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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归去来「转」[番外]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娘亲!你终于回来啦!”


    楚倚云刚一下车,就被府门中滚出的红彤彤大毛球扑了个满怀,不由身心都柔软了下来。她微微欠身,从獭毛帽子里头剥出一张有些瘦削的小脸。病态将燕云洲原本冰玉般的面容蒸出了些许霞色,楚倚云边自得于自己孩子长得俏,一边如往常一样,在男童脸颊上轻轻一捏以作打招呼。


    她惯知道儿子的脸手感非常不错,今日被悲惨的旧事一激,心绪也凄迷难尽起来,竟想:儿子面形消瘦,双颊却如此柔嫩,这或许是他不常笑、面肌少经锻炼的缘故;儿子体虚身弱,如今摸着下颌还是烫着,固然是自己远行而归手指僵冻,但又难辞病温未褪之虞……


    燕云洲和马车里那些孩子,不一样的命,却是一样的病。上天在绝对的不公平中保持了相对的公平,至少让富贵温柔乡里的水仙和阴暗沟渠的野草,都要挨同一场威胁性命的灾殃。


    “怎的这时候出来等?”倚云问道。


    燕云洲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娘亲似乎不太开心?云郎想让娘亲开心,所以来迎。”旋即作起了委屈状,自顾自说道:“但似乎云郎来了,娘亲还是不开心……”


    楚倚云只能强颜欢笑着点在燕云洲的鼻尖道:“小事,小事。娘亲很是开心的呢!瞧你多懂事。这次给你找回了好些亲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呢!这下学堂里倘受了气,家里也有好些人陪你了。你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燕云洲笑笑,说:“要不,还是等进到府里再说吧?”话罢便将他们往府里请了,语气仍旧欣快,仍没有忘记不让娘亲的话题掉了,“云郎也想尽快结识看看这好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呢!”


    宵禁刚过,坊市之间都有四营巡兵。虽然长安西府内部可以允许入夜后同住一个小区的各豪门世族互相拜访,但闹出动静这么大,还是得小心为上。父亲在查账想法子凑钱,无暇顾及对母亲的接应,那这时便由他负起责任吧。


    倚云这才想起,心中暗赞儿子缜密妥帖,也为自己找补了些许:“不过话说回来,那是你舅舅那儿帮忙干事的义子义女们。换句话说,是你的表哥表姐们,不过来咱们家里小住罢了。”


    车队就在这母子俩的一唱一和间依次回位,一切井井有条。楚倚云注意到燕云洲连着向车内不停张望着,可一辆一辆看过后又会略带失望地略微低头,像是在寻什么人,然而终未寻得。


    “在找什么人吗?”倚云把手轻拍在儿子肩上。“可是你在义宅的朋友?怎的出行前不跟娘亲说。”


    “……不重要。”燕云洲促狭地笑了一下,足下又向另一辆去了。


    说是不重要,可直到每一辆都熄了灯,清空了马车上的孩子,一字排开停在马厩旁,燕云洲仍在那列空马车前,默默呆立了很久。


    楚倚云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心头一酸,吁出一口长气,许久不能说话:她知道儿子会失望,但不知道他会从现在就这么失望。


    燕游在听说带去的三万全部报销后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地就欲往旁边跌去。楚倚云推过椅子,朝他虚扶了一把。一向挺拔如松的燕尚书就这样坐在妻子推来的椅子上,几近枯萎干瘪了,颤颤巍巍,像是每片叶子都在不停往外脱水。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话:


    “阿芸。我没想到你这么不会砍价。”


    “真让你说中了。”楚倚云只觉得夫君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从刑部主事往尚书慢慢爬的过程——换言之,一下老了十岁。自觉做错事,低下头掐着汗湿的指尖,声音里也尽是疲惫,“逸之,我确实没砍过价。”


    她是拿来主义者。做扒手讲究快,需要的是来无影去无踪,而不是拖泥带水,跟物品的主人动嘴皮子。


    燕游听见这话,又是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尽管努力压抑,仍是忍不住嘴角抽搐,眼皮狂跳:筹谋深夜烛,奔波晨曦曙。他的每一分财富、每一分权力,全是熬枯脑子和身子,无数次险中求来的,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如此不分昼夜、如此机关算尽,怎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没想到辛苦十年,还要被迫回想起年轻时钱袋空空的感觉。要不是留有后着,面对这么巨额的财务亏空,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因问道:“记得你去义宅前,我给你送了一个金嵌翡翠的镯子,颇有几分别致的。还嘱你若对面求财,你先将那物予他便是。那蠹虫可留着了?”


