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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往昔

作者:千洲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光微熹,几缕清冷的晨光如同羞怯的手指,悄悄探入破庙的残破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其中一缕,不偏不倚地落在顾辰霖紧闭的眼睑上。


    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左臂伤口火烧火燎的痛楚,紧接着,是一种陌生的、温暖的、带着清浅馨香的柔软触感萦绕在身侧。


    他低下头,怔住了。


    沈眠霜蜷缩在他身侧,头枕着他的右肩,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他的胸膛上,似乎是为了固定他,也或许是在睡梦中寻求一丝安全感。


    她睡得并不安稳,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微微汗湿的脸颊旁,平日里那份清冷孤高荡然无存,只剩下毫无防备的、惹人怜惜的脆弱与疲惫。


    晨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她脸上那些未擦净的灰痕,此刻看起来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动的可爱。


    顾辰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种陌生而剧烈的悸动,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


    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破庙里“咚咚”作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不是占有欲,不是征服感,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想要将这一刻定格的水恒冲动。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怀中这仿佛易碎琉璃般的人儿。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生物的本能察觉到了注视,沈眠霜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初醒的迷茫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只停留了一瞬,随即,她便对上了顾辰霖近在咫尺的、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织,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沈眠霜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烫到一般,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迅速拉开了距离。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后。


    她不知道自己这剧烈的反应,究竟是因为两人之间过于暧昧的距离,还是因为醒来时发现自己竟与他如此亲密相依的尴尬,亦或是……


    被他那双此刻褪去了所有阴鸷算计、只剩下专注凝视的眼睛所震慑。


    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面若桃花的模样,顾辰霖心底那点陌生的柔软迅速被一种熟悉的、想要逗弄她的恶劣趣味所取代。


    他扯了扯依旧有些干裂的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痞气和虚弱的笑,声音沙哑地开口:


    “沈小姐……这么把持不住吗?趁我病重,就投怀送抱?”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戏谑,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流连,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


    沈眠霜闻言,脸上的红晕更盛,简直要滴出血来。


    她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词穷,只能气鼓鼓地别开脸,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鼻子,掩饰内心的慌乱,生硬地转移话题:“我……我出去找点吃的。你……你待着别动,我们得想办法回去。”


    说完,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旗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破庙。


    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庙门口,顾辰霖脸上的戏谑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暖意的复杂神情。


    他抬手,轻轻按在自己依旧有些发闷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和那清幽的茉莉香气。


    这么多年,在泥泞里打滚,在刀尖上行走,他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经历过太多的背叛与利用。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将所有的软弱深深掩埋,用冷漠和狠厉筑起高高的围墙。


    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在他最狼狈、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没有抛弃他,没有趁火打劫,反而折返回来,用她那看似柔弱的身躯,为他挡住了致命的子弹,又在这荒郊野岭,照顾了他一整夜。


    这种被保护、被珍视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温暖得让人贪恋。


    沈眠霜在破庙附近的山坡上,找到了一棵野果树。果子不大,青红相间,她辨认不出品种,但看着还算干净。她小心翼翼地摘了几个,用衣襟兜着,又回到小溪边仔细清洗干净。


    回到破庙时,顾辰霖已经靠着佛像坐了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昨晚清明了许多。


    他看到沈眠霜抱着果子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因为走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低头认真清洗果子的侧影,看着她将最红最大的那几个果子挑出来,仔细擦干净水珠,然后递到他面前。


    “喏,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样的柔和。


    顾辰霖没有立刻去接果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晨光中,她忙碌的身影,她递过果子时那自然的动作,都像一幅宁静而温暖的画卷,让他有些移不开眼。


    一种奇异的、安宁的感觉,在这破败的庙宇里悄然弥漫。


    沈眠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不像以往那样充满侵略性和算计,反而带着一种专注的、近乎……迷恋的意味?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潮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将果子塞进他手里,自己也拿起一个,小口小口地吃着,试图用吃东西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庙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也为了压下心头那份对顾辰霖过往的好奇与……怜惜,沈眠霜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那个……黄玉龙……是谁啊?你昨晚发烧的时候……一直在喊这个名字。”


    话音刚落,沈眠霜就敏锐地察觉到,顾辰霖周身的气息瞬间冷凝了下来。


    他脸上的那点柔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与戾气,连拿着果子的手指都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沈眠霜心头一紧,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他绝不能碰的伤疤,连忙补救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想说没关系,就当我没问过。”


    顾辰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了她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痛苦,有屈辱,有恨意,也有一丝……或许是释然?他忽然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带着他惯有的、掩饰情绪的玩世不恭:


    “怎么?沈大小姐这么想了解我的过去?难道是……真的爱上我了?”


