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第1章 第一章 凯旋 黑云压城,黄沙漫天。 两国交界处,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隳朝,大胜。 “班师回朝——” 锈红厚重的城门被守卫缓缓拉开,为首的汗血骏马率先映入百姓的眼帘,玄色鬃毛随风扬动,将士们的盔甲在烈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娘亲,那位哥哥生的好生俊俏啊。”懵懂的孩童伸出手指着骏马上的男子。 “娇儿,不得无礼,那可是将军!”年轻的妇人慌忙将孩童的手挡下。 路两侧的百姓欢呼着、雀跃着,他们无不感谢着征战沙场护佑平安的少年将军和一众将士。玄马上的男子并未注意到孩童的冒犯和无礼,仍旧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 “将军,宫里的廖公公来了。” 侯弈将披风取下交由一旁的小厮,“和公公说我在更衣,让他稍等片刻。” “是。” “还有,从今往后,勿再以将军称我,如出征前那般即可。” “是,世子。” 侯弈收回视线,垂眸拧眉。 将军,他对得起这个称呼吗…… “让公公久等了。”侯弈来到殷王府前庭,脸上是熟稔的笑容。 “奴才见过将军,恭祝将军大捷凯旋。”廖顺德微微躬身,向侯弈恭敬行礼。 “多谢公公,只不过现在已不在沙场,好难得可以做回我的闲散世子,公公就别抬举我了。” “世子何出此言,接风宴还未大办,您依旧是隳朝百姓的将军。”廖顺德低眉顺眼,吞吐间存着温和近人,却已是聪明地改了称呼。 侯弈并未接话。 廖顺德抬眼看了侯弈一瞬,接着又弯起嘴角,“忙于恭贺世子,竟忘了圣上所托之正事。”廖顺德假模假样地说着,“圣上体恤世子路途劳顿身心俱疲,让奴才来传话,世子今日可不必去宫里请安,赶明儿身子骨休整舒坦了再去请安也不迟,世子的接风宴设在了廿九,这顶顶紧要的事儿还望世子莫要怠了。” “是,侯弈谨记。” 侯弈目送廖顺德离去,沉思后对身边人吩咐道:“柳叶,去把广淮叫来。” “是。” “世子。”王函自幼与侯弈长在一处,是这殷王府里世子的亲信,也是战场上将军的副将。 “让你查的人有头绪了吗?”侯弈坐在院内的亭中,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岩台。 “目前并没有发现有何不妥。” “都查到了什么?” “张文晏,字怀谦,淮北张家二爷的小公子,自幼体弱被送到山庄疗养,是吏部侍郎张庆大人的表亲。张公子养病的山庄偏远,正正好处在两国交界的不远处,敌军入侵时不管不顾,山庄内的人除了张公子无一幸免。” “除了他?” “嗯。” 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这倒是让侯弈有些看不清了。 “只有这些?”侯弈挑眉,满眼质疑地看向王函。 “暗楼东家说只有这些。” “银子没给够?”侯弈端起茶盏猛灌一口。 “给的够多了,东家说张公子家世清白,也实在查不出别的,多出来的银子也遣人悉数送了回来。” 暗楼查不出来的人,要么伪装极深,要么实在无辜。 张文晏,会是前者还是后者…… “先把他安排在暖玉阁,不管怎样离我近些总有备无患。” “属下这就去安排。” “他还没醒吗?”侯弈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有丫头来禀报过张公子中间醒了一次,说是回想起家中变故一时悲痛难解又晕了过去。” 侯弈嗤笑一声,还真像是个货真价实的病秧子。 夜深时,风微动,老鸦唤。 侯弈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看到了——看到了战场上无辜枉死的将士们,看到了失去儿子的阿娘撕心裂肺的痛呼,看到了新婚燕尔转瞬替为殉情鸳鸯;听到了近在耳畔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早些发现端倪!为什么他没有立刻找到冲出重围的机会!他侯安成,哪里对得住将士们的一声声“将军”。 侯弈推开卧房木门走到中庭,双眼一瞬不眨地凝望着天边的孤月,他仿佛还能闻到空中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刀剑阵阵交锋的清脆。明明月也黯淡,为何总不见星缀。 “世子,怎么了?”王函从屋檐上跃下。 “无事,不过是在边疆苦惯了,一时冰席玉枕还不太适应。”侯弈收回望月的视线,“暖玉阁里的人有什么动作吗?”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样。” “也是,若是这么急于行动未免显得潦草莽撞。” “世子,如果张公子不是我们要找的叛徒呢?”王函试探问着。 “不是也好,不是他那便继续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叛徒找出来让他给白白送命的将士们陪葬!”侯弈站在月下,握拳的双手指节泛白,微微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心绪。就在大捷前的一炷香内,三千七百二十六名将士身首异处,你让侯弈如何不恨那异心的叛徒? “是我莽撞未及时察觉异动,是我自负在最后的关头未派人检查粮草供应,是我思虑不周平白要了本该凯旋而归的将士们的命……”侯弈终究是忍不下去,眼中泪光盈溢的满是自责与悔恨,世人口中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是沙场点兵的将军,也是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少年。他自诩有勇有谋、才智过人,却在最后紧要的关头亲手葬送了他的将士们。 “世子,刀剑无眼,杀场无情,既然是战争,伤亡总是无可避免的。”王函自小练武,没有学过什么弯弯绕绕的言语,他只会这么安慰深陷于愧疚的世子。 “可他们本可以凯旋入城门,风光受恩赏,为府上增光添彩……”侯弈的声音越发的小,倏尔他抬起头,眼中的软弱已然消逝全无,“广淮,明日你随我进宫向圣上请安,不论如何,我要说服圣上彻查此事!” “属下遵命。” “咳……咳咳……”暖玉阁处传来一阵咳嗽声。 侯弈看向暖玉阁,“待今夜过后,便让殷府卫盯着他罢,连医毒世家的肖太医都说孱弱的脉象,料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不像个叛徒样子,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别被人钻了空子。” “是。” “微臣给圣上请安,圣上万安。”侯弈褪去铠甲,身着武将官服,不卑不亢地向龙椅上的司徒景问安。 “爱卿平身。” “谢圣上。”侯弈起身,腰杆挺直,却是垂眸将目光放在龙椅的最低处。 “爱卿这一战打的属实漂亮,连朕也不由得侧目。大隳有爱卿这样的英勇少年郎实乃国之荣耀。”天子语气平易温和,舒展的眉眼让人轻易揣度他此刻的愉悦。 “圣上过誉,臣是大隳的将军,也是大隳的百姓,更是圣上的臣民,为国赴难、为圣上分忧是臣的职责。”侯弈不清楚司徒景的话是试探还是单纯的褒奖。出府前殷王一再叮嘱他在圣上面前要恭顺,万不可提及功赏之事。他是少年意气,但这关乎殷王府生死存亡的问题倒也不会乱来。只不过,他终究是有所求。 “爱卿为朕、为大隳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有想过讨要什么赏赐?” 终于等到司徒景开口,侯弈立马跪地行礼,“臣有一不情之请。” 天子默然无声。 “臣请求圣上,彻查隳军叛党一事。”侯弈叩首,字字恳切。 “你可知若要彻查此事,不仅军心动荡,连民心也会动摇。”天子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 “臣明白,因此臣想向圣上讨要追查此事的权利,臣会暗中进行,不影响社稷安定。” 龙椅处许久未有回应,侯弈也只是跪着,脊梁不曾弯折。 “罢,那便依你,”司徒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可若你查不出来……” “臣愿上交虎符,此生不再领兵。”侯弈的语气决绝,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 龙椅上的天子眸光微深,“既如此,朕便依你,别让朕等太久。” “谢主隆恩。” “好了,朕也乏了,”司徒景摆了摆手,“廖顺德,送侯卿出宫。” “臣告退。” 廖顺德从龙椅旁走下来,仍旧是面容恭顺,“侯大人,请。” “辛苦公公,往前就不必再送了,圣上日理万机,公公早些回兴德宫服侍圣上也是好的。”侯弈说着漂亮话想要打发廖顺德,有圣上身边的人跟着,总像是监视。 廖顺德停下脚步,微微躬身,“侯大人为圣上着想所言极是,那奴才就先告退,侯大人慢走。” 侯弈颔首,目送廖顺德离开。 “这廖公公看着面生,之前服侍圣上的常公公呢?那可是宫里的老人了,这掌事太监的位置怎么就成了廖公公?” "常公公内外勾结,居心不正,被圣上抓到了把柄,圣上盛怒,下令处以极刑。廖公公因为揭举有功成为了掌事太监。这是我们出征后的事了。"一直在侯弈身旁的王函这才开口。 “常公公从圣上孩童时就已服侍在侧,”侯弈叹了口气,“人心难辨啊。” 第2章 第二章 清白 “世子、广淮兄,王爷与王妃娘娘于滁苑等候两位共进午膳。”侯弈刚下马车,在门口守着的小厮便兴高采烈地迎上前来。 “好,去回了父王和母妃,待我更衣后即刻前往。” “诶,小的遵命!”整个殷王府自从侯弈凯旋归来热闹就没停过,那小厮年纪轻,心里不由得也闹腾起来。 “世子,好不容易回了府,就先别想叛党的事儿了,离家这么长时间也该去陪陪王爷和王妃娘娘了。” 侯弈回过神,“嗯。” “孩儿拜见父王、母妃。”侯弈身着绛紫藏金长袍,曜石冠束发,腰间翡翠玉扣轻轻摇曳,褪去几分战场的杀气,增添了几分少年的意气。 “何时竟如此知礼了,”殷王妃杨氏满眼的欢喜,“快些过来,让母妃好好看看。” 侯弈乖巧上前,任由杨氏打量。 “两年的光景不曾相见,弈儿高了,也瘦了。”杨氏理了理侯弈耳边的碎发,终究是哽咽出声,“那年你刚弱冠便上了战场,我和你父王在家中忧虑难安,生怕你不仔细……”话未说完,近在嘴边的字语就被泪水冲散,再不能提。 两年前,启军来犯隳朝边境,圣上情急,只得下旨令殷王侯忱领兵杀敌。奈何殷王多次征战,加上天气严寒,旧痛新病一齐发作,使其缠病卧榻无法领兵。无奈之下只能由刚行完弱冠礼的侯弈代父出征冲锋陷阵。 “弈儿。”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侯忱开了口。 侯弈看向殷王。 “为父可以放心地将殷王府交付与你了。”如果当年侯弈不能代父出征,那现在的殷王府可能便是另一副光景了,甚至隳朝再无殷王府。 “父王说笑,您还年富力强,这殷王府上下还得指望父王您。儿子还想再过几年闲散日子,等儿子什么时候闲散够了,您再把王府交给我也不迟。”侯弈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臭小子!”侯忱摇头,朗声大笑。眼角泪光闪烁,满是欣慰。 “函儿。”杨氏朝着王函招了招手。 “娘娘。”王函垂首。 “你与弈儿情同手足,此番同往,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他能成为人人称颂的将军,你的功劳不可或缺。若非有你,以弈儿的性子,恐难独力支撑。”杨氏慈爱地看着王函。王函是杨氏在生下侯弈不久后在奴隶贩子手中买下的,杨氏不会忘记当时五六岁的王函眼中对求生的渴望。一个仍在启蒙年龄的孩子,在被打骂得伤痕累累后仍然有着活下去的念头,就只是那一瞬,当时的杨氏便知道,这个孩子可以护殷王府世子的周全。 他们不比别的王府,殷王是异姓王,即使护国有功也免不了当今圣上的疑窦丛生。若不言行谨慎,殷王府上下恐遭灭顶之灾。哪怕圣恩眷宠,也会引来不同势力的嫉恨招致不幸。殷王府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不过外强中干罢了。 “你去安排一下,申时请张庆大人来一趟。”侯弈在回临风院的路上,对柳叶吩咐道。 “诶,好。” 只凭暗楼给的消息还不能完全敲定张文晏就是无辜之人,他倒要问问清楚,张庆是否有这么一个从未提及的表亲。 “世子。”王函轻声唤住了侯弈。 “怎么?”本在度量如何追查军中叛徒一事的侯弈被拉回了思绪。他顺着王函的视线看去,只见有位白衣翩翩的公子停留在回廊处,眉目间似有愁容。 “是张家那位。”王函低声说着,“是否需要绕道而行?” “捡回来时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现这么一身装束倒人模人样,”侯弈回身前深深看了一眼张文晏,“绕道,经落樱阁走。” 临风院内,侯弈正坐在凉亭处等柳叶和张庆入府。不料该等的人还没来,却是等到了另一位进了临风院的门。 “世子,张家那位公子在临风院外求见。”王函匆匆进门,禀报道。 “他来做甚?”侯弈皱眉,这张文晏想和他玩儿什么花招?“让他进来。” “草民拜见世子。”张文晏向侯弈行礼,动作略显生疏。 侯弈淡淡瞥了一眼躬身的张文晏,礼数生疏,确实像从小养在山庄不见人的,“起身吧,找本世子何事?” “世子,草民的家人可安好?”张文晏面露焦急,声音微颤。 侯弈探究地看向张文晏,“你问的是张家,还是你们二房?” 张文晏抿唇,不一会儿说道:“我母亲……如何?” “你不是清楚?”侯弈眸光微动。 “我只想知道,我母亲逝前……有没有受苦……” 侯弈一时没有应答。 “……世子?” “张二夫人生前不幸遭启军掳掠,贞烈不屈,终以身殉节。”侯弈语气沉重,眼中闪过一丝哀伤。 张文晏身形一晃,似承受不住这噩耗,双睫颤动,眼眶微红。 “你就不关心你父亲的安危?” 凉亭下的人稳住心绪,欲言又止,抬头却正对上侯弈充斥着怀疑与探究的双眸。 “世子不信草民?”张文晏面露惊疑,似是承受了莫大的冤屈。 “军营中出了叛徒,在我回朝途中又恰好遇见了你,还是独自一人。你说,怎会如此之巧?”侯弈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文晏,面上是全然的狐疑。 “草民不知。”张文晏无法为自己辩驳,只能梗着脖子倔强又强硬地回复着。 侯弈嗤笑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那白衣。 王函见侯弈不愿再多说,便上前走去,“张公子,请回吧。” 张文晏的胸腔因愤懑明显起伏着,唇角也愈发的僵硬。许是真的气急了,张文晏连礼都未行便甩袖离去。侯弈也不恼,任由他径自走去。 “世子,张大人请来了。”柳叶踏着时机走了进来。 “嗯,走吧。”侯弈重新整了整衣袍,带着王函和柳叶一齐去了前厅。 “老臣见过世子。”