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正朦胧,一行官兵迅速把侯府团团围起来,谢珩不在,府里只有沈昭和她的婆母孟氏。
为首的是圣上身侧的随侍大太监,此刻那双小眼睛里深藏的恶意和算计多的要溢出来。
“老夫人,跟咱家走一趟吧。”他皮笑肉不笑,咄咄逼人的气势。
体型丰腴的老太太不复往日神采奕奕,反倒是被吓得走不了路了。沈昭知道自己这位婆母从少时就得老侯爷宠爱庇护,不曾受过什么苦,侯府里的事情也并未让她操过心,知道是个担不起事的。
于是沈昭挺身上前,面色恭敬,“不知公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世子出门尚未归来,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不必为难婆母。”
“哼,别以为你们就能逃过。”大太监寒了声音,眸子尖竖,目露凶光,好似盯紧了猎物的鹰隼,“你一个罪臣之女,真以为自己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了?”
沈昭唇畔带笑,不慌不忙,袖中手递出沉甸甸的一包银锭,塞到他手中。
“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怎么说,镇北侯府当年也是圣上身边的心腹,焉知来日如何呢?”
这话确实让大太监收敛了气焰,语气和蔼了不少。
“既然如此,那就请老夫人和世子妃在房内静候,等世子爷回来了以后再做定夺。”
沈昭先把孟氏安顿好,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看着守卫把几个出口围起来。
“夫人,他们这是把咱们当成犯人了吗?”茯苓脸色有些不平,如果不是顾忌沈昭,差点就要冲出去和他们理论了。
“玲珑阁那边收到什么消息了吗?”沈昭转身回房,把那些不速之客隔在外面。
“还没有,京城戒严,想必是堵在半路上了。”茯苓恭敬回答。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沈昭行至窗边,指尖轻轻拨开一条缝隙,冷眼看着院中那些披甲持锐的护卫,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漾出几分冷冽。
“茯苓,研墨。”
当下紧要,绝不可坐以待毙。
不过片刻,一封看似寻常的家书便已写成,沈昭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木质令牌,连同信笺一并递给茯苓。
“从揽月居后门出去,将此物交给永巷口那个卖炊饼的小乞丐。”她声音压得极低,眸中沉着冷静,“记住,若有人盘问,便说是你嘴馋,私自出去买吃食。”
茯苓心神一凛,瞬间明了,她郑重接过信物,将其贴身藏好:“奴婢明白,定不辱命。”
待茯苓悄无声息地离去,沈昭缓步走向那只空荡荡的嫁衣箱,她俯下身伸出二指,在箱体底部边缘细细摩挲。
随即,指尖触到一点凸起,轻轻一按,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弹开,露出了藏在夹层中的几样物件:一包细长闪光的银针,一块嫁衣的残缺布料,以及几根闪着幽蓝光泽,与嫁衣上金线截然不同的丝线。
或许那件轰动京城的嫁衣,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与陷阱,沈昭拈起那根奇异丝线,唇边终于浮起笑意:“游戏,现在才开始。”
不多时,那封信便从街边小乞丐的手里,辗转传到了京城护卫司统领的桌子上。
本朝以来,护卫司独立于皇族,由世家贵族们选出几人共同治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没落魄前的沈家,是以沈昭暗地里与这些人的关系十分紧密,眼下也只有这些人能解侯府之困局。
随后一批人马火速赶到侯府,与原先那伙官兵打了个照面,几个来回,大太监不情不愿地领着人撤退。
他们这次出宫本就是私兵,本来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只要先把侯府治罪,皇上那边他们自会分说,没想到突然插进来一个护卫司搅局。
“夫人,他们走了!”茯苓扒着窗子偷看,心中更是赞叹沈昭的机智,“不知道世子去了哪里,如此紧要关头,还好有夫人在。”
不然他们恐怕都会被抓走严刑拷打。
沈昭的神色不容乐观,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紧了侯府,尤其是嫁衣失踪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更有不少大臣上书皇帝直言侯府管家不严,沈府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少人都在暗中等着皇帝会如何处置这段联姻。
偏偏这个时候,谢珩要跟她和离,沈昭打定主意要和谢珩亲自说。
*
除夕夜,雪扬扬落了一层,揽月居内灯火通明,檐下新悬的琉璃灯盏流光溢彩,将整个院落包裹在一片暖融光晕之中。
屋内,貌合神离的夫妇二人对坐案前,满桌菜品蒸腾着热气,却化不开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息。
“和离书,”沈昭执起玉箸,替谢珩布了一道他素日爱吃的清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细雪,“我撕了。”
谢珩执杯的手顿住,酒液在杯中轻轻一晃,抬眸,眼底瞬息万变,最终却归于平静,他并未接那箸菜,只望着她,唇角牵起轻微弧度。
“哦?”他尾音微扬,“夫人此举,倒让为夫颇为意外。”
“世子不必意外。”沈昭迎上他的目光,唇边依旧噙着温婉的浅笑,眸底却清亮,“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和离,于你于我都太不划算。”
窗外适时地炸开一簇烟火,绚烂的光芒透过窗纸,明明灭灭地映在两人脸上。
“是吗?”谢珩身体微微前倾,越过满桌佳肴带来的氤氲热气,目光锁住她,“愿闻其详。”
“我沈昭嫁入侯府时,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天下皆知。”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只因嫁衣失踪和几句流言便轻易和离,世人会如何看我沈家,又会如何揣测世子和侯府?”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
“况且,丢失的嫁衣尚未寻回,幕后之人尚未查明,此时和离岂非正中对方下怀,让这侯府内外看了天大的笑话。”
谢珩静静地听着,眼底波澜渐起,他看着沈昭冷静分析利弊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温顺怯懦的世子夫人判若两人。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夫人留下是为了沈家声誉,为了查明真相,而非为了其他?”
