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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是否

作者:千洲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辰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沈眠霜身上。


    她刚才那句“活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和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像是一簇微小的火苗,在他冰封多年的心湖上烫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暖流涌动,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他看着她低垂的、泛着柔和光晕的侧脸,那上面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细微的灰尘,却奇异地构成了一幅让他心悸的画面。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你……很爱那个林慕荛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短暂而微妙的氛围。


    沈眠霜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地、毫不犹豫地抽了回去。


    那温暖的触感骤然消失,让顾辰霖的心也跟着空了一下。


    她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和疏离,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对。我和慕荛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婚约也是长辈们早就定下的。”


    她抽回手的动作和毫不犹豫的承认,像两根细针,刺破了顾辰霖心中刚刚升腾起的那点不切实际的暖意。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却强撑着用惯有的、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道:“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沈小姐作为留学归来、受过新式教育的新时代女性,竟然也信奉这个?”


    沈眠霜闻言,并没有生气,反而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回忆色彩的温柔笑意。


    那笑容,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个“林哥哥”。


    “他不一样。”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一种顾辰霖从未听过的、充满信赖与仰慕的语调,“林哥哥他……学识渊博,待人温和诚挚,从未因我是女子而看轻我的想法。


    他思想先进,关心时局,在沙国的时候,是他引导我阅读了许多进步书籍,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更充满希望的世界。


    他……是我的引路人。”


    “引路人”三个字,她说得格外郑重。


    这不仅是一个未婚夫,更是一个精神上的导师和伴侣。


    顾辰霖看着她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因为提及另一个男人而绽放的光彩,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伪装,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在她对林慕荛如此坚定而深情的描述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他还能说什么?


    他这样一个从泥泞里爬出来,满手血腥,内心阴暗,靠着算计和狠辣才勉强站稳脚跟的人,拿什么去和那个“学识渊博”、“思想先进”、“温和诚挚”的“引路人”相比?


    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失落感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


    他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惨淡的笑容,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是吗……那很好。希望沈小姐……能得偿所愿,找到一个真正爱你、配得上你的人。”


    他说的是“真正爱你、配得上你的人”,而不是直接说“林慕荛”。


    或许在他心底,仍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又或许,他只是觉得,那个光风霁月的林慕荛,未必能完全理解和支持沈眠霜内心深处那份关于“大同”的理想,未必能陪她走过未来可能更艰难的路。


    沈眠霜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和脸上那掩饰不住的落寞,心中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但她很快将这股情绪压了下去。她与顾辰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时的怜悯和共患难,改变不了他们本质上的对立与不同。


    她移开目光,轻声说道:“我们休息一下,也该想办法回去了。”


    在破庙又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顾辰霖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虽然左臂依旧疼痛,高烧也还未完全退去,但至少能够勉强行走。


    在沈眠霜的搀扶下,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艰难地往回走。


    当那处残破的、承载了他最初也是最痛苦记忆的小院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时,顾辰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院子里,昨夜激战的痕迹犹在,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渗透进泥土里。


    那扇歪斜的木门,那低矮的土坯墙,那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这里……”他喃喃出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沈眠霜从未听过的、深沉的没落与感伤,“是我和我娘……最早住过的地方。”


    沈眠霜顺着他目光望去,看着这破败不堪的小院,再联想到他之前讲述的关于他母亲的悲惨遭遇,心中顿时了然。


    这里,不仅是他童年的居所,更是他所有痛苦和屈辱的起点。她默默地扶紧了他的手臂,没有出声打扰他的思绪。


    就在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很快,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小院外。


    车门打开,李振带着两个手下匆匆下车。


    “辰霖!”李振看到顾辰霖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地被沈眠霜搀扶着,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更多的是凝重。


    他的目光在沈眠霜身上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并没有多问,立刻上前帮忙扶住顾辰霖,“怎么回事?接到你失联的消息,大帅很着急!”


    “遇到点麻烦,已经解决了。”


    顾辰霖言简意赅,显然不想在此地多说。他借着李振的力道站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小院,眼神复杂难辨。


    李振会意,不再追问,示意手下清理现场,然后扶着顾辰霖,对沈眠霜客气但疏离地说道:“沈小姐,请上车吧,我先送你们回去。”


    回程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


    沈眠霜坐在后座,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中亦是纷乱如麻。


    昨夜惊心动魄的经历,顾辰霖血淋淋的过往,他对她那些似是而非的试探和此刻毫不掩饰的落寞……一切都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理清这些纷乱的情绪。


