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她执掌玲珑》 第1章 和离 宣宁六年,冬。 京城落了场细绵的雪,不大不小,恰好能将百姓们拘在自家院中团圆,老翁稚儿欢声笑语,惊扰了最后一只没来得及返回巢穴避寒的雀儿。 它抖抖翅膀上的雪,扑棱着飞到城北一座府邸的后院树梢,歪着头,似能听懂屋内人的对话。 揽月居中。 “夫人宽心,明日便是除夕,世子定会来咱们院子一同过节的。” 茯苓边道边往火盆里添了几块银炭,“噼啪”声响起,溅了几点火星子,复又沉寂下去。 暖阁内,沈昭斜倚软榻,指尖搭着书卷的页尾,墨色大氅领口一圈丰厚的白狐毛,愈发衬得她玉面朱唇,声线平和:“世子自有公干,时时探看反倒惹人生厌,你们该干嘛干嘛,如此便好。” 说话间,她缓缓抬眼,眸中怯懦尽散,唯余一道能穿透人心的冷静目光。 她原本出身望族沈氏,父亲沈聿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权势煊赫,门臣众多,沈昭在兄弟姐妹中行六,人称沈六娘子。 谁成想,去岁朝堂高官贪墨事件频发,圣上震怒,沈父被降职,远离京城去做了个雍州刺史,几乎等同于流放。就在全家沉浸在被贬的悲伤时,唯独沈昭,靠着先皇赐予沈府的空白圣旨,嫁与镇北侯府世子谢珩为妻,因而留在京城。 消息传出,众人唏嘘,不知是福是祸。 只因那谢珩是贵族子弟中有名的浪荡纨绔,成日流连于风月场所,为头牌一掷千金的主儿,祖上镇北侯也不过是徒有虚表,并无实权的名号罢了。 没落的沈府嫡女和镇北侯世子谢珩,倒真算不上是令人艳羡的好姻缘。 “夫人与世子成婚已逾半载,这府里上下…都盼着能添位小主子呢。”茯苓一面为她斟茶,一面似无意地轻声道,余光小心地掠过沈昭的眉眼。 沈昭神色未变,只懒懒将手中的卷册搁在案上,书页合拢的轻响让茯苓心头一跳。 “茯苓,”她声线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莫不是忘了,我们踏进这镇北侯府,究竟为何而来?” 她表面是这京城千万贵女中的一个,更是江湖组织玲珑阁的主子,之所以留在谢珩身边,就是想借势查案,为沈父正名。 茯苓立刻垂首,背脊泛起一丝寒意:“奴婢不敢忘,只是,”她心一横,话就出了口,“虽然世子爷在京城的风评……可他对夫人的心意,却是真心实意的,这份用心,连奴婢们瞧着都觉得再细致不过了。” 她们玲珑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识人断案的勾当,茯苓自然看得分明,谢珩绝非传闻中那般不堪的纨绔子弟。 沈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侯府的这些时日,谢珩对她无微不至的维护与照拂,倒是在无形之中,悄然收拢了她身边人的心。 “我知他待我至诚,处处用心,”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我们之间,并无……” “夫妻之实”四个字尚未出口,便被院外婢女一声清亮的通传骤然打断: “世子回来了!” 不过片刻,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谢珩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还不忘反手将帘子掖得严严实实,隔绝了门外冷风。 来人俊眉挺鼻,桃花眸潋滟,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位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烟花柳地的常客,此时在沈昭面前如同换了个人。 “醉仙居新出的糕点,夫人尝尝?” 他唇畔漾起笑意,邀功似地举起手中小包,自顾自坐下,兴致勃勃地揭开油纸,将那精致的点心一盘盘摆开。 “世子费心了,妾身谢过世子。”沈昭依着往日的温婉人设,从榻椅上盈盈起身,正要行礼,指尖却蓦地一暖,谢珩已先一步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掌心温热,稳稳托住她的小臂,温度透过薄薄的内衫,熨得她心口一跳,面色有些粉红。 “夫人今日的胭脂,”他略垂下头,勾人的桃花眼里闪过细碎的光,还是一贯的调笑语气,随着呼吸拂过她耳畔,“似乎比往日更艳些,让人有些……情不自禁。” 他这话说得孟浪,沈昭面颊上才褪下去的热意,轰地一下又漫了上来,连眼角都逼出一丝沁红,沈昭难为情低头,试图躲避他灼热的视线,却被人用指尖轻轻抵住下颌。 “躲什么?”谢珩低笑,敛眸审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眸光继续向下,最后定格在那饱满圆润的红唇上,喉结微动,“为夫夸不得?” 