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人间]刃下心》 第1章 长安雪 整个大宁唯一挡得住北胡十一部的谢回死了,惨死。万丈雪崖、尸骨无存。但远离战场、刺客无名,又堪称死得仓促而蹊跷。 他的死讯飘飘摇摇,被苍州的万顷雪原覆盖了半月,又被充州的崇山峻岭封锁了半月,才终于随着他那匹亲自喂养大的黑骏的铁蹄踏入长安城门。 那匹通体乌黑的千里驹沾尽来时路上蔓延千里的风霜,早已黑得不纯粹了,背上披着的几尺报丧的白练都堆着密丛丛的雪,它却似不觉冷也不觉累,无论长途跋涉之后身子消瘦了几何、毛发又黯淡了几何,始终步得又稳又快,好似那个披红袍、着墨甲、丰神俊朗的青年将领还坐在他背上号令千军似的。直到这灵畜在人堆里识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方才哑着嗓子嘶了一声、顿住脚步,乖觉地把头埋到身前人的手心里。 那人正是谢回的小徒儿燕云洲,谢回收养了马驹,而他为它取名。这个锦绣堆里娇养长大的小少爷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家国沦丧的祸事,也是第一次亲自经历战乱和同至亲之人的离别,所以反应总比寻常人大些。大到不顾自己多病身体虚气弱,也不顾长安冬岁天寒地冻,从听见谢家亲军要进城的消息时就一步三跌地冲出了太尉府,撑起家中最大的那柄油纸伞迎着纷纷霰雪站在城墙上等。 所以他也幸运……或者不幸的,成为了整个长安城最早得知主将死讯的人之一。 “燕公子,谢世子他……”一旁的亲兵首领嗫嚅着开口,却被少年用竖在唇中央的一指和“嘘”声生生压住。 玉冠白袍的少年郎轻抚着马首,笑得勉强:“抱歉……出门太急,竟忘了你这家伙……唔,糯米团,就是可能凉了,还吃吗?” 家里人怕这独苗饿着,更怕他在没了谢府那去处后一沉迷起书画文策来忘了吃饭,总安排厨房每天趁早给他备上些新鲜的甜糕小食,见缝插针地投喂。但少年不爱这些过分精雕细琢、营养有余却口味不足的奢侈点心,反倒对华街深巷里新鲜出炉的市井零食情有独钟。燕云洲隐约记得来之前,他匆匆披上的外衣里,似乎还有昨日偷偷藏起来未吃完的炸丸子,既然能觉出兜里有垂坠感,想来是没差的。 但他把手伸向衣兜,摸到的却是不同于油纸包的一枚硬物。 看来糯米团子在他昨天半夜犯馋虫时已经全数光荣牺牲了。 可他不信邪,仍坚持不懈地在身上摸索。只是掏兜时肉眼可见地手忙脚乱起来。直至一枚结着红穗刻着鱼纹的玉佩在慌乱中被蹭落下来没入雪里,发出叮啷一声近似破裂的脆响,他那已经抖如筛糠的身体方才顿住。名为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崩断,他的手几乎是追着那坠地的无暇白玉往雪地里钻去。 宝玉捞回到通红的手心,却已残损——那鱼形玉佩的尾巴被磕去了一块。他急得眼眶都红了,只一个劲嗫嚅着:“尾巴……尾巴……” 见自家少爷竟整个人扑在厚毯子似的雪地上摸找起来,贴身仆人不由惊呼一声,直追而上想要阻止,却愣是没能拉住这个难得执拗的人儿,只能哀声轻叹着一起蹲下身子寻觅。 待碎成两瓣的玉佩被卡着缝隙合到一起,燕云洲方才大梦初醒,足下发着飘走到马身处,伸手轻轻撩起了乌背上皎白如练的披纱,像展开一片云。 他无端想起一句师父教过他的诗。 “他朝若是同淋雪……” 一阵风起,从战场一路积攒到长安的宁国雪被卷上半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淋上他的发、他的面、他的肩、他的衣,也落在他来时执意挑选的,本欲用来与远征人共执的那柄伞的伞面上。 这是苍州的雪吗……?是你最后看到的雪吗? 纱上丝绒一般的新雪被他拢进手心里,没有一片融化。 他的指尖,在漫长的等待下被冷风沥干了所有的温度,也确实已如雪一般冷了。 当真是……很长的路,很大的雪。 连视线都,为此模糊。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燕云洲乘着马车路过乐楼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图景。 宁帝下令,凡乐楼女子皆不可赎身、不可独自出楼半步,这雕栏玉砌、坐落在长安闹市最繁华地带的华屋,即便装修得再奢华靡丽,也变不了它吃人的本质。外面人挤破了头要进去看那些颜如玉,可里面的苦命女子们,却无时无刻不在心底希冀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雀笼。 乐楼的现役头牌“牡丹”正坐在自己房内半开的雕花窗棂后俯瞰车水马龙的乌衣巷,这是她除去琵琶、舞艺和曲词外,少有的堪称爱好的事。姿容绝代的花魁美目含情,秀眉微蹙,眼波间流转的妩媚风情不知已勾去过多少过路人的魂。却每次却只在目光与少年相触时,才会展露一个发自真心的、独属于少女的含羞带怯、却难得舒展的笑容。 这是身为跨越身份、也无关风月的知音和知交的他们之间,共同的默契。 五岁那年燕云洲父亲升官,府里设宴请了乐师,牡丹虽因年纪尚小无缘登台,却也被嬷嬷点去做帮工。太尉府的小少爷阴差阳错的成为了她的第一个听众,成了她的伯牙子期。 对乐楼中人来说,私自打算、攀龙附凤本是大忌,可童言无忌,却也一诺千金。她也没想到,为了一个本以为不可能的相逢之约,那个小客人竟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第二天就迎着满堂宾客诧异的眼光,啪塔啪嗒迈着小短腿跑到台前对老板说“我要找牡丹!” 少爷生在一个开明人家,父母竟真信了他信口胡诌出的习乐的由头,信了他“高门习琴不过是附庸风雅,真正的国手必是以曲艺琴乐谋生的艺者”这般石破天惊的说辞,放任他三天两头以习艺的名头往乐楼跑。 自此她奏琵琶他抚琴,一同习乐、一同习舞,她为他绾丝簪发,他帮她染甲熏香,亲密无间,十年如一日。 但这一次,燕云洲并没有如往日那样,从那双眼波潋滟的眸子里读出喜意。 那双会说话的美目分明道的是:「你……还好吗?」 燕云洲确实因这月余以来的变故一度陷于茫然凄惶之中,可也并不想让其它心系于他之人因他难过。便撩起幕篱下的面纱,抬起水月观音似的脸,朝她一笑。可这一抬头,一苦笑,也用了几多心力。 「我还好,不必挂心。你怎么样?」 少年将食指朝天上稍稍指了指,像是真在小声询问她的意见似的。 「要我上来吗?」 见此,那高楼上的佳人竟害羞起来,用团扇遮住了脸,把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了。 “小客人,你可别再跟我装深沉了,我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牡丹平素最爱的那条帕巾都快被她绞坏了,帕中央那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水芙蓉都被扯得变了形,显出嫣红零落的式样来。 “那个狼心狗肺的老匹夫,真是不干人事!祸害这楼里的姐妹还不够,连为国征战的将士也祸害,还谈什么风光大葬……风光大葬,呸!他怎么不把自己葬了,这才是为大宁作了贡献呢!” 她定是气急了,才会这么口不择言。 “牡丹,好牡丹……消消气,”燕云洲失笑,双手将她柔润洁白的柔荑包进掌心,温声劝道,“我的好姐姐,妄议陛下,你这是吃了几个熊心豹子胆呀?真被有心之人编排去了,我该怎么保住你?嗯?” “我就是气不过!我偏要说!再说了,也没见你有多着急……” 牡丹虽是如此嗔怪着,心里也还有几分掂量。她决计是不会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为难自己唯一的小客人的,此时放话也是见四下无人、屋门紧闭,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更何况以她的政治见解,燕氏既是先朝皇裔,如今又背靠太后、权势滔天,就是隔墙有耳又如何?就是跑得再远,那只窃听的耳朵被割下来也是迟早的事。 “但,说得好。”少年的眸光再度坚定,拇指在牡丹的虎口捏了捏。“谢谢你,我很解气。” 是该死。 师父。 谢回。 所有为他的遇难窃喜过的人,都该死,也一定会被他一个一个揪出来除掉。 他敛下心中汹涌而出的杀意,佯装淡淡地抿了口茶水:“更何况,那独夫的企图不也没实现?现在对外的说辞都是谢将军只是未归,而不是战死。毕竟他的将军剑还没找到。” 这是他在那夜亲闯宫门,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太后的面据理力争的结果。此举风险很大,也确实在事实上吸引了不少危险的凝视和流言蜚语,但他仍觉得值——至少,朝堂上的调子不能定死在“谢回已死”的这个框架上。 这不仅是他的私心使然,更是因为审时度势。谢将军有活路,就意味着大宁还有可以守国门的将领,就意味着仍尚存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议和才能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太明白北俾那位领主对大宁的滔天恨意和长久积压起来的嗜血本性了,不白之冤、血亲被害、冷宫幽禁、百般折辱,往事岂可如烟。他能不被当场气得发兵、能给来议和的使节留个全尸都是宁国行了大运。 而消息传来,宁朝能得到的也绝不是和平,而是史无前例的动乱,是朝野震动、民心溃散、军队弃甲。可若坚持抵抗,只需半年,待他长大,待他入仕,或许他便能让这一切,多少逆转一些。 他同牡丹说自己已立誓,到时他会请缨去师父去过的战场,守他守过的山河。 “那燕郎自己信吗?”牡丹问道。 信谢将军并非战死,只是未归。 他的话中隐约夹杂着些许泪意:军队在雪崖底驻扎半月,连日搜寻,却连人的尸骨都不见,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一把剑? 燕云洲盯着手上那个磕坏了尾巴的鱼形玉佩,盯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一滴不知是谁的泪,怔怔的堕下来,没入鱼鳍处的小沟里,堆起一摊晶莹。 最后他说:“我信。如果世界上只剩最后一个人信他还活着,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 牡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住他:“不,是两个人。你不要落下我,我和你,一起信。” 燕云洲连着去了半个月报国寺祈求心想事成,赌大宁濒死之鱼,也还有最后一跳的力气。 他连成人礼都没办,能做的事很少。摸得着的:同窗、恩师、挚友、族亲,他都一一问了消息。摸不着的:上天的、入地的、主命的、主运的,他都一一求了恩典。 亲眼看他长大的住持都说过,见过这么多香客,只有他许的愿尤其灵。燕云洲也自认依恃天慧,自小到大,但凡自己想要的,还从未有努力过后没得到的。 但那个万事如意的赐福,似乎在他十六岁这年就是怎么都不起效。 父亲回家时的脸色很差,但朝堂上却连争执都没有发生。 不出三天,议和使节的马车便载着大宁的地图和车载斗量的琳琅奇珍、灵兽异木、书画名籍驶出了长安。 不出一月,使臣们身首分离的尸骸被送了回来。唯一活着的那个许是被吓破了胆,也已经半疯,嘴里只说得出一句那边交代过来的话:北胡十一部的主帅贺兰王缓兵半月,让他们换人再战。 宁帝得知议和失败后勃然大怒,但得知礼品基本被如数奉还,除几张纸外分文不损后,又战略性地转悲为喜。 而半年后,站在南州残江江畔的燕云洲恐怕还要过很久才能想通其中的关窍,来解释彼时彼刻发生在他面前的、北胡军队渡江的奇景:十余铜墙铁壁铸成的、高耸入云的攻城巨兽接连驶入滚滚江潮,铁索连舟隔断残江,铁齿铜牙齐发万箭,形成牢不可破的攻城战线。纵万军之师,亦无可奈它何。 但细究起来,一切的答案正在此时昭然若揭。 清点时被报遗失的那几张纸才是真正价值连城的宝物——北俾主君贺兰白正是从这堆被送去作为谈和的筹码的皇家珍宝中,挑出了这几张纸,作为送议和使节们提前上路的润刀费。 那是前朝宫廷发明家以盛朝昭帝留下的“未来武器”图纸为灵感,集体绘制的攻城武器图和防御工事设计图。 换句话说,攻破大宁的最利的刀,是那奸帝亲自锻好、磨利、送到敌方手上的。 今年的长安雪格外大,也格外长。 京郊的山间田中,雪景最美。纤枝覆雪、细蔓结霜,银装素裹,遍地琼枝。那些微绿的新芽在鹅毛般的白雪覆盖下静静沉眠,待到春来冰消雪融,天露渗入地下,它们便能得到最好的滋养。 “瑞雪兆丰年咧。” 农民指着白雪覆盖着的庄稼地,咧出一口泛黄的牙,对坐在一旁观农写生的少爷笑着说。那个少爷说画完了就把手上的画送给他,转卖到城中书画铺,能卖三百钱。他觉得少爷看着不像骗人的主。 “对,瑞雪兆丰年。” 燕云洲也笑着说,但笑意不达眼底。 不对。 是今年冤死的人太多了,这是他们的泪珠结成冰霜,精魂化作风雪,一直找到长安来了。 …… 大宁确实派人去打了,但派去的人临战脱逃,充州被拱手相送。国都长安唇亡齿寒。 贺兰军喊着“今日出城,一个不杀;明日进城,一个不留”,一路长驱直入。昔日在谢氏将领那强攻不下的充州各城池,此刻被他们尽数像一个个鸽子笼那样解开。 为争一条生路,走投无路的百姓们趁着夜蜂拥而出,降格成流离失所的难民,带着疾疫、饥饿、暴乱,比铁骑更早地向长安的万家灯火发起了冲锋。 而灯火中的人们却被温暖迷了眼,被粉饰太平的温言软语哄住了心,在江山承平七十年带来的安逸惯性中沉沉睡去,对此尚且一无所知。 第2章 丧乱曲 长安最负盛名的乐楼破天荒地在年宴上奏了一曲哀乐,破天荒地。 宁国人仿佛天生就于审美游趣和奢销享乐一道颇有研究,纸醉金迷朝歌夜弦的乐楼更是一切的集大成者,永远人流如织、门庭若市。且既然是一年一度的盛筵,规格自是非比寻常,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更甚往日。不少人省吃俭用一年才攒下的几两薄银,也都无怨无悔地被掷在此地,就为这一夜笙歌曼舞、一夜迷醉荒唐。 好曲不怕等,楼内喧腾至深夜方才完事齐备。原本报上去的曲子是气势恢宏的破阵乐,乐楼善奏琵琶者需齐聚一堂、通力合奏。众多平时难得一窥容颜的红粉佳人彼时正齐坐在堂中央一同转轴拨弦,群芳争艳,万花竞秀,那场面真是要多赏心悦目有多赏心悦目,足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再谈乐声。最初只听那银甲凄清,铁拨纵横,霎时短兵相接,万箭齐发,人仰马嘶,声声迸碎鸳鸯瓦。如银瓶乍破、如珠坠玉盘,狂风骤雨泼天而至,平地惊雷动地而来。 可还没等台下听客们把那声“好"喝出来,就见那本坐在上首、惯压着头颅作柔顺娇媚情态的的乐魁牡丹竟然忽的挺直了腰背,用染着蔻丹的纤纤素指生生搅破了那曲中己方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幻梦,奏响了满场豪壮中最初的不和谐音!只见她皓腕翻飞间,多少孤城战马,一时都作哀湍泻,蓬断草枯、风悲日曛,白雪埋骨,满目惨怛。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丝丝入扣般绞在人心上,勾起阵阵哀戚、阵阵苦涩。 也不可避免地,让在座尚晓事理的所有人联想起了半月前,宁国与鞑子议和失败后,充州前线那次耻辱性的大败。 满场寂静,有些人甚至连动弹都忘了。随后不知谁“唉”地叹了一声,唏嘘声便此起彼伏,连成了片。 二楼雅座里正左拥右抱,千金一樽付佳人的某位官大人哪听得这动静,骇得当场就变了脸色,吚吚呜呜地寻了个嫌晦气的名头,差下人欲添油加醋地跟管事嬷嬷告上一状,却连人带随从被反映过来的、由他眼中的“凡夫俗子”“草莽贱民”所组成的汹涌的人潮拦住。 更令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那象征败阵的哀声竟然真的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似那战场亡魂们当真要跑来为自己的枉死,朝此前力主割地议和的他索命来了。一把琵琶造孽还不够,竟然添上了第二把、第三把……无人再奏破阵曲,处处皆是断肠诉,那些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的乐者们竟然渐渐沆瀣一气,将指下流泻的哀戚琶音也连成了片。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 他再说不下去了,因为一盏热茶被迎头泼到了他脸上,不消片刻,连那碗茶的茶盏也“贴心”地朝他的脑门砸了过去。群情激奋的人们一哄而上,终于在彩绣辉煌的乐楼里也掀起了一阵兵荒马乱,好不热闹。 牡丹指尖的颜色其实还没褪到非染不可的地步,但燕云洲提了要帮她复染一回,她便无不依的。她恃美骄纵惯了,总不许乐楼里旁人碰她的指甲。燕云洲早年便在她的哄劝下,拾起了替花魁染指这个技能点。 矾入凤子细细研,云鬓微摇香满帘。纤纤素手点朱颜,红霞轻抹醉花间。 花魁静默着看眼前的金尊玉贵的绝色少年如以往数次那样笔挺地跪坐在自己面前,低下头为她耐心细致地在甲床敷上花泥、再用草叶轻轻地、仿佛怕弄疼了她似的裹起指,恍惚间竟有种两人间地位逆转的错觉——就现在这副情状看来,好像确实是他在“服侍”自己。 她乐意看见自己的小客人为自己做任何事,也会时时巧笑倩兮地同他讨要,同样,她也愿意为他竭尽所能。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不出哪里不同,只觉得两人间此刻涌动的气氛有些尴尬。从小浸淫在乐楼里的人,再不想沾染人情世故,对情绪和气氛的敏感也早已透了骨。这次燕云洲的气派收敛了太多,像是眼前的人……在思虑着什么,又有什么事要求她似的,所以才用这般欲盖弥彰的小手段来讨好他。 她想了想,绽出一个无所谓般的笑,说:“嬷嬷舍不得为难我的,她还要靠我赚钱呢。” 她说这话时,燕云洲恰好解开她一指上束缚着的草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仍是低着头,教她辨不清神色:“右手拇指的指甲尖上有裂痕;中指肉上的指纹被磨淡了;手腕也是,僵硬的很……嬷嬷不会舍得伤你皮肉,但命你拨弦到弹伤了手,又怎么能叫全无体罚?牡丹,你受苦了……我不敢妄自猜测你这次出头是为我还是为大宁,但若是有千分之一是因我而起,我也该来找你赔罪的。” 牡丹心里一惊:上次他看到自己的手是多久之前了?“燕郎莫不是有什么过目不忘的本领?” “不是过目不忘……是过心不忘。”燕云洲抬起头,轻轻托起牡丹的掌,眼神无比认真地道,“牡丹是我放在心里的人呀。” “呀,你……”牡丹一时讶然,面色飞快地红了起来。燕云洲好似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暧昧似的,却并未如眼前的少女一般情动,毕竟在他眼里,这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亲人之间直抒胸臆的告白罢了。 可他还是顿了顿,开口道:“但……你知道的……” 他是天生断袖,容色也好、品格、才情也罢,对女子从来都只有欣赏,生不出半分偏私占有之心。 其实类似的柔软的“拒绝”已经发生了许多次,牡丹偶尔会为此生出怨气,说些你何必如此着急于时时断我念想之类的气话。可即使明知拒绝之语残忍,只要能不耽误她,无论要他说多少次,燕云洲都会不厌其烦地开口。 他还记得自己亲口承认对女生“不是那种喜欢”时,牡丹泫然欲泣的样子。 “没关系……怎样都没关系……不论小客人对我的是哪种喜欢,对我来说,都是最珍贵的、最好的。” 她的眼神是清醒的,可挽留不舍之意却也如此明显,近乎请求,身子也是柔若无骨到下一刻便要倚到他身上去一般,硬生生让他把是否要慢慢淡化交往的询问又压回了喉间。 他也辨不太明牡丹对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思,这种全身心扑在某个人身上的、热情似火又柔肠百转的情谊让他有些难以招架。并非说同她相处于他是负担,他只是怕这段可能走向错误的感情会苦了眼前这个过于好的姑娘,给她原本就有诸多不得已的生活再添情愁。 有些事情必须澄清,而且……最近发生的这个因她而起的案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徐常侍在乐楼遭袭一事已经移交给大理寺了。神龙殿那位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姑息,从重处理。但家父在刑部有些小人脉,可从中斡旋。如果那边有意干预复核,应不至于株连过多义士……你且放心。” “燕郎……我做了错事,是吗?” 燕云洲回避了她的目光,只道:“书中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但又说‘从义而动’‘知其不可而为之’。柔弱女子、平头百姓,在关键时候也能大义为挺身而出……即使有时候,欠缺了一些程序上的正确,但也不能说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是错的。不如说,我很佩服你,真的,牡丹,你做了我想做却没做成的事。这个时候了,某些人也该醒醒了。而且若我是你,当时情境下也必没有那般胆量。” 一个月前敢夜闯宫门直犯天颜的人居然说自己的勇气不如她,牡丹无奈得很,觉得燕云洲简直是为了哄她连道理都不顾了。 “部分官员也在准备上书请求陛下修改成命。他们的主张是原本议和失败、充州战事失利,已经让朝廷失了民心,再严惩此事相关人士,只怕会让民众更加寒了心;受伤的徐常侍本人在当值时段饮酒纵乐,有违官纪,本也不占理;更何况那夜参与殴打官员的民众过多,追责起来也很麻烦,不如大事化小。” 牡丹稍稍安下了心,应承道:“说得不错。朝廷总不能连民众听乐的品味都干预。上奏的是……太后党吗?” 燕云洲喉头一哽,应道:“是不是我说了太多家里的事,让牡丹误会了?其实太后党也并不总是好的,世家之间各自为利罢了。这次主导提议的是中书令霍祥,他家……算皇党吧。他儿子和我是竹马之交,关系很好,但这并不是他上奏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很多朝臣都感觉这么处理不妥了,只是皇帝现在偏听得很,太后党臣子就是说了也只会惹他炸毛,这位大人又凑巧不是盲从陛下之人、用辞也还算给了他台阶罢了。依我看,陛下会重新考虑的。”接着苦笑着摇摇头,“陛下顾忌脸面,又被太后娘娘压制多年才亲政,敏感多疑得很,那个词形容他倒是恰如其分——做贼心虚。民众动手打的是他的走狗,可在他眼里,还以为他们要打的是他的脸呢,自然气急败坏。但只要同样用脸面问题来驳回他,也就没事了。” 最后一指上的花泥也被挑下。牡丹摊平手掌,将新染的红酥手在眼前过了一遍:“染得还是这般好。小客人今天分析的事情也……讲得好,下次,我能再多听一些吗?” “牡丹,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恰巧就是这个。”燕云洲不动声色地将剩余染指甲的材料清扫干净,对她抱歉一笑,“以后我应该不会再同你说这些了。” “为什么?你同那些家里政见不同的少爷小姐们有些话不能说我能理解,可同我又有什么说不得?”牡丹急急道。 可眼前的少年只是沉静而坚决地摇摇头,仍旧是朝她笑着:“我原先是觉得,乐楼达官贵人不少,若牡丹知道得多些,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但牡丹姐姐太聪慧了,聪慧到如今已经不需要我教了——前天晚上来拜访我父亲的那两位皇党的大人,是从你这边引荐而来的吧?倒茶时我偶然听见他们说了你的名字。” “牡丹,朝廷和宫廷的斗争很复杂、也很险恶。那些人……很坏的,超出你想象的坏。你不要牵扯进这些,好吗?” 燕云洲并非一味都拒绝牡丹的好意的,比如他之前也曾在牡丹的要求下顺水推舟地让她为自己在权贵间散布过燕家的忠心和美名,只是如今行事风险已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风声颇紧,太后党这边的前景也实在称不上乐观。谢侯失独,旁支子弟也无能挑大梁者,谢家也就算倒了一半,由此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太后重病,长主李如愿空有抱负而无实权,父亲都尚且在想后路,其余根基更不深的原太后党派的官员怕是也都指望不上。更何况外有北俾大敌当前,内有党争水深火热,上有皇帝和奸宦韩九昌等步步紧逼,下有北方流民在长安处处生乱。说一句整个大宁都身处倒悬之危也毫不为过。 如今已非太平治世,朝堂争斗已经近乎进入了亡命分赃一般的白热化阶段,吃人不吐骨头,步步惊心、杀机四伏,他实在是不忍让牡丹在现在替自己趟这浑水。 可牡丹并未如燕云洲想象那般柔婉地应承下这件事,而是早有准备一般,微笑着朝他故作俏皮地歪了歪头。 她本以为谢小将军的死已让燕云洲改变许多,可这番话一出便教她转变了想法:自己的小客人分明还是那个手腕稚嫩的、需要她帮助的小客人。还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那么……软心肠。 但燕云洲执意让她远离争权夺利,已经证明他对自己还有几分珍爱之情,这点确实教她欣喜到心都要融化了。可牡丹并不是会为这点情意动摇之人,她并非对燕云洲百依百顺,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为了这个目的——说到底是为了彼此,她并不介意在现在善意地利用一下眼前之人的情绪,为自己搏一把。 “可燕郎怎么就认为……认为那些事一定会超出我的想象呢?”她望向燕云洲的眸色一深,后半句语声温软依旧,却仍口齿清晰地传入眼前少年耳中,“乐楼以前也做过情报工作的。” 她是乐楼建成至今最年轻、风头最盛的花魁。靡靡之乐弹得,但步步杀机的剑舞也跳得。前人做得的,她怎就做不得? 更何况这事她早就已经无师自通地在做了,经年累月,已成习惯,不可能再轻易放下。 她言尽于此,却在燕云洲心中轰然掀起了巨浪——或许自己一厢情愿的所谓“保护”,不过是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傲慢”罢了。 是啊,谁说温香软玉就入不得虎穴狼窝?谁说解语花就解不得阴诡权谋?又有谁能说,从古至今千百年的政治博弈背后,从来没有过隐匿在歌舞升平的暗影之中的倡伶俳优的身影? 见燕云洲似有所触动,牡丹又故作哀戚地朝他倾诉道:“再说,真到了那时候,做不做棋子,参不参与其中……我们的命运又真是我们能选的吗?” 燕云洲顿时也替她感同身受的难过起来:“抱歉,我只是觉得牡丹你既然已在这个位置,声名在外,或许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可他迎来的却是牡丹如当头一棒般的坚决否定:“没有的,从来都没有的……燕郎!有些东西,那些人能给我,也能收回去,也能给别人。头牌的身份之所以瞩目,也不过是因为还有吃我这一口的人在罢了,到时候青春不再,红断香消,除你以外还能有谁怜我呢?” 曲中知己缘犹浅,云泥两隔各安命。世家簪缨高楼梦,难解乐姬命如茧。 “可云郎……你不一样。你是这长安城里我唯一的知心人。” 都说红尘中人凉薄,可这话,她是发自真心地在说的。 果然燕云洲更加歉疚地低下头去,想:他这般蜜糖罐里泡大的少爷,又怎能真的懂得华楼中孤苦伶仃的乐姬们命如薄纸身不由己的苦。 “所以我不仅不会答应你,我还要求你,求你答应我——至少让我在还能下决定的时候,自己选择为谁做事。云郎不久前不是还说要入仕吗?乐楼消息很灵通,你与其到时候找别人,利用别人,不如利用我……你就当,就当是让我这“牡丹”的花期再长一些,就当是不让我白白受这些曲意逢迎的委屈……那就是到时候因此而死,我也甘愿了。” 牡丹一诉起苦撒起娇求起情来,那眼泪就同断了线的珍珠串儿一般,直落在人心头肉上。燕云洲总拿这点没办法,她知道的。 “……” 沉默,也是一次无声的拉锯。 牡丹逼视向他,眼中甚至闪过了此前因他给其它乐者伴奏而拈酸吃醋时的执拗劲。可不论她如何刚柔并济地给燕云洲使眼色,眼前少年的瞳眸都始终沉静如一潭幽湖,连以往作伴游乐间看向自己时那暖风般飘忽的温柔都乍然消失,他用坚决到近乎悲壮的眼神化作一团透明的气障将她紧紧困住,教牡丹动弹不得,也让她知道,他动摇不得。 牡丹暗暗咬了咬牙:好一个郎心似铁! 但似是终于忍受不了那质询的眼光,燕云洲还是踌躇着抬起手,用帕巾拭去了牡丹鬓间因方才激动争执而渗出的细汗,动作依旧克制有礼,像仍心存些顾忌似的。却又在下一息之间,扑上去紧紧拥住了她,将头埋到她香风微摇的侧颈,他上次下学时看到同窗的幼弟在来找长姐时,也是这样急迫地扑进对方怀里的。 “牡丹不会死的。”他又紧了紧手臂,“我读过一本杂书,书中说巢州的一处悬崖峭壁上生有一株牡丹,她历经千年风霜雪雨,仍能不凋不败。牡丹愿为我站到悬崖之上,我十分感激,我相信长安的牡丹比巢州更好,一定也能开得更久、更好……但其实在不在长安都无所谓,只要是你——我早知道,牡丹是能成大事的人,我的头牌姐姐也绝不会一世被困在这乐楼里。但只怕现在的云郎还无以为报,我怕悬崖上的你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也忧心如今自己势单力孤,不能像真正的悬崖那样,将牡丹姐姐送到可望不可即的高处,让风刮不着你,雨淋不着你,任何人都觊觎不得你……所以,再等等我好吗?” 燕云洲轻抚牡丹脑后的长发,朝她发誓:“一旦有机会,我就会很努力很努力地往上爬,不会很久的。” 他终究选择了相信牡丹的才能,也给彼此留下一个看似一触即破却美好的念想。 至于让她再等一等,是因为……即使她有心相助,按如今一天一变的阴诡局势来看,怕是在当下也已……无力回天。 太迟了,太迟了。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黄雀身后,还藏着飞鹰——那来自北方的雄鹰早已重新长出羽毛和翅膀,磨尖了喙和爪,横扫千军、气吞万里,觊望着大宁的江山呢。 燕云洲突然想到了一个他不该去想的人。 ……是他,就是他。他童年时养在皇城西废殿的那条恶犬,他的小苍鹰,他的小白狼。 他还会记得自己吗? 听说仇恨会扭曲人的本心,权力会将每一个身居高位者变成毫无人性的怪物。 李氏是这样,他也会这样吗? 燕云洲无法去想,一动脑胸口就泛起密密麻麻针刺似的疼痛,郁愤难平。那么狗血的遭遇、滔天的罪过居然降临在他身上,真是荒谬至极,简直是多想一刻就要吐血。 两月前,安意长公主李如愿特召燕太尉之子燕云洲入宫觐见。 长安皇宫,凤阳阁内。李如愿曾说阁内都是信得过的人,燕云洲一看也心觉确实如此。他也是年纪轻轻就跟着母亲学理家的,见那些奴才们一个个行止间无不谨慎,便知她平时没少花心思打理。 也幸得凤阳阁还井然有序,他们才能在这一室之内畅所欲言。 “如愿姐姐,你可知北边那位首领什么来头?虽说胡族骑兵善战不假,我却真没见盛朝之前的兵书里记录过如此凶悍的打法。师父在来信里说他们强攻起来跟疯狗似的见人就乱咬,跟不要命似的……还跟我开玩笑说他好后怕呢。” “我跟母家那表哥虽不熟,也多少耳闻过他的性子。你是他徒弟,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为人吧?谢侍郎在大事上从没出过错,小事上却没少信口开河过。他说后怕,便是当下无事。你莫过分替他担心,否则我可是会心疼的。” “信口开河?”燕云洲心虚地别过了视线,“也不至于吧。虽说师父他是有些……一些些,爱迟到吧,但在其它事上也没真食言过,真的。” “呵,是吗?” “怎讲?” “我可不敢说,怕他怪罪下来,说我背后嚼人舌根,离间你们师徒俩。好吧,好吧,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该建言献策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某人的文策作业夹进折子里呈到了我的案上;把舅舅派去商量姻亲事宜的人妥善地晾了一整天,事后问起来才知他当时是在给自己的徒儿研究新发式忘了时间;还有从某年起在宫宴上献文时突然只肯作绝句,把皇兄气个半死,还以为谢家看不起他……” “……我这不是来替他赔罪了嘛。” “唉。我本也不气,只是好奇:养徒儿当真如此有趣味?何时我也招个年纪小些的伴读来……不,还是算了。” “为何不呢?恕臣冒昧,有时总觉得殿下……有些寂寞。” 李如愿长叹一声:“呵,为何?你还问?那些找来的人再好,怕是也越不过你。” 燕云洲听得出李如愿这是话中有话,却只微垂下眼,将案桌上的笔墨往李如愿那边又送了送,小声道:“殿下折煞了。说起来,宁朝得国是和平让渡,同外族应当也无甚宿仇吧?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愿姊博览群书,可有想出什么瓦解北胡战意之法?现下太后娘娘卧病,凤阳阁被陛下盯得紧,我亦可代您修书一封送去前线。” “我要有办法,也早想办法写信给我那便宜表哥了。更何况连你这个小行家都没有主意。”李如愿合上手中的文书,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劳烦小燕卿伺候了这么久笔墨……你可知,本宫手上在看的是什么?” “是纳驸名册。” 自前朝昭帝燕别开放新律始,国律推行男女平等,均可入仕,就连宗爵乃至皇位的继承也不例外。但到昭帝朝后百年,皇女登临大宝的几率已经开始了肉眼可见的衰退。在此之后又过两百年,女帝已成凤毛麟角。 宁朝虽大多延了盛朝的旧例,但在皇室内部已经掀起了复古的阵风。“本朝立贤,且女子也可继承皇位”一条已蒙尘多年,几近虚文。虽然大宁名义上占着天下共主的地位,鲜少有和亲之事,但为了巩固皇权,被作为政治资源被联姻去世家的皇室宗女也是数不胜数。据说先帝曾属意当时还是嫡公主的李如愿为皇储,可惜因当时她年纪过小,加之生母阻拦而作罢。 可如今李如愿已到双十之龄,无论谢桐再怎么舍不得、再怎么有顾虑,想以让她多承欢膝下几年的由头把她强留在宫中,也的确已经足够勉强。 “可我看来看去,总也寻不着合心意的。皇兄给的名册里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连那画像,都不知有几分真材实料。” “长主殿下才貌无双,放眼长安的青年才俊,也确实难有几人相配。不过……” 李如愿胸有丘壑宏图,不是会拘泥于小情小爱之人。这种情况下娶个绣花枕头有绣花枕头的好处,驸马势弱,便不会挟势相欺,长公主方能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话虽如此,若真有情投意合、志向相契的良配,又何须退而求其次? 读出燕云洲这层意思,李如愿冷笑道:“这你能想到,我那好皇兄自然也能想到。他授意礼部给的名单里的那些人能力没有,个性倒是个顶个的顽劣,而且多出自世代忠君的世家,就是结了亲,我也是十足十的外人。真是,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来了。” “至于母亲么……她倒是很早就有在替我考虑。其一是嫁回谢家亲上加亲,奈何分支子弟门第上差了些,又没有格外出挑的,我同主家那个好人世子又八字不合总聊不到一块儿,只能作罢。其二的人选倒是万般皆好。就是年纪小了几岁,不过等也等得,金砖我李如愿也不是给不起。只可惜那人早已在小时候同我玩过家家时就无意吐露了他是个断袖,还要演妈妈。强人所难非我作风,只能忍痛作罢,做不成夫与妻,做姐弟也勉强可以。” 这情况下燕云洲怎么回复都不合适,只好干笑着点头。 “但现在,出现了第三个选择——恐怕也是对皇兄来说最有利的选择,那就是一顶小轿,把我送去北部和亲。但若真大势已去、无可转圜,我也不会任人鱼肉。到时候只好一头撞死在喜轿上,或者学皇兄万岁宴上的刺客那样,来个腹中藏匕,踩着血路拜堂,直取那胡狗首级。” 燕云洲本以为谢家树大根深,太后定能护住李如愿,如今却听见她也把和亲作为了一种可能性来讨论,不由得心下一凉,即刻果断道:“若真有非和亲不可解之局,还烦请殿下尽可能再拖延些时间……待到过几月我成年时,便向父亲求………就说我与你年少相伴日久情深到害了相思病,不娶你就会死的那种!反正我得过那么多病,不缺这一次!如愿,你不要死。我们一起想办法——你给我一个机会!” “傻弟弟,我还没那么弱小,哪需要你来牺牲自己的半生自由来成全?而且……”她伸手好玩似的拨了拨燕云洲腰上的双鱼佩,“我又该怎么跟你那好师父交代?让他在凯旋后戴着另外半个玉璧来和你合璧时,却发现从小养到大的小徒弟被自己的长公主表妹拐去做驸马了?那这辈分不就乱了?” 在谈到“乱辈分”时,李如愿自嘲般笑起来,带着一丝“李如愿式”的夸张:这个表情燕云洲是熟悉的,这个喜欢故作坚强的少女在试图掩盖自己的某些真实心思时,总会这样。但她很快便收住了那一丝强颜欢笑,面色复归平静,对燕云洲沉声道:“逗你的。和亲和不成的,对我来说应该是好消息。但这消息背后的原因……我想不太乐观。你恐怕……也要花一些时间消化。” 语毕她抬手抚了抚鬓边金钗,将额前的碎发别回耳后,又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身上的华服。后来燕云洲才想通,当时她其实是在给当事人——也就是自己预留做心理准备的时间。 到夕阳垂落、宫钥将下,几番欲言又止,她才终于提起了那个此前一直被她用谢回、用皇帝、用相亲甚至和亲刻意转移的话题。 “北俾的主君对大宁……那是恨。滔天的仇恨,我去了也不管用的。” “你之前不是问我他是谁吗?呵……那人叫贺、兰、白。” 令大宁北部两州闻风丧胆的敌主的名字被她一张绣口轻飘飘地吐出,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轻蔑。 “啪。” 那是燕云洲手里没来得及递到李如愿案上的澄心堂纸摔落在地上的声音。纸是好纸,千金难求的前朝遗物,薄、滑、白、韧,落地的声音也清脆响亮。 那三个字太重了,他兜不住了。 燕云洲是懂北俾语的,他特意跟礼部的从九品下小翻译学过三个月。 但会不会北俾语其实根本影响不了他对这个名字的理解。 北俾国姓为贺兰。而那个身量过分高挑的异域少年也曾亲口对他说过,他名字的含义是天山顶峰的颜色。 他想,自己是白做准备了。 一切他为了与这个特殊的童年玩伴重逢所做的小努力在现实面前都如此苍白。 何须备马备车,何须裁衣择礼,何须调整自己的作息和饮食习惯,去适应游牧一族逐水草而居的风土人情。 一个名字就够了。一个名字就足以将他带去那山巅,身临其境地感受那身处绝顶的孤冷与险峻,造化何其残忍啊,甚至容不下一次可以令他安然无恙的呼吸。 眼前发黑,胸闷阵阵,近乎濒死时,燕云洲想:是错觉吧。不然他怎么会有一刻觉得,连方才说话时明明还是面无表情的李如愿都在恨自己呢? “燕卿,燕卿——云郎,你醒醒……” 燕云洲并不希望自己还能醒过来。但事实是之后他再有意识,就已经半躺在李如愿怀里了。那还是他第一次躺在公主卧榻上,李如愿在他后背处垫了一个金丝软枕,支起上半身方便呼吸。 燕云洲的呼吸都被卡在喉咙里,却依旧竭力发出断续的、喘鸣般的气音。这样说话好难受,像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将肺腑生生剖出来。但这也是他活该受着的。 他艰难地望进李如愿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抽丝剥茧般找出自己犯罪的判据:“你记得……我为他的事求过你,是吗?” “……是,我记得。你先缓缓,缓缓……”李如愿妆已经花了,这时又抬手抹了把眼睛,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我后悔了。” 她或许是在为方才开口那一瞬间的刻薄道歉——她也没料到燕云洲会激动至当场犯病,可那只不过是最精微之处的人性罢了。也正是这一点人性,让燕云洲眼中的她比其它任何当权者都要鲜活。 “别担心,我没宣太医,什么都泄露不出去。” 燕云洲艰难地弯了弯唇:“殿下不如现场以放虎归山为名,判我死罪,也算是成全。” “别这样。” “……” 昔日无话不谈的两人此刻对视,却俱静默。很久之后,是李如愿先伸出手,拍了拍燕云洲颤抖的肩膀。 “无论你当时出不出现,他都能活着。是他命不该绝,或许,也是大宁命中该有此劫,皇兄命中该有这个报应。” 李如愿根本不是信命的人,但此时,她用命数来安慰他。 “你只是善良,你没有做错。况且……以前我听你说了他的情况后,也私下借其它来朝的胡族的名义给他送过些东西。若论罪,你我就是共犯。” “抱歉,留你在这绕了这么久的话,才把你最想知道的告诉你。其实我只是想和小燕卿多聊会,怎样都行。母后病了,凤阳阁里也无人懂我,确实,如你所说——我很寂寞。” 李如愿从没觉得命能这般可恨:国难当头、大厦将倾,自己身为长公主,不能号令千军,不能上阵杀敌,居然要被软禁在宫中待嫁。 “谢谢你陪我这么久。如果……”她尴尬地笑了笑,“你说愿意尚主,不是为任何别的外因就好了。” “小燕卿,养好身体。”她的声音像哄孩子那样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等身体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可这又哪是适合人养病的世道呢? 冬日长安天黑得早,坊市之间的宵禁也早。 牡丹的房门口,传来几声轻轻的叩门声:“少爷,少爷,该走了。教家主知道你又在乐楼待到半夜,我们也没好果子吃啊!”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牡丹嗫嚅着问。 “接下来一段时间恐怕都不成了。我最近跟爹娘讨了在城外粥棚施粥救济流民们的差事,就当是图个人心和名声吧。” 也只能图个人心和名声了。一碗用来吊命的稀粥对他们而言只是杯水车薪。人太多了,太多了,送走一批又添上一批,从早到晚都根本打发不完,搬空自家的存粮也是枉然。 燕云洲闭上眼,想起昨日粥棚前那一场场出动了官差才制服的同类相残的混乱,还有那一双双被绝望撕扯得近似惊弓之鸟般的眼睛。 情况他大概已从一个会说官话的落难书生那儿进一步了解了,大致总结一下就是: 弃家南渡路漫漫,风霜满面泪潸潸。 衣衫褴褛身无靠,饥寒交迫寝难安。 老幼妇孺途中散,呼天抢地无所还。 乱民揭竿相掠夺,官若罔闻作壁观。 然而南渡之苦又岂是几句诗可道尽的。舟车劳顿、身心俱疲、风刀霜剑、骨血分离、暴民相掠、官无作为,桩桩件件,都在考验着人的承受极限。能逃到长安的,想必都已被长期的漂泊逼出了挥之不去的深重的心理阴影。所以只几声稍响些的爆竹,便足以让他们方寸大乱、恐慌万分。 “来了!来了!——马蹄来了!快跑啊!” “别过来!别过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的钱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呜——呜——哇呜——娘亲,娘亲!” …… 他只好和贴身侍从互相搀扶着大吼:“冷静!冷静!不是敌军,是爆竹!这里是长安!这里是长安!”方才稳住局面。 倒也无怪此前乐楼中那次纷争如此震动,现下发生的一切都太讽刺。 高堂犹享奢华宴,谁怜黎庶在天边。 即使是长安城的原住民,面对如此情形,也很难不生出兔死狐悲的情绪。 他们是如今长安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士族贵胄人人恨不得退避三舍的对象,却也是被大宁负得最深的人啊。 他摇了摇头,正要迈步离去,却忽的又被牡丹扯住了衣袖:“那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做什么?” “演奏,打扮,作曲……牡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紧你喜欢的。” “可我只想等你。一想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边都不会再出现你的身影,我就提不起劲来。还是燕郎来出主意吧,这样做事时就能想到你,我心里也是欢喜的。” 燕云洲已经打开了门,听到这话时,转头回了她一个有些费力的苦笑。 “修乐……怎么样呢?上次偶得的那首古曲《江南恨》,似乎还有残缺的地方要补完?牡丹乐技高超,一定能让古曲重新焕发生机。” 并非只有盛世的喜乐才有流传的价值,他希望过往被历史烟尘掩埋的人们的声声泣涕,也有重见天光,被后来人听见的机会。 如果还来得及。毕竟——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牡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好,好。待曲子作完了,你可一定要做我第一个听众。” 今天是乐楼不通宵营业的日子,晃目的吊顶大灯已熄去,但空荡大堂里的红灯笼和喜烛照例点着,红得让人心焦。牡丹的房间里则一如既往点着盏温暖亮堂的琉璃小灯,灯壁很透,所以即使只有一点烛光,屋内也足够明亮。 那盏灯是燕云洲在二人相识第五年时送她的珍品,价值五千金整,灯壁由整块母石熔塑而成,玲珑剔透、流光溢彩,镶金嵌玉的灯柄颇费巧思地塑成了异形的花枝状,几朵锦上添花的挂饰垂丝海棠点缀其间,都扎得栩栩如生。楼里的姐妹们为此羡慕了好一阵,就连那些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贵客们进了她的房,都少有不夸赞的。牡丹因着睹物思人的缘故对这盏灯也是宝贝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至少擦两次。 燕云洲原本不属于任何一边,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缓缓背身合上了门。于是牡丹房间里的温馨烛光也再不能将他朗照了。 牡丹曾不下百次像这样目送他离去,燕云洲也用背影告诉她不必急于一时去追。可此前的分别从未让牡丹如这次这般感到没来由的心慌,她短暂相信了自己的直觉,几步小跑追出去扭开了门。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个罩着幕篱浑身白衣的身影已经穿过了弥满血雾的红云般的乐楼大堂,走入乐楼外她从未涉足过的、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之中了。 而那也确实是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次见面。 有道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公子和乐姬或许都料到了好景不常,所以即使只能急匆匆地告别,也要心照不宣般许下再见之约,给彼此都留一个念想。 只是他没料到,她也没料到——变故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两天一夜,只两天一夜后,一切都变了。 第3章 未明时 马车声辘辘,迎着月亮,载着燕云洲往长安显族府邸聚集的乌衣巷驶去。 这时长安街市上的人已不多,可以拉开面罩和车帘稍微透透气。燕云洲朝窗外望,地砖坑洼不平,月光溶进满地新融的雪水里,铺成一地清辉,竟都像夜空的碎片一样折射出散碎的星光。只可惜车头的纸灯笼会把地面彻底照亮,破坏这份美感,而待车辗过,原来那片地方便像追不到光似的彻底昏暗了。 燕云洲目送黑暗吞没来时路,又开始觉得遭了风似的周身发冷,便将身体蜷起,窝在后座上平复呼吸。他又何尝不想同人倾诉自己的无奈慌张,只是面对牡丹,他实在是开不了口——更何况某些事,避开不谈,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保护,他很庆幸自己把那个秘密藏好了。此情此景下没人比他更懂得在“无力”之下清醒地沉沦是多么痛苦,又怎能再将心系自己之人拖入此等苦海? 他不似同己家一墙之隔的竹马霍不离,有一个在站队上根正苗红的“好家族”。十几年富贵无忧的日子都没把他养成一个乐观的人,皆因为燕氏一门的荣辱同太后深度绑定的事实早已渗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身边人身边事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家的富贵是险中求得的,是被众望所归地认为“不长久”的。他也一样,被眼红的世家子弟们当作暴发户,在背后戳着“效命妖后、牝鸡司晨”的脊梁骨长大。 燕家越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种偏见就越如影随形。燕家上下从家主到奴仆几百口人都深知太尉燕游从当初的落魄宗室到如今的风光无限,有多少是借了主少国疑、太后摄政的东风,也深知——一旦太后手中权力旁落回皇帝手中,第一个可能遭到反攻倒算的会是谁。 他甚至没法确定自己下次路过乐楼门口,是否还能有如今的身份。 虽说“国破家难,豪族犹安;民乱世纷,世家依旧”,一些城外流窜进来的暴民乱匪一通□□烧,倒并不至于耗空燕氏积攒至今的家底,但一次可能会失败的权力之争确实有可能从根源上否定燕家财权的合法性,让他的一切都从云端跌入尘泥。 奸帝和阉党步步紧逼,意欲啖之而后快。皇党诸官人心思变,却也乐见其成。 那这时太后党呢?在这次政局变动中首当其冲的“太后党”意欲做什么? 从父亲的反应看……或许不日就将见分晓了。 父亲也确实没让他等太久。当晚下朝后便谴退了府中所有下人,召开三人家庭会议。 太尉名义上作为三公之一总揽全**政大权,实际上依旧是在中央政府工作的文官。谢回出事后,谢氏对兵权的掌控力减弱,皇帝已有将对战事的主导权收归己手之心,便越发觉得这个唯一的三公碍眼,明里暗里挑刺打压都不少。奈何燕游政绩等身,在位期间又的确把善后工作干得天衣无缝,且长袖善舞人脉颇广,他一时还真不方便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掳下来,替代品更是难寻,只好无能狂怒。 虽然只能这么僵持着,燕父还是每日都免不了被拿他根本遥控不了的前线战事做文章,揪着一通发作。 “怎么又这么多汗……”楚倚云解下丈夫身上的袍服,抱到火炉前烘,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姓李的还真以为我们想替他当这破官不成?还惹一身腥,不如辞了它,咱们一家三口去个宁静的地方隐居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大不了我多偷……咳,接些活,不愁养活你们爷俩。” 燕云洲的曾祖,即盛朝末帝在约法三章禅位给大宁的太祖皇帝前,为子孙后代遗留祖产颇多。可姓燕的也正因雄厚的财力被盯上,在大宁初年几度卷入复辟之乱,几轮抄斩下来,燕云洲家祠堂里的那些人竟然成了官方玉牒文册上仅剩的登记在案的先朝皇脉,每年还真能凭这点拿上那么一千户食邑,度日是绰绰有余。说燕游以前是“落魄宗室”,不过是针对当时燕姓为避嫌已不再出现在权力场中心而言。 燕游此刻也再维持不住朝堂上那般挺拔如松的身姿,颓唐地倚在主位所在的八仙椅上揉着肩膀。燕云洲轻轻移步到他身旁要替他再添茶,被他用手势示意不必。 “阿芸,不要闹了。三年前还可谈谈去哪儿躲,如今已是……噬脐莫及。前线那边不过是在负隅顽抗,只怕再过两三个月,敌军便要打到长安来了。” “竟已如此!?”楚倚云惊得捂住了嘴,“你怎不早些同我说!” “云郎。”燕游给身旁的燕云洲递去一个眼神。燕云洲也是心领神会,很是从善如流地替他顶了锅:“儿子已从父亲那听说了战报,只是不愿惊扰母亲,所以把事情瞒了下来。” 楚倚云早年替燕游挡过刺杀,过后身子一直不好,夫人的安歇状况一直是燕家气氛的晴雨表。 楚倚云简直气笑了,双手一边揪起一人的耳朵就骂:“好啊,你们父子俩,这是又背着我有了小秘密了!” “你不也是,背着我悄悄去看望了那些阵亡将士的遗属?还把云郎小时候最喜欢的木马、秋千还有几箱玩具都从仓库里偷出来送掉了?你那‘独门绝技’是这么用的吗?” 啊?有这事?燕云洲愣了一愣,接着睁眼说瞎话:“那些是我自愿拿出来的。和母亲没关系。” “放屁!你爹我也是查过案子的!仓库窗户上那么——大个脚印儿!”燕游比划得很是夸张,“门后却什么都没有,哪有这个理儿!你别替她说话!” 楚倚云也是不遑多让,明着顶嘴:“你是嫌弃我流落过市井,只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不不不,我不是……阿芸最上得了台面了!诶哟!我是怕你从那么高的地方跳进去,万一摔了可如何是好?我后怕!我心疼啊!” 燕云洲也听家中资历最老的姑姑说过,母亲被捞回楚家认祖归宗前,曾是叱咤长安的女飞贼,轻功举世无双,连霸黑街妙手榜榜首十年,人称“云中飞燕”。 无巧不成书,她后来还真应了那个“燕”字,被族里包办嫁给了前朝皇族的独苗苗,野姑娘成婚后也不消停,一心潇洒走江湖,怀着孕还偷偷瞒着家里做了不少劫富济贫之事。只可惜因为后来那次刺杀伤重,她一身武功也算半废了,云中飞燕自此成了走地鹌鹑。她和父亲也是从那之后才慢慢有了感情的。 燕云洲也知道,大抵父亲爱母亲是比母亲爱父亲早些,因他自小就看在眼里——他记事早,所以对母亲从前总不着家的那段日子还有依稀的印象。那时父亲还没坐大轿的资格呢,出行也没那么多讲究,会抱着他到街上拦着路人挨个地问母亲的下落,眼里都是猩红的;要不就是把他放在书房的小摇篮上再去看案卷,然后一父一子守着盏蜡烛从天亮等到天黑。 但这也不代表母亲不爱他——只是母亲爱他的方式有些特别——在极少的母子共处的时刻,她会带着他飞,跟他说从天上往下看,人们的头顶就像黑点一样,所以站得越高,别人就越渺小。不过她没有教过燕云洲轻功,总说他还太小,玉娃娃一个的,又不像她当年皮糙肉厚耐摔,未来有的是机会。 只可惜世事难料,天元四年年底的一场刺杀打乱了一切。后来母亲在他面前的时候终于多了,父亲的官位也节节高升,却再也没见她飞出过那个四四方方的小院(或许现在亦可称作“大院”)。 楚倚云又被燕游这一番真情告白整哑火了:“这……哎,我也知道战机不宜外泄,只是你们实在不该连我都瞒着。” 燕游:“太后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先将其余几州的兵力北调,护卫长安。” 舍北部数周,换都城长安固如金汤。这是朝中兵力实在不足的下策。 “那就定下这样办了?”燕云洲皱着眉问,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燕游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陛下他担心就算举全国之兵,也无法在长安中战胜贺兰氏。他说……说……”他的脸憋得快成猪肝色,显得难以启齿:“啧……你们不听也罢。” 燕云洲不祥的预感也在此刻达到巅峰,但还是尽可能按捺着说:“爹,你不说,我跟娘亲这夜就白熬了。” “我怕我说了,你们连觉都没法睡。” …… 楚倚云一拍桌腾地站起,张牙舞爪:“他癫了!这和畏战弃京有什么区别!” 燕云洲也被母亲近乎破音的大吼骇了一骇,好在他对皇帝的胆小和无耻早有预期,很快便镇定下来:“娘,消消气……” 楚倚云指着窗外,怒发冲冠:“长安城外还有那么多难民等着安置!都是地方官府扛不住事踢过来的!你们陛下这么做,是要再丢下他们第二次啊?!” “可怜百姓。”燕游低着头不敢抬,也算是默认,“又要再流离失所了。” 楚倚云却仍收不住情绪,声泪俱下地说:“这里是长安城啊,天子脚下,却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燕游,我和云郎天天在城门口收尸,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连累你受苦了,阿芸。云郎也是。” 燕云洲和母亲在城外施粥,时不时就有队伍后头的人倒下,却再也没站起来,后来人要往前走,就可能发生踩踏。说是收尸,其实就是指挥家仆把难民的遗体集中拖到某处堆起来,日落粥铺收摊后再一起掩埋,防止尸体**后有碍观瞻以及发臭。 燕云洲略加思索,道:“那些流民对朝廷也有不少怨怼,恐怕禁不住这个消息。若他们原地暴动,城门守军怕是够呛拦得住。你们有商量出对策吗?” “陛下表态得突然,又未等百官有所反应立刻宣布退朝,所以还没人当庭提出。不过我看陛下当时态度坚决,意思是拦路者,一律……”燕游朝左右看了看,用食指在颈上比了一道。 「杀。」 “只怕对长安城外的人,就更下得去手了吧。” 楚倚云捂住嘴:“天啊……” “阿爹……”燕云洲突兀开口。 “云郎,我知此事对你是有些过于残忍,但……” “我不是说这个。爹,我的意思是……我在城外发现了几处点位,派人在此地设置临时堡垒或者哨所,就可以轻松控制城西和城南。” 长安城的城西和城南地势较平,也是流民潮最可能冲击到城墙的方位。 “云郎,你……”燕游语塞。 “……甚至不建也可以,一组弓箭手就够了。只是要协同合作,不用射得很准,能造出箭雨如云且无法判定攻击方位的假象,就可以有效地起到震慑作用。” 楚倚云听不明白,但还是觉得很厉害:“我们家云郎真是……长大了啊。话说这招对贺兰军有用吗?” 燕云洲竟也顺着这个话题认真分析起来:“流民没有统一的组织者,一哄即散,更好应对。我对贺兰军军情只停留在纸面,而且没法确定消息是否已经过时。不过……如果在我说的那几个点布置都没用,那也就彻底没必要打了。另外可以把附近几处水源地也纳入考虑,骑兵肯定有饮马的需求……” 燕游也停顿了半晌:“……好。你待会儿画到地图上,再和阿爹仔细说说吧。” 话虽如此,不论敌人是什么,这“长安保卫战”能不能打起来都是个未知数。毕竟还有个刚愎自用爱搞窝里斗,还一心要南下偷安的皇帝在。 楚倚云痛苦地揉着眉心:“早知今日处处受限,当年激流勇退也好。” “当年我们没退,如今就是要退也没门了。国破之后就是家亡,我们又何处安身?莫如坐下商量商量,如何救大宁、如何拒贺兰,为长安百姓守住这朗朗乾坤,才是正道。” “是啊。”楚倚云对朝事不甚敏感,听燕游这么说也只能轻叹一声,“云郎,到娘亲身边来。” 燕云洲走过去,就见娘亲变魔术似的将一五彩缤纷的多宝手串套在了自己腕间。腕上沉甸甸,串上各色东珠、玛瑙、水晶、珊瑚、琥珀、翡翠皆是一颗难求的上品,被她费心费力搜罗遴选出来,不用猜也知道价值连城。 燕云洲失笑道:“早先看娘亲费心费力一颗颗攒珠子,原来是为了今日。孩儿的饰物已很多,不如捐……” “收着。”楚倚云轻拍他的手,语气不容置疑,“这是开过光的东西,怎么送人?而且这东西也不是单好看的,送你是为防万一被谁缠上了,可破财消灾。这链子容易解开,里头的珠子也是可一颗颗拆下来的。你娘我不是没经历过,乱世里,给我们家云郎留点贴身的买路钱也方便行走。” “娘子聪慧。那我的呢?”燕游傻笑着指了指自己。 “你?”楚倚云眼光上下扫了扫,狠白了他一眼,呛声道,“以你的身份,单破财怕是不顶用哦。” 燕游肉眼可见的失望:“那便是没有了?” “去去去。”楚倚云把一串星月菩提“铛”地往桌上一抛,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你的…我的。情侣款,满意了?” 那真的是一串毫无特色的手链,像度业寺里几十钱就可以买到的批发款,过了眼就会忘掉。却被当朝栋梁燕太尉极为珍重地收到手里戴上,他还好玩似的拨了拨,满脸笑意:“阿芸有心了。” 即使那个手串在他腕上就像一个孩子的玩具进了藏宝库,同他玉色鎏金的衣袖极不搭调。 楚倚云一瞧他这样,又没了脾气,嘟哝一声:“就这出息。” 母亲房那边的玉环姑姑来轻敲了三下门,比着手语:「夫人,该喝药了。」 她是聋哑人,虽然来历上一直被母亲语焉不详地带过,但因为资历长且一直忠心耿耿,一向行事也很有分寸和眼色,所以颇得燕父信重。家里密谈时,都由她来帮忙通报一些外头的特殊情况。 府中有不少亲信侍女小厮是类似的残障……抵达了一个燕云洲觉得没必要的人数。他也问起过父亲,得到的回答是当今世道不易,这些人都是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孤儿,靠自己活到这岁数不容易,既然燕家家大业大就不妨拉他们一把,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燕云洲听罢很是感动,把此事洋洋洒洒地写进了文策课的作文里,他踌躇满志,认为此番大手笔一定能从柳司学那里夺得全班限额唯一的一甲,还很是得意地朗读给父亲听。 可后来那篇作文被燕父当着他的面撕掉了,然后太尉大人让一脸错愕的儿子先去睡觉,并表示明天就是直接交白卷也不妨事,他会负责解释。 