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质疑,“庞大人,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草率,芸娘她昨日还同我说,新接了一幅大绣件,是给县令夫人贺寿的百鸟图,工钱丰厚,她当时满心欢喜,怎会转眼就……”
沈昭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庞虎,“请您开恩,容我进去再看芸娘一眼,我与她姐妹一场,实在不忍心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她本就生得一张无害的面容,此刻梨花带雨,情真意切,言辞之间句句在理,神情看似柔弱却不容忽视。
周围不少绣娘也纷纷附和,低声啜泣着恳求。
庞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加上这案子确实透着诡异,算来已经是清河镇第三起绣娘自尽案了,上头也催得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行行,要看快看,别耽误老子功夫,就一眼,看完了马上出来!”
“多谢庞大人!”
沈昭感激地福了福身,用丝帕按了按眼角,转身把伞柄交给身后的茯苓,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
“姑娘……”茯苓眼中满是担忧。
沈昭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深吸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进这座刚发生过命案,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绣楼。
楼内昏暗,只有几缕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正对着门的是一面素色的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后面悬挂在梁上的身影,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间,还夹杂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沈昭拿出帕子捂住口鼻,顺势咬破了原本藏在舌头下用来保持清醒的药丸,眼神里的柔弱在踏入绣楼的瞬间褪去,变得异常冷静,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散落在地的丝线团,翻倒的绣架,被扯乱的各色绣片……最终,定格在屏风后那悬吊的身影上。
她脚步放得极轻,像伺机而动的猫,无声地绕过屏风,眼前的景象让她眉心狂跳。
悬在梁上的女子穿着一件半旧的水绿色衫子,脖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着,脚下歪倒的凳子滚落一旁。
她定了定神,缓缓靠近那个早了无气息的吊影,整理下碍事的裙衫,而后踩在脚凳上,目光齐平紧锁芸娘的面庞,试图找到些违和之处,死者脸色青紫,舌头微微外吐,乍一看,确实像是自缢。
沈昭的目光向下,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锁骨下方赫然有一小片紫红色淤痕,像是指尖的掐痕,如果只有掐痕可能是芸娘死前挣扎留下的痕迹,但眼前分明不是这样,沈昭在那淤痕下面发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针孔,隐藏在青紫色下面,很容易被忽视。
瞳孔微微一缩,袖中,一根闪着幽暗银光的细长物无声滑入掌心,这是她特制的银针,中空,可藏物,亦可试毒,手腕一翻,银针尖端刺入死者脖颈勒痕下方的皮肤上,随即迅速收回,针尖上沾染了一点点的暗红组织液,而后缓缓变成黑色。
有毒!
她将针尖凑近鼻端,轻轻嗅了一下,一股带着腥气的淡甜味钻入鼻腔,萦绕着感官,与她进门时闻到的那股奇特香气瞬间重合。
不像是脂粉香,更像是某种花的味道。
就在这时,沈昭余光瞥见死者垂落的手腕死死攥着,依稀可以看见掌心里似乎是一块暗色布料,像是某种织物,与死者身上的水绿色衫子材质明显不同。
她正欲再仔细查看时。
“喂,看够了没有?磨蹭什么呢!” 庞虎不耐烦的吼声从门口传来。
沈昭立刻收好银针跳下脚凳,原先冷静锐利的表情不再,脸上重新浮现出悲痛的神色,踉跄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退去。
“大人,我……我看好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声音哽咽,面色是惊吓过度的苍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昏厥。
庞虎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
沈昭如蒙大赦,在茯苓的搀扶下,快步走出绣楼。
天色不知何时转阴,冰冷的细雨打在脸上,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芸娘不是自尽,是谋杀!
凶手用了毒,还把现场伪装成自尽,这种低级的障眼法却轻而易举堵住了探案司的嘴,沈昭皱起眉头,芸娘手里的暗色布料是个线索,她必须尽快弄清布料的来头!