张庆行礼的同时还不忘偷瞄侯弈。当年他见殷王府式微,王府里唯一的小世子被迫上了战场,当时的朝中官员没有一个认为侯弈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便也随了大势疏远了殷王府。没想到只两年光景,殷王府的小世子就变成了大隳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他庆幸极了,自己只是疏远,并未落井下石。否则,若是侯弈在圣上面前说了什么对他不利的话,那他这吏部侍郎的位置可就坐不稳了。 “大人何必行礼,我是小辈,如何担当得起。”侯弈缓步上前虚扶张庆。张庆的人品他清楚,趋炎附势、狐假虎威,这吏部侍郎的位置不知他坐得可还稳当。 “同朝为官不论辈,世子过谦了。”张庆笑得谄媚。 侯弈再懒得和他耍表面功夫,维持着假笑说道:“张大人,本世子在回朝途中偶遇一受伤男子,浑身血污,其父母皆被启军杀害,问其姓名,那男子说自己姓张,名文晏,字怀谦。派人去查只说是张家二房的儿子,您的表亲,不知大人可识得?” 张庆听闻,面色一变。 “看来张大人是认得了。” 张庆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大人这是什么反应?”侯弈似笑非笑地质问着。 “不、不瞒世子……”张庆磕磕巴巴地开了口。 侯弈眸光沉了下来,“大人快些,本世子还有要事。”世子硬是被磨没了好性子,不由得催促起来。 “诶……诶,这张文晏是我二弟的儿子没错,但这孩子出生之日有一道士算出他是天生的煞命,再加上他娘生他时见血见得多,险些丢了命,血气又重,留在家中怕冲撞了列祖列宗和各位神明,便送去山庄养着,只留一个八字硬的下人伺候。” “那如此说来,张小公子不是因病疗养才去的山庄?”侯弈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庆话里的漏洞。 “……是,自从这孩子出生后,我张家上下做官的仕途不顺,为商的生意萧条。府中上下一致认为全因这孩子天生煞命,不想让他挡了张家以后的路途,于是就……”张庆又莫名其妙的支支吾吾起来。 “啧。”侯弈不耐烦地咋舌。 “于是便在其饮食中暗下毒手,欲以此消灾解难……未料此子命硬,竟幸免于难……”张庆的声音愈发的小,头也愈发的低。 侯弈听了不禁拧眉,这张家,比他想的还要脏。 “没死成却落下了病根,这是谁的主意?” “回世子,是……是我……” “嘁。”侯弈嫌恶至极。虎毒尚不食子,张家还能有几个心存善念的人。 “还,还有我二弟!”像是为证明自己并没有那样恶毒般,张庆妄想将功补过般立刻指出了自己的同谋。 “柳叶,送客。”张庆再多待在这里一秒钟侯弈都觉得会脏了殷王府。 “世子!世子!”张庆慌乱地大喊起来。 “张大人放心,你的这些破事儿本世子不会乱说,但你若不知什么时候干了本世子厌恶之事,那你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侯弈说完头也不回便走了,不屑于施舍给张庆多余的精力。 第3章 第三章 接风 “世子,这下您总能相信张公子真的只是无辜受牵了吧?”柳叶凑到侯弈旁边,笑眯眯地问着。 “你就这么相信张文晏是无辜的?”侯弈不解,为何柳叶如此信任张文晏。 “当然了!当时肖太医给张公子诊脉时我就在一旁,您是没看见肖太医的眉皱的,本来肖老的眉毛就长,那么一拧,都快成平安结了。肖太医正要离开,张公子突然吐出一口黑血,令肖太医大吃一惊,急忙施针止血。””柳叶描述的绘声绘色,就差把侯弈带回当时的场景身临其境。 “这么说来,倒还真是我冤枉了清白?”侯弈心中一惊,他刚才还与张文晏对峙,现在却仿佛成了误会的一方。 “张庆……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是吏部尚书却胆小如鼠毫无作为,再看他刚才的怂劲儿,应当不敢撒谎。广淮,你怎么看?”侯弈谈起张庆只有满脸的鄙夷与不屑。 “属下觉得还是再多观察张公子一两日的好,谨慎些总归没错。” 侯弈微微颔首,心中明白,边疆是战场,京城亦然,每一步都需谨慎。 一步错,步步错,须要步步为营。 “世子,已经申时了,宫中派的马车在府外候着了。” 在婢女的精心服侍下,侯弈换上了竹青色的衣襦,头戴白玉冠,俨然一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婢女递过铜镜,侯弈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回到了还未上阵杀敌的时候。他感受着京城中上乘布料带来的柔软与舒适,不似麻布的粗糙,也不像盔甲的冰冷与坚硬。 他仍记得第一次换上铠甲时的感觉,一向娇生惯养的世子,浑身的皮肤被粗硬的布料磨得泛红发痒,脚步也被沉重的钢盔压得缓慢,连翻身上马都变得异常艰难。如今倒是又无法习惯这锦衣玉食了。自己是无法习惯,可他的士兵却再不能适应······不论是战死沙场还是被细作拖下水的兄弟,他都会还他们一个交代——不惜一切代价。 “······世子······世子?” 侯弈的思绪被柳叶的轻唤拉了回来,他接过柳叶抱着的鹤氅。临走出院落时又回过身指了指暖玉阁的方向。 “是。”柳叶应着。 “还有,时不时让他出来走走,总是闷在暖玉阁里伤病何时才能痊愈,”侯弈还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看好他。”索性撂下三个字便与王函一起走了。 “世子,圣上派奴才来迎您,世子里面请吧。”廖顺德脸上堆满了笑容,将侯弈与王函向宴席上引。 “谢圣上美意,有劳公公了。”侯弈低眉垂眸十分顺从。 圣上有意为之,将侯弈的坐席安排在了龙椅的右下侧,昭示着圣上眷意,而他的对面与旁侧则是诸位皇子。侯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既是圣意便不能加以推辞,只能跟随廖顺德的引领上前落座。 “圣上知晓世子与四皇子幼时同窗,特意将二位安排在了一起,世子稍等,皇子们和公主随后便到。”说着,廖顺德又转向王函,“王大人也是隳朝功臣,圣上将您与安排在了同一处,大人请便。”廖顺德说完便躬身退了下去。 王函并未言语,只是抬手行礼。 侯弈的目光扫过宴席,注意到到场的官员们不时投来的目光,他心中明白,这些目光背后隐藏着各种心思。 “世子,杨副将称身体抱恙并未出席。”王函向侯弈耳语。 “嗯,他不来是好的。”侯弈收回目光,端起侍女送来的清茶轻抿一口,这些人心思各异、动机难辨,还是不去主动招惹为好。不只是各方势力,就连圣上都在观察他的一言一行。世人只见少年将军身份尊贵人人追捧,却不知龙争虎斗而自己就处于权力漩涡正中难以脱身。 “侯小将军。” 侯弈抬眼,只见一位自己从未见过的官员正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 “本世子许久不问朝政,不知大人是?”侯弈站起身,换上疏离的笑意。 那官员敏锐察觉到侯弈自称世子便改了口,“回世子,下官任魏,字元忠。” “世子,我家大人可是今年的武状元!”任魏身旁年纪不大的小厮趁机插了话。 “谷辛,慎言,万不可冲撞了世子!”任魏开口训斥。 “原来如此,隳朝出了任大人这样的人才真是幸事啊。”侯弈顺着谷辛的话往下说着,将任魏捧上了不属于他的位置。 “不敢,世子言重了。”任魏虽这样说着,面上却不见谦逊之色,“下官一直将世子作为自己的榜样,参加武试也是受了您的鼓舞。” “哦?此话怎讲?”侯弈挑眉,又是一个来攀关系的。 “当年启国来犯,世子毅然决然替父上阵,带领一众将士冲锋厮杀。听闻世子的事迹,下官心中备受鼓舞,当下便决定报考武试为大隳效力。” 侯弈并未回话,只是淡淡地笑着。 “三皇子、四皇子、大公主驾到——”宴席入口处传来尖锐的通报声。 “问殿下安——”宴席上回荡着各官员的声音。 “诸位大臣不必多礼,快请起吧。”率先开口的倒是三皇子司徒绛。 “世子,那下官先告退了。”任魏站直身子拱手作揖。 侯弈起身微微点头。 “世子······” “此人虽有一身的本事,但虚有其表、自视甚傲且目光短浅不懂藏锋,不可深交。”王函还未说完侯弈便已经把任魏分析透彻。 王函到底是没压住嘴角,“您的眼光一向毒辣。” “小世子,真是许久未见了。”司徒绛朝侯弈走来。 “三皇子。”侯弈依规行礼。 “还有······王副将。”司徒绛看向王函,眼中满是玩味。 侯弈听出了司徒绛语气中的戏谑,余光看向王函,只见王函仍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但他并不记得王函和司徒绛有什么交集。还没等他想明白个中缘由,司徒绛便离开回到了自己的坐席。司徒禹和司徒霭随后走来,二人分别向侯弈微微颔首便落了座,任谁看来都生分的很。 “侯卿,此次你平定战乱有功,可以说是我大隳的大功臣啊。”接风宴上,司徒景难得发了话。 侯弈明白,这些都只是漂亮的场面话,听听就好,不必当真。天子多疑,圣上对平乱将军的顾忌也不是一两日便可消解的,总要换着法的试探。 无奈,他只能举杯起身,“圣上治国安民使大隳国运昌盛,臣不过是替圣上除了病害,终是天佑我大隳,臣荫圣上之福泽,荫大隳之福泽。” 司徒景满意地看着侯弈,“殷王与王妃呢,怎么未出席啊?” “秋风渐寒,家父腿疾复发无法走动,家母忧思,便留在府中亲自照料。” “可请太医瞧过了?” “太医说是顽疾,无法根治,只能靠药材缓解疼痛。” “既如此,便让殷王好生养着吧。” “儿臣来迟,还请父皇恕罪。”殿门入口传来一阵温润的嗓音。循着声源看去,只见一身荻色长袍款款落于轮椅脚踏处,面上带有几分愁容的玉公子被侍从缓缓推进。 “是晟儿啊,无妨,快些落座罢。”司徒景偏爱司徒禹,却也心疼这大皇子司徒晟,年幼时不慎伤了腿,致了残疾。自那时起便日夜愁容,不甚露面。 司徒绛斜睨着坐在自己旁侧的司徒晟,既笑却也轻蔑地开口:“本皇子瞧着皇兄这幅样子倒与殷王有些相似,小世子可要当心着殷王的腿疾日日用上好的药材疗养,免得最后落得和皇兄一般的模样,惹得身边人也终日不得安宁。” “司徒绛!”司徒景极为不悦,他自然知道司徒绛的性子最是桀骜不驯,可如此口无遮拦将皇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司徒绛听司徒景喊了自己,面上却也毫无惧色,只淡淡道:“儿臣知错便是,父皇莫要动气。”又偏过头,似吐信的毒蛇般直勾勾地向盯住司徒晟,“皇兄大人有大量,就原谅皇弟这回如何?” “延珹与我本就是一家人,何来的原不原谅呢?”司徒晟任由侍女将绒毯盖在自己的腿上,摸不清他所想,只觉面上愁绪添浓。 司徒绛唇边顿时没了笑意,又在盯了司徒晟几秒后嗤笑出声收回目光,“嘁,还真是我的好皇兄。” 侯弈见气氛逐渐诡异便一言不发坐了回去,皇家的事还是少知道的为好。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各位官员也不再拘谨纷纷相互敬酒,其中不乏许多想要和殷王府打好关系的大臣。但不论是谁敬酒,以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端起酒杯,侯弈都只是保持礼貌的疏离,他不想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世子。”一位宫女不知何时走到了侯弈的侧后方。 王函与侯弈对视,挡在宫女前方,“何事?” “三皇子让奴婢将此物转交给您。”那宫女从袖中拿出一绢手帕。那手帕上用金丝绣满蛇纹,不用想也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王函接过手帕却见里面还规矩地叠着手指粗细的纸张。 【世子何不探盈月】 第4章 第四章 拉拢 “臣侯弈,见过三皇子。”侯弈登上盈月阁欠身行礼。 司徒绛转过身,目光落在谦卑行礼的侯弈身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优越感,“自小世子回到京城,本皇子还未与你叙旧,一别两年光景,不知小世子在边疆苦寒之地过得可还适应啊?” “承蒙三皇子记挂,臣若不适应也不会站在这里与您交谈甚欢。” 司徒绛扯了扯嘴角,“小世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三皇子谬赞。” “还好小世子从战场上凯旋而归,否则殷王府就真的要一衰而败了。”司徒绛戏谑地勾起唇角,“只不过,小世子打了胜仗又如何,圣上依旧对殷王府存有疑心。” 哪怕侯弈十分想反驳,但奈何司徒绛的话中挑不出一点错。若与启军一战中殷王府未领军冲锋,怕是会被世人诟病“殷王府享尽富贵已无心家国之难”;可领了兵,又会被有心之人谣言为“殷王府居功自傲,功高震主”。侯弈不是不知道,在自己凯旋而归的第一晚便有大臣上谏请求撤掉他的虎符,这也是自己一避再避,不想参与任何的朝政事务的原因。可只要圣上一日不下令,他就还是大隳名义上的将军,纵使殷王府再怎么与世无争,也总会有来路不明的狼豺虎豹想分一杯羹。留给殷王府的,本就是一条两难的路。 “对了,本皇子听说此次与启军的最后一战中,原本计划好的突围出了岔子,险些让敌军瓮中捉鳖啊。小世子计划一向周密,怎会出如此差错呢?” 此话一出,侯弈本微扬的唇角倏然抿直。 “本皇子还听说,世子进宫是为了向圣上请命彻查军中叛党一事。要本皇子说,哪里有什么细作,怕不是小世子第一次带兵打仗内心惶惶,这才制定了错误的计谋致使无数士兵殒命。不过小世子也别太过在意,计谋出错也好,真的有细作也罢,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士兵的命没了就没了,能够为我大隳捐躯也算是他们的荣幸,实在是没必要大动干戈地去彻查,小世子多经历几次就会习惯了,”说到这儿,司徒绛像是想到了什么明显停顿了一下,“就是不知道小世子还能不能再领兵上阵了。” 侯弈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成拳,心中对司徒绛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三皇子唤臣来就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自然不是,”司徒绛缓缓靠近侯弈耳边,“本皇子想说的是,小世子若想让殷王府重振当年雄风,本皇子可以帮你。” 侯弈挑眉,明了地看向眼前人。司徒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如何不知。 “三皇子想如何帮?” “小世子是个聪明人,应该也看得出我那双腿残疾的皇兄无缘于皇位,二皇子早夭,那么这皇位自然是由本皇子继承。如何选,怎么帮,小世子应当知道。” “臣愚钝,不敢妄言,可臣也听闻,现如今圣上最喜爱的皇子貌似是四皇子,似乎也正有传位之意呢。”说着,侯弈还假模假样地微微躬身,大抵是在行礼。 