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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归去来「结」[番外]

作者:天海迢迢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本章开头含有部分法医解剖相关描写。可以跳。)


    隔着口罩一路扑入鼻腔直冲天灵盖的是一种为严寒所封冻的死亡腐臭。空气里隐隐弥散一股铁锈味包裹的诡异甜腥,强忍恶心细细嗅,竟还能品出一丝冻干腊肉和腌鱼的风味。


    神似灶台冷却后、被柴火堆缚住僵死的老鼠。事实也确实如此。燕逸之当那人是鼠辈,那就是吧,硕鼠——他们文化人确实用这个比喻那些横征暴敛的贪官。只不过过于硕了。


    ?宀吕事大人正躺在主屋供桌前的青砖地上,还穿着二人初见时那身无品官袍,只是官袍前襟已被劈成了两片,露出遮掩的、覆着暗紫色尸斑的蜡黄皮肉。


    致命一刀——应该是锋锐的长刀,是从右锁骨砍入的,然后从左臂腋下穿出。接近一刀两断。


    楚倚云一眼便看出杀手很厉害,厉害就厉害在,敢照面一击,且斜贯躯干的斩痕断面齐整,从刀经过处一气把心脏也开了瓢——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血一部分直接泵挤喷涌而出,其余则顺着全身脉管的主干自断裂的心腔汩汩外流,铺出满地紫的黑的赤的凝块,血块放任自流探出的枝蔓早已冻结,形同几扇巨大的血色珊瑚,在大肆污染地面的同时,也将尸体所着的青衫染成了赤黑发紫的颜色——死后也是让他穿上大官的衣服了。


    这出血量大得,她乍看还以为多杀了几人。


    那凶手在致命的第一击砍断肩膀后并未收力,那人左小臂连着手掌也被砍飞,掉在一旁,也是一副血快流干的枯黄样子,还留着些许生前痉挛似的抓握状,只是银票已自手中松脱,落下,染了血,湿湿黏在地上——如此,这三百两便无法兑现了。


    说到财物。倚云想起自己的任务,不由得心急如焚——屋内初时虽有翻找痕迹,却只波及几格柜子,显然是有目的的在寻什么,而非乱翻一气。她唯恐那镯子已被别人取走,无法同燕游交代;更怕有何处未能翻过,竟漏了,若那镯子被后来人寻得,东窗事发,难应对太后那。幸而走投无路之际寻到尸体上,试探着轻轻将那断肢的袖子往下捋,竟在腕上找到了那之前在周边遍寻不见的闻人旧镯,不由得又是惊又是喜。尸僵已退,只是男人手腕到底粗壮,她还是废了一点巧劲才取下,金镯内侧面还黏了点皮屑和黏连的血迹上去,她皱着眉放进了贴身口袋里。


    不是求财——或者不完全是求财和物,她在心里暗记一笔。随即转身,蹲在血泊旁细察,创口骨茬、肺叶、皮肉、经络、脂肪,白的、黑的、紫的、黄的、褐的、红的,乱呼呼一齐都翻到眼前来。左侧头颈交界处又被追着砍了一刀,头简直是被刻意扭转过一般被竖放在地面,斜挂着脖颈皮肉,仅剩半寸筋脉皮肤堪堪连着断出的肩膀。


    “死不瞑目啊……”干得漂亮。


    尸体面上还定格着生前最后一刻的惊骇状。口大张着,眼球上翻,瞳孔散大,角膜覆着层冻裂的冰晶,倒映屋顶横梁间喷溅的血迹,当中还有部分复曾蜿蜒着落下。


    楚倚云视线紧随梁上滴垂的血蚓,回落到尸体腹上的切口。这第三刀应是死后留下的,缘故无他——要命可以,但没必要,断口的出血方式也反映了这点。部分内脏洒了出来,肠子和胃都被拽出了体外,还都用刀(可能还有手)翻开、破坏过——是个饱死鬼,至少她看到了尚未消化完的腊八粥,糯米、莲子、花生、枣皮等,呈现稀里糊涂和粒粒分明兼而有之的状态,已经层层叠叠的冻硬了。透明浆膜和灰青腹壁冻得如皮革般,隐约还裹着层尸绿和霉斑。


