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谈话声在耳边萦绕,唤醒了歌莉夜混沌的意识。
她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两个男人的轮廓在昏黄的烛光下晃动。
“烧伤的伤口不能沾水....”
“换药时要特别注意....”
穿着医者袍的男人合上药箱,另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头上几缕蓬松的金色碎发微微翘起,这宽厚的肩膀轮廓令她感到无比熟悉。
“我明白了。”
这温柔而又熟悉的声线让歌莉夜的心扑通地跳了一下。
“多谢您,医生。”
金发的男人把医生送出了门外,两人离去后,房间里显得异常的安静。
歌莉夜试着撑起身体,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她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柔软垫子的四柱床上,床头的矮柜上摆着药瓶、纱布,还有一束新鲜的圣蔷薇花。
“这是哪里?”
她掀开了被子,看到腿上的层层绷带从脚踝缠绕直到膝盖,隐约渗出淡黄色的药渍。
身上的粗布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素白的亚麻睡裙。
“啊……”
仅仅是试着动了动脚趾,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就顺着神经窜上来。
歌莉夜疼得弓起身子,握紧了拳头忍耐着身体的巨痛。
砰!
帝斯凯听到声音推门而入,他冲到床前一把将她搂住,激动的差点忘了控制力道。
“疼...”
歌莉夜虚弱地抗议着,用无力的手推了推狠狠抱着她的男人。
帝斯凯慌乱地松开手,蹲下身单膝跪在床前。
“对...对不起...歌莉夜…”
“我弄疼你了是不是?医生说你...你的脚...”
话说到一半又突然哽住,歌莉夜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浓得吓人,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我睡了很久吗?”
她轻声地问道。
“三天…算上今天是第四天…”
他忽然抓住床柱,红肿的眼眶里强忍着泪水。
“你...你在火里的时候,我差点...”
歌莉夜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恍惚想起十字架上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本应该被蛋液和污血糊住的面颊,此刻摸起来即光滑又清凉。
“是我叫来了旅店老板的女儿帮你擦洗的。”
“我...我不敢碰你的伤口...”
他的目光落在她裹满绷带的双脚上,突然别过脸去。
但歌莉夜还是看见了,帝斯凯低着头,眼里的泪水不停涌出,金发散乱地垂在额前,肩膀颤抖着,那样子就好像一只被雨淋透的无家可归的大狗狗。
他的手上始终缠绕着歌莉夜的发带,五指上满是擦伤和淤青,可此刻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个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反而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为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带着浓重的鼻音。
“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在一起的吗?”
他抬起脸,眼眶通红,泪水顺着下巴不停滴落。
“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质问里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委屈和痛苦,仿佛她真的狠心抛弃了他一样。
无数记忆突然翻涌而来,歌莉夜突然想起她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旧宅,想起那个陌生男人羞辱她的话语,想起在修道院里的日子,想起被绑在火刑架上时…
她的头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像是有人用锤子敲打着一般。她皱起眉,手指用力地揪紧了被单。
帝斯凯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他慌乱地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眼角,尽管她并没有在哭。
“别想这些了歌莉夜…”
“是我不该问…”
他俯下头,额头轻轻抵住她,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脸颊。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歌莉夜觉得脑袋沉重无比,闭眼再度睡去。当她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又再度变得静悄悄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床边的椅子上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惶恐地狂跳,慌乱地撑起身子,顾不得脚上的疼痛,破音地大声喊道。
“帝斯凯!!帝斯凯!…”
“你在哪里……”
可除了她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她望着四下无人的空荡房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她捂住脸,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帝斯凯…我好想你……求求你……让我再见你一面……”
砰!
门再次被用力推开,帝斯凯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篮刚出炉的面包,热气腾腾的香气瞬间弥漫整个房间。
“歌莉夜?!”
他把面包随意放在柜子上,速度快得飞扑到她床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怎么了?我只是去给你买早餐,你怎么哭成这样?”
歌莉夜拽着他的衣襟,眼泪浸湿了他的领口。
“我……我以为你不见了……我以为我又是一个人了……”
听到这话,帝斯凯环紧了抱着她的手臂,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我答应过不会再丢下你。”
歌莉夜靠在他的怀里抽泣着,像是要把这些天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帝斯凯轻轻抚摸着她蓝色的长发,等她稍微平静下来,才敢轻声问道。
“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旧宅?”
歌莉夜犹豫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肯缓缓开口。
“那天……有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我们的旧宅,他说……”
“他说如果我在你身边,会成为你的污点,会毁掉你的前程……”
帝斯凯的眼神冷了下来,眉头紧锁,怒视着前方。
“什么陌生男人,长什么样?”
“我并不认识他……”
歌莉夜摇头,回忆着那个男人的模样。
“他有着一头红色的头发,眼睛和你还有几分相似…”
“红色的头发?”
就凭她这句话,不用想都能猜到是谁。
“克利诺…”
帝斯凯咬着牙,随即苦笑。
“原来如此……他和博林夫人居然还想要离间我们。”
紧接着,她又继续说起了修道院里的事,她是如何救下那些孩子,如何发现神父的阴谋,又是如何被污蔑成女巫。
帝斯凯听得脸色越来越阴沉,当听到火刑架时,他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起长剑就要冲出门去。
“那个神父在哪?我现在就去砍了他的脑袋!”
“不!”
