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5章 归去来「合」[番外]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天楚倚云醒时,燕游的唇正蹭过她颈侧。余光所见的半张脸里,目含血丝、眼袋深陷,昭示着前夜的不眠不休。见她醒了,还有余兴扯着她半敞的衣襟眯眼歪头笑。虽是一个字不说,仍能看出笑容的主人心情极为不错。薄唇短暂抿出的雀跃弧线之中,甚至隐隐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她对此并不特别排斥,偶尔还会沉溺。因为燕游在床笫之外(这次勉强不算,半个身子在外头呢)吻她时,一向比较循礼,总带着些给奏折批红一般的慎重,再怎样重地落回了实处,也只是用嘴唇轻拂而过,跟她的宠物猫“墨旱莲”叫她早起时一个蹭法,甚至还好点,连湿痕和老猫味都不会留下。所以她也空出一只手,轻抚在燕游尚未束冠、还是一片柔软的发顶。


    只是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还要仗着她醒而未起,就这样拿她的颈项锁骨当公文盖章,耳鬓厮磨,还接二连三,未免有点太不害臊。


    再有便是——红色官服上那金线绣成的巨大的兽纹硬得很,把她咯疼了。这纹她听燕游讲过,叫做獬豸,额头上有个大角,大宁司刑狱的官员身上都穿这个。燕游官品是最高的,所以这只神兽绣得极为真材实料,最大、最硬。燕游的吻尚算轻柔,可侧颈本就脆弱难禁,以致缠绵之中,倚云神思恍惚、视线混沌,一时竟产生了错觉:好像丈夫官服背后这头象征正大光明的神兽已经蜕出了魂魄,此刻匍匐他丈夫脊背上,正于舐咬时露出扭曲的本相。


    ……又或许,不是错觉呢?


    今天她是在早晨被燕游活活亲醒的。这种状况虽不多,倒也不少。第一次这样,遭殃的是她自己;之后几次遭殃的,是燕游的政敌,敌人的分量层层加码,报应则紧随其后:罚俸、禁足、贬官、夺爵、流刑……满门抄斩。


    ——这次又该轮到谁?


    一旦有这种想法,便教罗帐之中的温情荡然无存,任何亲密都显得滑稽起来。这只从来明辨忠奸、对人心的腐臭一闻则灵的神兽獬豸,现在能察觉到己身的血肉灵躯也在溃烂吗?


    她也同样唾弃自己,竟能从这般的撕咬中品出一丝快意——正如幼时偷窃得手时刹那的战栗,一种心惊肉跳过后的甜蜜余韵,就这样一直拖着她往**的泥潭中深陷,为一己之私堕入可能万劫不复的魔障。


    “发什么桃花癫,疯够了就下床。”她心一横,屈膝顶向燕游腰腹。


    对方则熟练避过,很知趣地站起,已是一脸餍足:“阿芸,我的心肝儿,你来随我看。”


    广袖扫过鎏金暖炉,燕游抖开那张卷轴,顺便掸去袖上敷到的几点苏合、艾草香灰,才舍得再在楚倚云身边躺下,将卷轴拉平在眼前展示给她。


    “这文字是有点佶屈聱牙,不过谜倒是不难解。”


    楚倚云凑过头去看,只见那卷轴之上写着:


    臣闻天地之道,贵在好施。今蒙尊驾慷慨解囊,进献物资,助我义宅,惠诸苦子,度此严冬。宝物非所贵,真情实可珍。无以为报,故呈此文,记此玉成之恩。夫人厚泽,如日之升,光照四方。愿贵人及亲眷福深似海,寿长似山,德行天下,名垂千古。


    谨以此折,表吾及义宅诸子感恩之心。再拜。


    上面有几个原本被加粗的字,已被朱笔圈了出来。


    “臣、进、宝、无、玉。”她将那些被勾出的字一个个点过,逐一念出,问道,“有什么特殊的?”


    “这是个‘宦’字——他手上说不定有韩九昌的罪证,希望我们能帮其检举。呵——鼠辈垂死挣扎之际咬出的血窟窿,倒比狐假虎威时作出的抓痕有趣得多。”燕游紧紧回握楚倚云的手,将她如珍似宝地看了又看,眼里满是热切崇拜,“我娘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竟连这种消息都能拿到手。看来真是套路留不住,真情才得人心呢!这方面我还真得跟你学学!”