这般近的距离,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寒气,与她裙裾间清浅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沈昭袖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柔情婉转,心下却飞快盘算:他今日这般作态,是在外头惹了风流债想来安抚,还是另有所图? 正暗自思忖,谢珩却已松了手,转而拈起一块糕点递到她唇边,语调慵懒且自然:“尝尝,若合口味,明日再让他们送。” 他举止亲昵得理所当然,仿佛刚才那句撩拨心弦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 沈昭垂眸,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抬起眼,眸中温情荡漾,唇畔弯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顺弧度: “世子选的,自然是极好的。” 饭后,谢珩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书:“夫人近日对这些地理志怪很感兴趣?”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沈昭维持着温顺的表象,眼神却变得警惕。 “是吗?”他笑了笑,将书递还给她,指尖若有似无地碰过她手腕,“天凉了,夫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妙,容易风寒。” 沈昭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夜色落幕,烛火跳跃。 他们照例是分房而眠。 睡至半夜,沈昭猛然惊醒,后背缓缓出了一层冷汗,浸透薄衫,她莫名觉得有些心慌,挣扎着起身,绕过榻上睡熟的茯苓,披了大氅想出去透透气。 雪后的庭院月华如水,一片宁和笼着院落,她的心绪渐渐平复,脚步却不自觉停在了谢珩的院外。 正要转身,却看见书房灯火未熄。 她一愣,这么晚,谢珩还没睡? 沈昭有些疑惑。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书房的窗棂下,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影。 “世子,大事不好……丢了,……此事非同小可。” 是个苍老缓慢的嗓音,沈昭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片刻的死寂后,她听见谢珩的声音。 “既如此,那便按计划,发拜帖吧。” 拜帖? 给谁的? 沈昭压下好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 重回床榻上,暖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她又沉沉睡去。 这次,沈昭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原本对她温言软语的谢珩变了个人似的,突然不近人情了起来。 “夫人,”他望着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和离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沈昭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半晌,那瓷白的杯底与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瓷片破碎散落一地,如同他们二人形同虚设的婚姻。 泪,先于言语落了下来。 沈昭面色悲痛,手死死攥着帕子,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而下,看上去伤心极了,就连话都说得万分哽咽:“世子这是厌弃我了吗?” “夫人……”谢珩眼里分明露出些不忍来,却还是寒着声音道,“是我负了你。” 从沈昭嫁进侯府,他就知道自家这位夫人端的是温婉贤淑,平日里大声说话都不会,情绪更是淡泊,照料家中更是一把好手,从上到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却被他弄得哭成这样,说不自责是假的,他的心脏也绞痛不已。 留下她吧,留下她! 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却被他狠心无视。 “谢珩,你混蛋——” 沈昭哭得上头,开口怒骂,下一秒却被他连横抱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惊呼一声,双臂不得不紧紧攀上谢珩的脖颈。 “睡吧。”他的嗓音里藏着不甚分明的暗潮汹涌,“明日醒来,夫人便与我和离,不,是休夫。” 颈后受到一击,旋即她就沉沉睡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好像有人在她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这是他们半年来最亲密的举动,她想。 * 沈昭再次醒来时,身边不见人影,只听得窗外狂风大作,卷着院中树干呼呼作响,大有昏天暗地之感。 还好是梦,她心里有些宽慰。 等起身看到桌上的东西时,沈昭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里静静躺着两个信封。 一封是以沈昭之名写的和离书。 另一封,是给玲珑阁主的拜帖。 火盆里的碳有余温,想来是茯苓进来添过,东西也是她放的,白净的手指捏住那两封信,缓缓攥紧,信封被弄得皱巴巴,一如她杂乱无章的心。 本以为一切是场梦,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谢珩面前哭得真情流露,怪不得今早起来眼睛憋闷得疼痛,而面前这两封信更让人心中烦躁。 沈昭脑中想起谢珩那张总是放浪不羁的面容,还有他那些面红耳赤的调笑,不敢相信他竟能说出和离的话来,忿忿不平,咬牙切齿骂道: “谢珩,你这个负心汉,王八蛋我恨死你了!” 从这天后,一连三日,王八蛋谢珩都不见影踪,府里的人也是行迹匆匆,似乎忘了揽月居里还有他们的主母。 “可查出来他为何要与我和离?”沈昭抱着个精致典雅的银质小手炉站在院中,眉目轻垂,看不清神情。 “查出来了,可……”茯苓有些吞吐,好似很难启齿。 “但说无妨。” “是,是嫁衣丢了……”茯苓说完,抬眼看沈昭的反应,面上有些焦灼。 “什么?”闻言,沈昭愣了一愣。 嫁衣?她成婚时穿的那件? 彼时沈氏嫡女出阁,圣上命皇家工匠百余人日日赶工,还赠予了不少珍奇珠宝嵌在上面,价值连城,就连公主的阵仗规格都比不得。不仅如此,整件嫁衣是以失传已久的“双面绣”技法绣成,正面是浴火凤凰,背面是啼血杜鹃,图案之巧妙,闻者皆赞叹。 而现在,这件由圣上亲赐,象征着望族沈氏与镇北侯府联姻的嫁衣,不翼而飞! 轻者,进宫受罚挨骂,重者,株连家族的死罪。 况且,言官一张嘴,便是天上的神仙也要抖三抖,更别提如今的沈氏和镇北侯,不过是强撑罢了。 手里的炉子早已没了温度,沈昭抬头望向院中的梧桐树,今日雪景褪去,露出原本的土地来,树下湿漉漉的地上躺着一只孤独的雀儿尸体,大抵是冻僵了从树梢掉下来摔死了。 阴冷的风穿过庭院,吹起耳边的发丝,她瑟缩了一下,攥紧帕子,心头猛跳,嗅到了风雨欲来的阴沉气息。 第2章 公道 次日,天正朦胧,一行官兵迅速把侯府团团围起来,谢珩不在,府里只有沈昭和她的婆母孟氏。 为首的是圣上身侧的随侍大太监,此刻那双小眼睛里深藏的恶意和算计多的要溢出来。 “老夫人,跟咱家走一趟吧。”他皮笑肉不笑,咄咄逼人的气势。 体型丰腴的老太太不复往日神采奕奕,反倒是被吓得走不了路了。沈昭知道自己这位婆母从少时就得老侯爷宠爱庇护,不曾受过什么苦,侯府里的事情也并未让她操过心,知道是个担不起事的。 于是沈昭挺身上前,面色恭敬,“不知公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世子出门尚未归来,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不必为难婆母。” “哼,别以为你们就能逃过。”大太监寒了声音,眸子尖竖,目露凶光,好似盯紧了猎物的鹰隼,“你一个罪臣之女,真以为自己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了?” 沈昭唇畔带笑,不慌不忙,袖中手递出沉甸甸的一包银锭,塞到他手中。 “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再怎么说,镇北侯府当年也是圣上身边的心腹,焉知来日如何呢?” 这话确实让大太监收敛了气焰,语气和蔼了不少。 “既然如此,那就请老夫人和世子妃在房内静候,等世子爷回来了以后再做定夺。” 沈昭先把孟氏安顿好,随后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静静看着守卫把几个出口围起来。 “夫人,他们这是把咱们当成犯人了吗?”茯苓脸色有些不平,如果不是顾忌沈昭,差点就要冲出去和他们理论了。 “玲珑阁那边收到什么消息了吗?”沈昭转身回房,把那些不速之客隔在外面。 “还没有,京城戒严,想必是堵在半路上了。”茯苓恭敬回答。