    “他收下了。”楚倚云应道,跟着燕游这些年,她也被磨练出了一点推理能力,“当下平民用金的可少。既然敢接,就说明他有独特的销赃途径吧。”


    “呵。”燕游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哼,“销赃……他还有命销赃?”


    楚倚云察出他语气不寻常,在对面落座:“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实招来。”


    “镯子款式看着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却是陛下,确切来说是先帝的赏赐。还和被屠满门的闻人逆党有干系。”


    楚倚云心下一凛:这个朝代,私藏来路不明的皇室贡品,活罪难逃。事涉闻人逆党,更是格杀勿论。可胆寒后怕的同时,心中又窜起一股无名喜意——尚书的脑子真是个好东西,能顺便帮她解决很多可厌可憎的东西。


    “你怎么得来的?”


    “太后一直在找这个镯子,嘴上避讳说不过是和年少知交相赠的信物,我却识得——此等玉料做工,世间再没第二个了。没想到被云郎在咱们家翻寻出来——也是,闻人氏被灭之前,府中突发一场大火,销去了不少糊涂账。当年有一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兴许也被一并埋在了地下,等待有缘人罢。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回被我们率先寻得,倒也顺理成章。”


    闻人家原来的基地充公后,在遗址的基础上建成了一座新的府邸。谢桐恐怕是不希望昔年好友的故居被外人鸠占鹊巢,所以力排众议,不惜违礼将房子赐给了当时已站队于她的朝堂新贵燕逸之。


    “所以云郎,便是那个闻人氏的有缘之人?”楚倚云没想到燕云洲还能有这般运气,“轻而易举翻出如此贵重之物,果真是个有福的。”


    “阿芸,慎言。和大逆不道、被屠满门之人沾上干系,绝非福运。”燕游道,譬如这枚镯子,若是未被他所得,而是落到别人手里,怕是难免血雨腥风。可他偏就能转危为安,“东西好与不好,带到的究竟是福气还是灾殃,得看东西在谁手上。”


    “若那人没收,我便会寻个机会,将镯子私下进献给太后。拿给你,不过是试试这玩意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现在那家伙死定了。皇帝和太后都会想要他的命的。没准还等不到公开提审。闻人争是谢桐绝对的逆鳞,她若得知此生唯一挚交最爱的镯子落入贼人之手,此贼还对义宅儿童敲骨吸髓,必深恨之。以她的风格,只怕在牢里就会安排人动手料理了。”


    倚云却隐约有些在意道:“太后娘娘和闻人家主关系真那么好?”


    “……很好。”燕游迟疑了一小会儿,答道。用作排除异己的手段百试百灵。十几年前,在闻人之乱事起的那次朝会上没有表态的世家,后来有一个算一个,多少都被谢桐这个疯女人咬过一口,他则做上了两败俱伤后在背后上药那个,借此渔翁得利,笼络了不少人脉。现在朝堂上已经无人不知他是个面厚心热之人了。一般下头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也总晓得来寻燕尚书。


    却见妻子有些出神,揽过她的肩膀关切道:“可是什么旧人、旧事,惹你伤怀了?”


    楚倚云只觉心中燥闷无比:“你明知故问。”


    “今日娘子义宅一行,想必所见良多。难道是见了可怜孩子们,心有戚戚?可我这不都不计成本让你带回来了嘛,别不开心。”燕游讨好地笑着,同妻子咬耳朵。


    “不全是这个。”楚倚云闷闷答道。


    “那我还真不知,求娘子为我解惑吧。”


    “唉。”楚倚云叹道,“想当初,我与灵儿也是如这般好,可结局却也不出太后娘娘和闻人争这般。好好的金兰,被一个男人横插一脚,然后一拍两散,然后阴阳两隔,十年生死两茫茫……说什么红颜祸水,我看你们男人才是祸水。”


    “哦,这个……”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燕游忆昔旧事,已是脸烫心痛,却强笑着倚在妻子的肩头,接着讨好似的说,“我求仁得仁。”


    楚倚云又羞又气,拍他一掌:“你怎么对号入座上了!我说的都是头戴冕毓冠的男人。依我看,戴上那帽子,就是好人也变坏了,现在你也坏了一半,却还偏要戴!岂是我们得到的不够多吗?”