    “哦。”楚倚云愣了会神,应道。猜灯谜是富家少爷小姐的游戏,不在她能力范围,能从患儿那读出个“求文”便很超常发挥了。而且就凭这个轻飘飘的、毫无风险的揭发,并不代表那人不该死,“不过是和他师父一路的货色,分人下菜碟、打一棒给个枣。口中说着仁爱大义,心里都是利己的生意。”


    “我与娘子所见略同。这种投机者,碰到垫脚石就踩一脚,碰到浮木就抱住。鬼知道我们燕家在他眼里算哪种呢?”燕游感觉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有点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所以总不好这么轻松为他们作了嫁衣,还得小心为上。揭发阉党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罢了。”


    “不过给我几天,就几天。多少查查看。我向你保证。”


    而燕游眼中,在这字谜之外,亦有的是说头。即使这个字谜在出谜人那儿,大概只是一个字谜罢了。


    宝盖头去点,是为‘宀’,暗指屋舍,此时亦可解读为宫闱之义。宝中无玉,此玉可为先朝传国玉玺,甚至是那枚国玺损坏后制造的、可以明辨皇权法统的玉牌。两者皆遗失,恰合宦官窃国之相。


    昏君得位不正,宫中又满是不臣之臣,那这皇权岂非恰是空壳一具?


    这是正应了大宁的现状了。这样的王朝,要来何用?那龙椅,合该换一个人来坐。他觉得自己就不错,自己的妻子孩子也很合适。


    又是一天晨起,正房内正烧着地龙暖炉,像前几天那次一样,一夜劳碌后燕游急匆匆褪了外袍爬回她床上,二人在榻上相依偎了一会儿。


    楚倚云听着紧贴之人鼓凑的心跳,瞟了一眼正暗自陶醉的丈夫,说:“我也觉得之前义宅那人之语不可尽信。但看你这样子,像是已有头绪了?”


    燕游像是等这句话已久,忙点头道:“有。你可知,前些时候义宅死掉的那好些孩子?因为本打算送云郎去,所以我也派人调查过。如今再查,便发现不少孩子患病和离世时间对不上。我猜测,那伤亡数字里头恐怕有水分!”


    “伤亡数字里有水分……”楚倚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宦官也从那里买了人?”


    “不仅于此。恐怕他们还趁此机会,将那些孩儿们记成病死者,做成了黑户。”


    一听此话,楚倚云心里顿生一股寒意:但凡大宁子民,一旦确认死亡,名籍就会被永久销毁。篡改名籍记为病死,无异于被买断后路。也就是说,那些在她来之前,先一步离开的孩子恐怕已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真是缺大德了。我瞧着那人倒确实是个什么都敢吃的家伙,只是他这么骑在墙上四处卖人,不怕扯胯吗?”她拨开燕游黏在自己脖子上的发丝,也拨开他垂落在自己肩膀的手,又改作十指交握的姿态,权当是安抚。燕游袖口熏的是提神的龙麝,却让她反射性地想起义宅写作避难棚读作停尸间的那座小屋的防腐草药味,格格不入。


    燕游还在为一大早就能牵手手暗爽,听了楚倚云的话,稍作思考,给出了他自认为合理的猜测:“如果并非其自愿,而是畏惧内侍的威权,不得已而为之呢?那管事虽在义宅办差,也未必没有个父母妻儿什么的。”


    皇帝忌惮太后,为排除异己,组建了东阁并放任其权力膨胀,宦官特务可监察百官百姓,可以秘密捉人审讯,可以甚至未经有司过问直接处决犯人。既然如此,那个管事妻儿老小的性命便可能都握在太监手里用作要挟。


    楚倚云也算是被开了眼界,一脸“原来还能这样!”的表情。心想燕游路还是走窄了……不是,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就算他们想得到,有能力有法子,也是不屑于去用的。


    “胆敢如此敲诈你,只怕那人也是知道自己罪孽已深,才抱了能捞尽捞的心思。”燕游说道,“只是没想到你真像个有良心、有手腕的。所以最后替自己留了一手,希望凭你的人脉一举自东阁的管控中脱身。也为自己挣一分生机。”