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沈昭行至窗边,指尖轻轻拨开一条缝隙,冷眼看着院中那些披甲持锐的护卫,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漾出几分冷冽。 “茯苓,研墨。” 当下紧要,绝不可坐以待毙。 不过片刻,一封看似寻常的家书便已写成,沈昭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枚小巧的木质令牌,连同信笺一并递给茯苓。 “从揽月居后门出去,将此物交给永巷口那个卖炊饼的小乞丐。”她声音压得极低,眸中沉着冷静,“记住,若有人盘问,便说是你嘴馋,私自出去买吃食。” 茯苓心神一凛,瞬间明了,她郑重接过信物,将其贴身藏好:“奴婢明白,定不辱命。” 待茯苓悄无声息地离去,沈昭缓步走向那只空荡荡的嫁衣箱,她俯下身伸出二指,在箱体底部边缘细细摩挲。 随即,指尖触到一点凸起,轻轻一按,一片薄如蝉翼的木片弹开,露出了藏在夹层中的几样物件:一包细长闪光的银针,一块嫁衣的残缺布料,以及几根闪着幽蓝光泽,与嫁衣上金线截然不同的丝线。 或许那件轰动京城的嫁衣,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与陷阱,沈昭拈起那根奇异丝线,唇边终于浮起笑意:“游戏,现在才开始。” 不多时,那封信便从街边小乞丐的手里,辗转传到了京城护卫司统领的桌子上。 本朝以来,护卫司独立于皇族,由世家贵族们选出几人共同治理,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没落魄前的沈家,是以沈昭暗地里与这些人的关系十分紧密,眼下也只有这些人能解侯府之困局。 随后一批人马火速赶到侯府,与原先那伙官兵打了个照面,几个来回,大太监不情不愿地领着人撤退。 他们这次出宫本就是私兵,本来打着先斩后奏的主意,只要先把侯府治罪,皇上那边他们自会分说,没想到突然插进来一个护卫司搅局。 “夫人,他们走了!”茯苓扒着窗子偷看,心中更是赞叹沈昭的机智,“不知道世子去了哪里,如此紧要关头,还好有夫人在。” 不然他们恐怕都会被抓走严刑拷打。 沈昭的神色不容乐观,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紧了侯府,尤其是嫁衣失踪的事很快传遍了京城,更有不少大臣上书皇帝直言侯府管家不严,沈府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少人都在暗中等着皇帝会如何处置这段联姻。 偏偏这个时候,谢珩要跟她和离,沈昭打定主意要和谢珩亲自说。 * 除夕夜,雪扬扬落了一层,揽月居内灯火通明,檐下新悬的琉璃灯盏流光溢彩,将整个院落包裹在一片暖融光晕之中。 屋内,貌合神离的夫妇二人对坐案前,满桌菜品蒸腾着热气,却化不开空气中剑拔弩张的气息。 “和离书,”沈昭执起玉箸,替谢珩布了一道他素日爱吃的清笋,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细雪,“我撕了。” 谢珩执杯的手顿住,酒液在杯中轻轻一晃,抬眸,眼底瞬息万变,最终却归于平静,他并未接那箸菜,只望着她,唇角牵起轻微弧度。 “哦?”他尾音微扬,“夫人此举,倒让为夫颇为意外。” “世子不必意外。”沈昭迎上他的目光,唇边依旧噙着温婉的浅笑,眸底却清亮,“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和离,于你于我都太不划算。” 窗外适时地炸开一簇烟火,绚烂的光芒透过窗纸,明明灭灭地映在两人脸上。 “是吗?”谢珩身体微微前倾,越过满桌佳肴带来的氤氲热气,目光锁住她,“愿闻其详。” “我沈昭嫁入侯府时,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天下皆知。”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只因嫁衣失踪和几句流言便轻易和离,世人会如何看我沈家,又会如何揣测世子和侯府?”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温热的杯壁。 “况且,丢失的嫁衣尚未寻回,幕后之人尚未查明,此时和离岂非正中对方下怀,让这侯府内外看了天大的笑话。” 谢珩静静地听着,眼底波澜渐起,他看着沈昭冷静分析利弊的模样,与平日那个温顺怯懦的世子夫人判若两人。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夫人留下是为了沈家声誉,为了查明真相,而非为了其他?” 沈昭执壶为他斟酒,动作行云流水,唇角的笑意深了几分,却让人看不透真切情绪。 “世子以为呢。”这一问轻飘飘的,却将问题连同那无声汹涌的暗流,一并抛回给他。 