    得益于季节,尸体身上的漏液、肿胀倒是不多,也没什么苍蝇啊蛆啊之类叫不上名的小虫嗡嗡在旁边飞着或者爬着,但也足够有冲击性了。


    完全够她跟燕游报工伤,求点精神损失补贴。


    宁朝的法医学专著《洗冤录》对尸体的腐坏进程进行过专业的研究,冬日气温低,得五日才抵春秋一日,十日抵夏季一日。


    所以对于此人的死亡时间,楚法医的鉴定结果是:死了,早死了,半月有余。合理怀疑没活过二人见面当晚。传言人死后要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转生,这都过了二七了。不过眼见耳闻此人竟做了这么好些恶事,她也斗胆当回判官,掐指一算,断此人若经六道轮回,必得凭贪心进个饿鬼道,或者凭色胆进个畜生道才是。


    人一死,多有价值的密辛、线索便只能烂进了肚子,再倒不出。楚倚云对着管事的碎尸犯了难:


    死倒不奇怪,想要他命的人多到一只手数不过来。怪的是时机——正在她走之后,竟然是接近前后脚的事。这就不能不让人生疑。


    而且整个义宅已是人去楼空,除了这具膛开肚破的尸体,其余孩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韩氏?”


    楚倚云本能一般地喃喃自语,细想也觉得自己的直觉有理有据:宵禁后有手腕派人出城到这作案的不多。燕游虽是她之外唯一知情人,但那反应,首先排除;太后、皇上更不可能,割鸡焉用牛刀,贵为天家,他们有一万种方法兵不血刃地料理他;而若引入其它有武装傍身、又同义宅有勾连的世家,那就更是把问题复杂化了……一项项排除掉,最有可能的还是东阁派人封口。义宅中本就有他们的眼线,发现情况不对便卸磨杀驴。


    可仍有值得再思之处:传闻东阁高手如云不假,可堂堂内相总还不至于趁着被弹劾的风口亲自对付这么个小人物吧?遑论是以如此血腥到近乎泄私愤的方式……


    还是,就连这“仇杀”本身都是为嫁祸所作的假象?那倒也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但若是韩氏下手,那些未被她所营救走的孩子们,岂不处境危在旦夕?甚至,很可能已经惨遭毒手,成了那生祠的涂料或者长生丹的药材了……?


    亏她还算计着过年后府内周转得开了再来一趟,没成想竟是来迟了……


    楚倚云心乱如麻,不敢再思,只一味想:得赶快带着镯子将所见回报家中,借燕游的脑子把情况弄明白才是。却忽听得窗外咯拉拉响起一阵碎冰响动,是足迹踩在积雪上压实之声——似乎有人正往此处来。


    楚倚云这才不得不将注意力尸体转到方才遭遇上:早先她推开屋门时,伴随吱呀,确实还能听得一阵线绳接连不断拉动铜铃的声音,在一室寂静里格外明显,但很快也无暇为她顾及——因为冲击性的所见让她一时眼前发黑、心动过速、如坠冰窟、喘不上气,终于共情了儿子燕云洲心症发作时的痛苦。后来到她终于平复身心准备开始简单验尸时,那铃声已停了,也就没当回事儿。


    若是寻常猎户路过自不必担心。但万一正是这解铃之声,引来了系铃之人呢?比如,刻意布下陷阱,请她入瓮?


    楚倚云并未想着躲,拆下发簪上一枚蜻蜓,摸出暗藏的刀片,腕上微微发力,做好了稍后活动筋骨的准备。作为官员夫人身上随时藏八个十个暗器很合理,至少她觉得很合理。“云中飞燕”的一身好武艺也给了她此刻定在原地静候来者的底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凡不怀好意者,管他韩狗的鹰犬或者什么,来一个她打一个,来一双她揍一双——正巧捉活的,燕游想要线人,这个没了,那就连本带利赔他!


    踩雪声愈发近了、紧了。一黑影疾行至门侧窗外,脚步一顿,边缘在窗户纸上渐渐拓实。


    机不可失——楚倚云倏然抬头,指尖发钗如同袖箭般激射而出,骤然刺破糊窗的旧纸。但那黑影仿若无觉,只在原地拧腰侧身,竟是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金钗直直飞入雪色之中,仿佛静了足有一弹指,才听得“刷”一声飞刃破空之声。


    楚倚云心下暗诧:方才一击,寻常人非死即伤,不中绝非自己疏忽,实为对方躲避身法快过人目力所及。老韩还真是出息了,不过是来查看个现场而已,竟至于出动此等高手?!而且,这高手的个子……很是小巧啊!该说人不可貌相吗……


