戏班里的日子,仿佛一锅被文火慢熬的杂烩汤,表面咕嘟着热闹的泡,底下却沉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料。
玉簟秋妆间里的那场风波,如同投入锅里的一颗石子,悄无声息地沉了底,连涟漪都未曾惊起几分。
云鸢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云小鸢”,只是去玉簟秋那里走动得愈发少了,即便去了,也多是低眉顺眼,做完事便走,绝不多停留一刻。
那枚银簪和窗外的魅影,被她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触碰,更不敢显露分毫。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晌午刚过,日头被薄云遮着,透下些有气无力的光。
戏班众人刚歇了午觉,正准备着晚间的行头,一阵嚣张的吵嚷声便从前院炸开,如同冷水滴进了滚油锅。
“姓王的呢?给老子滚出来!真当赵爷我的钱是好拿的?!”
来人身形魁梧,穿着一身簇新却难掩俗气的绸缎袍子,腰间挎着一把带鞘短刀,满脸横肉,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正是地头蛇赵爷本人。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彪形大汉,其中就有那日的黑皮,一个个抱臂而立,面带狞笑,将戏班几个想上前拦阻的年轻弟子推搡得东倒西歪。
班主王班主闻声,连滚带爬地从账房里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而又惶恐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过去:“哎呦!赵爷!赵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里面坐,里面坐!小的不知赵爷驾到,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赵爷冷哼一声,三角眼睥睨着王班主,也不挪步,只伸出粗短的手指,几乎戳到班主的鼻尖上:“少他妈跟老子来这套虚的!王胖子,前几日老子手下兄弟来‘商量’事儿,被你糊弄过去,真当爷是泥捏的?今儿个爷把话撂这儿,保护费,三百两!少一个子儿,老子就拆了你这破戏班子,把你们这些男男女女,统统发卖了出去抵债!”
三百两!这数字如同一记重锤,砸得王班主眼前发黑,也让躲在人群后偷听的戏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简直是明抢!戏班一年辛苦到头,刨去各项开销,能盈余几十两已是老天开眼,三百两无异于天文数字。
“赵爷……赵爷您高抬贵手啊!”
王班主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们这小本经营,实在是拿不出这许多啊……前几日,前几日不是已经……”
“前几日是前几日!”
赵爷不耐烦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班主脸上,“爷现在改主意了!就三百两!给你三天时间,凑不齐,后果自负!”
他目光阴狠地扫过噤若寒蝉的戏班众人,嘴角扯出一抹残酷的笑意。
戏班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
苏娘子紧紧攥着衣角,脸色煞白,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女儿的身影,看到她好好地缩在角落里,才略微松了口气,但那担忧却更浓了。
就在这时,王班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回头,冲着人群喝道:“都傻站着干什么?没看见赵爷来了吗?还不快去沏茶!小鸢!对,小鸢,你去!把我那罐珍藏的雨前龙井沏来!”
云鸢被点了名,心头一紧。
她知道这是班主惯用的伎俩,借故支使下人,缓和气氛,也显得他这班主颇有“待客之道”。
她低低应了一声“是”,从人群后挤出来,垂着头,快步走向厨房。
沏茶的过程,她心念电转。
赵爷今日亲自上门,态度如此强硬,绝不仅仅是勒索钱财那么简单。
他腰间那块新挂上的羊脂玉佩,在她低眉顺眼走过时,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那玉质温润如凝脂,水头极足,莹莹透着宝光,绝非赵爷这等街头混混财力所能及。
还有他靴子上沾着的几点干涸泥渍,颜色暗红,质地细腻粘硬,与戏班周围常见的松软黄土截然不同,倒像是……像是城南那片专供达官贵人修建别院的“琉璃厂”附近,特有的一种红粘土。
城南……琉璃厂……那里住的非富即贵。
赵爷一个城西的地头蛇,怎么会沾上那里的泥?还得了如此贵重的玉佩?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她端着滚烫的茶盘,小心翼翼地走回前院,依旧是那副怯懦惶恐的模样。
将茶盘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她先给赵爷奉上一杯,手指微微颤抖,显得十分害怕。
赵爷瞥了她一眼,见她是个半大不小的“小子”,也没在意,粗鲁地接过茶杯,吹了吹气,啜饮一口,随即皱眉骂道:“什么破茶!也敢拿来糊弄爷!”
王班主在一旁连连赔罪。
云鸢趁着给班主递茶的间隙,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怯意的声音飞快说道:“班主……赵爷腰上的玉佩,水头真好,怕是值不少钱……他鞋底沾的,好像是城南琉璃厂那边的红泥……”
王班主端茶的手猛地一颤,茶水险些泼出来。
他霍然抬头,死死盯了云鸢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惊疑,有审视,更有一丝被点破关窍的震动。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转向赵爷,语气带着试探:
“赵爷……您这玉佩,真是稀罕物……莫非是近来发了大财?或是……结识了城南的贵人?比如……谢老爷府上的?”
“谢老爷”三个字一出口,赵爷脸上的嚣张气焰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僵住,随即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凶狠,但那瞬间的变色却没有逃过王班主和云鸢的眼睛。
“放你娘的屁!”
赵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少他妈打听爷的事!三百两!三天!记住了!”
他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狠狠瞪了王班主一眼,又扫过垂首立在旁边的云鸢,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随即大手一挥:“我们走!”
一群恶仆簇拥着他,浩浩荡荡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戏班。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王班主看着赵爷离去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垂着头,仿佛被吓坏了的云鸢身上。
院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看向云鸢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感激,若非她“提醒”,班主未必能那么快试探出赵爷的底细,将其暂时逼退。
然而,王班主脸上却没有半分感激之色。
他踱步到云鸢面前,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云鸢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云鸢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小鸢啊……”班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意味,“今天,多亏了你眼尖……心思也活络。”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但是!有些事,看得太明白,说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赵爷是什么人?那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背后的人,更是咱们惹不起的!你今天点破了他和城南的牵扯,是替戏班解了围,可也给自己招了祸!他那最后一眼,你看不明白吗?”
云鸢心头冰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班主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继续道:“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爱出头!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在这地界上,想活得长久,就得学会装糊涂,懂吗?”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为了你好,也为了戏班好……去后院吧,把那些积压的、带着汗臭的戏服,全都给我洗干净!不洗完,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这惩罚来得突兀而严厉。
那些积压的戏服,堆得像座小山,沾染着经年的汗渍、油彩和灰尘,气味难闻,清洗起来极其费力费时。
这分明不是奖赏,而是敲打,是惩戒,惩戒她的“眼太利”,惩戒她的“强出头”。
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有些同情,却无人敢出声。
云鸢猛地抬起头,看向班主。
班主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满满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她瞬间明白了,自己今日的“机灵”,非但无功,反而坐实了班主心中“此子眼太利,留久了是祸患”的判断。
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下,重新低下头,声音平静无波:“是,班主。
我这就去。”
她转身,默默走向后院那堆积如山的脏污戏服,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单薄而倔强。
苏娘子站在人群里,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迅速消失在衣襟里。
班主站在原地,看着云鸢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后,眼神阴鸷。
他挥手驱散了众人,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院中。
赵爷的威胁暂时退了,可戏班的危机并未解除,而内部,一颗他视为隐患的钉子,似乎也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权衡:“城南的谢府……赵爷怎么会攀上他们?这枚银簪……到底牵扯了什么?”
风穿过空荡的庭院,带着未散尽的紧张和更深的谜团,吹得人心里发毛。
云鸢在后院里,将手浸入冰冷的、泛着皂角泡沫的污水之中,那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