满院喜庆的爆竹声,在这一刻都成为了他们之间无声博弈的背景。 “沈昭,”他嗓音沉沉,破天荒地唤了她的名,原本的深情和风流消失不见,只剩下冷漠,“我知你处心积虑嫁进侯府是为什么,不就是想留在京城,好替你父亲翻案吗?”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所以呢?”沈昭顿住,袖中的手微微攥起,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视线落在他精致的眉眼,等待后话,“世子要告发我吗?” “不。”谢珩摇摇头,唇畔终于生出一丝恶劣的笑,声音诱惑而玩味,“签了和离书,我们合作。” * 三个月后,江南。 暮春时节的雨下得连绵,雾气笼罩了青砖瓦黛的清河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和隐约的香气。 城东锦绣轩后院,却充斥着另一种截然不同、令人作呕的阴森气息。 这座原本精巧脱俗的绣楼,此时围满了神色慌张不定的绣娘和神色匆匆的衙役,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更有不少好事之人窃窃私语。 “快点,快点抬出来——”为首的衙役叫庞虎,手捏着鼻子,一脸菜色,“这才几天,又一个自尽的,真是晦气!” 只见四五个差役合着抬出来一个木架,正是探案司用来抬死人的工具。 原本哀嘁的绣娘们更是泣不成声,冷不防有个女子突然冲出来跪在地上,申冤道:“大人,芸娘是不可能自尽的啊,是有人害了她,有人要杀她啊大人!” 庞虎却不听她的辩解,手一挥就让人把她拉下去,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差役身上。 “还愣着干嘛,你们干什么吃的,快点进去把人弄下来啊!” “大人请稍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庭院正门进来一个身形窈窕的执伞女子,行走间裙裾微扬,头戴纬帽,只那双眸子如同潋滟秋水,唇齿轻启,出言拦下了这场闹剧。 来人正是沈昭,她此时的身份是锦绣轩新来的绣样画师。 “沈娘子?”一个认识她的老绣娘抹着眼泪出声。 沈昭递过去个安心的眼神,快步走到庞虎面前,屈膝行了个礼,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像是被眼前的情形吓得不轻:“庞大人,听闻是芸娘……芸娘她……” 说罢,她眼圈泛红,目光担忧地望向绣楼里面,执伞的手也在发抖。 庞虎皱紧眉头打量她:“沈娘子是吧,这里可不是你这种弱女子该呆的地方,血腥得很,赶紧回去,别在这里凑热闹!” “庞大人,”沈昭的声音带着恳求,“芸娘……芸娘她性子和善,绣工也最出色,怎会自尽呢……大人您要还她一个公道啊!” 她说着,眼角真的沁出了点滴泪光,在蒙蒙细雨中闪烁,愈发楚楚可怜。 “公道?”庞虎嗤笑一声,有些不耐烦,“这不明摆着吗,她偷了从宫里传出来的绣品,被人发现后羞愤自尽,现在还在梁上挂着呢,有什么好查的,这案子已经结了!” “偷绣品?” 沈昭像是被刺了一下,身体微微一晃,被身后的茯苓及时扶住。 第3章 绣娘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质疑,“庞大人,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草率,芸娘她昨日还同我说,新接了一幅大绣件,是给县令夫人贺寿的百鸟图,工钱丰厚,她当时满心欢喜,怎会转眼就……” 沈昭顿了顿,目光恳切地看向庞虎,“请您开恩,容我进去再看芸娘一眼,我与她姐妹一场,实在不忍心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她本就生得一张无害的面容,此刻梨花带雨,情真意切,言辞之间句句在理,神情看似柔弱却不容忽视。 周围不少绣娘也纷纷附和,低声啜泣着恳求。 庞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加上这案子确实透着诡异,算来已经是清河镇第三起绣娘自尽案了,上头也催得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行行,要看快看,别耽误老子功夫,就一眼,看完了马上出来!” “多谢庞大人!” 沈昭感激地福了福身,用丝帕按了按眼角,转身把伞柄交给身后的茯苓,低声道:“你在外面等我。” “姑娘……”茯苓眼中满是担忧。 沈昭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深吸一口气,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走进这座刚发生过命案,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绣楼。 