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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洛东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恶魑锢穴爱意昭【三】


    防空洞内,


    放在地上的手电顺着漆黑、潮湿的地面延伸出一片光带,却在半途被一道蹲踞的人影拦腰截断。


    那是祁墨。


    “你看看你这幅模样,分明前面都害怕的发抖了,居然还在这里装出一副,什么‘我不怕’样子,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何让尘垂着头,一只手被祁墨抓住,另一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言不发。


    祁墨最讨厌他这幅模样,毫不留情地加重了力道。


    何让尘依旧连一句被捏痛的喊叫都没发出,哪怕祁墨青年时期是学过散打和拳击的,在前面反抗的过程可能膝盖或者哪里已经被打出淤青。


    ——可他见到祁墨后,始终没有半分示弱。


    “何让尘,我最讨厌你这样,你装什么?”祁墨将他的手腕往自己面前一拽,“你每次怕的不行,非要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然后还TM的非要忍着害怕去强迫你自己去干别的事情?你明明知道只要跟我服个软,结局就是不一样的。”


    话音落下,何让尘眼睫似乎颤了颤。


    其实他这个角度根本就看不见祁墨说这段话的表情,或许是嘲讽、讥笑之类的吧。但他没心思去琢磨,因为他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人的面孔。


    ——是顾岩。


    顾岩躺在宾馆的床上,何让尘偷偷望着他俊朗的侧脸,听他说:“……你是一个骨子里很坚强的人,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人格魅力。”


    滴答、滴答。


    水滴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在防空洞被无限放大,透出一股幽深的意境。


    何让尘终于抬起头,那张令他厌恶的脸出现在他视线内。他本来还觉得冷静的思绪不停地随着水滴声流淌出去,可这一刹那他全身都绷紧了。


    “井底那具女童,是祁建宏杀的!”


    祁墨阴笑着:“随便你怎么猜测,反正你现在跑不掉了。”


    何让尘目光森冷地盯着他:“那晚撞我的人,是祁建宏安排的吧,你也认识对吧,所以你让那个司机诱导我来这里。”


    “你还挺聪明的。”


    “可是,我更好奇,你这样大费周章骗我过来的契机是什么?”何让尘几乎是用一种讥诮的语气,“祁墨,你分明是那种最会伪装的人,包括你在你妈和你妹妹面前都在伪装。”


    祁墨表情似乎变得有些奇怪。


    何让尘缓缓挺直后背,问:“你是受到什么刺激了,以至于让你终于变回疯子,甚至准备把我关起来?”


    足足过了好几秒,祁墨才发出一声冷笑:“关你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爹不疼,妈妈死了,姐姐也没了,谁会管你,这世界上……”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用发狠的声调,“谁还会在意你!”


    何让尘明显发觉出他后面故意强装镇定的神情:“你果然是受什么刺激了。”


    祁墨沉默了。


    猜对了,何让尘在想。


    其实他刚刚是模仿之前在顾岩家里书柜看到的书籍知识,以及顾岩偶尔会教他的一些犯罪心理学。不过虽然会了这招,他还是不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把祁墨刺激成这样,甚至不惜犯罪?


    正当何让尘准备继续追问时,只见祁墨像是发疯似吼道:“谁会管你们这种人,你们父母吗?可笑,你和那个钭元香有什么区别……”


    何让尘眉心一拧。


    一种先于本能恐惧的理智在他脑海里奔走狂呼,几乎是电光石火间——他放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按下了执法记录仪的开关。


    祁墨继续怒吼:“钭元香这种人跟你不像吗?我模仿我爸对她的方式对你,你怎么就不能像钭元香一样呢?”


    何让尘尽可能语气平淡地问:“哪里像?”


    “哈哈哈哈,哪里像?你们不都是从小就没感受过什么来自家庭的爱,”祁墨的表情彻底扭曲,像是被这个提问取悦了,“随便有个人对你好,难道你不应该感恩戴德的来服从我吗?”


    “说的你好像见过钭元香一样。”


    “我当然见过!那个死女人,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还挺个大肚子,死了也好,万一是个儿子,不得跟我抢钱啊!”


    何让尘眼睫一眨不眨,努力克制自己不能露出惊讶的表情,甚至一声不吭,他不了解执法记录仪的收音功能,生怕自己开口就会影响祁墨说话的录入。


    空荡的防空洞内只听祁墨继续说:“我当时在禾丰县见到钭元香和我爸了,在我叔叔旧房子里,真搞笑,看起来还挺恩爱,她一定是喜欢我爸的,我爸可不只喜欢她,我爸喜欢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良久,何让尘终于低沉迸出一个字:“嗯。”


    下一秒祁墨猝然身体前倾,细长的眼睛瞪着何让尘:“我刚说错了,你和钭元香不一样,她还知道爱人,你这种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所以你不喜欢我,没事,等猎子回来,我就能带你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了。”


    黑暗中,何让尘的外套口袋显出了不易察觉的褶皱,那是和刚刚一样按下执法记录仪的开关导致。


    紧接着他敷衍着说:“猎子到底是听你爸爸的还是你的呢?”


    祁墨立刻反问:“这重要吗?”


    不重要了。


    这样的问题在这个时刻问对何让尘而言根本就毫无意义,那个叫猎子的摩托车司机是听谁的话要来撞伤他,确实已经不重要了,强行转移祁墨的注意力罢了。


    ——何让尘在刚刚那短短须臾间,已经把口袋的执法记录仪偷偷放在地面。


    顾岩会找到这里的,他在想。


    那么就一定会发现这个执法记录仪,发现我想让他知道的东西,只是可惜,我可能没机会看见他了。


    也好,一个被我关掉的执法记录仪就够了。案子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


    像是有一股很冷冽的寒风从洞口吹进,发出一丝细微的呜咽声。


    片刻后,何让尘突然释怀般笑了。


    那笑颜其实非常自然好看,祁墨从未见过,以至于他细长的双眼牢牢凝视着那张面孔。


    “你错了,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喜欢。”何让尘带着浅笑说。


    祁墨愣了几秒,恍惚地问:“什么?”


    只见何让尘歪着脑袋,视线越过祁墨的肩膀。地下手电筒昏黄的光晕斜斜映在他侧脸上,将那张瓷白的容颜镀上一层薄釉似的微光,分明是这般不堪的境况,可他唇角漾开的笑意却鲜活生动得令人怦然;他像是在回想什么,浅色瞳孔也被映出一丝微渺的光亮,像是某个冬日晨曦般柔和。


    “你认识滨湖分局的顾警官吧,那个帅气、厉害的顾警官。”


    祁墨没吭声,却死死咬紧了后槽牙。


    何让尘目光压根就没注意他,只是嗓音轻缓而珍重地说:“他叫顾岩,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你……”祁墨嘴唇半张,却发不出声音,大抵是脑海里浮现了什么画面,喉咙被堵的不知怎么反驳。


    但何让尘语气异常坚定,如同宣誓般,一字一句:


    “甚至我可以更强烈地表达,我爱顾岩,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


    “@#¥%……!”祁墨彷佛被心底的火气冲昏了理智,大声怒骂,难听的脏话在防空洞里不停回荡、飘远。


    可是何让尘并不受影响,他甚至还趁祁墨发疯的时候挣脱了他的钳制。


    “跑!你跑得掉!”祁墨不愧是练过拳击和散打的,反应确实很快,下一秒就抓住何让尘的小臂,强行把他拖拽几步,走到地面的手电旁。


    啪嗒——


    手电筒被关了,防空洞那道‘虚伪的光明’断了。


    “艹!你都在发抖了!”祁墨黑暗中能清晰地感知到何让尘发颤的手臂,“说啊,你求我啊,为什么又装沉默,不说话……”


    何让尘在黑暗中闭了眼。


    他在内心暗暗的想,这样被拽到这里也很好,最起码执法记录仪不会被祁墨发现,警察会找到这里的……


    那就很好了,证据、线索、真相终会大白。


    祁墨的怒骂依旧继续,防空洞里似乎还有风声或者其他杂乱动静袭来,可都于此刻在何让尘的耳边化成微弱的背景音——


    煎熬的每一秒都在阴湿、漆黑、幽深的防空洞里被拉大。


    不知过了十几秒又或者是更久,祁墨声音戛然而止,他试探性地轻唤了句:“猎子舅舅?”


    下一秒。


    一道强烈的光源从何让尘身后的洞穴里亮起,那道光柱撕破黑暗,把何让尘的微微发颤的后背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照亮了。


    ——是顾岩。


    “放开他!”顾岩左手弯成90度拿着强光手电,而右手的直直举起,手腕压在左手的手背上,拿着枪,一步步走近。


    何让尘猛地睁眼,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光源处。


    祁墨也明显愣住,但他很快就漏出了一副无辜的表情:“怎么还拿枪了呢,警察同志,难道你要开枪射击吗?”