    “不够啊。远远不够。你我最初想要做成的事,唯有戴上那顶冕毓才能做到。”燕游的思维霎时扭转,面临起当下的事态来。他的一双眼里总藏了太多的思虑,此刻望着妻子,目光渺远似不可追。


    那年楚倚云的表白和紧随而来的触碰来得太快了,他虽然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神魂颠倒,却找不出任何相爱的证据。即使那夜,在客栈里,是满身酒气的倚云先一脚关上了身后的门,将自己扑倒在床……旋即便是,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相偎傍,鸳鸯绣被翻红浪。可当这对彼时初涉**之事的青年男女携着汗津津的手攀入同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空白时,他还是找不出她眼里哪怕一分同自己如出一辙的似海深情。她像委屈,像赌气,像自暴自弃,唯独不像两情相悦。


    但那又如何?他和她马上就能有家了。


    那时他籍籍无名,倚云无父无母(此处互文),还是奉子仓促成婚,他们只各换了一套新衣服,在酒楼随便摆了一桌宴请关系疏冷的楚家族亲,礼成了都还以为自己在黄粱梦里。所以他总觉得自己欠眼前这个挚爱之人一场凤冠霞帔,既然婚礼已过去多年……


    “那倘若是在立你为后的册封礼,就顶顶好了。”


    楚倚云并未和眼前这个一脸幸福的男人期待一样的事:婚礼简陋,族中除了她已故的生父母(她是被叔伯主持送去义宅的)结婚时那一抬千工拔步床也未置办其它,反倒合了她的意——本来燕子并不会永远待在某一处檐下,这次只是意外下了个蛋,过于隆重繁琐的仪式会加重她的负累感。


    但待她几年之后回身,才发现燕游已将住处换成了一个金丝鸟笼,将她诱捕了进去。提鸟笼的青年固然狡猾,可贪吃也确实是她的罪过,她飞不过,也回不去,便只能接受了深宅大院的驯养,接受锦衣玉食带来的安逸和麻醉。


    有时候她会想,倘若自己是生而无脚的鸟,会否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但事实却是,她一直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求生,寻那一角屋檐。寄人篱下、义宅、暗巷、监牢、民居、官邸……最后或许,皇宫。但无所谓了,她的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楚倚云累了,万念俱灰地问眼前这个纠缠了她一生的男人: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在监狱里对我告白,冒着风险替我遮掩罪过,原因就是这个——‘情’?不为别的?


    在旷日持久的囚禁和呵护中,她好像感受到了对眼前这个人的一点似是而非的“爱”的情绪,却仍心存疑惑,这个好像心中只有自己的人,何以爱得那么早,爱得那么执着、那么热烈?


    “天地为证。”燕游发誓道,“若为空言虚语,便教我五雷轰顶,永不超生。不牵连你和云郎。”


    燕游是个迷信的,楚倚云知道,这下心里也有些信了,仍是质疑:“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拿镯子?那东西是禁物。那管事也认得我,我理解只能我去,可若败露了,遭罪的还是我和楚家……”


    “那人反咬也没用,没人会信。太后和朝臣肯定保我。陛下就算愚钝,也晓得为了□□,就要把闻人之乱的调子压死的道理,更何况帝宦长情,他最近为了保住韩氏,一直在找机会给太后党卖好处,也包括我。”


    “我知你能谋善断。可若,万一的万一,就是被借题发挥了呢?”楚倚云觉得自己对燕游其实很坏,可能是仗着对方总尽己所能给自己安全感,所以肆无忌惮地造作,“我被指认与闻人逆党有关,被押进天牢折磨审问,皇帝和太后也都打算放弃我。你会不会折一臂以求自己脱生?”