可燕云洲终是没交白卷,那天晚上偷偷熬夜写了一篇新的。柳司学太吹毛求疵,最后只给他评了一个一乙——但那也是班上头一档的了,那次习作没有一甲。 其实燕云洲不是很在乎那个错失的一甲,因为他真的不缺头名,但这件事莫名在他心里藏了很久。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那件事预兆了某个事实,即:世事未必都如他所看到的一般。 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真相,隐于帷幕之后。 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告诉。 「夫人已歇下了。」 玉环朝家主和少爷微微欠身,然后知趣地退下。 寂静一室之中,父子两两相望。一个坐,一个站。氛围一霎冷寂得可怕,连庭院里融雪自屋檐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没有楚倚云在,两人之间却仿佛更多了一层感情上的厚障壁。 其实于这个特殊的三口之家中,母亲楚倚云这条支线的存在不知何时已越过父子的直接亲缘,成为了燕游和燕云洲之间最主要的情感纽带。换句话说,她在时,燕游和燕云洲才是父子;而当她不在时,两人私下的相处模式更像……某种在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下不被允许宣之于口的存在。 一组变相的君臣。 姑且称其为一种仅仅局限在小家庭里的“僭越”吧——这实在是连视燕太尉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亲自上手捏造把柄的皇帝要查证起来都师出无名的家务事,连最高仅够罚月俸的“家风不正”的罪名都称不上。 另外,这也并不代表燕游在正襟危坐发表意见时,燕云洲必须垂手侍立洗耳恭听,像臣子聆听圣旨那样虔诚,又或者必须如同臣子面临奏对那般敬谨地给出答案——至少燕游从没要求燕云洲这样做,但他的亲亲好儿子的确从不知何时起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某种思想上的变异,无师自通地开始礼貌地疏远他,并且连在母亲面前都要逢场作戏。 身居高位后,冗杂的公务已经基本磨去了燕游的精力。但他仍愿意对此反思,并尽可能站在儿子的角度思考,主动弥补二人之间已经部分流失的亲密。 他反思出结果了吗?答案是当然的,世人皆传燕太尉断案如神,只要他想查,没有不能水落石出的东西。可他却也因此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因为此问无解。此问问心,而他恰恰问心有愧。 不是有个说法吗?孩子是父母的镜子。 他的一言一行,皆在镜中。 他的儿子只是看穿了他真正想做和在做的事,然后顺从本心消极抵抗了而已。他难道该去怪自己的亲生儿子生得太聪明吗? 确实也没有任何规定要求燕云洲必须天然应召他的需要,站在他的背后,随时随地准备着献上忠心献上能力献上性命,就为那一半他在他降世前擅自注入的、未经他本人许可的、荒唐至极的血缘。 那孩子长大了,谁都不能强迫他去做任何事,谁都不能。 不过是父子政见不同而已,难道他还要用那陈腐至极的“孝”的一套来绑架他? 那就只能都装傻了。在皇帝面前装忠肝义胆,在家人面前装慈父孝子。一傻就傻到如今。 可是面具终是会碎的,某些事情是必须要发生的。 如今也是箭在弦上的时候了。 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儿子也确实已足够优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足够成为钉死大宁这个从根子上就烂透了的王朝的最锋利的箭镞。 如今看来跟原计划是偏离了一些,但有些事情,他还是宁愿亲自再试探一番。 “云郎,坐下吧……坐到我身边来。”他面向身旁站得僵硬的少年,故作松弛地执起茶盏,在手上摇了摇,“你不是说要把那几个设防点画在地图上吗?来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图册?” 可惜他这儿现下关于宁长安的城防和水文图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版本,把燕云洲看得直摇头,亲自照着谢回书房里的大地图动手改了一些。 儿子看图时倒是比看自己来得自如,燕游想。明知已不合适,可他情不自禁地就想离燕云洲近些,而慢慢凑着凑着,两人便也就挨到了一起。灯下父子二人的身影交织,投在地图上,像一大片乌云,把整座长安城都笼罩了。 而正在这时,燕游突然把手盖在了燕云洲并未执笔的左手上,右手则摸上儿子的肩头,上半身也向他倾去。组成十年前燕游把着燕云洲的手教毛笔字时的姿势。燕云洲像被针刺了一般抖了一下,没有挣脱,也没有逃离,只把被父亲控制的左手悄悄握成了拳。两个人就这样胸背相贴,心跳都是一样咚咚咚地敲,如同战鼓阵阵。 一鼓作气。 燕游兀地道:“不能让陛下就这么走了。” 燕云洲的左手松弛下来,沉默着点头表示赞同。 燕游把头靠到儿子肩上,嘴贴耳地、温和地询问他:“……云郎觉得自己如今能带多少兵?” 这便是要兵谏了。 燕云洲眼睫颤动,勉力保持着镇定,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确实是绝佳机会。国之将倾、拨乱反正,没有比这更正当的理由了。 他答:“……这种事,都看任务的。” 燕游似乎松了口气,继续在他耳边道:“我给你最多、最好的。你只需告诉我一个数,确保锁住宣德门。” 宣德门是连接外朝和内廷的重要关口,离皇帝日常办公和休息的神龙殿一步之遥。此门一关,即是隔断宫内外的信息和人员。自家阿爹也是真敢给初出茅庐的自己派任务。 “陛下还留吗?”燕云洲问,“稍微影响我的估算结果。” “……也可以不留。” 燕游如果真想留宁帝狗命,应该说的是“尽可能留”。他说“可以不留”,大概是出于不想给燕云洲太大压力,另外也有不用燕云洲亲自派人下手,他自有安排的意思。 燕云洲心里啧了声,评价道:“也是,看着来气。” 肩膀上传来一声极尽宠溺的哼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调侃。 燕云洲翻过图纸,指尖点在宫城平面图上一处:“一千。另外承天门也要守,重点守。” 承天门是后宫的重要入口,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和长公主所在的凤阳阁都靠近此门。 而且要派精锐守。宣德门可用被策反的近卫兵,还方便直接调遣。但保卫太后和长公主住所的人必须确保直接听命于燕游,否则一旦保护不力,燕家就会落人口舌。情报表明位于内廷的权宦韩九昌疑似豢养了不少死士,若被他打进后宫劫持了太后或者长公主作人质,会很麻烦。 除非……自己爹有意激进到要让宫里的皇族人都在那晚“消失”。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真是那样,他会极力劝阻。 他个人的政治立场倒在其次。燕家一旦“不小心”把皇族全灭,京城一定大乱,长安城中所有世家都可以为了门户私计举事清君侧,带动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本家发动叛乱,估计贺兰军都还没往下打,大宁就得四分五裂了。 好在燕游也没脑梗到那份上,回答道:“承天门也一定会守。” 燕云洲说:“您得用最好的人守。安意长公主是太后党要扶持的储君吧?她要是没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李如愿是想登基的,但是有个废物老哥在,所以也就只能想想而已。想想也是讽刺,她被她妈谢桐压制了一辈子,现在居然是跟她没有血缘的“太后党”官员在谋划着怎么满足她的愿望。 “最好的人我想留给你,这点不能退让。两千人都不在话下,但你不可以有事。” 燕云洲没正面回应这份热切的父爱,转而问起:“那太后那边呢?” 在他颈边,燕游的气息一滞:“太后娘娘……当然也要保护起来。” “万一……我是说万一,也可以保护不力呢?”燕云洲轻轻偏过头,难得的阴恻恻的语气,像不经意般亲吻在燕父脸颊上。 要不是看燕游心虚得全身血液都快凝固的样子,恐怕若有旁人在场,还会真以为这是不安分的儿子在给一心为国的爹献谗言出馊主意呢。 燕游大笑着从他身旁弹开,颇为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咳。云郎莫要同阿爹说笑了。燕家对太后娘娘忠心耿耿,必定要尽心竭力……” 燕云洲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自己的父亲,嘴角笑意依旧:“尽心竭力,但功败垂成。也可以啊。” 他尾句说得缥缈,实为举重若轻,已是不能再强烈的暗示。 “燕云洲!诅咒太后是大罪!” “可阿爹,方才您的心跳乱了。” 他猜对了,他赢了。胜利让燕云洲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可他心里却依旧是酸苦的,他毫无获胜的快感。 “这不是更符合您期待的结果吗?” 丧母的李如愿就是光杆司令,更易控制,而且…… “您都下过一次手了,难道还怕再下第二次?” 人死如灯灭,死后万事空。太后众所周知地于修养期间在宫乱中薨逝,就没人会再去追究她蹊跷的患病时机。燕家用慢性毒药谋害太后,使其因病免政的罪行,才能永沉海底。慈宁宫内的相关证物、太医院内的脉案亦可于满宫都是燕家人的当夜销毁清洗干净。 “阿爹,我时常入宫觐见长公主和太后,也更易取信于她们。而且论事情的重要程度,保护这二位和守宣德门同样重要。但您却没让我负责这块事宜,是不是已经做好打算了?” 燕游望着天,轻叹:“云郎,过慧易折。” “云郎并非秉性聪慧,是阿爹教得好。” 燕游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将来燕云洲会如何在他的指引和守护下一步步成长,如何在风雨飘摇的朝堂上站稳脚跟。但他没想到的是,燕云洲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回应自己。 如果燕游只是他的师父,或许此刻真的会心生一点青出于蓝的欢喜;但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着实残忍了些。 然而更残忍的揭露还在后面。 燕云洲从衣兜里掏出那包硬物——那是他用硫磺粉收集到的,慈宁宫中四处散落且还未挥发完全的水银液滴。目前暂时还是一团黄中夹黑,又结了块的不明物体。也真难为他不嫌邋遢地一直贴身带着。 证词则来自某天牢囚犯,现在这种无毒害的处理方法也是他给的。念在易水寒和自己暂且没什么利益关系,燕云洲愿意姑且信他一次。 “大盛统治末期,几任君主都沉迷求仙问道,求仙就要问药,问药就是炼丹,结果是人没活多久,化学金属冶炼业倒取得了超越时代的极大的技术突破。其中一味主药就叫朱砂,又称硫化汞。朱砂本身是装饰品,也可入药,并不罕见,但从中提炼出的这种液体金属——后世叫做水银,却是剧毒之物。吸入其挥发的蒸汽后,便会导致焦虑失眠、四肢震颤、麻木等神经病变,以及慢性咳嗽、呼吸困难、肺纤维化等呼吸系统症状。还有肾脏系统疾病,包括……哎你别推我,我还在查……” “哝,你家太后娘娘是不是少气懒言,气喘胸闷,还总念叨头疼脚麻啊。最近都不肯出门了?那就没跑咯!重金属毒性不可逆地侵蚀到脑和肺,不死也得残半条。” “你说是剧毒,怎么没见你跑?” “嗐,别说了。我吸过更有毒、更难闻的,一比,这玩意简直都是仙气了,简直是一鼻子提神醒脑,两鼻子沁人心脾。再说了,”那人跟脱水的鱼一样躺在地上弹了弹,把双手双脚的锁链带得泠泠作响,语气满不在乎,“我是死囚诶,你让我跑,我跑哪去啊?” 而这种奇毒的存在,也只有可能在当时的皇家——也就是燕家的秘录之中,有所记载。燕游不舍得彻底清除作为前朝遗存的证据,所以那本残了页的书也被燕云洲在父母卧室的暗格找到了,现在也被他从怀里摸出,展平,摊在桌上。 “阿爹前几天不是让我给府中戒严,说恐有内奸吗?其实您的遗失物在我这里。”燕云洲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您也要把我当作内奸除掉吗?” “……阿爹,您瞒得云郎好苦啊。” 原来二十年众所周知的“太后党”不过是燕游的政治保护色。 燕云洲有理由推测燕游背后本就另有一批属于自己的支持者,那批人可能远离朝堂,因为这批人疑似不属于两党和任何中立官员——或者他们另有假面,但可能有相当的财力和土地,可以支持燕游豢养私兵、招募贤士。很可能是为了复国而一直依附于他的先朝遗民。 近日太后因病疏于朝政,无力督办朝中大事,授而不管,具体实行上便也大都交给了燕游。燕游就成了实际同太后党派官员联络最深的存在,可以更方便地在大敌当前的混乱时期行使括财权、人事在内的诸多权力,并且染指军权。在财力和人事调动权的双重加持下,不愁笼络不到军方的人——这恐怕也是燕游发动秘密宫变的底气所在。 不过燕太尉集权也并不尽如前文所述那般一帆风顺。皇帝治国无方,但在弄权方面倒是馊主意多。太后和燕游被他防贼似的防着,所以太后避政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表面上被他过给了宦官韩九昌。 谋害太后和发动兵谏确有风险,但此次军事行动一旦事成,后路便是柳暗花明。主张南下偷安的韩九昌和皇帝可除,太后的债可一笔勾销死无对证,就只剩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还缺乏实权的长公主李如愿了。以燕游的权势和手段,她一旦登基就是被架空的命。摄政夺权,再到时机成熟时取而代之,取大宁不过探囊取物。 然而,在这阴谋暴露的千钧一发之刻,他父亲关注的重点却完全错了。 “这东西是有毒。你先放下,放远点……你碰这东西多久了?” 燕云洲眼眶一酸:他本以为这样尖锐的质疑会迎来恼羞成怒的燕游的痛斥,可父亲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关心他的健康,为此甚至不惜直接就承认了。 “我没事。爹。” “难为你还肯叫我一声阿爹。也难为你独立调查这一切了。”燕游的大手揉在儿子头上,“为父确实惊愕,可转念一想,我的云郎又何尝藏得不辛苦呢?以你的性格,这下再见长公主和太后,心里头肯定不好受吧?我知道他们对你是人尽皆知的好。不过我也承认。换了除你和你母亲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事,现在早就是一具尸体。” 全府上下只有他燕云洲的卧房没有查,而慈宁宫的眼线也只对燕云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云洲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所以……为什么?嗯?” 如果说儿子是出于对太后和李如愿的交情去调查疑病一事,那燕游不信燕云洲查到一半时,会发现不了这背后的水之深并不是他一个未入仕的孩子所能对抗的。 所以,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如果知道这件事查下去可能无疾而终,甚至可能让自己面临危险,却仍然要查? “阿父,我说,你信吗?” “你是我儿,你说什么我都信。” 这是燕游的肺腑之言。一直以来燕云洲的确没有骗过他,也没有害过他,只是试图避开他,一直苦熬着、憋闷着,直到如今避无可避的时候。但他宁可儿子跟他在早先能闹哪怕一场,总好过情绪一直被压抑束缚着,把与生俱来的心疾都生生越拖越重了。 “我只是不想再装傻了。”燕云洲说。 因为他太聪明,触类旁通;也太爱多想,总是思维反刍。所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一种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本事。 「汝本能文,何自欺哉?词工意远,不若情真。」 时光拨转回他第一次熬夜后的那天下午。作文纸上柳司学(她也是真的很严格)鲜红的批语仿佛长出血肉,缠绕的触须蜿蜒着伸入燕云洲的心脏。他反反复复看,也反反复复想起自己那篇胎死腹中——不如说是已经出生,但被亲生父亲掐死的“名作”,心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很奇怪的感觉,像整个世界背叛了他的信任。 但一个孩童的信任又价值几何呢?背叛了,也就背叛了。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外如是。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稀里糊涂地,也能过完或长或短的一辈子。 燕云洲曾这么试图说服自己:从来如此,只能如此。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跷跷板另一端有的事情太重,自己不够分量的话,就会被碾死。 …… 可他为什么,偏偏就是想看得再清楚一些,而且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呢?! 即使有的真相是火,光焰灼人,靠近有烧手之患,身处其中更是焚尽身心。他也觉得,自己必须亲自试一试烛芯的温度,才有开口说话的资格。 燕游也反应了一阵,不久后悲喜交集地叹:“以前总觉得,你不像我和倚云中的任何一个。可如今看来,你还是像我的……像我年轻的时候,有一点点。是为十年前的事吧?对不起,阿父跟你道歉了。”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某个开关,燕云洲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但当年的燕游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从真相中保护所有人,怎能说他做错? “阿爹。” 他说,他这么称呼燕游的次数数不胜数,但这次用的是几年来最真的真心。 “——可若我说,我不想当太子呢?” “你亦可效法魏文帝之事。”燕游说。 燕游还真是有点冷幽默在身上。父辈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世,换儿子直接做开国皇帝,确实可以跳过太子这个步骤。 “爹,不要装傻。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纯粹……对那个位子没有兴趣。” 的确。那幅富贵丝无忧线织成的千里江山终于被撕开,背后爬出蛆虫,如今看起来确实没有任何吸引力。但绣线仍在,价值仍在,或许还能有徐徐图之重焕新生的一天,或许将来还可以把这幅图改成自己希望的样子。可燕云洲觉得这幅图太脏了,要他亲自对这幅污浊的绣图改天换地更是一种天大的责任。他又无法像宁帝那样对脏污视而不见,恬不知耻地安享富贵,放任江山朽烂下去。 或许是逃避吧,他没有李如愿那种以一肩挑天下的心气,也不想被冠名为一个统治者。他觉得自己总还不够格做万千生民的主人。 燕游长吁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的耐性也实在快到极限了,半是气愤半是无奈地问:“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要守护这片江山。”燕云洲说,“而非……占有这片江山。” 燕游一听这话就头疼,痛苦地揉着眉心:“你还是受谢家世子的影响太深了。被圣贤书和忠君爱国捆绑了脑袋,也不看看那些人值不值当。” 忠臣埋骨,英年早折,确实值得叹惋。但对燕游来说也就仅此而已了。即使他也算是看着谢回长大的,他还是自己孩儿的师父,但毕竟是政治立场不完全相同的人,他感叹他的逝去,却也不过是惋惜这个年轻人不世出的才能,惋惜北部几州因无人可拒贺兰,又得为试错多付出的那些人命。 “这和师父没有关系。儿子真正想的是……为什么江山就一定要有个主人?为什么百姓就一定要只听着一个人的想法做事?他们不可以遵从自己的想法吗?” 他想要身边的人都幸福安乐,没有矛盾,但也深知这不可能。 做皇帝,尤其是说一不二的实权皇帝,把一切都按自己的理想妥帖安排好,良才善用,能者居之,的确是现存的最优解……也似乎是唯一解。 可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待他将一切都安排好后,如何确保手下不会有人为了私心和利益勾心斗角欺上瞒下?如何确保自己过身后,后继的君主们都能代代贤明,不会沦为当今皇帝这般昏庸荒唐之辈? 他思考了很久,才得出结果。那就是,干脆不要有皇帝了,让百姓们互相监督。 这个思想成果是他在确定燕游的政变夺权意图之前得出的,并不针对任何人。在此之前,他也只跟一个囚犯说过。此人大名鼎鼎——正是天元十五年秋万岁宴上以献图为名公然对皇帝行凶的刺客,性别男,当时他用的自称是易水寒,所以后文也姑且用“易水寒”来称呼其吧。 燕云洲认识易水寒其实比全长安的人认识他早一点,那年夏天他只身去度业寺祈福家宅平安,而易水寒身着奇装异服从天而降,砸破了寺庙的屋顶,也险些砸到他的脑袋。所谓来的都是客,天外来客也一样。所以两人顺势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或许)的交流,不过交流内容中并不包括下次再见。 当时燕云洲也还没料到后来此人会一战成名……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跟自己师父的一战。 扯远了。总之易水寒当时正在吃饭,托盘里清粥小菜,一碟腐乳,两个半张脸大的馒头,以他的身形来说刚好七分饱的分量吧,这年头囚犯比难民吃的好。他在牢里跟狱卒打得火热,所以饭也是最先送到的,还烫着,冒白气。燕云洲垂手坐在一旁,看他把雪菜拌进稀米粥里,又拿破烂瓷勺子舀了,凑到嘴边吹。 做这些事时易水寒是全程盘腿坐的,姿势不算体面,但他看起来对这顿饭好像还蛮期待的样子。燕云洲期待不起来。对于没有海参鲍鱼大虾瘦肉葱花鱼片鸡丝各色时蔬的粥,他想不出是什么味道。就连以往他犯胃病要吃的清淡粥品,也都加了绿豆百合莲子,口味也早已被家厨褚十一静心调配过,总沁着恰如其分淡淡的甜香。 “这个事情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怕被人说我疯了。只能跟你说——你说自己是从未来来的,那你能不能帮我解答一个问题?” 眼前的囚犯扬了扬眉:“这个……看情况吧。太超纲的我不答。”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勺子喂进嘴里,看似吃得很香。但姿势太不雅观还稍微有点吧唧嘴,燕云洲也担心他吃得快被瓷勺割到舌头,看得提心吊胆的。 他不太喜欢看眼前这个人流血,自己允许的乃至亲自制造的除外,到那时他自会剥离共情,只把眼前的人当作一块可供试验和游乐的死肉看待——不必责怪他冷心冷情又冷漠,因为这也是曾几何时易水寒亲口要求的。 易水寒眼珠子一转,也好似注意到了燕云洲的眼神,还真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喂,你尝尝吗?” “……行吧。”就当是为了套消息付出的代价。 这次间接接吻其实是两人间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换,不过此刻也都不觉得埋汰。毕竟二人在这天牢之内更出格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兴起时燕云洲会用一些新巧的玩意和手段来折磨这个穿越者,榨出他的汗水、血液、眼泪,还有一些更可疑的,顺带……相比之下很少,也流一些自己的。 其它时候暂且按下不表,至少现在他们确实在正常吃饭。 “啊——怎么样?” 哑着嗓子:“烫。” 易水寒却好似很开心:“那是你舌头太娇贵,我可不管。”又往嘴里连送几勺,嘚瑟得像一只酒足饭饱后抖搂着羽毛的大肥鹅。“看,我就没事。” 可惜他这顿饭到底是被燕云洲毁了,最后都因为这个小少爷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喷在了地上。如果易水寒此时开了系统,应该能收到一条消息提示:眼前的对象对主体的印象分下降了。 礼仪修成满分的世家少爷会觉得随地喷饭的囚犯邋遢很正常。即使燕云洲没少把他踩在地上玩到失禁,但标准总可以是灵活的。 易水寒呛得厉害,脸都憋成了红色,脖子上青筋显露出来。他这状态倒还挺让燕云洲怀念的,让他回想起两人刚认识不久的时候,那时他可以狞笑着掐住易水寒的脖子而不出戏,接着把刑司官和囚犯的戏码演下去。 现在不行了,关系熟了,不论精神上还是□□上,有时候就狞不起来——得趁自己心情坏到极致的时候才可以。 易水寒缓了缓说:“你这个状况吧,叫你的思想背叛了自己的阶级。你是不是希望百姓们能有独立自主的政治地位,而不是被一直剥削、压迫他们的特权阶级和利益集团骑在头上?甚至国可以不属于天家,只要负责治理这个国家的那些官员能始终把以劳动者们为主体的那些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是。天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燕云洲:“……大致意思我好像懂。你归纳的好精辟,好先进,好超前。我简直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所以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劳动者?什么是根本利益?” “阶级就是……用你可以理解的话讲,贵贱之分吧。你穿金缕衣,外面平头百姓穿粗布麻衣,我穿囚服。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好处占尽,有人靠自己的双手过活却因为成果被前面那种人抢走而不得不饥寒交迫地等死。这就是阶级。”易水寒突然很紧张的样子,“你等等,我吃初级警告了。” 他时不时就要精神分裂和口中脑海里那个“系统”对话一下,燕云洲都习惯了。 “唉。总之这些东西你听听就行,千万别记下来。不然我就惨了。” “那……有可能建成吗?这样的国家。从你的八千年后的视角来看。” “哼哼,以现在的大宁国情就别想了,等个几千年吧,至少也得等这些封建愚民都思想开化了再说吧……诶呦中级。小祖宗别问了,收了神通吧,我怕了。” “如果我想推一推呢?” “你推不动的,小少爷,大罗神仙都不能。经济基础决定……哎这个你更听不懂,总之就是社会经济没发展到这份上。但你若真能推一辈子,我也敬你是条汉子。小少爷,你是有能耐,但别螳臂当车,别着眼于太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了。这事比我的任务都离谱。” “真的不可能?” “现阶段不可能,注定失败。除非你能活两千年。” 这件事燕云洲的先祖其实已经尝试了,也是大宁开国的缘由。就是盛朝末帝为了等到他口中的“理想世界”,一心求仙问道寻长生之法,最后放权把国家禅让给李氏一事。 燕云洲也看过类似的记载,所以诞生这些想法倒也并非空穴来风。现下想来,盛帝心心念念的“理想世界”,恐怕就是易水寒所说的这种社会状态吧。 “……那我能力所能及地做什么?怎么在当下救更多的人?” “这是你自己的时代,你只能自己想。解散帝制就死了这条心吧,不过这世上确实还是得有一个好皇帝对百姓来说更好……我觉得李如愿就不错。”易水寒的靛蓝浅瞳朝他一瞥,语带试探。 李如愿基本只跟自己袒露过一部分野心,天下还是昏庸无道的天元帝的天下。易水寒现在突然提让她当新君,简直是堪称造谣级别的离谱……更可怕的还是这个造谣竟有几分合理。 “你跟她熟吗?”燕云洲警惕心当场就上来了,皱着眉问,易水寒这算泄露皇家机密了。 “宫宴上见过一面,当时她不坐你旁边吗?” “就凭那一面你就确定她是帝王之命?那你还真是望气大师。” “哈哈,你不用懂。”稀饭已经凉了,易水寒摇头晃脑地扒拉最后一口,耳后蓝色碎发都跟着摇,“不过衷心劝你一句。你之前那些想法和我说说就够了,别往外传,会出人命的。” 他刚查到,宁国初年有浩浩荡荡的文字狱和焚书,就是为了禁断这种天马行空且无益于当下的思想。不过当年那些被下狱和处死的都是些民间人士,像眼前小少爷这样出身的还是第一个。他日子过得这么好,无论怎样都有后路,为什么会诞生这种想法?吃饱了撑的吗? …… 确实是吃饱了撑的。 燕游也这样觉得。 他是真的曾从大宁社会下层爬上来的,吃过亏,挨过打,善意被辜负,也经历过各种身不由己的窘境。燕云洲毕竟是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又被身边人保护得太好了,方才竟然问民众能不能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事,在他眼里就跟“何不食肉糜”一样糊涂天真。这个时代一个博览群书而且能独立思考的脑子其实是奢侈品,多数人都挣扎在活命的线上,只剩生存本能。万千愚民庸碌浑噩是非不分,拳头和嗓子才是硬道理,真让他们顺了自己心意,只会促成强盗、流氓的治世,那才是万般皆乱,寸步难行。 他扶着额,气极反笑:“和他们说再多都是对牛弹琴,你要如何一个个撬开那些冥顽不灵之辈的脑袋!非要等他们抢劫到你头上才肯醒悟吗?实在不能调理,今日过后,我去请大师帮你做个法事。你不信这套也行,莫要再提这事。” 倒是自己教育疏失了,他太怕儿子被愚民所伤,竟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燕云洲也自知失言,但他还有别的利害要辩一辩。 “爹,您不觉得荒谬吗?贺兰大军都要打到长安来了,我们吃着世家食、穿着锦衣冠、享用着下头的人辛勤劳作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到这时却还想着如何靠政治斗争争权夺利。长安世家都能知道皇帝企图南逃的消息,城中百姓却只能被蒙在鼓里,城外难民更是冻毙风雪者不计其数。我们不该先想着给他们一条活路吗?” “又不是不管他们了!我能想到的活路,就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亲自下命令让他们好好听话!做事!” 燕游说得其实没错。上层流血并不祸及百姓,他们仍可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 “是。可待前朝平定后,我更想披挂上阵,尽己所能战退贺兰,收复失地。而不是拘泥于皇城一隅,再为一己之私行阴诡权谋之事。更不想,再亲眼看着自己最敬爱的父亲……” 继续一意孤行地用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为自己铺一条……自己并不想踏上的路。 太后那恐怕已经迟了,但…… “若尽辅佐之能,安意她未必会为难我们。” 他还在尽量避免燕游对李如愿的后手。以燕云洲的了解,李如愿的政治抱负很重。她是一定不会安安分分当傀儡的,也一定会有所察觉,和燕游恐怕会闹得鱼死网破……这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燕游指着燕云洲对他怒斥:“我知道你对我算计太后一事心怀怨怼,连带着对李如愿也有愧疚,可这不过是妇人之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你如何去原谅一个害过自己亲母的人!真以为你们那点年少情谊能维持多久?待她成长起来,我们的手若再也伸不到天家了,该当如何?到时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更何况你又把那些一直以来支持阿父的人置于何地?我们现在就是过了河的卒子,有进无退了!” 有进无退,好一个有进无退。 一切终归是往燕云洲最不想看到的黑暗边缘滑落了。 燕云洲不说话,但眼神已是灰暗一片。眼泪流不出,早已因为长久的煎熬蒸发,在心里枯竭了。 报应,都是他装聋作哑的报应。什么都想救,什么都救不得、求不得。身边所有人都在绕着他转,所有人都在为他考虑,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他,他却什么都无力回馈。有些事他看不过眼,但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论如何都摘不清自己。 燕游以手抚面,平定了一会儿心绪,想想后话应该如何交代,又道:“你以为谢桐就没做过脏事儿,就没害过人?太后党都出淤泥而不染?她指使的见不得光的事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现在这下场都是便宜了她!” 燕云洲:“可你没说那个人。” 谢回。 燕游一挥衣袖,桌上图纸乱飞:“……是!所以他死了!” 死了。是的。当今世道就是这样,太清白干净的人在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都活不下去。 可这话一出口,燕游突然又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神了。他知道儿子对谢回感情极深,燕云洲一向听话懂事,几乎从不行差踏错,方才也还是他第一次对燕云洲发这么大的火,此时便也只能找补似的说:“其实我对思深那孩子……哎……” 一声叹,道尽多少不能言。 “的确。阿爹若有心,也早该拦着了。” 燕云洲却只垂眸道,心中荒寂。若燕游真的有心阻拦,要把他往那条路上引,就根本不会在当初给他和谢回深度相处的机会。 而且事到如今,可能是已经麻木了吧。任何人说谢回已死都已经不能引起他多少情绪波动了。 “是啊,你们都还年轻,可能共同语言多些。所以我想你一直跟着他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如我一般爱你。” “……他做得其实挺好的。” 燕云洲吸了吸鼻子:“嗯。” 天要亮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再吵下去也没完没了了。 燕游:“云郎……” 再而衰,三而竭。他也无意争辩下去了。 一些思想,一些现实,都在这一个晚上交代给他,也确实超出了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极限。 他最后说的话是: “不论你不管你觉得我手上多脏,我的心多么深不可测,有一点你可以永远相信。” “我爱你和你母亲,胜过生命。” 燕游当年什么都没有,最初最大的理想只是做一个教书先生。直到那一群人找上门来,给他身份,授他世道,他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更多,并一步步变成一个合格的官僚。 那些人还想倾尽所能捐他财帛、田产、兵马,寄希望于他的血统,能让这江山重塑。 但他没有要,最初没有。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楚倚云。 美人计,或许。但他不在乎。 如同枯木逢春,爱意破土生花。一个只为了满足他人权欲而生的工具,却因一只飞进窗棂的燕子而有了念想。 再后来,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一个也够了。即使身子弱了些,但无妨。他就是世间无二的珍宝。 燕云梦,九洲同。 光这一个名字,便载满了他们对整个世界的殷殷期盼和浓浓爱意。 燕游久久凝望着燕云洲去往楼上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儿啊……念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要命的东西。 第4章 萧墙祸 燕云洲照例喝了小厨房煨的安神汤后乖乖爬上床歇息,可惜一觉仍是半梦半醒的睡不安稳,就这样一直从卯时捱到了巳时还没听见府中下人来唤自己起床,也没心思继续睡下去了。 他翻身下床一开门,迎着堂中日光远远瞧见房外排排站着的仆侍前头竟还守着个铁青着脸的燕游,心里头便明了了:怪不得没人来叫自己。 家主亲自造访东厢对就近住在耳房负责伺候少爷的仆人们来说倒不是稀奇事。燕游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向关心,也时常来过问起居。只是此次架势过于气势汹汹,一品大员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场直接把他们都唬成了受了惊的鹌鹑,一动都不敢多动,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拿来杀鸡儆猴。 只有院厨褚十一除外,他还在想该找什么理由帮小少爷开脱,奈何他比菜墩子还实的小脑瓜在处理人情世故上着实没什么天分,想着想着甚至转变成了发呆。 “父亲下朝了?”燕云洲用爪子梳着头发问,惺忪睡眼眨巴着,稍微化解了尴尬。 早朝时间多在五更天,部分朝臣要想不迟到甚至得三更起。当然首先天天要人三更起的确过于反人类,其次过往也并非每日都有要事需禀,所以历朝平均频率大约是每旬上朝一次,大宁在当中更是松弛感的代表,半个月未有通知也是常事。 不过非常时期非常情况,战争的迫近一下炸出不少积弊,且因是性命攸关的事,龙椅上那位也再难怠政下去,朝会恨不能天天开张一次开十二个时辰,朝会完了之后还要圈一批人单独问话,轮番压榨朝臣。 燕家这种有轿辇又住皇城根的倒还好,至少通勤没什么大问题,但算来,父亲昨晚刚跟他吵完架那会儿就该到出门去宣政殿门口排队的时候了。 “今日休沐!”燕游瞪他。 “倒是稀奇。”燕云洲咂么嘴,心想龙椅上那位大概是昨日已去秽甚多,今天难得没蠢人多作怪,“那父亲为何着官服?” 难道是昨晚到现在仍没歇? 燕游顿了顿,走入门中,示意他私下谈。 燕游能在官场屹立多年不倒,小道消息暂且不论,最主要凭的还是一身办事滴水不漏的真本事:比如,同样的材料疏失在他身上不会发生第二次。一张崭新且最即时的皇宫布防图在桌上徐徐铺展开。而对于它是如何在短短几个人时辰内绘成并被送到燕游手中的,燕游没提,燕云洲也没问。 现今长安守军按方位分五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皇廷禁卫黄龙军居中。除黄龙军外,四营各出一部分兵力轮流值守长安各城门和交通要道。 燕游已派遣亲信潜伏在黄龙军中,以便在当夜制造混乱,争取直接里应外合谏掉皇帝脑袋,但此举毕竟胜算微薄,必须同时做好发兵的打算。 而如要大动干戈,宫内黄龙卫的那些宁帝亲兵自是必除,东阁状况虽尚未探明虚实,亦可提前视作假想敌。 燕游手下部曲需要运输和藏匿,人数毕竟有限,可摆上明面的长安城的守军才是本次军事行动的主力。在这其余四营中,东、南二营相对容易动员:东营的统领和副将都由燕游暗中提拔,南军的指挥使是太后党便于借力。 而西军最近新上任的指挥坐到这个位置全靠门荫,也没打过架,很可能倾向于龟缩观望,但燕游靠对那些中级将领们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也算把半个西军拉上了船。 唯独北营始终是铁板一块。确切来说,是谈好的又崩了。 世代统领北营的陆氏是老军阀,虽然在宁朝抑武国策的影响下不复当年荣光,依旧把军权牢牢把握在手,族里几代经营下几乎把玄武军治成了自己的私兵。这代的北营头目陆文晖是个无利不起早之辈,好在脑子不太好使,燕游费了点心思,也算派人把价码谈成了。孰料此人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然出尔反尔,坐地起价,密联燕游说他在昨日朝会后深感陛下圣明,打算全力护送宁帝南下,美其名曰“武人坚刚不可夺其志”,除非出额外的条件。 “他不知道背后是你?”燕云洲神色复杂地问。不然他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不仅蠢还要钱不要命到这地步,竟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军力狮子大开口。 燕游扼腕道:“派去游说的密使很可靠,他最初不知道是我。后面同意合作,便让他诈出来了。要不是北方守军回调,事不宜迟,这事还轮不上他来跟我提条件……是我失策。” 在兵谏这种大事上,他本不欲与这种唯利是图、人尽可君之人合作,可偏偏陆指挥使所负责的长安城北在宫变中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皇宫坐北朝南而建,从城北攻入皇城内闱可占据天然的时间和空间优势,先发制人。反之,若那位指挥使让玄武军死守北处几道关卡,或者为皇帝逃跑开方便之门,对己方来说难免要面临一场血腥恶战,甚至有宁帝逃脱、功亏一篑的可能。他是为了让计划万无一失才去试探北营,没想到百密一疏,让巨大的沉没成本成了背叛者勒索的筹码。 见燕游的脸色仍旧没怎么缓和,燕云洲默默斟了两盏茶,把其中一盏推到燕游面前,朝父亲安慰道:“他不知道我们的具体部署便好。我听师父说过,北军因为卫所临山易守难攻,平时也疏于训练,算不上什么精锐之师。” 燕游接过茶,摇头叹道:“到底是怕他拿人头为自己垫功勋,这状况终究是有底线的人吃亏。陆文晖意思是,若谈不拢,他到时大不了和我们硬碰硬,反正就算挡不住我们,他也是行忠君之举,无罪;而若事成,他就能独吞救驾之功。” “他有没有可能在麻痹我们?” “他没这脑子,要不这些年也不会被李氏那个废物一点一点蚕食兵权。不过赌我骑虎难下,投鼠忌器罢了。”燕游很肯定地说。 燕云洲暗暗松了口气。本来最大的威胁,也就是消息泄露了。但幸好,这位陆大人足够贪心。 “哎……李氏对陆家一向严苛,他能忠诚才有鬼。我看他突然变了性,主张护卫陛下南逃,还敢跟我叫板,定是跟阉人暗通款曲。” 燕游的怀疑也算是有理有据:支持南下,且能帮助他迅速知晓内廷和皇帝动向之人,除了韩九昌再无其二。 燕云洲啧了一声:阉党和军阀狼狈为奸,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他们这孱弱的同盟能保持多久。 从那个陆指挥使的角度上看,选择这时趁乱捞一把倒也有他的道理:李氏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类型,他就是告发成功也未必能拿多少褒奖,加上燕游肯定对泄密有所准备,指不定将计就计反咬他一口。他如果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大可以稳坐钓鱼台等燕游打到皇帝眼前,李氏很怕死,到时候什么都会同意的。就算一不小心玩脱了,作为当夜长安四营中唯一的“忠良”,新的掌权人也没理由找他麻烦。 稳赚不赔,除了漏算了一点:燕游。 这个陆大人果真是脑子不好使。为了敲竹杠,居然把这堆盘算大张旗鼓地对燕游说出来了。 他知道的确实不少,可自己阿爹向来能知道更多。 “……阿爹有那位的把柄吗?” “你大可以往多了猜。”燕游大约是觉得儿子还算聪明,朝他得意一笑,“我原本想的是若陆文晖不配合,那就竭尽所能弹劾他,再运作一个新的北营统领上去。早听说这狗东西不仅贪污受贿,还霸占民女,没想到桩桩件件,没一个冤了他。至于说他勾结宦官,虽为猜测,说不准将来能从贾来福那儿撬出些什么。” 贾来福是韩九昌早几年派进燕府的卧底,在前段时间燕游下令清查时落网。他当年自称因为家贫才切了□□想进宫做太监,但没能被选上,家主夫妇怜惜他的境遇,便让管家将他收作府上帮佣。虽然如此,免不了一些下人间的闲言碎语,得了个“贾公公”的外号,也算打开了知名度。 本来清查都快结束了,结果他碰巧在照例去采买时顺便跟少爷打了个招呼,而正是这个招呼终结了他的卧底生涯。燕云洲当时突然想起这位“贾公公”进府之初一直汲汲营营四处讨好才将自己调动到了外出采买的位置上,之后竟然就此安分下来,甚至拒绝了几次升迁,对这么个功利的人来说有点不合常理;而且府上账是一直平的,他却经常从其它下人那听说“贾公公”借着采买之便给他们施以小恩小惠的事情,就算眼前这人不是大鱼,日常用度有问题也跑不了。就对燕游顺口提了一下这事。 没想到燕游顺着燕云洲的怀疑去查他的来历,竟然真在掖庭查出了他的编制。“假公公”竟成了“真公公”,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不知是韩九昌对他不太好,还是在燕府的几年生活改变了他,燕游恩威并施的一番操作竟真震慑住了这个老练的卧底。这位“来福公公”根本没抗住几次审问,便感恩戴德地接受了拿情报换保护的提议,几乎是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阉党现在明面上如日中天,他的投诚还需谨慎对待。”燕云洲支颐着说。 虽然他也希望贾来福的情报属实:宫变能毕其功于一役直接掀桌除掉李氏和韩九昌自是最好,但李氏在父子俩的计划中仍是优先,毕竟效忠皇帝是阉党最大的遮羞布。到时如阉党不死,朝堂主事者换成了厌恶宦官的李如愿,这些证据就能在扳倒韩九昌时派上用场。 另外一点就是贾来福个人的原因了。燕云洲觉得他虽然负责食品采买,但至少没在自己的菜里加过料,还拿着阉党的钱“好心”给自己家的仆人们购买小礼物,倒是自己阴差阳错把他的真实营生揭发了,怪不好意思的。 “我有分寸,你放心。至少人看着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苦命人罢了。至于陆家那边……” 父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都明白此时不可退让,陆指挥使那边还是应该吊着的,不过他的报应也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燕云洲心想:这下有好戏看了。父亲尚且不给他自己留退路,那就更不可能给背叛者留活路。这事就算私了了,这位陆大人也没得几时风光了。光勾结宦官这点就够到时候李如愿下旨把这位陆大人踢出朝堂,加上北营数不胜数的贪腐记录,陆氏抄家乃至让他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不过他提的什么条件?” 燕云洲果然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还有什么是狗急跳墙的宁帝都给不出来,非要燕游来给的? 燕游咳嗽一声:“他说自家小女仰慕云郎已久,非你不嫁,希望同我们燕家结为两姓之好。我说你还未成,家中有祖训阻拦着,议亲之事可再缓缓,待到过了年你二八之后再定下。” 燕云洲沉默了:这还真是中年无嗣的宁帝给不出的。就算陆家想往后宫塞人也很难,宁帝已不选秀了,就算为这救驾之功破例,后宫中高位妃嫔也早已满额,祖宗之法不可废,难不成真要等等他女儿慢慢从才人熬出头? 燕游冷哼一声,朝他揶揄道:“呵。你小子还在说不想当太子,可已经有人打起未来太子妃(之位)的主意了呢。” 说到这他犹气不过,站起身用折扇拍燕云洲脑袋:“叫你藏锋守拙,别老每年春日宴都抱把琴去出风头,你偏不听,年年都弹,年年带着一身过敏回来,这下给你弹出事了吧?你把人姑娘的芳心都弹走了!” “这和我弹的琴又不一定有关系……”燕云洲捂着脑袋,有点委屈。怪不得早先燕游脸色那么不好,原来是因此事迁怒于他。 书中的智者好像大都深谙和光同尘之道,认为不露锋芒、与世无争,便可以免去许多是非。燕游忧心被皇权忌惮,没要更多孩子,平日也耳提面命要燕云洲放低姿态,燕云洲却并不太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放心上。荣誉也好、机会也罢,但凡燕云洲认为自己的本领配得上,他都不吝于去表现自己。 这或许也可归因于谢回便是年少扬名之人,师父的言传身教让燕云洲就是觉得出名得趁早才痛快。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唯有这般潇洒得意、风流恣肆,方不负他们这等天赋英才的一身风采与大好年华。 不过似乎这个捂脑袋的行为又触动了燕云洲脑海里的什么关窍,他紧接着抢白:“再说这位将军要的哪是太子妃,他要的分明是一半江山。胃口大着呢。不然,烦请阿爹告诉我,他到底是家里哪个姑娘喜欢我?他要是没实指那就是指着我的名声来碰瓷的!就是你和我娘生了条小犬,他都得把女儿卖过来。” 这就得从牡丹那儿讲起了。负责城防的陆指挥使恰恰是乐楼的常客,后宅莺燕众多,子女也多,不分嫡庶总共有十个女儿,没一个是他放心上的。当朝武将毕竟没出路,那人把主意打到外戚夺权上倒也合情合理。只可怜那不知家中排第几的姑娘,没得过家人爱重,这时还被当成借口使。 还有便是…… 燕云洲暗自咬牙:对不起了,师父,既然您老当初没能给咱个准信,现在也一时赶不回来,那就原谅徒儿稍微在口头上轻慢一下吧。 “而且,爹,您也是知道的……姑娘我是不收的。他就是改卖儿子了,都至少得带到我面前相看相看吧?” 燕游还在恼怒他说自己和爱妻生小犬的事,一听这话,更急更气:“你……唉!我又怎么可能真让你去相看!就陆文晖那张丑脸……” 一听他这么说,燕云洲也顿感轻松,高兴地一抚掌:“我就知道阿爹舍不得!” 插科打诨也就到此为止了。父子俩都知道,当务之急,是重新部署一份绝密的、将北军的变节纳入考虑的作战计划。 好在这位指挥使不仅利欲熏心、对治军之道也不甚通晓,算不上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燕云洲自有一只手数不完的办法冲散北营陈旧无比的破烂阵型,把皇帝从他手上截杀。 燕游连轴转了这么久也已精疲力尽,见儿子排兵布阵得起劲,根本没自己掺和的地方,便放松身子俯在桌上,揉着眉心,双目微合:“军略之事为父不如你,就不外行指导内行了。不过我还得先在你这坐一会儿。你若还要查证一些我方的具体情况,问便是。我给你最大限度发挥的空间。” 燕云洲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桌面,嘴角往下细微一撇:任意发挥?那他能允许自己这个“小心肝”秘密营救太后娘娘吗? 好像不太可能。那就问个别的吧。 燕云洲把双手撑在桌面上站直:“阿爹想没想过,我可能会死?” “你该有护己之能。不是吗?就算你不能护,也有山鬼替你护。别提这些虚头巴脑的,给我好好历练。” “山鬼”是当初燕游为了应对天元十三年的朝堂危机亲自遴选组建的暗卫队伍,负责护卫燕家三口,有时也保护一些要案的线人。 “是,是历练。”燕云洲低头一勾唇,重新看向地图。他其实还有很多军事范畴外的事想问,但看燕游下一秒就要睡倒的样子,一时没好意思说。 而或许父子之间或许确乎有某种心灵感应,燕游看似已渐入寐,竟突然又强打精神开口道:“还有一事,为父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开——其实直到昨晚找你之前,我都还没下定决心要谢桐的命。黄龙卫和韩九昌是好刀,但借起来风险过大,那些人里头活一个都有暴露的风险。何况太后娘娘对我们家毕竟有提携之恩,你却似乎将为父想成了忘恩负义之辈。本来你我是父子,有些事情没必要解释。但我实在委屈,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任性来求你一个道歉。” “孩儿知错了,昨晚也是随口一问。”燕云洲装出恭敬的样子,“小人之心,让父亲见笑了。” “你这幅样子,才是最教我担心的。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怎么能,怎么能……” 燕游的意思是:昨晚那样的质疑根本不该是像他这个年纪,这等生平经历的孩子能想得出来的。只可惜意识混沌一团,这话没能说清。他燕逸之是文臣出身,曾有舌战群儒之能,但在睡意围困之下,再灵巧的口舌都仿佛打了结。 不过他仍尽力对抗着,眉头紧缩,像是想再说些什么,眼神却已难以聚焦,最后只含糊不清地道:“云郎,阿父也是老了,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只觉得你……” ……有时候多愁善感得要命,有时候又冷静得像是另一个人。 可未尽的话戛然而止,少顷后便化作了深睡之人平静的吐息。 房间里的香是安神的,因为主人养成了耐受而被制成了不伤身前提下的最高浓度,外人一旦产生睡意,就会被轻易放倒。更何况,自己还在方才推给父亲的茶里加了点……安神助眠的料。 父亲,好眠。 燕云洲微垂下眼睫,咧开一个得逞的笑,从衣架上小心取下一件暖和的大氅,替燕游从背后披上。 他只是不希望被提心吊胆的感觉玷污自己的爱好。或许会有人希望沙盘推演时能有人在旁捧场,但燕少显然不在此列,被监考的感觉他已经受够了。更何况监考人是在自己面前毫不遮掩眼底权欲和野心的父亲呢? 燕游宽厚的肩膀在他掌底一时微微发着烫,燕云洲因这温度有些出神,回想起自己幼时也曾骑在这副肩膀上游过长安的大街小巷。现在已是两个人都数不清的年头过去,燕太尉再也变不回燕主事,燕云洲也变不回那个之因为骑高高就兴奋得大叫的自己。但好在得到的总归超过失去的,再为此可惜便是矫情了。 ……毕竟罕见。披好大氅后,燕云洲又坐回燕游对面,眼带新奇地观赏父亲的睡姿来。 这个人年轻时就是长安官场里出名的美男子,如今年纪稍长,风姿依旧。做家主和太尉时,他在人前站直身子,可称一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现在颓唐卧倒时,又“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荣耀秋菊,华茂春松。不外如是。同他相比,现在的自己不过白皮细狗一条矣。 ……其实没人敢明着说,这世上最多美男环绕之人,正是当朝太后谢桐。 政敌的栽赃诽谤从未停止,而“可能”一词包含太多,世间很多事根本说不清。有心者只对捕风捉影之事大肆宣扬,而面对有真凭实据之事,却反倒噤声:比如大谈燕太尉如何靠女人上位,却选择性地忽略谢桐最初的两名男宠其实正是当今圣上所献。 一国之君为了讨好大权在握的嫡母竟然上赶着去绿自己的亲爹,何其可笑,何其荒唐之事!然而此等重磅的皇家八卦竟无人问津。这就可见,自己父亲和太后的事之所以落到如今甚嚣尘上的地步,不过是因为他们为当局者所不容罢了:有人看不惯他们,又除不掉他们,所以贬低他们的人格、败坏他们的名声,指望能有其余的好事者被煽动作喉舌,图一个众口铄金之效罢了。 但同亲眼见证相比,人言再可畏,也不过耳旁风过尔。燕云洲确定父亲对楚倚云十数年如一日一心一意,且如今父亲在朝堂上已经站稳脚跟,未来更不可能和太后有感情上的瓜葛。至于自己出生前的事,比如父亲如何走上官途,如何从众多向垂帘听政的皇后毛遂自荐的人中脱颖而出,还有他对母亲有时不似寻常的愧疚,以及太后那些枕边男宠相似的相貌为人……他都没有丝毫了解的**,说实在话,他对老一辈的感情生活完全不感兴趣。 他是燕游和楚倚云的亲生儿子;太后娘娘也对他很好;传闻永远只可能是传闻。只这三点,便已给足了燕云洲安全感,让他能挺起胸膛面对这充满妄语流言的人间,作为燕游的儿子和太后最疼爱的后辈。 更何况,从父亲方才的态度来看,也不像是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更不至于对太后有什么非除之而后快不可的暗恨。 “其实就算确有其事也没关系。”燕云洲小声自言自语道,“娘说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 是错觉吗?他的余光瞥见燕游的手动了动。父亲似乎睡得更沉了,玉山坍圮,像一口金声玉振的钟,嗡鸣出一阵规律且并不吵闹的鼾声。 被自己药得睡成烂泥都能这么温文尔雅,除了自家阿父也没谁了。 燕云洲不禁想:就算自己侥幸能活到父亲这岁数,恐怕也撑不起像他这般的神韵风姿。 ……是的,侥幸。 其实每一次亲自带兵都是生死局,但既然燕游只当这是对儿子的历练,燕云洲也只能照单全收。 燕云洲倒是对死早有觉悟,毕竟疾病曾数次将他逼入生死边缘。但这并不意味他不怕死,严重之时他甚至不敢入睡,怕一觉不醒,但为了恢复又必须静息,便让房里熏最重的安神香,让黑沉沉的困意来压制胸闷和心悸。 连宫里最有资历的白胡子御医都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言说这种心症只能预防,治疗就是跟老天爷作赌,每次发作都可能要命,但若施救及时,可保一时无虞。所以他身边的每个仆人都或多或少会点医术,都是等着捞少爷的急救队。 即使这样他还唯恐死到临头还有想做的事没办到,所以近几年每年都写点什么留作纪念。 年关将至,不能再拖了,兵变前还得写起来托人存好。 这次怕是真的要写遗书了。 想到这,他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小兵模型,把关节都攥得发白。 虽然相比于谢回给他出的军事题目,这次行动根本没什么挑战性,但这一仗毕竟是在将来要真刀真枪干上的,推演起来感受不同以往。 推棋布阵思如潮,巍巍宫城梦中生。 角声惊破长安夜,火光四起乱星垂。铁甲金戈逐霜雪,刀影剑光如电飞。 血泼宫墙红未褪,尸横道上白雪肥。孤鸿影落无声息,风卷长空冷月微。 说来也奇,这个陆指挥使根本就不把手下兵员的命当命,即使有生力量是军队的根基,而燕游最怕的也是陆统领拿人命填线。但燕云洲反倒不太顾忌这点:存在于他脑海中的阵地同时也是他收割敌手生命的猎场,那一刻胸腔里洋溢的不止是一身真才实学可得用武之地的成就感,还有一种沾着隐隐血腥的的兴奋。甚至兴到浓时,他那颗一向虚弱无比的心脏都会为此颤栗。 他这个人天生不太适合活着,但却似乎天生就适合战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什么呢?为什么即使战场上没有他挂念之人,他也仍会为接近这种危险的魅力而心系此地? 为国为民这种“正当”的借口反倒说服不了他的内心。说都是为了保护百姓未免太过冠冕堂皇,猪狗不如的宁帝也没有任何值得他效忠的理由。 他想,而且他能。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燕云洲从出生便循规蹈矩到现在,作为谢回之后长安最出色的世家才俊,从无偏失。但在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他想追随一次本能,即使这种本能可能会把他往失控的道路上引。 而世间最离经叛道,也最“出人头地”之事,莫过于砍下那个昏君的脑袋当球踢了。 何当斩龙足? 杀声震天冷风扬,冰靴踢碎神龙殿。 太监宫娥惊惶立,面如纸色声悲咽。帝王在劫无处逃,颤抖跪拜乞命怜。 曾将天下金银掌,如今求活无路行。长刀落下命终绝,鲜血染红玉龙椅。 燕云洲用手背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确认到封锁宣德门劫持皇帝这段都没问题。然而,推演到护卫太后和长公主这一步,情况显然就不这么乐观了。 毕竟是发生在宫门内的战争。黄龙卫和韩九昌的私兵身在主场,有天然的信息优势。陆文晖没脑子,但燕云洲不敢保证黄龙卫统领也没有,尤其是他们身边还跟着阴险狡诈不择手段的韩九昌。 燕云洲将一枚模型移入北门,堵死北大道。又将一枚棋子作为黄龙卫增派的人手快速往太后和长公主所住的内廷西宫移动,随后陷入了深思。 李如愿不想跟宁帝的后宫妃子同居,住的凤阳阁偏僻又窄小,反而更有走小路突围的可能。又或许她根本不用挪窝,反正父亲自会派兵把她那护成铁桶。 相较之下,更危险的反倒是太后寝殿慈宁宫。 黄龙和阉党都以为这次宫变是太后党发起的,燕游笼络陆文晖用的也是太后的名义,事情发生后自然会想到集火慈宁宫拿太后作人质;但其实此次宫变恰恰不守慈宁。这正是燕游计策的诡秘之处,李代桃僵,他戴了几十年太后党的假面,骗过天下人,才做得这个局。 可对谢桐来说,这一步就是死路——如果她真的对燕游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话。谢家亲兵很多都驰援沙场了,慈宁宫防守空虚,她老人家近来又时常因病意识昏沉,恐怕反应不及。