    最后一句话明显就带着挑衅的意味。


    警察当然不能贸然开枪射击。


    顾岩面容阴沉,单手把枪转了个圈,干净利落地收进后腰:“打你还不用这把枪。”


    “什么?”


    祁墨的问句尚未落地,赫然只见顾岩手里的手电筒闪着强光在防空洞里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嘭!


    “艹!”祁墨痛吼一声,瞬间松手,踉跄着蹲下身,捂住额头的手指缝里渗出几丝血迹。手电筒“哐当”坠地,明亮的光束斜斜打在何让尘仍有些怔愣的脸上。


    顾岩很快跑了过来,摸出后腰的手铐。


    ——咔哒!


    银色手铐在光柱中闪着亮眼的光,牢牢地拷在祁墨的双手上。


    “你没事吧?”顾岩半蹲在何让尘的身边,轻声问,“有受伤吗?”


    何让尘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顾岩眼神逡巡着何让尘的眉眼、嘴角确定没有伤害,又自然地抓住他的手翻开检查看有没有伤口。


    二人这样近距离亲昵动作时,祁墨浑身都在发抖,少顷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无声骂了什么。


    “副队!”


    “顾副支队……”


    脚步声裹着无数杂乱人声一起席卷而来,是警察赶来了,数道强光手电从隧道深处涌来,瞬间将整个防空洞照得亮如白昼。


    顾岩头也不抬,厉声下令:“把人带走!”


    “收到!”


    几个刑警立刻上前押着祁墨,混乱中祁墨喊叫:“凭什么抓我?还打人……唔!”


    小汪虽然分析案子差劲了点,但格斗在警校可是排得上名次的,反应很快直接堵住祁墨的嘴,继续押着朝着洞外走去。


    何让尘依旧跪坐在地面。


    顾岩全部注意力自始至终都在他身上,完全没有离开过一秒,问:“是腿受伤了?”


    “……”


    “我抱你出去。”顾岩不容质疑地说完,手臂穿过何让尘的膝弯,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暂时先别说什么,等我问你再说。”


    何让尘睫毛轻轻一颤。


    他的侧脸贴在顾岩的肩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警服肩章随着步伐摩擦的触感。少顷他缓缓抬眼,视线顺着藏蓝色的制服一寸寸上移,最终落在那张脸上。


    顾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问:“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何让尘没吭声。


    顾岩也没再动,脚步停在原地。


    两秒后,何让尘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真好。”


    “?”


    顾岩有些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还没等开口追问,洞口传来一声大喊:“顾副支队!人已经押上车了!”


    紧接着就是防空洞里的警员喊道:“副支队,出口没有发现。”


    顾岩眉梢蹙起,吩咐:“嗯,继续搜查洞内。”


    然后,他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你刚才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何让尘抬起手,指尖轻轻蹭过顾岩警服的金属扣,划过衣领上在光柱中闪着光辉的领花,最终轻摸了那微微蹙起的眉梢,一点点抚平:


    “顾岩,你来了真好。”


    第42章 妍媸毕露;异变横生


    会议室开关啪嗒一声被按下,房间瞬间大亮,几个警员在烟雾缭绕中整理投影仪和笔记本电脑。坐在桌子尾端的顾岩起身把手里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老蒋,这个执法记录仪你亲自处理好,然后送到物证那边。”


    蒋磊连忙应声,一把抓起桌面上的执法记录仪,脚步飞快打开门冲出去了。


    走廊外的气流缓缓灌进,稍微冲淡了些房间里混合了无数品牌烟草的气息。顾岩打了个手势示意孟婳和小汪去准备审讯的事,随后看了眼自己亲舅舅:“我们先去忙了,朴局长。”


    在首位坐着的朴局长抽完最后一口烟,奇怪地瞪了他一眼。


    会议室其他人也压根不敢说话,都假装很忙的样子,恨不得把自己笔记本翻来覆去看八百遍,毕竟这里很多人其实职业生涯那么久并没见过市局大老板。


    ——朴局长,朴国立。一位曾在年前时期,凭借脚蹬自行车追到电瓶车罪犯的传奇人物,可惜,岁月不饶人,如今在家蹬三分钟老婆的动感单车就累得不行。


    “你先等会,我有点事跟你聊。”朴国立嗓音沉沉,“不差这一分钟两分钟的。”


    顾岩直接拒绝,反手拿起椅背上挂着的棉服:“朴局长,我真有很重要的事,先走了。”


    朴国立被自己亲侄子气得哼了一声,一拍桌子刚要开口再说什么,只见顾岩已经带着手下阔步走出房门了.


    派出所调解室半掩的大门被呼地推开,何让尘一抬头对上走进来的顾岩:“你们结束啦?”


    “嗯,”顾岩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云南白药喷雾,走到他对面坐下问,“你受伤了?”


    何让尘立马摇头:“哪有,就是不小心磕到膝盖了,这是贾萱萱去县城药店买的,我都说那么晚了,别一个人出去,她一个女孩子……顾警官?”


    后面的话全部被堵在喉咙里,因为顾岩已经抓住他的小腿,甚至做出准备撩起裤子的动作了。


    “不是……我真没事,顾警官,你……”


    顾岩头也不抬地打断:“现在是在审讯你吗?我和你是在聊案子吗?”


    何让尘错愕道:“啊?不是啊。”


    “那你为什么喊我顾警官?”顾岩缓缓抬眼,但手依旧抓住他的小腿,意味深长地问,“我没有名字吗?你前面在防空洞里喊我什么?”


    “……”何让尘沉默数秒,终于支支吾吾地说:“我……习惯了,就是习惯这样喊你了。”


    顾岩剑眉一压:“这个习惯不好,你要改正了。”


    “哦,那我……下次注意。”


    “给我看看淤青,”顾岩稍稍加重力道,把何让尘的膝盖往上略微抬起,语气不容反抗,“让我检查下,我马上就要去忙,你在所里等我,别乱跑出去。”


    何让尘嘴唇微启,少顷点了点头。


    顾岩垂目,手掌顺着何让尘小腿内侧一路滑动,直到他的脚腕处停下,用手掌捏着,刚准备撩起裤脚。


    “我自己来就行,”何让尘连忙拒绝,自己伸手抓起裤脚,唰往上一捋,指着膝盖说,“你看,真就只是淤青而已,不小心磕碰到了。”


    顾岩不置可否,一手继续攥住何让尘的脚腕,另一只手抓起桌面的云南白药,刚准备喷,却发现按不动,他定睛一看——上面塑封膜都还在?


    这药压根没打开过……


    “我来我来,”何让尘拿过云南白药,哗啦撕开外面塑封,“那什么,其实我自己喷药,自己揉就行了,我学医的,手法专业。”


    顾岩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药:“学医的就该知道伤口要及时处理。”


    呲呲——


    云南白药被顾岩按了两下,房间里瞬间铺满了药味。


    “……”何让尘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反驳,索性转移话题,“对了,我那个执法记录仪很有帮助吧?我当时听到祁墨说钭元香的事情,我立刻就按下了开关,想着这肯定是证据。”


    顾岩低低“嗯”了下,继续轻揉着膝盖处的淤青。


    何让尘满意地继续说:“这还得谢谢贾萱萱呢,要不是她跟我说这事执法记录仪,看到警察用过,怎么打开,我也不会呢。”


    “她教你的?”


    “对啊,我也没见过这东西吗,她说看到扫黄的警察用过,按一下就是打开,再按一下就是关闭,这算不算协助破案,她可是大功一件呢。”


    “算,”顾岩动作停下,少顷抬头用一种似笑非笑地表情盯着何让尘,“当然算了,我还得感谢她呢。”


    此刻彼此四目相对,距离非常近,鼻尖都几乎贴着。


    何让尘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但很快就把视线从那张英俊无俦的面容上移开了,望着窗外乌漆嘛黑的夜色说:“这夜景蛮好看的。”


    “那你好好看,等会就不能看了。”


    “啊?”何让尘猝然转头,往椅背一靠,“为什么?”


    顾岩把他裤脚整理好,淡淡地说:“根据流程你要去讯问室解释一下这个证物的来源,前面你身体不适就帮你延迟了,但你现在可以去了。”


    “这样哦,是你问我吗?”


    顾岩否定:“不是。”


    何让尘下意识疑惑“嗯?”但自己又很快反应过来说:“因为你要审讯祁建宏对吧,也对,我这都是小事,你喊谁都可……”


    “你猜错了。”顾岩打断他,“我不询问你,是因为需要避嫌。”


    “避嫌?因为我和你关系比较熟?”


    顾岩身体前倾,一只手直接搭在何让尘的椅背上,喉咙溢出一声磁性好听的笑声:“想知道答案?”