歌莉夜侧身拽住他的手腕。
“你不能去!他们会认为你是女巫的同谋……”
“这附近的村民都十分憎恨女巫,他们人数众多。”
“而且……”
“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帝斯凯侧回过头露出的那带着杀意的眼神吓了她一跳,那双总是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浅蓝色眼睛,此刻翻涌着暴戾的血色,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歌莉夜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放下剑,重新坐回床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好,我都听你的……但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们在旅店住了整整一个多月,歌莉夜的腿伤在帝斯凯的搀扶下才勉强能下地行走。
这天清晨,她醒来时,看见帝斯凯坐在桌前,将钱袋里的硬币一枚一枚地倒在木桌上,紧紧地皱着眉,指尖拨数着所剩无几的金币。
“还剩多少?”
帝斯凯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迅速把钱币拢回钱袋。
“放心,够用。”
但歌莉夜已经看到了原本鼓鼓囊囊的钱袋如今瘪了下去,桌上的金币也寥寥无几。医生的诊金、药费、旅店的住宿费……这些天的开销像流水一样。
“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
歌莉夜愧疚的低下了头。
“胡说什么!”
帝斯凯走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
“再道歉我就要亲你了。”
他故作轻松的语气让歌莉夜感到眼眶发热。
“总是闷在房间里也不好。”
帝斯凯替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今天天气不错,我带你去集市走走。”
帝斯凯搀扶着歌莉夜来到一处热闹的集市,让她坐在中央喷泉的石阶上。
泉水潺潺,阳光透过水雾折射出一道微小的彩虹,歌莉夜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在这里等我。”
帝斯凯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去趟当铺,很快就回来。”
歌莉夜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喷泉旁人来人往,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曾经纤细白皙的手指,如今关节处还留着火刑架绳索的勒痕。转身望了望泉水里自己的倒影,又用手摸了摸脸,还好火舌没有对自己的脸部造成太大伤害。
突然,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她警觉的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
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歌莉夜本想站起来换个地方,可双腿的伤让她根本无法独自行动。她移开视线,假装没注意到他,低着头看向地面。
“女巫!!”
男人暴喝一声,下一秒便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举起又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认得你!那天烧女巫的时候我也在场!”
他狰狞地咆哮,唾沫星子飞溅在她脸上。
“火刑怎么没烧死你?!”
歌莉夜的后脑重重地撞在石阶上,脑袋被磕得一阵眩晕。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男人一脚踹在她腰侧,剧痛让她蜷缩成一团。
“我不是女巫……”
她虚弱地辩解,可周围的人群已经围了上来。
“蓝头发的都是女巫!”
男人高喊着,一脚踩住她想要抬起的手腕。
“这可是约瑟夫神父亲口说的!”
疼痛和恐惧让歌莉夜动弹不得,她只能本能地护住头部,任由男人的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耳边是人群的起哄声,有人甚至高喊着“打死她”。
“歌莉夜!!!!”
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穿透嘈杂。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
几滴红色的液体溅在喷泉旁的地板上。
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男人惊愕的表情,他的脑袋已经离开了脖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喷泉池边。
无头的躯体晃了晃,轰然倒在了地上。
帝斯凯站在她面前,手中的长剑滴着血,眼中的暴戾比在旅店时还要恐怖十倍。
“谁敢碰她…这就是下场!”
围观的人群看到这一幕爆发出阵阵尖叫声,随即便像受惊的鸟群般一哄而散,集市瞬间乱作一团。
摊贩的货架被逃窜的人撞翻,陶罐砸在地上迸成碎片,熟透的苹果滚进男人的血泊里…
歌莉夜看着地上那具无头的尸体,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身体害怕得直发抖。
紧接着,她的视线被温暖的手掌遮住。
“别看。”
帝斯凯放轻了的声音,没了刚才的暴戾。
他解开斗篷裹住她,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起。
歌莉夜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怀抱依然熟悉又温暖,心跳平稳而有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那么轻,和之前斩首时的狠绝简直判若两人。
回旅店的路上两人都在沉默,歌莉夜在想着刚才的事,当她侧头看向帝斯凯时,仿佛他也在想着什么。
推开房间的门,帝斯凯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单膝跪地检查她腿上的伤。
绷带被蹭脏了,他皱了皱眉,立刻转身去取干净的来换。
从回来到现在,帝斯凯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给她重新换上了绷带,动作十分轻柔,生怕稍微大力一点就会弄疼她。
“那个畜生踢到你伤口了……”
帝斯凯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在为她更换药时,歌莉夜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他皱眉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夜深了,歌莉夜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身旁的人轻轻起身,帝斯凯把被子往她的肩膀上盖了盖,便朝着门口走去。
“帝斯凯?”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他的衣角。
“睡吧。”
他俯身吻下她的额头。
“我下楼去给你倒杯热牛奶。”
空荡的床沿令歌莉夜感到十分不安,就连帝斯凯习惯性放在一旁的佩剑也不见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歌莉夜突然被剧痛惊醒。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听到远处农舍里传来一声犬吠,紧接着是木门开合的声音,一股血腥味随着帝斯凯的推门而入也一同跟了进来。
身后的床榻下陷,帝斯凯的气息笼罩了过来。
“那个神父…叫约瑟夫对吧?”
歌莉夜睁着双眼背对着刚回到房间里的帝斯凯。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帝斯凯以为她还在睡着,不愿吵醒她。他背对着她,像是在和她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话语里却依然如同往日那般温柔。
此时的歌莉夜不敢回应,也不敢动。
帝斯凯把佩剑放在靠近自己这边的床沿,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般安心地熟睡过去。
歌莉夜胆颤心惊地躺在床上,帝斯凯突然环抱住她。听到身旁的人熟睡的呼吸声后才敢扭过头去看。
月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亮了他的侧脸,金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额头上还有未干的汗渍,椅子上挂着他随手一扔的染血外套,桌上还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