就算她能及时抖擞精神指挥卫兵展开防御,生机也不大。守殿的还属于黄龙卫,说到底是皇帝的亲兵,韩九昌举着救驾名义让黄龙卫主支捉拿太后,一点阻碍都没有。退一万步说,就算慈宁宫守卫肯听她的,人数同黄龙卫的主力比起来也还是太少,太后寝宫被攻下只是时间问题。 怪不得父亲昨晚没跟自己多做解释,恐怕他那几个幕僚也帮忙分析过了。这局才是真上难度,吃力营救还未必能讨得好处。 不如说若燕游的计划得逞,太后没能保住,他们这边的局势反倒能拨云见日。且不说南军为了报仇士气定能大振;还能直接少一条战线,东军也不用分兵,能更方便集中优势兵力把黄龙卫甚至北军包抄全歼。 思及此处,燕云洲又瞥了一眼身旁熟睡的燕游。一生如履薄冰的人,连打呼噜都静悄悄的。 真是好算计啊,父亲。 是了,这是他殚精竭虑、筹谋多年才待到的良机。天时,地利,“人和”,发兵理由,详细计划,万般都周全了,只欠一阵东风。 那阵东风,叫做此次宫变的主将,能和他一样,对曾高坐明堂之上的那个女人不留情意。 不过,燕云洲想:父亲固然擅长算计人性,但他从不赌人性。他一向谨慎,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不会去做。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成为例外:父亲当真会拿自己的个人感情同家族未来的安稳作赌吗? 突然,他如遭雷击,恍然大悟——这根本就不是救不救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救一个人跟保留兵力的问题,甚至不是一道军事题。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两难选择!背后的代价和收获完全不对等! 燕游肯定是不想真赌的,但老谋深算如他必能算到若由他来下决定牺牲太后,注定会让他与身为儿子的自己之间产生芥蒂,所以不如说“尚未有决断”,而把选择权还给自己。 这就是他思考一夜后的结果:要燕云洲知难而退,亲自选择放弃一个对自己珍之爱之的长辈的生命。 这才是方才他口中那句“好好历练”的真正含义!——“云郎,你道行太浅,难免年轻气盛,但也要明白,有很多事情你其实无能为力。” 他妈的! 宫门重锁铁刃寒,兵临慈宁断路难。 幻境回环路未明,华灯勾破影支离。碎镜如刀落地残,雕梁断裂飞灰散。 玉阶遍是断魂红,孤垣裂瓦送悲风。遍寻无觅谢太后,死生何处诉明衷? 不知不觉,掌心已是湿滑一片,小棋被冷汗浸湿,燕云洲顺手丢在桌面上。 到底是难。 “我的小冤家,你可算来了,御膳房刚好送了你喜欢的糕点来呢。” “若是小云郎是哀家的孩子就好了,哀家必得把你捧在手心去疼呢。” 确实不是,但已经胜似。毫无疑问,那些她无法宣之于口的对女儿李如愿的爱,都被顺理成章地移情给了“乖巧”——实际上是无法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多主见的燕云洲。 上次他去慈宁,还是为了取证。谢桐已经病得不能起身、意识断续了,同他都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可在最后还是勉强挤出一点神气,如往常那般对身边的宫人吩咐道:“让步辇来送燕少爷吧。出宫路长,别累着了。” 燕云洲在外很少双脚沾地,所以一向爱透过车窗看窗外缓缓移动的景色。就连坐在皇家轿辇里也是如此。 可惜那次被家中无意撞破的阴谋所扰,没有心情好好观赏。 而今才发现,那夜,乃至此前每夜如出一辙的宫城景色,竟已在他记忆之中变得如此深刻,历历在目,恐怕永世都难以忘怀。 夕照西落,夜色微凉。薄暮沉云笼紫禁,华灯指月悬朱檐。 以谢桐的状况,会恐怕以为自己同他已是见一面少一面。那匆匆让宫女在廊中檐下挂起的盏盏明灯,是她对他最后的挽留与送别。 其实燕云洲也很难说自己对太后究竟有几分情,几分是因为谢回,几分是因为燕游,几分发自真心,几分掺杂利用。 熟人多说他重情,他却觉得自己凉薄。 要他在情感上说服自己在这时放弃太后,其实很简单,比父亲想象的要容易很多。他只需要让自己想:她骄傲威严了一世,人到中年身体却飞速衰败至此,每日浑浑噩噩,难以自理,只怕比死还难受。 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他也已经为此挣扎够久了。之所以大汗淋漓地推演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军事水平。细究起来,同偏要解开算学考试附加题时的执拗是同类的。 然而,然而。 他几乎要放弃了,却无端地再度想起那时的景色。 幢幢灯影,往事依稀。 慈宁宫的宫灯很漂亮,若往后再也不能亮起,未免太过可惜。 那便再点点看吧,最后努力一把。 这也是他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 谢回的父亲,谢桐的兄长——定国侯谢檀,谢向松,手上还有一支用于候府自卫的谢家军。 再有便是:那把剑,也该取来开刃了。 第5章 归心剑 燕太尉是个臭棋篓子,平日也爱收藏各类材质名贵的棋子,每间房内的珍品棋盘,便是他爱好的证明——收藏室已经放不下了,索性大喇喇摆着,还能起个装饰作用,反正有的是仆人擦拭打理。 燕云洲一直怀疑他父亲的世间挚爱第一是楚倚云,其次便是棋,连自己都得往后排。 比如现在,人都睡倒在自己案上了,脸还朝着棋盘呢。 曾几何时,这个人也曾对他说,棋的绝妙之处在于:除了布置棋局的组织者,没有一人能将事态由点到面,由因到果尽收眼底。甚至,对于不够高明的谋局者,棋子也有反击之力,例如,脱离掌控,乃至——反刺一刀。 “爹爹乱讲。棋下错了一定是因为弈者技不如人,之前就留下漏洞,才会在这时被绊住。棋盘上的子又不会自己动——吃!” 小燕云洲迫不及待地将白子敲在黑子上。 “哎呀,爹爹又输了,看来今天手气不怎么样啊!” 记忆里的父亲明明是输了给了自己,却面带春风,眸光奕奕,抚掌而笑。 “——所以,若这世上有会动的棋子,云郎感兴趣吗?” “……” 细想起来,原来从出生到如今,父亲其实一直都没有停止刻意引导他。燕逸之不是个出色的棋手(毕竟除了燕云洲也没人敢赢他),但在权谋方面,确实是当世行家。他教燕云洲下棋,并不单是传授棋艺,而是为了让儿子一步步领悟他真正想教自己的东西。 燕云洲幼时也的确曾因他的缘故一向喜棋,喜那方寸之间的进退纵横。但自那篇作文被父亲撕毁之后,觉察到了什么的他才开始不把围棋当做一个单纯的智力游戏看待,会觉得手中的黑白棋子长出了生命,乃至设身处地地去怜惜困兽。 只因偶尔——只是偶尔,冒出的兔死狐悲之感。 泱泱大宁,世家林立,阴谋阳谋纷乱交织,庙堂江湖风云激荡——世间万象,皆在棋局中翻覆。曾有多少弈者自以为掌控棋局,殊不知梦醒方知身在局中。他曾经也犯了自以为是的错误,但好在及时回身省悟。 但既然父亲这么明晃晃地把自己当成棋局的一部分,那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由其摆布。 翻译成白话就是——“你想让我退,我便退,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燕云洲气呼呼地扯掉了燕游背上的大氅,心想贡品貂皮昂贵,老阴比不配,冻死他得了。接着一声呼哨,从小阁楼上唤出一个黑衣覆面的身影。 “山鬼”——戈魈。一名年纪和他相仿的哑女,武功高强,行举无声。她不用接家主派的任务,只负责形影不离的护卫少爷。 少女落地轻捷又安稳,一如往常。几枚打磨锋锐的飞刀在她腰间隐隐闪光,这些刀分明拴在一起,却在方才她翻身下梁时一声未响。 燕云洲因为太后党党魁独子的身份,没少遇上过刺杀。这几柄刀,把把都沾过当时凶徒的命,无一例外。 小姑娘一闲就在他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琢磨磨刀技巧,几枚铁片片片被她削得如柳叶般轻薄,又不失兵器的锐利,可以让人死得很……艺术:刀锋深深凿进额头,目标便直挺挺应声而倒,只在眉心遗留一点点蚓一般向鼻梁蜿蜒的殷红。真正看得人不适的是在回收武器的时候,捏住柄左右晃动往外拔时,刃尖上偶尔会沾上一坨勾着血丝的脑浆。但最令燕云洲难受的还是面罩上方那双眼,清澈无比却没有一丝光,杀完人也只是短暂放空,像是只为等候他的下一步命令而活着。 工具,让人想不起别的词。喑人做暗卫在传讯上有天然劣势,更何况身为女子,要想不被淘汰就必须付出多几番的努力,也就是从普通的工具蜕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工具。 这就是燕游口中“会动会呼吸的棋子”。燕云洲夸她刀磨得好,不间断地夸了三年,才多少捂热一点她的态度,让她能稍微用点面部活动来表现自己不是个偶人。 在谢回出征之后,戈魈偶尔也当当燕云洲的武打陪练。不过结合人家“办正事”时下手的利落程度看,燕云洲觉得同自己比武时的她和谢回一样,都是留手的。 燕云洲的武才已经两年没长进了,很可惜,但也无可奈何——身体底子摆在那。比武需要耐力,但他的心肺无法支撑强度过大的运功,太执着反倒过犹不及。至于如今还在练,也只是为了不退步。这样如有不测,戈魈又分身乏术,他多少可以靠自己抵挡一阵。 即使如此,燕云洲也自认满意。至少像现在这般状态尚好时,他骑得上烈马,拉得开大弓,能单挑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不落下乘。 小暗卫戈魈只哑不聋,燕云洲本可以直接开口,但还是选择了用手势说话。他已习惯,这样交流起来更快:「送家主回房。再准备一顶小轿,不要派从人。我出去一趟。」 戈魈一眼瞥见趴在燕云洲桌上的燕游,微怔,随后拧起眉,歪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燕云洲。 这是在疑惑。燕云洲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又给她打了个手势:「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戈魈的面罩动了一下——兴许是也觉得这“倒反天罡”的一幕好玩,把嘴角又往里勾了点。眼睛微弯,点点头,单手扛起比她高半个身子的燕游,领命而去。 “请停谢府门口罢。”燕云洲扶着轿门吩咐道,“这时再见见师公……这是父亲的意思。” 到底是说了谎话。 此去是为了探谢氏本家的虚实,顺便来取一把剑——谢回定制的练习用剑、同时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把剑。生刃尚稚,故人不再,但燕云洲希望至少在将来定生死的时刻,这把故剑能在场。 谢家是老牌望族,现任家主的定国侯爵位并非他亲自挣取的封赏,而是承袭自父辈。坊间传言谢檀其人性子淡泊温和,醉心古籍文册,且志不在官场,因而相比于嫁入皇家后亲掌大权的胞妹谢桐选择了一条相对低调的生活道路,一生最大的心血和成就所在就是对独子谢回的培养。 或许。排除春秋笔法,以及谢桐数次在燕云洲面前几近恨铁不成钢地吐槽她家兄“懦弱愚钝、不成气候”这点事实的话。 而真实的定国侯其人如何呢? 结合燕云洲的观察:是一个相比于燕游,显得格外“昏懦无能”的家主、官僚以及父亲。 “醉心文册”——自费修书,但没有修出过名堂; “志不在官场”——几十年坐拥虚衔而在实绩上毫无反响; “重视对后代的教育”——所以把绝大多数诸如笼络宗族、处理政务的历练机会都推给了儿子谢回也理所应当。 要不是他是自己师父的父亲,恐怕即使有个侯爷的爵位,燕云洲也不会多看这般的人一眼。大宁勋贵太多,单吃皇粮不做贡献的蛀虫并不罕见,若只是钻研钻研自己的小爱好,安安分分不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儿,不碍人眼就不会有人管。 但也正因为他谢向松是谢回的生身父亲,燕云洲才不能不连带着对其投以些许像他妹妹谢桐那样惋惜和责求的眼光——毕竟若这位争气些,谢回的日子本是能轻松无忧许多的。 连带着从前的自己也可在来寻师父时少些等待。 真不是燕云洲占有欲作祟,只希望亦师亦友的心上人能时时刻刻只看着自己。实在是遇上过太多次谢回处理完父亲在官场上的烂摊子后急匆匆来陪他,又被家中仆从急匆匆唤走的状况了。 他和谢回相识九载,如今的岁数也正是谢回收自己为徒时的岁数,近些年一想到那个人至少从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就要一个人打两个人的工,办三个人的事(算上早逝而无法分担府务的母亲),燕云洲都忍不住替他觉得窒息。可从前每每问起,青年将军都只是笑着诶诶几声搪塞过去,最多允许自己象征性地帮他捶几下肩膀。 谢郎本如堂前燕,轻盈矜贵,游走于春风绿柳间。然而这般洒脱身影,终是被世事桎梏,因朝堂纷扰、家国重担,频频变成人前“鸽子”。 ……甚至,在燕云洲以为他终于能够脱离琐事牵绊,一展抱负时,噩耗传来,此去竟一飞不回。 堂前燕影掠天涯,风流倜傥竞芳华。常因世事多牵绊,空留一笑寄高霞。 心怀苍生请命急,披挂振翮战狂沙。世事无常人难料,一夕羽折雪崖下。 ……也罢。家国面前,个爱太小。 可师父,谢回。我依旧不信就这般完了。 就当是为了大宁百姓,我最后等你一次。待到徒儿荡平国祸,海晏河清,待到朝政廉明,可许忠臣良将再度万里觅封侯时,你再来将这篇残诗回来续上吧。 燕云洲如是想到。 谢府上下自然是一片愁云惨雾。积雪比之外处,竟都要更白三分。寒风兜头淋下,遮盖了一府之中本该除旧迎新的所有喜气。 因燕云洲在太极殿上那掷地有声的三声“未归”,此处没有纸灯白幔,没有挽联花圈,没有灵牌灵柩。但每一个人推开虚掩的府门,走进前厅,都能感到那一种扑面而来教人无处遁逃的悲凉。 下人红着眼赶上来:“燕,燕少爷。” “我自己去。” 几乎是轻车熟路地推开门,走入熟悉的小院。空气依旧冷冽,但逐渐能闻出暗香浮动。燕云洲循着记忆望去,果然见到院角几枝白梅开得正盛。 谢回曾说,百闻不如一见。说,这就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而当时自己只是故作惊喜和崇拜地托脸笑着说:“师父还会种花呀。” 花冠托着点点绒雪,远远瞧着,分不清彼此。其实因为疏于修剪,花苞托生得过密,把枝头都压弯了,并不十分好看。 但已无人肯冒着风雪,为他偷偷折一枝捻了蕊的残梅来了。 哪怕主人一年未回,但屋内陈设一如从前。 燕云洲低下头想:老谢侯对儿子到底是有爱惜的,旧物都还保留着。少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年事已高而独子横死,对他恐怕也是不小的打击。待会儿见了面,还是得视情况多关心几句,再谈借兵的事。 老仆后脚便到,未等燕云洲发话,便主动把屋中的檀香点了起来。随后像是在回避和燕云洲的目光接触似的,颤颤巍巍地走了。 金兽炉上,沉檀烟似轻纱飘带般袅袅浮起,聚不拢,但也吹不散。 原因燕云洲知道:是谢世子试出自己似乎还挺喜欢这香,便吩咐仆人每次在燕云洲来时都点上。 但燕云洲贪恋的其实并不是檀香,而是熟悉的那个人怀里的温度。 那般无微不至,又那般予取予求,偶尔会让人心生出早已据为己有的错觉,却总仓促如转瞬之物般飘忽。 “小徒儿,今天我们补习《尚书》。嗯……哈,有了!看看这一篇:皇祖有训……老开头了,跳过。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里的下不是直译,表示的是使……为下的用法,让别人蹲在你下面,就是轻蔑他、看不起他。与之相对呢,前面的近就是信任、亲近的意思。所以第一句的意思是,百姓是可以亲近的,但不能轻贱和欺压他们。” “民可信,不可下……云郎记住了。” “好,那我们再看第二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想想啊,假如国家是一棵大树,那么树是不是必须要有树根?百姓就是国家的根,只有根深了,树才能枝繁叶茂;所以老百姓生活稳定了,国家才会安宁。” “嗯嗯。” …… “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我们想啊,君主有权力,就会想要发展一些特殊的爱好。比如,呃,谈恋爱啊,打猎啊,饮酒纵乐啊,兴建宫殿啊,但(这些行为)有其中之一,(国家)就不会不灭亡。这句话是告诉我们,当权者不可一味沉溺于奢销享乐,不然享乐着享乐着,国家就被作没了。” “那大宁不是很危险吗?听父亲说皇帝陛下这次主张临时增税,就是为了在陪都建新的温泉行宫。户部梁家的小姐还说正在和工部洽谈,到时恐怕要在全国临时征数千人的徭役呢。这样看来,皇帝陛下是不是也算不上那种爱民如子的贤君呀?” “嘘——师父悄悄告诉云郎,这个建议姑母已经准备拦下了。她的理由是,既然拿得出修官道建行宫的钱,那没理由拿不出筑边防的钱。她准备趁此机会联合兵部的部分官员上谏,要求增加一部分军费开支,修筑已经破损的边境防线,用来抵御北方的胡族——就我所知,北部几州城防存在漏洞是确有其事,这事提的并不算突兀。” “可夷族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向大宁俯首称臣了吗?” “诶,陛下答不答应军费倒是其次。云郎想想,人们性情总是喜欢折衷的,所谓‘志于上者,得其中;志于中者,得其下;志于下者,不得之。’就是这个道理。对陛下来说,修宫殿同修防御工事相比,在道义上并不占优,但陛下又一直不信任姑母,恐怕会担心谢党在借此机会在驻防一事上大权独揽,中饱私囊。与其让钱落入姑母那边的口袋,不如干脆把两项工程都搁置下来,至少能把钱留着。” “也就是说,太后娘娘在试图用两难的选择,倒逼陛下妥协?” “并不算是,只是……她可能还是想拉一把陛下吧,与其说是逼迫,不如称作“制衡”更为合适。他能答应修城防是最好的,或者两边各退一步,临时拿预算不足搪塞过去也就罢了。但如果陛下执意要再在这时弃边防建行宫,言官们恐怕就都坐不住了。而且,在师父看来,北部一时称臣,也不代表一世称臣。两个民族身上终究留着不一样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虽然不想说这样的话,但在我看来,大宁对北方的征服并不是长远的征服。” 燕云洲原本侧坐在他大腿上,听见谢回突然不教课了,就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师父的神色。 可这一看,就教他顿住了。 他印象里的谢回一向是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眼带三分笑的,浑身洋溢一种多年优裕缔就的傲然,仿佛不识青天高黄地厚,这世上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在自己这个徒儿面前就更是这样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眉间偶然浮现出郁色……在提及北方部族时。 不过发愁的师父还是好好看啊,燕云洲想。话本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他读到这句时,脑海里自然而然就浮现出谢回的脸了。他的睫毛也好长哦。 这是谢回啊,自己的师父,在他怀里,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所以这般想着想着,燕云洲还就真的摸上去了。睫毛挠进掌心,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比燕云洲想象中还要更柔软一些。他把掌根紧紧贴在谢回蹙起的眉头中央,轻轻向外转圈揉,他手真的是新溶的墨锭一样,将如画眉眼蘸作饱饱的一笔,绘成一抹极尽温柔的无可奈何,在俊朗青年面上荡漾开,直到那些忧虑愁思一点点松解成他熟悉的春风笑意。 谢回把他抱到面对面的位置,用一只手臂拥着他:“云郎,都多大了,还闹师傅呢?刚才师父说的,听懂了吗?” “也就是说,北方的胡族随时可能打过来?是吗?”燕云洲专注抚着谢回的额,只漫不经心地回。 他认识啊,呼尔塔的大伯伯小舅舅们嘛,他们人都很好的。 谢回没明着回答:“云郎会怕吗?” 燕云洲的手倏然顿住,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谢回反倒愧疚心起一般,拉住怀中人的小手,包进掌心:“不怕啊,师父在呢。云郎永远不必怕。师父就是豁出这条命,也会保护好你的。” 永远。 呵,永远。 燕云洲把拳头默默攥紧,目光瞥向墙上悬挂着的生尘旧剑。 所谓永远,原来是这么不牢靠的东西。 “师父又来迟了!……哇!剑!居然这么快就好了!” 少年看着满眼星星抱着崭新的三尺长锋不撒手的小徒儿,轻叹一声,嘴角却微微上扬,单膝跪下同燕云洲平视:“既然有礼物了,那就原谅师父这回,好不好?” “本来就没怪你!我都习惯了。” “好好好。”谢回又摸着他的发顶,哭笑不得地说,“这剑有了名字,就像有了灵魂,才是独属于持剑人的宝物。小徒儿不妨给这把剑取个名?碰巧也让师父听听。” “嗯……叫当归吧。补血养气。” “哈?中药?这……”谢回有些讶异,一时不知手往哪放,却见面前的小孩儿兀地松开了手中剑,目光诚挚又热切,直直望进他的眼睛。 “唬师父的。”小燕云洲轻轻在谢回的鼻尖捏了捏,“我的意思是……提醒师父,及时归来。下次,不要让云郎再等了。” 谢回眸光微动,但最终只是把手重重落回他的头上,像安抚:“这个师父不能保证,但师父会尽量,可以吗?云郎只为自己取一个吧?” 燕云洲并不是爱强求的人,即使在最该任性的时候也是如此。可他思来想去,总不舍得放下那个归字。 “那就叫‘归心’吧。”一剑既出,四海归心。 谢回揶揄云郎给剑取这名字怕不是要当个天王老子或者皇帝之类的,又怕燕云洲真生气,笑意粲然地夸他取得真好,真不愧是自己的好徒儿。 但燕云洲心底里更喜欢的名字依旧是“当归”,这个名字才说明这不是他的剑,而是谢回和他的剑。 并非燕家无剑,因为个子长高,他改用别剑练习也已过一年。今日之所以来此取剑,不仅因旧时故,而是更有一番别的用意。 ——冤有头债有主。以一柄剑,泯两人仇。上斩昏君,下除奸宦。 他还没蠢到那种地步,会相信谢将军坠崖是因为敌军的埋伏。 他伸手取下剑,转而将一张写有血字的纸钉在原来挂剑的位置上。 上书:归念故人志无歇,心怀浩气破云天。剑锋寒光照长夜,出鞘千里定烽烟。 燕某愿以此身为代价,剥皮为纸,折骨为杆,削发为毫,刺血为墨,书此丹书券,申师无名冤。 这就是他今年的“遗书”了。 一个“师”字被他写得格外用力,在纸上洇得格外显眼。 名分未定,不可攀诬。 谢回失踪之事传入朝廷那天,他也去见过太后。犹豫良久,也是没有把那句酝酿了很久的“姑母”说出口。当时考虑的是说出口,传出去,反倒会影响了谢将军作师父的名声。那枚玉佩,也一直被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曾公然佩戴。 因为去岁长安的第一场雪中,那个人本就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谢回,我……” 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燕云洲将拳连同头抵在墙壁上阴恻恻地想。那一次唤名,不是徒弟对师父的亲昵,而是闺人对征人的怨望。 谢回是把师徒之礼恪守到极致的人,不仅两心相许要等到双方成年,连字都藏着掖着不告诉他。但要从父辈那些官员口中打听到谢侍郎的字,简直易如反掌。 燕云洲不无愤恨地咬牙:谢思深,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都很容易。包括你的心,藏在眼中,藏在日常形迹里,我也能看见。 只是唯独得到嘴上一句爱太难,太难了。 到时,总要我到时;下次,总要我下次——心疾索命可不讲时候,万一等不到了呢? 我实在恨透了等待,也不要在黄泉路上看见你。 那日城墙上,你难道不知?恐怕就因这一句话,到死你我都是师徒。 师徒是不能葬在一个墓里的。因为除了你我,没人能证实这种悖逆人伦的感情存在过。 他又坐在桌前静静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把那几张谢回出征前还没来得及抄完的文策作业一张一张翻过,突然在一张抄错了的废稿上看到了自己的半成品小像。 看来师父还没来得及为了自己把人物画学好,不过看得出在练了。 一个游荡的身影兀的出现在门口,燕云洲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定睛一看才确认,即刻站起,几乎是下意识一拱手:“谢伯父。” 这个招呼打得略微生疏。毕竟燕云洲拜谢回为师是太后一力促成,同老候爷本就关系不大,加上谢候闲散避世,两人只是偶然有几次碰过面。 也难怪他一时眼拙。谢檀的头发在妻子病逝后一夜之间白了一半,如今又见,余下一半也白了。消瘦佝偻,更甚从前。燕云洲终于算懂了什么叫“一夜白头”,什么叫“形销骨立”,人生四大悲经历了三个,绵延一生的噩耗已经彻底压灭了这位可怜的老人的精神,眼里看不见丝毫的活气。 哪怕视线轮转到燕云洲这个客人身上也是如此。 “你是……?” 入耳的声线也是嘶哑得很。早就听说谢候丧妻后精神时好时坏,偶尔糊涂。只是不知是从前就这样,还是近期又加重了。 燕云洲心里一沉,正准备自报家门,却见眼前老人嘴一瘪,抿出一个客气疏离的微笑:“我识得你的。你是阿回的徒弟……” 那双和谢回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和琥珀瞳仁笑起来本是很有优势的,但这位笑得比哭还难看,像已经忘了怎么笑很多年了。 “是。”燕云洲也只能挤出一丝笑,“家父是太尉兼枢密使燕游燕逸之,同太后娘娘……” 可谢檀却连连摆手:“莫再提舍妹,我不问朝事很久了。对那些官员如今是哪些人等,既没有印象,也不想知道。” 这是真撇得一干二净啊——燕云洲心想。一时看不出老人家说的是真话假话,只好应是。 “好久没见,这么高了啊。”谢候环顾着他,有些僵硬地替他抚了一下两袖,“回儿出征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很多事都不跟我讲,有跟你讲吗?” 燕云洲的微笑因错愕凝固在脸上,不过下一刻便接受了现实,觉得老人家要真像这样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不错。 “不,不对……”眼前的老人又似大梦初醒,用手扶着额头,浑浊干涸的眼里又像要涌出什么东西来,“阿回不是出征未归,他是……不,他就是……” 燕云洲心里几乎完全麻了——这确实是完全指望不上。啥都别说了。当机立断扶住他,温声哄道:“是,师父去迎战北俾,保家卫国,至今未归。” 这事说到底竟然得怪一部分在自己身上,坚称“未归”,反倒干扰了谢府正常发丧。 “嗯嗯,我就说,一定是老朽记错了。要是阿回真那个了,怎么可能没……那个嘛!”老人一听他这么说,才像吞下一枚定心丸,面色稍霁,又有些茫然地扭头问他,“那你知道他有说要回来过年吗?过了年就又长一岁了,他都这个年纪了,还没寻着良人,虽说是我这个做爹的拖累他了,但也不想他一辈子没个人照顾着。可这种一辈子的事,总得他自己乐意。你个做徒弟的也帮忙监督着啊,阿回对你很好的,心心念念都是你……不要辜负了他的用心。” “好在我身子也不好了,至少不会拖累他太久。”老侯爷自我说服似的点点头,脸上露出有些解脱的神情,“我也给他寄信了,让他不要太顾虑我。放心选,选到他喜欢的,就不妨跟我当年一样,尽快把那枚传家玉佩送出去。佛祖保佑,双鲤呈祥,脱灾解难,一枚平安,一枚喜乐——我是都不需要的,都给他了。不过若他有了心上人,我可以勉为其难允许他分一半出去,不过得分我那瓣,不要分他娘那瓣……” 谢家檀郎当年也是长安出名的痴情种,奈何情深不寿。秋鸿折单,魂梦既断,带走的又何止一人——他的心也随爱妻的死枯萎了。要不是因为亲眼见证过老侯爷的一蹶不振的后果,以及沉浸式体验过一部分谢回的辛苦,燕云洲这时怕是也尚能挤出几滴动容的眼泪来。但很可惜,他至今对眼前老人不负责任的作派依旧是反感大于理解的,此时也只能微微低头作哀戚状以表礼貌。 原来这玉佩还有这意思。燕云洲暗自琢磨,接着在心里叹:可谢思深,若你失了平安,我也不可能喜乐。 怀中的玉佩被体温贴得微微发烫,提醒了他一些,他开口问道:“那谢伯父对世子的……配偶有什么期待吗?我身为徒弟,也好帮世子相看着。” “姑娘也好,郎君也罢。都不重要,只要他喜欢。我这个当爹的没一天负起责任来,靠了他半辈子,哪有什么在他终身大事上指手画脚的资格呢?……不过!有一点,最好不要身体太不好的。不是说瞧不起身体弱的,只是怕回儿他再辛苦啊,日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的……”说到伤心处,谢候已是老泪纵横,“不要走,走我和他娘,娘亲的老路……呜呜……” 好的,伯父。燕云洲怀里玉佩本来摸出一半,又放回去了。 没事,没关系,无所谓。 他一边轻抱住呜呜哭泣的谢老侯爷,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徒弟的身份好就好在,一样可以赡养你的至亲。 最差,无非撒一辈子谢将军未归,以及我和你只是师徒情深的谎话。 唉。即使燕云洲甚至很难说这个所谓的“一辈子”到底是谢檀的一辈子,还是自己的一辈子。 “侯爷,年关将至,万事……小心。”燕云洲仔细斟酌言辞,依旧觉得暗示得太隐秘了,为防万一又补充道,“最近长安可能要有大动作,我来提醒您一下。如果深夜听说外头有什么异动,务必让家丁紧闭府门,还有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好吩咐府卫寸步不离。记住:不管当晚发生什么,都和您无关。如果有不熟的人之后问起,不管是谁,您都要咬死了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或者自己糊涂了。” 大宁律疑罪从无。这样就算万一他和燕游起事失败,追查起来,定国侯府也大概率是清白的。 谢回多少算“为国捐躯”,在民间声望空前的高,而且以老侯爷一直以来的状态,对皇室根本没有威胁,宁帝没必要赶尽杀绝。 “你说什么?”谢候的双眼骤然瞪大。见他还没反应过来,燕云洲便紧抓住他的手,尽可能清晰地又复述了一遍。 “余事,我也会同管家说一声的。” 太后娘娘说过,老管家一辈子都守着谢家,忠诚天地可鉴。谢回一走,太后失能,谢家衰落到就像筛子一样四处漏风。燕云洲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也只在如今谢家找出这么一个可以说完全可信的熟面孔。 “老先生……世子他还要回来吃团圆饭呢。所以一定要把家守好,我先走一步了。” 燕云洲最后回望了一眼老管家含泪的眼光,收剑入鞘,走出朱门。 直到这一刻,他依旧分不清今天见到的谢老侯爷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说是真傻吧,府里看着也没有完全乱套,老侯爷答话都算有逻辑,甚至隐隐有引导自己多讲些什么的意思;说是对方在防备自己装傻吧,一方面是演技未免太好,一方面是无法想象——一家之主何以对亲妹及其党羽冷漠至此。 那他也只能半真半假地回应。真在确实通报了险情,假在尚未和盘托出。 如果谢家家主是真傻,那他交代的这些足够避祸;如果是假傻,那他自然懂得如何明哲保身。 但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他都发自真心的心疼谢回。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和这样一个长辈交流的难处,但对谢回来说,却是别无选择的一生负担。 既然谢家主事的比预料的还要扛不得事,那就只能再去找原本计划里更靠不住的选项了。 ……自由,可以作为他脑内宫廷密道图的交换吗? 燕云洲个人是不信的,只觉得以那个人的能耐,区区天牢怕是困不住他,只怕恁瓜皮是自愿的——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去找他,实在是死马当活马医以及给自己找不愉快的办法,但还得为谢桐尽力一试。反正去了也没风险,毕竟这位似乎对上层如何斗不感兴趣。 那便起轿。 去天牢,但愿宫门落钥前来得及。 第6章 未央梦 “孤胆行刺易近身,风萧萧过水无痕。言语锋芒寒意甚,靛瞳浅觑世浮沉。” 颠簸的小轿上,燕云洲单手支着额无奈摇头:自己逢点什么就作诗的毛病真的得改改了,况且就那厮当年行刺的动静,说“水无痕”实在是有过度美化之嫌。 可虽然这么想,他的嘴角却在行至宫门口下轿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上稍稍提了点:那是一种近乎明目张胆的、不怀好意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至少在这个刁钻顽劣的囚犯面前,他可以卸下一切伪装。那人身上唯此一点能让他痛快。 要不是打算承诺放他自由,他倒真想给这位天外“贵客”换个更方便同自己长相厮守的地方蹲蹲,譬如燕家的地牢——凑巧还有个同样话痨的贾来福作伴。 只可惜,换不得。 但李如愿的宫女半途拦在了他的身前,那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渴盼将他面上一闪而逝的恶毒瞬间冲散。 “燕少爷,奴婢求您去劝劝殿下吧!她从午时起就跪在宫道上脱簪待罪、以死相谏,已经两个时辰了!” 燕云洲反应很快:八成是为了南下迁都的事。 也对,李如愿听说这事是一定会有所行动的。可如今的她根基薄弱,上无太后替其撑腰,下无驸马可以依靠,窝囊得很,面对皇兄南下偷安的决定,唯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种事情。 他懂她的想法:所谓“劝谏”,并非对那个愚不可及的兄长还有任何指望,而只是做给这满宫血性尚存的人看。最好越过宫墙,传到长安城中去;最好再超越时间限制,让天地祖宗也都看一看。证明这老李家所公认的继承人的脊梁虽然塌了,但至少还有个人愿意顶着。 宫人们也都心里有数,远远隔着一段距离,包围着这个宁朝地位最尊贵的少女之一,无一不是一言不发地紧盯着,生怕这位千岁大人被冻出个好歹来。偶有实在忠心的,间或掐着点来劝几声,哀声被晚来风中飘飘洒洒的雪花吞噬。 他们见了燕云洲,都主动让出一条道来。觉得:不管认不认识,就这位公子这通身的气派,又敢直接往里闯,肯定是殿下的贵客,得罪不得的。 安意长公主正赤足散发跪在宫道上。她终于不再穿红,素色衣裙和银装素裹的天地融为一体,衬得她身前的神龙殿额外巍峨。 她李如愿不是未尝过恨的滋味:在她得知皇位被母亲执意送给了李氏时;在她被锁在宫中选她厌烦无比的夫君时;而在这亦同冻毙过大宁无数百姓的风雪中,在双膝已经僵硬通红、遍身都被冷意冻结的一刻,这种恨再一次到达了巅峰——她那点怀才不遇和爱而不得的少女心事,在这座她永远跨不进的宫殿面前,显得何其渺小啊! 是。金顶的穹棱是百家财,乌骨的开窗是士卿骨,朱漆的廊柱是公侯血,怎么不可能恢弘万丈呢? 然而,可恨可叹,里头住着的是个奴颜婢膝的卖国贼。面对千夫所指做缩头乌龟也就罢了,甚至连开门来见她这个皇妹一面都不敢。 可就在这时,一个她决计意料不到的人却穿过了人墙的重重阻隔,坚定地站在了她身旁。熟悉的衣角让李如愿不必抬头就能知道燕云洲的到来,她满心的恨中终于掺入了一丝欢喜的回味:好似只要这位还肯来到她的身边,自己就可以继续咬牙坚持着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燕云洲将手中红色的纸伞向她倾去,替李如愿遮住头顶的几点飘雪。伞下的少女却倔强地扭过头,主动避开了那片荫蔽。 燕云洲也没强硬地劝她什么,只轻声问:“值得吗?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如愿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被仇恨武装得冷硬似铁,却依旧在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的刹那,放任白雪淹没了视线,眼眶里涌起热流。 委屈吗?是有一点。但她也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委屈。 她自诩能力异人,可过往中有太多太多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事,她没能尽全力。所以落得如今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嗓子给冻嘶哑了,刀割一般疼,她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你……燕卿也不是专来找我的吧?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我除了来找你,还能找谁?”燕云洲不禁失笑,不由分说把身上的裘皮大衣解下来披在她背上。 李如愿本不想接,但也不忍心燕云洲给自己的衣裳就这么被雪沾湿。小燕卿的身体是真不好,她想,穿这么久的貂裘卸下来也没有什么体温残留在上面,她又生怕这点唯一的温度也被释出去,只能别别扭扭地把衣服在肩上捂紧,始终没穿上。然后急急道:“你留着自己穿,你可不像我,挨不得冻的……” 她话还未完。下一刻红伞落地,在雪上划出一道弧线。燕云洲理了理衣摆,迎着所有人惊诧的眼光,在她身旁直挺挺一并跪下。 既然百劝不得,那便同她一起挨、一同受这风雪的磋磨,看谁耗得过谁。 “殿下几时起,燕某便跪到几时。”燕云洲语带笑意,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不过话先说清楚,我不跪殿里这位。瞧,如愿,我比你高了,这样就算天塌下来,也是我先替你顶着。” 李如愿仔细一瞥他头顶:还真是,这年纪的男孩都是一年三寸地长个,真是让人咬牙切齿的速度。而且这个人居然还在笑,真是惯得,目无尊卑、无法无天。不就是仗着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自己担待不起吗? “唉。”她把下巴埋进裘衣的绒毛里,“我真的是拿你没办法了。总拿身子要挟我!本宫告诉你,这招不是万能的……” 李如愿平时从不本宫本宫地自称,摆明了心虚。 燕云洲笑得更灿烂,朝她伸出一只手:“殿下,请起。” “……腿麻了,起不来。” 燕云洲看了眼李如愿膝下一片被体温融化又再度凝结的雪水,觉得她说的情况属实,点头:“那我来扶着殿下。” 风刀霜剑太冷,长公主不忍燕云洲陪着自己承受,却实在不忍主动推开。 “——再靠一会儿吧,就允许自己任性这一下。” “如愿”顺势轻靠在燕云洲的肩上想。 即使从“安意”的角度,她对这份爱重略感受之有愧。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个人同自己“共患难”呢! “如愿姊去过西宫吗?那边的废弃宫殿里关了一个北俾族的王子哦!他好可怜,天天挨打、饿肚子。他的阿爹被皇帝陛下关在牢里了,殿下能想办法把他放出来让他们父子团聚吗?他说回家后会谢谢我诶!” “这件事我只敢跟你说,连太后娘娘和师父都没告诉。为什么只告诉你?唔——应该是因为在我眼里,如愿姊是能做到太后娘娘和师父做不到的事的人吧!” 你能做到太后娘娘和谢世子做不到的事。 在听到这句话时,心动溢满了李如愿的胸腔,一发而不可收。虽于她而言正值情窦初开之际,但将这份情愫归结为男女之情又未免过于肤浅。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眼前的男孩虽然年纪小、说话仍带稚气,却比那些唯唯诺诺的侍从和口蜜腹剑的官员们更懂得她的真正想法,而且但敢不为此心生惶恐。宫墙之中,她听过的恭维话无数,但多不过是趋炎附势,同这句正中她下怀的鼓励之差岂止云泥。 他的话就像一记重锤,将一直束缚者她的封闭紧锢的硬壳敲出一道裂缝。从中透出的一丝光虽不耀眼,却足够坚定,真正唤醒了那枚埋藏在沉寂和黑暗中无人知晓的种子,给她以希望,此后种子才得以萌芽、扎根,向着光源不动声色地生长。 从那时起她便确信:梧桐栖凤,良臣择主,若她要做足以庇佑大宁百姓的参天梧桐,那眼前这个少年就是凤凰的不二人选。 但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到底辜负了他的期待。老北俾王死在了牢里。至于那个王子,确实活着回家了,但不是被送回去的,而是皇兄斩草除根失败,他自己逃回去的。 她没有告诉过他,只是怀着少许心虚坐看此后几年燕云洲为贺兰白的事忧心忡忡。甚至十六岁时在朝堂稍微崭露头角后,她也只捞了一些虚名便沉溺在百姓的赞誉中洋洋自喜,并未能真正尽到一个理应为民请命的长公主的分内之事,更辱没了自己凰临天下的志向。 那时距今五年,若这五年内大宁能重视武将、列阵布防,那到了贺兰为复仇卷土重来时,苍州可能根本就不会破,充州也不会深陷战火。 燕卿,何必那样自责呢?放虎归山的……还有我啊。 两只冰凉的手握紧,松开,又再度握紧。 小腿后知后觉地恢复了些许痛觉,脚步深深浅浅,但因为有人牵着,长安的冬天倒也不像自己孤身前来时那般寒冷刺骨了。 “燕卿……”李如愿在雪地里活动着脚尖。 “嗯?” “值得吗?”她问出燕云洲之前问她的那句。 为了我,值得吗? 若让皇兄知道你在众目睽睽下陪长公主跪下请愿,你在大宁的仕途可就全毁了。她知燕游一向很看重这些,也知眼前这个少年一贯以来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燕云洲并未放开她的手:“值得吗?殿下这话说得好生奇怪。燕某这么些年汲汲营营,可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在关键时刻能挣得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同你并肩。” “再说了,如愿,我也不是什么好差使都要往自己头上揽的。入仕这事儿讲究一个君臣相宜、名正言顺。我要东西,也得看是谁给的。” 递过去一个眼神,言下之意:给的人不对,我是会嫌脏的。 显然是在内涵神龙殿全程隐身的那位。 李如愿也被这段牙尖嘴利的阴阳解了气,不禁窃笑起来:“小燕卿的人情我可不敢欠。当年大燕卿救母后于危难之间,往后便如鱼得水、如鹏乘风,扶摇直上,燕氏自此起复。你今日这样替我出头,又是揣着什么歪心思?” “我当然要讨些回报来,就看长公主将来有没有能耐给了。” “给你,都给你。”李如愿一撩额发,眼睛里顿时一片清明,显然此刻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可燕卿,你还是没有良策。我也没有。” 中原民和北夷的民族矛盾才是根本问题。她跪也好,不跪也罢,只要贺兰未灭,战火仍燃,那这一切就都是虚的。 “……会有的。” 这不就回到他此行的目的上来了。 燕云洲下意识勾唇浅笑,伸出食指,在长公主殿下同自己相牵的掌心里轻勾,“如愿,你信我。一定是顶顶好的消息。” “那我还能起到作用吗?”李如愿实在是对这种什么都无力挽回的感受心有余悸,捂着被冻得刺痛的心口,难得对自己不自信起来。 “你能。你是最关键的环节。”这话不假,不过只说了一半,“总有办法的,反正我们一起想。” “……好。” 燕家又又为少爷挨冻的事炸锅了。火炉旁楚倚云边给被裹成粽子的燕云洲递汤婆子,边骂骂咧咧指挥侍女烧水熬姜汤。 “瞧你这身!趁你爹回来前赶快把自己拾掇好!” “娘……戈魈呢?” “保护不力,自己去领罚了,打了二十棍关在柴房呢。” 听语气是还没打,不然会沉重很多:“不行啊……别罚她,是我自找的。而且我今晚要她有用呢,能不能别罚啊?延迟也行……最好不罚。” “你要干什么?” “去宫里,没她这事成不了啊。哎呦!”额头上挨了一记。 “你还要去宫里?白天还没待够?!你是不是打算走着去,端着回来?你是当皇宫禁卫是吃素的?还是当这大冷天的冻不死人?我看戈魈跟着你才真的是倒大霉……也太不消停了!” 到底是亲妈,就这么不客气。 但也是实话。 看来易水寒那还得再缓一天。 燕云洲抱着汤婆子,沉默窝在椅子上看炉火燃烧、木柴哔剥、烫金的焰光收展摇晃,才顿时有了点回家的实感,甚至觉得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也不错。旧人旧事让他这一天的情感起伏过大,现在已是疲惫不已。 楚倚云见暂时无事,才将目光渡到他身上,后知后觉地说:“我说得太难听,委屈了你了?” “……习惯了。” 娘亲这些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大约是因为被燕府小院的四方天困住有气没处撒,脾气喜怒无常得很,野猫从墙上经过都得弓背踮脚。 不过因为楚倚云心直口快的性格,母子之间没什么隔阂,聊的话题也是百无禁忌。 “我也是实在担心你,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孩儿也是热血上头,做事偶尔不过脑子,也请娘亲不要放在心上。”燕云洲真心实意地。 “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呢?!怎么现在说话一句句跟刀子似的……你是不是在记恨我一直对你不负责任?” 她的思维一向跳跃,一般也就燕游能跟她保持步调一致。这下是任谁都能闻出话里的火药味了。 燕云洲顺势歪倒在椅子上,冷着脸:累了,真的累了。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燕游,谢向松,李如愿……个个都跟他打机锋,现在车轮战里头还要加个娘亲楚倚云。好在同这位的嘴仗是可以避免的,在她发挥口才时打死不说话就是了,她自会把剩余的情绪一股脑交给燕游去磨。 但楚倚云没有继续发作,应该是醒悟了儿子突然这般定是有事非做不可:“等等,你是要去找长公主?” “不是,白天见过了。迁都那事一出,她跪在神龙殿门口脱簪请罪,准备用舆论逼皇帝出来。我设法把她劝回去了。” “你都说了什么?” 一张美好到不真实的大饼而已。燕云洲在心中自嘲,答道:“不过违心之语,娘亲不必听。” “料想我也听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也真是的,一个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楚倚云闭目摇头,“果真是违心话?我看逸之一直为你的态度生气来着。别太拧巴,顾虑这顾虑那的,决定好了就多点一条道走到黑的勇气。夜路谁都要走,你也不可能每一步都算到。但不管你选什么,娘亲都支持你。” “即使我不站父亲那边?” 楚倚云噎住:“唉,你毕竟不是谢家人。我只是替你担心前程。你阿爹说到底不会害你。” 燕云洲腹诽:经典红脸白脸,经典为了我好。父亲这是早上在自个这吃了哑巴亏,派母亲做说客来了? 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不如干脆问个明白。 “娘亲知道多少父亲做的事?” “全部。包括他动手前是怎样想的。”楚倚云答得很干脆,随后扶额,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你爹他的确一直有点别的想法。虽然我也是才知道他居然打算趁此机会兵变吧……” “呃……” “云郎好像很意外?” 何止是意外,简直是惊吓。燕云洲一直以为燕游在母子面前是同样的在装赤胆忠臣,没想到是夫妻二人合伙在自己面前唱双簧。 “难怪父亲之前说不用我问,您一定会支持他。您不是眼里一直容不得沙子的吗?”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爹不容易,需要一个支持他的人。就是为了他,修罗狱我也愿意闯。但我到底不愿你也跟着来,所以你就是真心投了太后也可以。” 燕云洲讷然。凑巧侍女送来了姜汤,目不斜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燕云洲也就装作无事发生,接过汤碗小口咕嘟。姜片与蜂蜜菊花红枣同炖,微微辛辣混杂着满口清甜的余韵,将暖意一路驱赶到胃里。他只觉通身的寒气俱散,身心都舒缓了下来,之前在奔走于皇宫和乌衣巷之时一直勉强压制的困意都跟着往上泛。 “不要罚戈魈……”燕云洲放下碗,脸红红的,眼神幽怨,“不然我就一直这样盯着你~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眼睛都迷瞪了,快去捂一觉!你爹那边我帮你藏着,只要明天别让我看见你又带着病起!” “娘亲最好了~” 仆侍替他剪灭烛芯。房间复归黑暗寂静。 这是燕云洲最后一次躺在长安燕府熟悉的榻上,所以此夜他能得一连串美梦,到底也不辜负。 梦里添酒回灯,盛筵再续。慈宁宫又点上了华灯,殿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再也不见丝毫病气。夜宴正酣、宾朋满座,桌上摆满了他喜欢吃的菜和甜点;父亲和李如愿同坐一桌,谈笑风生;自己和娘亲一块儿妙语连珠地哄已然容光焕发的太后娘娘开心。突然殿门大开,在一声声“世子怎么又来迟了”中,那名玉带红袍的青年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朝他走来…… 与此同时,一国首都的城门和宫门同时訇然中开。一个眼看着要被破国的皇帝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后妈和妹妹以及满城百姓丢弃,带着心爱的太监和心腹大臣,率领亲军,连夜遁出了京城。 梦里锦屏画春,绿柳满城。十六岁前最后一次春假将至,空荡荡的学堂又聚满了人,原本各怀心事的同窗们脸上俱是笑意,热烈地讨论着各自的成年礼,还有毕业之后去哪儿快活。柳司学给每人分发绣着老师们集体制作的红花的批语,就连从来只能拿丁等的霍不离都有一张参与奖,乐得他大呼小叫,攥着自己的衣领不住摇晃……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霍家已是鸡飞狗跳。一枚金色的香囊“咚”地砸在了窗户上,声响很快被屋外夜色吞没。金珠在窗纱上滚过一轮,弹落之后,躺进窗外的雪地里。 梦里车马喧阗,市井熙攘。瑞雪之后迎来了真正的的丰年。长安万户俱已洗尽了浊气,街巷井然有序,商铺也都重新开业,挂上了新对联。马车轿辇川流不息,来往人群皆衣着整齐、安逸闲适,再也不见饥寒交迫、面黄肌瘦的流民和乞儿。就连最阴暗逼仄的那条小巷,都被修葺得焕然一新,洁净的青砖铺路,白日有阳光撒入,夜里由提灯照亮,明光流泻,从巷口一直通到尽头…… 与此同时,一场大火在城中央的乐楼悄然窜起,盛朝和宁朝市井风俗的百年积淀,付之一炬。只剩一把断了颈的琵琶代替主人跪在满地残损的金玉绫罗中央,徒劳地看着此夜长安的第一道火蔓延起来,窜天火舌扑向附近的商铺和民宅。 梦里江山一统,海晏河清。北敌被彻底赶回了雪山和戈壁,再无进犯之力。曾经让人惶恐的马蹄声和战鼓,已化作频传的捷报,响彻关内关外。背弃民众的奸帝也被民众所背弃,挂在囚车上游街示众,还同已经伏诛的韩九昌赐作了对食…… 到这里燕云洲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因为之前那些都是在他生命的前十五年认知里顺理成章的事,而人在梦里,尤其是美梦之中流连时,总迟钝许多。但不知是房里的安神香太过醉人,还是因为过度劳累之后身体太过渴望休息,他没能彻底醒来,只是在床上不安地扭动,试图挣脱梦境。 与此同时,一只燕云洲最为熟悉的手细细地替他抹去额上沁出的热汗,楚倚云轻捧燕云洲的脸,将温软的唇覆上儿子的额头,眼底温柔无限:“等我回来。” 在属于母亲的气味里,一切躁动都能抚平。直到确认儿子已经再度沉沉睡去,她才宣布:“载我去一趟宫门。戈魈留下,护送少爷出城。” 火炉已冷的时候,燕家终于为早先被召进宫的家主迟迟未归而喧哗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在等她给一个决断。 “可是夫人,家主说……” “没有可是。” “戈魈?!太好了,看来你还没被罚!”燕云洲抱住面前小暗卫,却突然敏锐地察觉到黑衣上飞溅的湿红暗色,“……你又杀人了?” 以及自己正身处马车上的事实。 破晓之刻,刺入车窗帷幕的晨光映着皑皑雪色,缭得人眼痛。 戈魈显得有些局促,眼神很是悲伤。犹豫了一会儿,比道:「少爷,长安乱了。」 正在昨夜,贺兰未至,皇帝弃战先逃。 梦就是梦,是梦终须醒。凡世仍在严冬,燕云洲也知道他不可能眼一闭一睁就再度看到春暖花开。 但在这一闭一睁之间,竟已发生这么多事。 燕云洲攥住戈魈衣袖的手收紧:“那母亲父亲呢?在哪里,告诉我。” 戈魈吃痛,眉头微皱:「不知。我只要求送你去……」 燕云洲打掉她的手,几乎是一瞬间便完成了决断:“听我说,戈魈。好好想想你的主人是谁?” 戈魈的手顿了顿,指回他身上。 “对。一路上辛苦你了,但我还要再辛苦你一次——送我回去。” 戈魈猛烈摇头,肉眼可见的抗拒。燕云洲双手搭在她肩上:“我有必须去做的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而作为回应,小暗卫稍微挪了挪,从座椅下抽出“当归”递给他,眼睛可怜巴巴:「你的东西,我都拿来了。」 是真的,一整箱。就连惯用的手炉都换了水正被他抱在手上,还发烫呢。 这下燕云洲是真无奈了:「即使这样,也不行。」 戈魈鼓起两腮,撇过头不理他,过了会儿又像是认命了,猛然发力,一拳砸在车顶上。“轰”一声巨响,车顶被庞大内力震开,木屑四溅。她拉着燕云洲凌空跃起,车轮随之一顿,在沙地上碾出一道残月般的辙痕。 车夫正一边抹泪一边驾车呢,被这动静吓得魂都飞了,只觉身后一轻,下意识回头望去,见轿厢只剩下半截,所载少爷和其暗卫都不见踪影,只余马车屁股后滚滚尘烟,不由大骇。好在拉车的马匹亦因受惊发出嘶鸣,载着残车亡命奔驰,颠簸不已似要将他都甩下,让他很快也无暇顾及别人的事。 燕云洲被戈魈抱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呛了几口沙,咳个不停,但还不忘拍拍她手。 「谢谢。」 燕云洲爬起来朝四周张望,长吁一口气:来得及,周边景物尚算认识。他当年为了制地图勘探过长安周围环境,不出十里。 但要是有匹马就好了。 …… “北俾是马背上的民族,会很多人懂马的语言。神明赐福给我们。叫一声,它们就来。” “呼尔塔那边怎么呼唤马?” “?????。” “?????。是这样吗?” “燕云洲,很厉害!一点都没有错!你很适合北俾的语言!” “我还是更喜欢长安的语言。但我未来或许会学北俾语。” 异域少年的脸有点僵硬,但努力附和:“大宁话很难学,但是精密?精简?精……对不起,我不太会。” “没关系,我能听懂的。”他拍拍高个男孩的肩膀表示安抚,朝他竖起大拇指,“呼尔塔的大宁话也学得很好。没有学堂也能学得这么好,你很聪明,未来一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大宁话很美。”对方被夸得红了脸,“不管什么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很美。如果你愿意说北俾语,我一定每一个音节都仔细听。” …… “?????!?????!……?????!” 偷就偷,恶狠狠地偷。想起旧事,燕云洲咬了咬牙,朝天起誓,高呼了几句戈魈听不懂的音节。 戈魈也很想帮主人找匹马来,但奈何不善此道且是哑巴,爱莫能助,只能从私人武器里找出一截鞭子,双手递给燕云洲,也算多个念想。 而在两人灰头土脸坐在道旁几乎等得快放弃时,天边竟突然真的出现了一个看起来很像奔马的小黑点。 ……这不就来了吗? 来的不仅是马,还是一匹身经百战、鞯辔俱在、脚程管够的上等马。竟是未归的谢将军的坐骑。 一个月前,正是它亲自披着白练奔行千里代替主人回长安,长安的很多人说不定都眼熟它。 “北俾的赐福能不能庇护大宁人不知道,但大宁的战神会保佑他的徒儿。”这是南下时跟随自己的百姓对这次奇遇的评价,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许久不见,这匹乌骏比刚从战场上回来那天胖点,却更邋遢了,缎一般的华贵光泽彻底散去,毛发蓬乱粘着草屑泥泞,甚至烧秃了几块,像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只是眼里还同旧时那般如有星火闪烁,才让燕云洲这个当徒弟的一看便认了出来。 虽然它是为何而来,又是为何追自己追出几里地,也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联系自己刚刚用北俾语言的事,该不是来替主寻仇的吧? “你不是该在谢家马厩吃粮吗?燕云洲替它梳理脖子上的毛,见它不排斥,心里松了口气,“谢家人对你不好?……罢了,跟着我,跑完这场,累是累点,但管你一辈子。走不走?” 马不愧是东北品种的,还怂着耳朵打呼呼呢,像是在说:走啊,麻溜的。 燕云洲也没客气,翻身爬上,顺便把方才为了护他而背部受伤的戈魈也拉上马背。他双腿一夹,马儿即刻发力,四蹄如飞,飒沓如雷。 马蹄声碎,乌云一般的鬃毛在风中簌簌作响。或许是这一个月在谢府的冷落,才让人险些忘记它也曾征战沙场、也曾立下赫赫威名。也曾踏过士兵们抛头颅、洒热血的沃野,飞渡山崖陡峭、怪石嶙峋的天堑。而它之所以存活至今,也是因为它够快——快过刀光剑影,快过死生一刹。 当它疾驰时,风云亦不能不为之变色。 “你果然也更喜欢烽烟吧?”燕云洲微躬下背,俯在马首问道。 凛风拂面,气爽神怡。那马儿定是也能听懂他的话,所以跑得更欢,袍袖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不住拍打他握缰的手,像是某种应和。 官道急速后退,故城烽烟自地平线浮现,如同一幅熟悉但又略带陌生的画卷,在他面前再度徐徐展开…… 谁言盛世长如此?转眼繁华尽可哀。 槐安一梦落,物非人事休。 乱世烽火起,归路几时同? …… “盛世与乱世之中,你想要拥有一场怎样的梦?” 第7章 刺客行 一道不得不做的题摆在了天元帝面前:大敌当前,打不过,该当如何? 历史上类似情况可谓不胜枚举。但通常而言,答案不出以下三种:逃跑、投降、或者被俘虏。 咳,说错了。体面起见,应该叫:迁都、议和以及忍辱负重等待时机。 议和自然是最优选,还可彰显大宁无愧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能动口绝不动手。可惜没成功。上次派去议和的使节们已经替他用项上人头进行了试错,现在刚集体过完头七。 可要他留守都城束手就擒,那也是万万不可的:天下共主的尊容还要不要了?一国之君的富贵荣华还要不要了?后世千秋百代的好名声还要不要了? 一想起议和的结果,李氏便怨气满腹:再说那贺兰氏怎么就喂不饱,北部整整五座州府和数之不尽的物产珍宝都撑不死他?非要不依不饶继续往南打?他早不打晚不打,偏挑这时候攻过来,自己不就要做亡国之君了吗? 在度过好一阵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的日子之后,这位皇帝陛下才总算被迫想起了当初对北边那位犯下的那些“不太地道”的事——不是他记性差,而是因为没有人会刻意去记一个本该早已成为亡魂的人。 他本以为贺兰白不过是只一捻就死的蚂蚁,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娃居然在他眼皮底下变异成了马蜂,还是宁可自己肠穿肚烂也要把他一起拖进地狱的那种。 满腹埋怨由此转化成了满腹惶恐:看来昔日杀父之仇、幽囚之恨,竖子是非报不可了。 事到如今,只能怪当年派去的刺客不够给力。哀哉!只怕落入他手,还没等见到第二天的日出,自己就会被乱刀砍死,再细细切做臊子喂给天山脚下的野狼(或者长安街头的野狗)果腹了吧! 其实很好理解他不想做饲料的心情。没人想做饲料。活着的好处太多,没人能舍得,何况他还是皇帝。 那便只有逃跑了。那句话怎么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名声还能再赚,大不了往后多多做戏大谈光复,命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从小伺候他到老的内侍官韩九昌也真不愧是他肚里的头号蛔虫,主动担责替他把心里话都挑明了,还说钦天监已有奏报:“察京都,地运衰竭,四象无常,王气渐弱;反观南方则龙脉贯通,水土调和,紫气东来。” ——诸曜吉兆,皆趋南方。 “陛下!依奴家的愚见:您贵为天子,福泽深厚,定不可为蛮夷所虏、伤及龙体。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更应顺承天地之意,择吉兆之时,启迁都之道,定鼎江淮,方可安万世之基、绵延国祚啊!” 他更爱他了。瞧这话说得多好听:一切皆顺天命,一切皆是为了江山社稷。 相信百姓若知晓了,定也会理解他、支持他的。 只可惜他到底还没能等到钦天监替自己择定那个所谓的“良辰吉日”,也没等得及把迁都一事广而告之,便提前逃也似的出了京师,使用的还是在后世弹幕最多的跑法:只带着自己的心腹太监和大臣遁走,而刻意把自己的爱妃、继母和皇妹留下吸引火力,任由她们被胡人所俘虏——不如说,他也在盼望着那些曾同他争权夺利的妇人们都能被胡人所俘虏,最好多被报复折磨一段时间,好给自己留下更充分的逃跑时间。 致敬大宁第一长跑健将,真正跑出了特色,跑出了风采,跑得青史留名,跑得无人得知后敢不发自内心地称赞一句不愧是他。 为陛下的争分夺秒鼓掌! 总之皇帝这一跑可谓精彩绝伦,真正做到了天亮前悄无声息,天亮后举世皆惊。无主的太极宫一夜之间便乱了,包括天牢。看守们四散奔命,把职责抛在脑后。被关押的重刑犯由此失去了水和食物等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但同时也失去了除年久失修一击即溃的围栏外的所有桎梏。 易水寒大摇大摆地走出天牢大门,舒展四肢伸了个懒腰,猛猛吸了一口灌进鼻腔的冷风。站在四角宫墙中央,抬头仰望灰蓝灰蓝的长安天——赞美这久违的自由!如此壮阔博大的天幕,他已年余未见了。 “看来做人渣也要门槛啊,对于不需要的东西居然能丢得那么干脆。什么叫宦官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啊!这皇宫,这墙、这瓦、这地面,啧啧啧,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在已乱成一锅粥的大内,独他一人不紧不慢,还有闲心感叹这么一句。 谁说擅长断舍离不是一种美德呢?南逃之后额外苟延的这几年,真是宁荒帝应得的。 这也是个一直困扰着他这个后来者的历史谜团:明明贺兰白的军队还有两个月才能到长安,究竟是什么促使当时的皇帝李氏(其名已被后人刻意抹去,无庙无谥,并未流传,后人称其荒帝)连“顺应天象、安定民心”这点仅剩的借口都抛弃,宁可面子和里子双输,受后世万人唾骂,也执意要在天元十六年腊月二十八这天紧急启动南逃。 不过这虽然是问题,倒也不是特别紧急的问题。 往后天下之大任他行,有的是更紧要之事。 老登跑路了的消息传到宫外还有多久来着? 已经一键换上一身蓝色劲装的异客从怀里掏出一枚四四方方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奇怪物件,轻瞥以确认:一个时辰。对于一心想坐看好戏开场的他来说有点太充裕了。 可若要问他对这个动乱当前的国都有何留恋,那倒也并非没有。 经常玩《梦人间》的都知道,以易水寒一贯的夸张做派,此刻自然会深憾于无人见证他这越狱的壮举。当然,“人”,不是指这些仓皇逃命和哄抢宝物的太监宫娥。此时此刻,他只想得到那唯一一个人的欣赏。 同时也是唯一一个在这个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时代对他施以过“善意”的人。 ——那个在天元十五年夏天的度业寺给他当过人肉垫子的小少爷。 彼时他刚刚坠地,还觉得天旋地转,就见那一双淩淩的招子越过缥缈腾飞的光粒尘埃朝他投去。清癯身形仿佛惊鸿照影一词的具象,自此便在他念头里频频骚扰作乱。 “身着奇装异服,断发好似蛮族。莫名现身梁上,手无凭证护符。到底谁才是引火上身的那个?” 是。野火烧身,勾动天雷。蝉鸣同心曲共乱,与系统不合时宜发出的心血流异常警报响作一块。 那时他便愚妄地觉得,这次不妨给自己取一个带“水”字的假名,聊作纪念。八千年前的夏天,原来竟能燥热撩人至此,是该来瓢冷水浇一浇。 虽说易水寒先生受过专业的训练,深知跨越时空的恋情不可能长久。但跨越时空的艳遇完全可以发生啊。毕竟这应该是他用得最久的一个假名了,纪念自己一砸就砸中一个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美少年,有何不可?初见这座小庙、这个小可人儿可将会成为他好长时间的伤心桥、春波绿呢。 遑论他和他的缘分还不止于那一眼,被砸、被劫持都没让那孩子生出退却之意,后来还甘愿在囚牢中主动做以肉身度化自己欲念的锁骨菩萨。那等光风霁月之身,居然频频为自己光顾天牢这等血迹斑斑的腌臜贱地,已经很难得了。 都到这份上了,易水寒反倒不太想把爱和痛分得太清:至少每次那个小少爷走后,他身子虽空荡,心却是被填满的——当然他也不是有那方面癖好的人,所以填补心灵的并非全是甜蜜,五味杂陈居多。 那个小少爷似乎对他的身体很感兴趣,这很好。 但让人愁的是他疑似也只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 讨厌的感觉又来了,仿佛他这人的工具性就是到死都摆脱不掉。 为了尽快从刺客口中撬出东西,李氏曾特许任何人均可采用任何手段对易水寒进行刑讯。换句话说就是只要整不死,就往死里整。这段经历也很好地让这位身陷囹圄的穿越者见识到了史上最黑暗的古国的官场物种多样性,同时更加坚定了他送这个发烂发臭的王朝早日完球的革命信念。 燕云洲是诸多对他用过刑的人里唯一一个主动道歉的。虽然他给予他的伤害也是首屈一指的重量级,但易水寒念在两人过于不美好的初见(指自己差点砸死这位爷)上,尚可勉强自我说服这算一报还一报。 “刺客兄,实在对不住。上次下手重了。作为补偿,我写了有利于你的提刑报告结果。你就感恩戴德地接受吧。” “哟呵,小少爷好大的官威啊。能免我的死罪不?” “那倒没有,凌迟改斩首的程度吧。这种事步子不能迈太大,得慢慢来,要我帮你死罪改活罪得等下次。唉,你上次实在不该劫持我进地道,这下好多人捕风捉影说你同我家早有勾结,(声音放低)这不是给龙椅上那位递刀吗?” “你家是太后党啊?”手持上帝视角的未来人一通头脑风暴得出结论,“啧,那近来确实难度日。不过你放心,未来也不会好过的。” “闭上你的臭嘴!我看你是当狗当久了,忘记怎么说人话了!”燕云洲眼观八方,故意厉声朝牢门外喊,把靠近的狱卒再次呵退,然后一掐他的屁股,“乖。不该打听的事少打听。” “诶唷!”疼得,“嘶——我跟你非亲非故的,凭什么管你家里处境如何?当时自然是便宜行事。” “那你为什么偏挑中我?真是碰巧?”临时刑司官少年笑盈盈,食指中指比作小人儿,顺着囚犯裸露的健硕小臂一路遛上去,像是觉得这么做很好玩似的。 “……”易水寒挪开眼光:他倒希望是,但事实并非如此。但凡这人在时,他就压根不会选择再择一个行动目标。这个“春波绿”其实不是最好控制的任务对象,因为他比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有脑子。但他又确实是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最想选的——或者说,最不想放手的。 主动些,才有故事,而作为一个老到的任务执行人,他也最懂得如何把握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古代人称之为,“缘分”。 不过这点眼前这个小少爷不必知道。 风流云过,送走几窗昏晓。囚犯和他的系统日复一日地坐牢观天,日复一日地守株待兔。冬天过去,春天过去,不知遂了何人的愿,两人的关系也走入初夏——一个什么都如莽原上的野草一般疯长的季节。 一枚包在油纸里的豆沙酥被燕云洲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来,摊在掌心摆到易水寒眼前。那是一只圆墩墩的大白鹅,起酥起得恰到好处,把层层鹅羽模仿了个十足十。 “看到觉得很有趣,很像你,顺便买了。放心吃,没毒,也没有藏针在里面。怕人看见的话,我帮你挡着。穿越者,你该尝尝市集里百年老字号永乐斋的手艺。皇室的贡果都是从这里进货的。” 听见这话,易水寒不再出神。转而同这枚“很像他”的糕点大眼瞪小眼,接过,咬断它的脖子。酥香溢满齿颊,一下子就把他肚肠里对碳水的渴望勾引出来。 他的那个时代没有点心,甚至没有美食的概念。纯粹出于味觉享受而进行的毫无效率的饮食被视为应取缔的过时习惯。通常只有吃一粒即可提供一整天能量储备的压缩胶囊供应。但胶囊他都很少用,因为自体维持舱的能量永远满格,睡一次觉就可以满足许多天的供能。 他的确没想到,进了天牢还能被各种小零食投喂到养刁口味。 “哇,直接断头,你对自己都好残忍。”燕云洲故作夸张地说,掏出手绢不太温柔地去拭他鼻下和嘴角的血痂,力道比起擦拭更像二次伤害。 易水寒笑而不答,继续狼吞虎咽。很甜,很噎,豆沙粒有点粘牙有点腻味,应该像眼前这个人所习惯的味道——幸福的味道,安稳的味道,不管眼前发生什么都有余裕高高挂起的味道。 可惜,可叹。之后便是距现在不到一年却持续百年的乱世。 属于这个男孩的好光景没多久了。也回不去了。 说来也搞笑:时代这座巨大的囚笼之中,他和眼前这个人,究竟谁才是困兽呢? 红豆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闲愁付与他。 相思如馅。 易水寒这个人很奇怪,也很无赖。他时常会怀揣一种自作多情的别扭心态,把燕云洲其实不过下意识的小动作当成一种蓄意撩拨,进而把他们的因缘定义为一种你情我愿的互相招惹。 为什么要抚摸我?为什么明明表达了厌恶还要再来招惹我?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做这些之前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我那的规矩是疑罪从有,一律处罚。不特意解释,我就流氓一把,当你是故意的了。 在这段逐日陷入暧昧的情感关系之中,他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赚的,但还想赚的更多,哪怕是偷。他在百般试探,想要做一场他一厢情愿的调换。偷偷摸摸租住进一颗属于古代的赤子之心,同时,稍微掂量着、分毫不差的、有那么一点抠抠搜搜的,掰出一点自己的心作为补偿。 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只要这种相处不断绝,自己是会越陷越深的。他对这点心知肚明,但也有信心把握住那不绝如缕的分寸,保证陷得再深也有底兜着。 客观来说,身为一个最擅长自觉摆正自己位置的外来者,他一见钟情并且日久生情得很克制。他更年长、更有处事经验,自然有把握一直当“记得更牢”“算得更清”的那个,不管过程如何,他都能保证每一笔到最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在限度之内,顺从自己的心意,陪眼前这个人沉沦放肆一把也无可厚非。 反正“系统”无禁止皆可为。虽然这玩意反射弧长得很,也只在覆水难收的时候才弹出警告。 西风寒雨将天窗外的梧桐叶打成枯黄,那是太平盛世日落前最后的余晖。 谢将军的领导下,宁军接连大捷。充州收复,普天同庆,但在易水寒眼中,无论官场饭桶们的弹冠相庆还是百姓们的奔走相告都无出秋后蚂蚱式的聒噪。 大赦天下,不包括他。但是秋决延后一年,同系统为自己计算的分毫不差,无聊至极。 而在这大宁最后的好光景里,那个小少爷又换上如彩叶斑斓的新秋衣,分出余暇来见他。 “往后应该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燕云洲坐在稻草堆上支颐着看他,突然开口说道,眼神里难得蕴蓄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情,虽然易水寒怀疑他就是看狗都这样,“而且,从前欺负过你的人,最近几天都不会好过。” 易水寒坐在墙角叉着手说:“免费的出气筒可不好找。你是怎么做到的?” 最好别做什么太危险的事——如果是为他这种人,没必要。 “最近前线大胜,不少人大摆宴席,导致时疫再度猖獗。我让父亲在天牢的患病人员中加了你的名字,广而告之。一些‘特别关照’过你的大人最近已经告别配偶和儿女,躲去各自庄子隔离了。” “……谢谢你哦。”易水寒嘴角很难看地一扯,拍了拍胸脯,一副我有病我有理的样子,“那时疫患者在此,你怎么不赶紧躲远点呢?” “我得过了,理论上不会再得这个了。天元十三年冬天跟娘亲在医馆帮忙时得的,差点死掉,到底没死。但或许是烧糊了脑子,把很多小时候的事都忘记了。原来有的毛病,病后更重了,原来没有的毛病,病后也冒出来。那次也是爹娘吵得最凶的一次。我很难过,但爬不起来,就躺在床上哑着嗓子呜呜地哭……然后他们就不吵了,一起过来哄我。” “你也是真的难养。你爹妈为了让你活到现在一定付出了很多。”易水寒谈不上嫉妒不嫉妒,他对家庭没什么概念,只是实话实说。 不过他心里还有半句没有提:你天生就要背负赡养两个人的责任,也怪麻烦的。 “是啊。他们的养育之恩,我一世乃至百世都回馈不完。所以我总怕活不长,不能跟他们尽孝,所以一直谨慎着。”燕云洲促狭地笑一下,把手中的幕篱在易水寒眼前转了转,“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老要戴着这玩意吗?还说你要是得了我这张脸一定在街上横着走……我也想呀!只是春天怕花粉过敏,夏天怕暑热侵心,秋天怕淋雨风寒,冬天怕着凉感冒。体质太差的人一个不注意是真的会死,这些都是大夫再三叮嘱过的。” “为什么这时候要同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因为你要死了。”燕云洲朝他一拜,“对不起,我没做到。我最多做到明年秋天不来观刑,这样你会不会少紧张一点?” 易水寒听见这话,一扭身,用小臂遮住脸。燕云洲刚认为他应该是难过到无法自已了,便看见眼前的囚犯仰脖哈哈大笑,颇有一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 易水寒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是流血流汗不流泪的,这次倒轻易地笑出了泪花。 ——小少爷这么难过,居然是因为没做到免他一死? ——他真的为自己去求了?那也太蠢了!蠢爆了! 这个人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会死。燕云洲想,不禁暗自后悔刚才说不去观刑的话:这下他真的有点好奇此人死到临头时会有什么样的作为了,会不会还死大鹅嘴硬? “你很惜命。”易水寒想起昔时监狱里那些诳语,捧着燕云洲的脸,眉飞色舞地说,“我的小少爷!看在咱俩勉强算有点交情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你要是真惜命,就趁早放弃这种什么都替别人考虑的习惯吧。现在可是狠决程度和收获成正比的日子哦。换句话说,做的事有多没下限,能捞到的好处就越多,小少爷,放掉那些无谓的君子气节救世抱负吧?日子能好过很多哦?别把便宜都让别人占去咯。”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意见我认真考虑。”燕云洲在易水寒的两掌夹击里点头说,任他将两颊像面团一样揉圆搓扁。 ——当然是假的。眼前这人的话他从来都左耳进右耳出,满口胡言、不知所云、权当放屁,认真他就输了。 今年秋决因为前线胜利顶掉了,但到明年,你不会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燕云洲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跟眼前的人宣布的。 而且,理性分析。多不巧,来年开春后师父必定能迅速收复苍州,根本轮不到明年秋天靠立功救你狗命。 易水寒瞥见眼前小少年格外认真的神色,捧着抽筋的肚子,笑得更缺德了。 他没法不笑,这乐子太大了。 谢回或许真等不到来年秋天就能收复苍州——如果他来年开春还能活着的话。 “春天有什么计划么?”曾几何时他问过燕云洲,以一种准备看乐子的心态。 “春游园过年龄了,那就看看路两旁的柳树吧。”小少爷说,神情有点落寞地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其实是在写一个“回”字,“戴上幕篱去看,飞絮烦人的很。” 易水寒一噎,没想到自己这一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是史盲不是文盲,听得出这答话明显是有备而来,有典故的。 有诗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前线神气一时,居然让这小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怨上了。 再说你把师父当夫婿,那你把我当什么?小没良心的,往后有得你哭。他愤愤地想。 如他所愿,几天后国之柱石便因一场阴谋崩落,大宁本就摇摇欲坠七十年的天终于也跟着陷下。 余晖褪去,无尽的黑暗笼罩。 谢回的“死讯”传回京师,整个天牢哀嚎四起——并非这些穷凶极恶之徒心中有家国,纯粹是因为朝中已无将可用,上次前线捷报换生机之事注定将成绝唱。 又或者是易水寒个人只愿相信他们只是在哭自己的命罢了,他实在想不通这个一无是处的朝代有任何值得人拥护以及为国运衰微大哭特哭的地方。 …… 谢世子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但谢世子的徒弟也再没来过。 易水寒一直坚持不对他的小少爷使用分析仪,毕竟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系统出自绝对理性的决断反倒会帮他抹消掉很多更有意思的可能性。却又一度陷入诸多猜测无法自拔:伤心了,羞窘了,病了,忙了……唯独不想考虑这个牢狱生活里唯一的乐子终于被病魔战胜的可能。徒弟悲伤过度随师父同去这个可能太狗血,也显得他这个人从头至尾太多余,像从他们不伦师徒恋的全世界路过。 但最后他还是违背原则偷偷查了燕云洲的动向,并在确认生命迹象存在并且相对健康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制关机并额外格式化了系统。毁尸灭迹,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活着就行。果然命硬。小少爷,我们山水有相逢。 ——当时的易水寒理应是这么想的。 而现在的他想的是:既然小少爷当初肯花心思为自己求一个活命的机会,那他待会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担心自己? 解放后的天是蓝蓝的天,霜雪极寒都不能冷冻易水寒先生扑通蹦跳的心和热腾腾的血。这基本是因为物理因素,他毕竟一路在系统的指导下又挖洞又拆墙又狂奔,体力消耗巨大,肺腑都似被泼了一勺沸油似的滚烫。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长得太标新立异的人再怎么化妆都没用。得益于刺杀之后满城的通缉告示和被擒之后长达半月的游街示众(在那之后天元帝才想出了全民提审这种折磨人的新法子),他的样子基本就是见光死,不被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认出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但这样的他想的依然不是如何把自己鬓角那俩撮蓝毛藏一藏,或者至少取道一个更偏僻的地方,而是:小少爷的家在哪里。 恋爱脑害人啊。 盒,当然可以盒,但易水寒早已定下原则,他不对那个人用,特例仅刚才那一个就够了。也正因为恪守这一点,他现在甚至连小少爷究竟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别意外。燕云洲毕竟是家里住着一半聋哑人的人,在谨慎这方面基本上和他爹一脉相承。和易水寒的对话一直突出一个推拉扯皮,公事能从盘古开天聊到时事热点,但涉及私人的信息那都是严防死守。不过不必责怪他不厚道,因为易水寒也是这样。 但易水寒在记忆里仔细检索后,还真记起他对自己提过一件事:霍府和他家是邻居,同住乌衣巷,两家孩子关系还不错。当时他还酸溜溜的点评:哟,竹马;哟,门当户对。现在想来,他还得感谢这个“门当户对”,至少这条信息为他指了路。 他自认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这时候乌衣巷走一趟,提醒一下这个可爱可怜的小朋友即将大难临头,应当不会被判违规:一个漏网之鱼,对历史大局能有何影响呢? 但时过境迁,真到了有能力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的顾虑又不免多了起来:这个小少爷可是思想超前到曾对他言之凿凿要推翻封建帝制解放全大宁百姓的再世鬼才,格局非比常人,某种意义上可是比自己还重量级的奇葩,万一真让他待会翻了天,影响到自己的任务,那可就难办了。 这是一种叫做“警觉”的专业素质,这种素质在像易水寒这样的任务者身上可能迟到,但绝不缺席。 该如何决断呢? 只见他摸出身上仅有的一枚天元通宝,狡黠一笑,口中还念念有词。 “阳面朝上,我去找小少爷;阴面朝上,让小少爷等我。” “——如果铜板立起来,我就直接出城去搞事业。” 第8章 危恶现 众所周知,抛出的孔方兄是很难立起来的。宁代的铸造技术也还没到达出神入化的地步,铸币官员又一定是会“微操”点什么的(不贪就不大宁了)。所以产品有点配重不均、凹凸不平之类的问题也实属正常,乖乖立正的概率就更加渺茫。 顺便一提,“货币体系不牢靠”在后代也被专家视为统治式微的表现之一,象征着政府对经济的掌控力和社会信用减弱。这时的很多勋贵高官都是非真金白银不收的,在他们眼里,铜币和银票价值朝不保夕,不过是愚弄下层人的把戏。 不过历史考核稳定五分的易水寒显然并不在乎自己是否被愚弄过,或者说,这位爷很可能根本不会觉察到这点。至少现在,他正拿着这枚购买完凶器后硕果仅存的铜板,盘得不亦乐乎。 运气游戏的结果不言自明(不如说他居然真的舍得把硬币抛出手这点才更令人意外)。半秒之后,易水寒便将步行导航全开,悠哉游哉地往宁朝的高档住宅区——乌衣巷行去。 一个逃犯,宫禁都不怕,还怕宵禁? 此刻他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若他能预见到按原定方向自己可能会遇到哪个人,进而有可能为这个一时兴起的行程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想必也会立刻弹射起步退避三舍,同时再好好重新规划一番自己的逃跑(遛街)路线。 正因此时,还有另一个人正在往燕府方向极速前进,飞檐走壁的那种。 这个人,很重要,画重点。不只是易水寒这个有任务在身的人的重点,也是屏幕或者书本前的读者朋友们的重点。虽然在此前的行文之中查无此人,但在之后会频频出现,给一个主角之位都不为过。虽然现在还没轮到他大放光彩的时机,但作者依旧觉得有必要让他在这时同大家短暂见一面,混个眼熟。 这位同样也是一个不怕宵禁的主。不如说,待到夜幕降临之刻,他的秀场才刚刚开始。 因为有这么一句话,叫: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而这个人,恰恰是一个冷酷无情、昼伏夜出的杀手。不说嗜血成性吧,至少也是杀人如麻。无父无母,但没有名字总不方便,他就给自个取了个名字叫做厌。 在诸多掌管人命生意的黑市委托人眼中,这个厌也是个近些年横空出世的救时之星。只因他虽武艺高强却从不摆姿态,价钱公道、童叟(?)无欺,能谈拢就干;而且信誉满分,从出道到现在从未失过手,好评率百分百(不给好评的都被他顺手一起干掉了),属实是稳、准、狠,妥妥的宁朝金皇冠。 唯一的遗憾是其把信息保密工作做得极其到位,日常以一鬼面覆脸,无人得以一睹其尊容(但考虑杀手的职业特殊性可以理解)。不过虽然身份成谜行踪诡秘,但暗巷中人几乎都默认他是一个少年,换句话说,厌在最初杀人时,很可能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虽然这个结论出人意料,但有两点可谓是铁证如山:其一是他确实每年都会往上抽条几寸,而且从其瘦窄的身形来看,倒也有点将熟未熟的青葱模样;其二,厌虽没露脸,但露过声,不排除还在变声期的可能。暗巷中人都是亲耳听着面具后的声音从直声粗气的奶凶变成如今清冽嘶哑的青年音,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的。 话说回来,厌虽年轻,但手上的血债可不轻。那些高官政要们,甭管冤不冤吧,死在他刀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九泉之下齐聚,高低能在地底下凑一个小朝堂出来。毕竟打架暗杀成败与否的决定性因素从来就不是体型力量、甚至未必是技巧,手狠心黑的人才永远是赢家。而且这类人往往运气也更好——因为他们会抓住一切能置对方于死地的条件。 当然,手狠心更黑的厌本人是从不挂心这些悬赏目标生前是不是个为民着想的好人,又曾立下过何许功劳的。在他眼里,贵人没一个好东西,虽然穷人也一样。但富人有钱,舍得出钱,而钱是好的。所以他们如果肯破财雇佣他一时,也并非不能接受。 勾当横行、恶徒遍地的暗巷是全长安唯一敢对宵禁制度视若无睹的地界(反正不管宵禁不宵禁都是那副暗无天日的样子),消息自然也灵通。他在得知皇帝出逃的消息时,便立即开始了行动。在从暂住地出发前往乌衣巷前,他也给自己默默定下了一个赶路准则。 挡路者,皆可杀。 无巧不成书。一个逃犯,一个杀手,就这样在一个万径人踪灭的时间段,从两头分别跑进了他们奋斗一辈子都住不进的同一条街同一条巷(后来根据遗址实地测量不出半里,这俩当时居然没互相看见也是离奇),这就可见老天爷自有其优秀的匹配机制。 ——而且同时,也爱开玩笑。因为他们两个想找的人都不在这。 作为作者我就直说了吧,这两个人没碰上。这当然是易水寒的幸运,也是厌的不幸。因为从宏观历史的角度讲,在不久之后的将来,前者会给后者带去很多麻烦(虽然后者也给前者带去过很多算不上麻烦的麻烦)。 部分不太爱看原作剧透的读者看到这可能会迷糊,那就顺便补充一句。在未来,这两个人都将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足以搅弄风云的一方势力的首领,并且因为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斗个热火朝天你死我活。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有一个人,一个相比于他们无论在当下还是未来都极其普通的人,居然就在这一段极短的时间内,恰好同他俩都有过交集。 这个人叫褚十一。 之前他也出现过,可能有人忘了,那就再提一嘴。他是燕府的厨子,唯燕云洲马首是瞻。他不在乎风云,更无意于江湖,是一个标标准准的良民,也是一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小人物。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清心寡欲些,因为他甚至不计较月俸和工时。他只在乎眼前的粥有没有煲好,后院的鸡有没有按时下蛋,以及自己专职伺候的、同时也对他很好的少爷有没有吃饱穿暖、受没受什么委屈。 这样的人,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肯定是纹丝不动的——因为以他的头脑察觉不出来,也根本不会有人告诉他动乱将至,这就是信息差。这个褚十一甚至对昨晚府里的异况都全不知情,这天还是照睡照起的。不过能有此遭遇也确实得亏他起得早(厨房管事知道他老实,所以给他塞了很多工作,不早起做不完)。姑且当做天道酬勤吧,老天爷还是给了他一个打破这种信息壁垒的巧合。 而这个巧合,可以说最终改变了他的命运。祸福不论。 易水寒从隔壁早已人去楼空的霍府翻进燕家前院时,这个小厨师正在厨房备菜。易水寒几乎是闻着他起锅烧油的香味窜进厨房的,一进门就问你们家少爷呢我要找你们少爷,还顺便拿了旁边两个隔夜的白吉馍(尚未加入泔水之列)当早餐。 褚十一是迟钝点,倒也不傻,当年也是经过培训才上岗的。一见外人居然敢登堂入室,第一反应就是提刀,然后摇人。而且这个人还跟一年前告示上那个刺杀犯长得极像,那就更得摇了。指定不能让这种危险的人物靠近自家少爷啊。 易水寒既有非法入侵的思想觉悟,自然一早便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此时并不欲再跟这个小厨子多废话。“别喊人,不然……”他掏出一把枪,近乎炫技地流畅上膛,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褚十一,“杀了你,我也一样能慢慢找他。” “我认得你。”褚十一握紧手里的剔骨尖刀,即使死亡逼近,依旧毅然将脆弱的刀锋亮给眼前的凶徒,“你,你还是走罢。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这里人很多的,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去。” “有趣,还真有不怕死的呢。”易水寒冷嗤一声:枪对刀,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胜算……哦,他可能不认识这玩意,可直接开枪又会引来旁人。那就换个对他来说威胁性强一点的吧。 匕首,总见过吧?去年行刺陛下同款哦。 厨子到底是厨子,即使使尽了解数,身手依旧不敌八千年后的特工。但褚十一已在搏斗的过程中尽力弄出了尽可能大的响动——指打碎了一个碗,并寄希望这样至少厨房管事会从沉睡中惊起,来扣他的工资,说不定就能发现点什么。 片刻之后,易水寒将匕首抵在褚十一的脖子上一路沿着抄手游廊走到了东厢房门口。褚十一敲了三长两短——这是呼唤山鬼的暗号。但对他来说几近漫长的时间过去,房门依旧紧闭。冬日的空气在寒锋的迫近下愈发冷凝,小厨师敛气屏息,又敲了两遍,仍然无人应答。 “你把门踢开吧。”易水寒下令,“你少爷不会计较这些的。” 易水寒想的是:反正他俩都这么熟了,这有什么。但这话一进褚十一的耳里,意思就变成了:反正我进去也会一样把匕首横在你少爷脖子上,到时候他肯定就顾不上管你踹门不讲礼貌这事了。 而且急中催智,电光火石间褚十一又想起,这个刺客的确是认识少爷的——上次此人行刺后就藏匿在宫中,还一度劫持过自家少爷。幸好少爷聪慧,不仅全身而退,还将这个犯人再度重创,交到谢世子手上。而且据说当时场面极度血腥,那个刺客的肠子都快被掏出来了。这样看来这个人是回来寻仇的可能性非常大,褚十一也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合理。 如自己再不做什么,少爷危矣!而且根本不能指望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有什么信用,难道自己当真引狼入室,他就能放过自己了吗?想到这,他心一横,索性放开了嗓子直声惨叫。声音之大真的是附近有一个算一个都能听到了。 易水寒简直快气抽过去了:要不是知道点到为止,他真想直接把刀怼到褚十一喉咙里捅他个满面桃花开。 这个小少爷,还真是驯得一手好狗啊! “嘿,还住挺好。”易水寒环绕燕云洲的卧房看了一圈,才看似不紧不慢地找了个位置坐下,只是一双不知往何处安放的手到底暴露了他的紧张。 很完备的房间,不如说过于五脏俱全,收拾得又过于窗明几净,导致他根本侧写不出房间主人的偏好。而且各种古雅风物的杂荟堆砌直接导致系统的识物模块从他进屋的一刻起就在不断地弹窗,简直吵得他眼花耳鸣。 但他依旧在浩如烟海的消息提示之中找到了最重要的那个:没生暖气,看来人走了有一阵了。 褚十一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不住唤着少爷,略带犹豫地往里屋走,心里不止一次暗自希望有人来阻止他。 可惜没有,他和易水寒最终确认房间里半个人影都无。褚十一这下彻底慌了,易水寒还假模假式(其实火上浇油)地哄了他几句。 “早跟你说了,你不听。再过半个时辰,昨夜皇帝弃长安而南逃的消息就要传遍全城了,到时候路都得被弃民堵死,再要跑就得靠飞了。你也别管你家少爷了,早点收拾细软逃命为好。”他又瞥一眼褚十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别太忠心,被卖了都帮人数钱。这次我不伤害你,下次别人可不会这么好心。学学刚才跟过来那个人吧,一看见我劫持着你,他可屁都没放一个就溜了。” “少爷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他不会丢下我们独自逃命的……”褚十一攥紧拳头,“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逃跑也有道理?他爸妈都跑了又怎么说?还带着护卫团一块跑?依我看你家少爷就是不要你了!”易水寒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语气里溢满的酸气教人浑身不舒服,“井底之蛙,还把别人当成救世主呢?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院子吧?” 一个人怎能愚昧无知到如此地步,真是十足可悲。算了,时代黑暗,也不能全怨他个人。 “送佛送到西吧,我好心再跟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说一遍。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你只要将来别为现在的决定后悔就行。反正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来都来了,再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心里总不舒坦。易水寒一面心想便宜这小子了,一面拿出分析仪往眼前一过: “——大宁天元十六年,一个叫贺兰白的家伙统领了北方十一族后,南侵宁朝,从苍州一路直下。他每次攻城前,都要让士兵在城外喊‘今日出城,一个不杀。明日城中,一个不留。’一个不杀,不杀黎民百姓。一个不留,不留忠军官兵。” “因此,北方几州的百姓陆续叛逃向长安,哎呀,这一路没有贺兰追兵,倒是被官兵剥削了不少。有的人一忍再忍,一路逃到了长安;有的人忍无可忍,就地当起了流寇。” 褚十一几乎是瞬间就想起前段时间在粥棚熬到天黑的经历,想起家主夫人和少爷等讳莫如深的神情,想起院内院外不时响起的声声悲叹。一切线索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串联。他红着眼眶死盯着易水寒,像是一旦这个恶劣的入侵者在他眼前即刻灰飞烟灭,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往安定祥和的模样。 而易水寒只是继续对着资料绘声绘色道: “昨夜,眼看着要被外族破国的皇帝忍不住了。他把宫里的爱妃们啊、后妈啊、妹妹啊什么的一丢,带着心爱的太监和心腹大臣,率领亲军,连夜出了京城。留京的大臣和世家发现这件事后,都乱了起来。百姓马上也要知道皇帝齐弃了长安了。一时整个长安都陷入混乱,百姓觉得自己被抛弃,都急疯了,要找官员和皇族讨说法。安意长公主试图立地登基,以帝王之名稳定长安,无果。后来死于内乱(具体原因和时间点记载不详)。贺兰白则就地入主,收容了没走掉的百姓,又下令让两族人民和睦共处,不许彼此欺压。而那些留下来的百姓,从此归附贺兰氏,不再信大宁半分。” “这段历史具体叫什么我也记不大清了……总之,‘今日出城,一个不杀;明日出城,一个不留’,听明白了吗?依我看,你现在就两条活路:要么趁现在路还没堵死快逃,要么找个地窖躲躲等北俾皇帝颁布新朝雅政。” “……”褚十一还是一脸迷茫。 “呵。”被巨量信息灌傻了吧小子。 “也许你说的是有几分可信。” “嗯!”对了,就这样。易水寒想。被恐惧淹没吧,溃散吧,奔逃吧——这样他才不虚此行。 “但我还是要等少爷回来再做决定。” “……你非要这样那我也没办法。”那就去死吧——易水寒真的是这么想的,即使这个想法有些过于阴暗。他是从无败绩的谈判专家,最擅长的就是刚柔并济地劝导。此时却在这个他看不起的小民面前吃了瘪,还是两次。这不能不让他一时气躁。但过了会儿他心里头也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是有些上头。他根本没有必要冒着被系统警告的风险在这个小厨子身上花费这么多时间——毕竟他来这里,从头至尾为的都是那个现在早已不知所踪的小少爷而已。 那自己刚才这么急迫地想要证明的又是什么呢? 易水寒咬了咬牙,再问:“你就这么相信他?”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陪着长大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十一最清楚。”褚十一答道,初时还是怂的不行唯唯诺诺的样子,后来开口便愈发笃定响亮,“少爷吃的饭菜都由我试毒过手。我被别的下人轻慢,他替我撑腰摆平;倒座过冬的碳缺了,他会从自己的私库里支出填补,再慢慢把家里的蛀虫找出来;灾荒时施粥的时候、时疫时熬药的时候、还有地震时要募捐的时候……十一自知愚钝、不会来事,但不管缺不缺人手,少爷都指明了需要我……最后也都做得极好的,极好的,从来不会被十一拖累。只有少爷懂得十一,只有少爷从不放下十一。所以少爷在哪,十一就在哪;少爷去哪,十一也愿意去哪……” 褚十一一说起燕云洲对他的好处就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少爷不会放弃任何人。小事上尚且如此,如今遇到了这么大的事,他又怎么可能抛下十一呢?……” “——所以,你说十一是相信到时少爷的决断,还是相信你手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唯有忠厚之人的真情所至,才恰恰能给自命不凡之辈不期而遇的会心一击。可以说,褚十一就这样秉持着装死南墙不回头的态度,反过来好好地给易水寒上了一课。用忠诚和正直的利刃,划破了他高高在上外表下的虚浮。 易水寒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和手段。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他刚刚才惊觉自己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谬误:他之所以对这个厨子如此恳切、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证明自己此行的根本是错的,为了证明自己看中的那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好,不过是一个平时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关键时刻丢下忠仆自己逃命的烂人。更进一步,是为了给自己心里隐藏的失望找一个发泄的缺口,出于一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心理罢了。 而他心心念念的“葡萄”是什么? 是他原来藏在心里却阴差阳错未能传达给想见之人的话,更是他注定得不到、也给不起的……“信任”。 他耿耿于怀的又是什么? 是他满心得意期盼地来到此地,却扑了个空。是“他没能给那个人的命运带去决定性的影响”的既定事实。 而那个小厨子和小少爷之间是什么? 是投桃报李的知遇之恩。是朝夕相伴的扶持之谊。这种紧密的联系足以让他们在关键时刻交付生死。 讽刺啊。他自认算个人物,可处心积虑机关算尽,居然连他身边一个厨子都比不上,至少他们还能天天见面。 ——而那个小少爷,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在这时候静静聆听自己说话的机会。再上溯,一整个冬天都过去了啊。 败了,他彻底败了。易水寒兀自想,心下百感交集。就连留给任务的时间也快到头了,他到底不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为一段虚无缥缈的信念守望到死。他还有太多急需去干预的事情,这段任务之外的短暂游离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既然如此,那信物还留吗? ……留。不值钱就不值钱吧。总得给未来的自己一个机会。 所以,在褚十一惊骇的眼光下,他最终交出了那把匕首。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果真等到了你家少爷,就把这个给他吧,我想他总不至于不认得。至于他要留下防身也行,丢了也行。” “顺便,帮我带句话呗——” “小少爷,这一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可要活着和我再见。” 褚十一刚想说少爷有自己的名字,可不过一眨眼功夫,那个蓝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唯留手上闪着凛冽寒光的匕首,证明曾有这样一个莫名其妙、从头到尾都自说自话的怪人来过。 充其量再加一点,就是那把他方才坐过的黄花梨座椅。 扶手已被捏得变形。 至于易水寒,他在翻出院墙,路过这个从来没欢迎过他的大门时,依旧鬼使神差地回了头。 即使他知道,姓名并不是重要的,可以捏造、可以杜撰。即使他知道,到他那个时代,所有的姓氏都会被埋没在历史的茫茫尘烟中,被直观简明的编码顶替。但这和他想至少知道一下小少爷的姓氏并不冲突。关于宁的史料虽然极少,被国乱侵吞覆于一夕,甚至未尝留下记载的豪族更不少,但总留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让他从史料中找出这个姓氏百年乃至千年的兴衰轨迹。 他看见了。 于是那双浮冰似的靛蓝浅瞳里终是翻涌起巨浪。无边的寒,风高水冷,从头顶一直窜入他的脊髓,沁润每一寸缕的神经,自血脉中霎地奔涌而过,又在脑中耳内不断地嗡鸣激荡。视线被冻得失去给养,将他的目光所及都缭断,涂上乌泱泱的黑。 易水寒不愿再定睛确认,宁可自欺欺人到底。他飞快摇头,匆匆离去,压下心里丛生的疑窦唏嘘,自去赴他的无边自由、天高海阔去了。 这个孤单单来去无牵挂的人就这么走了。他来时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盛气凌人;走时却形单影只、鬓发焦灼、行李萧条。而当他下次在历史上为自己挣得名字时,便是斗转天动,山摇海倾,乱世揭竿。 伟大鹅皇即将到达他忠诚的江州。去打工,也是去搞事——因为他后来的身份是叛军头子。 而对于他在后来的所作所为,后人亦作诗评:“风萧萧兮易水寒,不许浊世见太平。兴风作浪未尝止,摘网腾蛟倒海倾。出身草莽何足论,阳谋阴诡任人评。是非成败皆化土,凭理自成一代英。” 由此可见,即使这个“一代英”刺皇帝、打财主、绑命官,说话办事死皮赖脸,有些手段也堪称奸猾,但到底做的都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大呼解气的事儿,所以一时在民间的风评还是非常不错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对于易水寒,事就是这么个事。而要谈褚十一和厌的相遇,则比这简短得多,可以说既没有闹剧、也没有乐子,但却有的是提心吊胆、命悬一线。 易兄的劝导毫无疑问失败了。但要说他的言行一点都没对褚十一产生影响,那倒也不尽然。至少他的一句话,还是被褚十一记得很牢的。 “这次我不伤害你,下次别人可不会这么好心。” 褚十一记住了这句话,所以当他拿着这把沾过皇帝鲜血的圣遗物匕首拐过弯,余光瞥见那个贴在东角门的瘦长诡影时,他也就没有上赶着冲过去。即使他知道这个门在这个季节是不开的:此门开时,一年唯清明、中元——总之只供白事出入。甚至还记得方才帮易水寒带路时,这个门还是一如往常紧锁的。而现在,这个门疑似被外人打开了。简直就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老母猪嫌弃糙米糠——反常。更要命的是,那个人还跟皮影似的贴在门侧,鬼面覆脸、利眉凶目(两人隔得有几步,是想象也是事实)、煞气逼人,很可能正在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还有他手上的刀……褚十一的心倏地揪紧:他实在没办法自我说服那些红色的都是鸡血。 此刻境况之于褚十一,更是刀尖上抹手,掌心当砧板——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转身就跑,怕被对方追上,一刀毙命;至于叫喊,之前没用,现在更是没用。褚十一甚至叫不出来了。真正的恐惧是会让人失声的。汗毛倒竖、冷汗浸透衣衫,他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多走一步都是煎熬。 褚十一最后的决定是,闭上眼睛往前一扑,一头撞在廊柱上。他对装瞎有经验。小时候营养不良,得过夜盲,还是燕云洲提携,他才能复明。就凭这恩情,他也愿意一辈子追随少爷。 他这下把头闷瓜似的磕得清脆响亮,效果也拔群,咕咚给头顶凿出个窟窿,往下淌出满脸的血,一下糊住了视线。后坐力更让他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现在装瞎?迟了!”那黑色的皮影冷笑一声,霎时逼近。话音如秋坟鬼唱,仿佛来自地底,幽森得甚至不像出自人之口。 “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 厌信手托起褚十一的下巴,拇指轻擦过他下唇。褚十一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那覆着手衣的指尖传来,仿佛被冰块触碰。他不敢有任何反应,只是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像个真正被掐住命脉的瞎子那样僵着身子求饶道:“大人,十一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望大人示下。” “那让我来试试你‘瞎’得有多厉害。”对方好似颇觉有趣,掐住他的脖子,朝一侧挥去。褚十一直感到被一股强大力量掼到墙上,脊背在冰冷的砖石上狠狠碾过。那人显然力大无比、内功深厚,竟让他的肋都被隔山打牛似的震断一般,一时连气都喘不上。 可厌又怎么会给他缓过来的机会?掐着褚十一的脖子的手仍是不松,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就要剥他的眼睑。 褚十一确定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凭一指之力把自己的眼剜出来。只要这个人想的话。可他仍强忍着不出声,放任冰冷的指尖划过他的眼皮。厌拇指已经深深嵌进他的眼眶,刺激得他泪水反流又被冷风冻结。 戏假伤真,褚十一真有那么一时觉得自己没准过了这劫后真要瞎了——明明刚刚才送走一个直说要他命的。 工伤,绝对的工伤。什么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啊…… “看不见?真的看不见?”入耳依旧是残忍的笑意。厌又想出了新的试探法子,怀中银光一现,转瞬便将一柄刀锋抵在十一的眼前。可褚十一仍紧紧闭着那未受拷问的另一只眼。也让那被厌劫持的另一只眼,始终如一保持失焦模糊的状态,动也不动。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睁开眼睛直视我。” 褚十一直感到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让他几近崩溃。咽喉处传来的窒息感不住上涌,头昏脑涨,五感都因此稀薄了。但他依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大人,十一真的看不见啊……” “呿。无聊。” 厌最终还是松开了扼住褚十一咽喉的那只手。十一跪在地上,大口呼吸,仍然闭紧眼睛,不敢动弹。听见厌说: “你不会武功,我不杀你。不过……” 他从地上捡起那把无名匕,反握到褚十一掌心,像是丝毫不怕眼前人暴起伤他一般: “匕首应该这么握,杀人才快。像你刚才那样,握的不是匕首,是菜刀。” 褚十一心底一沉:原来从头至尾,他都没能逃过这人的眼睛。可既然他知道自己能正常握住匕首,视力无恙;武功又如此高强,又为何不直接取了自己的命,白白看自己在这演戏。 难道这个人……其实,真如他所言,挺无聊的? 好在厌之后的话也算解答了他的疑惑: “不白留你。” “就这儿,住着你家一个少爷是吧?你只管告诉他我来过。” “还有,后院那些人,是我杀的。随意他寻仇。” “……功夫不错,可惜了。” 厌像是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都吞回了肚子里。 该如何讲解后来的事呢? 褚十一终于望见少爷归来,喜极而泣。但燕家一家三口,最后也只回来了燕云洲这一个。 燕云洲主持遣散了家仆,然后率领还愿意跟随燕家的人清点现场,最后在厌曾待过的地方搬出了五具尸体。 ……又该如何讲解之前的事呢? 燕云洲一手琴弹得不错,曾有如痴如狂之辈在其屋外日夜蹲守,就为聆得一曲。末了又以绢花相赠,抛入苑中,聊表倾慕神往之心。 这本不合规矩,但或许因奏者贪慕浮名之故,所以从未让仆人加以禁绝。久而久之,名声越来越大,蹲守献花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谓是,一曲红绡不知数。在这点上,同他的异性知己牡丹倒是殊途同归。 而厌的听力很敏感,在他耳中,对于什么才是日常的声音,什么又是来自杀戮地狱的声音,早已不甚分明。 鲜红脚印在雪地上压实的声音,就像车辙碾过乱葬岗的碎骨;刀刃劈开血肉之躯,也只像徒手撕裂鲜红的布帛。 但确实是那深夜犯下血债后,义宅归途上的一声琴,又把他拉回了人间。 可琴声治不好他的不寐症,却同时装饰着茫茫多人的梦。 一墙之外的这条街,厌曾无数次来了又走;却是第一次真正走进这个院子,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他不识字,不认识这家人的名姓。更从来没有献过花。只是茫然自失地看着满地的姹紫嫣红。 一如今日,他爬来这里的路。 白雪红梅,点滴的、淋漓的、泼溅的,鬼面修罗以刀为笔,肆意挥洒。 被燕游和楚倚云留下镇守家宅的山鬼其实没有渎职,听到了褚十一的呼救,立刻便开始了行动。只可惜他们在半途遭遇了不该遇到的人。最后统统成了这幅图的颜料,养肥白雪。 他本来不想在这里挥刀,只是冷锋迎来的那一刹,生存本能逾越了全部。 …… 一如他的命格。 德泽十七年,腊月初九,夜半子时。 尽是——阴差阳错。 作为一个杀手,他所能赠与的没有绢花,兴许,唯有血仇而已。 第9章 今朝燕「上」 无名匕倒插在案上,入木三分。燕云洲跷着二郎腿,用食指尖不住绕着圈拨弄缠着绷带的刀柄,如是玩儿了好一会儿。直到铮亮的刀身兀的撞进一抹靛蓝。 那民夫可算把这尊他要找的大佛请来了。 他在桌子旁伸了个懒腰,迤迤然回头,微微眯了眯眼,将来人全身又审了一遍。 那人则在原地讶然看他,神情极其微妙。瞠目结舌,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动,尴尴尬尬地僵在那里。平时总是镀了层锐气的精明眼光此刻居然呆滞又懵懂,用市井厕纸话本里的说法,足有约莫三分喜、三分惊、四分惶惶的——虽然燕云洲也不知道他在惶惶什么。 还觉得自己在梦里呢?燕云洲一咋舌:不会这把匕首才是他的本体吧?匕首一丢就跟没了魂似的。 那可得快点把他的魂叫回来。 “好久不见。鹅鹅鹅。”已换上一身民夫打扮的燕云洲说。虽为荆钗布衣,难掩谪仙般的清贵气质,那一张在易水寒眼中堪称伟大的脸也很幸运,经历了南下一程,居然毫发无伤。 易水寒方才回神,皱眉嘟嘴,表情和语气一样别扭:“……现在我也是手下有人的人了,给我留点面子呗。你叫我通行的名字不好吗?” 燕云洲禁不住,噗嗤一声,笑眼弯弯:“忘啦。南下一路杂事太多,我怎么记得住一个在国难中擅逃的懦夫的名字。” 那易水寒何等人精,也知道他没有真怪罪自己的意思。加上眼前小少爷的笑容确实有那么些让他暂时忘忧的感染力,便也跟着笑起来:“是吗?那刚才来报信的农夫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了好了。易、水、寒——满意了?”燕云洲心里苦笑:看着多大个人,竟然还计较这些。 “有种再叫一遍!”易水寒的嘴角扬得压不住,得寸进尺——毕竟他真有好一段时间以为对方把自己彻底忘干净了。没想到竟然真的再见了。 燕云洲干脆让他倒欠两声:“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这下总行了吧?” 易水寒还觉不足,又要他欠一回:“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哎,这小子:“易水寒!易水寒!易水寒!” “小少爷!小少爷!小少爷!” …… 年轻人的快乐有时候真不需要太动脑。音浪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二人直像要把天牢中一整个冬天所欠下的互称都补偿上一遍才可罢休。直到燕云洲跟着喊破了喉咙,肺部一下鼓出太多气,胸口发了疼,才被易水寒紧急搀扶着坐到床上,温声细语地哄了一阵。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厨子对你还真是一片痴心,人也老实,信得过。托他的事他还真做。记得替我向他问声好,道个谢哈……”易水寒话音还未落,便觉重心一歪。燕云洲反手就把他一块压进了床帏里,从背后双手环着他的腰,胸贴背靠在一起,再把两个人的鞋都踢到床下,易水寒是一种说不上名头的靴子,他的是草鞋。 “那是,十一哥可是我的心腹。”背后小少爷的指节在他分叉狼尾中央露出的后颈敲了敲,语息略过,应该是在笑。 易水寒又翘鹅尾巴了:第一,没人会把暧昧对象称作哥;第二,没人会试图同心腹发展从属之外的关系。心里那个空洞一下子给填平了,说不出的爽快惬意——关系不明就不明吧,再不明,至少他也是特别的。他这样的人,可“擅长”摆正心态了。 二人十指交扣着并排倒在床榻里,身体贴得最近的时候,易水寒抬头望着纱帐,问了燕云洲一句话。 虽说这个卧榻远远不及燕云洲在长安那张奢华到离谱的文物级大床,但—— “现在我是你唯一的去处了吗?” 燕云洲的回答很干脆,指尖插进易水寒的半掌手套,在他发着汗的掌心一勾,然后起身,把床帘重新挂起来。温暖迅速抽离,连同床帐中的暧昧气息。 “不是。” 他是来商量随他南下的长安流民的安置问题的。 “我还疑心谁在附近招兵买马收揽人心。原来是你——幸好是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大伙都很是劳累。凑巧碰到熟人,在这暂时歇歇脚可否?” 果真是有求于人的态度,这绝对是小少爷面对自己最温柔讲礼貌的一句话了。可易水寒略加思索,仍然说道:“你这可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首先,我这事还是偷偷的。你可别以为打算跟我混的人有多少。一下子容留这么多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让官府知道了还不得整死我。” 根据他的估算,贺兰白刚占下长安,得□□,过阵子才会决定继续发兵南下。宁帝突发猪瘟让江州死守的那道操蛋政令(虽然对他来说是及时雨)自然也没到,除了极少数本就走投无路恶向胆边生的民夫痞子肯跟他玩玩,江州大部分百姓对皇帝老儿、官老爷们的幻想还没碎呢,这时打草惊蛇……不值当。 “不过夜也可以,准备点水,让大家洗个澡;或者开个灶,让大家吃顿饱饭。总行吧?十一的手艺很好,你也可以尝尝。” 因为离开长安前吃的那个让他闹过肚子的馍,易水寒对褚十一的厨艺不算太期待。还是不肯点头,可怜干笑道:“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粮食?实在是爱莫能助。” “李如愿给了我钱粮,不用你的。能烧开水生火就行。”燕云洲说,心一横,“这点事都搞不定,那我看你也别起事了。跟以前一样在天牢混个铁饭碗多好。” “激将我?没门!”易水寒道,“而且你也别提牢饭了,现在进天牢那才是真没人管,要被活活饿死。我看你才是南下过得太顺了,都没吃什么苦,这时还能想着给人提升生活质量,而不是把人当牲口宰了。易子而食听过没有?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说不准路上还有人真瞒着你偷偷吃了人也未可知呢。如果没有,那就得感谢李安意恋爱脑上头,透支物资,给得太多了,啧啧。” 燕云洲心气上来,朝他怒道:“确实没到吃人肉的地步,但路上也没少打猎。偶尔碰到个什么兔子、鹿、野鸡,都被我射了来,分给别人作了加餐。你怎么会觉得我一点苦都没吃?长安乱时你在哪里?你真以为我对你一点怨都没有?一个逃犯还有脸在这里对长公主评头论足?是,饥荒民变大灾总有可能发生,可能我就是运气不好碰到了。我承认世上会有飞禽走兽都被猎尽无肉可吃的一天,甚至到时可能树皮观音土都被扒光掘完,但在这一天到来前,至少她和我都努力过了。你呢?你除了拿那个所谓的任务当挡箭牌,仗着自己先进的视野说点未卜先知的漂亮话,到底做了什么?你有救过什么具体的人吗?” 真是一只蓝毛浮绿的泼鹅,再怎么搅浪撒野,弄出一世的浑浊,毛也沾不到一点湿。燕云洲厌透他这副吊儿郎当高高挂起的态度。 “——易水寒,依我看,该好好睁眼看这个人间的是你。” 易水寒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咬牙撇嘴:从来没人告诉过他利己、遵守任务、不在这个时代强加属于自己的因果是错的、是可耻的。奖惩机制在内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在教导他如何藏器于身、如何按时而动、如何一击毙命、如何利益最大化。昔日他违规得到的从来不是那些时代的人的称赞,而是也只是视严重程度的不同处罚,比如电击、知觉剥夺和小黑屋禁闭。他见多了电影、当惯了上帝,已经不再会把人当成活人看待了——包括他自己。也正是这时,他才再度意识到:似乎自己跟眼前这个人的相处,早已不知不觉的,从各方各面都逾矩了,甚至到了可以毫无顾忌对彼此的人生观念指指点点的程度。 但这种程度的红脸,在审讯室也只是开胃菜的等级。身为满分选手的易水寒很快便想好了回答,朝燕云洲俏皮地眨了眨眼:“你说得对……但我行刺了皇帝。两年前他要是挂了,现在这堆乱象根本就不会出现。” 他是没打算解决问题,还想借着问题好好发挥一番事业,但他至少尝试过去解决造成问题的人,而且战绩全大宁公认。眼前这人可无法辩驳。 “……还真是。”燕云洲看似认真思考了他的话,很诚实地点头,“但归根结底你还是太弱了,架没打嬴。你那负伤上阵的架势也不像打算打赢的状态,该不会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那这可不算你的功绩,你还让那怕死的老匹夫猜疑心越来越重,罪加一等!” “要不是你师父上阵拦我,我就得手了。