    何让尘视线偷偷瞥了眼身侧的手臂,嘴唇微张却没吭声。


    其实顾岩不是第一次这样用比较强势的姿势把他圈起来,之前在餐桌、或者更早在宾馆那次,但他就是觉得这次感觉不太一样——不对,好像每次感觉都不一样。


    “那个……不知道也行,”数秒后,何让尘含混不清地说,“这要涉及保密之类的,我就不好奇了。”


    顾岩瞅着他这幅模样,眸底泛起微乎其微地戏谑:“不是保密,你等我审讯结……”


    “咳咳——!”


    骤然一阵咳嗽声打断顾岩后面的话,调解室二人同时转头望去,侧脑袋的发丝都贴在一起——只见朴大局长正双手背在后面,面色严肃地盯着屋内。


    顾岩安抚性拍了拍何让尘肩膀,随即起身:“舅,你不是该回市区了吗?”


    “???”


    舅舅!何让尘蹭一下起立,双手笔直垂在身侧,眼睫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外的身影,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怎么开口,但又觉得不说话非常不礼貌。


    正当他左思右想时,顾岩突然开口:“这就是何让尘。”


    话音落下,何让尘感觉自己像只受到惊吓的猫,后背挺直得都不自然了,他非常郑重地说:“局长您好。”


    顾岩表情变得有些错愕。


    朴国立也是一愣。


    “你喊他这个称呼干嘛,你又不是他手下,”顾岩捏了下眉心,打趣道,“怎么,你准备考公啊,搞得那么官场。”


    何让尘:“……”


    朴国立瞪了自己侄子一眼:“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回去了。”


    “知道了,你路上慢点,”顾岩说完轻撞了下何让尘,“和舅舅说再见。”


    何让尘扭头茫然望着顾岩,心说我喊舅舅吗?不太合适吧,就算不喊局长,也得是称呼顾岩舅舅吧。


    但他看见顾岩非常坚定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开口,用丰富打工经历中学会的,只有和领导沟通才会说的音调,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笑音:“舅舅再见~”


    朴国立似乎有些不习惯地“嗯”了声,少顷目光一转,看着顾岩:“你小子等电话吧!”


    朴大局长说完,双手背后,信步离开了。只留下屋内茫然的何让尘和似乎在憋笑的顾岩。


    “你舅舅什么意思,你犯错了?”何让尘试探性问,“要打电话批评你?”


    顾岩波澜不惊地回答:“严格意义来说不能说犯错。”


    “那是什么?”


    顾岩英俊面容上浮出笑意,随即抬手捏了下何让尘的后颈:“走吧,你要被询问,我要审讯了,别耽误时间了。”.


    监视器红灯闪烁,小小的显示屏上映出祁建宏被拷在约束椅上的身形。审讯室传来唰啦几声亮响,紧接着就是祁建宏的质问:“那又怎么样呢?”


    对面的孟婳看了眼身侧的顾岩,祁建宏嗓音又拔高几分:“我儿子见过钭元香就能证明什么呢?就算那个尸体就是钭元香,就能证明我是凶手?还是说你们只是又随便找了由头,来再关我24小时?我看你们一个个精神头都很好,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


    “不要扯别的!”孟婳愤愤地打断。


    祁建宏立马瞪着她:“别耽误我时间,你们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杀人!”


    孟婳指尖点了几下桌面的照片,那是确定钭元香第一埋尸地窖的户主信息:“我们已经查过了,这间屋子十年前就没人住了,但曾经的户主是你的亲弟弟,而且是你出钱给他盖的。”


    “所以呢?我弟单身一辈子,无儿无女的,我身为兄长出钱盖房子有什么问题呢?”祁建宏视线一转,撇向顾岩,“顾大警官,我前面也说了,我承认我非法处理尸体,这个罪名我认了。”


    “非法处理尸体。”顾岩重复道。


    “对,我那段时间心血来潮去我弟弟那个空房子看看,想着看看能不能推平重盖,给我当个仓库什么的,谁知道地窖里面有个人骨,人脸都没了,我哪知道是钭元香啊?我当然要找人给弄走了。”祁建宏手指动了动,“搬动的时候留下指纹不正常吗?”


    顾岩不置可否:“钭元香认识你弟弟?”


    “不认识,早些年我和钭元香在一起的时候,为了不让家里人发现就让她暂时住在我弟弟那间空屋子了,总不能天天住宾馆吧,县城里面各个都是传话婆,被发现名声也不好听。”祁建宏似乎有些放松地双肩一松,“本意是想着等她孩子生下来,我就给她买个房子,但她非要给打了。”


    “各位警察同志,钭元香就是个情人,我没必要对她动真感情,我承认,当时我们吵了一架,我跟他说‘她乖乖听话把孩子生下来,我就给她买房子给她钱,她不听话,我就分,转头我就能找到下一个情人’,谁知道她死在我弟弟那房子里?”


    祁建宏半笑不笑地扫了眼桌子对面的人:“巧合,怀疑,这不是你们可以定罪的标准,刑法早改了,不管是疑罪从无还是轻口供重证据,你们都不能说我是凶手。”


    审讯室里只能听见记录员啪嗒啪嗒打字的声音,一时没人言语,只能隐约听见祁建宏轻微的冷笑,重重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


    单面玻璃后的观察室内也陷入一片死寂,每个警员都面色凝重。


    “这孙子,”片刻屋里蒋磊实在气不过,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跟我们扯起法律了,还不知道怎么反驳……”


    ——是啊,警方再怀疑又怎么样呢?钭元香已经死了六年了,所有证据都随着岁月流逝消散了,牙齿上的苔藓确定了她曾经的埋尸地,可是又有什么证据能板上钉钉凶手呢……


    只有顾岩面部表情没有半分波澜,就那么静静盯着对面那张得意的脸。相较于他无懈可击的冷静反倒让所有人都捉摸不透深浅,半响他才在记录员敲打键盘声音停止时,淡淡地问:“你和钭元香什么时候吵架分开的?”


    “她打胎之后。”祁建宏立刻回道。


    “具体一点。”


    “六年前,我和钭元香吵架分开,就没再联系,联系方式一删,还联系个屁……当时吧,我去屋子见她,一看孩子都没了,我一气之下吵完就走了……”


    “也就是说,你走后钭元香才死的?”顾岩打断问。


    “当然,谁知道这娘们还死在地窖了,那破地方阴湿,难受,谁没事往里面下?”祁建宏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不是前段时间心血来潮想下去看看,压根不会打开,还留下我的指纹了。”


    顾岩眉梢扬起,总结般反问:“六年前,也就是钭元香死亡那年,你们见过面,但是你没有下过地窖,吵完架就走了。”


    “耳朵不好?”祁建宏轻蔑一笑,“我可以再说一遍,让你们这个打键盘的同事好好记录。”


    顾岩点头示意他再说一遍。


    “钭元香死前我们见面吵架,吵完我就走了,完全不知道她怎么死在地窖的,毕竟我连地窖都没去过。”祁建宏视线扫过对面人,语气放缓,“听见了吗?记录下来了吗?”


    记录员心里怒火丛生,但手指根本不敢停下一秒,完美记录着每个口供。


    孟婳也小幅度撇了撇嘴,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审讯。她想看看顾副支队下一步怎么做,但只见他正微微偏头盯着墙壁的某处,她随着视线望去——那是时钟。


    凌晨四点,这场审讯已经持续四十分钟了。


    就在这时,观察室的房门被呼地推开,下一秒痕检员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喊着:“报……报告出来了!夏夏……主任和方哥……”


    第43章 妍媸毕露;异变横生【二】


    “什么报告?”


    蒋磊疑惑扭头:“我咋不知道还有个报告,是啥啊?”


    还没等痕检员回答什么,只听所有人的耳麦里都传来低沉地一句:“报告拿进来。”


    是顾岩的声音。


    蒋磊反应极快,起身劈手夺过痕检员怀里的东西,冲出观察室。


    “什么报告啊?”小警员好奇问。


    痕检员拉了个椅子坐下休息:“不知道啊,不是你们副支队让做的吗?好像还是特批省厅协助的呢,方哥在电话里说十万火急,让我马不停蹄送给你们啊。”


    众人茫然的视线齐刷刷望向单面玻璃后。


    审讯室内蒋磊已经把报告递给顾岩了,此刻正站在顾岩身侧,弯腰看着,还没等他看完写的什么苔藓,什么生长周期呢,顾岩随手把报告往孟婳那边一推,起身:“祁建宏,你说六年前没有去过地窖对吧。”


    “你到底是不是耳朵有点问题?”祁建宏昂头看着站在身前的人,“拖延时间啊你们?”


    顾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盯着祁建宏那张布满胡茬的虚肿的脸:“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已经明确肯定在地窖苔藓上提取的指纹不属于前几天,而是六年前!”


    祁建宏眉心一拧。


    孟婳和蒋磊两颗脑袋几乎贴一起看着报告内容。


    ——那是一份苔藓指纹的分析报告,上面内容过于复杂,图文、英文、数字……一堆难以看懂的分析数据。


    但能明确一点,这份报告敲定了指纹的留有时间!