楼内昏暗,只有几缕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正对着门的是一面素色的屏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后面悬挂在梁上的身影,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间,还夹杂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沈昭拿出帕子捂住口鼻,顺势咬破了原本藏在舌头下用来保持清醒的药丸,眼神里的柔弱在踏入绣楼的瞬间褪去,变得异常冷静,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散落在地的丝线团,翻倒的绣架,被扯乱的各色绣片……最终,定格在屏风后那悬吊的身影上。 她脚步放得极轻,像伺机而动的猫,无声地绕过屏风,眼前的景象让她眉心狂跳。 悬在梁上的女子穿着一件半旧的水绿色衫子,脖子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歪着,脚下歪倒的凳子滚落一旁。 她定了定神,缓缓靠近那个早了无气息的吊影,整理下碍事的裙衫,而后踩在脚凳上,目光齐平紧锁芸娘的面庞,试图找到些违和之处,死者脸色青紫,舌头微微外吐,乍一看,确实像是自缢。 沈昭的目光向下,落在她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锁骨下方赫然有一小片紫红色淤痕,像是指尖的掐痕,如果只有掐痕可能是芸娘死前挣扎留下的痕迹,但眼前分明不是这样,沈昭在那淤痕下面发现了一个非常细微的针孔,隐藏在青紫色下面,很容易被忽视。 瞳孔微微一缩,袖中,一根闪着幽暗银光的细长物无声滑入掌心,这是她特制的银针,中空,可藏物,亦可试毒,手腕一翻,银针尖端刺入死者脖颈勒痕下方的皮肤上,随即迅速收回,针尖上沾染了一点点的暗红组织液,而后缓缓变成黑色。 有毒! 她将针尖凑近鼻端,轻轻嗅了一下,一股带着腥气的淡甜味钻入鼻腔,萦绕着感官,与她进门时闻到的那股奇特香气瞬间重合。 不像是脂粉香,更像是某种花的味道。 就在这时,沈昭余光瞥见死者垂落的手腕死死攥着,依稀可以看见掌心里似乎是一块暗色布料,像是某种织物,与死者身上的水绿色衫子材质明显不同。 她正欲再仔细查看时。 “喂,看够了没有?磨蹭什么呢!” 庞虎不耐烦的吼声从门口传来。 沈昭立刻收好银针跳下脚凳,原先冷静锐利的表情不再,脸上重新浮现出悲痛的神色,踉跄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退去。 “大人,我……我看好了。”她用手帕捂住嘴,声音哽咽,面色是惊吓过度的苍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昏厥。 庞虎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事!” 沈昭如蒙大赦,在茯苓的搀扶下,快步走出绣楼。 天色不知何时转阴,冰冷的细雨打在脸上,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了一些。 芸娘不是自尽,是谋杀! 凶手用了毒,还把现场伪装成自尽,这种低级的障眼法却轻而易举堵住了探案司的嘴,沈昭皱起眉头,芸娘手里的暗色布料是个线索,她必须尽快弄清布料的来头! “姑娘,您没事吧?” 茯苓担忧地问,声音压得很低。 沈昭摇摇头,正要开口,目光却猛地一凝,钉在了绣坊临街的侧门方向,那里不知何时停了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紫檀木的车身垂着深青色锦缎车帘,四角悬挂着精巧的鎏金铃铛,紧闭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角,一张脸露了出来。 谢珩! 他怎么会在这里? 沈昭的心跳加速,掌心握紧。 谢珩斜倚在车窗边,脸色似乎比在京城时清减了些,轮廓更加分明,携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却丝毫不影响他张扬的贵气。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混乱的绣楼门口,而是精准迅速地落在她身上,不,更确切地说,是落在她因为刚才在里面沾染了泥污和暗红血渍的裙角上。 