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侯弈,见过三皇子。”侯弈登上盈月阁欠身行礼。
司徒绛转过身,目光落在谦卑行礼的侯弈身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优越感,“自小世子回到京城,本皇子还未与你叙旧,一别两年光景,不知小世子在边疆苦寒之地过得可还适应啊?”
“承蒙三皇子记挂,臣若不适应也不会站在这里与您交谈甚欢。”
司徒绛扯了扯嘴角,“小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三皇子谬赞。”
“还好小世子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否则殷王府就真的要一衰而败了。”司徒绛戏谑地勾起唇角,“只不过,小世子打了胜仗又如何,圣上依旧对殷王府存有疑心。”
哪怕侯弈十分想反驳,但奈何司徒绛的话中挑不出一点错。若与启军一战中殷王府未领军冲锋,怕是会被世人诟病“殷王府享尽富贵已无心家国之难”;可领了兵,又会被有心之人谣言为“殷王府居功自傲,功高震主”。侯弈不是不知道,在自己凯旋而归的第一晚便有大臣上谏请求撤掉他的虎符,这也是自己一避再避,不想参与任何的朝政事务的原因。可只要圣上一日不下令,他就还是大隳名义上的将军,纵使殷王府再怎么与世无争,也总会有来路不明的狼豺虎豹想分一杯羹。留给殷王府的,本就是一条两难的路。
“对了,本皇子听说此次与启军的最后一战中,原本计划好的突围出了岔子,险些让敌军瓮中捉鳖啊。小世子计划一向周密,怎会出如此差错呢?”
此话一出,侯弈本微扬的唇角倏然抿直。
“本皇子还听说,世子进宫是为了向圣上请命彻查军中叛党一事。要本皇子说,哪里有什么细作,怕不是小世子第一次带兵打仗内心惶惶,这才制定了错误的计谋致使无数士兵殒命。不过小世子也别太过在意,计谋出错也好,真的有细作也罢,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士兵的命没了就没了,能够为我大隳捐躯也算是他们的荣幸,实在是没必要大动干戈地去彻查,小世子多经历几次就会习惯了,”说到这儿,司徒绛像是想到了什么明显停顿了一下,“就是不知道小世子还能不能再领兵上阵了。”
侯弈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心中对司徒绛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三皇子唤臣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自然不是,”司徒绛缓缓靠近侯弈耳边,“本皇子想说的是,小世子若想让殷王府重振当年雄风,本皇子可以帮你。”
侯弈挑眉,明了地看向眼前人。司徒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如何不知。
“三皇子想如何帮?”
“小世子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看得出我那双腿残疾的皇兄无缘于皇位,二皇子早夭,那么这皇位自然是由本皇子继承。如何选,怎么帮,小世子应当知道。”
“臣愚钝,不敢妄言,可臣也听闻,现如今圣上最喜爱的皇子貌似是四皇子,似乎也正有传位之意呢。”说着,侯弈还假模假样地微微躬身,大抵是在行礼。
司徒绛冷眸微眯,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圣上对司徒禹的偏爱人尽皆知,偏偏这也是司徒绛最不愿听到的事实。
“好一个殷王府的小世子、大隳的少年将军,”司徒绛阴鸷的目光落在侯弈身上,久久不曾移动,“侯弈啊侯弈······”
“臣在。”侯弈丝毫不收敛唇边挑衅般的笑意。三皇子又怎样,圣上不发话,谁又能动他。
探月阁的空气凝滞,二人就这样僵持良久。秋夜的微风掠过,带起一阵凛冽。枝头的桂花零落,散在司徒绛的脚边再没了动静。
“侯弈,信我,殷王府和你都会不得善终。”语罢,司徒绛昂首甩袖离去,脚下的桂花被碾得粉碎。
“恭送三皇子。”
司徒绛幽幽看向守在门口的王函,张口讽道:“呵,王副将也跟来了,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侯弈随后走出,“别理会他,求而不得的相鼠罢了。”他承认自己刚才是有些冲动,说的每句话都能随便定个死罪。可司徒绛口无遮拦在先,自己也不是一个隐忍的好性子。再者,司徒绛也不可能会将二人今夜的对话告诉旁人。
不过,司徒绛这条毒蛇,他算是彻底招惹上了。
当侯弈和王函回到宴席,却发现原本热闹的宴席已变得冷清,龙椅上空无一人。
“父皇说白日处理政务过于劳神,几刻钟前便离开宴席了。倒是你,借口醉酒透风干什么去了?”司徒景走了,留在宴席上的官员也剩的不多,司徒禹干脆不再和侯弈演生分,将脑袋凑了过来。
侯弈端起酒杯没好气地斜了一眼司徒禹,说道:“还不是你那三皇兄,为了我手中的虎符换着法儿的威胁我。圣上还正值壮年,他先迫不及待了。”
“那你呢,怎么说的?”司徒霭坐在自家胞兄旁边将身子前倾探出头来。
侯弈放下酒杯,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是记恨上我了。"
龙凤胎二人面面相觑,司徒禹耸肩又问道:“先不说他了,安成,你之前在给我的信件中说军营里有细作,可否属实啊?”
