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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离

作者:尾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宣宁六年,冬。


    京城落了场细绵的雪,不大不小,恰好能将百姓们拘在自家院中团圆,老翁稚儿欢声笑语,惊扰了最后一只没来得及返回巢穴避寒的雀儿。


    它抖抖翅膀上的雪,扑棱着飞到城北一座府邸的后院树梢,歪着头,似能听懂屋内人的对话。


    揽月居中。


    “夫人宽心,明日便是除夕,世子定会来咱们院子一同过节的。”


    茯苓边道边往火盆里添了几块银炭,“噼啪”声响起,溅了几点火星子,复又沉寂下去。


    暖阁内,沈昭斜倚软榻,指尖搭着书卷的页尾,墨色大氅领口一圈丰厚的白狐毛,愈发衬得她玉面朱唇,声线平和:“世子自有公干,时时探看反倒惹人生厌,你们该干嘛干嘛,如此便好。”


    说话间,她缓缓抬眼,眸中怯懦尽散,唯余一道能穿透人心的冷静目光。


    她原本出身望族沈氏,父亲沈聿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权势煊赫,门臣众多,沈昭在兄弟姐妹中行六,人称沈六娘子。


    谁成想,去岁朝堂高官贪墨事件频发,圣上震怒,沈父被降职,远离京城去做了个雍州刺史,几乎等同于流放。就在全家沉浸在被贬的悲伤时,唯独沈昭,靠着先皇赐予沈府的空白圣旨,嫁与镇北侯府世子谢珩为妻,因而留在京城。


    消息传出,众人唏嘘,不知是福是祸。


    只因那谢珩是贵族子弟中有名的浪荡纨绔,成日流连于风月场所,为头牌一掷千金的主儿,祖上镇北侯也不过是徒有虚表,并无实权的名号罢了。


    没落的沈府嫡女和镇北侯世子谢珩,倒真算不上是令人艳羡的好姻缘。


    “夫人与世子成婚已逾半载,这府里上下…都盼着能添位小主子呢。”茯苓一面为她斟茶,一面似无意地轻声道,余光小心地掠过沈昭的眉眼。


    沈昭神色未变,只懒懒将手中的卷册搁在案上,书页合拢的轻响让茯苓心头一跳。


    “茯苓,”她声线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你莫不是忘了,我们踏进这镇北侯府,究竟为何而来?”


    她表面是这京城千万贵女中的一个,更是江湖组织玲珑阁的主子,之所以留在谢珩身边,就是想借势查案,为沈父正名。


    茯苓立刻垂首,背脊泛起一丝寒意:“奴婢不敢忘,只是,”她心一横,话就出了口,“虽然世子爷在京城的风评……可他对夫人的心意,却是真心实意的,这份用心,连奴婢们瞧着都觉得再细致不过了。”


    她们玲珑阁做的就是抽丝剥茧、识人断案的勾当,茯苓自然看得分明,谢珩绝非传闻中那般不堪的纨绔子弟。


    沈昭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侯府的这些时日,谢珩对她无微不至的维护与照拂,倒是在无形之中,悄然收拢了她身边人的心。


    “我知他待我至诚,处处用心,”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我们之间,并无……”


    “夫妻之实”四个字尚未出口,便被院外婢女一声清亮的通传骤然打断:


    “世子回来了!”


    不过片刻,厚重的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谢珩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还不忘反手将帘子掖得严严实实,隔绝了门外冷风。


    来人俊眉挺鼻,桃花眸潋滟,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位京城出了名的浪荡子,烟花柳地的常客,此时在沈昭面前如同换了个人。


    “醉仙居新出的糕点,夫人尝尝?”


    他唇畔漾起笑意,邀功似地举起手中小包,自顾自坐下,兴致勃勃地揭开油纸,将那精致的点心一盘盘摆开。


    “世子费心了,妾身谢过世子。”沈昭依着往日的温婉人设,从榻椅上盈盈起身,正要行礼,指尖却蓦地一暖,谢珩已先一步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掌心温热,稳稳托住她的小臂,温度透过薄薄的内衫,熨得她心口一跳,面色有些粉红。


    “夫人今日的胭脂,”他略垂下头,勾人的桃花眼里闪过细碎的光,还是一贯的调笑语气,随着呼吸拂过她耳畔,“似乎比往日更艳些,让人有些……情不自禁。”


    他这话说得孟浪,沈昭面颊上才褪下去的热意,轰地一下又漫了上来,连眼角都逼出一丝沁红,沈昭难为情低头,试图躲避他灼热的视线,却被人用指尖轻轻抵住下颌。


    “躲什么?”谢珩低笑,敛眸审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眸光继续向下,最后定格在那饱满圆润的红唇上,喉结微动,“为夫夸不得?”


    这般近的距离,他身上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寒气,与她裙裾间清浅的香气交织在一起。


    沈昭袖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柔情婉转,心下却飞快盘算:他今日这般作态,是在外头惹了风流债想来安抚,还是另有所图?


    正暗自思忖,谢珩却已松了手,转而拈起一块糕点递到她唇边,语调慵懒且自然:“尝尝,若合口味,明日再让他们送。”


    他举止亲昵得理所当然,仿佛刚才那句撩拨心弦的话不过是随口一提。


    沈昭垂眸,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她抬起眼,眸中温情荡漾,唇畔弯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顺弧度:


    “世子选的,自然是极好的。”


    饭后,谢珩漫不经心地翻着她的书:“夫人近日对这些地理志怪很感兴趣?”