隔着蒙蒙细雨,攒动的人头和这场命案,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珩的唇紧抿着,而后,他猛地推开车帘,甚至顾不得撑伞,大步踏入了这场冰冷的春雨之中,昂贵的云靴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径直朝着沈昭的方向走来,脸色沉得可怕,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收敛了往日所有温和与爱意,翻涌着一股她看不懂的烦躁,近乎失态。 细雨沙沙,人声嘈杂,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至耳膜:“夫人裙角脏了,我们回去吧。” “等等,劳烦世子先带我去个地方。”沈昭福身,没纠正他的称呼,眼下有更要紧的事情做。 几个时辰后,沈昭和谢珩从清河镇的探案司出来,身后跟着一脸谄媚的主事。 “世子请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们一定办到。” “杨主事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谢珩端的是平易近人,面上狐狸笑。 后者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只想赶紧送走他们两个。 他搞不懂谢珩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江南,更不明白为什么对绣娘失踪案如此上心,还特意追过来叮嘱他,要为这起案子找个好仵作验尸,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直到二人上了马车,杨主事才摇摇头,反身回去。 * 江南多雨连绵,稀稀落落,点滴泛起涟漪,从屋檐落下,更显柔情婉意。 茶楼二楼雅间,棋局即将落幕。 沈昭腹有诗书,却偏偏不通棋道,几番对弈见自己兵败如山倒,那点好胜心便泄了气,弯眉轻蹙,脸颊漫上胭脂色的热意。 “没想到世子爷棋艺如此高超,臣女……” 她话音未落,却见谢珩倏然倾身,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按住棋盘两侧,腕骨一旋,竟将整个棋局掉转过来。 顷刻间,攻守易形,她溃败的残局,竟成了他的城池。 “六娘子,请。” 谢珩抬眸看她,眼底桃花潋滟,让她还没说完的丧气话通通止于唇间。 他平素里风流浪荡的纨绔之名享誉京城,此刻眸底深含的却是只余她一人的深情。 沈昭的心尖猛地一颤,指尖下意识蜷起,拈着的那枚暖玉棋子,竟也无声变得滚烫。 这谢珩,当真是个勾人心魄的恶鬼。 她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都放在棋局上,几个无声的来回,黑白之势逆转,胜负已分,唇畔得意的笑刚刚漾开,便撞上谢珩凝视的目光,她急急敛去,只余下低垂的眼睫。 “六娘子聪慧。”他语带赞赏,指尖轻轻敲了敲棋盘,“照此下去,棋力定能精进。” 沈昭垂首:“世子承让。”她起身欲离,袖摆带起微风。 “在侯府时,”他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我从未见你如今天这般真心笑过。” 沈昭脚步一顿。 “是侯府令你不适,”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是我?” “……” 沈昭身形定在原地,心下波澜骤起,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语气温婉而疏离:“世子慎言,如今你我既已和离,此话万万不可再说,若传了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他追问,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 “恐污了臣女清白名声,于世子清誉亦是有损。” 谢珩沉默下去,并未如她预料般恼怒或嘲讽,只是极轻地笑了一声,含着难以名状的落寞。 “名声,清誉?”他重复道,目光掠过沈昭的侧脸,眼里唯有她的倒影,旋即向前一步,距离被悄然拉近,声音压得极低,“我后悔了,沈昭。” “你签好的和离书,我烧了。” “所以,我们现在仍然是夫妻。” “……” 沈昭睫羽微颤,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声线平稳: “方才世子出手相助,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恩情归恩情,你我一事归一事,如今,我们之间已无瓜葛。” “马上就会有了。” 谢珩闻言,脸上倏然露出笑意,却未达眼底。 “明日,我们去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