    “你在开什么玩笑?”祁建宏鼻子重重哼了一声,“你们说六年前就是六年前,你们怎么不说二十年前呢!”


    顾岩眼尾往上一挑,透出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苔藓假根包裹指纹的矿化层厚度0.3毫米,每年沉积0.05毫米,我们根据地窖地区的苔藓指纹计算,你的指纹,刚好是六年的沉积量。”


    祁建宏脸色变得有些灰青,但仍旧梗着脖子:“你们说是就是?”


    “刑法早改了,轻口供重证物,”顾岩轻描淡写地讥讽道,“你刚不是背诵的很流畅吗?还让我们记录员认真、仔细记录。”


    如果说刚刚祁建宏的脸色是难堪,现在已经是彻底的溃败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说的话就这样被顾岩一巴掌扇了回来,正当他意识到前面那些询问都是顾岩的手段时,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顾岩几乎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少顷侧身,抓过桌面的报告,啪一下重重摔在约束椅子上。


    电子显微镜下的横切面图像正面朝上,生长纹清晰可见,指纹纹路被层层苔藓组织包裹——黑色字体清清楚楚写着指纹遗留时间,极其刺目地映入祁建宏的瞳孔,让他在自己厚厚羽绒服下打了个冷战。


    “这……”他支支吾吾开口。


    “不用你说话,”顾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刚缓过气息说话的祁建宏,步步紧逼,“我还没问你呢,目前不需要你撒谎的‘口供’,你只需要瞪大眼睛仔细看看。”


    “这份报告是省厅物证鉴定中心出的,盖着CMA认证章,指纹汗液里的7-酮胆固醇占比27.3%,正好符合六年氧化曲线,当然了,你可以不服也可以不信,你懂法律也有律师,随便你找人复检。”


    “但是——”顾岩双手抱胸,微微俯身,身影完全笼罩住发抖的祁建宏,“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不管你怎么复检,这份证据都不可能让你走出我的看守所一步,你拖延的每一分钟都会化成你在看守所的煎熬。”


    祁建宏的嘴巴像是被胶水粘上了。


    予溪笃伽


    顾岩微微冷笑,语气轻缓讥诮:“需要我们记录员帮你提醒一下,你前面说的‘谎言’吗?”


    在顾副支队身后的三人均是面露喜色,努力憋笑,堵在心口的闷气全部消散。蒋磊和孟婳对视一眼,默契朝着副支队长比了个赞。


    ——顾岩确实是年轻有为,不管是对罪犯心理的拿捏,还是对各种证物知识的熟悉,都让他在审讯过程中有一种强大的掌控和冷静,足以让任何满口谎言的嫌疑人顺着他的布好的‘陷阱’,一步步走进去。


    “……我不是故意杀人。”半响,祁建宏终于颤颤巍巍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有权利请律师!”


    此刻发抖的祁建宏,冷汗直冒,身体佝偻,和前面得意张狂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这样苟延残喘似要求见律师,也只不过是在铁证面前努力索取轻判罢了。


    但顾岩没有表露出讥讽,而是转身走到椅子上坐着:“说出你的犯罪事实,等你被押回分局的时候,我会让你见律师。”


    “她背着我把孩子打掉,我怎么可能不生气?”祁建宏努力吞咽了下口水,艰涩地道。


    “不然我图她什么?长相吗?别闹了,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一抓一大把,可是她不懂事啊,非要把孩子打了,我花钱找人,托关系……查出是个男胎啊!钭元香这个贱人,居然给打了?我跟她吵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身子太虚弱了,我只不过推了她一下,脑袋撞到院子里的石块就死了!”


    审讯室里的警员都没说话,记录员噼里啪啦敲打键盘的声音非常清晰,顾岩等那声音一停,立刻淡淡地道:“你不是有个儿子吗?”


    话音落下,彷佛空气和众人的呼吸声一起变慢了。


    除了顾岩之外,众人眼底都浮现出惊疑的情绪。


    是啊,祁墨!


    ——祁建宏分明就是有儿子的,为什么对再要一个儿子那么看重呢?这不太符合正常心理。


    “我不喜欢祁墨这个儿子。”祁建宏垂头回答。


    顾岩也没揪着这个问题继续逼问下去,只是给了孟婳和蒋磊一个手势,示意后面的事情他们处理好,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审讯室大门.


    派出所走廊内窗户紧闭,依旧能听见外面寒风呜呜吹动的声响。


    凌晨四点的寒气渗入骨髓。禾丰县的池塘覆了层薄冰,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光。何让尘捧着烤红薯走在结冰的路面上,热气从指缝间溢出,在寒夜里氤氲成白雾。


    “感觉明天赶不及回去了,这路也不好开车。”


    “对啊,路面都结冰了,我开车回去害怕。”贾萱萱大口咬着芋头,“得调休了。”


    二人走到拐弯处,何让尘转头一看,只见派出所大门口外站了几个人:“这不是顾岩他们吗?”


    贾萱萱突然乐呵笑出声音:“哟,称呼终于改了?”


    “……”何让尘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红薯,然后故作认真说,“你不要乱嗑CP,你自己的感情要上心才对。”


    贾萱萱双手一摊:“我的感情不重要,我的CP一定要长长久久~”


    何让尘:“……”


    “快去吧,把你怀里捂着的烤红薯送给你家顾岩吧~”


    “……”


    何让尘下意识摸了下自己藏在外套里面的热乎乎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贾萱萱做了鬼脸,快步走向派出所大门.


    “没想到,祁建宏大小在我们这也算个名人。”孙大队长弹着烟灰,“居然杀人啊?”


    小汪立马接话:“什么名人,我看就是个人名,心肠坏得很!”


    孙大队瞥了眼一旁抽烟不语的顾岩:“那个祁墨啊,这个是你们带回去吗?”


    顾岩在缓缓吐出的烟雾中,沉默摇了摇头。


    孙大队和小汪互相对视了一眼,少顷前者还是清了清嗓子说:“也是的,我们也给他录了口供了,算不得什么罪名,顶多就是个感情纠……不对!不对!我这个用词不对,应该是这人一厢情愿,脑子有病,拘留罚款倒是跑不掉了。”


    顾岩依旧没吭声,只是把手里半截烟头直接掐灭在垃圾桶里。


    小汪怯怯道:“顾副支队……你?”


    “何让尘不抽烟,你们站在这里,别过去。”


    顾岩话说完,孙大队和小汪这才注意到站在路口拐角的人,彼此非常默契交换了个眼神,然后自觉往后挪动几步。


    “回来了?”顾岩箭步迎上何让尘,“看到我给你发的微信了吗?”


    何让尘点头:“嗯,我和贾萱萱说了,她也特别开心,对了,她让我帮忙问问钭元香的尸骨可以带走吗?她想给钭元香有个墓碑。”


    “可以,等结束后,我会帮你们安排好。”


    何让尘莞尔:“好啊。”


    顾岩视线在他眉眼和嘴角游移了几秒:“不是说有点饿了,去贾萱萱亲戚家烤红薯吃吗?”


    “啊?嗯嗯,对,她姑姑亲自烤的呢,特别好吃。”


    顾岩右手抬起摊开,非常笃定地问:“那我的呢?”


    何让尘一愣,掏出保管在外套里面的烤红薯:“你要是没吃饭的话,这个可以顶饱,还是热的呢。”


    “我没吃。”顾岩接过那个在寒冷冬夜里依旧热烘烘的烤红薯,眉眼似乎弯了弯,随后压低声音,“我手头还有些琐事,大概几分钟就行,你去车里等我,我们一起回——”


    话音戛然而止。


    顾岩眼神骤变,凌厉地射向街对面。何让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呼吸猛地一滞——


    昏暗的路灯下,一辆摩托车静静停着。不远处,有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电光石火间,顾岩把烤红薯往何让尘怀里一塞,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那人见状转身就逃,两道身影瞬间没入夜色。


    “站住!”顾岩大喊,“别跑!”


    “那是……”原地的何让尘有些慌张,喃喃道,“车牌号……”


    派出所大门口的小汪和孙大队也小跑过来,小汪定睛一看:“哎?那好像是撞你的摩托车,车牌号有点像。”


    何让尘满脸诧异:“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小汪会知道?


    那晚的车祸,何让尘的说辞是飙车党导致,而且不记得车牌号,就算是前面在防空洞门口拍摄照片,他也没有发给顾岩看过,为什么身为警察的小汪会一眼识破就是这辆摩托车?


    还有顾岩,他又是为什么追过去?


    小汪似乎非常惊讶这个问题,转头看着何让尘:“啊?我知道不是很正常吗?这个车撞了你,顾副支队肯定会调监控啊。”


    “可是那条路没有监控啊?”


    “对啊,所以顾副队调取了附近所有道路的监控录像,在查案间隙、休息时间不停翻看,最终才选定了可疑的车牌号啊。”小汪好奇问,“你不知道?”