    燕游双目微合,似是真被她弄得头疼,又像是认真在思考这个胡搅蛮缠的问题。片刻后,缓缓道:“阿芸,从刚才我就在试探,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楚倚云疑惑。


    “那个镯子。”燕游声音淡淡,却有难以想象的疲惫。


    “不是云郎……”


    “不是。佚失的宝贝,哪有那么轻巧,出土了还料理得这么干净。云郎还生着病呢,说那些也不过是试探你罢了。不过确实是云郎凑巧从旧物里翻出来给我的,倒教我还想起有这么个东西可以加以巧用。”燕游眼睛微眨,似有点点泪意在眼中闪烁:


    “——那枚镯子,其实是十四年前,第一次捉到你时,你手上赃物中的一个。”


    楚倚云如同醍醐灌顶,怪不得她确实觉得那个镯子有些眼熟,却没什么戴过的记忆:“那若你不替我瞒着,我岂不是……所以你就藏了那么多年?!”


    “是。当时闻人之乱也过去不过两三年,正是余威尚在之时。先帝甚至也在世。若从你赃物中发现此物,难逃一死。”


    “但你藏下此物,危险岂不转嫁到了你的身上?以你当时的身份,同太后倒也没什么资格相见。但后来呢?明知她在寻昔年镯,你怎不早些还给她?”


    “初时,确实慌乱。但总也觉得是个念想,倚云,你也知道,念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要命的东西……当初,是睹物思人。后来人在身边,也只当这是纪念我们缘起之物,不舍轻易送还。再后来,公务缠身,倒也渐渐忘了。偶尔想起,已有保住这个镯子的能力,所以一直呵护到了如今。”


    “那这回,你怎么又给我了?”


    “那是用这个作为信物的镯子,替你免祸兜底。”让这你一分一厘算出的三万钱不至于付诸东流。


    “还有,替你报仇……昔年之苦,伤在你身,同样也痛在我心啊。”


    楚倚云沉默不语,眼底同样一片晶莹。燕逸之的爱对她而言总过于沉重,有时甚至成了枷锁。可在这极少极少的时刻,她还是会觉得——似乎一直被这样爱着,也有好处。


    爱是鸟笼之中的诱饵,可燕子,又何尝不是为爱才心甘情愿走进樊笼之中的呢?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足可恢复原本九成功力。但还是没有再一人独上云霄,是否也是因为……她也习惯了,回头去顾盼那个提着鸟笼的落寞身影?


    “还有,阿芸。你之前提的这个问题,我也真的想过……原因……你不必知道。我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我并不相属的时候,我都没有放弃你,何况今日。你是我此生挚爱,就算太后不亲,皇帝不信,朝臣不近,我也绝不会放弃你。若你当真遭了劫持,我就真正作一回乱臣贼子,让全副武装的部曲踏进长安宫城。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我只怕是襄王有意……”


    “神女也并非无情。”楚倚云微微转动了目光,捏了捏燕游的掌心。


    相濡以沫、同床共枕十几年,这对患难夫妻才终于在前途未卜、而后无退路的这个夜里找到了彼此。


    燕游则泪光盈盈,这句来自妻子真心的话他等太久了。先前心口臌胀是为紧张,如今却是满溢着欣慰幸福:“阿芸,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


    “说什么死不死的。想办法把那个虫豸整死才是正事!”楚倚云一被臊就炸毛。


    燕游特别高兴,直接违背自己的习性,许下豪言壮语:“明天就派人拿下他!”


    “——你先别急。”楚倚云突然道。


    “我凭什么不急?阿芸你先提的!”燕游双手大张,往自己身前一揽,满脸肉痛,“而且我的钱啊!”


    楚倚云却似突然想起一事,皱起眉头,从随身兜里掏出一个卷轴,展平在燕游眼前:“说到要他命这事,那管事倒还给过我一张感谢信。说是万一将来有情况,希望我们能看在这张纸的份上,救他的命。话里话外,似乎暗示这纸的内容大有玄机。可我看了看,只觉是寻常的感谢词。”


    “阿芸希望那个男人活着吗?”燕游明显心情好,此刻笑得也特别开朗,却让楚倚云看了不知为何直冒冷汗。大约还是散不去阴谋家那种与生俱来的诡异的阴气,又或者燕游在问这句时,早已心中有数。


    “那倒没有,肯定没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要不我们烧了?”


    “倒也不必。或许我能解开。”燕游朝书桌一指。“放那儿吧。好阿芸,你该歇息了。就让我来会会这条丧门狗,看他嘴里能吐出个什么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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