这么一想,那这事还不该怪我菜,该怪到你最爱的先师谢回头上!” 易水寒嘴角疯狂上扬,简直要为自己的惊世智慧跳起来:先师,好一个先师,能想到这个称呼的自己简直是天才!天牢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样味才正!就这个雷区蹦迪爽! 燕云洲被他气得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易水寒稍微为他捏了把汗)。缓了缓神,果不其然朝他哈气亮爪,身体又探进帐子,双手擒住他的手腕,膝盖顶进他两腿之间,直接威胁他的脐下三寸:“你再说一句先师试试看!我虽然不擅武但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易水寒以为二人又要这样笑骂着闹下去,却没迎来熟悉的□□凉飕飕的感觉。两侧腕上足以掐疼他的力道也消失了,燕云洲的手转而盘上他腰带上的铜扣,只是低着头,没有再动作,说: “算我求你。进城前,让大家多少收拾收拾,有点精神气。这样见了家人,总不至于太尴尬。”他顿了顿,才说,“我也是。我娘亲在南州,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小语气苦巴巴的,显而易见的难过。真像从易水寒他这吃了什么天大的亏一样。 这一句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明明早已对天元帝深恶痛绝,却还坚持要南下,不仅仅是为了安意之托,更是为了那难得的一瞬团圆。 易水寒最吃不得他这套,脸臊得慌——小少爷其实很懂。这暧昧得如同超新星爆炸的气氛,他还差点以为燕云洲下一秒就要开始解自己的衣扣了。 自己一天天都在想什么……细想是这样的,和小少爷碰到后,一切都在走向失控,他却总还自信地以为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这……我也没说不行啊。” 本以为这时点个头就算了了,谁知燕云洲还有后手。这下才展示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图穷匕见表演艺术家,这燕国地图是真长,比他当年献的《上元夜宴图》可长多了。 “还有。我们队伍里有个产夫肚子疼了几天,要临盆了。随行接过生的说胎位不正,也没接过男人,不敢做。你能帮忙找个有经验的看看吗?接一盆水让他坐着少点坠疼也行。” 李如愿指派的医护人员里没有对应工种。天元帝好女色,没有男妃,遑论女妃碰上他都生不出孩子。可能是担心被子嗣和后妃身后的家族取代主动避孕,也可能是早年被韩九昌玩坏了想抖擞也有心无力,反正这也不是这二位要操心的范围。 “**,这事你不早说?”易水寒瞳孔地震:他确实是知道宁朝这时候男子的阴窍还普遍可以生育,但纯属野史传说级别。到他那个时代就没有了——大概是因为都生死了,生理构造就决定了男生子比女性更凶险数倍。进化筛选很神奇,不利于种族基因和个体延续的发育方向都会被慢慢摒弃,而反之,即使特殊个型只是少数,只要性状有利于生存,则有更大的几率被自然固定下来并发扬光大。或者未来科技早就通过基因编辑技术选择性阉割了这个功能——鬼知道,他的专业发展偏实用,生物学一千分的卷子顶多出十分考遗传进化史,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很正常。反正他只要知道他现在的生理构造是只播种不结果的就行。 燕云洲表情一言难尽:“对面似乎打定主意死心塌地要给他家主留个后,说是拼掉这条命,剖腹取子也做得——他的家主是皇党,好像已经先他一步跑了,我们心里知道了都没明说,也就哄着。他家主纳他也就是一时换口味,宅斗凶险,他怀上了最初也穿了宽袍大袖瞒着,没想到被落下了。他说反正自己这辈子没希望了,如果拼了这条命,或许那个人得知后能对这个孩子好一点,那他就没白死。” “……我突然觉得自己生在未来也挺好的。”小少爷真是绣口一吐就狗血拉满,偏偏表情还蛮平静,似乎这事并不罕见。易水寒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大约这也不是他该吐槽的时候,人命关天,“稳婆没有,但麻沸散、剪刀、热水、甚至羊肠线,我都有,开腹手术的经验也有。你要不要试试信任一下我?” “你都剖过自己的了,我不信你信谁。”燕云洲觉得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就等这一句话,把他拎起来,“去吧易神医,我帮你打下手。如果喷血了我都挡你前面。” 易水寒终于意识到这是真事。表情已转严肃,再检阅了一番系统中的手术资料:“话先说好,小少爷,如果我做成了,而且父子平安,你拿什么抵诊金?这下你总不能再指责我一个人都不能救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屋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哭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要生了!” “抵命都行!”拉扯间燕云洲突生一股大力,把他推向门外,“给我快!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 两人陪着几个民妇稳婆一身大汗兼血污地在草棚忙活半天,具体过程在此略过。是转正胎位再顺产,并没到剖腹取子的地步,因为这一路颠沛流离,食物也仅供温饱,娩出的女婴体量不大,只有四斤左右。那产夫哀嚎的时候还夹着问几句性别,燕云洲知道这个不能立刻说,只是捂嘴的手慢了易水寒一步,那男的听见父女平安,也就愁云惨淡地晕了过去。 女子们都去了附近仅开的那家小浴场清洗。留下两个血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说了一句:“这下我们真是过命的交情了。” 燕云洲不反对他的说法,只觉得一番沸反盈天闹过后,眼前有点发黑,揉了揉太阳穴:“吵得耳朵疼,有点头晕。” 易水寒这下又来劲了,欲上手帮他揉按。燕云洲眼睛对上他衣摆上的污渍,小退半步,好半天憋出一句:“你先洗洗吧。”其实他也挡了的,身上脏血比易水寒还多点,但是问题在于二人衣服上不止血,还有点别的,这时候凑太近味有点冲,也实在是有点过于不得体了。 “这算什么!我有特殊的自体清洁步骤。正巧周边没人,我给你演示一下。”易水寒打了个响指,全身顿时干净得跟接生前一模一样,他还甩了甩头,十分容光焕发。可燕云洲已经没精神跟他闹了,大约也因为易水寒在他眼前的出格表演太多了有点脱敏,只是疲惫地额外揉了几下眼睛以示惊讶。 现场热水快用完了,并没什么多余的剩下,要重新烧。易水寒看会儿火炉,又看会儿脱了秽衣只着薄衫秀色可餐的小少爷,突然捶胸顿足: “哎呀,亏了!” “你又怎么了?”燕云洲问。 “我就不应该展示技能的!我们都脏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一块洗了?”易水寒懊悔得龇牙咧嘴,“失算了!我身材很好的,这下没得展示了!” “……”人到了过于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燕云洲一边想问我们到底是谁在馋谁身子,一边又觉得实在没有问这句的必要。想了想,为了不落下风,厚着脸皮说了句更不害臊的:“小弟弟,稍安勿躁,我洗完了就来惠顾你的腹肌,好不好?” 易水寒看出他说这句话时脸有点红,调笑道:“其实你倒也不必为了我——” 下一秒就被燕云洲甩向他的热毛巾糊了一脸。 不摸白不摸。在易水寒半真半假的蛊惑下,燕云洲解开了他的腰扣。掌心像丝绸一样淌过他的腹,不论是指节间执笔的茧、还是掌中握弓的茧,都磨得柔软,像丝绸上密缝的绣线,不似干过粗活那样扎人。说惠顾把玩也是真把玩,婴儿一样的好奇,一会儿用掌心按按,一会儿用指尖勾勒一下腹肌的轮廓,一会儿又将整只掌微微用力,把柔韧的腹肌在指间勒出点弧度,大有不尽兴不结束的意思。易水寒一边看燕云洲在他腰腹上作乱的手一边想,小少爷真的有一双十分标致的手,似乎他们弹琴的人总有这样一双风流又灵巧的手,古人偏保守(他其实想打个问号),身体发肤露的少,手说不准也是某种东西的延续。 有文化的古代人一般会用什么“春葱”“玉笋”形容白腻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红酥”“脂玉”形容染着好颜色的柔嫩指尖。他自然想不到这些,只暗自思忖:那么严重的先天心脏病,居然还没长出明显的杵状指——只是染了点残损蔻丹的指甲尖略带点不细查看不出的弧度而已。这个小少爷真像是老天都自觉满意的造物,所以不舍得再给他加什么难看的磋磨一样——可不舍得磋磨,却要打碎。或者上天本无眼,或者恶意作弄人呢,这般天人的命也要收去,给他世俗意义上极完满优裕的富贵出身,再将他的生路在最风华正茂的时候拦腰砍断。但倒也合理,小少爷的确是个好人,但好人未必适合这个时代。 易水寒越是神游,越是觉得当下的自己真可笑,一个未来之人,从小生在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中,在这思考什么玄学天道呢。 “在出神?”这时燕云洲问道,五指在他肚脐周围抓了抓,不会让他痛,但也够把易水寒的注意力拉回来,“你别出神,这可是我第一次跟别人做这种事。这样未免有点不尊重我,显得这像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分明是你先提让我摸你的。” “你染指甲了?”易水寒只好说,“染得挺漂亮,就是有点掉色。” “哦,这个啊。”燕云洲收回一只手,微微合握,将指甲尖在眼前过了一下,“我一个乐楼的姐姐闹着让我同她一起染的。乐楼在长安乱前起了一把火,楼内人都不知所踪,我也很担心她。不过老不死的那么爱奏笙歌乐舞,只怕老婆们不要了,乐楼大约也是要带去的。说不准我和她到南州能再见呢,只是她看似柔弱,实际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的性子,又非常眷恋长安风景。我就唯恐她南下后心里不服,为此吃什么苦头。” “哦,红颜知己。”易水寒简短点评道,暗忖就小少爷这种中央空调魅魔转世的风骨,这个所谓的“姐姐”只怕是生错赛道的又一个单相思怀春少女(上一个是李如愿),好啊,情敌又喜加一,“能跟你混一块,那大概是个什么人我也能想象了。你说贞烈,那肯定贞烈。不过你不怕她贞烈到头,一早跟长安一块殉了?” “牡丹不会做这种事。”燕云洲犹豫了一下,觉得牡丹确实有死节的志气,但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来为天元帝的荒诞埋单,她很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尊自爱自重,更何况,“她和我还有约,我给过她一张残谱,歌不修完、没有传世之作,她不会容忍自己毫无价值地死。”虽然如此,他也确实为那个乐楼焦骸中的断弦琵琶暗自提心吊胆过很久。 *。易水寒的腹肌在燕云洲掌心又绷紧了一下——又是**的誓言,又是**的信物。他之前看燕云洲宽衣时又是搁梧桐钗又是解双鱼佩又是放药香囊的,没想到还有惊喜埋伏,给别人的信物不是没有,只是存到了别人那边,自己唯一的无名匕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而且,更重要的问题是,事到如今,“你能不能不下南州”这句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夜将尽,尚未成为江州叛军首领的易水寒送燕云洲到了残江边的桥上,江风拂过二人的发际、耳朵。水色空濛、夜阑人静、月华流照。燕云洲望着江,看着很结实的石桥上架着他母鸡带崽一样从长安护到南州的百姓,长长的队伍人头攒动,但跟在这队人身后,他的心境已经和去年冬天在城外施粥时的心态迥然不同了。 他突然想对眼前这个人卖弄一下自己的学识:“残江最初不叫残江,应该叫‘蚕江’,因为江南此前盛产蚕桑,这是必经的一条水路。我娘亲所在的楚氏,就是凭绸缎生意和水上货运起家的。只是后来盛朝后,似乎得了天外妃子的点拨,江南开始像京师、东都那般商业阜盛,除了蚕桑、鱼米,又发展起了别的产业。蚕桑似乎也不那么耀眼了。后来叫成‘残’,可能是以讹传讹,也可能是这条江的形状本就不怎么吉利。有诗‘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冬去春来,日升月落。这条江叫什么名,无非都是那条江,江是不变的。只是看它切中了人们的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悲欢离合。” “这诗是什么意思?”易水寒问,“句子我大概懂,但什么心境还真想不出来,是好还是不好。既然‘残’,那想来是不太好的?话说你跟我讲的诗就没有好的,总那么悲观干什么。” 燕云洲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想跟他好好从头掰扯一下诗词文化,又觉得似乎自己并没有从零开始帮易水寒补习的义务,更何况之前已经同他讲过很多遍了。只指着月亮跟他说:“你把目光从我身上挪一挪。看这条江,看现在的夜色、月色、再等等一会儿天光大亮、朝阳升起,记住现在看到的所有景色。这句诗的一切哲理,都蕴含在这个景里。有空的时候,多回忆一下这个日夜季节交替轮转的过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悟了。” 可他讲完,又觉得全部把开悟交给易水寒有点糟蹋这句诗,唯恐易水寒会一直把他误解成一个抑郁、保守而不豁达的人,还是点拨道:“易水寒。残未必是坏的。人们总在残上寄予惆怅诗情,内心深处却在期望着圆。如日升、如春至,又比如当下的一片混乱带给你的机遇……这个新年有人死亡,而且很多;但也有人新生——今天我们不是还接了一个吗。大宁,呵……”他冷笑一声,“这天下,也可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嘛。” 易水寒懂了,又觉得自己更加糊涂。燕云洲的冷笑很缥缈,转瞬即逝,像是他下一秒要被江风和浪潮卷走一样,卷入这个荒诞不经的岁时交替、四季轮回的洪流中。他心中正无端地发起窒闷,又被眼前人拍中肩膀: “这次来的原因除了急事,其实还有别的缘故。我怕给你添麻烦,要不还是不说了?” 易水寒可太懂小少爷这种故作体面的话术了,怕添麻烦无限接近于他还是不够信自己。不过他早习惯了,倒也没什么萎黯的情绪。 “那你还会来吗?” 而燕云洲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答得特别坚定:“我会。”他莫测地笑了笑,“具体看你表现。如果你干得好,说不准就不走了。” 易水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又隐秘地窃喜,而这欢喜又夹着错愕,像是失望过后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了——总一直跟他错过的人,除了初见的所有缘分都是自己强扭得来的人,居然要跟他一时同生死共患难了,还有共同的秘密,似乎将要走相同的路了。这被偏爱的感觉可太爽了。 他有点克制不住眉飞色舞,一边暗骂已被钓成翘嘴的自己,一边暧昧地压沉了声音: “那你具体要我如何表现?我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少爷,指个明路?” 燕云洲只道:“都敢偷偷纠集自己的势力了,你只管努力搞点大动作出来就是。还有,南下我碰到了好多有意思的事,到重聚的时候一一讲给你听。” “你先给我讲个最有意思的事呗!”易水寒说,他还是想眼前这个人再在自己面前多留会儿的,毕竟快半年没见了。“搞事也很辛苦的。给点辛苦费,就先讲五枚铜钱的吧。” “你这下又不怕官府来抓了?” “被抓我就逃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江州、南州,还有源州、蜀州,再不济明州……天涯海角,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到哪都能蹚出条路,不用你操心。你只管跟我远走高飞!怎么样?” “明州啊,那可太远了。”燕云洲笑着,“你往北去跟贺兰白争地盘倒还有胜算点。”又夸张装作一拍脑袋,道: “——啊,说到贺兰白,他也算我此行的收获之一。你不是要听五枚铜钱的吗?那我就跟你讲讲他也未尝不可。” 他一拍不存在的响木,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把势,又像梨园行中的角儿,唱念作打,演起自己的《夜奔》《思凡》,绘声绘色: “却说我们:出了长安,过潼关,越函谷关,继续向东到洛阳,然后撑着小船沿洛水、黄河下汴州,再往南走,到淮西,经江汉平原,翻过随州、安州的丘陵,再沿长江来这江州、最后还要到南州。一路那叫一个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多好笑——在这之前,我还没出过长安三百里呢。” “你每听一个州字,我们的队伍就多几百人,从离长安的五百,到了如今的三千。但就在华山脚下——不是长安东百里的那个大名鼎鼎的西岳华山,虽然那里我也算熟,那里有一棵我爹买给我祈福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松树,还有一个隐居的老道算卦特别灵。” 他知道燕游也常去那边请教,还听说天元十四年初的大疫中那个人救过自己一命。当时还真以为是什么隐士高人,现在相来,就算是把燕游往权谋斗兽场一推再推的那帮遗民高人之一,也未可知。盛末帝之后炼了几十年的丹,保不齐就让他们真炼成了呢? 当今圣上不能救自己,甚至巴不得他燕泽死。丢了独苗,绝了香火,燕游才能像没根的宦官一样死心塌地跟他卖命。可这些人的出手,救了自己,也救了燕游的念想。燕游跟他们接触多了,难免说一些魔怔的诳话,比如宁的建立不过是李氏窃国、欺世盗名的恶之果,是个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政权,绝非天意所趋,正道所属,众望所归……云云。 ……或许,倒也未必是诳话。 燕云洲压下念头,假咳一声:“咳,不过这次倒也路过过那儿,毕竟过了华山才能到洛阳。但我竟不知江州也有座小华山。也是事后问到江州肯同我们随行的百姓才知道。” “但这座山很矮,一点也不险。估计也没有什么武林高手在这集会论道。但附近的草地上涂满了血,确实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劫掠或混战。我先碰见了朝我飞奔而来的一匹通身雪白的小狼,又有一只苍鹰,呼啸着从我头顶盘旋飞过……” “我下意识挽弓搭箭,茫然四顾,一时还没决定好先射哪个,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人——” 就在这座流血涂野草的丘陵脚下,碰到了那只身着异域王服的豺狼。 “哈哈,他现在长得好高哦——可他要是只长个子就好了,怎么还长出了那般的狼子野心呢?原来我以为是和他美好回忆的故地,竟成了他要独占的王土?” 戏剧一般的神态,燕云洲却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先前的兴冲冲的架势连同神态一并垮下去,以无能为力的疲态继续着叙述,也只有无能为力,恰恰适合作为对下一句的演绎: “我没有对他拔剑相向,不然他身后那帮上气不接下气的北俾骑兵不会饶我。但也更不可能跟他兄弟抱一下啦,这样我身边那三千受南下离乱之苦的百姓也不会饶我,因为我和他们拼死要逃离的对象沆瀣一气。” “所以只能礼仪表示一下,在他手心写了个数字,又说了点追兵听不到,流民听不懂的话。是很脏很脏的话,很恶毒很恶毒的那种诅咒,用他家乡的语言。” “他的回答也是沉重得让我一阵恶寒啊。” 易水寒沉默看向日轮升起,天光大亮,铺在江水上的粼粼波光,仿佛日月交辉都成了小少爷精湛演技的打光。但这还不够,还不够爽。他还想再听五文钱的,听小少爷到底是怎么和他的童年相好闹得鱼死网破的,否则,被他像酥皮点心的红豆馅一样裹裹藏藏的某种心思便会始终像无法得到满足一般骚动个不停。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足以把燕云洲摔死的台阶: “说仔细点吧,就当是支付我为你卖命的代价。” “你这是在为难我。”燕云洲刻薄他。 “原来你知道啊。”易水寒吐了吐舌头,朝他撒娇道,“对,就是要看你笑话。小少爷~哭给我看~” 燕云洲算是接受了他的挑衅:“那我偏不要你看我的笑话,我还要逗笑你。”趁着凑近的功夫,掐住他的耳朵,不重地拽一下,“你就给我洗耳恭听着吧。” 毕竟这个事本身确实相当狗血。易水寒是个多缺德的乐子人,他也是知道的——谢回,开春,言尽于此。燕云洲不觉得这次他也会对自己网开一面。 他记得那个人曾说: “不管什么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很美。如果你愿意说北俾语,我一定每一个音节都仔细听。” 所以当时的燕云洲也这么跟着想: 不是说如果我说北俾语,你会每个音节都仔细听吗? 那么,你听好了。 他将一串数字写入眼前人的掌心。 三百六十七人。 这是我和母亲,在长安城头指挥,亲手掩埋的人数。 贺兰白。 北俾的王上。 北部十一族共同的主君。 我的童年挚友,我的呼尔塔。 依照大宁律法,因为证据不足,我不能为别的事情指控你,但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数字。因为—— 这是我亲眼见证下,因你一力掀起的战乱,冻饿而死的人数。 记住这个数字。因为—— “???????????????????????????????????????????????????????????????????????。” (北俾语)而早晚有一天,我也会亲手埋葬你。 “????????????????????????????????????????????????????????????????????????????” (北俾语)你和你卑贱的种族都将形神俱灭,不得超生。 他还握着贺兰白的手,却已经开了口。就凭这一句话,便足以断定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可面前的人只是微笑。 “呼尔塔,我不来的时候,你都做什么呀?” “等你来。” 所以高头大马上的那个人,用他同样听得懂的话回。 “??????????????????????????????????????????” (北俾语)我会在地府一直等着你。 …… 燕云洲就这样一直微笑着娓娓道来,讲他充满死气的天元十六年冬,讲他惨遭揠苗助长的成年,讲他和敌主只有彼此听得懂的残忍的、跨越生死的誓约。但讲到最后,却有一声比呼吸还要轻的哽咽,混入在嘲弄的笑声里,模糊不清。原来发自真心笑一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他来说已是一件罕事了。 还有一些心里话,他没有说完,即使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眼前那个人都会用窥伺明月一样的崇敬,用他那一贯将自己奉若神明一样的怜爱目光,用他隐藏的深深的让人无奈的自卑,将自己所有的话像北俾先祖传下的圣经一样一读再读。 但也正因此,这些心里话于贺兰白而言,在日复一日的反刍过后,会成为远比诅咒更加致命的毒药—— “呼尔塔,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会回去的,所有离开家的人,都会回去的。但因为你,我可能马上就要没有家了。” “我自学了北俾语。我当初想的是,如果将来到了天山脚下找你,还能和你一起吃烤羊、饮马约下、围着篝火欢歌。还有你的朋友们,我也想让他们都能喜欢我。如果语言不通,总不行。没想到你先来找我了。” “我是匹夫,但匹夫之怒也可血溅五步。除了干粮,我还带了匕首。你敢动我身边三千百姓一下,我就用它划烂你的喉咙。五年前分别那夜我也带着它,我也曾想问你是否会复仇,但你抱我抱得太紧,我掏不出来,也问不出口。” 而易水寒也听得超乎寻常的专注,专注到足以让人忘掉,他曾经是一个多么聒噪的人、一个多么爱幸灾乐祸的人、一个多么不耐烦于听这个小少爷分享他人的故事的人。 他只在最后问了一句: “既然如此不死不休,你最后为什么还要回头看他一眼?” 燕云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后退一步,朝着易水寒挥手暂别,话中带着一种过尽千帆的坦然: “易水寒,我送别了贺兰白,现在要送别你了。” “你给我带过话,那我也给你带一句:易水寒,这一路,举步维艰、任重道远。你可要活着和我再见。” 最后一句无声,口型是: “——等我活着来投奔你。” 直到确认那个晨光下蓝色的身影消失在一色江天的交界,燕云洲方才转头,一脸淡漠玩味。 易水寒问他那一眼的缘由,而问题的答案是: 彼此目送,不是因为对他还残存可笑的情义;不过是认为,这一眼未来或许会有用罢了。 贺兰白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那么你呢?易水寒?身为穿越者的你,能为困在荒年旧岁的江潮中的我做什么事呢? 可别让我太失望啊。 …… …… …… 不然,我又何妨再杀你第二次。 第10章 今朝燕「下」 正常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都有一段新手保护期。在这段时期内,他们往往会面临各种死亡的风险,但百作不死(死了叫夭,另当别论),进而慢慢形成对自我和对世界的感知。再在这些感知引导下,随身心的进一步成长开发出自理能力和各类谋生技能,成为大宁这个古代社会体系中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一份子,总之是新鲜血液。 不过厌的感知和实践跟所谓的正常人显然不太一样。 譬如在一个出身在传统家庭的正常人的视角里:浓眉大眼的是爸爸,眉清目秀的是妈妈,慈眉善目的是奶奶,正颜厉色的是爷爷;又圆又热金灿灿的是太阳,太阳在的时候就是白天,其它没有光的时候是夜晚,这时候天上白森森的就是月亮,月亮还会变;糖糖甜好吃,娃娃软好玩,药药苦难吃,花花香好闻,臭臭臭要远离。 而厌的视角是:爸爸是成天被骂活着不如死了的;妈妈是传闻中什么都会唯独不会活着的;爷爷是大行皇帝早死了,而他有两个奶奶。其中一个亲奶奶比爷爷更早死,而另一个奶奶跟自己的关系不可言说,自己出现在宫外据说就跟她有关。他大多数时候都被饿到昏迷不知日月晨昏,醒时也只有夜没有日,入目全是冷冷的暗暗的臭臭的腐烂的凋敝的。但这显然还没到惨的极限,毕竟很多孤儿弃婴也是这个待遇,他至少偶尔还能被流动人口喂几口饭、多看几眼,防着一个没看住死了。其中有一个气质不太一样的漂亮女人尤其多,给的吃的也多,她还教过自己一点功夫,但练基本功又累又痛,为了打开筋骨,要把腰靠在墙边,腿撕开到 180 度,第二天从裆到脚脖子都是乌紫淤青的。练太苦了他就一个人坐在角落小板凳旁偷偷哭。她看见自己哭就不忍心了,会帮自己涂上凉凉又热热的伤药,还会变出小玩具来哄自己。他对这个世界的仅有的正常形状的认识就从这些玩具里来。 但厌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认真学那些他更不喜欢的、会给他带去疼痛和疲劳的武术。 他会想,倘若自己在那个女人那儿学得好、躲得好,五岁的时候是不是就不用在龙首山的秋狩场上,在终于见到好奇了五年的父亲后,挨那一刀了。 他本来认为父亲很可怜的,因为他那个儿子不是亲生的,自己才是,他被骗了;他认为父亲也很傻,竟然还给那个早亡的“狸猫”追封了一个太子;他还认为父亲挺倒霉的,身为皇帝,怎么碰到的每个人都在骂他,便宜奶奶还要带着一大帮人成天整他。 但其实真正可怜的人、真正傻的、真正倒霉的人是他自己。 可怜在,那天他才刚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好吃的食物、盛大的宴场、美丽的风景、那么多幸福却不自知的小孩;傻在,他在被切肤裂骨的剧痛折磨得意识消失的前一刻,还在想这是不是自己捉迷藏没躲好的惩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傻在他恨错了人;倒霉在,他在经历了那一切后,居然还活了下来,而且醒来就在白骨成山的乱葬岗,被一只疯狗撕咬着快断裂的腿骨——他是活生生被痛醒的,而下一秒入侵鼻腔的尸臭又恰到好处地保证了他不会再晕回去。 这一醒,他就再也没彻底睡过。他估计自己下一次睡,大约就到他该死的时候了。 厌从不信命——因为倘若信命,信所有他不公平的遭遇都是与生俱来,宿业难改,这简直会让他疯掉,没有人碰到那等遭遇还能不疯的。属于人之本我的一点点的纯稚和善良,同活命比起来,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代价。所以,该丢掉时也就丢掉了。至于具体什么时候,他既不记得,也不在乎,跟他毫不相干的别人就更不可能在乎了。也或许,善良这种东西他从来就没有呢。 总之,他是反派,该恪守的是人定胜天的方法论,该保持的是孜孜以求的行动力。 但,大约是生命力异常顽强的缘故,命运就是爱把他这只小老鼠从长安的下贱巷、阴地沟里专门提溜出来,变着法儿地对他做一些堪称残忍的试验。 万国来朝的长安,就是他的试验场。像是为了成全他的发迹,一座伟大的、繁华的都城陷落了。 又像是为了成全他多年的求而不得,或者是为了给他本就多舛的一生再添一份阴差阳错,才让他在发表完战书后,又在那座官邸的墙头看到了琴声的主人,那个他本来想要赠花、而非赠仇的对象。 时机,万恶的时机。让他见到了,却不能触碰。 那个少年挑了块积雪多的墙根,把大衣一脱,就从墙上翻了过去,鹤氅羽衣,玉带郎冠,袍角像舒展的云那样浮在空中,像一只飞过墙瓦、直出尘寰而去的燕子,看上去再自由不过了,也再轻盈不过了。 而这次的厌却是从大门走出的,走出像牢笼一样的官府合院,竟然还引以为豪壮。 他无来由地痛恨一切轻飘飘的、握不住的东西。属于燕子的吉光片裘,同时也是乌鸦报丧的秽羽。死了那么多人,那个少年的脚步也不能再轻盈了吧。怨憎会就这样最终作为求不得的结果出现。 厌无端恶劣地想:那样倒也挺有意思的。 所以当脑海里突然冒出藏进那只燕子的影子里的想法时,厌才会惊觉自己真是彻底疯了。其实他在无数次的噩梦醒后,也会有类似的、沾满鲜血的黏腻的幻觉感触,那时他也觉得自己大约快疯了,到底没有。但这次的动机太特殊,与此同时蹿升的行动力也过于强烈了,整个脑子完全没有刹车的打算。 他为这种危机感天人交战了约莫半刻钟,最后顺从了本能。至少本能没有给他带去过死亡,不是吗? 厌也就真的一直跟了过去,尾随也算“销命痕”,这档子事他做起来简直得心应手——不如说,熟练到厌倦。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也可以像影子一样不被任何人抓住,还可以做一点超出影子范畴的事——趁乱杀人于无形,而不染血。他就这样一直藏在那个少年的影子里,随他混入过长安街市东逃西窜的人群,躲进过满目焦骸一片狼藉的乐楼,还在长安城墙脚下的塌陷处藏过身。 一路的经历,就他所见:乱,太乱。哭嚎、嘶喊、咒骂、呼告,吵得他耳朵发疼;焚烧、打砸、□□、掳掠,脏得他双眼发辣;焦糊、腐臭、血腥、烟尘,闷得他鼻头发堵。他的五感本就敏锐,又身处这种的确已经不亚于人间地狱的情境下,完全是一种折磨。他很想顺手拔刀把眼前大呼小叫除了惊慌什么都不会的无能蠢货们都砍了,但理智又告诉他直接动手只会激起人群新一轮的恐慌,和随之而来更多的、让他恨不能五感尽失的、嘈杂纷乱的东西。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有个可以盯着来转移注意力的目标也不错。 在宁都长安这场史无前例的动乱的第一个清晨,燕云洲和厌一路的言行无一不顺应了乱世中君子和恶徒各自的活法,可谓十分甚至九分之对仗:燕云洲前脚持剑救走一个小姑娘,厌后脚就把那个暴徒砍翻兜掏干净;燕云洲从乐楼中抱出一把断颈的琵琶,厌在他身后捡了几本淫词艳曲投进余烬里烤身体;燕云洲在城墙上搀扶着因为被皇兄背刺,又不得万民信任而气急攻心的长公主,厌则在城墙下略施小计诱杀了皇父的走狗,然后猝不及防接替了此人的工作,狠狠为未来的政敌搅了一通混水。总之,一个手持活人剑,一个挥舞杀人刀;一个好事做全,一个坏事做绝。 这也毫无疑问暗合了他们迥然不同的童年遭际:优裕者才能从自己的优裕中分出些许余力,用行善积德作为对更广泛更深层的社会不公的弥补,精英家庭培养出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自然一言一行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而贫弱者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时间一长很难不信奉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那一套,对社会的阴暗面麻木。 平心而论,要指望一个像厌一样从根里憎恨着这个世界的人突然良心发现也确实不大可能。他顶多觉得各方各面都没指望的社会垃圾死就死了,用他们的血暖自己至少算废物利用。 诚然,厌是个很特殊的人,很奇的人:一个混沌、虚无、诡异、三观扭曲,一个似乎永远只配在阴诡地狱里爬的鬼——宁朝一切的一切社会畸形淬炼出的顶级不可名状之物。他这种人中恶鬼没有昼夜朝夕,没有晨起晚歇,甚至寡言少语乃至不言不语,只是无时无刻不在拖人下水,以对自身不幸的怨恨作为内驱力,不停地始终以最高效率抽刀向更弱者。是以无论从他人生的哪一个时间点进行切片,厌干起坏事都只有一个时态:现在完成进行时。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永恒的此刻。 但鉴于从作者的角度单纯用剧情塑造一个如此纯粹的恶人很难,从读者的角度在心理上理解一个如此纯粹的恶人也很难。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把目光稍稍从剧情中抽离,宕开一笔,再多对他的心路历程一些推演,探讨一下这个角色人设的复杂性和存在逻辑。所谓听其言、观其行、还能读其心,这正是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的红利——当然,绝非是要人代入、效仿的意思。 ……其实就是,我太想多写写他。 虽说光能照亮寒潭,能覆盖阴影。但厌可不是寒潭,也不是阴影——他是一个黑洞。磅礴的重力场吸去身边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的命,再给自身叠加重量,将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得面目全非。 光和热照不亮他、捂不暖他。 能吞噬黑洞的只有另一个黑洞。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一个黑洞为什么还偏要跟着光呢?为什么要跟着始终以这宇宙间最快的速度、永远行走在正确道路上的光呢? 绝不是因为他妄想追及。事实上,厌也知道此人绝不是他能肖想的。命如草芥的贱品最忌讳齐大非偶的愚蠢妄想,一旦染上这样的念头就完了,只有疯子和傻子才上赶着去追,把主动权拱手交到别人手里。 所以,就和他接单后的习惯一样,比起追击,他更喜欢原地等待。这种等待不是守株待兔的等,而是有目的、总掐好时机的等,对他来说,这种等的收获往往是——一击必杀,他总能赢的。 事实也是只要黑洞的能量够大,够强,光自己便会被吸引而来。这是几千年后的物理知识,厌作为一个拥有没被知识污染过的大脑的古人,当然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认识。但他的观念,与后来这条被查实的自然哲学还是相当对应的——变强,比任何人都强,这样自不愁没有人依附他,即使前倨后恭,即使阳奉阴违。 他终于下定决心等待:等一盏明灯被乱世的滔天浊浪压灭;等一抹温柔的晨曦被乌云遮蔽;等一棵娇贵的花树被淫雨阴风吹打得动摇、失却芳香;等一匹富丽的织锦被脏污泼溅上像他一样丑陋不堪的颜色;等山上雪融化,等云间月落入污潭……等那个世间一切美好的、却从未被他得福享受到的东西——纷纷戛然破碎的时候,待到那时,那朵失去了支撑的、漂亮的彩云就会自然而然地放弃继续追逐那虚无缥缈的月亮,投入他黑沉深邃的怀抱。 他就是地狱,所以事物接近地狱,又何尝不是接近了他?! 厌其实一直是个务实主义者,不懂什么比喻、拟物、借代的修辞,但却会在这个人身上穷竭自己的所有想象、穷竭自己充满低级趣味的文化世界里仅有的堪称灵感的东西。 而到那时,似乎他也就配了。一切都恰足够恰刚好让他像配捡到一件东西那样,去捡一个比他命都要贵几百倍,而后却贬得一文不值的——人。 不,绝不止配。而是——这样便能证明,他才是对的。正如眼前这个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小少爷不可能一直救。但他却能一直杀。杀到堂皇的冠冕落地、杀到慈善的假面破碎,或者果真杀到那双和昔年的他一样天真的双眼终于和如今的他一样对这个恶心的世界祛魅。 他不懂什么是高洁的灵魂,也不懂什么才是情投意合,更不懂什么需求等级。所以他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些看起来很浮于表面的……物质、境遇。他相信在生存的苦难面前,任何高傲矜贵的人都不得不低下头颅。选择死是被他从生理上打败,选择活是被他从精神上击破,都是输。而他总在赢。 所以这一次,他仍然不觉得自己会沦为败的那个。 这场打脸来得很快也很慢。 一百天过去了。 暗巷第一杀手和这个爱找死的富家少爷就这样一直暗暗较着劲过了一路,从北到南,从长安到江州,从棉袄到单衣,从锦靴到草鞋,较劲了整整三千里,较劲了一整个春天,或许还包括了一部分入夏的时候。 较劲到立春的暖风一吹,将长安的冬日雪消去,也将身后万丈冰原一般的大河咔嚓咔嚓化开; 较劲到惊蛰的春雷一轰,驿桥柳齐刷刷发出新芽,枝叶如盖,垂丝如瀑,绿意尽染八百里秦川; 较劲到清明雨绵绵如丝,桃瓣被雨打风吹散,卷入丹江江潮中,又因缘际会点染在小木舟的船头; 再较劲到立夏,江北大平原上万紫千红、春花烂漫,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犹在眼前,即使将步履放得再轻,也没有一个人能摆脱钩在衣服头发上的小苍耳; 最后是梅雨季,江河漫漶,残江江底的浊雾缭绕在栽满茶树的丘陵上,像一双湿润含泪的眼,将所有人都困缚作潮湿的傀儡。 厌这种别扭的感觉还没消除。 不知道为什么。就如同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过来给自己找罪受一样。明明他有一万种方法更快地到达南州,到达那个让他扬名立万的地方。 万般不解。 在这一切都发生后的,一个平常的初夏夜晚。数月之间,燕云洲的队伍紧赶慢赶,已在江州郊野安歇下来。厌则如往常一样远避人群,将被雨露浸湿的衣摆拧干,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黑暗的小山洞里独自冥想。 或许,在无止无休的杀戮的间断,他终于重拾了这种可以称之为冥想的思考的技能。 雨燕在空中飞速穿梭滑行,叫声凄切苍凉,像是随同着此间山水的悲伤而悲伤,哭哭啼啼个没完。那个小少爷都没有这个死鬼天气矫情。他还以为从长安南下这一路这么多苦头,能让那个小子多哭几次鼻子呢。结果一路上隔得太远,人又戴着罩头的纱子,他竟什么都没看清,都没看到哭了几次。 可他却也一路跟找个不会丟的乐子一般的,若即若离追到了这。 厌的手紧紧握住一把刀,一把冬时从长安出发时就握在手中的刀——此后三月至如今,它再未出鞘杀过人。也因为它无缘见血,这把刀成为了陪伴他最久的一把刀,久到,有时候厌都忘记了把它提出鞘看看——一方面是劣等钢着实没有什么观瞻的必要,另一方面天气也太潮湿了,每次出鞘都有锈掉然后下次拔不出的风险。而之后倘遇上生死时刻,这一下拔不出,就是性命之危。 厌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睛,将目光凝于一点以攫取所有的光线,视野从幽暗逐渐透亮。他审视自己: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而死亡,岂非就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江州的夏比长安的夏热上很多,而且是一种让人烦躁的潮热,一种从地髓里渗出的热毒。此时却无端的有点冷了——大约,大约是衣服湿掉了的缘故吧。 说点别的。这时的厌好像第一次感到有点久违的寂寞了。文化人会说这是“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没文化的会说想老婆、想孩子、想热炕头。厌不属于当中任意一种,因为他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指望过有人会陪。 于厌而言,杀戮或许本也没有尽头。他早已顺利地完成了从他人即地狱到本人即地狱的进化,活着就是无止无休。杀这种行为已经从生存的必须,退化成了本能。他成为了一个吸食人血的、毫无理由为人所可怜的怪物,但好在作为怪物,他是不会累、不会痛的。于他而言劫夺生命不是出于自保,而是出于一种习惯,甚至——精神追求,一种遗失了就会为此而心中空落落的瘾。一旦认为自己的身旁还有别的活物,他就会失去安全感,即使他本身非常强,强到没有人能真正对他产生生命威胁。 所以其实这一路上,他都在靠着煎熬自己的安全感过活。都在没苦硬吃。这件事的本质就像他这个人之于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南下大队一样——无聊又多余。 所以,现在也绝不是什么杀戮的尽头,只是暂歇罢了。这把刀也注定是会废掉的,只是不是现在罢了——南州一定有要成为他刀下亡魂的人。这把刀未来一定会砍到卷刃或者断裂、却不影响现在的它隔着一层鞘,被潮湿的瘴气所腐化,掉入江南水乡的婉约愁肠之中。 这不是人间。厌想。 我想告诉他,是的:这是属于自然的慈悲与暴烈。但这也是人间。因为人也会被这一切所影响。即使那个人是他。 即使知道何为月寒日暖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又比如,此刻随同雨滴落声和夏虫啁啾,混响在耳畔的——琴声。 它的响起,也未必是好事。 它的响起意味着,那个爱找死的小少爷又在朝着那一队注定要死的拖累们肆意散发他该死的魅力和无处安放的善意了。 也意味着,到了该轮到他开始一到两个时辰的浅寐的时候了。小机关也设置好了,树枝一倒,他就可以拔刀。周边很安全,不用担心被人惊扰了安静。 可以睡,也可以不睡。可厌已经几天选择不睡了,从他的经验来看,这是即将临界了,一超过心跳就会快得像濒死,所以还是睡了好。 厌将指尖扣在面具边沿,翘起一个角,缓慢调息。他其实有点抗拒这种音乐带来的条件反射的松弛感,安稳婉转的曲调一响起,他就会眼眶发干、渴望着合上。这似乎是基因带来的本能,也是他到现在才想起的弱点——以前没什么机会听这种曲子。 不过他是绝不可能打呵欠的,呵。话说回来……这个总挑半夜弹琴的疯子不睡觉的吗? 他总有越讲越多的故事、越弹越多的曲子、越救越多的人、越干越多的事……还有越熬越长的夜。 那本总被他拿在手上的点名簿上到现在该有三千人了吧?都快赶上他在长安销命痕的数目了! 呵,这个拎不清的小少爷,居然能称得上一句朝廷的大功臣了。 这时的厌想起江湖上传来的小道消息,想起李氏对太后党的磨刀霍霍,想起不久后的将来在自己的血刃下战栗的天下,被面具半遮、却稠丽冠绝的下半张脸中难得显露出讥嘲:无所谓,大功臣迟早要被他这个朝廷的大奸臣吃干抹净。 到那时候,他自会让这个小少爷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公平,什么才叫真正的人间! 死亡面前才会显露绝对的公平。邪不压正不过是麻痹愚民的故事,道路上付出的累累代价才是现实,冤杀、错杀、随便杀,对于大权在握的人来说,人命不过是数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才是人间至理。 你救的人都会死。从未被你救过的、榜上无名的我却能永恒地活下来——所以,何必在意这旅途将尽之际一时的胜负呢?他们有的是加时赛,有的是来日方长。 厌就这样在冥想中同自己一路心中暗藏的小小不忿和解了。 梦中所栖身的小小的山洞变得宽敞而明亮,也让他的身心都松弛下来,巫山枝缠绵了他紧绷的瘦躯,夜幕盖紧了他孤独的识海,夜一霎间好静好静,静得能听见干涩的眼皮眨动的声响。暗暗的星子穿过长而稠密的羽睫扑进视野,甚至还咕咚一闷声滚进了…… 一枚小小的月亮。然而竟不是幻觉。却实实在在像被载入梦河之中而流进现实的东西。 第二天破晓,那个“月亮”才显露了真容——是一个巴掌大的、圆形的小琉璃瓶。那点小小光斑其实是瓶里装的萤火虫发出的,在破晓时分死去大半,天全明时,终于死光了。 虽然江州比南州夏天来得早,但这时候山间的夜里应该没有乱跑扑流萤的小孩——但愿没有,不然应该已经被他在梦中砍死了。 厌打开瓶子,把虫子在面前的地上排成一列,想就着晨光数数数目。他有点弄不懂乘法,最后这些死去的萤火虫在他身边绕成了一个圈。 他走出这个圈。朝昨晚山下驻扎着流民队伍的地方一望。 已经不再有人。 说得再直截了当一点,他被甩了——一个从无败迹的跟踪者被甩了。 天道好轮回。 虽然这一切着实在这个杀手榜一的计划外,但厌比他想象的更能忍受分别:没有气急败坏、没有恼羞成怒,顶多——一点点怅然、一点点可以克服的不习惯。 那便走吧——分道扬镳。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厌只如是想到。他不惮以恶意揣测人,所以他认为那个小少爷就是故意遛了他一路,又在不需要时一脚踢开。既然如此,人就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从此之后这个爱找死的小少爷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再管了,毕竟他从不拦着人送死,只要别挡他的路。 他其实已经陪了够久了。陪着这个明明已经不需要他保护的少年,看他握着易水寒的匕首,盘着李如愿的发钗,抱着乐楼花魁的断琵,又将同他门当户对的竹马的药香囊佩在腰间。当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比当年自己一时兴起所赠送的一个破烛盏值钱、有用、能给他身心的支持,更是凝聚了比自己阴森粘稠的思绪更为高尚的感情——可称凡人的友谊与爱意之物。 但他依旧在对方的所有物中吸附上了自己的影子,和一道潜藏在暗影中的寒锋。 但事实却证明,在人心归顺的南下队伍中,他这样的不安定因素是不被需要的。 厌其实已经打听到,易水寒在江州有些动作。但无法确定,这个小少爷甩开自己,是否是为了找他。 但管他找还是不找,他这个未来的瞻京卫统领都没必要等了。 南州的暗巷和长安的暗巷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联排的黑黑的破窑洞,变成了联排的黑黑的破烂木屋。没有光也不点灯,每一扇门里看去都像野人居住的山洞一般黑,屋外破旧生霉的木架上则闲置一些倒贴钱都不会有人要的生活用品:豁了口的陶罐、劈了毛的刷子、崴了钩的镰刀、丢了帽的蓑衣、瘸了腿的木凳。 只是因着潮湿的缘故,两侧地沟生满的不是鳢肠草,而是厚厚的青苔。一窝小黑狸正在把苔草当成垫子滚着玩,咪嗷咪嗷地小声叫唤不住。 檐角拉得很长,让对向的两扇屋顶近乎肩挨着肩一般紧靠着,只漏缝隙中的一线天。 厌一反常态,选择了站在那一线天光下。 黄毛丫头能感到耳畔刮来的杀气,也在意识到对方就是冲着自己来时回身,仰起脸: “……厌大哥?……大爷?有何贵干?” 顺风耳这个讨好的笑却比哭还难看。她最近是真的很伤心,一直在资助她的杨女将因抗旨被杀,她的爱人柳司学成了寡妇,听说心境亦不稳定。但面对这个暗巷地头蛇,她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接待。 “别给我乱套近乎。你比我还大几岁。”鬼具后的厌面无表情,只低低地斥责。顺风耳这回竟不觉得脖子凉凉的了——也就是没有像以前那种无时无刻不在被胁迫的感觉,不由暗忖:南下一路,竟然还给这个暗巷地头龙转了性?因哭笑不得道: “是,是。可现在的我哪敢像以前那样叫您弟弟啊。那次我一出口,你可就亮刀了。” 果然那戴着面具的人浑身抖了抖,真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或者被辣到了耳朵,最后还是让她像以前那样叫自己厌完事。 简单的客套后,是心照不宣的……白嫖。厌跟顺风耳之间事无巨细的情报交易完全不需要钱,一直都是以预支保护费的形式兑现的。 “局势。”言简意赅,“你来南州的时间比我长。把你现下打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出来。” “你要我从何说起?给点提示?不然我怕漏了。”顺风耳说,她是记性不错,但她担心竹筒倒豆的汇报会耗尽眼前人的耐性,更担心倒得不全或者倒错了,到时让眼前这个煞星再来杀自己一个回马枪。 厌沉吟了半刻,他本就生得聪明,对时局和政治有天然的敏锐,加之南下一路也没停止暗中摸底,所以不一会儿竟果真列了一个条理清晰的提纲出来。 他将手指点在身前的小桌上,南下一路,他的手衣一直没有摘。 “从上到下,从北到南。你把你知道的所有势力的所有情况告诉我:北方蛮子的首领是谁,有没有可能继续发兵,敌占区,比如长安,人心是否齐整;长公主和主战派是怎么负隅顽抗的;江州城能不能守住新都,城中有何异动;还有南下以后,现南州城内皇党、太后党官员的基本处境。最后——眼看要被踹了,现在龙椅上那位想做什么。” 顺风耳露出了颇有点受宠若惊的表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人狠话不多的杀神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厌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个人,北俾领主贺兰白。不服管的野蛮子,好好的牛羊不放,好好的部落酋长不做,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发了疯要来挑战大宁,长安又没有牧草。 “当年宁朝的皇帝残害了他的家人,回到部落后,他便联合北部其余十族攻打大宁。但现在看来,其他十族,并不是那么忠于他。至于原来的长安百姓顺不顺服他……那就还要看他在统治期间做了什么了。这还没几天呢,再等等看?” ??顺风耳毕恭毕敬地陈述着,不时看看眼前厌的反应,终于听见了对方惜字如金的感言: ??“……呵。” ??开脱倒是算不上,不过有些可笑。原来起因不过是他的垃圾父皇所造的孽中小小的一件,只是收尾不够干净。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过家人被害这个复仇动机倒是挺正常。看来他和李氏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还挺有乐子——碰巧他也是这样,要不是非我族类,他和这个贺兰白没准还真能靠这对同一个人的恨找到共同语言。说句话糙理不糙的,凡事有因必有果,十七年前某人不负责任射出去的东西早晚会化成千万支利箭扎回去,赐负罪者万箭穿心的死法。甚至可以说,这也一部分解释了他本人为何会在此现身——报复,尤其当复仇和被报复的对象都足够有实力时,复仇的业火会将整个世界熔成炼狱,所有人都会被卷入进去,连路过的狗都要惨遭迫害。 “至于他入主长安后会不会继续打……虽说暗巷中人都不在乎江山谁来坐,不过我暂时作为大宁的百姓,也暂时不希望他打过来。” 厌喉头一紧,轻按了一下覆面。打过来确实有点麻烦,他还是希望最近南州城能安定点,至少能让他不那么难接手。但那个贺兰白打过来应该是早晚的事。原因很简单——被恨意腐蚀的感觉他可太熟悉了,让仇人过好日子比让自己过苦日子更让人恨不得死。没有人能在分明还有实力复仇的前提下,坐视仇人无病无灾、偏安一隅、还能继续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受万民供奉。 第二个人,长公主李如愿。明明无人在意,还要在城墙上撕心裂肺大喊“我不弃长安”的蠢女人,简直是还嫌她哥埋伏在暗地里的杀手不够多。也不知道这几个月把脑子饿回来点没。 “这次南下举国动乱,长安也没守住。听说安意长公主一直奔走在各州之间,和燕太尉兵分两路,且战且退,援助各州落难百姓于水火。但她如今怎样,我并不知晓。” 说不定死了呢。厌心想。这么和某人一样不要命的做派,什么时候被仇富的难民趁乱一刀攮死都不奇怪。 “但我知道,近日打听她的官员,不在少数,甚至皇系之中也有人背地里周旋。毕竟,国得先保住,才能保住自己的官帽子。是不是呀?” 看来南逃一事已经让天元帝威严尽失,没有人相信现在的他还能拿出天子守国门的血性了,即使是被他力保的皇党诸官。正如狼烟燃起之前,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深宫里养尊处优的青年女子还能担负起家国一样。 厌的眼神冷峻了些许:不过,李如愿勉强算比自己那个皇父多点担当吧,但也是这点担当,可能让她多得不少民心——这对自己可未必是好事。她凭着先帝的宠爱早就封无可封,这下临危受命救大宁于危难中,肯定不只是为了虚头巴脑的加衔,一定是有更深的野心。之所以不自立而南赴,说明对皇权法统有追求。 但皇位只有一个。 换言之,他和她,同作为两个觉得皇位本该属于自己的人,未来必将水火不容、龙凤相残。要是想达成自己的目的,就不能让这个血缘上的小姑成长为更麻烦的家伙。而要根除她和她背后的势力,只凭自己一个人恐怕力有未逮。能消灭权力的,只有更大的权力——也只有这时候,他那个被大太监哄成胎盘的生物学父亲才能算有点用处——比如以名义上的皇帝身份,赋予他一切逾矩暴力行为的正统性。 第三个人,刺客易水寒。这位不是善茬,整出来的活也勉强算乐子,但厌着实希望他不要再操作了,越操作越让人笑话。前年万岁宴要是换他来刺,李氏早就成他名副其实的先考了,哪有如今。 顺风耳知道的比他还要少,厌甚至帮她更新了他已越狱且人在江州的情报。虽说此人似乎有所筹谋,但因为其吊诡的行事作风,暂时还是盲人摸象的状态。总之,陛下得知其越狱后,那叫一个“茶饭不思”“魂牵梦萦”,每天吃饭睡觉前都有要问上一二。现在此人已经以破纪录的速度第二次登上南州的通缉榜了,自然也在厌的重点观察名单里:毕竟哪天给他逮到,还是挺适合换点赏钱的。 第四个人,天元帝李氏。万民之君,也是万恶之源。关于他,厌本来应该有很多未尽之言想说,最后终究没有出口。因为文化人,比如史官、御史,已经替他连篇累牍不带脏字地骂过了;没文化的人——比如新近流落的暗巷中人,但凡还对长安的处境有所怀念的,也都骂过了,要多脏有多脏,要多恶毒有多恶毒,可谓推陈出新、花样百出、上不封顶、下无节限。 但这也让厌迅速联想到一点,那就是未来的自己可能会被恨屋及乌地倾注多少的恶意。 作为——臭名昭著的皇帝鹰犬。 但无所谓,为了想拿到的东西,他可以忍一切常人所不能忍,遑论几声狗叫呢。言语根本伤不着他。 所以他只紧接着抛出最为关切的话题:“我听说江湖里下了集结令。因为皇帝迫切需要组织一队由江湖人组成的新军。呵,他原来的卫队不顶用了吗?”他爱看世人被疑心和恐惧折磨得草木皆兵的丑态呢。 “陛下南下一路上接连受了数次刺杀,疑神疑鬼,已经不相信世家中的侍卫了。”顺风耳说,“什么黄龙亲卫、四营巡兵,除了一路‘忠心耿耿’护送的北营陆家军,几乎全都被他打散重组了一遍,太监内侍又趁机搅混水,导致军队内部互相检举成风,自杀自灭,折损多半。眼看没人守卫了,陛下终于下令,要寻觅天下无父无母、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来组建一支只效忠陛下的卫队,好像是取自什么‘月化龙,鱼瞻京……’,叫什么……” “瞻京卫。”厌说,如果他没打听错的话。 “对!反正听上去很厉害就对了。听说韩老王八阴养死士,和江湖人士一向有往来,这次瞻京卫人手的选拔也被全权交给了他。说不定陛下突然决定组这支亲卫,背后也少不得他进献谗言。” 每次一说阉党相关,顺风耳都会带上些恨恨的小表情,很难说这些猜测是不是出自她的私怨。但帝宦长情,名额内定,什么陛下身边都是九千岁的人之类,对于已经是事实的事,背后的权谋勾连牵扯,厌没什么兴趣——和三年前被那场腊八夜雪掩埋的旧事一样,他不关注别人做了什么,只关注能凭自己一人一刀得到什么。 厌只是托着腮问:“我就确认一件事——瞻京卫的统领名额未定?” 唯有这个位置他不想别人染指,即使背后的人权势滔天,那也不配,因为那是他看上的东西。 顺风耳应道:“江湖上以武力论高下,所以约定吉时在新宫城瞻京卫所设置公开擂台,以武才最高者为统领。但既然整个瞻京卫的组建都由东阁负责,恐怕统领之位也早已内定了吧。擂台不过是走个过场……” 顺风耳正絮絮说着,却见厌吁出一口长气,已伸手扶正了自己的面具,一副气定神闲、志在必得的样子。 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东阁。真是冤家路窄。 但,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不管这帮江湖混混之前认谁为主,往后都只能唯他马首是瞻。不管那些多吃多占的大人们在背后如何骂他,都得在他面前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地喊他大人。 “你……”顺风耳见他如此,起初是疑惑,接着像想起了什么,眼睛里显露出一种危险的雀跃,“你?” “嗯,我。”厌的尾音掐着愉悦的调,指尖起舞一般弹动,像是已经在准备摸刀出鞘。 “你这是要把统领的位置内定下来?”顺风耳不敢出声,只能把褴褛裤子下枯瘦的大腿拍得啪啪响,“——我支持你!毕竟厌大哥这么强!” 她几乎要蹦起来,到处搜寻,勉强凑出了几钱碎银,双手捧到厌的眼前。 “买把好点的刀吧!多杀几条东阁的狗!什么门路我都帮您打听出来,尽管放心吧!” 她倒不指望厌拿到瞻京卫统领的权柄后能提携自己,也想不到阴沟里将来能飞出一只真龙。甚至在她的意识中,厌上位比任何一个江湖人上位都要凶险百倍,因为眼前这个面具男才是真正杀得人头滚滚的狠角色——她早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几次撞见对方一身血衣往返于夜色,不吝让上等人的鲜血一样滴落进暗巷的泥地之中。 她只是希望东阁能多一些变数,权欲熏天的韩九昌早点被反噬而死。也唯有仇雠的血和死讯,才堪作杨昭英魂最合适的祭品,才能抚慰柳楹的心伤和眼泪。 去他妈的公平正义。她只求一个因果报应——越快越好,哪怕以恶制恶。毕竟如今这世道,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呢。 厌对着那指甲缝里挤出一般的碎银,沉默了一小会儿。好像真的在纠结需不需要听她的意见去换一把快一点的刀。其实他觉得眼前这个情报贩子纯属来搞笑的——毕竟就那么一点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比起讨好他、支持他,可能更像羞辱。 他顺从了这种恶意,漫不经心地恐吓道:“好啊。换了新刀,我第一个杀你。” 话虽如此,他没有接钱。在自己既定的道路上,他一贯拒绝一切外人的帮助。 “还不快跑?!” 厌抄起双手:真是越来越没眼力见了,难道还要他亲自上手赶人吗? 