    殊不知更令她惊诧的还在后头。


    窗纸被刺出一个窟窿,蔓延出裂纹,又在金钗破空之声逐渐淡去之际,随着裂纹的膨胀片片剥落。而透过窗纸剥下的洞,于一片刺得人眼疼的雪光之中,她看见了那一副鬼面。


    还有戴着鬼面那个,着玄色粗布短打、身子削得可怕的少年。


    正是彼时刚满十四岁的厌。


    也是……此案的凶手。


    大宁法律条文保护未成年,脚下这人算白死了。


    贵妇人哑声唤出一个音节,说不出是“呀”还是别的什么,足下一踉跄,竟险些被血冰滑一跤。


    而被迎头射出一箭之后,那少年便如同应激的野猫一样挺直了身,却并未逃跑,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门突入,朝她翻腕亮刀,直指心口刺去。


    她避也不避,自右手挥出一直缠在腰间的九节鞭,同其正面相抗——


    二人俱是以攻破攻,刃光鞭影,是银金交错,也是死生一刹。


    “咯——”


    桌子被劈出裂纹,尘灰木屑四溅。


    “嚓——”


    烛台翻倒,杯碗破碎。


    “膨——”


    门轰然坠地,二人顺势从屋内打到屋外。


    两个高手中的高手一路你追我赶,若即若离,不依不饶,越打越凶,越打越疯。


    “沙——”


    长鞭一挥,纵扫一线,横扫一片。断竹织出雪幕,企图遮盖一瞬视线,又被冷锋挥开。


    “铛——”


    电光火石间,被斩断的鞭头甩落地面。刀面亦被击出豁口,方向偏转,碎裂在即——


    “噗——”


    猩红飞溅,终是见了血。


    “……”


    但这次比试并无赢家。


    为何?


    长刃在断裂前最后一刻刺穿楚倚云的肩膀,殷红沿着刀槽长流,在一地白雪上溶蚀出一朵血莲。而正于此同时,一只看似穿金戴银、养尊处优的妇人之手也紧紧揪住了厌的衣领。


    视线相对那一刻,两人瞳孔俱是紧缩。楚倚云是痛的,厌是惊的——他也认出她来了。面具镂空处后,那如一汪幽潭的瞳仁中,微波乍起,情绪翻涌。似有一瞬迟疑,紧接着就是下意识的回避、退却,很快又被麻木、冷漠和暗藏的杀意所取代。


    截断的刀面像一条刁钻执拗的银鱼贯入肩膀,牵起分筋挫骨之痛,一发而动全身。楚倚云强行忍着,回看进身前的鬼面少年墨玉似的眼睛里,勉强笑笑,却比哭还难看——这种疼她已经不太习惯了。


    其实方才若想破局,可用鞭子卷走刀,一次卸掉二人武器。但此子用刀如神、身法千变,未必就能缠上。缠上了,若他不恋战,即刻舍武器脱逃,也难追上。所以她宁可受这点皮肉之苦,也要近他的身,换一个答案。


    幸而没有失望。一定是他——熟悉的气味,和他母亲一样,冷冽,却让人无比安心;熟悉的一招一式,和自己一样,轻捷,却步步割人性命。就连年纪也对得上。


    那玄色鬼面上,还留着方才被镖头轻擦而过时,所留下的刻痕,浅淡的白色一条,划过鬓边。她甚至已经喜不自胜地在脑海里拟合出了同她日夜缅怀之人如出一辙的眉骨形状:虽然暂时没看到面具背后的人脸,但她本能地相信,这就是白苍灵之子。


    可他小时候明明很乖的。现在却着实凶得很。像养不熟的野猫。虽然对于这点她倒是能理解——毕竟自己小时候也是很乖的,后来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后,也长出了满身的刺。


    问题在于,该怎么让这个被她亲手养大到五岁的孩子信任自己一点。


    想到这,她将勾在掌心的三指一松。防身手镯咔哒一声落在地上。按动暗扣,便可变形为一把弯刀。若她抓的不是衣领,这时已经刺进厌的的颈动脉了。


    方才对峙时,楚倚云的左右手都有武器。这镯子戴在手腕上,也不影响随时换一只手持鞭变换花样。兵不厌诈——最初云郎告诉她的。但此时握鞭的右手已废,她又主动放弃了左手继续持刀,这般做法,无异于将自己的命递到眼前这人手上。


    这就是她能想到的、给得出的全部信任了。


    “我不仅现在不会伤你,以后也不会。”