    楚倚云并不想管那个管事的死活,在她的概念里怎么处置他已经变成了燕游的事,而且燕游没道理也不可能对他网开一面。她只当被骗了一把活死人的棺材本,而且是亟待追回的棺材本。她听着心烦,直接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燕游也灵敏,自然而然跟到她身后替她绾发。


    楚倚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问道:“那些孩子会被怎样对待?”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背后的声音说道:“宦官买卖人口,用途很多。奴仆、禁脔……或者死士。一切能对活人做的,在‘死人’身上只会变本加厉。或者,干脆把人杀了,只有死人永远安静。拿来建生祠,东阁太监爱用活人骨灰掺进金箔给自己塑护体金身,当中又以处子骨灰为上品,最克无根之人的阴邪之气。又或者效仿前朝,以无病无灾之童男童女血肉炼长生丹……但哪有那么多平常人家的孩子给他们寻着,便……”


    “那你打算怎的?”楚倚云握紧了拳头,只恨有劲没处撒。她想起那日义宅孩童皲裂的指尖——那些冻疮迸裂时洒在感谢信上的斑斑点点血和脓,此刻仿佛正透过纸张晕染开来,这下她感到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痛起来了。


    “和之前一样,弹劾东阁。之前是贪污受贿、专权擅政、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制造冤狱。”


    “现在加一条——阴养死士,密谋造反。”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你怎的不说修生祠、长生丹?”楚倚云嵌进掌心的指甲开始渗血了,在她看来,明明这两条更令人发指。三万银,喂饱一个贪官的三万银,在她这儿是买命的三万银;可在别人那,或许便是用稚子的肉与髓炼出的膏油啊!


    燕游只道:“韩氏势起不过几年,却由于职权之故,走狗眼线遍布天下,当朝崇佛,借口也好寻。就算修生祠的砖瓦就埋在他们院里,也难以查起。公开弹劾,他们一旦销毁证据,我就成了诬告,我倒是不在意自己如何,只是怕脱了这身官服,会给你和云郎招来祸殃。”


    “至于炼长生丹,宫中探子来报,太医院失踪三个药童,也确实有成色不寻常的炉灰洒入了御苑的荷塘。只不过,有条件知道此术的仅皇室——充其量再加一个我。韩氏敢做……说不定是……顺应圣意。”燕游束发的手一顿,大约是看见了妻子的表情,“阿芸,我知你心情。只是现在不能让圣上下不来台。所以不提,明哲保身,留待来日。”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妆奁里金的、银的、玉的、檀木的、犀角的……各色簪子摆了一堆。


    “我知道,这些是从不戴的。”燕游一笑,指尖精准略过一溜玉兰花簪,拔起那根几乎从没离过妻子发端的大刺玫步摇,插进发包。又拣出几根蜻蜓簪子,高高低低地绕着,聊作点缀。一面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接着说,“阿芸,你要知道。对于天下人愤怒的事,陛下反倒未必会怒。”所以我们要把獬豸的角,钉进真龙的逆鳞,“先弹劾韩氏谋叛,让龙椅上的那个人认识到自己的押宝不可靠,才是要紧的。长生丹、生祠这些把柄不是没用,只是,时机未到、还有取证困难。”


    “所以你要等陛下对韩氏信任松动时……再落井下石?”


    “阿芸,你真的太聪明了……不是反讽,是真的。”燕游说,正逢他对爱妻的妆点,抑或加冕,大功告成。他大笑起来,俯下大半个身,用额头不停摩挲楚倚云脑后未被盘起的碎发,像是驯兽者在奖励安抚一只终于学会钻火圈的衔蝉奴,“你学什么都非常快。包括画画、也包括我每天在所想的这些……你甚至胜过你那些兄弟。他们弃仕从商,无非是因为能力有限。若你未曾受过那些苦,甚至今日朝堂上也会有你的身影。”


    楚倚云目光闪躲:只是她没得选。有得选她也不会在这里了,或者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燕游这个男鬼未必会放过她。世家里也有不少两边都做官的。


    “阿芸可知,为何我如此轻易就让你接手了暗卫的训练?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丝毫没有反对……因为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若你真的发自内心把那些孩子当人,当初就该求我把东阁斩尽杀绝,或者提剑去杀了韩九昌。但是你没有,你也和我一样,在思考提出罪证、一剑封喉的时机——你我天生一对。又或者,有什么绊住了你。”


    “但我很高兴,高兴无论如何,你和我终于做了一样的选择。”


    “我求仁得仁。”


    楚倚云盯着铜镜里并肩的影子。燕逸之红色官袍旋出摆动的残影,仿佛獬豸足下,已滚起滔天业火,正吞噬她裙摆的竹纹。而她方才从梳妆台取来攥着的,那枚自义宅带回的布条上的血书,也早已被掌心汗浸润得近乎看不清了。


    求文。求文……求文!