    他又开始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来武装自己。


    沈眠霜被他这话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没有!你别胡说!”然而,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再次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有些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那心虚的模样,落在顾辰霖眼里,让他的心湖再次泛起了微澜。


    打趣完,顾辰霖脸上的伪装如同潮水般褪去,他沉默下来,目光投向破庙外那被阳光照亮的一方天地,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而黑暗的过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与他年龄和身份不符的、沉重的沧桑感。


    “我七岁的时候……”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我娘就没了。”


    沈眠霜吃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打断。


    “我娘……是恭城春香楼的妓女。”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头牌,风光过几年。后来年纪大了,姿色衰败,又被一个恩客发酒疯划伤了脸,还染了治不好的花柳病……老鸨嫌她没了用处,又不想浪费钱给她治病,就把她赶了出去。”


    沈眠霜的心微微揪紧。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绝望。


    “我娘无处可去,只能流浪。后来……流浪到一个乡下村子。村里有个老光棍,一辈子没讨到老婆,见我娘虽然毁了容,病恹恹的,但好歹是个女人,就……强要了她。”


    顾辰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沈眠霜却能看到他下颌线绷紧,握着果子的手背青筋隐现。


    “我娘当时……已经怀了我。不知道是哪个恩客的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那光棍也不在乎,盘算着等我娘生下我,如果是男孩,就多个劳力种地,如果是女孩,养几年就卖了换钱。反正我娘还能给他洗衣做饭,暖被窝。”


    “我娘生下我后,他嫌我娘身子弱,干不了重活,又生不出第二个孩子,动不动就打她……拿鞭子抽,用脚踹……”顾辰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七岁那年冬天,他喝醉了酒,又打我娘,嫌她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活生生……把她打死了。然后,把我也赶出了家门。”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破庙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沈眠霜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难言。


    她看着顾辰霖平静的侧脸,仿佛能透过这层平静,看到他幼年时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又被抛弃荒野的无边恐惧与绝望。


    她终于明白,他那些狠辣与算计,那些对权力和“体面活着”的近乎偏执的渴望,其根源,或许就深埋在这惨烈而卑微的过去里。


    “后来……”顾辰霖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部分更加难以启齿,他最终还是没有细说下去,只是笼统地带过,语气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恨意,“我只能说,陈灿灿……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从一开始,就是拿我当个新奇有趣的宠物玩罢了。她把我从黄玉龙手里买下来,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她那种……掌控和玩弄的**。”


    黄玉龙!贩卖!


    沈眠霜听到这些信息,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些事情,她突然想起来了。


    黄玉龙,恭城乃至周边几个省都臭名昭著的黑市操盘者,军火、烟土、人口贩卖……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都经他手。


    而且,此人有一个极其恶心、人尽皆知的癖好——他偏爱容貌出色的男童,圈养娈童以供淫乐。


    难道说……顾辰霖他……


    沈眠霜猛地抬头,看向顾辰霖那张即使此刻苍白憔悴,也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形成。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梦魇中会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喊“我是男的”,为什么会流露出那样深沉的屈辱与绝望。


    黄玉龙……陈灿灿……他们加诸在他身上的,不仅仅是身体的折磨,更是人格与尊严的彻底践踏!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心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沈眠霜。


    之前所有对他的厌恶、恐惧,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沉重的、血淋淋的真相冲刷得七零八落。她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无法磨灭的伤痕,只觉得心脏一阵阵抽痛。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任何权衡和思考,伸出了自己那只布满伤痕和水泡的手,轻轻地、却坚定地,覆盖在了顾辰霖紧紧攥着、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带着凉意,却奇异地安抚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顾辰霖浑身猛地一僵,愕然抬头,看向沈眠霜。


    沈眠霜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真挚的、不加掩饰的怜悯、理解,还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定。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都结束了……都过去了。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他心中那片厚重冰冷的阴霾,直直地照进了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从未被人看见过的、遍体鳞伤的少年心中。


    顾辰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自己的倒影,看着她握住自己手的那只伤痕累累却异常温暖的手。


    一股汹涌的、他从未体验过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反手,用力地、几乎有些颤抖地,握紧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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