“姑娘,您没事吧?” 茯苓担忧地问,声音压得很低。
沈昭摇摇头,正要开口,目光却猛地一凝,钉在了绣坊临街的侧门方向,那里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紫檀木的车身垂着深青色锦缎车帘,四角悬挂着精巧的鎏金铃铛,紧闭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角,一张脸露了出来。
谢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昭的心跳加速,掌心握紧。
谢珩斜倚在车窗边,脸色似乎比在京城时清减了些,轮廓更加分明,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却丝毫不影响他张扬的贵气。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混乱的绣楼门口,而是精准迅速地落在她身上,不,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她因为刚才在里面沾染了泥污和暗红血渍的裙角上。
隔着蒙蒙细雨,攒动的人头和这场命案,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珩的唇紧抿着,而后,他猛地推开车帘,甚至顾不得撑伞,大步踏入了这场冰冷的春雨之中,昂贵的云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径直朝着沈昭的方向走来,脸色沉得可怕,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收敛了往日所有温和与爱意,翻涌着一股她看不懂的烦躁,近乎失态。
细雨沙沙,人声嘈杂,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至耳膜:“夫人裙角脏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劳烦世子先带我去个地方。”沈昭福身,没纠正他的称呼,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几个时辰后,沈昭和谢珩从清河镇的探案司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谄媚的主事。
“世子请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们一定办到。”
“杨主事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谢珩端的是平易近人,面上狐狸笑。
后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只想赶紧送走他们两个。
他搞不懂谢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江南,更不明白为什么对绣娘失踪案如此上心,还特意追过来叮嘱他,要为这起案子找个好仵作验尸,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杨主事才摇摇头,反身回去。
*
江南多雨连绵,稀稀落落,点滴泛起涟漪,从屋檐落下,更显柔情婉意。
茶楼二楼雅间,棋局即将落幕。
沈昭腹有诗书,却偏偏不通棋道,几番对弈见自己兵败如山倒,那点好胜心便泄了气,弯眉轻蹙,脸颊漫上胭脂色的热意。
“没想到世子爷棋艺如此高超,臣女……”
她话音未落,却见谢珩倏然倾身,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按住棋盘两侧,腕骨一旋,竟将整个棋局掉转过来。
顷刻间,攻守易形,她溃败的残局,竟成了他的城池。
“六娘子,请。”
谢珩抬眸看她,眼底桃花潋滟,让她还没说完的丧气话通通止于唇间。
他平素里风流浪荡的纨绔之名享誉京城,此刻眸底深含的却是只余她一人的深情。
沈昭的心尖猛地一颤,指尖下意识蜷起,拈着的那枚暖玉棋子,竟也无声变得滚烫。
这谢珩,当真是个勾人心魄的恶鬼。
她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都放在棋局上,几个无声的来回,黑白之势逆转,胜负已分,唇畔得意的笑刚刚漾开,便撞上谢珩凝视的目光,她急急敛去,只余下低垂的眼睫。
“六娘子聪慧。”他语带赞赏,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照此下去,棋力定能精进。”
沈昭垂首:“世子承让。”她起身欲离,袖摆带起微风。
“在侯府时,”他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我从未见你如今天这般真心笑过。”
沈昭脚步一顿。
“是侯府令你不适,”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是我?”
“……”
沈昭身形定在原地,心下波澜骤起,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语气温婉而疏离:“世子慎言,如今你我既已和离,此话万万不可再说,若传了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他追问,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
“恐污了臣女清白名声,于世子清誉亦是有损。”
谢珩沉默下去,并未如她预料般恼怒或嘲讽,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含着难以名状的落寞。
“名声,清誉?”他重复道,目光掠过沈昭的侧脸,眼里唯有她的倒影,旋即向前一步,距离被悄然拉近,声音压得极低,“我后悔了,沈昭。”
“你签好的和离书,我烧了。”
“所以,我们现在仍然是夫妻。”
“……”
沈昭睫羽微颤,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声线平稳:
“方才世子出手相助,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恩情归恩情,你我一事归一事,如今,我们之间已无瓜葛。”
“马上就会有了。”
谢珩闻言,脸上倏然露出笑意,却未达眼底。
“明日,我们去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