    顾辰霖坐在她身旁,目光却几乎从未离开过她。


    他看着她的侧脸,看着她轻蹙的眉头,看着她偶尔无意识抿紧的唇瓣。


    她就像一件他偶然发现、无比珍视、甚至刚刚才感受到一丝温暖回馈的稀世珍宝,却转眼间就要物归原主,那种即将失去的空洞和揪心感,比他手臂上的伤口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进脑海里。


    车子没有直接回沈宅,而是先在城内一家颇有名气的西药店门口停下。


    “等我一下。”顾辰霖对沈眠霜说了一句,不由分说地推门下车,片刻后,拿着一个纸袋回来了。


    重新上车后,他打开纸袋,里面是消毒药水、棉签和纱布。


    “手给我。”他看向沈眠霜,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眠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那双布满血泡和划痕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不用了,一点小伤,回去处理就好。”


    顾辰霖却不理会她的拒绝,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动作因为受伤而有些无力,但态度却异常强硬。


    “别动。”他蹙眉,因为牵动伤口而微微吸了口冷气,但握住她手腕的手却没有松开,“就这一下。不然,我就不送你回去了,让你自己走回去。”


    这近乎无赖的威胁,让沈眠霜有些气结,但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固执的神情,以及他确实因她而加重的伤势,她最终还是妥协了,乖乖地不再挣扎,任由他动作。


    顾辰霖低下头,用棉签蘸取消毒药水,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她掌心的伤口和磨破的血泡。


    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沈眠霜微微蹙眉,但她忍着没有出声。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他低着头,她能看到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能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因为虚弱而略带冰凉的触感。


    他处理伤口的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


    这一刻,没有阴谋算计,没有针锋相对,只有一种近乎诡异的、带着伤感的温馨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


    沈眠霜的心,不受控制地软了一下。


    很快,伤口处理完毕,他用干净的纱布将她伤痕累累的掌心轻轻包裹起来。


    “好了。”他松开手,声音有些低哑。


    沈眠霜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低声道:“谢谢。”


    顾辰霖没有回应,只是重新靠回座椅,闭上了眼睛,仿佛疲惫至极。


    汽车终于停在了沈宅门口。


    沈眠霜推门下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一夜的惊惶和纷乱都吐出。


    她转身,想对车内的顾辰霖道别。


    然而,顾辰霖也跟着下了车。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沈眠霜一惊,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激烈而痛苦的情绪。


    “沈眠霜,”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因为急切和某种压抑的情感而微微颤抖,“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沈眠霜的心猛地一跳,看着他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神色,看着他苍白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异常红晕,她几乎要被他眼中那浓烈的、绝望的情感所灼伤。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他们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欺骗、威胁、截然不同的立场和过去,还有……林慕荛。


    她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决绝而清晰:“顾公子,我们不是一路人。昨晚的事情,谢谢你护着我,我也救了你,我们……算是两清了。请你……以后放过我吧。”


    “两清了?”顾辰霖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残忍的话,他眼底的光一点点碎裂开来,只剩下无边的荒凉和揪心的痛楚。


    他握着她的手无力地松开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是啊,在她心里,他们之间只有算计和胁迫,只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交易和被迫的同谋。那一夜的生死相依,那破庙中的片刻温情,或许对她而言,只是危急关头的本能,只是她善良本性驱使下的举手之劳,从未掺杂任何特殊的情感。


    他还能说什么?强取豪夺吗?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时,沈宅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沈父沈文渊站在门口,看着门外姿态有些诡异的两人,尤其是看到顾辰霖衣衫染血、脸色难看,而自己女儿也是发髻凌乱、衣衫破损、手上还缠着纱布时,脸色顿时一变。


    顾辰霖瞬间收敛了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往常那种沉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客套的模样。


    他上前一步,对着沈文渊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地解释道:“沈伯父,抱歉这么早打扰。今早顾某在外不慎遇到了些宵小之徒的偷袭,混乱之中,不慎连累了恰好在附近的沈小姐,让沈小姐受惊了。所幸沈小姐机敏,我们才得以脱险。顾某特地将沈小姐安全送回,并向伯父致歉。”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两人为何一同出现且如此狼狈,又将沈眠霜完全摘了出去,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沈文渊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女儿,又看了看虽然受伤却依旧气势不凡的顾辰霖,心中疑虑重重,但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连忙拱手道:“顾公子言重了!小女能得顾公子救护,是她的福气。倒是顾公子伤势不轻,快请进府稍坐,让下人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沈文渊的邀请,带着几分客套,也带着几分对这位新贵不敢怠慢的谨慎。


    顾辰霖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沈眠霜,却见她已经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默默退到了父亲身后。


    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那就……叨扰伯父了。”他压下喉头的哽塞,勉强维持着风度,跟着沈文渊,迈步走进了沈宅的大门。


    只是那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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