    何让尘低声:“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他以为顾岩不会放在心上,尤其是在两个悬案同步发生的期间,根本就不可能分心去查这个事情。


    孙大队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开口道:“我喊所里兄弟,你们先别……哎!这个小伙子怎么那么不听话——”


    孙大队尾音飘散在寒风里,却追不上何让尘奔跑的速度,他内心百感交集,身上顾岩的外套被吹得猎猎作响,无数情绪全部化成面容上难以遮掩的担忧。


    第44章 情炽暖燃融冰寒


    噼啪——


    霜雾弥漫的巷道里,一个腌菜坛子朝着顾岩追逐的方向狠狠砸在墙壁,咸菜和碎瓷片瞬间溅开。


    “艹!”光头怒骂一声,又是随手捡起墙边的木头棍子丢了出去。


    顾岩侧身一闪,就那么短短脚步一滞,光头已经箭步窜进右拐巷子口。


    “站住!”


    顾岩迅速追上,拐了两道弯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堵约莫两米的砖墙,光头已经攀上墙头,黑色羽绒服上沾满了灰尘。


    没有半分犹豫,顾岩直接加速,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右脚在墙面一蹬,左脚踏上第二块砖缝,抬手扣住墙檐的瞬间,腰腹猛地发力,整个人如猎豹般翻越墙头。


    墙后便是禾丰县的野塘,这个点,还能隐约看见不远处有几个早起的老人正在晃着手臂慢悠悠散步。而光头正踉跄地踩着被雪侵湿的池塘边缘疯狂逃窜。


    但顾岩速度极快,眼看就要追上。


    “真是艹了,这狗警察!”光头表情瞬间变得狰狞,索性脚步一停,转身就是一记鞭腿扫去!


    星星点点的泥土被溅飞在空中——


    “跑什么!”顾岩矮身闪过,左手成刀劈向对方颈窝,“你也没撞死人,见到警察怕成这样?”


    光头嘴角抽了抽,发出一句疑惑的:“什么?”


    顾岩在这紧张的电光石火间,脑里竟听出这句疑惑的‘什么’里透出一丝诡异的惊喜。


    但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


    “跟我回局里!”


    “回你妈———!”光头突然暴起,从口袋里竟掏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直直刺向顾岩!


    顾岩反应极快,直接侧身让过刀尖锋芒,随即抬手擒住光头手腕一拧!匕首哐当坠在河面的冰层上砸出一个小坑,周围的冰裂纹蛛网般扩散。


    “因为你还有别的罪,对吧!”顾岩顺势将光头手臂别在身后,“我派人过问小卖部老板,他说看见一个摩托车朝着防空洞骑过去,你认识祁墨,把何让尘骗到防空洞你也参与了,对吧!”


    光头被擒住,看不清身后顾岩的表情,只是冷笑一声,毫不掩饰鄙薄:“那个大学生,你以为又是什么善茬吗?”


    顾岩瞳孔一缩。


    就这瞬息——光头骤然后腰诡异地扭转,拽住顾岩一起摔在河面冰层。


    咔嚓、噗通。


    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足以让河面冰层破裂,溅起的浪花足足有半人高,碎冰像玻璃碴子一样飞散。刺骨的冷水顷刻间灌入耳膜、衣领。


    其实顾岩是会游泳的,但是此刻是冬天,身上又穿了棉服,被水侵湿后简直就是在身上绑了个秤砣似,每一次挣扎都格外费力。


    哗啦!


    河面水花和冰块四溅,顾岩和光头同时钻出水面,昏暗晨曦下,只见光头脸色被冻得通红,嘴里还恶狠狠地道:“你不松开我,那就一起死,我换个大警察,不亏!”


    顾岩手里紧紧攥住光头的手臂,大口喘息:“老子不松手,还要把你抓回去!”


    “就为了那个大学生,我撞死他了吗?我犯……”


    咕噜,咕噜……


    光头后面的话全部被顾岩按头压在冰冷的水里,化成河面不断涌出的水泡。


    足足过了好几秒,顾岩才松开按住光头脑袋的手:“我会把你带回去亲自审讯,那个大学生,轮不到你来评判是什么样的人!”


    “咳咳咳……”光头拼命咳嗽,发白的嘴唇裂出扭曲的笑容,“要死……一起。”


    话音刚落,顾岩感觉小腿处传来一阵痛感——是光头在水下死死地用双脚锢住了他的小腿。


    “操,”顾岩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迅速准备反击,但已经来不及了。光头像条发狂的鳄鱼往水下一沉,两人身上都是吸饱冷水的棉服,简直就是加快下沉的速度。


    眩晕、腥臭。


    顾岩在水下拼命挣脱,铅块般的棉服和光头不肯松开的手让他每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迟缓,视线也逐渐被浑浊的水流晕染模糊……


    黑色淤泥从河底翻涌而起,很快便把野塘水面染成一片灰色.


    “死人了!”


    “两个男人掉下去了……老头子,你没看错吧?”


    池塘边围了七八个老年人,正叽叽喳喳指着河面议论着,“哪能看错啊,掉下去的时候好大一声……”


    “什么?”就在这时,何让尘气喘吁吁赶来,抓过其中一个老奶奶,“掉下去了?”


    老奶奶满是皱纹的眼睛瞬间瞪大:“哎哟,这不是小让尘吗?你怎么回来啦。”


    何让尘难掩担忧:“李奶奶,是,你刚说有人掉下去了?”


    “对啊,好像还是个警察呢,扑通一声就掉下去了,要我说啊,这职业也是危险……哎,小何!”


    噗通——


    李奶奶念叨的话语被一阵跳水声截断。


    何让尘已经跳下去了!地面上只剩下被脱下的一件外套。


    有人反应过来也跟着喊叫:“哎哟,这小伙子跳下去了!大冷的天,冻死个人哦!”


    “小何啊……这傻孩子,”李奶奶急的直跺脚,“你小的时候差点淹死在这塘子里啊……你忘记了吗?”


    喧闹人声被寒风飘向水面,掠过碎冰,缓缓沉入那冰冷黑暗的水地。


    暗流涌动,视线模糊。


    顾岩的呼吸已经变得极其缓慢,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被冰水灌满了肺泡,刺骨的寒意顺着气管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的手指在水中痉挛般地抓挠了几下,涣散的视线里隐约映出不远处光头的身形和手腕上警拷的银光。


    还好,这个人在池塘里被抓住了。


    救援会很快赶来,那么就会发现这里,带回去、审讯。


    这是游走在顾岩混乱思绪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念头,紧接着胸腔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不是溺水的窒息感,而是某种更深、更尖锐的恐惧,像桎梏般缠绕住心脏。


    在数年的刑警生涯里,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遭遇不测。子弹、刀刃、高空坠落……他设想过无数种因公殉职的方式,却从未预料到会出现一个何让尘。


    怎么办呢?


    冰水灌入耳道的嗡鸣中,顾岩恍惚地想:要是真死在这里,何让尘该怎么办?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意,还没来得及给他的承诺……


    他要怎么面对外面那么多糟糕的事情。


    早知道把房子也给他……


    不要去打工了,不要再辛苦了,偶尔也可以依赖一下我。


    意识像沙漏里的细沙般流逝。朦胧中,他似乎看见有人破开水流向他游来——那道身影熟悉得让他心脏发疼。


    “……何……”张嘴的瞬间,冰水侵入咽喉,顾岩难以遏制地不断咳嗽。


    是何让尘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顾岩感觉自己的双唇被一个柔软的、冰凉的东西堵住了——分明是那么性命攸关的时刻,顾岩却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心安,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


    哗啦啦——


    何让尘拖着不省人事的顾岩冒出水面,咬着牙把他拖拽上岸。但拖动顾岩这样体型其实很费力,尤其是他身上有几处淤青,每次发力,都会同步带来痛感。


    岸边碎石乱堆,何让尘搂着顾岩后背手臂摩过尖锐边缘,传来清晰衣服划破声,但他根本没停,继续挪动直到安全地带。


    随后借着清晨微光一看,只见顾岩已经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向来一丝不苟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顾岩!”


    何让尘抱着顾岩缓缓放在地面,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顾岩脸上,像一串等不及的眼泪。然后他颤抖的双手按在顾岩冰凉的胸膛上:“顾岩,醒一醒,别睡……”


    没有回应。


    “人工呼吸……对,人工呼吸……“何让尘机械地重复着心肺复苏的动作,几次按压后,竟从袖口处滑落几滴鲜红的血迹,滴落在他冻得苍白的手背上。


    那是他前面被石尖划伤导致,但他丝毫不管手臂的伤口,深吸一口气俯下身,贴上了顾岩冰冷的双唇。


    一次、两次……


    “咳……咳咳……“


    顾岩突然呛出一口池水,何让尘立刻给他抱起,只见他睁开的眼睛布满血丝,涣散的目光在何让尘的脸上游移了几秒。


    “你醒了,你吓死我……唔!”