司徒绛冷眸微眯,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圣上对司徒禹的偏爱人尽皆知,偏偏这也是司徒绛最不愿听到的事实。 “好一个殷王府的小世子、大隳的少年将军,”司徒绛阴鸷的目光落在侯弈身上,久久不曾移动,“侯弈啊侯弈······” “臣在。”侯弈丝毫不收敛唇边挑衅般的笑意。三皇子又怎样,圣上不发话,谁又能动他。 探月阁的空气凝滞,二人就这样僵持良久。秋夜的微风掠过,带起一阵凛冽。枝头的桂花零落,散在司徒绛的脚边再没了动静。 “侯弈,信我,殷王府和你都会不得善终。”语罢,司徒绛昂首甩袖离去,脚下的桂花被碾得粉碎。 “恭送三皇子。” 司徒绛幽幽看向守在门口的王函,张口讽道:“呵,王副将也跟来了,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 侯弈随后走出,“别理会他,求而不得的相鼠罢了。”他承认自己刚才是有些冲动,说的每句话都能随便定个死罪。可司徒绛口无遮拦在先,自己也不是一个隐忍的好性子。再者,司徒绛也不可能会将二人今夜的对话告诉旁人。 不过,司徒绛这条毒蛇,他算是彻底招惹上了。 当侯弈和王函回到宴席,却发现原本热闹的宴席已变得冷清,龙椅上空无一人。 “父皇说白日处理政务过于劳神,几刻钟前便离开宴席了。倒是你,借口醉酒透风干什么去了?”司徒景走了,留在宴席上的官员也剩的不多,司徒禹干脆不再和侯弈演生分,将脑袋凑了过来。 侯弈端起酒杯没好气地斜了一眼司徒禹,说道:“还不是你那三皇兄,为了我手中的虎符换着法儿的威胁我。圣上还正值壮年,他先迫不及待了。” “那你呢,怎么说的?”司徒霭坐在自家胞兄旁边将身子前倾探出头来。 侯弈放下酒杯,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是记恨上我了。" 龙凤胎二人面面相觑,司徒禹耸肩又问道:“先不说他了,安成,你之前在给我的信件中说军营里有细作,可否属实啊?” 侯弈点点头,“若没有细作,我的作战计划不可能这么快便被启军知晓。” “那细作背后的主使你可有头绪?” “并无。” 两人正在为细作之事无从下手调查而苦恼,司徒霭却溜到王函身前,“广淮兄,安成他这两年可有了心悦之人?” 王函被司徒霭这没头脑的问题逗笑了,恭敬行礼后才说道:“回公主,战场上皆是浴血奋战的男儿,世子又何来的心悦之人一说。” 司徒霭听了这番话颇为满意,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带着一脸的得意又坐回到了司徒禹身旁。 “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暗楼,找他们的楼主询问是否能帮我排查一番。” 司徒禹听后沉思,大概是想说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锋:“好,有哪里我帮得上忙派人传话给我就好。” 此时的宴席上不再热闹,过了酉时,天色已晚,大臣们都陆续归家,宴席上只剩宫女们在收拾残羹冷炙。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侯弈和王函装模作样地行了礼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宫。 暖玉阁就在离临风院几步距离之处,站在暖玉阁门口的柳叶率先看到侯弈和王函高兴地迎了上去,“世子,广淮兄,你们回来啦!”柳叶到底年岁小,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嘴也是一刻不停,叽叽喳喳的就奔了过去。 侯弈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叶身边的张文晏,张公子的笑容在见到他时瞬间凝固,随即冷着脸转身进了暖玉阁。侯弈不由得撇嘴,这么不待见他啊,虽然自己不相信他,但怎么说也是救了他一条小命还顺便给他调养身子。气性这么大,当心以后讨不到夫人。 柳叶皱眉嫌弃地看着侯弈,“世子,您乐呵呵地笑什么呢?”真是有够瘆人的。 侯弈听了回过神,“无事,本世子今晚出了口恶气现在畅快的很。” 柳叶看着那愉悦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 宅心仁厚的王大人不忍心看还未及冠的小孩儿不知所以然,便开了口:“世子今晚被三皇子叫去,顺便怼了三皇子而已。” “那······”柳叶听见王函这么说只觉得后怕。 王函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没事儿,世子现在有军功傍身,死不了。”刚往前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放心,咱们也死不了。”撂下这句话,他这才迈着大步回到临风院。 “柳叶,怎么了?”张文晏看到侯弈和王函都离开后这才走出暖玉阁来寻柳叶。却不料看到柳叶一副呆愣的模样怔在原地。 “公子,我能跟着世子活到现在真不容易啊。”柳叶依旧是那副呆愣的样子。 “啊?” 摆脱了朝服的束缚,侯弈换上了舒适的常服,静静地坐在案桌前,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烛光,陷入了沉思。月光倾泻,洒过窗棂又落在侯弈的侧脸,将他的眸光衬托得更为幽深。 “世子,早点歇息吧。”王函走进卧房开口提醒着。 “明日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是,暗楼回信说明日辰时一刻会派人在附近等候。” 暗楼是侯弈最抱有希望查出线索的地方,他不相信会有人将事情做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不过,他不得不承认,盈月阁上司徒绛说的一番话确实动摇了他。如果······真的是自己的计划出现了纰漏,真的是他亲手把将士的性命葬送······想到这里,侯弈控制不住地呼吸凝滞,虚放在唇边的手微微颤抖。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第一次杀人时,哪怕他知道那是敌军,还是会止不住地干呕。飞溅在脸上温热的血液让他感到粘腻的恶心,飘散在空中尸骨的腐臭味让他日夜难安,冲锋的呐喊和刀箭穿心的嘶吼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的耳畔。 他怕啊,他怕极了。 “侯小将军!”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那样唤他。 “将军!我们胜了!” 那是他们首战告捷时将士们的欢呼,也似乎是侯弈在边疆见到的第一缕日光。很刺眼,银盔不再泛着寒光,而是熠熠生辉。 从那时起,侯弈不再惧怕战场,成为了真正的将军。 可司徒绛的一番话让侯弈重新变成了胆小之辈,他像是回到了在战场的第一晚——四下皆黑、举目无亲、唯独只看得到死亡的刺骨冬夜。若事实如此,他宁愿自己从一开始便是逃兵,或许便不会有如此的伤亡。 第5章 第五章 暗楼 狭窄阴暗的小巷里,霉味弥漫,墙角的苔藓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肆意生长,显得更加幽绿。前几日的雨水令这里更加阴冷潮湿。一只老鼠匆匆穿过积洼,打破了小巷的寂静。 “两位大人,请跟我来。”