顺风耳何其机灵的人,一拍脑袋脚底板响,得了令,立马撒丫子狂奔,逃命时听见身后那人喉底悠悠咕噜出的回声: “——这么芝麻点大的银子,你还是留着给自己留着买口棺材吧。” “爱找死的情报贩子。” 第11章 落尘笼「上」 宝马雕车香满路,金吾弛禁欢游剧——这是暗巷外八方神佛巡街的盛景。 门前冷落鞍马稀,暗风吹雪入寒窗——这是暗巷内贫孤蛊女的元宵之夜。 但对于古姑姑这种“旁门左道”的从业者,清净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风里头难免裹着些巷外人山人海的烟花脂粉味儿,瓶罐里的小虫都纷纷被这熙攘人气惊扰住,在罐里闷着头呜嗡乱飞乱撞。她正慢慢在柜前照看整理着,却被一脚踢开了屋门。 屋外的小雪从门外筛了进来,尽皆穿过一个刀一般瘦长人影,这雪影像是刀的反光一般,让妇人紧阖的眼皮里也透进了几分光。她下意识将头朝门口一扭,即使她看不见——这一下,是做给来客看的。她只能听到门轴的薄弱处被扭开的声响,还有屋外霜雪的冷冽气息——以及一丝裹在尘烟和风雪中,不易察觉的……铁锈的腥气。 确实。有血顺着那人为了练武束得笔直的裤管淌到地面上,不一会儿便淌成了一滩乌紫。而零零散散的冰花,落了进去,也转瞬消融其中。 屋内对血敏感的蛊虫蠢蠢欲动,刺啦刺啦地感叹。 “吵。”厌低声说道。 古姑姑闻言诚惶诚恐,从身旁口袋里取出一个雕工精致的铜香囊,端到头顶散了散味道,那一屋的蛊虫便都偃旗息鼓了。 “还有,给我点灯。” 因为厌的声音里没有什么忍痛的表现,仅仅是呼吸稍急,所以她一开始还以为是他外出接任务时没处理干净,身上溅到的。但这猜测只对了一半……而另一半,就得轮到厌当着她的面拿出那瓶烧刀子酒,酒味散出来之时。 古姑姑能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智慧地保持着缄默:有的事情不消说,因为说了会让某位十四岁的暗巷地头龙感觉丢面子,她也得不着什么好,没准还会被不好脾气地朝脸挥上一刀。她本来目不能视、满面胎痕就已经很丑了,客人寥寥,可禁不起这等破相。 不过这孩子上次失手……得是好几年前了吧?杀手行失手和得手不是反义词,被一屋子死士围殴得下不了床,跟送目标全府老小上下一块上西天并不冲突。厌目前的失误纪录应该是零。 厌甫一剥开被血黏在腿上的布料,嗜血的蛊虫又压制不住本性地低叫起来。但因刚遭镇压,撒泼打滚都怂怂的,并没到会被他再挑剔一遍聒噪的程度。古姑姑像是不经意走到柜旁,又像是不经意般走回来,把绷带放到了厌触手可及的地方。厌没有说话,但她听见了细微的布料摩擦之声,便当厌是心领了她的好意。 耳边传出酒浆流淌的声音,然而厌一声未吭,显然已经习惯。古姑姑还来不及惊讶,又被小杀手差遣:“找针和缝线,还有剪刀,再把烛台靠近些。” 清创结束,他已经在准备缝合了,针得烧过或者酒淋过才能用,不然会感染。小时候因为不知道这点,他身上留下的很多疤都长得不太好看。 “你不要金疮药?现在去黑老二那赊一瓶应该还来得及。”古姑姑问。 厌可是销冠,资源倾斜点合情合理。 “犯不上。更何况我来找你,就是不想别人知道我受伤。就是没想到你的鼻子这么爱犯贱。”厌皱了皱鼻头,放下口中含着的食指关节——为了分担痛楚,此处被他隔着手衣咬出了血痕,“想帮忙?可以。你这儿养了很多偏门的虫子,推荐推荐?” 古姑姑猜他是要麻醉,便道:“有的,不过那虫贪吃,会钻进伤口深处再难寻,甚至有伤着元神的风险。我这有它的提取液制成的药剂,镇痛效果是一样的,就是可能几天内这块的伤处都无知觉。你伤了哪儿?” “大腿。”以厌的经验来看:刀砍多一厘就死,来的路上撕脱了点也会死。好在他纵然命贱,但也一向命大。 “那相对应的,腿脚会瘫软无力,你得在床上躺几天,刚好在我这边避一避。还有这个药虽不是**,也有风险,是药三分毒,何况是蛊。” “那不了。”厌拒绝得很干脆,“我求的本来也不是这件事。” “我锅里还有些元宵,你要不要……” “不了。”厌冷嗤一声,“你和我两个人,有什么可团圆的?自欺欺人。” 古姑姑双手扶着灯在炕上坐下:“你不是已经不用回义宅了吗?在我这边避避也不肯?你也在找新的安置的地方吧?” 厌的娘亲虽对她有过托付,然而这对孤儿寡母从未事实上麻烦过她。如今一个早已魂归离恨,一个成天在腥风血雨里不恤己身地翻滚。她长年看在眼里,偶尔会有些许有心使不上劲的亏欠感。 厌不再言语,却拿起了针线。古姑姑听着绵绵不绝的,针尖刺破创口和细线在皮肉间穿梭的声音,只觉听上去跟缝一块厚实的皮囊并无分别——然而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禁联想起这个刚过完十四岁生日的少年一路以来到底经历过何等的苦痛,才能让他对自己身上的痛楚麻木如斯,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又是何等扭曲。而一旦有了这种认知,这半刻钟一下子变得比半年还漫长,她突然有点握不住手上的烛台了。 “手扶稳点。我看不清了。”厌波澜不惊的语调一出,那灯却晃得更厉害,他只好不耐烦地把指节在炕上的小桌上敲了敲,“你放桌上吧。” 厌缠上绷带后,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约二人都想不到该再说些什么。照理该到厌告别或者不告而别的时候了。但古姑姑还是想说些什么,说些能让这个孩子再在温暖的烛光下多待一会儿的话,最后她想到了:能说动他的只有自己能提供的利益。 “你说过,有求于我。是什么?给我一个借你顺水人情的机会?” “嘶……” 厌深吸了一口气,他很难得如此紧张地、堪称惴惴不安地呼吸,甚至之前他用白酒清创和缝合腿上的伤口时,语息都比现在更加平稳。 “我听说你有帮人……解脱的蛊?” “这应该是你的职业范畴。”古姑姑皱着眉说,她的理解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行有行规,用蛊杀人是禁术。做了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给钱我也不干。”把腰一叉,语气姑且算刚正不阿,显得她真有多高风亮节似的。 “你果然脑子有点毛病。”厌很明显有点无语,“这话相当于让我自杀。我只是想失忆,有一段记忆让我觉得有点麻烦。” 具体有多麻烦呢?麻烦到他甚至会在拔刀试练时一时失神伤了自己——这如果传到黑老二那边甚至江湖上,他的面子往哪搁。他原来可是用刀和用手一样熟练的人,可因为脑子里总反复出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的手和刀都不听他的了。 这段记忆再不死去,该死的就轮到他了。 “再便是……”面具背后,厌鸦羽般的长睫直垂下去,一阖目,又回忆起那个赶也赶不走的小少爷身着单衣、奄奄一息倒在暗巷尽头的画面,想到他们失温的身躯彼此紧抱的时候、呼吸交缠的时候,本是相互取暖,却让寒更寒,于是那人竟主动将唇和口腔都同自己的弥合在了一处,企图再渡一点来自肺腑最深处的暖。 然而除夕的雪太大,盖住了这南柯一梦。又怪交织的语息又太缱绻,后劲缠绵,熏得他鼻腔空荡荡的疼、忘了呼吸一般。 …… 他剥开面具的下巴,朝鼻子底下一摸。指尖是暗的,腥的,把他整个人都腌透的铁锈味——他的心顿时像被弹弓击坠的鸟儿那样,向着亡命路落下了。 这段记忆如果活着,他也会活不下去的——一定是,他们那样锦衣玉食的贵人,必定要顺顺遂遂春风得意过一生,和门当户对的意中人举案齐眉。为自己这样的人,搭上一生,哪里值得?只会给彼此都徒增麻烦罢了。 所以—— “我还想让你把某个人对我的记忆和情感清除掉。你不是在捣鼓什么吗?拿我做试验品,如何?” 或许是对他好的人太少,厌只记得他人对他的不好了。这时忽的想起就连燕云洲自己也说了,这不是情,是孽,还埋怨自己太过心冷,怎么捂也不化。 那既然已被当成负心人,他何不干脆一冷到底?!他本就不是什么放不下、死缠烂打的人……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从来就不一样。燕云洲无非是此前过得太顺,怎么闹都有人帮他如愿,所以一有得不到的就加倍惦记,求之不得,才辗转反侧罢了。 但自己是……自己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一再盼望再无思考这个问题的余地便好。 “哦~”古姑姑把尾调拉得有点长,她难得凭自己的术业扬眉吐气一把,做杀手确实得该断则断,否则伤人害己。她是不会考虑厌因为杀人如麻有负罪感或者被自己犯下的血案吓到这种原因的,没有一个强悍到吓不破的胆,厌根本活不到现在。 “原因方便透露吗?”她这时还有闲心揶揄。 下一秒,厌的冷锋便贴到了她的喉头。 妇人当场便改了口。 “呃。不透露也没关系。首先是你,你要短期的,还是长期的。忘一个人,还是忘一件事?”没有台阶也能创造台阶给自己滚下去,这是暗巷老油条的基本职业素养。 对面收回了刀,为这个选择题久久静默。最后出口竟莫名乖觉。 “短期的便好。除夕这天。”也刚好是他和那个缠人精偷香贼小少爷交换来历和真容的日子,索性一并忘了干净。因为他怕自己某天真的会找回去,再在他的康庄坦途上横插一脚。现在这一脚已经够造孽了,眼下一个身体上残缺得半死不活,一个精神上惶惑得半生不死。 “那你想让谁忘?” “乌衣巷,刑部尚书独子,燕云洲。” 燕云洲可以忘,他最好忘,反正他本就善变,善变到上一秒还在骂骂咧咧我宁可永远没遭遇你这段孽缘,下一秒就朝自己半是咬半是吻地拥过来,把自己抓得像救命稻草那般紧。脑子本来就指定有毛病,不差这一桩。但厌为何选择记得?为何不对自己像从前那样残忍到底?这点反倒无人能解。 在暗巷内一群“百钱买夜”“兜售灵丹”“放印子钱”中,古姑姑是难得的、有正经营生的体面人,甚至可称一句研究人士。她有分寸,不觉得厌亲近到能和情愿她共享这个秘密。闭目有闭目的好处,双眸是心灵之窗,那么闭了目便是藏了心。她脸上那两抹像胡乱擦过的血迹一样的胎痕,只消微微随同眼皮波动一下,便足以演出所有想要向她求蛊之人所需的回应,半点把柄都漏不出来。 她先是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撇清关系:“燕云洲?乌衣巷那位燕尚书家的小郎君?他的名头可不小,春日宴上总拔头筹,由此观来,才貌也应是一等一的好了。他确实时不时会来巷子里,还跟顺风耳打听过一些新奇事。” 但她不会说的是:这个小郎君也在向顺风耳打听无果后,来找过自己,打听的正是关于厌的事。 更不会问:为什么这个世族中都算炙手可热的小贵人会先为你来求我,又让你再来求我第二次?更进一步——你和他,两个正值情窦初开、身份又跨越阶级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嗯。除夕那晚……他出了些事。”厌声音低哑道。 厌的这一接茬,倒是给了古姑姑一些把戏演下去的思路:“是。我听说了。燕家的人来找过我。” “燕家的人来找过你?” 厌的语气不善是因为他又同做补救的机会失之交臂,所以又焦躁又枉自生气。古姑姑却理解成了盘问,发言愈发谨慎:“我只负责治病。” 事情大概是:被几个恨他爹入骨的瓢虫淫棍迷晕之后,绑起来极尽虐待和羞辱之事。虽然主犯在当时就被那个小郎君反杀了,但几个从犯按律不能判死,毕竟没要那小祖宗的命——要的是生不如死。但报应自来,楚倚云亲自派人暗地里下手,一鞭一鞭把人抡成了肉泥,罚了半年的郡夫人俸禄。 跋扈。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众所周知的事实,带着暗巷中人对苦难常见的见怪不怪。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怀璧其罪,无人保护,确实早晚出事。目盲久了,她的心也好似盲了。世间百虫千蛊,都不及人心可怕。 但如此令人唏嘘之事,还是值得一声叹息:“那孩子身体本就不好,这一遭重,险些挺不过来。燕家的人和他师父谢侍郎是在求遍了御医和大小医馆后才来找我。像是还在后怕,惊惧高烧,魂不守舍。他们重金求我,求的也是——让他忘了。” 她抬起头:“厌郎,你晚了一步。我已经把关于那晚的一切……所有能让他发疯、让他活不下去的东西,都封死了。像用厚厚的、密不透风的茧,一层层裹住了那颗心。若强行再去动,无论是想再塞进点遗忘,还是想把它层层剥开,让禁忌之事在识海袒露出来……都是要命的事。轻则痴傻,浑浑噩噩过完残生;重则……当场就得魂飞魄散,神仙难救。就算破茧成蝶、凤凰涅槃,那都是九死一生的侥幸之事,万不可作为托念于此。” “所以啊……” 古姑姑朝厌摊开那双枯瘦的手,掌心也空空如也。她睁开双眼,试图再向身前的少年再多表示一些诚意,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具:“那孩子的记忆和情感,都已经被我处理干净了。你现在想让我再做的事,不是帮他解脱,是要他的命。” “这单‘生意’,我做不了,也不敢做。或者说,倘若你乐意接受这种说法,也可以当作是——有人替你付了价格。” 厌的呼吸声消失了片刻,然后反跳性地粗重起来。因为消毒和缝合沁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已经干透了,他眯缝着把视线倒回到桌面上的残烛,古姑姑点的不是白蜡,而是供奉用的红烛。因为她不用看,她靠背后的东西看。蜡烛也是点给背后的那什么看的。那烛泪凝成红豆色,似真似幻,仿佛不是古姑姑此前端给他的那个,而是另外那把——冰冷、尖锐,沾满了肮脏的血和甚至脑浆的……凶器。 但燕云洲为什么会在那性命危时拿起那副烛台?又为什么朝自己反复提及这个烛台?又为什么在事故发生之前,像献宝似的把它拿给自己看?向自己求一个不知所云、毫无意义的原谅? 厌原本故作随意搭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掌衣里头裹满了湿哒哒的冷汗。此刻他才忽然捕捉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白蜡烛燃烧过的呛人气味。他“不记得”自己何时、为何送出过这样一个东西,他更愿意记住那把他望而却步的金枝柄琉璃灯,记住自己掏不出钱时的窘迫和尴尬,但那轮廓,那触感……却真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淡忘的角落,激起一阵尖锐却模糊的刺痛。越是试图挣脱,越是钉得深,越是痛得缠绵。 许久,久到古姑姑几乎以为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厌才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迅捷,好像忘了大腿上尚且有伤一样,扑得烛火一阵剧烈摇曳。他没有再看古姑姑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像一道沉默的、受伤的黑色影子,慌张跳入了门外更浓重的黑暗里。 不过古姑姑只是坐着等待。她知道,厌会回来——他还没把除夕的事忘掉,而前尘已定,情缘未除,世人都说相思苦,而单相思苦上加苦。红线断了一端,另一端便会像失了方向,自我缠绕成乱麻。厌还是很拎得清的,他迟早会拎着快刀来让自己斩了这团麻。 她的预测也确实没有落空。厌几个时辰后便再度来访,事她也遵着嘱咐照办了。只是她的技术有待改进,或者未必是她的过错,而是因为什么别的不可传之秘,比如厌做过药人体质特殊……之类的,这只许人忘一日的道行微薄的小虫生生扛了不过几年,竟突然有了干不动的迹象。 且看下文。 有道是:白云苍狗须臾间,时移世易又三年。而正在这三年间:苍山起狼烟,将骨坠雪渊;异客搅浮浪,太尉谋移祚;龙舸争南流,鸾驾巡遗墟。 可称一句山河倾颓,天地倒转——只针对普通百姓。毕竟除了将军成了藏在人们心中的一块牌位外,皇帝还是皇帝,穿越者还是穿越者,长公主姑且还是长公主,太尉也姑且还是太尉。无论是端坐龙椅还是为民奔波,是包藏祸心还是推波助澜,人没变,做事的出发点也大差不差。 但那个昔日在暗巷寒窑、独坐孤灯、为自己一针一线缝补血肉的少年杀手,却着着实实逆流而上,借着那场公开擂台上全南州城无人不知的杀戮,一跃成了宫廷新卫的核心领袖,把皇帝的脑袋别上了自己的裤腰带。已然是全凭自己一双阎王见了都皱眉的死亡之手,完成了阶级跃迁的成功人士。人称“厌统领”“厌大人”。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城南花(长安不行),没什么好不如意的。记忆的坟茔前若能长草,此时也该如这江南城中的春瘴,漫过已被事主刻意剥蚀得斑驳不清的碑文了。往事随风过嘛。 然而,偏偏没有。 死灰复燃的念头像跳蚤一样时时袭扰且无孔不入,天气刚转暖,便将凝成实体的湿气和痒意一同钻进此人的骨头缝里。 所谓“月化龙,鱼瞻京”——鱼跃龙门?笑话。不过是跳出了李家的砧板,又蹦进了自己为自己架好的油锅里。 “滋啦……” 肉骨头汤炖好了,御厨房淘汰下来的羊蝎子,里脊肉软烂,羊脊髓融成白浆,咕嘟咕嘟冒着泡,满溢到自小砂锅里淌出来,又在外壁蒸干。 然而里面没放去腥提味的大料,甚至没放盐。 童年的厌可能会梦寐以求这么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就算闻着香浓吃着寡淡,于他也是难得的美味。但现在的瞻京卫统领毫无半分食欲。 因为这就不是给人吃的。 对于刑讯来说,疼痛是可以预期准备的。 所以痒——比疼痛更不可预测的痒,像活物一般从脚心顺着小腿一路爬上去,越积越多,到膝盖,到胯部,到胸口,到头皮——无论在刑架上如何乱扭到抽筋甚至抽搐,都不可避;无论如何把紧绕全身的粗麻绳都碾蹭得发热暗疼,都难以抵御毫分的——排山倒海的痒——才更合适用作逼供的手段。而且没有痕迹,不至于给眼红他的人留下什么重刑逼供的口实。 厌长腿交叠着坐在对面,气定神闲。他确实讨厌狗,但它作为刑具也算趁手。况且,牙都没长齐却被饿了几天,只能嗷嗷够着身子舔舐罪犯脚心的肉汁的小狗,也比乱葬岗里的疯狗可爱堪怜得多。 一只刚出笼的小狗试着蹲在地上舔地上滴落下来的肉汁,他抬脚轻踹,刚好收着力道,把它踹到了刑架上那专用的“食盆”前。 “请用。”他轻笑着说,不知道对谁。 细碎的舔舐声响成一片。小狗摇起了脑袋,和尾巴一起,摇得眼花缭乱,像一种荒诞的表演。刑架上的人则是先绷紧了身子,但很快,他的身子瘫软了下来,开始狂笑,那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却一波挤走一波肺里的余气,然后紧凑地打了个嗝,又似缓了些。 “他笑得我都有点嫉妒了。” 两个瞻京卫闻言,讪笑着把小狗叉到一边。 “你可知,瞻京卫为何要审你?” “呼……”刑架上的人憋得满脸通红,白沫挂得老长,眼看已离厥过去不远了。被边上的瞻京卫动手用抹布擦了嘴后,才算恢复了点神智,“小的不知,还望厌统领明示!” 他稍加犹豫,还是说,“……我同陛下、甚至时下大权在握的那几位,着实都无甚冤仇啊!” 这人是真疑惑,太后党那么多官员陆陆续续也都抵达了新都,世家藏污纳垢才多,陛下要搞政治清洗也没必要从他这种脚指甲盖开涮吧,要营建新宫城抄家就抄贵族啊,他又没什么货。 厌原本轻敲着脑袋,像是还在怜悯对方不够聪明,突然双腿一撇坐正了,指着他的鼻子道:“长安。天牢。易水寒。天元十五年万寿宴的刺杀犯、悖逆罪人——你负责守的他。而且,昨晚被拖出去的那位已经招了,你们和他,关系还都不错?平时里,嬉嬉笑笑、称兄道弟的?” 语气并未有什么波澜。却是那两个瞻京卫一个往他脚上涂着汤水,一个按着小狗,争相附和道: “其实我也知道,事儿不能全怨你。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的人,论理,我还得尊称您一句前辈。只不过运气欠佳,长安一乱,大难临头,也得各自考虑个出路不是?这实乃人之常情!” “可你这一跑却是把刺杀我们陛下的重罪犯都放出来了啊!要知道那个祸根孽胎在这世上多苟且一分钟,我们的江山社稷、龙体圣躬就多一分危险!” 厌心底揶揄不愧是毛遂自荐的,真能说,适时一抚掌: “玩忽职守,抓你不过分吧?勾结反贼,斩首不过分吧?这两者一结合,私放重犯、谋危社稷,我弄上去一交差一结案,给你判个——” “诛九族不过分吧?” 面具的大用就在可以完全把神情遮掩住,不然对他这个高位者,摘了真会丢失威仪——指音画不一致这一块。厌学着朝堂上那些粉墨登场的阿谀之臣的样子,配合瞻京卫洋洋洒洒一番训斥,长安狱卒的脸色已从赤红吓成土色,奈何脚底痒意不给他斟酌言辞的机会,只有唯唯诺诺祈求告饶的份。 “可惜,你运气还不错。昨天本座被韩九昌那老不s……老孤臣——提点了。他让我少点刑责,多点循循善诱,陛下素来仁善不爱见血腥。但我是个粗俗的武人,不懂那些花头,就只能想点新法子了——你用着,可还爽利?” 小狗这时嗷嗷了两声以表振奋,非常配合。 这位狱卒脸都快抽筋了:怎不爽利,爽利得涕泪横流还得叩谢隆恩。他正上气不接下气,感到脚下又一阵痒意袭来,连忙嘶哑着嗓子表忠心。和当朝诸多身不由己的打工人一样,他有着大宁特有的流动的道德标准。昨天因为钦佩易水寒骨头硬会来事对他一口一个老大地叫,今天就能当场宣誓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厌统领厌青天一个太阳。 “厌统领明察!小的对易老大……啊呸!对那逆贼易水寒,那都是逢场作戏,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为了……为了……探听消息!毕竟那人狡猾得很呐,不深入多骗取些他的信任,怎么能打听出东西呢!” 厌坐在原位百无聊赖地敲着扶手:逢场作戏他倒是大概能望文生义猜出意思,虚与委蛇他就不太懂了,什么卫姨?不过不影响。这个狱卒应该是要跟长安黑历史划清界限的意思,他审过数不清的人犯,这样的话术他已经听得有些腻烦了。只是撇清关系,在他这里是远远还不够脱罪的。就这样压着嗓子说话属实难受,他便拿起了一盏茶来饮。贵人的饮料有麻烦的规矩,但没人敢到他面前指正,这就够了。 “哦?你谈听出什么了?谁是他同伙?还是谁帮他越的狱?你不交代,我就拿你交差。” “哈……哈……同伙……同伙……”那看守眼珠乱转,急中生智,脑海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一咬牙一跺脚大吼道,“有!有啊!燕……燕太尉家那位小郎君!好像叫……燕云洲!对!燕云洲!很有名望的!人称谢世子第二!我男娃儿妹子都跟我念叨,准没错!” 燕云洲。 …… “乌衣巷,刑部尚书独子,燕云洲。” 但这个三年前在烛影和疼痛中他亲口述出的名字,他已经记不得了,正如他也不记得那夜那个人口中亲昵叫出的“厌郎”是谁一样。 厌面具下的眉头蹙起来。这名字竟莫名有点硌耳朵,让他脑子刺痛了一下。但这点痛不值得他有任何怀疑,毕竟他长年和暗伤隐疾相伴,现在也有伤没长好。他语气平淡无波:“接着说。他一个世家公子,跟易水寒能有什么瓜葛?” 看守看他这副样子,便觉有门。为了挣条命,自然也顾不上真假了,少不得春秋笔法、移花接木、添油加醋、大写特写一番,把料往猛了来爆:“瓜葛大了去了厌统领!您是不知道哇!天元十六年那会儿,这位燕小郎君,前半年隔三差五就往天牢跑!美其名曰提审,实则……实则就是……诶呦!”脚抽筋了。 瞻京卫甲:“勾结?串通?” 瞻京卫乙:“幽会?苟合?” 他们的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了。厌却呼地一下站起来,声音冷冽:“再卖关子我现在就用碳火烙烂你的脸!” “诶呦!”那狱卒一边忍受着新一轮的舔舐,一边努力把话说得清晰又暧昧,“都可能啊!都别放过啊!那两人……两人在牢房里嘀嘀咕咕,一待就是大半天!那易水寒……平时对我们放浪形骸大吵大闹的,可燕小郎君一去,他那声音……哎哟——”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猥琐又痛苦的表情,“那叫一个柔情似水!那叫一个……**!那少爷拿他当狗训呢!玩得真花啊!小的在门外当值,有时候都听得……听得面红耳赤!啧啧啧,那动静……” 瞻京卫甲(吃瓜中):“狂云骤雨?” 瞻京卫乙(八卦中):“**?” “闭嘴!” 两个瞻京卫顿时噤若寒蝉。敢在顶头上司面前卖弄词藻班门弄斧,如此纪律涣散确实应该整治。 厌的脑海中确实删过了一些温热模糊的片段,却给他冰一样的身子在融化般的不适感。对少男间偷欢情事的好奇显然被一种更强烈的、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说重点!他们谈论何事!”又对一个瞻京卫吩咐道,“光愣着干什么!去拿纸笔来。” “谈,谈什么小的真没听清!”那人还知道改编不是乱编,细说不是胡说的道理,遑论坊间传闻厌统领看人洞若观火,析辨诡词的本领一流,瞒也是瞒不过的。眼看厌又让人放狗了,赶紧道,“但是,但是小的知道一件更要紧的大事!” “晚了。”厌朝他一摊手,“这就是你拖延的代价,受着吧。” “——乃是和北部贺兰氏有关!”那人抻着脖子说。 厌的身体微微前倾:最近上朝时还是经常听见这家伙,无非是忧惧他继续南下。谢回杨昭那样的出头鸟都已经死了,军队欲北击收复失地而被迫南退,都怀着一腔愤懑无处发泄,可现在朝上无将可用。李氏恨此人就跟恨燕游和谢桐一样牙痒痒,动辄狼子蛮夷地称呼,直觉告诉他,这是条大鱼。 “贺兰氏现在可是无人不晓!就是那个少时被囚,后来打进长安的北俾族首领贺兰白!早些年他爹来上供牛羊,触怒了陛下,不是被关在天牢最底层等死吗?您猜怎么着?” 刑架上的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速飞快:“也正是这个燕云洲,拿着他师父谢回的印章和长公主的密令,来威逼利诱叫开的门——让那个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孩的贺兰白进天牢里去见他爹最后一面!” 话音未落,便又是一轮钻心痒意袭来,“哈哈哈哈……呃!哈……哈,嗬嗬——呃啊……实不相瞒,小的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长公主的密令怎么还走谢世子的路子,这面子也要得太大了。但我哪有胆子拦人啊?就……就放他进去了!” “哈……别人看不到,我可是一清二楚!最后那贺兰白还带了一个长布包裹出来了——那里头装着的总不可能是咸鱼吧?说不准就是风传的北俾王剑呢!出来后俩小孩还在牢门前搂搂抱抱呢!” 说到这他的脸已经彻底变色,白沫又从嘴角溢了出来,只是像有出气没什么进气了。整个房间只剩下他紊乱不堪的呼吸和小狗不明所以的呜咽。 两个瞻京卫此时只剩目瞪口呆的份:毕竟这料也属实太猛。他们是全国海选的江湖人,对政治风向了解不多,只是奉命行事,但好歹也知道太尉这个官职有多高不可攀。这么一个大员的儿子,曾经勾连长公主和主战的谢将军,放敌酋探视亲爹?这可比私放易水寒严重一百倍,记下就是记录历史啊!可当他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视线在那奄奄一息的证人和端坐不动的统领之间转来转去时,因为没见厌有动静,所以也不敢乱动。 像是过了好几息,看到那人证翻起白眼了,厌才朝边上举重若轻地挥了挥手。 “放他下来。” 他起立,俯视着伏在地上惊魂未定的人道:“你应该还有话要说。” 话里辨不出喜怒,和面具一样。 那人犯顿时在地上叩头:“谢厌统领救命!谢厌统领救命!统领明辨忠奸,大恩没齿难忘!” “不是这句。” 厌一回眸便吓得那看守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臣,不,小的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厌微顿首,接着问道:“你是从何确认那就是贺兰白的?你认识他爹?” “那贺兰白人高马大,又是异域面孔,在宫中多走几步打听打听,就能知道!小时候他隔三差五就偷偷到门口想来看他父亲呢,小的还看见他被内侍官一路打一路拖地拽走。宫中人能混得这么惨的,除了那个外族小质子就没别人了。可当初谁知道他后来会变成那样的人?我还想他每次都一身伤挺可怜的。现在想来,当初怎么就没把他打死呢!说不定就是那个燕云洲帮他送的药!” 厌朝边上退了两步,身边的气场突然冷了起来。在恨里长大的共情让他对这件事的观感变得有些吊诡,不过不该有的感情他很快就能避开,兴趣很快转移到那个终于被他因为三番五次地咯耳朵而彻底记住的名字上。贵少爷的人生还真是花团锦簇。这也是个不亚于自己的、“祸国殃民”的全才啊。而且自己再怎么凭本事当坏人,都抵不上他靠天分灵机一动的。 “呵。燕云洲;呵,太尉的儿子。”这下记得了,记得不能再清了。人到了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他心里也实在是乱,似乎只有说出来才能让他复杂的心绪找到一个输出的缺口,“跟那易水寒搞**的动静?……还替长公主传密令?帮敌酋尽孝心?”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绷不住笑了,拍了三下掌以表惺惺相惜之情。这样的全才再多几个,他抄了整个南州的家都不用担心师出无名了。财星,绝对的财星。 ——贵人啊! 只不过自己这个天煞孤星,专克贵人而已。 “直视我。”他冲地上说。 那看守再一抬头,已是一额头的血。 “你编故事的本事,比你守牢门的本事强多了。”厌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不过,这故事编得……倒也有点意思。名字、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会写字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厌指着座位对地上的人说:“你坐案上。” “小的……奴才不敢。” “这可是礼遇。桌子不坐,非要趴在地上写,这样的要求我这辈子没听过。”厌稍作停顿,“不过可以。但凡纸脏一点,供词不明确,就在你脸上刺个字预备。” 那犯人努力坐起,却几次三番起不来。两个瞻京卫把他架上去之后,他才隐隐感觉到是因为脚掌已经被烫得半熟了。厌把纸笔从旁边的瞻京卫手上夺下来,拍到人犯面前,指着纸对他说: “把你刚才说的,关于燕云洲和贺兰白那段,一个字一个字,给本座写清楚。时间、地点、拿了谁的印信、两人说了什么话、还可能有谁看见、听说……越详细越好。”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和易水寒那点‘兄弟情’,还有燕云洲去探监时的‘**动静’……” “前者,只要前头贺兰白这部分你写得好,供词编得自圆其说,可以免。” 那看守顿时如蒙大赦,喜笑颜开,连连应诺。 “至于后者……”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的嘲讽,拍了拍看守的肩膀,暗含鼓励,“也一并写下来。用你最好的文笔。嗯?” 李氏对断袖是生理性厌恶。厌很乐意看他喜气洋洋打开供书,在后面不得不捏着鼻子的样子。 看守写完,左右确认无误之后,厌将官印一盖,供书一卷,转身就走。两个瞻京卫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都被他亮刀逼退。 “看住他。”厌眼神示意。 “臣愿跟随统领作为人证……”其一毛遂自荐道。 “统领放心吧!”证人坐在椅子上忙表态,“留一个,甚至不留都可以!臣就在这里听候您差遣,说往西绝不往东……” “不行。你们两个都留下来。” 看见厌的身影消失在牢门口,那人才盯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嘀咕:“大功劳必须独吞呗。” “看来统领还是不信我们啊……诶,这个位置也让我坐坐?”另一个已经抱着小狗坐在了桌上,“老弟,你都看到听到怎么个玩法?怎么个当狗训?你多说说呗……我听说上流人花样可多了~” 看守坐在椅子上,正打算讲。远处一枚飞刀顿时飞来钉在案上,那个瞻京卫已跌落在地,吓得尿了裤子。看来统领余威仍在,不可轻动。 “你还没我强。”证人只好说,“我都没……” “狗撒的,狗撒的哈。” 第12章 归去来「起」[番外] 天元十三年冬,腊月初八,夜。 香车行、宝马动、銮铃伴响。三四排凤头灯笼衔着晃晃悠悠的烛光,织出一道在地面滚动的小小银河,不断辟开山间无星无月的浑茫夜色。 楚倚云是这支车队里头唯一的主子。纱帘薄透轻盈,她本就目力极强,借着厢内尚算敞亮的一点光,不消动手拨帘便能将周边探视个大概。 郁郁葱葱的一片竹林既托生于免费的住地,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华贵之物,但也有其品相殊异之处——竹节极短,节纹斜向交错,节面微凸。这就让薄雪恰恰能在竹节上堆积出一指宽的环——让它整体看起来,更像人的脊柱。 尤其是在只可辨黑白的夜色之下。 车上的贵妇人为此等煞风景的浮想不寒而栗了——毕竟这也是承载她最晦暗的十几年的故地。 义庄是宁朝的官办福利慈善机构。能被收容在此的绝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人均胎教肄业,是无依无靠无余钱、刚成年就要被输送给社会的廉价“三无”产品。金碧辉煌的长安容不下腌臜悲泣,所以在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辟出一块地,将他们(也包括被家人寄来避难却迟迟没有接回的她)像扫垃圾一样扫到了这里。 对这片竹林,说近乡情怯未免太礼貌了,恐怕心有余悸还差不多。 因为就在这君子式的茂林修竹之下,当真掩埋着数具她同龄人的尸骨,凝结着义宅始建以来孤苦幼童的八十年恨血。 竹子全身都是宝:竹笋可以挖来加餐;竹片可以铺地、编席;竹梢可以作扫帚;竹鞭、笋壳做成工艺品;竹性甘、寒可入药,如此,竹叶萃过的茶叶就有了振惊利窍、祛热除烦的功效,卖进长安城也有市场……就算是最劣等的、只能被用来烧柴的竹子,一旦从灶里现抽出来往人身上一招呼,就是最趁手的刑具,是最滑头刺挠的小孩都无敢不依的——因为他们真的有可能因为烫出的水泡溃烂发脓、高烧不退而死。 …… 而在不知多少年前一个和今天一样冷的日子里,年幼无反抗之力的她也曾像狗一样被一条细绳栓在这篇竹林之中过夜,在越挣脱套得越紧的窒息中,被远处的狼嚎激发出的恐怖幻想吓得彻夜不眠。 “自己吓自己吗……” 她勾着汗湿的掌心,深吞一口气:是该冷静些。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还是当中顶顶幸运的了。并非所有人都有她那样的运气,成了年还能被功成名就的亲人认回来,演上一出破镜重圆失而复得的佳话。即使她的好命已算是姗姗来迟,但至少有生之年还是让她等到了。 而有的孩子,打了一辈子苦工都没能为自己挣得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路,在尚未得到爱时就更早滋生了恨;在尚未明白活着的意义何在的时候,就先一步面临了死亡。 马儿嘘出一口白气,暂驻在一处半掩的旧板门前。其上悬挂一匾额,书“仁爱无疆”四字。 从这里逃出去时楚倚云还不怎么识字,如今总算看得懂了,反倒眉头紧锁:要不然怎说越是亏欠的越要昭彰,唯有真在这吃人的地方住过的人才清楚这四个字有多冠冕堂皇、令人齿冷。 而住在这里后来又走出去的人该感沐的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皇恩,而是他们自己——感谢他们全凭自己努力活到了成年,活着拿到了那张象征“身份”的纸——也是义宅牵制孤儿们的立身之本——名籍。 她也曾对天赌咒发誓只要能带上这张纸离开这里,什么都愿意做。但没有人救过她,全是**的地方没有神仙、没有皇帝。 唯有自救。 也正是在这里,在管事的纵容默许下,一向灵巧的她学会了偷,还学会了“所得分一份给长辈”的人情世故。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比折断自己的双腿然后下半身支个板车到城中乞讨牺牲小一点。多少也算是门手艺了。 “——可要是出生便富有四海,那谁还稀罕偷呢?” “况且贪赃枉法是不义、欺弱凌孤是不义,而且是更大的不义。这世间有的是禄鬼、国贼,你们不去训他们,凭什么偏偏到我时,就又开始满口礼义教化了呢?” 她对面前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刑部小官员说,可话一出口了,又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跟眼前这人说这种东西根本无用嘛!他还能为了自己这一时狡辩跟自己的乌纱帽作对不成? “坐牢就坐吧!要杀要剐随你便,呿呿呿,写你的去!……反正下次我不会再被你抓到了!” 可面前的青年却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中的笔录,称赞她说得有道理。还从怀里拿出一块干粮递给她,在她疑惑的眼神里接着说: “不过这次不要再越狱了。太子殿下不日就要登基改元,到时候依例大赦天下,你不会蹲太久的。你身上钱怎不自己留着些?罚款我替你交了。大额钱款来路不明不是什么大罪,这次结束了,就清白了。不然,就是错上加错,罪加一等……虽然我也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你要是直接睁只眼闭只眼把我放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反正别人都抓不住我。哼,还在这装好人?你的脸皮是城墙啊!” “那不行。”对方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我没法对你的踪迹视而不见。” “哈?”少女楚倚云顿时瞳孔地震。 “我……” 眼前的人居然吞吐起来。一个男人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好像什么都没说,却也什么都说了。 这算什么?!他可是送自己进监狱的人,这个男的——好恶心啊!简直是吵架吵上瘾了! 只能脱口而出一句:“——毛病!” 这痴样,治好了也流口水。 她当初就不应该在天牢里乖乖坐着听他讲话,就该尖叫抓挠把鼻孔挖出火星子。如果这样,是不是就能稍微避免被人看上了?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长得漂亮也有难处。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娇花,最是容易惹上有权有势的坏男人的惦记,像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她想起自己那个没入乐楼、新近又被狗太子看上的金兰,愈发觉得确实如此。 ——誓言?狗叫! 话说回来,楚倚云本以为燕游算个糊涂世中难得清醒的,却没想到这位才是个真正的禄鬼、国贼。她此前见过的什么滥官污吏,跟他一比都是小巫见大巫。一个小小刀笔吏,居然能往心窝里藏改朝换代的鸿鹄志。 但他能到如今这气候,多少也得给自己记一功。毕竟自己也曾动手帮他拿到过不少机要证据,就连这回,说到底也是来替他办事的。 所谓兰因,不过是都未识得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从而产生了吸引和被吸引的错觉罢了。他们的确是为一时的志同道合,草率订下了死生契阔的誓言。但十几年搭伙过日子的夫妻,哪有从未相看两厌过,真亲密到彼此毫无嫌隙,不各自存点私心的呢? 她对燕游也并非完全顺服,在她看来夫妻各怀心思也没关系,做事步调一致就行。 可新近的一件事却打破了他们共同的节奏。 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席卷了全国。而他们体弱多病、命薄如灯的小儿子,正正巧巧中了标。 这显然是两人吵得最不可开交的一次。瓷瓶在地面碎得四分五裂,终是连表面的完壁无痕都无法维持。 “怎偏就这时病了……”里屋传来男孩一连串的咳嗽,她急得不住跳脚,满头大汗。 “没办法的事。你才是,怎不看着自己儿子!你分明知道他身子不好,还不让人拦着点?偏让他去碰那些病人碰过的东西!” “你以为我拦得住吗?那些东西都是熏煮过的,以我的经验,那就是安全的!你凭什么不去问问你儿子究竟碰了什么,还是你连进屋去看他一眼都不敢?是了,我们尚书大人惦记着自己的仕途,哪能让自己沾上一点患病的风险呢?现在是阉党贪污案审理的关键期,整个太后党可都指望着你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来把那大太监斗倒呢!” “……怎的,你也学会用朝堂之事来呛我了?” “天天耳闻目睹罢了,烦!下次你那些蝗虫似的同僚再敢进门,我就干脆把堂屋锁起来了!你们自己官帽朝天跟老天爷密谋去,还省得传染了!凑巧干净!……也省得什么冲着你们来的东西误伤了咱娘俩!” “怎么又无理取闹起来了?”燕游颇为无奈,“那你既然知道我现在不容易,为什么就不能替我稍微省点心呢?至少,把云郎看顾好些……你对我有怨气我知道,可孩子是无辜的啊!阿芸,你对别家的孩子那么视如己出关怀备至,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不管不顾,这像话吗?说到底,云郎他……早产根子弱不也是因你孕期好动而起的吗?他明明都那么懂事了,你多看他两眼,他明显就开心许多!” 燕游这算戳到楚倚云肺管子了。只憾为人父母不需要考核,她没得到过的爱,她也不知道如何正确的给予。何况早婚早育并非是她全然心甘情愿的。她也觉得自己脸皮很厚,居然这时面对燕游还能委屈得起来,而且情绪一起,眼泪就止不住: “是!我就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鸭子,所以我也不懂得怎么做一个好母亲,我就是爱不了自己的孩子!横竖当初痛得死去活来的不是你!——这天下甘愿为孩子牺牲奉献一切的女子男子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要是我!你在这指责我,就自己再去找一个啊!” “阿芸!!!你这就……言重了啊。倘若云郎听到,误解了你,那该有多心寒?”燕游皱着眉,“你又……把我对你的感情置于何地呢?” “你不要以为再装委屈我就会心软……再说了,我不管云郎?!之前你还跟我提打算把他送到义宅去避风波,这就叫管了吗?——那可是吃人的地方!我在那里吃过多少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还想得出来的!” 义宅到底过得是清贫日子。付了钱来避难者,尚能留得缓冲,但也只是缓冲而已。待到真正一无所有了,日子也就雪上加霜了,甚至会被加倍报复回去。走时也是不被允许全须全尾的,总得被夺去些什么才能算完:死难者,夺走了命,魂断竹林;像她这样的幸存者,剥走了皮,还要剩下骨肉在余悸中战栗。儿子到底是儿子,血浓于水,她还是不希望燕云洲遭和她当年一样的罪。 “那怎么可能让他空着手去呢?肯定要事先打点周全啊!云郎也有这个年纪了,又是聪明知世故的,在那一段时间,倒也未必过得太差。” “再说了,阿芸,就云儿这个状况,我哪还能狠下心把他送去!你就别再用这个事情闹我了。我想的是另一个办法……你凑过来听……” 燕游还趁机亲了楚倚云一口,喜获痛骂一声和巴掌一枚。然后尚书大人捂着脸表达了他的意思——培养一批忠于燕家的暗卫。风险大,劳师动众,但是有备无患,虽说主要是自保。但将来关键时刻万一要搞点造反暗杀什么的,还能新鲜热乎地用。 “选拔条件一是要忠诚,二是要年龄小,三是要家世干净,最好有些身体底子。我想,最好的地方,也就是义宅了。依你看,这件事可不可行?” 豢养孤儿,用泼天的恩情让他们甘愿为自己效死。楚倚云第一反应并不是完全赞同,但也想不出理由反对。权力,甘美又邪恶的权力,曾经遥不可及而今唾手可得的权力,终是将他和她一并异化成了而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客观说来,义宅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才之地:越是遭过苛待、未开灵智的人,越容易被驯化,成本也能相对俭省。再说了,虽然动机不纯,能把苦难中的孩子们从那个炼狱捞出来,倒也算是一桩功德。 “虽然收的人少,也得防。但如阿芸所见,燕家…人丁凋零,名字虽响,没什么根基。我都到这个位置了,四处有人看着,也不太方便,你看……” 多年夫妻到底心有灵犀,楚倚云一眼懂:“用楚家的名义呢?我去拜见下族兄。他们庄园应该很缺人。” 楚氏是江南富商起家,在长安也有产业。 “好好好,阿芸最会为我解忧了!”燕游乐得抚掌,他也是想跟楚家再搭上一条线的,多个家族上贼船就多份胜算,“再有就是,得同时找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来操练……” “不用找了——我来。”楚倚云一撸袖子,跃跃欲试的样子。 “我怕你累。” “我怕你有胆子请人没胆子信,你惯犯疑心病。这回我亲自训,总可靠了吧?” “我也担心万一你有了新的牵挂,又会疏忽了我和云郎。” “那我现在对你们就有多好吗?” “确实,也不可能更坏了。嘶——” 楚倚云扯完燕游的脸,眼珠子一转,将身一靠,又把手探进他怀里:“现在的日子太无聊了。你成全我一下。” “……好。”燕游把她的手握紧,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她。暗养死士是杀头的罪,他的阿芸能倾全族之力支持,他觉得下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怎么对她好都不过分。 “唔……”楚倚云微调呼吸,“怎么现在才准备?你背后那些人催得那么紧,怎么不给你配个几千人?” “有的。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再配一支。”燕游抚开她的鬓发,又在额上落下一吻,笑眼弯弯,“那些人是单为我而准备的。” “但这些不一样……” “只有他们才能代替我保护你们。” 他要保护的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时局艰险,妻儿身边得有些自己人,他才放心。 “平白说这么丧气的话……” …… “你说,云郎有没有可能是故意的?这孩子因为不想去义宅,又拉不下脸来说,所以用这种伤害自己的方式……” “难说呢。看他态度,应该是想和咱们共进退的吧。虽说不像话,但也得等他好了再说。” 里屋的咳嗽逐渐转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噎,像是咳得没力气了。 楚倚云火了:“这孩子……怎么不会看时机呢!” “我看他是太会看时机了。”燕游说。 第13章 归去来「承」[番外] “夫人当心。”车夫并未多说一字。 “知道了。”倚云应道。除口罩外,将绢布在脸上又绕了几层。 穿过那扇门,也是将过往那个自己甩在身后。往前疾行几步,视线豁然开朗。 滴水成冰的季节,暮时下起雨夹雪。稀疏冻雨碎钻般璀璨落着,骤雪如丝如缕,炊烟似梦似幻。一阵风过,寒鸦惊掠,噼啪筛下叶上的雪粒,宛如锦缎上绣起的霜花,较之织银略略粗的噪点,衬上潇潇竹影作底,低调又奢华。 这般浑然天成的景致正是长安贵人们喜爱的格调,也很适合作画。挽上妇人髻后,她开始习画,画了很多幅这样的习作,但到底是找不回当年的心境了。长安官民宅邸大多是合院,主张藏风聚气,布局都是紧凑工巧的,举目是景、也是墙。她第一次发现义宅的院子竟也不小,一眼还能望见天边数重山,是比天幕更深的黛色。她有一把深藏于妆奁之中的梳子,也有着这样的颜色。 然而虽荒僻之地自有其寂美,不过除她之外,应该也没人会想到于此刻惠顾吧。 照理,人迹罕至处传染的风险会降低,但位于荒郊的这处破落宅院,竟然也成为了蒙受时疫影响最为严重的区域之一。 为什么? 物以稀为贵,人皆闭门不出的时候,还敢在街上跑的劳动力总要值钱些。所以稚子们被逼迫着铤而走险,部分甚至赤着足来回,他们用生着冻疮的手织就粗陋的布艺品(比如口罩),换回了银子,但也同时带回了疫病。 就这样,在这个世外的小社会里,死亡如风常伴,不时探出鬼祟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攫走一个又一个最为弱小的生命。 归根结底,穷病、弱病,才是这世间最大、最难治的病。 安乐椅上躺着一个方头阔脸、吊眼扁嘴的男子,见有人来,才把架在案桌上的腿收起。细细打量来人的打扮后,眼底浮现出谄媚:“这位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看来这就是新任管事了。 屋内不算冷,还有一个半大孩子正拨弄着炉火——楚倚云知道,这种差事在冬天的义宅是要抢的,一般得小领导、或者家里还有人才能排到,因为不必挨冻。大约是见屋内有人,管事一句话后,那烧火的孩子还有点不想走。楚倚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管事作势要踢他一脚,也就老实下了场。 自报家门的社交辞令打过一轮,楚倚云对这个新任管事也有了一番印象:油滑、势利。不像是她擅长应对的类型。前任像疯狗,这位像□□——毒蛇,甚至貔貅也说不定呢。不然这几间屋子都肉眼可见穷成这样了,咋还能把这家伙吃成这副脑满肠肥的猪样呢?开口闭口哔哔叭叭全是算盘声,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甭管什么贵人,想办事,先掏钱。眼睛也是狗狗祟祟地往她腕上盘着的金镯子瞟。 权利场中惯是如此,就连小小义宅都是这样:车马未动,财货先行。 这个镯子是临行前燕游硬塞给她的。倚云本来也没戴熟,又被那人目光烫得难受,干脆扒下来推到了那人面前。说道: “是这样,时疫艰险。我家听说这是个僻静好去处,本想送家里孩儿来过一阵,却碰上街上几个沿街叫卖时疫用品的幼童。偶然问起,他们说都是来自义宅。还说这儿近来不是很太平,走了很多孩子……如此,我实在不能放心。当然,这次只是出于好奇向您询问,绝无别的意思。管事大人,可否给个说法?” 那人欢喜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但也不急于接,而是接着说:“诶唷,叫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夫人这岂不见外了?” …… 有了到手的金子做保障,管事的话里才多了几分实质性内容。对于义宅超出寻常的病死率,他的理由是:全国都在闹灾,风波之中的朝廷左支右绌,放话让义宅维持旧样自主经营,即使下山是拿命换钱,但也不能不换——不然更多的孩子就没有饭吃。病死饿死都是死,情愿大家饱着上路。 孩子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自始至终,无人反对。一个都没有。他们或是为给自己多存些钱,或是保护一些更小的同伴,或是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心甘情愿地远征,去前赴后继地赴这场或许是生命中最为沉重不堪的旅途。 听上去很悲壮,说到底还是“无所不能”的成年人欺负他们不晓事,细想她小时候很多额外吃的的苦都是来源于此。 楚倚云压下情绪,望向窗外,故作慵懒地开口:“怎的,管事大人自己不去寻门路,让一群毛孩子来搞买卖?能搞得清楚吗?”她到底没法对这种近在眼前的恶行淡然处之,但因燕游劝诫过她不要节外生枝,不要一味逞嘴皮子,到底还是收着了。 “嗨,您也别小瞧了这帮孩子们,有的可能耐了,消息也灵,吃得开。再说这庄子里头人多,三十几个了,好些还是刁钻顽劣不服管教的。总归得要个大人坐镇,不然规矩乱了,就更不好管了。” “什么规矩?”楚倚云目光一撇,几乎要被气笑了:自创的逢人便明码标价的规矩吗?“哪来的规矩?在大宁律上吗?” “诶唷,您这话!”那管事眼珠子一轮,鞠一躬,窃笑着压低了声音,“……可得掂量着说!您既提了这茬,那鄙人可也有些疑惑得请您说明了:比如,若知这里危险,要给令郎寻个僻静去处也不必挑这里——自有其它地方可选,譬如禅寺,佛门清修之地,最是清净不过了;若是因钱,您能如此大手笔把那金镯给我,那想必也不是囊中羞涩;更遑论您明知此地业障已深,还要冒着危险亲自前来……而且,不巧,鄙人对近来的朝廷也有所耳闻。只怕,您今日来此的目的,怕是也不便写在大宁律上吧?” “看您也烦着,不妨弯弯绕都免了吧。说罢,您是藏人?……还是,提人?” “……倒是聪明。”看起来他两手买卖都做。 “直觉,直觉。”管事继续挂起职业微笑。卖弄归卖弄,这也算是一种表态:自己见过大场面,不是能被糊弄和恐吓的人。而且就目前的形势,他也确实如愿以偿地让眼前的贵妇咬牙了:这番交锋中她确实落了下乘,占不到一点便宜。 到底是女人,妇人之仁,都沾点蠢。他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手拿把掐。 …… “依我看,至少得……这个数?” 楚倚云看着他竖起的三根手指:“三千钱?” “非也,三万钱。” 楚倚云发表暴论:“我到暗巷买十几个人的命,加起来也不过三千钱。”如果行情不变,不保证成功率的前提下,这么多银子都够她直接做掉李氏了。 “活人比死人值!而且不瞒您说——历来都是这个价!这钱绝不是白要的,光就提前落实名籍这处,还一口气十几个人,往户部上下打点,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况且您看这渠道,我敢说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独一无二,万无一失,稳当!” “何况,就凭鄙人这张嘴、这眼力见,夫人您也是见识过的——虽说看出了什么,我现在不方便跟您说;但若您能票子给到位,我保证,不仅您的来处,就是今天发生的事,半个字都不往外吐,人也给您没一点动静地装走,往后保证不跟这地儿有任何瓜葛。要不然,这事,我看还真办不成了!” “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让你不开口,保证便宜。”楚倚云压沉了声音。她到底是江湖里爬过的,话里杀机毕现,“掂量好自己脑袋再说话。” 见状,男人下意识抖了一抖,才笑说我就一个破管事的,不入流,到底也算为朝廷办事。 言下之意是:杀了脏手。他和那些大户人家都是秘密绑成的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数钱,贵人则没有污点地把事儿办成。光脚不怕穿鞋。纵然莫须有,那么大的家族不可能每一分都是干净的,而一旦查出一条罪名,其余的就能被一并坐实。 “再说了,我也不算狮子大开口。您家多有钱,我是知道的——对江南楚氏来说,三千两,不算什么!”他手一挥,眼带试探,“——也就一间铺子的事儿!对吗?倚云小姐,或者……芸豆子?” 尘封多年的小名被唤起,竟有隔世之感。楚倚云心底一凉,想起来了——记档,自己当初在义宅的记档。原来这人当初盯的不单是金镯。她的手背上有一枚朱砂色胎记,那个位置还被竹片烫出过疤,颜色未改。 管事继续嘿嘿笑着,色眯眯道:“你不认识我没事,可我认识你哪,那时候我还小,但我这脑子嘿灵光,只一面,就记住了!果真是大美人啊!就连师父也向我提起过你,老了糊涂后,他很怕你,到死都在怕。但我可不怕您,因为我知道,您若回来,定是来做好事的。正义之士,有什么好怕的呢?” 肥硕的舌头一跳,在“正义”上加重了音调。飞沫狠狠恶心了楚倚云一把:看来一旦察觉生命受到威胁,他会拿自己的家事作文章。更担心的是,牵连到燕游……还有云洲。 同出自义宅,有的人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把伞。有的人淋过雨,所以要把别人的伞都撕烂。 见眼前女子还有些怔愣,那个人愈发得意,乘胜追击,总结陈词: “今天咱商量的事,到底是度人出苦海的大好事。我是苦海中泛滥的泥,您是大慈大悲救世的观世音菩萨、仙女。只不过,不留名比留名还得多花些钱罢了。您不会为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钱,跟鄙人这摊烂泥计较;更不会为这点钱,将这义宅上下几十口孤儿,都再往火坑里推吧?” 差不多得了。 “确实,好事。”她只能说。 最后打到两万八。因为楚倚云出门时,也就差不多带了这么多钱——浓缩在最后一辆马车中一个两尺见方的箱子里,得两个人才能抬得动。这基本是燕宅所有的流动资金。燕游大概也是怕见光,只说了不计代价。 她还另付了三张自己私库里的百两银票,加上镯子。 “用这多出来的钱,把破院子修修,顺便给孩子们改善生活。钱给你我不放心,另外几辆马车中有米麦、衣物、书籍、文房四宝、灯油,最重要的,药材、药方子。这个冬天总够了——往后几年都够了,保底得撑到时疫结束。下次如果我再见到街上有认识的孩子叫卖,我拿你是问。” 管事感激涕零:这三百两和捐物真的是纯纯做公益了,要不是不让留名,那“仁爱无疆”牌匾背后都得刻个仙女芸姐姐的名字,塑个像都值得。不禁动容跪谢道:“此前多有冒犯。现在才发现——您真真是个大好人!孩子们倘若知道,也一定会为您的慈爱叩头不止!日夜为您的子孙福泽祈祷的!” 楚倚云刚因为施行善举找回的笑意再次凝固了:替云郎积福吗……那还是受着吧。他最近状态确实不太好。 管事从地上起身,抹抹眼泪,又道:“这样吧,抹个零。我少收您一千钱,说三万、就三万。往后有需求,您尽管吩咐!” “你别抹了,钱能给到就行。或者您把跟您来往过的官员消息,透露几个给我?” “那不行!……那要不,我让娃儿们一块给你表演个节目?恰好,把您的善举公之于众?让大家伙儿都监督着。” “这个可以有。”就让她喘口气吧。 节目一个是诗朗诵,另一个还是诗朗诵。孩子们的表演没什么技巧,全是感情。楚倚云百无聊赖地听着,手中的感谢信感谢画堆了一沓,管事每送上一张,她就顺便把写信作画的孩子叫到跟前嘘寒问暖上两句。既是货真价实的关心,也是选拔。 但究竟什么样的才合适?她心里还真没什么底。 夜色渐深,烛光摇曳,房内弥漫浅淡药香。男孩额上敷着毛巾,静坐在床上,双手略显局促地按着被子。他显然对于这个父母都在的场合等待已久,见二人将走了,斟酌过后才沙哑地开口:“爹,娘。什么是暗卫呀?” “云郎听见了?”燕游问。燕云洲轻嗯一声,没什么底气的样子。 “你别吓着他。”她不动声色地挤开燕游,在床沿坐下,拉起儿子的手,“这个好解释。一个只属于你的,保护你的人。” “只属于我?”“只属于你。” “连阿爹阿娘的话都不听?”燕云洲眸光微动,追问道。语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惊喜,他对这个新概念的兴趣似乎远胜于新琴和新玩具。 “是的呀,只听你的。从今往后,这就是你自己的小秘密,也是你自己的力量——同样,作为同伴,你也要守护好他(她)。” 燕游不着痕迹地瞥了妻子一眼,亦是轻微点头:“想要一个小男生,还是一个小女生?” 燕云洲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手指轻轻捏着被面,许久没有回答。楚倚云和燕游倒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小女生?”过了会儿,楚倚云耐心率先耗尽,轻声试探。 “不是。”燕云洲摇了摇头,脸颊上的红晕更甚。 “那是小男生?” 燕云洲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微微颤抖,却没有再憋出一个字。可他的脸红早已胜过一大段对白,做孩子的羞成这样,父母又怎能不眼亮心明呢? “……脸红了。”似乎是觉得太过尴尬,燕游笑着评价。楚倚云也缺根弦,煞有介事地凑近了看,亦作点评:“还真是!比前两天烧起来的时候还红呢!” …… 逸之在离开房间后主动抓住了她的手:“对配给云郎的人,你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他不是想要个男孩吗?” “依我看,你最好反其道而行之,挑个女孩。” 倚云顿住了,面露疑惑地回看向丈夫——明明他才是看起来先被儿子的表现逗笑的那个。可对面则一脸严肃,显然没给她留什么拒绝的余地,缓缓表达了他的忧虑。原是在担心燕云洲和同龄男孩通吃同住,会滋生多余的情感。 