    何让尘话的还没说完,就被顾岩按住后颈堵住了双唇。


    这是一个非常急促的吻,像是把所有压制的感情全部倾泻而出,不允许任何的抗拒,直接撬开牙关,充满侵略的占有欲舔舐了口腔的每一寸柔软。


    何让尘彻底僵住了。


    他眼睫一眨不眨,就这么怔怔地任由顾岩一手箍住他的腰,一手插进他湿透的发间。唇舌交缠间尽是河水的腥甜,和某种更深邃的、令人战栗的温度。


    彼此气喘吁吁松开时,眸底都只能看见对方的面容。


    “……顾岩?“何让尘被吻得发麻的嘴唇轻轻颤抖,声音哑得不像话。


    顾岩用拇指拭去他脸上的水痕,嗓音低哑:“我喜欢你。”


    ——其实这四个字说得很快,语调平直,毫无浪漫可言,与其说是表白,倒不如说是劫后余生后,下意识脱口而出一直憋着的秘密似的。


    但尽管如此,每个飘荡在寒风里的音节,都全部重重撞击着何让尘的耳膜,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你……说什么?”


    顾岩刚一张嘴:“咳……”他似乎还有些溺水的难受,只得别过头对着草地努力呛咳了几下。


    何让尘瞅见他这副模样,立刻把手背在后面,偷偷擦去残留的血迹。


    顾岩扭过身子,抓住他的双肩,拼命调整呼吸,黑沉的眸子就那么直直凝视着他,也不吭声。


    “……”何让尘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很惊讶顾岩的亲吻和那句‘我喜欢你’,可就是觉得太震撼了。


    顾岩怎么会喜欢我呢?


    是溺水之后神志不清的胡话吗?


    彼此沉默对视的每一秒都过的非常漫长,顾岩的每一秒沉默在何让尘心里都在坐实了自己的猜想——混乱之下说出的话后悔了,尴尬的气氛不知道怎么圆场了。


    “那个……其实,没什么,”他强忍心里一阵阵的痉挛和难受,嗓音低哑地安抚:“顾警官,这是很正常的,人落水之后会陷入昏迷,那感觉我知道的,做事说话可能会不合逻辑……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我理解……”


    “现在是凌晨五点二十分。”顾岩面容终于恢复了血色,呼吸也开始平稳,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打断了何让尘的话。


    “……啊?“


    顾岩扣住何让尘的手指稍稍用力,说:“我有分辨时间和事物的清醒。”


    何让尘感觉心跳愈发加快。


    “我爱你,何让尘。“顾岩望进他浅色的瞳孔,一字一句满是深情,“不是吊桥效应。是想和你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原本寒冷的水汽都好像开始蒸腾起来,化作温热又黏腻的气流在彼此周围流转。何让尘细白的犬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颤抖的声音:“……顾岩。”


    顾岩将他拉起站好,然后双手捧着他的脸,俯身在额头上落下一吻:“我本来想找个好时机再表白的,但确实刚刚经历了凶险,也确实是我没忍住。”


    “……没忍住?”


    “对,我刚在水底的时候,一直在后悔没有跟你表白,”顾岩从湿透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甩了甩水,试着开机,“所以看见你的第一眼确实脑子是有些混乱的,难以自控吻了你,所以就直接表白了。”


    何让尘耳垂微红,打量着顾岩正在长按开机键的动作。


    不是……等下!怎么有人表白完就开始工作了?


    也不问一下我的意见吗?


    虽然,我很喜欢他,但是……这个按照流程,问一下也不耽误时间嘛。


    “你在这里等会,我手头的事情确实有点紧急,必须要马上处理。”顾岩把手机调出通讯录,转身就走,“我会让人来送你回去。”


    “……”何让尘沉默两秒,终于忍不住喊住他:“等下!”


    “怎么了?”


    何让尘下定决心,直接发问:“我发誓!我是非常理解尊重你工作的,但是哪有人表白完不问对方意见的嘛?不耽误这几秒的,我很快就能回应你的。”


    顾岩眼神微眯,看着几步距离外的何让尘,少顷故作认真:“执法记录仪按一下是关闭录像,但是依旧保持录音功能,所以……”


    “???”


    何让尘感觉脑袋咻咻咻蹦出几个大大的问号,眼睛瞪大满是惊讶地盯着顾岩。


    “不过你说得很有道理,等我结束,你再跟我细说你想要的仪式感,我都会满足你的。”顾岩强忍笑意,“乖,听话。”


    顾岩说完拿着手机就疾步离开了。


    何让尘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唰”地蹲下,双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不远处警笛声已经响起,红蓝警灯划破晨曦,几个穿戴整齐的蛙人听从顾岩的指挥,噗通几声跳入水中搜寻光头的踪迹。


    马路边白色警车两边车门被同时拽开,小汪和孟婳一前一后坐进驾驶位和副驾驶。


    已经在后座坐了一会儿的何让尘,犹豫半晌,终于小声开口:“那个……能问你们个事吗?”


    小汪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啥事?”


    何让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就是那个执法记录仪算是你们物证对吧,那……我看过电视的,就是放物证的时候,好像你们刑侦队的人都在现场哦?”


    话音落下,小汪和孟婳的视线在半空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还是孟婳率先开口道:“这个也分情况的,不是都和电视剧演的一样的。”


    何让尘刚松一口气,小汪一脚油门,顺口接道:“对啊,这次开会可不止刑侦队,还有派出所的所长、副所长……”


    “——啊?”何让尘诧异的惊呼随着警车的右拐拖了个变调的长音。


    小汪继续说:“我想想哦,还有谁……哎,学姐你戳我干嘛?我开车呢!”


    孟婳疯狂摆手示意他闭嘴,别再说了。


    小汪明显不理解孟婳的提醒,以为说自己说得不对,立马语速飞快地反驳:“我说错了吗?是很多人啊,痕检和物证部门的全都来了,还有市局的大boss,哦哦,就是我们副支队的亲舅舅啊。”


    “?!”


    何让尘现在恨不得跳车,然后横穿赤道,长途跋涉,直达南极圈的冻土层,带足干粮和水,转搭火箭飞入太空,在火星表层降落开始全新的生活


    车内陷入短暂且尴尬的沉默。


    小汪专心开车,孟婳偷瞄后座不语。


    何让尘双手捂脸,过了许久,终于闷声问:“其实吧……我有个事情挺好奇的。”


    孟婳回头问:“什么事?”


    “顾岩当时什么表情?就是听到……你们懂得。”


    还没等孟婳开口,小汪嘴快抢答:“当时我们副支队坐在最后,在我们所有人的目光中,露出了那种嘴角一勾的表情,说是笑吧?但也不明显,我怎么给你形容呢……”


    “顾副支队在暗爽,”孟婳一针见血地打断了小汪的描述,顺便补充了真实的场景,“并且主动说了一些话。”


    何让尘问:“什么话?”


    孟婳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较为磁性的声线,努力模仿着当时顾岩在会议室里的画面和声音。


    “不好意思,我对象不太会用执法记录仪。”


    ——关上灯的会议室里,顾岩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唇角微勾,双手撑在桌面上,语调低沉而愉悦:


    “不过这不影响物证的完整性。”他环视一圈,眼底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警告,“我也不希望,出了这个门,有人议论后面这段……无关案件的话。”


    第45章 喜欢你,爱你!


    上午,滨湖分局。


    “这个人叫罗猎,38岁,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打人犯了故意伤害罪蹲过局子,游手好闲很久,最后就在祁建宏的砖厂当保安,没结婚,不过有一点很惊讶,他居然算是罗念慈的亲弟弟,也就是说,祁墨应该喊他一句舅舅。”


    吕盼梅说着拿起桌面的保温杯起身走到饮水机旁,回头瞥了眼顾岩的背影,想了想继续道:“他现在昏迷不醒,你就算心里再有想法也没办法。还有祁墨,顶多拘留24小时,再罚点款,没法去定罪的。”


    顾岩没吭声,他带队从禾丰县赶回来之前已经洗好澡换好衣服,甚至还安排人先把何让尘送回家里,自己一刻都没停下来,回到局里就开始忙案子。


    支队长办公室一时陷入安静,只有保温杯拧开的声响混着饮水机咕噜咕噜的注水声。


    片刻,接好水折返回来的吕盼梅屁股还没挨到椅子,只听叮铃铃一声响铃,座机来电了。


    “是我,什么情况?”她拿起话机坐好,“嗯……好,我知道了。”


    顾岩问:“和案子有关?”


    “DNA结果出来了。”


    顾岩心里清楚吕盼梅说的是一O四白骨案的身份信息,之前为了确定是不是何辞盈,警方提取了何让尘的DNA进行比对,这个电话明显就是告知结果的。


    “吕支队,是何让尘的姐姐吗?”