    这就是她求得的!这就是她所“救”的!


    她几乎要拍案而起,刀、剑、枪、匕,甚至什么都没有都行,她只想杀人。可燕游的玛瑙扳指轻而易举地擦过她后颈,仅是耳畔的轻笑语息,就已震得她脊骨发麻:


    “三万钱的钩子,总要物尽其用。云郎又咯血了,看来虫草、灵芝、山参、燕窝,不能断,家里周转不开,我今儿个还得去找同僚借钱。”


    镜子里的男人轻柔捧起她的脸,看似卑微着祈求,面如冠玉,竟也称得上一句楚楚可怜:“好阿芸,明天,义宅,你会去的吧?”


    或许她和燕游的关系或许从没变过——审问者、囚徒。


    铜镜外还映着一窗之隔的庭中景色。窗外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竹叶上,混响着地龙暖炉中银丝炭炸开火星的声音,听上去像极了那年天牢的夜来风雨。燕游就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举着蜡烛为怕黑的她留出一角光亮,烛泪滴进虎口也浑然不觉。


    那夜的烛光,想必便是世间最温暖的镣铐了吧。她就是在那微颤却坚毅的烛光里,温顺地走入了槛栏外的良夜。


    但现在,燕尚书在当年的烫疤处套上了一个扳指。


    正如二十年前系在她脖子上的细绳,为了覆盖被勒出的横迹,变成了镶金攒宝的璎珞,更加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当晚一吓后楚倚云没再搭理夫君,燕逸之提出跪搓衣板和两个月代管理家都没用。翌日清晨便急匆匆走了,两个人都是。


    这次大雪封山,无人扫路,车马难行。仆人问是否要差人把山间道上的积雪都扫了,楚倚云摇头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撑了把伞,运功发力,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自己飞上了山。


    再至义宅时,雪已停了。竹涛声里正浮起雪落时未尝被察觉的,细碎的、潮湿的噼啪声。被厚雪压弯的竹节次第爆开,从绵延到短促;从沉闷到清脆,每一声都像是不同层次的、不同年龄的质问,质问她——为何独自离开这?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再三拜访?


    霁雪绘银妆,裂竹泣幽篁。寒山千骨响,一寸一梦偿。


    他们的抱恨终天,他们未央之梦,她确实希望能来替着一一圆满。可以她一笼中之鸟,又怎能偿得完这滔天罪业、怎能化得清这蚀骨怨念?


    楚倚云不喜欢下雪天。尤其雪后的寂静,于楚倚云而言,已变成比寒冷更噬人的东西。这等悲剧阴影重现,换作以往,她是受不了的。但燕云洲每逢冬日身体好,便爱拿京郊山间的雪景最是美当成借口把她拉来这附近画画。偶尔画着画着笔误多点了一点,也都不懊恼,两个人就在雪地上依样跳起来,比谁踩出的脚印更深。踩着踩着,她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上,胸膛不住起伏,就像以天地为灵柩完成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切罪业都得到了清偿,也就不再想这些劳什子事了。


    说起云郎,时疫要结束了。燕逸之用特效药的方子和三名药童的下落换来了太医院的忠诚。


    可这足以将长安荡涤一新的丰年好大雪,又将一寸寸压断谁的脊柱?


    楚倚云立在灶房坍倒的竹篱前,靴子向下探,拨开层层积雪,露出笋壳——那些蜷曲的褐黄渐变到黑色的残片,多像儿时自伤处剥落的皮肤。


    她用的还是燕游教给她的东西——灶房不开,这很邪门。即使她带去的物资足够义宅孩儿们度个好年,也很邪门。昨天她家刚过完小年,义宅就算再物资紧缺,吃不起肉,也不会少了昨夜的饺子。


    她又推开了那扇义宅管事所在的屋门。


    这一回,得到了答案。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