倚云对燕云洲的取向也有察觉,知晓夫君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却仍下意识道:“可云郎……”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被养得观音像般的孩子露出那么期待的表情。她的意思是:这是燕云洲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自己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可这下,期待又要落空了…… 可燕游只是再次否决道,语气更加坚决:“不重要。” 楚倚云重新审视起了自己的丈夫。看似句句是建议,实则字字是命令:似乎和他为燕云洲规划的未来相比,燕云洲的期待,燕云洲的选择……都不重要。他人生中的意外,特殊……也仅自己和他这一段姻缘就够了。 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为了缓和气氛,燕游找补道:“女孩子,他会更珍惜。” 这倒是实话。楚倚云想,燕云洲似乎因她的影响,对女生一向照顾有加。而且燕游不达目的不罢休,争下去,还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只能强笑:“是啊。我也想要个小姑娘,当女儿养。” 倒也有那么**分是真心话。既然丈夫和儿子想要的不一样,怎么选都显得自己里外不是人。那还不如选个最合自己心意的,看着也能高兴。 一个个将管事呈上的名单上的孩子们问候过,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倚云正可惜着:偌大一个义宅,竟然没有让她寻着一个合心意的小姑娘。说时迟那时快,一枚系着布条的飞镖直直穿透纸灯笼飞过,擦灭灯火,扎在车顶。 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倚云心想,不顾车夫阻拦,双足一蹬,腾空跃起,拔下那把小刀。花布看着像是撕扯下来的一角衣料,歪斜写着什么看不懂的字符。 她回头,视线正正巧同一个藏在竹林中的瘦小身影相交。女孩衣衫破烂、头发凌乱,容貌虽清秀,换个说法也就是寡淡无味,过眼即忘,唯独双眼冒着小动物似的灵气,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倒是不畏也不惧,像丝毫不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篓子似的。 “诶——小姑娘!这可是新租的车!”她兴起,逗她。 那个小身影朝着竹子后躲了躲,没有回音。 楚倚云倒是没想到义宅还有能会这一手的,着实眼前一亮——尤其是这种宁可得罪人都要留下些爪痕的野性子,像自己院里豢养的黑狸,她越看越是欢喜。便扭头问管事:“她是谁?怎不见你跟我提起过?” 管事惊魂未定:顿了会儿才回:“实在抱歉,冲撞了您大驾……您问这丫头?这丫头是无名无姓的弃婴,而且送来就是个哑的。也没什么证明身份的物件。都不知她听不听得懂人说话……不过,我们日常都叫她铃儿。” 楚倚云身形一僵,着急问道:“灵儿?可是钟灵毓秀的灵字?” “那哪配得上!铃铛的铃,她爱敲东西,叮叮当当的。都嫌她吵。” “如此……” 是啊,这妞尤其认死理,脾气古怪得很。心智似乎有问题,手上又常年盘着这么危险的玩意,没人敢使唤。难道您……? “我要了。可以吗?” “若能被您接走,也算她的造化。只是……不止哑,这还是个有病的啊。” 近来染上时疫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赶进林子里临时搭的小草棚自生自灭,他没想到,一避再避,还是让晦气冲撞了贵人——还是最难搞的一个。 “我来治。” 楚倚云再回看那块布,脑中思绪万千:求文,求文——是“救”字。 小丫头听不懂话,就不大可能识字。是有人让她递的消息。而且字形松散无力,只怕……她再不做些什么,这个布条背后的孩子就没法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了。 “——你这还有别的带病的孩子吗?我一并带去。” 也就燕游能治。盛朝皇室医书里留有时疫特效药的制法,据说是几千年后传过来的。也就家人中招了,他才肯透底。她也拿燕云洲试过,的确有效,眼见着好了些许。只是云郎身体一贯弱,还得花好些日子休息调养。 那管事听了这话,倒默默了良久。 “……管事?管事?你别告诉我这还需要钱?” “不要,不要钱。夫人侠义!哪敢再收您。”那人堆起笑来,“那鄙人这就舍命陪君子。请随我来。” 第14章 归去来「转」[番外] “娘亲!你终于回来啦!” 楚倚云刚一下车,就被府门中滚出的红彤彤大毛球扑了个满怀,不由身心都柔软了下来。她微微欠身,从獭毛帽子里头剥出一张有些瘦削的小脸。病态将燕云洲原本冰玉般的面容蒸出了些许霞色,楚倚云边自得于自己孩子长得俏,一边如往常一样,在男童脸颊上轻轻一捏以作打招呼。 她惯知道儿子的脸手感非常不错,今日被悲惨的旧事一激,心绪也凄迷难尽起来,竟想:儿子面形消瘦,双颊却如此柔嫩,这或许是他不常笑、面肌少经锻炼的缘故;儿子体虚身弱,如今摸着下颌还是烫着,固然是自己远行而归手指僵冻,但又难辞病温未褪之虞…… 燕云洲和马车里那些孩子,不一样的命,却是一样的病。上天在绝对的不公平中保持了相对的公平,至少让富贵温柔乡里的水仙和阴暗沟渠的野草,都要挨同一场威胁性命的灾殃。 “怎的这时候出来等?”倚云问道。 燕云洲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娘亲似乎不太开心?云郎想让娘亲开心,所以来迎。”旋即作起了委屈状,自顾自说道:“但似乎云郎来了,娘亲还是不开心……” 楚倚云只能强颜欢笑着点在燕云洲的鼻尖道:“小事,小事。娘亲很是开心的呢!瞧你多懂事。这次给你找回了好些亲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呢!这下学堂里倘受了气,家里也有好些人陪你了。你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燕云洲笑笑,说:“要不,还是等进到府里再说吧?”话罢便将他们往府里请了,语气仍旧欣快,仍没有忘记不让娘亲的话题掉了,“云郎也想尽快结识看看这好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呢!” 宵禁刚过,坊市之间都有四营巡兵。虽然长安西府内部可以允许入夜后同住一个小区的各豪门世族互相拜访,但闹出动静这么大,还是得小心为上。父亲在查账想法子凑钱,无暇顾及对母亲的接应,那这时便由他负起责任吧。 倚云这才想起,心中暗赞儿子缜密妥帖,也为自己找补了些许:“不过话说回来,那是你舅舅那儿帮忙干事的义子义女们。换句话说,是你的表哥表姐们,不过来咱们家里小住罢了。” 车队就在这母子俩的一唱一和间依次回位,一切井井有条。楚倚云注意到燕云洲连着向车内不停张望着,可一辆一辆看过后又会略带失望地略微低头,像是在寻什么人,然而终未寻得。 “在找什么人吗?”倚云把手轻拍在儿子肩上。“可是你在义宅的朋友?怎的出行前不跟娘亲说。” “……不重要。”燕云洲促狭地笑了一下,足下又向另一辆去了。 说是不重要,可直到每一辆都熄了灯,清空了马车上的孩子,一字排开停在马厩旁,燕云洲仍在那列空马车前,默默呆立了很久。 楚倚云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心头一酸,吁出一口长气,许久不能说话:她知道儿子会失望,但不知道他会从现在就这么失望。 燕游在听说带去的三万全部报销后如遭雷击,面如死灰,摇摇欲坠地就欲往旁边跌去。楚倚云推过椅子,朝他虚扶了一把。一向挺拔如松的燕尚书就这样坐在妻子推来的椅子上,几近枯萎干瘪了,颤颤巍巍,像是每片叶子都在不停往外脱水。足足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话: “阿芸。我没想到你这么不会砍价。” “真让你说中了。”楚倚云只觉得夫君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从刑部主事往尚书慢慢爬的过程——换言之,一下老了十岁。自觉做错事,低下头掐着汗湿的指尖,声音里也尽是疲惫,“逸之,我确实没砍过价。” 她是拿来主义者。做扒手讲究快,需要的是来无影去无踪,而不是拖泥带水,跟物品的主人动嘴皮子。 燕游听见这话,又是深吸一口气,捂住嘴,尽管努力压抑,仍是忍不住嘴角抽搐,眼皮狂跳:筹谋深夜烛,奔波晨曦曙。他的每一分财富、每一分权力,全是熬枯脑子和身子,无数次险中求来的,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如此不分昼夜、如此机关算尽,怎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没想到辛苦十年,还要被迫回想起年轻时钱袋空空的感觉。要不是留有后着,面对这么巨额的财务亏空,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因问道:“记得你去义宅前,我给你送了一个金嵌翡翠的镯子,颇有几分别致的。还嘱你若对面求财,你先将那物予他便是。那蠹虫可留着了?” “他收下了。”楚倚云应道,跟着燕游这些年,她也被磨练出了一点推理能力,“当下平民用金的可少。既然敢接,就说明他有独特的销赃途径吧。” “呵。”燕游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哼,“销赃……他还有命销赃?” 楚倚云察出他语气不寻常,在对面落座:“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从实招来。” “镯子款式看着不过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却是陛下,确切来说是先帝的赏赐。还和被屠满门的闻人逆党有干系。” 楚倚云心下一凛:这个朝代,私藏来路不明的皇室贡品,活罪难逃。事涉闻人逆党,更是格杀勿论。可胆寒后怕的同时,心中又窜起一股无名喜意——尚书的脑子真是个好东西,能顺便帮她解决很多可厌可憎的东西。 “你怎么得来的?” “太后一直在找这个镯子,嘴上避讳说不过是和年少知交相赠的信物,我却识得——此等玉料做工,世间再没第二个了。没想到被云郎在咱们家翻寻出来——也是,闻人氏被灭之前,府中突发一场大火,销去了不少糊涂账。当年有一不方便带走的东西,兴许也被一并埋在了地下,等待有缘人罢。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回被我们率先寻得,倒也顺理成章。” 闻人家原来的基地充公后,在遗址的基础上建成了一座新的府邸。谢桐恐怕是不希望昔年好友的故居被外人鸠占鹊巢,所以力排众议,不惜违礼将房子赐给了当时已站队于她的朝堂新贵燕逸之。 “所以云郎,便是那个闻人氏的有缘之人?”楚倚云没想到燕云洲还能有这般运气,“轻而易举翻出如此贵重之物,果真是个有福的。” “阿芸,慎言。和大逆不道、被屠满门之人沾上干系,绝非福运。”燕游道,譬如这枚镯子,若是未被他所得,而是落到别人手里,怕是难免血雨腥风。可他偏就能转危为安,“东西好与不好,带到的究竟是福气还是灾殃,得看东西在谁手上。” “若那人没收,我便会寻个机会,将镯子私下进献给太后。拿给你,不过是试试这玩意能发挥多大的作用。现在那家伙死定了。皇帝和太后都会想要他的命的。没准还等不到公开提审。闻人争是谢桐绝对的逆鳞,她若得知此生唯一挚交最爱的镯子落入贼人之手,此贼还对义宅儿童敲骨吸髓,必深恨之。以她的风格,只怕在牢里就会安排人动手料理了。” 倚云却隐约有些在意道:“太后娘娘和闻人家主关系真那么好?” “……很好。”燕游迟疑了一小会儿,答道。用作排除异己的手段百试百灵。十几年前,在闻人之乱事起的那次朝会上没有表态的世家,后来有一个算一个,多少都被谢桐这个疯女人咬过一口,他则做上了两败俱伤后在背后上药那个,借此渔翁得利,笼络了不少人脉。现在朝堂上已经无人不知他是个面厚心热之人了。一般下头有什么难办的事儿,也总晓得来寻燕尚书。 却见妻子有些出神,揽过她的肩膀关切道:“可是什么旧人、旧事,惹你伤怀了?” 楚倚云只觉心中燥闷无比:“你明知故问。” “今日娘子义宅一行,想必所见良多。难道是见了可怜孩子们,心有戚戚?可我这不都不计成本让你带回来了嘛,别不开心。”燕游讨好地笑着,同妻子咬耳朵。 “不全是这个。”楚倚云闷闷答道。 “那我还真不知,求娘子为我解惑吧。” “唉。”楚倚云叹道,“想当初,我与灵儿也是如这般好,可结局却也不出太后娘娘和闻人争这般。好好的金兰,被一个男人横插一脚,然后一拍两散,然后阴阳两隔,十年生死两茫茫……说什么红颜祸水,我看你们男人才是祸水。” “哦,这个……”果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燕游忆昔旧事,已是脸烫心痛,却强笑着倚在妻子的肩头,接着讨好似的说,“我求仁得仁。” 楚倚云又羞又气,拍他一掌:“你怎么对号入座上了!我说的都是头戴冕毓冠的男人。依我看,戴上那帽子,就是好人也变坏了,现在你也坏了一半,却还偏要戴!岂是我们得到的不够多吗?” “不够啊。远远不够。你我最初想要做成的事,唯有戴上那顶冕毓才能做到。”燕游的思维霎时扭转,面临起当下的事态来。他的一双眼里总藏了太多的思虑,此刻望着妻子,目光渺远似不可追。 那年楚倚云的表白和紧随而来的触碰来得太快了,他虽然被突如其来的喜讯砸得神魂颠倒,却找不出任何相爱的证据。即使那夜,在客栈里,是满身酒气的倚云先一脚关上了身后的门,将自己扑倒在床……旋即便是,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相偎傍,鸳鸯绣被翻红浪。可当这对彼时初涉**之事的青年男女携着汗津津的手攀入同一片让人目眩神迷的空白时,他还是找不出她眼里哪怕一分同自己如出一辙的似海深情。她像委屈,像赌气,像自暴自弃,唯独不像两情相悦。 但那又如何?他和她马上就能有家了。 那时他籍籍无名,倚云无父无母(此处互文),还是奉子仓促成婚,他们只各换了一套新衣服,在酒楼随便摆了一桌宴请关系疏冷的楚家族亲,礼成了都还以为自己在黄粱梦里。所以他总觉得自己欠眼前这个挚爱之人一场凤冠霞帔,既然婚礼已过去多年…… “那倘若是在立你为后的册封礼,就顶顶好了。” 楚倚云并未和眼前这个一脸幸福的男人期待一样的事:婚礼简陋,族中除了她已故的生父母(她是被叔伯主持送去义宅的)结婚时那一抬千工拔步床也未置办其它,反倒合了她的意——本来燕子并不会永远待在某一处檐下,这次只是意外下了个蛋,过于隆重繁琐的仪式会加重她的负累感。 但待她几年之后回身,才发现燕游已将住处换成了一个金丝鸟笼,将她诱捕了进去。提鸟笼的青年固然狡猾,可贪吃也确实是她的罪过,她飞不过,也回不去,便只能接受了深宅大院的驯养,接受锦衣玉食带来的安逸和麻醉。 有时候她会想,倘若自己是生而无脚的鸟,会否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但事实却是,她一直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求生,寻那一角屋檐。寄人篱下、义宅、暗巷、监牢、民居、官邸……最后或许,皇宫。但无所谓了,她的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楚倚云累了,万念俱灰地问眼前这个纠缠了她一生的男人: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在监狱里对我告白,冒着风险替我遮掩罪过,原因就是这个——‘情’?不为别的? 在旷日持久的囚禁和呵护中,她好像感受到了对眼前这个人的一点似是而非的“爱”的情绪,却仍心存疑惑,这个好像心中只有自己的人,何以爱得那么早,爱得那么执着、那么热烈? “天地为证。”燕游发誓道,“若为空言虚语,便教我五雷轰顶,永不超生。不牵连你和云郎。” 燕游是个迷信的,楚倚云知道,这下心里也有些信了,仍是质疑:“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拿镯子?那东西是禁物。那管事也认得我,我理解只能我去,可若败露了,遭罪的还是我和楚家……” “那人反咬也没用,没人会信。太后和朝臣肯定保我。陛下就算愚钝,也晓得为了□□,就要把闻人之乱的调子压死的道理,更何况帝宦长情,他最近为了保住韩氏,一直在找机会给太后党卖好处,也包括我。” “我知你能谋善断。可若,万一的万一,就是被借题发挥了呢?”楚倚云觉得自己对燕游其实很坏,可能是仗着对方总尽己所能给自己安全感,所以肆无忌惮地造作,“我被指认与闻人逆党有关,被押进天牢折磨审问,皇帝和太后也都打算放弃我。你会不会折一臂以求自己脱生?” 燕游双目微合,似是真被她弄得头疼,又像是认真在思考这个胡搅蛮缠的问题。片刻后,缓缓道:“阿芸,从刚才我就在试探,你果然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什么?”楚倚云疑惑。 “那个镯子。”燕游声音淡淡,却有难以想象的疲惫。 “不是云郎……” “不是。佚失的宝贝,哪有那么轻巧,出土了还料理得这么干净。云郎还生着病呢,说那些也不过是试探你罢了。不过确实是云郎凑巧从旧物里翻出来给我的,倒教我还想起有这么个东西可以加以巧用。”燕游眼睛微眨,似有点点泪意在眼中闪烁: “——那枚镯子,其实是十四年前,第一次捉到你时,你手上赃物中的一个。” 楚倚云如同醍醐灌顶,怪不得她确实觉得那个镯子有些眼熟,却没什么戴过的记忆:“那若你不替我瞒着,我岂不是……所以你就藏了那么多年?!” “是。当时闻人之乱也过去不过两三年,正是余威尚在之时。先帝甚至也在世。若从你赃物中发现此物,难逃一死。” “但你藏下此物,危险岂不转嫁到了你的身上?以你当时的身份,同太后倒也没什么资格相见。但后来呢?明知她在寻昔年镯,你怎不早些还给她?” “初时,确实慌乱。但总也觉得是个念想,倚云,你也知道,念想,是这个世界上最要命的东西……当初,是睹物思人。后来人在身边,也只当这是纪念我们缘起之物,不舍轻易送还。再后来,公务缠身,倒也渐渐忘了。偶尔想起,已有保住这个镯子的能力,所以一直呵护到了如今。” “那这回,你怎么又给我了?” “那是用这个作为信物的镯子,替你免祸兜底。”让这你一分一厘算出的三万钱不至于付诸东流。 “还有,替你报仇……昔年之苦,伤在你身,同样也痛在我心啊。” 楚倚云沉默不语,眼底同样一片晶莹。燕逸之的爱对她而言总过于沉重,有时甚至成了枷锁。可在这极少极少的时刻,她还是会觉得——似乎一直被这样爱着,也有好处。 爱是鸟笼之中的诱饵,可燕子,又何尝不是为爱才心甘情愿走进樊笼之中的呢? 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足可恢复原本九成功力。但还是没有再一人独上云霄,是否也是因为……她也习惯了,回头去顾盼那个提着鸟笼的落寞身影? “还有,阿芸。你之前提的这个问题,我也真的想过……原因……你不必知道。我除了一条命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我并不相属的时候,我都没有放弃你,何况今日。你是我此生挚爱,就算太后不亲,皇帝不信,朝臣不近,我也绝不会放弃你。若你当真遭了劫持,我就真正作一回乱臣贼子,让全副武装的部曲踏进长安宫城。不求同生,但求共死。我只怕是襄王有意……” “神女也并非无情。”楚倚云微微转动了目光,捏了捏燕游的掌心。 相濡以沫、同床共枕十几年,这对患难夫妻才终于在前途未卜、而后无退路的这个夜里找到了彼此。 燕游则泪光盈盈,这句来自妻子真心的话他等太久了。先前心口臌胀是为紧张,如今却是满溢着欣慰幸福:“阿芸,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 “说什么死不死的。想办法把那个虫豸整死才是正事!”楚倚云一被臊就炸毛。 燕游特别高兴,直接违背自己的习性,许下豪言壮语:“明天就派人拿下他!” “——你先别急。”楚倚云突然道。 “我凭什么不急?阿芸你先提的!”燕游双手大张,往自己身前一揽,满脸肉痛,“而且我的钱啊!” 楚倚云却似突然想起一事,皱起眉头,从随身兜里掏出一个卷轴,展平在燕游眼前:“说到要他命这事,那管事倒还给过我一张感谢信。说是万一将来有情况,希望我们能看在这张纸的份上,救他的命。话里话外,似乎暗示这纸的内容大有玄机。可我看了看,只觉是寻常的感谢词。” “阿芸希望那个男人活着吗?”燕游明显心情好,此刻笑得也特别开朗,却让楚倚云看了不知为何直冒冷汗。大约还是散不去阴谋家那种与生俱来的诡异的阴气,又或者燕游在问这句时,早已心中有数。 “那倒没有,肯定没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要不我们烧了?” “倒也不必。或许我能解开。”燕游朝书桌一指。“放那儿吧。好阿芸,你该歇息了。就让我来会会这条丧门狗,看他嘴里能吐出个什么象牙。” 第15章 归去来「合」[番外] 第二天楚倚云醒时,燕游的唇正蹭过她颈侧。余光所见的半张脸里,目含血丝、眼袋深陷,昭示着前夜的不眠不休。见她醒了,还有余兴扯着她半敞的衣襟眯眼歪头笑。虽是一个字不说,仍能看出笑容的主人心情极为不错。薄唇短暂抿出的雀跃弧线之中,甚至隐隐掺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她对此并不特别排斥,偶尔还会沉溺。因为燕游在床笫之外(这次勉强不算,半个身子在外头呢)吻她时,一向比较循礼,总带着些给奏折批红一般的慎重,再怎样重地落回了实处,也只是用嘴唇轻拂而过,跟她的宠物猫“墨旱莲”叫她早起时一个蹭法,甚至还好点,连湿痕和老猫味都不会留下。所以她也空出一只手,轻抚在燕游尚未束冠、还是一片柔软的发顶。 只是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还要仗着她醒而未起,就这样拿她的颈项锁骨当公文盖章,耳鬓厮磨,还接二连三,未免有点太不害臊。 再有便是——红色官服上那金线绣成的巨大的兽纹硬得很,把她咯疼了。这纹她听燕游讲过,叫做獬豸,额头上有个大角,大宁司刑狱的官员身上都穿这个。燕游官品是最高的,所以这只神兽绣得极为真材实料,最大、最硬。燕游的吻尚算轻柔,可侧颈本就脆弱难禁,以致缠绵之中,倚云神思恍惚、视线混沌,一时竟产生了错觉:好像丈夫官服背后这头象征正大光明的神兽已经蜕出了魂魄,此刻匍匐他丈夫脊背上,正于舐咬时露出扭曲的本相。 ……又或许,不是错觉呢? 今天她是在早晨被燕游活活亲醒的。这种状况虽不多,倒也不少。第一次这样,遭殃的是她自己;之后几次遭殃的,是燕游的政敌,敌人的分量层层加码,报应则紧随其后:罚俸、禁足、贬官、夺爵、流刑……满门抄斩。 ——这次又该轮到谁? 一旦有这种想法,便教罗帐之中的温情荡然无存,任何亲密都显得滑稽起来。这只从来明辨忠奸、对人心的腐臭一闻则灵的神兽獬豸,现在能察觉到己身的血肉灵躯也在溃烂吗? 她也同样唾弃自己,竟能从这般的撕咬中品出一丝快意——正如幼时偷窃得手时刹那的战栗,一种心惊肉跳过后的甜蜜余韵,就这样一直拖着她往**的泥潭中深陷,为一己之私堕入可能万劫不复的魔障。 “发什么桃花癫,疯够了就下床。”她心一横,屈膝顶向燕游腰腹。 对方则熟练避过,很知趣地站起,已是一脸餍足:“阿芸,我的心肝儿,你来随我看。” 广袖扫过鎏金暖炉,燕游抖开那张卷轴,顺便掸去袖上敷到的几点苏合、艾草香灰,才舍得再在楚倚云身边躺下,将卷轴拉平在眼前展示给她。 “这文字是有点佶屈聱牙,不过谜倒是不难解。” 楚倚云凑过头去看,只见那卷轴之上写着: 臣闻天地之道,贵在好施。今蒙尊驾慷慨解囊,进献物资,助我义宅,惠诸苦子,度此严冬。宝物非所贵,真情实可珍。无以为报,故呈此文,记此玉成之恩。夫人厚泽,如日之升,光照四方。愿贵人及亲眷福深似海,寿长似山,德行天下,名垂千古。 谨以此折,表吾及义宅诸子感恩之心。再拜。 上面有几个原本被加粗的字,已被朱笔圈了出来。 “臣、进、宝、无、玉。”她将那些被勾出的字一个个点过,逐一念出,问道,“有什么特殊的?” “这是个‘宦’字——他手上说不定有韩九昌的罪证,希望我们能帮其检举。呵——鼠辈垂死挣扎之际咬出的血窟窿,倒比狐假虎威时作出的抓痕有趣得多。”燕游紧紧回握楚倚云的手,将她如珍似宝地看了又看,眼里满是热切崇拜,“我娘子怎么就这么厉害呢?竟连这种消息都能拿到手。看来真是套路留不住,真情才得人心呢!这方面我还真得跟你学学!” “哦。”楚倚云愣了会神,应道。猜灯谜是富家少爷小姐的游戏,不在她能力范围,能从患儿那读出个“求文”便很超常发挥了。而且就凭这个轻飘飘的、毫无风险的揭发,并不代表那人不该死,“不过是和他师父一路的货色,分人下菜碟、打一棒给个枣。口中说着仁爱大义,心里都是利己的生意。” “我与娘子所见略同。这种投机者,碰到垫脚石就踩一脚,碰到浮木就抱住。鬼知道我们燕家在他眼里算哪种呢?”燕游感觉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有点不自在地碰了碰鼻尖,“所以总不好这么轻松为他们作了嫁衣,还得小心为上。揭发阉党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罢了。” “不过给我几天,就几天。多少查查看。我向你保证。” 而燕游眼中,在这字谜之外,亦有的是说头。即使这个字谜在出谜人那儿,大概只是一个字谜罢了。 宝盖头去点,是为‘宀’,暗指屋舍,此时亦可解读为宫闱之义。宝中无玉,此玉可为先朝传国玉玺,甚至是那枚国玺损坏后制造的、可以明辨皇权法统的玉牌。两者皆遗失,恰合宦官窃国之相。 昏君得位不正,宫中又满是不臣之臣,那这皇权岂非恰是空壳一具? 这是正应了大宁的现状了。这样的王朝,要来何用?那龙椅,合该换一个人来坐。他觉得自己就不错,自己的妻子孩子也很合适。 又是一天晨起,正房内正烧着地龙暖炉,像前几天那次一样,一夜劳碌后燕游急匆匆褪了外袍爬回她床上,二人在榻上相依偎了一会儿。 楚倚云听着紧贴之人鼓凑的心跳,瞟了一眼正暗自陶醉的丈夫,说:“我也觉得之前义宅那人之语不可尽信。但看你这样子,像是已有头绪了?” 燕游像是等这句话已久,忙点头道:“有。你可知,前些时候义宅死掉的那好些孩子?因为本打算送云郎去,所以我也派人调查过。如今再查,便发现不少孩子患病和离世时间对不上。我猜测,那伤亡数字里头恐怕有水分!” “伤亡数字里有水分……”楚倚云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宦官也从那里买了人?” “不仅于此。恐怕他们还趁此机会,将那些孩儿们记成病死者,做成了黑户。” 一听此话,楚倚云心里顿生一股寒意:但凡大宁子民,一旦确认死亡,名籍就会被永久销毁。篡改名籍记为病死,无异于被买断后路。也就是说,那些在她来之前,先一步离开的孩子恐怕已永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真是缺大德了。我瞧着那人倒确实是个什么都敢吃的家伙,只是他这么骑在墙上四处卖人,不怕扯胯吗?”她拨开燕游黏在自己脖子上的发丝,也拨开他垂落在自己肩膀的手,又改作十指交握的姿态,权当是安抚。燕游袖口熏的是提神的龙麝,却让她反射性地想起义宅写作避难棚读作停尸间的那座小屋的防腐草药味,格格不入。 燕游还在为一大早就能牵手手暗爽,听了楚倚云的话,稍作思考,给出了他自认为合理的猜测:“如果并非其自愿,而是畏惧内侍的威权,不得已而为之呢?那管事虽在义宅办差,也未必没有个父母妻儿什么的。” 皇帝忌惮太后,为排除异己,组建了东阁并放任其权力膨胀,宦官特务可监察百官百姓,可以秘密捉人审讯,可以甚至未经有司过问直接处决犯人。既然如此,那个管事妻儿老小的性命便可能都握在太监手里用作要挟。 楚倚云也算是被开了眼界,一脸“原来还能这样!”的表情。心想燕游路还是走窄了……不是,这种禽兽不如的手段,就算他们想得到,有能力有法子,也是不屑于去用的。 “胆敢如此敲诈你,只怕那人也是知道自己罪孽已深,才抱了能捞尽捞的心思。”燕游说道,“只是没想到你真像个有良心、有手腕的。所以最后替自己留了一手,希望凭你的人脉一举自东阁的管控中脱身。也为自己挣一分生机。” 楚倚云并不想管那个管事的死活,在她的概念里怎么处置他已经变成了燕游的事,而且燕游没道理也不可能对他网开一面。她只当被骗了一把活死人的棺材本,而且是亟待追回的棺材本。她听着心烦,直接起身坐到梳妆镜前,燕游也灵敏,自然而然跟到她身后替她绾发。 楚倚云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问道:“那些孩子会被怎样对待?”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背后的声音说道:“宦官买卖人口,用途很多。奴仆、禁脔……或者死士。一切能对活人做的,在‘死人’身上只会变本加厉。或者,干脆把人杀了,只有死人永远安静。拿来建生祠,东阁太监爱用活人骨灰掺进金箔给自己塑护体金身,当中又以处子骨灰为上品,最克无根之人的阴邪之气。又或者效仿前朝,以无病无灾之童男童女血肉炼长生丹……但哪有那么多平常人家的孩子给他们寻着,便……” “那你打算怎的?”楚倚云握紧了拳头,只恨有劲没处撒。她想起那日义宅孩童皲裂的指尖——那些冻疮迸裂时洒在感谢信上的斑斑点点血和脓,此刻仿佛正透过纸张晕染开来,这下她感到自己也十指连心地痛起来了。 “和之前一样,弹劾东阁。之前是贪污受贿、专权擅政、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制造冤狱。” “现在加一条——阴养死士,密谋造反。”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你怎的不说修生祠、长生丹?”楚倚云嵌进掌心的指甲开始渗血了,在她看来,明明这两条更令人发指。三万银,喂饱一个贪官的三万银,在她这儿是买命的三万银;可在别人那,或许便是用稚子的肉与髓炼出的膏油啊! 燕游只道:“韩氏势起不过几年,却由于职权之故,走狗眼线遍布天下,当朝崇佛,借口也好寻。就算修生祠的砖瓦就埋在他们院里,也难以查起。公开弹劾,他们一旦销毁证据,我就成了诬告,我倒是不在意自己如何,只是怕脱了这身官服,会给你和云郎招来祸殃。” “至于炼长生丹,宫中探子来报,太医院失踪三个药童,也确实有成色不寻常的炉灰洒入了御苑的荷塘。只不过,有条件知道此术的仅皇室——充其量再加一个我。韩氏敢做……说不定是……顺应圣意。”燕游束发的手一顿,大约是看见了妻子的表情,“阿芸,我知你心情。只是现在不能让圣上下不来台。所以不提,明哲保身,留待来日。”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妆奁里金的、银的、玉的、檀木的、犀角的……各色簪子摆了一堆。 “我知道,这些是从不戴的。”燕游一笑,指尖精准略过一溜玉兰花簪,拔起那根几乎从没离过妻子发端的大刺玫步摇,插进发包。又拣出几根蜻蜓簪子,高高低低地绕着,聊作点缀。一面手上动作不停,一面接着说,“阿芸,你要知道。对于天下人愤怒的事,陛下反倒未必会怒。”所以我们要把獬豸的角,钉进真龙的逆鳞,“先弹劾韩氏谋叛,让龙椅上的那个人认识到自己的押宝不可靠,才是要紧的。长生丹、生祠这些把柄不是没用,只是,时机未到、还有取证困难。” “所以你要等陛下对韩氏信任松动时……再落井下石?” “阿芸,你真的太聪明了……不是反讽,是真的。”燕游说,正逢他对爱妻的妆点,抑或加冕,大功告成。他大笑起来,俯下大半个身,用额头不停摩挲楚倚云脑后未被盘起的碎发,像是驯兽者在奖励安抚一只终于学会钻火圈的衔蝉奴,“你学什么都非常快。包括画画、也包括我每天在所想的这些……你甚至胜过你那些兄弟。他们弃仕从商,无非是因为能力有限。若你未曾受过那些苦,甚至今日朝堂上也会有你的身影。” 楚倚云目光闪躲:只是她没得选。有得选她也不会在这里了,或者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燕游这个男鬼未必会放过她。世家里也有不少两边都做官的。 “阿芸可知,为何我如此轻易就让你接手了暗卫的训练?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丝毫没有反对……因为你我本就是一样的人。若你真的发自内心把那些孩子当人,当初就该求我把东阁斩尽杀绝,或者提剑去杀了韩九昌。但是你没有,你也和我一样,在思考提出罪证、一剑封喉的时机——你我天生一对。又或者,有什么绊住了你。” “但我很高兴,高兴无论如何,你和我终于做了一样的选择。” “我求仁得仁。” 楚倚云盯着铜镜里并肩的影子。燕逸之红色官袍旋出摆动的残影,仿佛獬豸足下,已滚起滔天业火,正吞噬她裙摆的竹纹。而她方才从梳妆台取来攥着的,那枚自义宅带回的布条上的血书,也早已被掌心汗浸润得近乎看不清了。 求文。求文……求文! 这就是她求得的!这就是她所“救”的! 她几乎要拍案而起,刀、剑、枪、匕,甚至什么都没有都行,她只想杀人。可燕游的玛瑙扳指轻而易举地擦过她后颈,仅是耳畔的轻笑语息,就已震得她脊骨发麻: “三万钱的钩子,总要物尽其用。云郎又咯血了,看来虫草、灵芝、山参、燕窝,不能断,家里周转不开,我今儿个还得去找同僚借钱。” 镜子里的男人轻柔捧起她的脸,看似卑微着祈求,面如冠玉,竟也称得上一句楚楚可怜:“好阿芸,明天,义宅,你会去的吧?” 或许她和燕游的关系或许从没变过——审问者、囚徒。 铜镜外还映着一窗之隔的庭中景色。窗外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竹叶上,混响着地龙暖炉中银丝炭炸开火星的声音,听上去像极了那年天牢的夜来风雨。燕游就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举着蜡烛为怕黑的她留出一角光亮,烛泪滴进虎口也浑然不觉。 那夜的烛光,想必便是世间最温暖的镣铐了吧。她就是在那微颤却坚毅的烛光里,温顺地走入了槛栏外的良夜。 但现在,燕尚书在当年的烫疤处套上了一个扳指。 正如二十年前系在她脖子上的细绳,为了覆盖被勒出的横迹,变成了镶金攒宝的璎珞,更加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当晚一吓后楚倚云没再搭理夫君,燕逸之提出跪搓衣板和两个月代管理家都没用。翌日清晨便急匆匆走了,两个人都是。 这次大雪封山,无人扫路,车马难行。仆人问是否要差人把山间道上的积雪都扫了,楚倚云摇头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撑了把伞,运功发力,踏着满地碎琼乱玉自己飞上了山。 再至义宅时,雪已停了。竹涛声里正浮起雪落时未尝被察觉的,细碎的、潮湿的噼啪声。被厚雪压弯的竹节次第爆开,从绵延到短促;从沉闷到清脆,每一声都像是不同层次的、不同年龄的质问,质问她——为何独自离开这?为何去而复返?又为何,再三拜访? 霁雪绘银妆,裂竹泣幽篁。寒山千骨响,一寸一梦偿。 他们的抱恨终天,他们未央之梦,她确实希望能来替着一一圆满。可以她一笼中之鸟,又怎能偿得完这滔天罪业、怎能化得清这蚀骨怨念? 楚倚云不喜欢下雪天。尤其雪后的寂静,于楚倚云而言,已变成比寒冷更噬人的东西。这等悲剧阴影重现,换作以往,她是受不了的。但燕云洲每逢冬日身体好,便爱拿京郊山间的雪景最是美当成借口把她拉来这附近画画。偶尔画着画着笔误多点了一点,也都不懊恼,两个人就在雪地上依样跳起来,比谁踩出的脚印更深。踩着踩着,她仰面朝天摔倒在雪地上,胸膛不住起伏,就像以天地为灵柩完成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切罪业都得到了清偿,也就不再想这些劳什子事了。 说起云郎,时疫要结束了。燕逸之用特效药的方子和三名药童的下落换来了太医院的忠诚。 可这足以将长安荡涤一新的丰年好大雪,又将一寸寸压断谁的脊柱? 楚倚云立在灶房坍倒的竹篱前,靴子向下探,拨开层层积雪,露出笋壳——那些蜷曲的褐黄渐变到黑色的残片,多像儿时自伤处剥落的皮肤。 她用的还是燕游教给她的东西——灶房不开,这很邪门。即使她带去的物资足够义宅孩儿们度个好年,也很邪门。昨天她家刚过完小年,义宅就算再物资紧缺,吃不起肉,也不会少了昨夜的饺子。 她又推开了那扇义宅管事所在的屋门。 这一回,得到了答案。 第16章 归去来「结」[番外] (本章开头含有部分法医解剖相关描写。可以跳。) 隔着口罩一路扑入鼻腔直冲天灵盖的是一种为严寒所封冻的死亡腐臭。空气里隐隐弥散一股铁锈味包裹的诡异甜腥,强忍恶心细细嗅,竟还能品出一丝冻干腊肉和腌鱼的风味。 神似灶台冷却后、被柴火堆缚住僵死的老鼠。事实也确实如此。燕逸之当那人是鼠辈,那就是吧,硕鼠——他们文化人确实用这个比喻那些横征暴敛的贪官。只不过过于硕了。 ?宀吕事大人正躺在主屋供桌前的青砖地上,还穿着二人初见时那身无品官袍,只是官袍前襟已被劈成了两片,露出遮掩的、覆着暗紫色尸斑的蜡黄皮肉。 致命一刀——应该是锋锐的长刀,是从右锁骨砍入的,然后从左臂腋下穿出。接近一刀两断。 楚倚云一眼便看出杀手很厉害,厉害就厉害在,敢照面一击,且斜贯躯干的斩痕断面齐整,从刀经过处一气把心脏也开了瓢——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血一部分直接泵挤喷涌而出,其余则顺着全身脉管的主干自断裂的心腔汩汩外流,铺出满地紫的黑的赤的凝块,血块放任自流探出的枝蔓早已冻结,形同几扇巨大的血色珊瑚,在大肆污染地面的同时,也将尸体所着的青衫染成了赤黑发紫的颜色——死后也是让他穿上大官的衣服了。 这出血量大得,她乍看还以为多杀了几人。 那凶手在致命的第一击砍断肩膀后并未收力,那人左小臂连着手掌也被砍飞,掉在一旁,也是一副血快流干的枯黄样子,还留着些许生前痉挛似的抓握状,只是银票已自手中松脱,落下,染了血,湿湿黏在地上——如此,这三百两便无法兑现了。 说到财物。倚云想起自己的任务,不由得心急如焚——屋内初时虽有翻找痕迹,却只波及几格柜子,显然是有目的的在寻什么,而非乱翻一气。她唯恐那镯子已被别人取走,无法同燕游交代;更怕有何处未能翻过,竟漏了,若那镯子被后来人寻得,东窗事发,难应对太后那。幸而走投无路之际寻到尸体上,试探着轻轻将那断肢的袖子往下捋,竟在腕上找到了那之前在周边遍寻不见的闻人旧镯,不由得又是惊又是喜。尸僵已退,只是男人手腕到底粗壮,她还是废了一点巧劲才取下,金镯内侧面还黏了点皮屑和黏连的血迹上去,她皱着眉放进了贴身口袋里。 不是求财——或者不完全是求财和物,她在心里暗记一笔。随即转身,蹲在血泊旁细察,创口骨茬、肺叶、皮肉、经络、脂肪,白的、黑的、紫的、黄的、褐的、红的,乱呼呼一齐都翻到眼前来。左侧头颈交界处又被追着砍了一刀,头简直是被刻意扭转过一般被竖放在地面,斜挂着脖颈皮肉,仅剩半寸筋脉皮肤堪堪连着断出的肩膀。 “死不瞑目啊……”干得漂亮。 尸体面上还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骇状。口大张着,眼球上翻,瞳孔散大,角膜覆着层冻裂的冰晶,倒映屋顶横梁间喷溅的血迹,当中还有部分复曾蜿蜒着落下。 楚倚云视线紧随梁上滴垂的血蚓,回落到尸体腹上的切口。这第三刀应是死后留下的,缘故无他——要命可以,但没必要,断口的出血方式也反映了这点。部分内脏洒了出来,肠子和胃都被拽出了体外,还都用刀(可能还有手)翻开、破坏过——是个饱死鬼,至少她看到了尚未消化完的腊八粥,糯米、莲子、花生、枣皮等,呈现稀里糊涂和粒粒分明兼而有之的状态,已经层层叠叠的冻硬了。透明浆膜和灰青腹壁冻得如皮革般,隐约还裹着层尸绿和霉斑。 得益于季节,尸体身上的漏液、肿胀倒是不多,也没什么苍蝇啊蛆啊之类叫不上名的小虫嗡嗡在旁边飞着或者爬着,但也足够有冲击性了。 完全够她跟燕游报工伤,求点精神损失补贴。 宁朝的法医学专著《洗冤录》对尸体的腐坏进程进行过专业的研究,冬日气温低,得五日才抵春秋一日,十日抵夏季一日。 所以对于此人的死亡时间,楚法医的鉴定结果是:死了,早死了,半月有余。合理怀疑没活过二人见面当晚。传言人死后要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转生,这都过了二七了。不过眼见耳闻此人竟做了这么好些恶事,她也斗胆当回判官,掐指一算,断此人若经六道轮回,必得凭贪心进个饿鬼道,或者凭色胆进个畜生道才是。 人一死,多有价值的密辛、线索便只能烂进了肚子,再倒不出。楚倚云对着管事的碎尸犯了难: 死倒不奇怪,想要他命的人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怪的是时机——正在她走之后,竟然是接近前后脚的事。这就不能不让人生疑。 而且整个义宅已是人去楼空,除了这具膛开肚破的尸体,其余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韩氏?” 楚倚云本能一般地喃喃自语,细想也觉得自己的直觉有理有据:宵禁后有手腕派人出城到这作案的不多。燕游虽是她之外唯一知情人,但那反应,首先排除;太后、皇上更不可能,割鸡焉用牛刀,贵为天家,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兵不血刃地料理他;而若引入其它有武装傍身、又同义宅有勾连的世家,那就更是把问题复杂化了……一项项排除掉,最有可能的还是东阁派人封口。义宅中本就有他们的眼线,发现情况不对便卸磨杀驴。 可仍有值得再思之处:传闻东阁高手如云不假,可堂堂内相总还不至于趁着被弹劾的风口亲自对付这么个小人物吧?遑论是以如此血腥到近乎泄私愤的方式…… 还是,就连这“仇杀”本身都是为嫁祸所作的假象?那倒也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但若是韩氏下手,那些未被她所营救走的孩子们,岂不处境危在旦夕?甚至,很可能已经惨遭毒手,成了那生祠的涂料或者长生丹的药材了……? 亏她还算计着过年后府内周转得开了再来一趟,没成想竟是来迟了…… 楚倚云心乱如麻,不敢再思,只一味想:得赶快带着镯子将所见回报家中,借燕游的脑子把情况弄明白才是。却忽听得窗外咯拉拉响起一阵碎冰响动,是足迹踩在积雪上压实之声——似乎有人正往此处来。 楚倚云这才不得不将注意力尸体转到方才遭遇上:早先她推开屋门时,伴随吱呀,确实还能听得一阵线绳接连不断拉动铜铃的声音,在一室寂静里格外明显,但很快也无暇为她顾及——因为冲击性的所见让她一时眼前发黑、心动过速、如坠冰窟、喘不上气,终于共情了儿子燕云洲心症发作时的痛苦。后来到她终于平复身心准备开始简单验尸时,那铃声已停了,也就没当回事儿。 若是寻常猎户路过自不必担心。但万一正是这解铃之声,引来了系铃之人呢?比如,刻意布下陷阱,请她入瓮? 楚倚云并未想着躲,拆下发簪上一枚蜻蜓,摸出暗藏的刀片,腕上微微发力,做好了稍后活动筋骨的准备。作为官员夫人身上随时藏八个十个暗器很合理,至少她觉得很合理。“云中飞燕”的一身好武艺也给了她此刻定在原地静候来者的底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凡不怀好意者,管他韩狗的鹰犬或者什么,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一双她揍一双——正巧捉活的,燕游想要线人,这个没了,那就连本带利赔他! 踩雪声愈发近了、紧了。一黑影疾行至门侧窗外,脚步一顿,边缘在窗户纸上渐渐拓实。 机不可失——楚倚云倏然抬头,指尖发钗如同袖箭般激射而出,骤然刺破糊窗的旧纸。但那黑影仿若无觉,只在原地拧腰侧身,竟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金钗直直飞入雪色之中,仿佛静了足有一弹指,才听得“刷”一声飞刃破空之声。 楚倚云心下暗诧:方才一击,寻常人非死即伤,不中绝非自己疏忽,实为对方躲避身法快过人目力所及。老韩还真是出息了,不过是来查看个现场而已,竟至于出动此等高手?!而且,这高手的个子……很是小巧啊!该说人不可貌相吗…… 殊不知更令她惊诧的还在后头。 窗纸被刺出一个窟窿,蔓延出裂纹,又在金钗破空之声逐渐淡去之际,随着裂纹的膨胀片片剥落。而透过窗纸剥下的洞,于一片刺得人眼疼的雪光之中,她看见了那一副鬼面。 还有戴着鬼面那个,着玄色粗布短打、身子削得可怕的少年。 正是彼时刚满十四岁的厌。 也是……此案的凶手。 大宁法律条文保护未成年,脚下这人算白死了。 贵妇人哑声唤出一个音节,说不出是“呀”还是别的什么,足下一踉跄,竟险些被血冰滑一跤。 而被迎头射出一箭之后,那少年便如同应激的野猫一样挺直了身,却并未逃跑,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突入,朝她翻腕亮刀,直指心口刺去。 她避也不避,自右手挥出一直缠在腰间的九节鞭,同其正面相抗—— 二人俱是以攻破攻,刃光鞭影,是银金交错,也是死生一刹。 “咯——” 桌子被劈出裂纹,尘灰木屑四溅。 “嚓——” 烛台翻倒,杯碗破碎。 “膨——” 门轰然坠地,二人顺势从屋内打到屋外。 两个高手中的高手一路你追我赶,若即若离,不依不饶,越打越凶,越打越疯。 “沙——” 长鞭一挥,纵扫一线,横扫一片。断竹织出雪幕,企图遮盖一瞬视线,又被冷锋挥开。 “铛——” 电光火石间,被斩断的鞭头甩落地面。刀面亦被击出豁口,方向偏转,碎裂在即—— “噗——” 猩红飞溅,终是见了血。 “……” 但这次比试并无赢家。 为何? 长刃在断裂前最后一刻刺穿楚倚云的肩膀,殷红沿着刀槽长流,在一地白雪上溶蚀出一朵血莲。而正于此同时,一只看似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妇人之手也紧紧揪住了厌的衣领。 视线相对那一刻,两人瞳孔俱是紧缩。楚倚云是痛的,厌是惊的——他也认出她来了。面具镂空处后,那如一汪幽潭的瞳仁中,微波乍起,情绪翻涌。似有一瞬迟疑,紧接着就是下意识的回避、退却,很快又被麻木、冷漠和暗藏的杀意所取代。 截断的刀面像一条刁钻执拗的银鱼贯入肩膀,牵起分筋挫骨之痛,一发而动全身。楚倚云强行忍着,回看进身前的鬼面少年墨玉似的眼睛里,勉强笑笑,却比哭还难看——这种疼她已经不太习惯了。 其实方才若想破局,可用鞭子卷走刀,一次卸掉二人武器。但此子用刀如神、身法千变,未必就能缠上。缠上了,若他不恋战,即刻舍武器脱逃,也难追上。所以她宁可受这点皮肉之苦,也要近他的身,换一个答案。 幸而没有失望。一定是他——熟悉的气味,和他母亲一样,冷冽,却让人无比安心;熟悉的一招一式,和自己一样,轻捷,却步步割人性命。就连年纪也对得上。 那玄色鬼面上,还留着方才被镖头轻擦而过时,所留下的刻痕,浅淡的白色一条,划过鬓边。她甚至已经喜不自胜地在脑海里拟合出了同她日夜缅怀之人如出一辙的眉骨形状:虽然暂时没看到面具背后的人脸,但她本能地相信,这就是白苍灵之子。 可他小时候明明很乖的。现在却着实凶得很。像养不熟的野猫。虽然对于这点她倒是能理解——毕竟自己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后来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后,也长出了满身的刺。 问题在于,该怎么让这个被她亲手养大到五岁的孩子信任自己一点。 想到这,她将勾在掌心的三指一松。防身手镯咔哒一声落在地上。按动暗扣,便可变形为一把弯刀。若她抓的不是衣领,这时已经刺进厌的的颈动脉了。 方才对峙时,楚倚云的左右手都有武器。这镯子戴在手腕上,也不影响随时换一只手持鞭变换花样。兵不厌诈——最初云郎告诉她的。但此时握鞭的右手已废,她又主动放弃了左手继续持刀,这般做法,无异于将自己的命递到眼前这人手上。 这就是她能想到的、给得出的全部信任了。 “我不仅现在不会伤你,以后也不会。” 厌眼中的戒备却并未因此稍减。只觉眼前这人着实惺惺作态、多此一举。他后颈还是被牢牢擒拿住,多说无用。他也知自己这个便宜“姨妈”内功有多深厚——一旦她掌中发力一拍,不用利器,就可以轻而易举让他折颈而死。江湖上还有她的传说,就连自己一身保命的本事最初也是师从于她。 不过他能这样想,那到底是对母辈之间的情意缺乏了解。楚倚云和他母亲白苍灵之间,可是有着二十年的大爱、大恨、大恩、大愧。血雨腥风里滚过的江湖人快意恩仇,也最是重情重义,比较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为了报恩或者还愧,不太把自己的命当命。 所以同样,他也绝对猜不到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念头——楚倚云甚至是觉得方才一刀捅得该,就是取去她命也无妨的。包括松手交付性命那刻,她是真的既没想到在家翘首以待的丈夫,也没想到缠绵病榻的儿子。只恨童年深入骨髓的痛让她一旦碰到危险,第一反应便是侧身闪过、反手回击。甚至被刺一刀,她也只庆幸苍天开眼,至少没有让她误伤到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几年的寻寻觅觅,终于有了一个着落,也让她,对天上那人,多少有了交代。于她而言,此前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此后种种,也不过是蹉跎在这人世间。 但好在,这一刀能让她痛醒。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楚倚云满怀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小、那么瘦,简直像烧过的柳条炭一样弱不禁风。却有如此恐怖的武功。 ……不愧是,她和阿灵的孩子。 开口便是: “此鞭凶险,扎可穿人,抡可断骨。你却避也不避,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委屈。” “终于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语毕,还颇为怜惜地扫了一眼厌的衣着,也是在检查他是否有受伤。 黑色耐脏,适合常年劳动的人。但贵者多爱光鲜锦衣,似乎只有穷人终年穿黑的。久而久之,穿这种便宜料子裁成的黑布衣便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吉,象征——贫穷与磨折。 两人此时都跪在雪地上。楚倚云很想抱抱这个苦命的孩子。虽然右肩被刀牢牢固定,左手还要防着厌乱动,但她还是尽可能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呼吸相继,像一个未竟的拥抱。自幼年的厌当着她的面被皇帝的人拐走后,二人之间已有十年未曾如此亲近过了。 失而复得,何其有幸。她微微一笑,穿过少年黑发的手(扯头发这招虽然损但有用)在面具上轻拂而过,单指勾住边沿便欲揭。 坊间传闻,楚夫人最擅山水画,其次花鸟,再次人物。但对于此排名缘何,往往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凭画作存世数量评断。但其实楚倚云不是没画过人,而是所有人物画……都被她用来画了同一个人,而且羞于展示。 最大的遗憾,也是第一个说她适合作画的那个人,一次都没有看过她真正的画。 可是久啊,太久了。随着画工日渐精进,对那个人的记忆却日渐模糊,不得其神,形也越来越偏。她知道,再怎么穷竭笔墨,再怎么搜肠刮肚,她能从画中得到的她只会越来越少,但就算越来越少,她也绝不会停止动笔,除非她死。 而现在,只要揭开这副面具,她就能从少年面上来自故人的那一半血缘,将尘封的记忆再度唤醒。 “让阿姨看看你。” 楚倚云指尖微颤,长甲刮动漆面,面具发出一声酸涩的呜鸣,眼看就要泄入天光。 或许是楚倚云此刻的表情过于温暖,让他想起了深埋在记忆之初的某些温情时光,厌好像晃神了一瞬。但下一刻,却是低吼一声,狠命发力,将手中残刃……又往楚倚云伤处推入一寸。又用残刀割断了被扯住的那一侧鬓发。见楚倚云还要朝他伸手,竟用头槌猛击向她胸口! 转身便逃。 “呃呜——” 冲击牵连伤处,一下又迸出好些血来,沿刀流泻的血浸成一泊。甚至通过层层衣服,洇到了极厚的皮草披风上,楚倚云不由呻吟一声,坐在了地上。雪霰扑进她为了调息而大张的口中,寒意直灌肺腑里去,可她脑海里却仅一个念头—— 想跑,没门! 她勉强精心凝神,放任残刀堵在伤口上延缓止血,将鞭子换作左手,爬起来向前冲去。 但二人武才本就难分伯仲,她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能追得上? 目光摇摇晃晃,时明时暗;跑得跌跌撞撞,竟连鞋也掉了;加上她一直在全力运功,一动,体内的残刀也一动,在原来的伤处继续切肤裂骨、痛彻心扉,每一痛又引发接连不断的失血,竟是千刀万剐一般。血液裹着体温逐渐流失,接近耗竭,但她仍是只不顾命般地一味紧追。 两串脚印在闪现于竹林中的两个人之间不断缩短、延长,穿上她淌在地上的血迹,竟似锁链。 茫茫雪中,前面那人的声音隐约传来: “——为何还要追!再这样跑,你会死的!” 楚倚云脸已经因失血冻得发青了,却不无欣慰地想到:至少他说话了。这就是追的意义。 链节越来越稀落,终于彻底要断了。厌一路都在劈竹子给楚倚云制造障碍,但楚倚云已经握不动鞭子来挥开。 只能随着因失血渐渐发黑的视线,看着那一片白茫茫天地中唯一的暗色身影,渐行渐远…… 楚倚云趴在雪地上,只是指头不断在地上犁出爪印,内外都被沾湿的华服在雪地上拖拽出血迹——她还在试图往前挪动。只是不知不觉,眼看活捉无望,她已经泪流满面。不无绝望地想: 阿灵,你们母子都一个样……都一个样! 她目眦尽裂,调动全身力量歇斯底里地大吼,叫声凄厉、悲极——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埋哪里了吗?” 这一下几乎要把楚倚云的伤口挤烂了,竟生生用剧痛带来的爆发力,声震山岳,附近的鸟雀都被惊飞,方圆半里的竹子上都扑簌簌下起雪来。 黑影在她眼前十几丈停住,他也在肩膀因大口呼吸不断起伏,但没有再说话。下一秒,挥动掌中已经卷刃得不成样子的断刀,见一刀不成,又啐一声,拍拍手,对着身边的竹子一记飞踢—— 那棵竹子足有碗粗。发出刺啦一声,下了泡大的雪,应声而断,另外还有隔山打牛被波及到的,都是一点点当着楚倚云的面嘎吱嘎吱地断裂。不停蹦出碎茬子溅在她脸上。最初的那棵还不断压倒旁边的竹子,不大一会儿,竟塌了一片。 这时,她听见了那个男孩透过高大竹墙滤出,接近喘出来的话: “你找错人了。” 那边像是又静默了一会儿。 一条抛物线翻过竹堆,落在她面前的雪地。 是一瓶金疮药。 李晏和白苍灵一模一样。 一样的决然推开自己,一样的堵死所有退路,一样的宁可一条道走到黑。 楚倚云用冻得发僵的手捡过那个瓶子,身子窝成团,躺在雪地里想。踩雪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大概要死在这了。虽然她本来想的也是,不成功、便成仁。 呵,听说死前最后一刻消失的是听觉。 而她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楚倚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兜里掏出燕云洲(受托于燕游)给她的信号弹,发射。 这大概也是她能挺过这一劫的真正原因。 当日深夜醒来时,燕游正紧紧抱着被高级皮草裹成粽子、疑似还强灌了什么药,但意识模糊的她。可她只觉得夫君的脸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冷。听旁边的人说,燕游看到这枚烟花时,甚至连告别都没说,直接就从太后宫里爬到山脚,还亲手为她掘开封山的雪堆,一把把将她的生路掘了出来。 “那臭虫死了……”她气若游丝地说。 “不准说死!”燕游呜呜哀嚎,哭出肿眼泡,眼眶到面颊尽是泪痕,“阿芸广结善缘,救人无数,一定能长命百岁!” 楚倚云有点无语,她感觉丈夫指定是哭缺氧了,脑子都不转了:“我的意思是,钱,三万……”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是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再也不……” 楚倚云彻底绝望地瘫倒了。但瘫着瘫着,感受着燕游在自己身边又蹭又亲,她也后知后觉地,从眼眶里扑朔出了一两滴眼泪。 燕游吓得赶紧从她身上弹开:“是不是哪里疼?我压着了?” “不是……”楚倚云呜咽起来。 两滴汇成两股,两股漫成四股,泣不成声逐渐转变成抽噎,终于,在燕游患得患失地抱住她的那一刻,转变成了嚎啕。 第17章 归去来「续」[番外] 该说不说,楚倚云的命确实还挺硬:童年从吃她家绝户还想饿死她的叔伯和拿了好处就想打死她的疯□□事手底下挺了过来;青年又反杀了一群从太子那派出的刺客和被涉案家族派来威胁燕游的流氓;而立以后,碰到暗巷排行第一的杀手厌,竟然也活了下来。 但她的右手,经此一难,也算彻底废了——太医院的说法是:断在体内的刀割断了经络,骨头也碎了好些。若好生休养一年,日常穿衣吃饭还能顾得上,但举不过肩膀、使不上大劲,也不比以往灵活了。想像以前那样掷飞镖、甩鞭子,更是天方夜谭。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不妨事。更要紧的是钱,两千七百两,人死账消,一分都没找着。家里百来口人呢。可眼下别说过年赏钱,便是下月的伙房采买、仆役月例,杂七杂八的,只怕都卡脖子了。”楚倚云虽然比起旁的不如旁的世家主母主夫那般擅长打理家务,对账目还是有个大致印象的,这一下又赔右手又破财的,就这样人还没带回来,她心头愧疚得不行,整宿睡不着觉——可能也有痛的,但紧张起来便忘了痛是什么样了。 “你分到的那两个庄子里总有点供上来的。先别急,把伤养好要紧。”燕游按下正欲起身的楚倚云,另一手扶着碗,掌心试了试温度端到楚倚云面前,舀了一勺药汤,轻轻吹两下,“先喝药。不喝我就来喂你了,这方面你是母亲,总不能比云郎还不懂事吧?他喝着喝着都快把病治好了。” “好好好,我喝还不行吗。”楚倚云生怕真被燕游惯成小孩了,勺子都没拿,忙不迭接过大口咕嘟,喝了一半后拿帕巾一抹嘴,点评道,“……凉了。”又接回之前的话茬说:“……今年不够。春夏庄子遭了雹灾,怕是只能收上来三成,据说还大都是货品折的现。借钱也别想了。我那几个堂亲本来就没啥能力,没想到运气也不好。单就这次时疫,几万下去都没个回响。工人害病的多,大哥借给东南漕帮的钱没收回来;离咱最近的二哥的酒楼、茶馆、戏园子生意碰上时疫,这几天就差找根绳子吊死了,偏生之前连个保险都没想过上,没票号兜底,死都死不值当;四弟派去南海的商队,照理不受时疫影响了,哪能想到居然沉了船,虽说这次有保额,但那边一查,居然说是他们自个船破的问题,赖不得别人。对簿公堂,但到底没讼赢,估值被压下去了许多,还抵不上打官司的钱呢。这就算了,这一沉船还死了好些能干的伙计,下次都不知跑不跑得成。他们这年只怕比咱还不好过。” “那也是该的。”燕游心底暗叹楚家祖坟得迁迁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的。另外假账泛滥,庄园管事和楚家族亲说是没钱,指不定背后也有好些虚报瞒谎的成分,说是精穷了,未必真亏得有这么多。嘴上却安慰道,“因果报应,父债子偿。做父母的造了什么孽,便都报应到孩子身上。你叔伯那么丧尽天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子孙倒霉是正常的。平时咱也不靠他们,现在尽量也靠边,不要沾了什么风险就是,乐得干净。” “这下是真干净了。”楚倚云撇嘴冷笑,“唬你呢。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看他们离彻底坐吃山空还要点时间。现在想着撇清关系,前阵商量着把义宅孩子们过户到他们几个名下的时候,怎么看你还挺积极的呢?” “……真凉了?”燕游眼神转到余下半碗药上,遇事不决,转移话题,“我尝尝。” “你尽管喝。”楚倚云简直恨不得眼前这人把这碗全干了,扶着碗底整个朝他的脸倾去。 “……阿芸,未免太急。你简直快烫死我了。”