    “不是,”吕盼梅直接否定,“DNA相识度别说常规的百分之五十,完全就是零,两个人之前毫无关系,目前而言一O四白骨案的身份依旧是个谜题。”


    顾岩捏了捏眉心,沉声道:“还有一个也是谜题。”


    “什么?”


    “报案人,这个报案人到底是谁?“顾岩往椅背一靠,百叶窗的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锐利的线条,“为什么要用网络电话打,打完之后立刻关机,这个人是怎么知道井底有尸骨的?“


    关于这点其实吕盼梅也一直心有疑虑,但这点在这起案件的侦破中又算不得是重要阶段,所以并没有深挖下去。


    少顷她认真道:“其实那通电话录音你跟我都听过,除了能确定是个男人之外,没什么异常,虽然你当时提出有可能是变声器——但目前一O四白骨案最关键的还是死者的身份,现在DNA已经提取出来了,我会让人先把禾丰县符合失踪条件家庭的DNA全部收集一遍,之前虽然你们上门走访了,但人的口供总会撒谎的,物证不会。”


    顾岩沉声“嗯”了下,没再继续这个案子的话题。而是把桌面罗猎的身份档案推到一边,拿起另一份卷宗摊开。


    那是钭元香的案子。


    “祁建宏很聪明,他知道在绝对的物证面前没必要狡辩,索性主动承认犯罪事实,要求找律师辩护,这个案子太久了,要真上了法庭,变数很多,说句难听的,最后量刑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敢保证。”


    顾岩这段话说完,吕盼梅表情变得异常沉重。


    确实如此,很多案件了上了法庭,并不是一定能给出一个让大众满意的结果。哪怕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依旧会有变数。


    “很多事情确实无可奈何,”吕盼梅眸底闪过一丝内疚,“顾岩,我们破案、抓人,可是却没有审判的权利,前段时间隔壁市老公家暴妻子导致重伤,结果呢?不仅不能定罪,甚至连婚都不能离,我老同学刚好在那个局里,因为这件事情气得好几夜没睡觉。”


    顾岩面色更是沉重:“这样一来,我们连搜查令都拿不到。”


    吕盼梅闪电般明白了顾岩话里的意思,问:“你是说汇款单?”


    “对,祁建宏家里那张汇款单是很重要的东西……”


    “顾岩,”吕盼梅低声打断,“你应该明白的,你当时私自向何让尘透露案件信息是不对的,就算你们两个是关系好的朋友,但那起绑架案中,何让尘的身份比较特殊,虽然是你让他去祁建宏家里偷看证据,他只是听你的话去做了这件事情,可要真被人上纲上线了其实也很麻烦。”


    “责任我担着,你放心吕支队,”顾岩直接打消她的忧虑,“就是真被人咬住这点,我会想办法处理。”


    吕盼梅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你这句话,我当然放心了,你能找办法解决就行。”说完拿起桌面的热水吹了吹。


    “不过呢,有一点需要纠正下。”


    “嗯?哪点?”


    顾岩嘴角微扬;“何让尘不是我关系好的朋友,是我的恋人。”


    “噗——!”


    吕盼梅一口热水喷了出去,差点没给自己呛死,她手忙脚乱地抓纸巾时还哗啦碰倒了笔筒:“咳咳咳……不是,你说啥?”


    “看来保密工作做的确实很不错,”顾岩友好抽出几张餐巾纸递上,话锋一转,“虽然我目前不能去祁建宏家里搜查,但我需要去监狱提审邬大勇。”


    吕盼梅慌乱擦着自己嘴角残留的水渍,几次含混不清地“不是……等下?恋人?”最后还是忍了下去,想着等会去问孟婳,几秒后才冷静下来:“提审邬大勇这个没问题,你自己安排决定就行。”


    顾岩起身,刚转身走了几步,忽而转身,语气认真:“吕支队,我记得通信公司能定位手机号码呼出时的定位。”


    “嗯,这个确实可以。”吕盼梅正拿纸巾擦着桌面的水迹,随口问,“你还是觉得这个报案人有问题?”


    “就是心里觉得不对劲,”顾岩语气平淡地道,“你要真问我个所以然,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报案人这点我去联系通信公司追查。”


    吕盼梅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在顾岩走出办公室的瞬间,掏出自己的私人手机,火速联系了孟婳,准备好好询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八卦?.


    庐阳市,某高档小区。


    密码门锁滴的一声打开,顾岩刚打开鞋柜,何让尘就从客厅钻了出来,直愣愣站在那里;两人就那么四目相对了十几秒,没人说话。


    毕竟彼此接吻后这是第一次见面,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半响,顾岩发出一声轻笑,拿出拖鞋换着:“你饿不饿?等下带你出去吃饭。”


    “还行……”何让尘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视线追随着顾岩踩着拖鞋走到餐厅倒水,脑子里其实这瞬间闪过很多问题想问。


    比如……


    当时在会议室听到我表白你在想什么?


    又或者?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可很多话到了嘴边又全部硬生生堵在了舌根,像是有一种患得患失心理状态在阻止似。


    顾岩把手里水杯放好,问:“你在那想什么呢?”


    “啊?”何让尘一愣,少顷走到餐厅,身体下意识靠近餐桌边沿处,直到停在顾岩身侧时才抬眼望着对方,嘴唇微张却没言语。


    “你想问我什么?”顾岩调整身位站在他对面。


    何让尘喉结微微一滑,用视线描绘着眼前人的五官,这不是彼此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对视,但他这次看的格外认真深情,像是终于没有强迫自己压抑某种情绪。


    “我们两个……”数秒后,他轻声得像是怕惊碎什么似问,“这算是……”


    “算。”顾岩坚定地回答,然后一手撑在何让尘身侧的餐桌上,身体轻而压迫地俯下。


    何让尘喃喃道:“那我们两个就是……就是……”


    “是情侣关系,是恋人关系。”顾岩斩钉截铁地说,“而且整个会议室的人,包括我舅舅都知道,你,何让尘是我男朋友了。”


    何让尘耳根唰一下就红了,脑子里又浮现出车里孟婳说的场景,越想就觉得心跳加速,慌乱之下转移换题说:“恩恩,好好,那个……那个记录仪后面东西能删除吗?”


    “放心我处理好了,不过呢……”


    “不过什么?”


    顾岩戏谑一笑:“就算已经删了,但那些话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这辈子都不可能……’”


    “打住——!”何让尘立马抬手堵住他的嘴,难为情地说,“别再说了嘛,反正你知道我的心意就行了,多不好意思啊。”


    顾岩剑眉一挑,也不反抗,任由何让尘掌心贴着自己嘴,几秒后才摇了摇头。


    何让尘见状,立刻松手问:“怎么了?”


    顾岩身体再次前倾,把何让尘锁在餐桌这一小块区域,这样的姿势下,何让尘下意识往后靠了寸许,后腰抵在桌沿保持平衡。


    “……顾岩?”他轻声唤了句。


    “我没听过,”顾岩沉声道,”我要亲耳听一遍。”


    何让尘瞬间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嘴唇抿了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顾岩却目光灼灼望进那双浅色眸子,一字一句,不容反抗地重复:“看着我的眼睛,把你的心意跟我说一次。”


    彼此四面相对,呼吸交错。就连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都默契地在二人发丝、侧脸轮廓上各自渡了几缕金光。


    “顾岩……”


    “嗯,我在听。”


    何让尘眸底似乎有些微亮,他声音非常轻柔却透着坚定:“我喜欢你,欣赏你,顾岩,我爱你……其实在很多次这些感情爆发的时候,我都想……”


    “想什么?”


    “抱住你——”何让尘眼睫颤动,嗓音有些低沉,“我甚至都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我……”


    顾岩打断他问:“那你现在呢?”


    “现在?什么?”


    顾岩鼻尖亲昵蹭过何让尘的脸颊,嗓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地压抑,问:“你现在感情爆发了吗?”