小巷深处,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示意着方向。 侯弈与王函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紧握腰间的佩剑,谨慎地向前走去。缓步不久,那带路的黑衣男子驻足,“我家主人就在此处等候,二位大人请进。” “此处?”王函眼中闪过一丝质疑,语气中带着疑惑。 “正是。”黑衣男子简短地回答,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神秘。 侯弈看着爬满地锦的木门和地锦上挂落的蛛网又转而审视那名黑衣男子。 “广淮。”侯弈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黑衣男子身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线索。 王函点头,上前推开了门。 意外的,门内竟是茶楼的陈设。 “二位大人请快些,莫要让我家主人等急了。”木门侧边的旋梯上有一名同样面无表情的女人等候着他们。 “劳烦姑娘带路。” 上到二层,屋内陈设更为简单。一张长桌,三四个蒲团,还有贴了满墙的情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旧的纸张味道。墙上的情报被精心分类,用细绳悬挂,每一张纸都承载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二层封闭,与楼下茶馆隔绝,连一扇窗都不曾有,却是烛火通明。烛光在墙上摇曳,投下舞动的影子,为这封闭的空间增添了一丝神秘。楼下偶尔传来茶客的低语和瓷器碰撞的清脆声,与楼上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云岫,你先下去,我和世子与王副将随意聊几句。”暗楼楼主从墨色中挑灯而出。 “是,属下告退。”带路的女子恭敬地垂下头,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世子,请坐。”暗楼楼主抬手示意侯弈落座,“王副将也请坐。”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礼。 侯弈和王函很默契的没有动作,而是等到楼主入座后才走上前去落座。暗楼不是简单的组织,不受朝廷管控,也不与任何势力有所往来。调查、杀人、封口这些个买卖只要银两到位暗楼都做,且做的干净,永绝后患。暗楼的成分错综复杂,让人摸不清它的路数。 “鄙人姓嵇名原,字云昶,是这暗楼的楼主。听闻世子找我有要事相商,不知是何等要事让世子屈尊降贵来我这小小暗楼?”嵇原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浑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 “军中细作一事,不用本世子开口想必楼主您也早就知晓了吧。” 嵇原仍是轻巧地笑着,“世子想问什么?” “军中确有细作?” 嵇原不语,但未否认。 “军中叛党,不是简单的士兵反水。”侯弈没有发问,而是陈述。 嵇原灭了手中的蜡,“世子聪慧。” “那是……” “世子,您已问了两个问题了,暗楼的规矩不能坏。”嵇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 “看银两办事?”王函挑眉,他虽然死板,但这暗楼也实在是不通人情。 “王大人所言极是。”嵇原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 侯弈斟酌了一瞬,“依楼主看,多少银两合适?” “世子给的筹码,自然不能只是那些庸俗之物。” 侯弈和王函立马警惕起来。 “我要的,是殷王府中的金缕草。”嵇原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渴望,“听闻前几日世子为了给张公子去毒净体特意派人寻了许多,张公子体弱,暂且用不了。不知世子可愿将成色最好的金缕草转乘于鄙人。” 侯弈皱眉,“金缕草?” “正是。 “以暗楼的财势,楼主想要什么得不到,还要以筹码的理由从殷王府中获取?” “天下人都知,暗楼独身事外,一向只以银两为筹码。世子您寻的金缕草是百毒园用特殊手段培育的,效果不同于普通金缕草。一来,百毒园与暗楼并无往来;二来,若暗楼去百毒园取金缕草未免会欠下人情,这以后会衍生出什么麻烦可就不好说了。世子认为呢?” 侯羿思忖了好一会儿,“楼主想要多少?” “不多,两棵就好。” 侯弈不知张文晏体内的毒需要用到多少金缕草,一时没有回应。百毒园的金缕草,没有那么轻易到手。更何况正值深秋,金缕草自然更为金贵。 “世子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柳叶提着木制膳盒,惊讶地看着匆匆而来的侯弈。 “用过早膳了?” “是,刚陪张公子用完。” “好,你先回临风院,我有话和张文晏说。”侯弈的声音中带着坚决,推开暖玉阁的门踏了进去。 阁内燃着炭火暖和得紧,张文晏穿的不算太厚,冷风钻着空子跟了进来引得他瑟缩。 “怎么,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本以为是柳叶,放下手中的书回过身却发现是自己不待见的世子,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不情愿地开口问道,“世子来我这儿作甚?派了府卫盯着我不放心还要亲自监视?” 侯弈像是没听见张文晏话里话外的讥讽,一屁股就坐在了案桌前,“公子别气,我这也是谨慎为之,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嘛。你若不愿,我撤了他们便是。” 听了此话,张文晏的脸色才稍稍有些和缓,赏了面子坐在侯弈对面。 “世子有话就直说吧。” “公子最近身子可好些了?” 张文晏没回话,只抿唇盯着侯弈不做声。 小世子没办法,败下阵来开了口:“你的金缕草可否借我两棵?” 张文晏的脸上浮上一丝困惑,“金缕草是世子给予我治病所用,本就是世子之物,何来‘借’字一说?” 侯弈摸摸鼻尖,不自在地假咳一声,“这并不是你体内余毒未清,怕金缕草不够你用吗?” “肖太医说只要注意饮食清淡作息规律,我体内的余毒自然会排出。世子不必忧心,尽管拿去便是。”张文晏看着侯弈到处乱瞟的眼神心中觉得有趣,逐渐弯了眉眼。暖玉阁内温暖如春,炭火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为室内增添了一丝生机。 “你笑什么?”侯弈的眉头微微皱起,不解地看着张文晏。这还是张文晏第一次在侯弈面前展了笑颜,可侯弈总觉得有些别扭。 “我笑了吗?”张文晏拒不承认,“不过是觉得世子还是有几分少年心性的。” 侯弈暗自咂舌,他自然是有少年心性的,出征前干的混事儿数都数不过来。逛青楼、点男妓、胡吃海喝,怎么不算是少年心性呢?侯弈正心虚地想着,却无意间瞥到了被书本挡住的半支竹笛。刚想抬手去拿,却被张文晏抢先夺了过去。侯弈几乎是瞬间便警觉了起来,反应这么大,怕不是有猫腻。他朝张文晏看去,眼中又重新恢复了戒备。 张文晏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一般,握着竹笛像放下心般呼出一口气,抬眼对上侯弈的视线。 “世子莫要再怀疑我了,这竹笛是家母在世时留给我的最后一件念想。”张文晏小心翼翼地将竹笛递向侯弈,“世子不信大可以查验。” 侯弈当真伸出了手,只不过在即将碰到竹笛时,张文晏轻呼:“世子小心些,这支竹笛有些年头了,莫要碰坏了。” 闻言,侯弈顿时屏住呼吸,双手轻捏起竹笛置于眼前,谨慎地检查了起来。两人就这么紧盯着同一支竹笛聚精会神,像是在破解什么惊世之秘。直到竹笛重新回到张文晏手里,侯弈这才敢放心大胆地顺畅呼吸。 “世子可发现有什么问题了?” 侯弈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摇头,“并无。” “世子。” “怎么?” “世子您可还怀疑我?” 侯弈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其实在他知道张文晏所经历的人心叵测后便已经放下了部分戒心,这几日他安分养病也并未有什么风浪,再加上柳叶天天都在自己耳根子旁念叨张文晏的可怜遭遇,他对张文晏早就没有一开始时的怀疑,自己派来监视他的府卫也在慢慢减少。至于为什么一直不理会张文晏,说到底,只不过是小世子放不下自己的脸面罢了。 “楼主,殷王府将金缕草送来了,三棵。”云岫端着安置金缕草的木盒来到嵇原面前。 嵇原顿时面露喜色,他深知金缕草不易得到,殷王府世子派人求了良久才寻得。嵇原接过木盒看着里面的金缕草,在庆幸未白等这些时辰之余又吩咐云岫将医者请来,自己则先径直去了暗楼后院。 梨树在秋风中摇曳,落叶铺满了石板路,后院中坐落着不少雅致的院落,是专门为茶楼的诸位戏角儿准备的休息之处,和暗楼的人不同,她们是真真儿娇弱的女子。而现在荔园中的病弱美人,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让人心生怜悯。 “楼主,您来了。”卧房内陈设简单,一张雕花木床,床上铺着柔软的棉被,却掩盖不住病榻上的无力。躺在床榻上的女子注意到嵇原的身影,使了力想坐直身子,却是无用功。 “好了,不要勉强自己。”嵇原将木盒放下,又连忙去扶那柔弱无力的女子。 水媱咳了几声,面色更显苍白,“楼主脚步轻盈,可是有什么喜事?” “楼主,孙老来了。”云岫带着一位半鬓银发的医者出现在了二人面前。临走时,云岫嫉妒地看向被嵇原虚搂在怀中的水媱。 “孙老,您看那木盒中可是您说的金缕草?” 孙老上前查看,“是,正是,这下水媱姑娘有救了。”随后也不废话,立即着手写下药方,“楼主只需按此药方为水媱姑娘抓药,每日两剂,不出十日,水媱姑娘便可大好。” “你且稍等,我跟随孙老去抓药。”嵇原对水媱的事总是格外在意,每件都要亲历亲为。水媱知道自己拦不住嵇原,纵使天色已晚,也就随他去了。她何尝不知嵇原的心意,只不过······ “你不过只是一介戏子,别有不该有的心思。”云岫从门外走进来语气不屑,带着满面的厌恶将卧房的门重重关上。 只不过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总归是配不上楼主。许是思虑过多,水媱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瞧瞧,还真是惹人怜爱啊······”卧房的门被推开,不同于嵇原的温润,一阵低沉而戏谑的男声传入了水媱耳中。 水媱猛地抬头,卧房外四下无人,眼前只有这个不知身份的男子。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帘,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映出她眼中的无助和恐惧。 “别望了,院子里早就没了人。”全身被黑衣包裹的男子看不出样貌,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令水媱不寒而栗。 “你想干什······” “嵇原他救不了你。” 第6章 第六章 噩梦 “什么?”水媱的脸上布满了惊疑。 男子似乎对水媱的反应十分满意,他轻声说道:“还记得那日荔园石案上用纸包住的桂花糕吗?那是我派人放在那里的,里面藏有我精心调配的蛊毒。本以为你会有所警觉,却没想到你误以为是嵇原的心意,都未怀疑便吃了下去,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事。” “咳······咳咳······为何是我?”水媱不明白,她只是茶楼内一个给人逗趣儿的戏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为何?”男子虽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眸中的戏弄却满溢到足以将水媱溺死在其中,“当然是因为嵇原心悦于你啊。本是想将蛊毒直接种在嵇原身上,但奈何他防备太重无从下手。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发现了你。” “楼主他······瞧不上我的,我身份低微······”她极力摆脱着自己可利用的价值。不知是否为水媱的错觉,她总觉得自男子出现,身子就愈加发不适。现在,连呼吸都会引起全身的剧痛。水媱艰难地喘息着,痛苦到连身子都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呵,你是在说笑?他若对你并无半分动心,又怎会让你一个毫无身份的戏子知晓暗楼的存在?”男子的话说的嘲讽,似是在为嵇原感到遗憾,却又话锋回转,“你体内的蛊毒每十日便会发作,如未及时送服解药,两个时辰内便会暴毙而亡,而解药在我的手里。算一算,明日便是为你种下蛊毒的第十日,可莫要寻死啊。” “楼主为我寻到了金缕草······” “我早就说过了,嵇原救不了你,就算是能解百毒的金缕草也对我的蛊毒毫无用处。”像是耐心被耗尽,男子上前死死掐住水媱的脖颈,眼神中凶光毕露,“你还不知道吧,这蛊毒,我能随意操控。”男子话音刚落,水媱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她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变得愈加不清。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尽头。她想尖叫,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任由痛苦将她淹没。 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餍足。他知道,这蛊毒的威力已经开始发挥,床榻上的病美人正在经历着人间最极致的痛苦。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死亡的边缘徘徊。水媱的意识开始昏睡,她感到自己正在慢慢沉入一个无尽的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尽的绝望。她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只能任由黑暗将她吞噬。 “好了。”男子话音一出,刚才水媱所经历的一切折磨仿佛只是一场噩梦。