喝完后燕游紧皱着眉头,脸都通红,擦了擦鼻尖上溅到的药汤,还有点委屈上了,“这么玩儿有意思吗?” “我倒是还觉得凉了些呢,你个猫舌头。”楚倚云点在他眉骨上蹙起的小包上,“我确实觉得有趣。我就爱拿你个黑心薄命的开涮。但凡你不舒坦,我便舒坦了。” “那你舒坦便好。”燕游轻叹一声,双手牵着楚倚云的手,言语诚恳,“还有什么心事,都尽管同我讲。我独怕你不拿我开涮了,有什么心事自己憋着,给自己憋出什么病来。我们一家人,没什么是话说开不能解决的。” 楚倚云这下也有点没法子,抽出手,目光闪躲着轻叹道:“确实有个事。上次回义宅,我好像碰到了阿灵的孩子。” “当真?什么时候的事?你真不是看错了?”燕游大为惊诧,隐约还有点恐慌:他是知道后来在宫里没成活的孩子是个以假乱真的狸猫的,却万想不到真太子居然还能活下来。而且就在长安。太后不是说那孩子挨了心口一刀后被抛进乱葬岗,千真万确死透了吗。 只是身为那孩子半个养母的楚倚云一直不愿承认,库房里还备着十几年的生辰贺礼。但同时庙里为那孩子祈福的长明灯也没断过,每年腊八还换新的。相当于做了死生两副准备。 “开门时被机关引出来的。戴着云郎那副一样的面具。年龄看着也像。大概是真的吧。瘦瘦的,衣服也不好,过得挺惨。”楚倚云心里火燎一般疼起来,想起那个大雪天衣衫单薄形单影只的身影,淌出一行揪心的热泪,“还和他娘一样,体寒。我摸着就心疼。” “面具未必就能代表身份。这世道上也有盗墓和从乱葬岗捡死人值钱东西拿去卖的……”燕游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戳到了楚倚云心痛处,声音放柔了些,“我不是说那孩子一定就死了。但阿芸也得认清楚点是真是幻,别感情用事。这种事情不好宣扬出去的。出了岔子,数不清的人要掉脑袋。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再有便是……按理,长到这岁数了,都晓得要去义宅混个名籍的。你第一次去时却没碰上,只怕是为时已晚,人已经被韩九昌纳为鹰爪了。” “这种猜想未免太恶毒了。你总以最深的恶意揣测别人。”楚倚云说,不过赌气罢了,心里明白燕游只是挑明了她一直在回避却忍不住担心的问题。而且那千真万确就是灵娘的孩子,面具确实不能百分百指定身份,但万里挑一,他的心脏长在胸腔右边——她上次凑近了才扪到的。这事情她没告诉过任何人,甚至连燕游她都不能完全信任,也就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只道自己大概确实是认错了。 “不这样从最坏开始揣测、思考对策,就会被人捏住软肋。我不信伤你的人当真打不过你。假面毕竟是假面,说不定背后还有局,我们一步步爬得太快,自然遭到宵小忌惮、妒忌。这世上数不尽的阴谋诡计专门冲着你我来。你不要被假面所迷惑,这次吃了教训,我不忍心说你,但……”燕游正絮絮叨叨说教着,瞳眸突然一缩,意识到了不对:他本来以为楚倚云应是寡不敌众才会伤成这样,但楚倚云从未提过这一点,她又是好面子的,不公平的地方吃了亏基本立刻就会同他说。但若凶手只剩一个人,他妻子这几日以来的反常就都能说得通了。 “——当时是否仅那戴面具的孩子一人迎战?” 话题转得够快,也问得真的是有够绕的。楚倚云差点就顺着答了,慌忙道:“不是不是!” 但她说什么其实不重要,登时下意识的一点头就已经栽了。 哦。燕游脸色一沉,装都不想装:那便是了。伤他妻子,还要抢他的钱;武功高强,而且有胆量,甚至可能还有——对政敌的忠诚。怎么想,这位死而复生的“太子”都是一个棘手人物,偏还是个灯下黑,不能从明面上除掉他。 楚倚云也肉眼看出燕游的不对劲,只能想着先稳住他先:“我是有对不住那孩子的地方,但刺我那一刀已然偿还,下次见面,是敌非友。” “阿芸,你能这么想,便再好不过了。”燕游看着很欣慰,肚子里指不定已经酝酿起了多少坏水,只是面上为了和气不显罢了。而且又觉得那真太子并不会把自己一家列为第一顺位的仇敌——想报私仇,他当时跟这事八竿子打不着,摄政太后那边怎么着都轮不到他;或者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世,那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现在年纪也不过束发,不管他是不是依附韩党、或者有没有什么别的用心,肯定也是羽翼未丰,所以此子虽然算在必须剪除的人之列,倒也不必急于求成,毕竟自己的局也没布好。还是着眼当下的危机要紧,因道,“钱的问题,庄子的事我会帮忙督办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该吐的没吐出来。只是还不够,那就只能……” “——挑些体面物件,典当行走一趟了。再不济卖房、卖地。”楚倚云十分无奈地阖眼揉眉心,“我现在开始遗憾当年嫁你时没好好开价了,但凡多托他们置办几套金子做的头面呢。当初真的是穷得没有想象力了,暴富又太快,很多事情就没想周到。只觉得快快跑出泥潭为好……你看我们家那个拔步床,有没有必要卖了?能卖多少?” 她陪嫁的那张千工拔步床,她虽不懂估价的门道,但据说是南国进口的整棵黄花梨和大叶紫檀,有价无市;加之精雕细刻、镂金隽彩,木料、设计、雕刻组装的工时,应该都能兑换成财产。是从她出生起就开始置办起来的,如果她父母没因为那一次劫镖早逝,应该还来得及为她置办更多东西——她那的习俗是什么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她也能做一个在家族里从小幸福到大的小女孩,而不是义宅中隐姓埋名的楚三娘。甚至家族里她这一整支的镖局生意,都被转成了追不回的金银流入了叔伯们的口袋。亏得父母在时跟他们关系还处得颇好,难怪古话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只要阿芸在,身外之物那些都是次要的。你多陪我一日,便值千金。再说那床是你父母仅有的遗物,如何当得?”燕游轻轻帮她篦头,楚倚云舒服得打起了呼噜,“那床现在还在云郎房间里呢,你要卖还得跟他说呢。至于出手些什么东西,我倒是有点主意。你听我说……” 厌站在义宅门前。 管事的尸体不见了。整个房间被烧得没有一点证据。 他在原地寻到了一把崭新的的刀,形制不惹眼,但是刀身是上品中的上品,削铁如泥。他之前所用的刀,同这把相比,简直脆得是纸糊的一般。 还有一套防身用的锁子甲。 是她的收藏吗?那个几天前被他捅伤的女人。那个摸着他的脸,让他跟她回家的女人。 事到如今,用这个来作为弥补他?收买他? 其实他早已忘了全心全意期待和相信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也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喜欢一个人。但是他在重逢那刻,只觉得自己非常非常非常恨那个女人。所以这种滔天的恨的余味让他想,自己当年应该真的很依赖她,所以当意识到自己被丢下的那一刻,情感才会翻转。 一般人五岁之前很少记事,他甚至已经忘了她叫什么了。只记得她叫过自己被刻意隐去姓氏的名字,还说那是寓意很好的一个字——所以最后他选了同音字中寓意最坏、笔画也最简单的字。 某种意义上,是割席。自此以后,这个杀名就是他唯一的名。 他从不恨自己的刀下亡魂,有条件让他恨的人都是跟他勾连最深的人。 恨生而不养,恨养而不教,恨教而不善,恨有始无终。 恨更有利于他活下去,这是他自己选的生存之道。爱会惑人,而他不需要软肋。他不需要缠缠绵绵、藕断丝连,只要用你死我活、用过即抛、万般皆舍。 就像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对他一样。 那个人或许有苦衷吧。他还记得那天她失血的身体从指端开始变得冰凉,但比起他的脸,其实还是要暖几分的。 但她的疏忽已经让自己从活生生的人痛成了鬼,那自己又怎能踩着旧我的尸骨,再信一次?信那锦衣华府里不问世事的贵人? 但他还是抱着那把新刀浑浑噩噩了几天,直到钱包见底,除夕的大雪扑到脸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该想办法养活自己了。 他一边把那把陪过他入眠的刀放在原地,决定再也不碰它。转而拿起上次刀断后自己另配的那把劣品,戏谑又不失愉悦地想:大年三十,宜见血。该去暗巷一趟了。 ——今晚有谁会倒霉呢? 脊柱一般的竹子上,雪落下来。 此刻,正在此刻。经年的雪,化成了顽冻的冰。 燕云洲有时候会玩一种一个人的游戏:在专注做着自己事的下人身旁,刻意放慢动作,让脚步轻到压下身上环佩声,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注意到自己。半聋兼全哑的玉环也是他常——通常是单方面嬉戏的对象。 玉环坐在屋头,一如既往的静默。只是低垂着头一味做着手上的活计——夫人那件沾过血的披风,全家上下只有她敢补。据传也只她有这等通经断纬缝补天衣的本事。她补两针,又看看,织两下,又端详端详,烛火灯豆在她那双似乎向来没什么波澜,也从没被人在意过的眼里上下扑腾。 但这次的游戏显然有些长了。燕云洲正无奈于她的浑然不觉,想像以前一样拍拍她,又怕她正缝到什么关键处,被自己坏了好事。踌躇之际,却见玉环低俯下身,竟突然整个人拥在了那张披风上。双臂轻轻松松的,没敢抱得太紧,像只是为了缝补才刻意凑近了看那个一度触目惊心的豁口,只是一双从没被人在乎过的眼睛里,却隐约氤氲起了点点泪意。 其实她的眼睛和娘亲很像。燕云洲蓦地想——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爱找她玩了。 但也正是这一翻,将原本藏在盲区的他整个人也翻进了她的视线里。方才的情感流露好似一场幻觉。眼前的女子转瞬又变回了那个冷若冰霜的、无话的传声筒,对他微微鞠躬,拉开屋门: 「夫人说过,少爷您来不必通传。」 「记住啦。」燕云洲笑着比道。 耸耸肩:刚才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孩儿读《演义》,书中写古时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尚且有神医华佗严加看顾。今娘亲肩膀含刃,伤情未卜,却冒着性命之危坚持运功,依我看,娘亲勇毅更甚关公远也。” 话是这么说,燕云洲的表情却无半分钦佩之色,满满的都是幽怨。还不过十三岁的人,就学会了明褒暗贬的话术。楚倚云被呛得没话讲,又没余力像以前那样直接上手“管教”他,只能佯怒道:“臭小子!你从哪学的!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跟你娘我耍贫嘴。不会就是为了给我添堵来的吧?” “那肯定……不是啊。”燕云洲看着有些泄气,“阿娘好好休息吧。现在我也知错,觉得直接来找您不妥了。我本来从下人那听说了些家里事,只是有点害怕父亲。而且既然您也不想和我聊,那我还是忍着害怕去书房一趟吧。” 楚倚云一被激将就上套,嗔怪道:“你有什么可道歉的?谈何不妥?内宅事还是我管。有什么不是你不能同我说,非得同你爹说的?你尽管从实招来。” “那孩儿便说了……” …… “你想把你的那些画也卖了?”楚倚云面露难色,“倒也不是不可,只是那能值几个钱?我知道你一向懂事,想帮家里分担难处。但钱这一块不是你该操心的事,爹妈决定的事爹妈自己扛着就行,你还是小孩子呢。身为世家公子,私人的笔墨流落到外面,传出去也不好听。” “可娘亲都卖了!……难道娘亲是嫌我画得不好?传出去丢了你的脸面?” “那也不是。你画得很好,真的。”楚倚云面露尴尬,“我的意思是:家里留着作纪念,将来你长大了,拿出来翻看一下,其乐融融,岂不比流到外头换那十钱百钱的有价值?” “那我存着就是了。娘亲记得看……您很久没看过了。”燕云洲道,委屈的小表情轻而易举勾起楚倚云的补偿心理,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方才安下心,抚着心口,言语真挚,“我有认真习画,相信不会让您失望。” “……等我身体好了再说吧。” 燕云洲像预知她会这么说,点头:“我也是想说这一点。现下娘亲身体要紧。”又紧接着问道:“那把太后娘娘生辰赐我的那把焦尾琴抵押掉呢?虽为仿品,只是除了年份,取材、制作、音色,也跟真品差不多了。太贵重了,我舍不得弹。凑巧能帮家里抵过这一阵……还有我那个牙雕百子图笔筒、紫檀多宝格文具匣、和田玉兔镇纸、赤铜鎏金缠枝花笔架……总之房间里那几套闲置的文具,我觉得都可以让管事挑去的。” “那你自己用什么?” “我自己有更趁手的,坏了也不心疼。我又不是霍不离,用不上那么多玩意……同窗之间虽然流行收藏斗富,不过爱慕虚荣罢了。桌上东西太多,心也会乱的。” “……”楚倚云是不善谋略,但不是傻。燕云洲能把这堆珍藏的名号讲得头头是道,肯定每一个他都是仔细过的。故作轻松说甚么玩物丧志,其实说不定是忍痛割爱。 “娘亲觉得呢?” “你既然已经下决心了,那我岂能不同意。”楚倚云长叹一声,“我只是觉得,自己捅的篓子,到最后竟然还要靠你这个孩子,心里头不是滋味。” “那娘亲下次别这样就是了。您脸色这么白,我心里疼。”燕云洲说,“可能要麻烦家里下人搬一搬,文具都放在我房间桌上了,很好找的。再加上屏风、琴……”他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就是,明天孩儿要去学堂了,恐怕没什么时间收拾这些。现在年关,再晚怕当铺收账了,您让下人们尽快吧。” “你基础如此,不用听课也年年甲等,一定要去上学吗?”楚倚云问。 燕云洲坚定地点点头:“一定要去。欠的功课倒是好补上,只是病假太多,不满足出勤条件,会留级的。明天也是今年最后一次上课了。柳司学也说不能再纵我了。” “但我听说留级在你们这不是大事,时间充裕。好些人都……” “我一定要去。”燕云洲重复,声音里有些怒气。从太学学满出师的世家子弟才可以被举荐入仕,时间不等人,早一年就多一分机会。当朝官场大量的人尸位素餐,谢回那般家世才貌能到个闲散的侍郎,轮到他这个时候可能就充其量只剩个小郎官当当了。品衔高低倒不要紧,主要是他还有太多事想干。 “好吧。你不要生气。明天我帮你安排就是了。不过你父亲那边我也会说的,你看我毕竟这个情况。”楚倚云有点可怜地朝自己伤处努努嘴,“让他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帮你留着可好?” “……也好。那一切就交给母亲了。”燕云洲已经准备朝门外走,却转身回头不舍地看了楚倚云一下,也正在这一回眸,他听得楚倚云说道: “你说的明天不能主持这些,真的是一定挤不开时间吗?还是……心里到底不舍得那些东西?所以宁可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了?” “娘亲,我困了。”燕云洲闷闷说道,扭头带上了门。 楚倚云摇摇头,哭笑不得:这孩子。罢了,他们家来钱并不难,从当铺那赎东西快得很。又不是永远再拿不到了。 事她照办,话她照讲,却没太当真。这说到底是个小事,一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子为家计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小事。 但就这一件小事,却牵动了一件大事。 第二天她听说燕游跟散学归来的燕云洲吵架了。吵得很凶,很多人都说从没见过少爷那么大的火气,面对家主那么有官威的人都能丝毫不怵。 八卦乃人之常情,她边吃着玉环帮她嗑的瓜子仁边了解了一些细节。 燕游其实没有真的把儿子那些东西当了,而是让人放进了库房另存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招瞒天过海被燕云洲发现了,二人才吵得那么天翻地覆。但她却觉得,两个人都不是那么冲动的人,更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事,但义宅儿童的来历燕云洲已经知道了并表示了理解,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缘故。 燕云洲让燕游永远别进他屋子,膨地关上了门,也不准任何人来探视,只是灯亮了一夜,好像枯坐了一夜。 燕游则因为大年夜被亲儿子拒之门外气得在房间门外焦虑得来回踱步,脚步太快,在雪上滑了一跤。难怪更完衣才来她这喂年夜饭。 但很快她嘴角幸灾乐祸的笑容便维持不住了。 因为事态更新了。 燕游发现光影不对,指挥仆人破门而入。只寻到摆在桌前的、衣料堆成的人偶。 没有找到燕云洲。 他在大年三十、宵禁后,年夜饭都没吃——离家出走了。 楚倚云完全忘记了自己有伤在身,张开双臂像鬼那样歇斯底里叫起来:“还等什么,找太后批文让四营帮忙寻人啊!宵禁后外面爬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他一个带病的小孩,有多危险!你白天跟他置什么气!” “那未免惊动太多。”燕游脸都白了,颤声朝她点头,“……找谢世子。” …… 一夜无眠。 第二天未明时,一个院仆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屋中,声音发哑,呼吸都带着痛。 “少爷找到了。” “在哪?!” 那人看着几乎要晕过去: “……在暗巷。” 第18章 落尘笼「中」 映在血渍斑驳的石壁上的灼人烈火,在通过一段狭窄的黑暗后,融化成了旧府衙后院中,泼在长满破土杂草的青石板上的,清冷朦胧的月光。血腥、霉酸和烟尘的味道渐渐散去,代之以香樟、泡桐、橘花冷冽的清苦,还有炒茶、糯米、新笋温吞的鲜甜。 南州原来的政府机构,不仅人员换血,位置也迁去了新的宫城——除了地牢。刑狱机构暂时保留在原址,依旧坐落于市井之中。美其名曰靠近群众、消息灵通、方便调查,其实是默认了所有阴暗、血腥、不祥的事务,都该远离天子居所,以免玷污了皇室贵胄和官大人们的气运。 厌信步走在巷道内,走在这同万家灯火一墙之隔的地方,仿佛从地狱一下子逼近了人间。当罪犯和证人们的呻吟和痛呼被压进地下,无论长安官话还是吴侬软语多数时候都用于恶毒地诅咒他不得好死,无论孩童的嬉戏抑或妇人的呼唤都不可能正常地现于他面前时,能指引他的似乎也只剩这轮在空中高悬的、可以与民同享的“白玉盘”——他习惯了独自行动,所以即使升官发财之后,和他在长安时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将目光逾越明月,眺望向暗蓝天幕下那处日渐熟悉的丘陵,那里灯火通明,更甚天上月,几乎将半个山头都剃光了,不用走近也知道喧嚣震天。 那就是大宁这半壁江山的宫城。 这里有:嶂似蟠龙环帝阕,云水化练锁雄关。 也有:百丈楼台拔地起,万炬光焰彻夜明。 新都皇宫自帝南出长安城就开始筹建,前后召集工匠数万,征发沿途民力数十万,以五丁抽一的酷烈,让南方一座数世纪前割据政权的废城在短短数月之间起死回了骸。纵然难比长安太极宫、大明宫红墙十里、覆压百坊的恢宏巨制,但就这新城本身而论:一灯一炉烧的都是危难之际的民脂民膏,一木一石运的都是流离无定的山河血泪,一砖一瓦垒的都是大宁这个日暮穷途的封建王朝,不计代价挣扎以试图重塑的“体面”,也是无论如何粉饰,都终将重现于史笔之下、汗青之上的——累累业障。 然而该为千夫所指的又何止于王朝本身——上行下效,遑论如今世道,早已再难明说皇族和世家究竟谁更高一筹。陛下南巡的龙舟接天蔽日、画梁雕栋、逸乐无度;可游弋西湖的画舫里,不也坐满了借酒浇愁的迁客骚人,夜夜笙歌的南迁豪富?从东北、南越运来的巨木,在宫城工地上堆积如山;而那些来自长安的显贵们,也正忙着用同样的——甚至更为稀世难寻的材料,在诗画江南秀气、富庶的土地上,争相复制他们记忆中北方的家。 你问厌怎么看?小猫叉腰站着看。 厌在石阶上呵出一口气,将面具朝向那片已经近在眼前,亮得几乎要灼伤夜空的宫城。无数炬火密密麻麻地蔓延在广袤的工地上,光线随风摇曳,映照出更多、更密集的,如同蚂蚁般蠕动着的人影。他们赤着比树皮还要黝黑的上身,汗水在火光下泛着油光,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抬着巨大的原木,推动着满载石料的滚木车,在监工挥舞的皮鞭下,麻木地重复着劳作。号子声伴着夯土声、锯木声、敲击声、呵斥声、挥鞭声、碾压声、惨叫声——一同响起,一派混沌与嘈杂。这一幕无端让厌想起了长安刚乱的那一天,却比那一天更多了一种闷灼和压抑:自上而下的剥削就是这样,敲骨吸髓也莫过于此,让平头百姓空有一身气力,却是百无一用。 也在此刻,一个冰冷而带着极致恶意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升起:改不掉,就毁掉。 要是来一把火就好了——一枚不是为了照明,而是为了破坏的火星——从天而降,或者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燃起,卷着贪婪的火舌,舔舐、灼烧、蔓延,渐成燎原,将这些苍州的松脂、中原的巨柏、明州的百果、源州的栋梁…… 全都付之一炬…… 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那些乘风而起的冲天的火光;那些鸿图华构从丹楹刻桷烧作焦黑扭曲,终于承受不住,坍塌断裂的巨响;并非仅仅局限于一处的血腥,而是彻底接连滚沸起来的尖叫、呼救和嘶吼……势必会成为一场必然牵连到安居主殿的那些人的、更为盛大的混乱吧。 厌那隐藏在狰狞鬼面之下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一定……很有乐子。 也不知到那时,龙椅上那个窝囊废和他身边那个死太监韩氏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呢——那一定比他用尽所有刑具对付那些落水狗们所能榨出的任何神态,都更夸张、更让他心旷神怡。 对这些民工而言,也算是变相解脱了吧,不管是当场被烧死还是拿去顶罪。 但,可惜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在心里冷冷告诉自己。这把火,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烧出最大的价值——或者说,最大程度的“毁灭”。它要烧掉的,不能仅仅是一座宫殿,几堆木头、百条人命、千万白银;甚至看似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威,还有奸宦揽权的触手,这都并非极限——真正的极限,是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那些道貌岸然的所谓“忠臣”们,他要将他们一并卷入这滔天烈焰,来为他的前路彻底扫清障碍。 即使他的前路只剩孤家寡人、焦瓦颓垣又如何?他失去的够多,得到的够坏,所以,为了公平——只要所有人都得不到,那就足够令他满意了。 皇帝本就成天耷拉着脸,展开供书草草扫了一眼,更加皱成了苦瓜:易水寒,燕游,燕云洲……每个都是光存在一日就足够令他烦躁一日的名字,更何况这几个名字在一张纸上同时反复出现,甚至密不可分地、妖娆地纠缠在一起,那味道简直冲得跟在他面前扔臭鸡蛋没区别了。厌给的这份材料虽然有些价值,却不过是印证了他早就有的恶意揣测而已——宁朝得国如此,外战没发生过,内战却是行家,七十年间阴谋诡计可谓层出不穷。像这种纸糊的罪证,他只要稍微流露点意向,手下暗探和佞臣就能编出好几份不重样的来。整人的理由从不缺,关键是,论他如何阴谋来阴谋去,要么对方神龙见首不见尾,打不着,如隔靴搔痒;要么就是暂时动不得,一打局面就乱,指不定如何失控,譬如竹篮打水;总归——只要他现在这种力微无能、民心不附的状态一日没有改变,那他面对这些乱臣贼子就永远只有作困兽之斗的份。 韩九昌原本静候在龙椅旁的阴影里,看出帝王面色不虞,便走下御座,再一次朝厌迎了过去:“厌卿辛苦,先去殿外候着吧。”依旧满脸堆笑,言语和肢体动作却强硬不容分辨,可谓两边都不得罪。 刚出殿门没多久,又不知哪冒出来两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趋步上前。都低着头,更矮的那个手上还端着个托盘,托盘上平放一条锦垫——一款织法特殊、只能从皇家商铺采购、“价值”百两黄金的垫子,是勋贵世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呈放贡品必备之物(否则等着被参)。大宁的财政收入中,税收并非绝对的大头,更多是来自这般的巧立名目。厌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家就有几条,不过他没花钱,这是他当上统领之后所得的、被重点提醒过的“天子赏赐”。不过大约那些盯着他的人要失望了,他从不过节,日子都记不清了,应该命中也注定碰不上什么红白事。 至于面前这锦垫上放着的,则是两团雪白的、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棉絮——大约这就是古代的过度包装行为——跟这豪华大殿里住着个草包一个样。 “统领大人,陛下……陛下与韩督公还有要事相商,事机甚密,请您……暂用此物。”说话的小太监声音发颤,头几乎垂到胸口,也正因此,厌能看到他们耳朵上也都塞着一模一样的棉花。 厌连个鄙夷不屑的目光都懒得给。对他而言,塞不塞耳棉并无区别——他若想听,自有办法。他只将原本背在身后的手空出一只,屈指极轻地在冰冷的廊柱上叩击了一下。 “铛——”内力如隔山打牛,在廊上自近及远扩布出清透的回音。这一声内殿听不到,却凭空在周边生出地动山摇的错觉。着实吓得两个小太监一个哆嗦,连忙将耳棉收回,屏息退至一旁,再不敢多言一句。 很合时宜地,风吹起来。夜色深深,宫灯晃到朱漆上,给铜鬼面也镀上了一层幽幽红光,让这位杀名赫赫的统领看起来更似非人了……论道,是从地府里追上来索命的鬼差阎罗;论佛,那就是寺里供起的怒目金刚不动明王。总之,在他面前,跪着好像确实会比站着舒服点儿——面对这位周身皆是肃杀之气的主,膝盖变软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早就适应了跪着讨生活的日子。 毕竟上一个敢在这位面前拿腔拿调、自称“咱家师父”如何如何的内侍……早就离奇殉职,据说趁着月黑风高、无声无息的就被拿掉了脑袋,那人还是有些功夫的——总之玄乎得紧。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说明跟这位统领有关,但一一排除下来,同那人生前可能有过节的也就只剩同东阁关系微妙的瞻京卫。 有的人,真不能得罪,对方肯给个表象和平的面子就很谢天谢地了。 要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正在他们心下方寸大乱着,就差真跪下三拜九叩祈求饶命的时候,金刚竟然发话了,说的还是让他们如蒙大赦、甚至难以置信的话。 “公公何必如此拘谨呢?” 厌信手拈起棉絮,瞧了瞧,动作优雅得仿佛赏玩什么奇珍。 “两头中央还给我牵根线?” 这是方便到时候摘取。厌觉得这设计还挺好玩,啧了一声。甚至还没等那倆内侍靠近帮他戴上,便自己主动塞进了耳朵里。 如此大礼——这这这,怎么当得啊!正巧接下来要没事做了,倆小内侍终于放心跪了下去,连连几声奴才惶恐。 厌懒得理他们,视线投向殿内。耳中的世界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绒布,嘈杂的环境变得沉闷而遥远,耳膜也舒缓了不少。倒是自己的心跳凸显了出来,挺稳挺健康,像是还能为大宁这台已经轰轰冒烟的国家机器再工作一百年。 这不是服从,也不是示弱。只是因为—— 外面工地的声音太踏马吵了。还有皇帝接下来肯定会对着他的权宦好老伴各种撒泼,他不上点防护,真的会应激。 换言之,他只是选了对自己而言更舒服的一种监听方式罢了。耳棉虽然顶不住他通了天的听觉,用来屏蔽、净化一些噪音却是恰如其分。 果不其然,宁帝在内场开始了新一轮表演。殿中先传出几声尽力压抑的抽噎,然后一阵东西落地稀里哗啦的巨响,接上不知所云的破音嘶吼,最后声调猛地拔起来,尖利的、怨毒的、甚至带着点撒娇的——一句句,一串串,一段段饱含诅咒、埋怨、冰冷算计还有残忍筹谋的大宁雅言、天子密辛,就这样被厌一句不落,尽收耳中。 即使堵上耳朵,该听到的——也一句不会少。 厌靠在廊柱旁稍息,假装在等,心里却无声地嗤笑: 他这个爹……果真是个顶级的…… 利己人渣。 “混账!通通都混账!” 宁帝上演传统剧目,化身“桌面清理大师”,一把将满桌奏折扫落在地——殿外厌听到的那声巨响便来自此。他还不甘心,踩在上面,接连跺了几脚。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又用脚后跟猛踹了一脚龙椅,指着就骂。 “这可是龙椅!都被虫蛀了!也不知道从哪个库房刨出来的……还有这新修的大殿,气味也冲得厉害!结果朕每天坐牢似的候在这,就为了读这些混账东西编出来的废牍不成?” 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全无停顿,到这时才粗重地抽了两下,“嗬…嗬——韩伴伴,你来评评理,这天下,难道是朕哭着求着讨来的吗?朕难道就想当这样一个皇帝吗?!如此受气,如此……憋屈!朕不想!” 话剧和广播剧的感染力还是不同的,如此帝王战吼,不能亲观,对候在殿外还不能笑出声的厌来说,算一个小遗憾。 “立太子后,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朕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那个老不……” 李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终是没有骂出口,在这里贡献了一个父子同款吞字,虽然这是厌不想承认的。 “……朕的父皇!他眼里何曾有过朕?!横加指责、动辄得咎,朕都咬牙忍了!为了你我的来日我可是日日熬煎着,打碎牙齿和血吞啊!” “陛下待老奴之心,老奴万死不足以报啊!呜呜……” 厌脑海中已经出现二人执手相泣的画面了。不是他脑补能力过强,而是每次他刚进去,看见这俩人的状态都跟才刚分开一样。好一对苦命鸳鸯。 “朕,朕都是被逼的啊!”宁帝的声音里突然粘上一丝委屈的哭腔,“是他,朕的父皇……逼朕的啊!朕本不想即位时闹得这么难看的啊!” 随即,他的语调又猛地尖利起来。 “可他……他竟然还敢当着我的面说,宁可把江山,把尊位都留给谢家人和她那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也不给朕!还骂朕……不堪为人君——” “——那就怪不得朕先下手为强了!”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最值得理直气壮之处,以此为凭依,几乎是吼了出来,“可若他是真爱这母女两个,又要大宁江山稳固,他蹬腿闭眼之前怎么不把他们都带走啊?!留给朕……留给朕的就是这么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呸,谢桐才比我大几岁啊,她摄政?!她算个什么东西,也垂上帘了!——牝鸡司晨!擅权跋扈!” 半瓶醋罢了,整本尚书他就记住了这句话。 “还有李如愿,黄毛丫头一个也学着她母亲了,身为皇室宗女不识大体,竟然敢对朝政指手画脚!” “还有……还有那群如狼似虎的世家!都在盘剥朕、威压朕、给朕下套子、甩脸子!” 开始了,千篇一律的戏码,将所有的失败与不堪都归咎于他人。朕,朕,狗脚朕。 不过奋出,殴帝三拳这事儿得轮到平行时空的那另一个人做。 “那些世家……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他们送来的那些老师们,满口仁义道德,勤政爱民!实则冠冕堂皇!迂腐至极!从根子上就把朕教坏了!教朕宽厚仁恕,教朕礼义廉耻!可他们自己呢?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掏空朕的国库!现在好了,天下一大乱,他们四散回自己的地界吃饭,倒全是朕的错了?!” “空谈误国,口不应心,两面三刀,腹中藏奸,难堪大用。陛下是被那些蝇营狗苟的国之蠹虫蒙蔽了啊!” “还有选秀时他们遴选进宫的女人……一群被挑剩下的枯枝败叶罢了,看着就倒胃口!她们生不出皇子,难道也怪朕?!朕不过是……不过是怜惜她们,让她们少受些孕育之苦!也省得生出那些个孽障来争位!再说了,那些女人要真能安心伺候朕,何至于此啊?” 又来了。他要是真讨厌世家的女人不想被大族去父留子就应该管住自己那□□二两肉,而不是给人灌什么剧毒红花汤或者施那些毒辣的后宫密刑。 “好不容易碰上些百依百顺的,宠两下,立马就成为众矢之的,没一个活过半年的!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这才对啊!她们的榜样谢桐不就是个现成的蛇蝎吗?怎么荒淫、薄幸这些难听的坏名声又反倒扣到朕的头上来了?!” 这话宁帝有些心虚。其实有时候他宠爱一个女人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多稀罕,而是为了转移其它妃子的目标,让她们互相消耗、可劲宫斗,从而减少她们投在争宠上的心思——那样自己还能在监视中喘口气。但这种心里话他是不可能当着韩九昌的面说出来的。 他会疑心韩九昌兔死狐悲,以伤其类。但好在韩九昌立刻又跟了一串红颜祸水论,舌灿莲花,滔滔不绝,让他很是放心——看来他的好伴伴并未从中察觉出什么。 “陛下所言甚是啊!历朝历代,没见什么皇帝非得靠女子成为明君不可!反观之,皆是妖女秽乱宫闱、嫉美妒贤、狐媚惑主——多少君王的声名都因为这些女人惨遭祸害了啊!” “是吧是吧!所以朕才算看清楚了,女人如衣服,这次南巡就一个都没带!但却第一个就通知了九昌你啊!” 女人如衣服。所以他选择了裸奔,只留一条最贴心的小裤衩。 “陛下圣明!不仅取信了奴家的陈言,竟还将南下护送一行大小事务一应交托于奴家。奴家不敢以此居功,但陛下如此倚重老奴……老奴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韩九昌差点下跪欲拜,却被宁帝一把扶住。 “非也!韩爱卿可是朕的肱骨,与朕相伴长大,最得朕心,如此岂不见外!你自称…臣便好!”宁帝故作爽朗道,笑意却不达眼底。 “奴才不敢!只愿尽心为陛下分忧解难!” “韩爱卿也是一心扑在为朕着想上,直言朕之所忧。只可惜外人难免误会。皆传朕受你蛊惑,因而才做下那许多荒唐糊涂之事。譬如过往种种,又譬如今日。外人都传朕是……未战先怯!甚至于抛母弃妹!无非是替他们的女儿妹妹们鸣不平。任他们说去吧!反正即使从现在起虚设六宫,也挽不回朕的好名声了。”牵动愁肠,李氏长叹一口气,语气里皆是痛心,“朕只想当个寻常富贵天子,普普通通的,纵使偶尔享乐些,怎么了?天下都是李家的啊!老东西也是这样做的啊,他任上怎么就没见着什么错?就是满朝文武都以为我没威望、没势力、好糊弄,可着劲的欺负朕!” 当了二十年太子,最大的势力还只是一个陪自己从小到大的内侍——那确实有够烂泥扶不上墙。被世家的人精们骑在头上欺负不是活该吗。厌没针对谁,只是他觉得目前的自己都可以考虑跟殿里这位较一下力了,而他也才掌权一月而已,就已经有数不清的大族名士来拜码头、探虚实。就算在民间,他的势力也绝对不会比他爹小,还是他少年时靠自己单枪匹马杀出来的。 嗯,他用三十天就做到了这位陛下三十年都做不到的事。这感觉……还不赖。果然权力这玩意儿,不是看谁坐在那把椅子上就归谁的,而是看谁更能勾起别人的恐惧。 “想当初朕巡游大好河山,见塞北风光好,想修个园子,他们谏朕劳民伤财!想开条从北到南的运河,功在千秋,他们又谤朕好大喜功!满朝文武,除了你们这些身边人,谁把朕真正放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语速越来越快,口水都乱飞着。韩九昌微笑用脸全接了,没有露出一丝不满。 “……朕每天平衡这个,安抚那个,想着夹在中间憋了几十年也够窝囊了,就找个不开眼的蛮酋撒一撒气——竟招来这等塌天之祸!” 他一拍大腿,痛心疾首。 “朕的名声!民心!全完了!” 但事实上,宁帝这番话有点刻意卖惨的嫌疑。虽然,英明神武绝对配不上,但他其实一直让自己在世家裁判的位置上待得十分舒服,世家也觉得这位陛下挺好养活,很早以前就没有刻意为难了。要不是贺兰白的事上玩脱了,他或许还真能驾驶着总体呈现着盛极而衰趋势的大宁王朝,继续一直舒服到死。毕竟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呢——他无子嗣,也着实已经自私到克服了传宗接代的信念。或许早已经决定了,临死过继一个世家子当继承人,还能再挑一波内斗。最后变成一个易水寒时代,大约排行在中下等的庸君。 但他就是玩脱了,让胡马饮长江的千年奇观就这样丝滑地在他任上发生了。 在长安城的帝宫中,那些名士大儒们没把他培养成好皇帝,却让一个原本属于草原和雪山的血脉在千磨万击的痛苦中淬炼出了属于英雄的异变。仇为饵,恨为食,贺兰白的野心不是他亲手喂的,但日积月累咬碎雏鸟的每一口吞噬,都离不开他这个大宁名义上的君主。最后属于苍鹰的骨架上重新长出了少年狼王。 于是来了,都来了,横扫天下对上丢盔卸甲,攻城略池对上人地皆失,雄才武略对上苟且偷安——他的小阴谋和小聪明对上胡人的铁骑、绝对的武力,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这贺兰小儿……啧,不仅不感恩我给它地方住!还谋划复仇?!还拒绝议和?!我呸!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他才该死!” 宁帝开始更高频地跺脚。他终于名垂青史了,反向的。他被当世英主衬托得灰头土脸,而像这种没救了的自恋型人格障碍,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先暴怒、后甩锅,然后把头埋进沙土里做鸵鸟——错的不是他,错的是世界。 “嗬,朕的百姓,朕视他们如衣食父母,他们视朕如洪水猛兽;朕的臣子,朕视他们如手足腹心,他们视朕如冤家债主!要钱、要权还不够,现在一个两个的都要朕死!…………刚即位没两年就遇刺,不惑诞辰又碰上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易水寒,南下又频频遇袭……朕难道是刀架子不成?成天被这帮刁民刺来刺去!朕在位期间,物阜民丰,也没短他们什么吧?如今…如今连燕游!朕提拔的他!他竟也要反!他撺掇城防军和禁军要宫变,他儿子更是一早就勾结易水寒、图谋不轨…都要朕死!朕只是想好好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好戏。一个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为了“好好活着”不惜让无数人家破人亡的皇帝,却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委屈、最受迫害的人。至于谈及臣民时的那套明君话术——说是衣食父母,默许的是横征暴敛之令;说是手足腹心,做的是兔死狗烹之谋——足见这位陛下果真天人,父母和手足都只活在嘴上,而且是可以权时制宜、按需更换的。 而既然父母手足换得,那儿子自然也是换得起的。 被他换掉的儿子:“……” 厌已经无心再吐槽,而是略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要让这位陛下活着,最为难的绝对不是他本人,而是全权负责安保工作的瞻京卫,尤其是他这位队长。这废物皇帝还在这叽叽咕咕。这瞻京卫统领但凡换别人,这位皇帝的好头颅早就不在他脖子上了。 厌把目光挪移到长廊对侧,彩绘大木构架上镶了一层并蒂双莲缠枝纹的滚边,金漆刚好涂了一半。让他想起:他那个过早离开他的母亲,也有一把刻着类似图案的梳子,凹陷处渗着一样斑驳的金色。而后来为了夺回那把梳子,他轻率出手,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但那个人活着,余下那些义宅儿童也未必真能分得多少,而他也决不可能再走上今日这条上升路径,戴上这顶属于禁卫军统领的头冠了。 回首来时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人机关算尽,最后不过给他人做了嫁衣。冥河之上千帆竞渡,每个人都只是挣扎求生的渡客,为了活命不得不推开他人。他是为了自己求生才不得不搬开一些障碍物,只不过这些被挪了位的障碍物,恰好又阻了别人的生路罢了。这决不意味着主动求生、搬开障碍物的那个人就该死,不是吗? 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毙,至于别人的命,得靠他们自己去挣。 这时,韩九昌谄媚的声音隐约传来,似乎在提醒什么。皇帝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被噎住,随即变得更加烦躁和不甘: “是!朕知道!现在不能动那个燕云洲!” 听见熟悉的名字。厌的视线在金漆上猛地一拐弯,在夜色里无头苍蝇似地晃了好一会儿才聚焦。他怀疑这不是单纯的心理因素,而是脑子里确实有什么东西在作祟。从之前在地牢就有的眩晕不适感,而今更加强烈了,像是要钻透颅骨爬出来。 “谢回死前就上奏,就他那个徒弟还勉强通晓几分兵事,如他遇不测,叩请在接下来的战事中重用之…哼,谢回自己都死无全尸!还想着给自己那个好徒弟留后路,连家中的免死金牌都让族亲送上来了——朕果然没感觉错,他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忠臣良将,分明是朕给的他军队和帅旗!可他的心就不向着朕这儿!” 谢回是救时之将,但以他的品格和地位,不可能成为皇帝的鹰犬。爱国和忠君的概念就此分离了,一个比较浅层而易于为大众接受的原因是——皇帝在做违背国家利益的事。 皇帝似乎越想越气,声音里充满了被迫妥协之后的怨毒: “他那个徒弟也真是,一身病骨头还就硬是拖着不死。还有力气在南下路上,不断裹挟流民,到处收买人心!三千愚民还真视他如再生父母!韩卿将他‘请’入掖庭,那群刁民竟敢聚众在宫门喊冤!他还敢回应什么~诶唷~‘不必担心,圣上心中自有公道’,装什么装,好人全让他做了!现在一动他,朕岂不就成了无道之君了?这南州是不是还立刻就要乱啊?” 殿外的厌,脑中也在无声地烧烤,不,思考。思考那些勾连在“燕云洲”这个名字上的红线:燕太尉独子。长公主密友。谢将军亲传。贺兰白故交。易水寒……姘头? 一个全家够死一万遍的身份。 和南迁百姓的领袖——三千人,他现在管户口,不会再有比这个更多的数字了。就是他跟踪的那个小少爷没错,千真万确是同一个人。 厌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幸好有面具稍作抵挡:这简直荒谬到有些可笑了。他仿佛到了这一步,才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一个什么样的职位上。是非,对错,善恶……因果,业报,这些他曾经认为不重要的东西,如今都摆到了眼前来。他和那个人,就在如此赤道对极的两端。好像一次没有追上,接下来就是一辈子都无法触及了。 殿内韩九昌依继续对着皇帝循循善诱: “陛下息怒。燕云洲小儿,不过仗着父辈余荫,沽名钓誉。圈禁掖庭,已是恩典。既然他主动送上门,奴家自会好生看顾他的。当务之急,是燕游与安意长公主。” “对!燕游!李如愿!”宁帝嗓子将哑,依旧被触发了底层代码之背后蛐蛐,“——南逃那夜,朕本想召燕游入宫…哼,他却半道突然称病不来,转头就自行调兵,三千甲士一夜之间就从城中各处冒出来集结好了。说什么拱卫朝廷!他哪来的兵?分明是蓄养私军!抗旨不遵,擅自行动,其心可诛!如今他倒成了收拾山河的功臣了?笑话!” 在皇帝最后一声怒极的笑后,殿内沉寂了片刻,直到余音完全消散。厌同样静候着,衡量殿内那位天子将如何施展他阴得没边的手腕,继续在这个权力的死局中苟延——或者万念俱灰走向终结。如果前者,那他凭自己心意做决定;如果后者,那他就要施展点强硬手段了。钉也得把他钉死在这个“他不想要”的皇帝位上,最好烂在上面。 宁帝将眼珠润湿了,目光活泛起来,血丝和青筋暴起,展现出同此前不同的、另一种扭曲的面目。这张泫然欲泣的脸他只给韩九昌看见过,其它活着看见这副面容的人,最后都死了——那都是他曾经的政治盟友,也是被他丢弃的“手套”们。而这副面容,只专属于一种特定的行为——那种行为叫,构陷。 他的嘴唇抖动着,每一颤都是戏。 “他不是一心卫国守土吗?好!朕就让他守!这个烂摊子,让他去扛!这么努力,这个皇位活该他坐!” “陛下三思啊——”韩九昌话还没完,便被随后的话震惊到无法继续再言。 “传朕旨意,江州全城戒严,寸土不得让与蛮夷!所有武备、物资、粮食,一应迁回南州,正好!就让江州……坚壁清野!贺兰白不是扬言入城即杀吗?好!朕看他们能守多久!能耗多久!用江州的人拖住他们!看六月一涨潮,他们的马还过不过得了江!” 坚壁清野。厌在心底冷冷咀嚼着这四个字,根据他的读书记忆,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现在宁帝相当于是要用一城百姓的命,给自己换生的时间。他这个君父比那帮用义宅小孩的人油蜡烛给自己作法的死太监还没下限。哦,忘了他是他们的主子了,那倒也不是不可能,上行下效罢了。但厌因为对他爹的无耻有预期,所以不是太惊讶。平民对他也是灰一样的东西,江州城几十万民死就死了。他更在意,甚至不如说纠结的,是宁帝会如何对待燕游——这个和“燕云洲”关联甚大的人物。 “他燕游不是总揽讨虏诸军事吗?我再给他一个制书,再假黄钺、领江州牧、封盛国公!” 宁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精神不正常的慷慨,“他不是自诩大盛遗脉,心心念念收复故土吗?朕成全他!让他做这收复河山的盛国公!让他持假黄钺,代天征伐!让他总领江州牧,守他心心念念的国土!守成了,这土就是他的!” 假黄钺,代表着专征专杀之权,实则用强权绑定全责,让他无法再行推诿,必须首当其冲地强咽北敌的凶残进攻;江州牧,是将一座空城、一片死地的治理重担,还有那些被放弃的生民的期冀都死死压在他肩上;而那“盛国公”的封号,更是用心狠毒的捧杀——将他那点隐秘的复国心思公之于众,架在火上烤!甚至把他和整个大宁皇室(包括李如愿在内)置于潜在的对立面上。 韩九昌立刻领会了其中三昧,夹着嗓音恰到好处地发表出皇帝需要的赞叹与忧虑:“陛下圣明!如此厚赏,燕太尉……不,盛国公必定感激涕零,竭尽所有以报皇恩!只是……这权柄是否过重?恐其尾大不掉啊……” “重?朕只怕给得不够重!” 宁帝咬牙切齿,眼中闪烁着淬了毒一般却快意的光,“不给他足够的‘权力’,他如何能‘心甘情愿’地为朕守住江州?不把他捧得足够高,将来……又怎能让他摔得足够惨!”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是滚沸的,含着喉咙里熏出的血,又被他哑着嗓子呼出来。 他一转身,甩袖道:“拟旨吧。措辞要给足,要让他燕游觉得,朕离了他,这大宁的天就要塌了!让他觉得,江州之战就是他燕家复起,成就不世之功的起点!让他敢回,毫无顾虑的回,回来就是得殊礼、加九赐、进爵称王,改朝换代,拿回属于他燕家被我们李家窃取的天命!” 这声量,耳棉是阻挡不住的,恐怕两个小太监也都听见了。不过没关系了,宁帝就是恨不得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也巴不得这宫当晚就乱起来,最好传到养病幽居的谢桐那边。 厌无言将袖管中另一枚看似不起眼的卷轴又往深处掖了掖。 燕游是燕云洲的父亲,长相是大宁官场一枝花。厌想象他或许拥有一张和燕云洲一样,只是更加有岁月痕迹的脸。也在想象这个在大宁官场浮沉二十年,出相入将的新锐权臣接旨时的表情——是壮志得酬的激动,还是看透一切的悲凉?或许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这江州燕游恐怕是去定了,毕竟皇帝的意思就是“君可自取”,打下来,江州就是他的。而这“盛国公”的头衔,他也是一定会争一争的。以他打听的消息来看,燕游权欲熏天,借着太后的名头四处结交,然而做事隐蔽不留把柄,杀手界都绕着燕府走。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家迟早是要反的——他从身在长安时就知道这一点,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从跑龙套变成反派二号。 他爹这一手确实高明,也确实缺德,不仅将燕游逼上骑虎难下的刀山巅,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为他铺好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黄泉路。接了,九死一生,即使死棋盘活,也随时有被反攻倒算的风险;不接,就是抗旨,在南州的亲眷也难以保全。 而这一切,无疑都在为他手中那份关于燕云洲与贺兰白的,足以在未来一剑封喉的供词,层层加码。 是的,厌手中的供书,有两份:一份轻浮,关乎风月;一份致命,直指通敌。他暂时只交了第一份——看起来像八卦小报的那份。这不是因为他的恶趣味,而是出于一种官场生存智慧。虽然后世也有人称之为“磨洋工”,但厌的“磨洋工”,显然是带有更明确的目的性的。 乱世风邪,指不定谁何时就坐了庄。情报这东西,有的最怕等,有的等等反而有奇效。比如自己手上这份。现在给出去,毫无疑问就是最亏的一个点。 第一,现在抛出无非是给皇帝一个更快铲除南州城内太后党的借口,那些人不过一些蚊蝇不足挂齿,到时候自己还得加班。他乐得先交一份无关痛痒的情报先应付着,手上这条还能拖会儿,再抵之后的指标。而且事关重大,仅凭一封证词未免有些单薄了,他还需要多搜集一些长安宫的人证物证,空口无凭、模棱两可不符合他的风格,他是要搜出铁证一击毙命的。 第二,谢回一死,神州陆沉,生灵涂炭,百姓无不痛悼之。此刻皇帝还需要燕云洲这面“谢将军第二”的旗帜来安抚军民,更需要让燕游心甘情愿赴江州坚守消耗实力。此时他揭破,只会让朝局民心提前崩溃,让本就危急的前线瞬间瓦解。戏台子还没搭好呢,他可不想打草惊蛇,先等瞻京卫的手足够伸到太尉和长公主那边再说吧。他可不会犯跟内殿那两位一样愚蠢的错误,后方不稳就开始挑唆内斗。 第三,他要藏。宁帝现在强行清扫弹压太后党是师出无名的,那么最多的怨恨就只会集中给出主意和下决定的那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当打手,就能更好保存自己,到了殿中那两位到了没有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时,自己的地位自然就能水涨船高。凭着这份依赖,他还能为自己多争取几分自主。反之,若他的情报让李氏党同伐异无往不利了,就相当于也作了政治表态、深度参与其中,时人难免会把他也视作谄媚于上、诬陷忠良的帮凶。 第四,燕云洲这个人本身的态度,很值得一探究竟。厌拒绝表达自己的真实所想,但慢慢剥了一些让自己感到过迷惘的,琐碎的回忆出来:比如南下三千里,那个病骨支离却脊梁笔挺的身影,是如何一步步在流民中悄然建立起不靠刀剑的秩序的;又比如更早,并立站在城墙上时,那人甚至将身旁看似华贵无方的红衣女子的气场都比了下去。这是一个能让三千流民誓死相随、能让谢回托付兵事、能让长公主倾心信赖、能让贺兰白忘情拥抱、甚至能让易水寒那种人精都时时牵挂的人……宁帝视他如肉中刺是正确的,因为他确实有着这个腐烂透顶的世道最稀缺的东西——人心所向。 那少年不止是个用来牵制他爹和知交们的人肉棋子,他其实是天下这盘珍珑棋局中至关重要的活气眼,用在死局上,岂不可惜? 但也只是可惜而已。厌知道,他和这种人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他对未来世界的规划并没有“让所有人幸福”这一条,他们根子上就不相容,作为一个只想勒断王朝气脉的人,他会尽量在必须刀兵相向之前把这个后患解决。但不是现在。 所以厌只是在盘算:到了解决这个“后患”的时候。他会喜欢一个什么样的笼子,或者偏好什么样风格的地牢摆设。毕竟能让他这样在意的生物,从他出生到现在也就这一个了。确实有够特别的,值得收藏。 …… 这位鬼面统领琢磨室内装修,想得是如此认真。以至于有点忘记了时间,就连内侍一个接一个带着慌张的神色跑进殿都没发觉。 恰在此时,韩九昌略显急促的声音切了进来,才终于打断厌的思绪,也带来了新的变数: “启禀陛下。谢家如今的代族长谢祯尧,正…带着第二块免死金牌,还有南州部分百姓联名的血书,以及…部分城防军的陈情,跪在宫门外,请求…保释谢将军之徒燕云洲,许他戴罪协防,为国献策。” 厌这才把目光向宫门的方向望去。格外黑压压的一片。确实,保释的人来了,而且声势不小。 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趋光的扑棱蛾子,要试图为夺回他们的月亮而战了。 厌用手指遥遥数着那一层层的琉璃瓦。像在宵禁后万籁俱寂的长安城中,细数那些点着美丽灯笼的官邸一样。宫阙千重、长安万户都不属于他,但他能让这些亭台楼阁的主人,最后不得不涕泪横流地跪下来求他。金山银山能堆出巧夺天工的建筑,却求不得一个亡命之徒的回心转意,也买不回那些被他视作目标之人的命。 何必急于收网呢?让他们再聚得拢一些吧。 厌心想——可此刻潜意识中莫名的敌意,胸中莫名的气滞,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笼子,枷锁,蛛网……他一个仅凭自己就能活下来的人,又何时成了一个固执于非从他人手中攫取什么收藏的人呢? 笔者想到的答案是:在一个容不下美好事物的、正在崩坏的时代里,一个来自黑暗的人,对他唯一所见的光明,所能产生的最极致的爱,就是毁灭性的占有。其毁灭性,不止在于占有者和被占有者,也会波及一切妨碍这份“占有”的存在。这就是厌因那些外人而起的崭新的情感体验——这种情绪,或许,叫嫉妒吧。嫉妒一份堂堂正正并肩的资格。 作为一个只关注自己要什么的人,厌的心境还没动摇到产生这样的质疑,他也少有向内探索的空间。但这份独占的强欲,确实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火石,一直被他捂在怀中,用所剩无几的体温暖着,好像可以用来擦亮余生,却又好像总显得不够——因为这枚火石是越擦越小的,可前方的路越来越黑了。他本可以放手拥抱黑暗,但又有些不甘于就此归于寂灭。 所以,如果真的能得到什么附加的重量,来压住,就好了。他可以饲养它,在想什么事情时同样想到它,那么自己的生命就不至于如此缥缈而虚无。要有一个笼子。或者……家?只有想到这一点时,他才有一种奇异的安定的感觉,仿佛为那只总在他视野边缘扑闪、扰得他不得安宁的生灵,终于得到了一个安定之所,可以同自己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 然而,这安定感虚伪得不堪一击,掌控更是无从谈起。他还身在影中,甚至是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几乎是在厌重新发觉这点的同时,一股更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再一次向他袭来。眼前的宫阙楼台已经不止于摇晃,而是开始扭曲、旋转、消融——最终坍缩成一个唯一清晰的、他刚刚正在试图构想描绘的焦点。 厌终于想清楚了,那是一双眼睛。一双因为脸瘦得挂相而亮得特别突出的眼睛。 鸦青的瞳眸,澄澈如玉。圆长的形,边边角角打磨得很圆润,没什么攻击性。睫毛顺着优美曲线长长扫下,但不全整齐,有几根沾湿在眼睑上。眼神则中带着点病气的郁色,却有着能让一切喧嚣都沉寂下去的,静水流深般极隐忍的力量。 更诡异的是,那双眼正在用一种,他无比恶心的眼光——心疼的眼光——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倒映出的,则是他自己的正脸,他自己都很少亲见的绝美容颜,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却在昏惨惨的夜色中白得吓人——没有面具,没有,而且,惊惶得像那面具是被打掉的。 ……那是谁的眼睛? “呃——” 这个问题兀的刺了进来。把厌的神思愈发搅得一团乱,剧痛炸开,他急喘一声,扶住额角,指尖插到面具下,反复紧抠着太阳穴位置的皮肤,指尖从微凉一直搓到发热。 简直阴得没边了。 他厌恶一切失控,尤其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失控。这感觉……不像伤病,更像一种诅咒,或者,一种反噬。 这个的机制更像——听说中的,蛊。 古姑姑没有这个胆子,其它人又没有这技术。 那是谁?杀千刀的。倘若害他一个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把另一个人的命运强行跟自己绑在一起,给他埋进一个名为“燕云洲”的病根,不伤筋动骨,却不断用种种似是而非的错觉折磨他的心灵。 所以这是要用爱而不得折磨他? 笑话。一个把自己当成刀来工具化的人,连“情”的存在,都要彻彻底底地否定,遑论“爱”呢。用更接近现代的说法,他顶多是觉得被对家以身入局造了黄谣很麻烦而已。 与此同时,殿内。 “告诉外面那些人——朕准了。”宁帝顿了一会儿,吩咐韩九昌,“但朕同谢爱卿有些单独话要讲。” 宁帝还没来得及把书捡回去,为了防止被看穿,谢祯尧只被允许等候在距离龙椅很远的地方。谢祯尧也担心御前失仪会再让迎回燕公子之事再生波折,也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宁帝瘫在龙椅上,摆了摆手,好像真的甩掉了一桩大麻烦似的。他拖长了声,显得异常疲惫:“谢将军忠勇无双,为国捐躯,朕自然会善待他的爱徒。也会按其生前所荐,予燕公子大用。不过既然他身子弱,朝廷又需要他,就得好好‘照料’,莫要再让他‘奔波劳碌’了。” 谢祯尧仔细品味话中滋味,心中微沉。他听不出这话中的夹枪带棒含沙射影,却凭直觉觉得——倘若此刻在自己这个位置上的是谢回,那他对这番话必定会有完全不同的观感。 宁帝对预期般得到的——属于谢家如今代族长的沉默很满意。他将话锋微妙地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你谢家世代忠良,祖上有扶保江山的不世之功……谢老侯爷,作为长辈,也一心为国,从未偏倚……你谢氏助我李氏良多。这‘忠义’二字,可要一代代传下去,莫要…让朕失望啊。” 未等谢祯尧叩谢,宁帝已闭上眼,喃喃道:“朕累了…都退下吧。” 韩九昌躬身领命,随即想起殿外还候着一尊煞神,快步走出。他脸上又堆起无可挑剔的假笑,对厌低声道:“厌统领,辛苦久候。陛下忧心国事,方才已经歇下了。您不如…?” 厌从阴影中抬眼,目光从那张老脸上扫过,仿佛在看一件无趣的死物——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知道这位宦官之首的成色了。他本以为对皇帝来说,从小一起长大的奴才多少能有些特别,但事实并非如此。老伴、儿子,都一样是工具。他是征伐的矛,韩九昌是挡枪的盾。仅此而已。 但这驱赶确实来得正好。 “嗯。”厌只回了一个单音,听不出情绪,然后转身走出几步。像想起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明日,我告假。” 不等韩九昌有所反应,他的身影已不见。留下韩督公在原地,假笑渐渐僵硬:这位统领是越来越不循规矩了。 而对于厌来说,他俩名义上平级,这确实不是申请,是通知。 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去找古姑姑。 去弄清楚脑子里那双该死的、属于不知道谁的、带着心疼目光的眼睛,和那双眼睛里曝光出的少年的自己…… ——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