    厌眼中的戒备却并未因此稍减。只觉眼前这人着实惺惺作态、多此一举。他后颈还是被牢牢擒拿住,多说无用。他也知自己这个便宜“姨妈”内功有多深厚——一旦她掌中发力一拍,不用利器,就可以轻而易举让他折颈而死。江湖上还有她的传说,就连自己一身保命的本事最初也是师从于她。


    不过他能这样想,那到底是对母辈之间的情意缺乏了解。楚倚云和他母亲白苍灵之间,可是有着二十年的大爱、大恨、大恩、大愧。血雨腥风里滚过的江湖人快意恩仇,也最是重情重义,比较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为了报恩或者还愧,不太把自己的命当命。


    所以同样,他也绝对猜不到眼前这个女人的真实念头——楚倚云甚至是觉得方才一刀捅得该,就是取去她命也无妨的。包括松手交付性命那刻,她是真的既没想到在家翘首以待的丈夫,也没想到缠绵病榻的儿子。只恨童年深入骨髓的痛让她一旦碰到危险,第一反应便是侧身闪过、反手回击。甚至被刺一刀,她也只庆幸苍天开眼,至少没有让她误伤到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几年的寻寻觅觅,终于有了一个着落,也让她,对天上那人,多少有了交代。于她而言,此前种种,不过是大梦一场空;此后种种,也不过是蹉跎在这人世间。


    但好在,这一刀能让她痛醒。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楚倚云满怀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光天化日之下,那么小、那么瘦,简直像烧过的柳条炭一样弱不禁风。却有如此恐怖的武功。


    ……不愧是,她和阿灵的孩子。


    开口便是:


    “此鞭凶险,扎可穿人,抡可断骨。你却避也不避,一定在外面受了很多委屈。”


    “终于找到你了,跟我回家吧。”


    语毕,还颇为怜惜地扫了一眼厌的衣着,也是在检查他是否有受伤。


    黑色耐脏,适合常年劳动的人。但贵者多爱光鲜锦衣,似乎只有穷人终年穿黑的。久而久之,穿这种便宜料子裁成的黑布衣便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吉,象征——贫穷与磨折。


    两人此时都跪在雪地上。楚倚云很想抱抱这个苦命的孩子。虽然右肩被刀牢牢固定,左手还要防着厌乱动,但她还是尽可能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呼吸相继,像一个未竟的拥抱。自幼年的厌当着她的面被皇帝的人拐走后,二人之间已有十年未曾如此亲近过了。


    失而复得,何其有幸。她微微一笑,穿过少年黑发的手(扯头发这招虽然损但有用)在面具上轻拂而过,单指勾住边沿便欲揭。


    坊间传闻,楚夫人最擅山水画,其次花鸟,再次人物。但对于此排名缘何,往往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凭画作存世数量评断。但其实楚倚云不是没画过人,而是所有人物画……都被她用来画了同一个人,而且羞于展示。


    最大的遗憾,也是第一个说她适合作画的那个人,一次都没有看过她真正的画。


    可是久啊,太久了。随着画工日渐精进,对那个人的记忆却日渐模糊,不得其神,形也越来越偏。她知道,再怎么穷竭笔墨,再怎么搜肠刮肚,她能从画中得到的她只会越来越少,但就算越来越少,她也绝不会停止动笔,除非她死。


    而现在,只要揭开这副面具,她就能从少年面上来自故人的那一半血缘,将尘封的记忆再度唤醒。


    “让阿姨看看你。”


    楚倚云指尖微颤,长甲刮动漆面,面具发出一声酸涩的呜鸣,眼看就要泄入天光。


    或许是楚倚云此刻的表情过于温暖,让他想起了深埋在记忆之初的某些温情时光,厌好像晃神了一瞬。但下一刻,却是低吼一声,狠命发力,将手中残刃……又往楚倚云伤处推入一寸。又用残刀割断了被扯住的那一侧鬓发。见楚倚云还要朝他伸手,竟用头槌猛击向她胸口!


    转身便逃。


    “呃呜——”


    冲击牵连伤处,一下又迸出好些血来,沿刀流泻的血浸成一泊。甚至通过层层衣服,洇到了极厚的皮草披风上,楚倚云不由呻吟一声,坐在了地上。雪霰扑进她为了调息而大张的口中,寒意直灌肺腑里去,可她脑海里却仅一个念头——


    想跑,没门!


    她勉强精心凝神,放任残刀堵在伤口上延缓止血,将鞭子换作左手,爬起来向前冲去。


    但二人武才本就难分伯仲,她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能追得上?


