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霖那句“没必要救我”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沈眠霜心口最矛盾的地方。
她确实顿住了,脑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紧锁的眉头,母亲担忧的眼神,妹妹天真烂漫的笑脸,沈家上下几十口人的安危……
还有顾辰霖在船上冷静布局的侧脸,在码头声泪俱下的表演,在宴会上步步紧逼的威胁……
他若死了,这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阴影,是否就能烟消云散?
这念头只存在了一瞬。
看着顾辰霖苍白如纸的脸,因痛苦而微蹙的眉头,以及那唇角不断溢出的黑血,沈眠霜发现,自己心底那点被世俗和恐惧包裹的、最纯粹的良善,根本无法允许她做出“见死不救”的选择。
更何况,他刚才……护住了她。
“什么放弃不放弃的!”沈眠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她打断了他未尽的话语,清冷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起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弯下腰,费力地架住顾辰霖沉重的身躯,试图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她的动作笨拙而吃力,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之前沾染的烟灰,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划出几道狼狈的痕迹。
顾辰霖彻底愣住了。
他预想过她的很多种反应——冷漠地离开,甚至可能为了自保再给他一刀。
独独没有想过,她会选择留下,会选择救他。
他感受到那具柔软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体正支撑着他,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硝烟和血腥,而是她身上那清幽的、他刚刚才送出的茉莉香膏的气息,混合着少女特有的馨香。
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冷坚硬的心湖,荡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眼中惯有的玩味、算计和阴鸷,在这一刻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带着怔忡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他任由她吃力地搀扶着,目光落在她因为用力而咬紧的唇瓣和微微泛红的侧脸上,一时竟忘了言语和动作。
沈眠霜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半拖半抱地将顾辰霖弄到了那辆黑色轿车旁。她拉开车门,想将他塞进后座,却绝望地发现,车子的轮胎早已被杀手打得千疮百孔,彻底瘪了下去。
不行,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血腥之地!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二批杀手?
沈眠霜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院子角落那辆破旧的、用来运送柴火的独轮推车上。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顾辰霖小心地靠在车身上,快步冲过去,将那辆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推车拖了过来。
将顾辰霖这样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搬上独轮车,其艰难程度远超沈眠霜的想象。
她累得几乎脱力,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掌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出了好几个血泡,火辣辣地疼。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凭借着顽强的意志,终于将昏迷过去的顾辰霖安置在了推车上。
夜色深沉,乡间土路坎坷不平。沈眠霜推着沉重的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她不敢走大路,只能凭着感觉,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艰难挪动。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后背,单薄的旗袍黏在身上,十分不适。
掌心的血泡破了,渗出的血水将木柄染红,每推一下都钻心地疼。
顾辰霖因为失血和余毒的影响,一直昏昏沉沉,偶尔会因为颠簸而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沈眠霜时不时停下来,探探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然后继续咬牙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沈眠霜终于在前方山脚下,看到了一处废弃的庙宇。
庙门歪斜,牌匾掉落在地,看不清字迹,但总算是个可以暂时栖身、躲避追踪的地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推车推进破庙,又将顾辰霖连拖带拽地弄到了佛像后面相对隐蔽干燥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破庙里蛛网密布,灰尘遍地,只有几缕熹微的晨光从破损的窗棂和屋顶漏洞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昏黄的光
沈眠霜刚想松口气,却发现顾辰霖的状况很不对劲。
他的身体开始发烫,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发烧了!肯定是余毒未清,引发了炎症!
沈眠霜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挣扎着起身,在破庙里四处寻找可用的东西。
她将香案上一个积满香灰的破旧香炉倒空,拿到庙外不远处的小溪边仔细清洗干净,然后盛满清澈的溪水。
她撕下自己旗袍内侧相对干净的另一块内衬布料,浸透冰凉的溪水。
回到顾辰霖身边,她跪坐在他身旁,将湿布小心翼翼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更换着,试图用物理方式为他降温。
然而,高烧中的顾辰霖似乎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他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喉咙里发出破碎而痛苦的呓语。
“不要……放开我……放开……”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他平日里那副冷静、强大、甚至冷酷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啊!黄玉龙!你个王八蛋!你放开我!放开——!”
他嘶吼着,声音撕心裂肺,带着令人心碎的哭腔。那哭声不像伪装,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磨灭的创伤。
沈眠霜拿着湿布的手僵在了半空,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
黄玉龙……这个名字她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恭城以前一个颇有势力的地头蛇,后来好像因为得罪了什么人,全家都消失了……
她看着顾辰霖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眼角渗出的、混着灰尘的泪水,之前对他所有的厌恶、恐惧和戒备,在这一刻,似乎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怜悯”和理解的情绪所覆盖。
他那些狠辣的手段,那些深沉的算计,是否也与他曾经经历过的、如同此刻梦魇般可怕的过去有关?
鬼使神差地,沈眠霜俯下身,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坚定力量的,将颤抖不止的顾辰霖拥入了自己怀中。
她的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温柔。她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重复着:“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或许是这陌生的温暖和安抚起了作用,或许是沈眠霜身上那清幽的茉莉香气带来了奇异的镇定效果,顾辰霖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急促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一些。
他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寻找着更温暖安心的位置,最终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梦中仍有化不开的阴霾。
沈眠霜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能感觉到顾辰霖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能听到他逐渐平稳的心跳声。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胁迫者与被胁迫者,不再是猎人与猎物,只是在危难中相互依偎的、脆弱的人。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沈眠霜靠着冰冷的佛像,怀抱着依旧发着高烧的顾辰霖,也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