    “只是闲来无事随便看看。”沈昭维持着温顺的表象,眼神却变得警惕。


    “是吗?”他笑了笑,将书递还给她,指尖若有似无地碰过她手腕,“天凉了,夫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妙,容易风寒。”


    沈昭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夜色落幕,烛火跳跃。


    他们照例是分房而眠。


    睡至半夜,沈昭猛然惊醒,后背缓缓出了一层冷汗,浸透薄衫,她莫名觉得有些心慌,挣扎着起身,绕过榻上睡熟的茯苓,披了大氅想出去透透气。


    雪后的庭院月华如水,一片宁和笼着院落,她的心绪渐渐平复,脚步却不自觉停在了谢珩的院外。


    正要转身,却看见书房灯火未熄。


    她一愣,这么晚,谢珩还没睡?


    沈昭有些疑惑。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书房的窗棂下,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个人影。


    “世子,大事不好……丢了,……此事非同小可。”


    是个苍老缓慢的嗓音,沈昭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片刻的死寂后,她听见谢珩的声音。


    “既如此,那便按计划,发拜帖吧。”


    拜帖?


    给谁的?


    沈昭压下好奇,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


    重回床榻上,暖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她又沉沉睡去。


    这次,沈昭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原本对她温言软语的谢珩变了个人似的,突然不近人情了起来。


    “夫人,”他望着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和离吧。”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沈昭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半晌,那瓷白的杯底与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


    瓷片破碎散落一地,如同他们二人形同虚设的婚姻。


    泪,先于言语落了下来。


    沈昭面色悲痛,手死死攥着帕子,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簌簌而下,看上去伤心极了,就连话都说得万分哽咽:“世子这是厌弃我了吗?”


    “夫人……”谢珩眼里分明露出些不忍来,却还是寒着声音道,“是我负了你。”


    从沈昭嫁进侯府,他就知道自家这位夫人端的是温婉贤淑,平日里大声说话都不会,情绪更是淡泊,照料家中更是一把好手,从上到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却被他弄得哭成这样,说不自责是假的,他的心脏也绞痛不已。


    留下她吧,留下她!


    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却被他狠心无视。


    “谢珩,你混蛋——”


    沈昭哭得上头,开口怒骂,下一秒却被他连横抱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惊呼一声,双臂不得不紧紧攀上谢珩的脖颈。


    “睡吧。”他的嗓音里藏着不甚分明的暗潮汹涌,“明日醒来,夫人便与我和离,不,是休夫。”


    颈后受到一击,旋即她就沉沉睡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好像有人在她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这是他们半年来最亲密的举动,她想。


    *


    沈昭再次醒来时,身边不见人影,只听得窗外狂风大作,卷着院中树干呼呼作响,大有昏天暗地之感。


    还好是梦,她心里有些宽慰。


    等起身看到桌上的东西时,沈昭整个人都僵硬了。


    那里静静躺着两个信封。


    一封是以沈昭之名写的和离书。


    另一封,是给玲珑阁主的拜帖。


    火盆里的碳有余温,想来是茯苓进来添过,东西也是她放的,白净的手指捏住那两封信,缓缓攥紧,信封被弄得皱巴巴,一如她杂乱无章的心。


    本以为一切是场梦,没想到是真的。


    她在谢珩面前哭得真情流露,怪不得今早起来眼睛憋闷得疼痛,而面前这两封信更让人心中烦躁。


    沈昭脑中想起谢珩那张总是放浪不羁的面容,还有他那些面红耳赤的调笑,不敢相信他竟能说出和离的话来,忿忿不平,咬牙切齿骂道:


    “谢珩,你这个负心汉,王八蛋我恨死你了!”


    从这天后,一连三日,王八蛋谢珩都不见影踪,府里的人也是行迹匆匆,似乎忘了揽月居里还有他们的主母。


    “可查出来他为何要与我和离?”沈昭抱着个精致典雅的银质小手炉站在院中,眉目轻垂,看不清神情。


    “查出来了,可……”茯苓有些吞吐,好似很难启齿。


    “但说无妨。”


    “是,是嫁衣丢了……”茯苓说完,抬眼看沈昭的反应,面上有些焦灼。


    “什么?”闻言,沈昭愣了一愣。


    嫁衣?她成婚时穿的那件?


    彼时沈氏嫡女出阁,圣上命皇家工匠百余人日日赶工,还赠予了不少珍奇珠宝嵌在上面,价值连城,就连公主的阵仗规格都比不得。不仅如此,整件嫁衣是以失传已久的“双面绣”技法绣成,正面是浴火凤凰,背面是啼血杜鹃,图案之巧妙,闻者皆赞叹。


    而现在,这件由圣上亲赐,象征着望族沈氏与镇北侯府联姻的嫁衣,不翼而飞!


    轻者,进宫受罚挨骂,重者,株连家族的死罪。


    况且,言官一张嘴,便是天上的神仙也要抖三抖,更别提如今的沈氏和镇北侯,不过是强撑罢了。


    手里的炉子早已没了温度,沈昭抬头望向院中的梧桐树,今日雪景褪去,露出原本的土地来,树下湿漉漉的地上躺着一只孤独的雀儿尸体,大抵是冻僵了从树梢掉下来摔死了。


    阴冷的风穿过庭院,吹起耳边的发丝,她瑟缩了一下,攥紧帕子,心头猛跳,嗅到了风雨欲来的阴沉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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