沈昭执壶为他斟酒,动作行云流水,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却让人看不透真切情绪。
“世子以为呢。”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将问题连同那无声汹涌的暗流,一并抛回给他。
满院喜庆的爆竹声,在这一刻都成为了他们之间无声博弈的背景。
“沈昭,”他嗓音沉沉,破天荒地唤了她的名,原本的深情和风流消失不见,只剩下冷漠,“我知你处心积虑嫁进侯府是为什么,不就是想留在京城,好替你父亲翻案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所以呢?”沈昭顿住,袖中的手微微攥起,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视线落在他精致的眉眼,等待后话,“世子要告发我吗?”
“不。”谢珩摇摇头,唇畔终于生出一丝恶劣的笑,声音诱惑而玩味,“签了和离书,我们合作。”
*
三个月后,江南。
暮春时节的雨下得连绵,雾气笼罩了青砖瓦黛的清河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和隐约的香气。
城东锦绣轩后院,却充斥着另一种截然不同、令人作呕的阴森气息。
这座原本精巧脱俗的绣楼,此时围满了神色慌张不定的绣娘和神色匆匆的衙役,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更有不少好事之人窃窃私语。
“快点,快点抬出来——”为首的衙役叫庞虎,手捏着鼻子,一脸菜色,“这才几天,又一个自尽的,真是晦气!”
只见四五个差役合着抬出来一个木架,正是探案司用来抬死人的工具。
原本哀嘁的绣娘们更是泣不成声,冷不防有个女子突然冲出来跪在地上,申冤道:“大人,芸娘是不可能自尽的啊,是有人害了她,有人要杀她啊大人!”
庞虎却不听她的辩解,手一挥就让人把她拉下去,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差役身上。
“还愣着干嘛,你们干什么吃的,快点进去把人弄下来啊!”
“大人请稍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庭院正门进来一个身形窈窕的执伞女子,行走间裙裾微扬,头戴纬帽,只那双眸子如同潋滟秋水,唇齿轻启,出言拦下了这场闹剧。
来人正是沈昭,她此时的身份是锦绣轩新来的绣样画师。
“沈娘子?”一个认识她的老绣娘抹着眼泪出声。
沈昭递过去个安心的眼神,快步走到庞虎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像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得不轻:“庞大人,听闻是芸娘……芸娘她……”
说罢,她眼圈泛红,目光担忧地望向绣楼里面,执伞的手也在发抖。
庞虎皱紧眉头打量她:“沈娘子是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弱女子该呆的地方,血腥得很,赶紧回去,别在这里凑热闹!”
“庞大人,”沈昭的声音带着恳求,“芸娘……芸娘她性子和善,绣工也最出色,怎会自尽呢……大人您要还她一个公道啊!”
她说着,眼角真的沁出了点滴泪光,在蒙蒙细雨中闪烁,愈发楚楚可怜。
“公道?”庞虎嗤笑一声,有些不耐烦,“这不明摆着吗,她偷了从宫里传出来的绣品,被人发现后羞愤自尽,现在还在梁上挂着呢,有什么好查的,这案子已经结了!”
“偷绣品?”
沈昭像是被刺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被身后的茯苓及时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