水媱劫后余生般大口呼吸着,心有余悸地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 “这下可听清了?嵇原救不了你。要么,你乖乖听命于我;要么,你就再经历一遍刚才的痛苦,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结束。当然,我不会让你那么快便死的。”男子挑起水媱的下巴,“在这两者中选一个吧?” 水媱早已是满面泪光,她疯狂地点头,双手紧紧抓住男子的手臂,“我听你的·····我答应你······求你不要······”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男子嫌恶地甩开水媱,“识趣便好。我这有一盒熏香,从明日起你便每日在暗楼的阁楼和你的卧房中燃上一颗。放心,死不了人。”在扔给水媱熏香与一个药瓶后男子悠然离开卧房,只剩水媱几近癫狂地将药瓶内仅有的一颗解药送入口中。 “水媱,水······”抓完药回来的嵇原见荔园里的烛火都以熄灭,立刻压低了声音,“这么快便睡下了?那明日再来找她吧。” 夜幕低垂,荔园内一片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园内的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照亮了室内,黑暗中,水媱的身影蜷缩在床角,她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不安。床幔低垂,如同鬼魅般捉摸不定。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在这样的夜晚,荔园仿佛成了一个孤立的世界,与外界隔绝。只有水媱的心跳声和嵇原离去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响,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夜色中的荔园,既是水媱的避风港,也是她的牢笼,她的命运似乎已被这无尽的黑夜所吞噬。 “将军!”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即将带领一众将士突袭敌军驻地的侯弈马前,语气里带着惊恐,“我们的粮草······被毁了······” “什么?”侯弈逼迫自己稳下心神,“还剩多少?” “只剩两车了。” “将军!启军打来了!” 而后便是浴血嘶吼,满目猩红。最后的场景,是在侯弈面前,一个士兵被乱剑割喉,喷溅而出的血液遮住了他的视线。 床榻上的人影在被褥下不安地扭动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沉重。他猛地坐起,脑中轰鸣不止,双手紧紧攥住被褥,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卧房内的寂静与侯弈粗重的呼吸声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环顾四周,试图让自己从噩梦的余波中解脱。临风院内的还未光秃的树被午夜的凄风吹的娑娑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像被无限放大引得侯弈睡意全无。 罢了,去中庭走走吧。 侯弈缓走到中庭的石桥之上,却不曾想见到了熟悉的面容。 “张公子?” 张文晏坐在莲池旁,望着池中枯萎的荷花愣愣出神。依旧是那身白衣,衣衫随风轻摆,更显得身影消瘦且孤独。只不过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束冠被摘下,此刻张文晏任由墨发披散,散漫又随意地垂落在胸前和肩上,和着夜风轻轻飘动。莲池宛若一面破碎的镜子,倒映着夜空的点点星光。早已枯萎的荷花在池中孤零零地站立,残枝败叶在月光中投下被拉长的影子,凄凉而又美丽。 张文晏也没有想到这个时辰还会有人和自己一样来到中庭,回过头去猝不及防看到了不远处的侯弈。 “世子夜半三更不歇着,来这儿做甚?” 侯弈一时失笑,“在殷王府内,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白日里总是困倦嗜睡,夜里便不想睡了。”张文晏将挡在眼前的发丝随意拨到一旁,“世子呢?” “目不能瞑,卧不得安。”侯弈走到张文晏面前,看着眼前人衣着单薄不由得叹气,将身上的鹤氅褪下披在他的身上,“身子还未好全,也不知道穿的厚些,若是再染了风寒可就要落下病根了。” “世子,我是男子,怎会如此弱不禁风。” “你这个病秧子可不好说。”侯弈调笑着坐在张文晏对面。 张文晏暗暗拉紧身上的鹤氅,上面残留着侯弈的温度,还真是暖和多了。 “世子有心事?”张文晏轻声问道。 侯弈没有应答,却是反说张文晏,“睡不着在卧房里坐榻上看书也好,偏偏来中庭看这枯了的荷花。” 张文晏握紧手中的竹笛,“家母生前素喜荷花。” “莲之清洁,令堂亦然。” 张文晏没再接话,二人沉默了良久,他才开了口:“母亲生下我时见了红,当时满褥血色,连接生婆都觉得母亲挺不过来。可奶娘说就在母亲险些昏睡之际,我无征兆的嚎啕大哭将母亲唤了回来。所以哪怕整个张家都听信那道士的话,认定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数,母亲也坚持是我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对我百般保护。后来我身子孱弱,父亲和大伯坚持将我送出张家。母亲怜爱,与我一起搬到了偏僻的山庄。只是每每病发,母亲都会以泪洗面。我何尝不知是父亲和大伯在我的吃食中下了毒才使我羸弱不堪。我并不觉寒心,只觉得对不住母亲,平白连累她日夜照顾我不得安眠,不仅失了父亲的宠爱,余生也被困在山庄。可母亲却说我是她唯一的牵挂,与我一同住在山庄也乐得其所。” 侯弈拧眉看着表面平静无波的张文晏,心中酸胀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 “启军闯入山庄时,母亲与我在后院谈笑,明明前一刻母亲还在说着将来的打算,可瞬间便将我推入暗道,命奶娘将我护送到隐蔽之处。我常年用药,力气小到挣脱不开奶娘的束缚,只能任由她将我带离母亲身边。逃出山庄后,我想去寻母亲,奶娘泣不成声,只说我的命是母亲拼了全力才换回来的,我是最不能死的。我死了,母亲从生下我到如今的努力就白费了。再后来,我和奶娘躲藏的山洞被启军发现,为了护我,奶娘故意跑出去引开了士兵。只剩我,在树林中浑浑噩噩。不得生,也不能死。” 张文晏抬头,眼角的泛红引得侯弈喉间哽塞,只能默不作声为他拭去泪珠。 “或许那道士口中天煞孤星的命数是真的,我现在,俨然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 侯弈收回手,看向张文晏手中的竹笛,“等身子养好后,便留在殷王府罢。” 张文晏并未把侯弈的话当真,苦笑道:“世子不是怀疑我吗?” “那把你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安全?” 他愣住,嘴角不再是苦涩。 侯弈想,他对张文晏最后的一点怀疑,大抵在今夜便消逝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