侯弈点点头,“若没有细作,我的作战计划不可能这么快便被启军知晓。”
“那细作背后的主使你可有头绪?”
“并无。”
两人正在为细作之事无从下手调查而苦恼,司徒霭却溜到王函身前,“广淮兄,安成他这两年可有了心悦之人?”
王函被司徒霭这没头脑的问题逗笑了,恭敬行礼后才说道:“回公主,战场上皆是浴血奋战的男儿,世子又何来的心悦之人一说。”
司徒霭听了这番话颇为满意,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带着一脸的得意又坐回到了司徒禹身旁。
“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暗楼,找他们的楼主询问是否能帮我排查一番。”
司徒禹听后沉思,大概是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锋:“好,有哪里我帮得上忙派人传话给我就好。”
此时的宴席上不再热闹,过了酉时,天色已晚,大臣们都陆续归家,宴席上只剩宫女们在收拾残羹冷炙。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侯弈和王函装模作样地行了礼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暖玉阁就在离临风院几步距离之处,站在暖玉阁门口的柳叶率先看到侯弈和王函高兴地迎了上去,“世子,广淮兄,你们回来啦!”柳叶到底年岁小,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嘴也是一刻不停,叽叽喳喳的就奔了过去。
侯弈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叶身边的张文晏,张公子的笑容在见到他时瞬间凝固,随即冷着脸转身进了暖玉阁。侯弈不由得撇嘴,这么不待见他啊,虽然自己不相信他,但怎么说也是救了他一条小命还顺便给他调养身子。气性这么大,当心以后讨不到夫人。
柳叶皱眉嫌弃地看着侯弈,“世子,您乐呵呵地笑什么呢?”真是有够瘆人的。
侯弈听了回过神,“无事,本世子今晚出了口恶气现在畅快的很。”
柳叶看着那愉悦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宅心仁厚的王大人不忍心看还未及冠的小孩儿不知所以然,便开了口:“世子今晚被三皇子叫去,顺便怼了三皇子而已。”
“那······”柳叶听见王函这么说只觉得后怕。
王函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没事儿,世子现在有军功傍身,死不了。”刚往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放心,咱们也死不了。”撂下这句话,他这才迈着大步回到临风院。
“柳叶,怎么了?”张文晏看到侯弈和王函都离开后这才走出暖玉阁来寻柳叶。却不料看到柳叶一副呆愣的模样怔在原地。
“公子,我能跟着世子活到现在真不容易啊。”柳叶依旧是那副呆愣的样子。
“啊?”
摆脱了朝服的束缚,侯弈换上了舒适的常服,静静地坐在案桌前,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烛光,陷入了沉思。月光倾泻,洒过窗棂又落在侯弈的侧脸,将他的眸光衬托得更为幽深。
“世子,早点歇息吧。”王函走进卧房开口提醒着。
“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是,暗楼回信说明日辰时一刻会派人在附近等候。”
暗楼是侯弈最抱有希望查出线索的地方,他不相信会有人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盈月阁上司徒绛说的一番话确实动摇了他。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计划出现了纰漏,真的是他亲手把将士的性命葬送······想到这里,侯弈控制不住地呼吸凝滞,虚放在唇边的手微微颤抖。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第一次杀人时,哪怕他知道那是敌军,还是会止不住地干呕。飞溅在脸上温热的血液让他感到粘腻的恶心,飘散在空中尸骨的腐臭味让他日夜难安,冲锋的呐喊和刀箭穿心的嘶吼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怕啊,他怕极了。
“侯小将军!”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那样唤他。
“将军!我们胜了!”
那是他们首战告捷时将士们的欢呼,也似乎是侯弈在边疆见到的第一缕日光。很刺眼,银盔不再泛着寒光,而是熠熠生辉。
从那时起,侯弈不再惧怕战场,成为了真正的将军。
可司徒绛的一番话让侯弈重新变成了胆小之辈,他像是回到了在战场的第一晚——四下皆黑、举目无亲、唯独只看得到死亡的刺骨冬夜。若事实如此,他宁愿自己从一开始便是逃兵,或许便不会有如此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