    目光摇摇晃晃,时明时暗;跑得跌跌撞撞,竟连鞋也掉了;加上她一直在全力运功,一动,体内的残刀也一动,在原来的伤处继续切肤裂骨、痛彻心扉,每一痛又引发接连不断的失血,竟是千刀万剐一般。血液裹着体温逐渐流失,接近耗竭,但她仍是只不顾命般地一味紧追。


    两串脚印在闪现于竹林中的两个人之间不断缩短、延长,穿上她淌在地上的血迹,竟似锁链。


    茫茫雪中,前面那人的声音隐约传来:


    “——为何还要追!再这样跑,你会死的!”


    楚倚云脸已经因失血冻得发青了,却不无欣慰地想到:至少他说话了。这就是追的意义。


    链节越来越稀落,终于彻底要断了。厌一路都在劈竹子给楚倚云制造障碍,但楚倚云已经握不动鞭子来挥开。


    只能随着因失血渐渐发黑的视线,看着那一片白茫茫天地中唯一的暗色身影,渐行渐远……


    楚倚云趴在雪地上,只是指头不断在地上犁出爪印,内外都被沾湿的华服在雪地上拖拽出血迹——她还在试图往前挪动。只是不知不觉,眼看活捉无望,她已经泪流满面。不无绝望地想:


    阿灵,你们母子都一个样……都一个样!


    她目眦尽裂,调动全身力量歇斯底里地大吼,叫声凄厉、悲极——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娘埋哪里了吗?”


    这一下几乎要把楚倚云的伤口挤烂了,竟生生用剧痛带来的爆发力,声震山岳,附近的鸟雀都被惊飞,方圆半里的竹子上都扑簌簌下起雪来。


    黑影在她眼前十几丈停住,他也在肩膀因大口呼吸不断起伏,但没有再说话。下一秒,挥动掌中已经卷刃得不成样子的断刀,见一刀不成,又啐一声,拍拍手,对着身边的竹子一记飞踢——


    那棵竹子足有碗粗。发出刺啦一声,下了泡大的雪,应声而断,另外还有隔山打牛被波及到的,都是一点点当着楚倚云的面嘎吱嘎吱地断裂。不停蹦出碎茬子溅在她脸上。最初的那棵还不断压倒旁边的竹子,不大一会儿,竟塌了一片。


    这时,她听见了那个男孩透过高大竹墙滤出,接近喘出来的话:


    “你找错人了。”


    那边像是又静默了一会儿。


    一条抛物线翻过竹堆,落在她面前的雪地。


    是一瓶金疮药。


    李晏和白苍灵一模一样。


    一样的决然推开自己,一样的堵死所有退路,一样的宁可一条道走到黑。


    楚倚云用冻得发僵的手捡过那个瓶子,身子窝成团,躺在雪地里想。踩雪声彻底消失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大概要死在这了。虽然她本来想的也是,不成功、便成仁。


    呵,听说死前最后一刻消失的是听觉。


    而她眼前已是一片黑暗。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楚倚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兜里掏出燕云洲(受托于燕游)给她的信号弹,发射。


    这大概也是她能挺过这一劫的真正原因。


    当日深夜醒来时,燕游正紧紧抱着被高级皮草裹成粽子、疑似还强灌了什么药,但意识模糊的她。可她只觉得夫君的脸比自己的身体还要冷。听旁边的人说,燕游看到这枚烟花时,甚至连告别都没说,直接就从太后宫里爬到山脚,还亲手为她掘开封山的雪堆,一把把将她的生路掘了出来。


    “那臭虫死了……”她气若游丝地说。


    “不准说死!”燕游呜呜哀嚎,哭出肿眼泡,眼眶到面颊尽是泪痕,“阿芸广结善缘,救人无数,一定能长命百岁!”


    楚倚云有点无语,她感觉丈夫指定是哭缺氧了,脑子都不转了:“我的意思是,钱,三万……”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是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再也不……”


    楚倚云彻底绝望地瘫倒了。但瘫着瘫着,感受着燕游在自己身边又蹭又亲,她也后知后觉地,从眼眶里扑朔出了一两滴眼泪。


    燕游吓得赶紧从她身上弹开:“是不是哪里疼?我压着了?”


    “不是……”楚倚云呜咽起来。


    两滴汇成两股,两股漫成四股,泣不成声逐渐转变成抽噎,终于,在燕游患得患失地抱住她的那一刻,转变成了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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