    何让尘瞳孔急促一缩,然后双手抬起圈住顾岩的脖子,往下一按,微微偏头,嘴唇一张一合贴在顾岩耳畔说了些什么。


    那应该是很甜蜜的情话,因为顾岩几乎是话音传进耳膜的瞬间,便搂住了何让尘的后腰,低头亲吻他。


    一开始还是较为绵长的接吻,顾岩一手撑在何让尘身侧,一手搂住他的腰;何让尘双手自然搭落在顾岩的后颈,在换气间隙无意发出几声细微的呻,\吟。


    很快,顾岩便加深了这个吻,身体也逐渐更有倾略性、占有欲的压下——这样的举动下,何让尘上半身悬空,腰部抵在桌沿,后背向后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这其实非常考验腰力,他就维持这个姿势热情回应着。


    彼此间的喘息愈发粗重,身体相贴毫无间隙。


    顾岩突然发力把何让尘往上一抬,让他坐在桌子上,深情地注视着他:


    “我喜欢你,因为你本身就很好,我爱你,是你本来就值得被爱。”


    何让尘面容微红,含着水的眸底一眨不眨。


    顾岩加重搂住他后腰的力道,眼神却充满诱惑和绻缱,嗓音低而磁性:“我是一个很执拗的人,认定的选择这辈子都不会放弃——何让尘,不管是你95岁我100岁,又或者是我105你100,都是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空气彷佛突然缓慢又加速流动,裹挟着厚重的情谊,将二人怦然的心跳声渐渐拉近在同一个频率。


    “……”何让尘在顾岩炙热的目光中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一声哽咽的呢喃。


    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漫长悲寂的人生中……头一次有这种感觉,所有被自嘲的过往居然也能在爱意爆发时变得那么微小,可总有一天难堪的过往会被挖出。


    ——化成丑陋真相的刀刃,把这缠绵美好的爱意残忍绞杀。


    “顾岩……”


    “嗯,我在。”


    何让尘能清晰地感受到顾岩温热的吐息,每一次心跳的撼动,就像是千万根针扎进他内心最柔软宝贵的地方,疼得整个人都微微战栗。


    可他在顾岩察觉异常的瞬间,用力地把自己送进了顾岩坚实的怀抱。


    顾岩盯着怀里的人,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抚摸着何让尘后脑发丝,视线飘向窗边摇曳的窗帘,如同脑海里早就盘踞的一些乱麻,被风吹晃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曾真正消散。


    ——然后他加重了拥抱何让尘的力度,不愿松开。


    第46章 暗狱昼显罪影难遁


    乌云半掩的日光穿过带电的铁丝网,折射成几道光柱落在会见室内,在邬大勇身上的囚服勾勒出一块明暗交错的区域。


    哐当——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亮响,邬大勇憔悴的面容显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数秒后,脚步声已然逼近门口,紧接着铁门被推开,顾岩挺拔的身影走进了会见室。


    “原来是你?”


    邬大勇有些诧异地盯着顾岩,目光追随着对方拉开椅子坐在自己对面,然后嘴角裂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案子已经结束了,我都已经自首了,你突然说要见我,顾大警察总不能是来看看我在监狱过得好不好?现在看到我这副模样,然后准备嘲讽我?”


    这是顾岩从绑架案结束后第一次见到邬大勇,虽然相隔不到两个月,邬大勇确实已经比上一次憔悴不少,甚至有些枯瘠。


    但他没有表露出半分讥讽,他哪怕不来监狱见这一面也能猜出邬大勇的处境。


    ——虽然监狱里关的都是犯人,但邬大勇是因为绑架拐卖入狱的,这种服刑人员在监狱里身份是最卑微的。犯人有自己特殊的价值观,比如打架、斗殴这类的犯人,他们觉得自己讲义气有血性;他们是非常鄙视拐卖强奸类型的犯人,偶尔会变成他们的出气筒。


    “你老婆和儿子在国外最近过得还不错吧,”顾岩表情没有什么波澜,“毕竟拿了那么大一笔钱。”


    就在这话落下的瞬间,邬大勇猛然往前一挣,用力到连手铐都哗啦作响。他浑浊的眼珠瞪大钉在顾岩身上,几秒后,嗓音战栗:“你什么意思?”


    “祁建宏犯事被抓了,从他家里翻出一些东西不足为奇,现在是网络时代,想查太简单了。”顾岩从容往后一靠,打量着邬大勇惶恐的面容,语气略带重音,“打一个国外的电话不难……”


    哗啦啦——


    邬大勇浑身发抖,脚铐和手铐同时发出动静,干裂的嘴唇半张几秒,竟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你是个聪明人,你策划绑架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赎金。”顾岩说,“那些幻想着能分到钱的几个人,其实从最开始就注定要被你鸟尽弓藏,你私下已经和祁建宏见面谈判,所以你用车牌留下线索,让警方定位抓捕、救援。”


    他双手自然交叠在胸前,乌黑的瞳孔透出令人畏惧的凌厉,那是个如持左券的状态。


    “邬大勇,你应该清楚,当所有罪恶被公之于众的那一刻,监狱外的家人会承受怎么样的鄙……”


    “哈哈哈——”邬大勇突然神经质的笑出声,昂头看着天花板不停笑着。但那笑声没有丝毫喜悦,反倒宛如穷途之哭般凄惨,片刻他才盯着顾岩,问:“你想知道什么?”


    顾岩一字一顿:“谈判的筹码。”


    邬大勇眼角迅速抽了几下,这个动作让他两只眼的黑眼圈显得格外明显,整个人都异常颓废:


    “祁建宏在我们县里是个大老板有钱人,所以我一欠债就想到他了,那天看到他从老家房子走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牛皮档案袋,我就去拦住他准备借点钱,他当然不愿意了,我就跪下来求他。”


    空气非常安静,顾岩认真听着对面囚犯嘶哑又无力的坦白。


    “除了谩骂我什么也没得到,但我看到了牛皮袋上的东西,我搞IT太久了,我一眼就看出了那个是什么。”


    邬大勇用力吞了下口水,浑浊的眼珠子一缩,彷佛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自信似看着顾岩:“那是个暗网交易代码。”


    “你破解了。”顾岩笃定地问,“这就是筹码。”


    “对,这就是我威胁祁建宏的筹码。”


    “交易的是什么?”


    “——画。顾大警察,你们很早就见过这个‘筹码’了。”


    会见室窗外的乌云悄然飘远,投射而进的光柱变得非常明亮,宛如缄默迂久的患难者终于寻得一丝希望,化作灼热的光感打在穿着囚服的邬大勇和挂着警官证的顾岩身上。


    刺啦——


    良久,凳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邬大勇的眼神紧紧追逐着顾岩起身的动作,然后语调有些哀求:


    “那些画真的只是我从暗网下载打印的,我有老婆孩子,其实我也很看不起这些买家和卖家,你相信吗?”


    顾岩不置可否,只是把椅子推回原处,冷静地道:“我会去查你说得这个网站。”随后转身向外走去。


    “等一下……我还有话说。”


    邬大勇拼尽全力挪动,可身形完完全全被冰冷的铁椅限制住,只得嘶喊着:“网站可能早就关了,这些交易早八百年就停止了。你去调查,然后跟我一样把那些画下载出来一个个去找?看看谁是主人公吗?然后去昭告社会,搞出一个所谓的案件总结,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知道受害者的身份,也不会曝光利用这些画。”顾岩嗓音沉稳却一字一句震耳发聩,“警方要查的是加害者的恶行,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代表这些肮脏的交易不存在,阴暗的罪恶需要被曝光,这些受害者中,知情者会得以欢畅,不知情者会自我警惕——这就是意义。”.


    门被重重关上,顾岩离开的脚步逐渐变小。邬大勇发愣地坐在那里,直到有人进来押着他准备回到监狱。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回头望向屋内的窗户,目光穿透铁栏,只是短短须臾间,他竟觉得瞳孔被阳光被刺得有些发疼.


    牧马人车门被猛地拽开,何让尘扭头一看瞥见坐进驾驶位的顾岩,刚想开口说什么,只听对方正打着电话:“嗯……网监这块确实需要……”


    何让尘微微侧身沉默地望着他。


    视线内,顾岩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侧,一手干净利落地取下警官证捏在手里。然后何让尘偷偷用手指捏住他的大拇指,轻轻往上一抬。


    顾岩狐疑扭头。


    何让尘指了指警官证,用口型无声地说:“想看看。”


    顾岩没有半分犹豫,把手往副驾驶方向一伸。何让尘拿起那个警官证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端详着,车内顾岩时不时会响起几句和电话那头对话的声音。


    “你先破解……好,约莫四十分钟之内去市局,挂了。”


    何让尘听他挂了电话,立刻把证件绳一圈圈缠绕好递了过去,打趣道:“顾警官不上镜。”


    顾岩眼神微眯。


    “你护照的证件照也是,总感觉没有把你的长相给完全拍出来,”何让尘把警官证递给顾岩,随口道,“下次我给你拍。”


    顾岩没吭声,只是发出一声非常细微的笑意。


    何让尘顿时想起什么,语速飞快:“上次那个偷拍我可以解释的,我当时真的没想着要偷拍你,就是拿着手机看,然后你非常凑巧地转了下身体,那个角度就很不错……”


    “你删了吗?”顾岩打断他问。


    “……”何让尘目光躲闪几秒,随后右手缓缓摸向口袋,含混地说:“那我现在删?”


    顾岩眸底闪过戏谑:“删了也算是曾经偷拍公职人员。”


    何让尘半信半疑地掏出手机,迟迟不肯解锁,就那么瞅着顾岩那张难以看透情绪的脸,半响终于放弃似叹了口气:“好吧,我删了就是。”


    “其实还有个方法。”


    何让尘有点好奇:“是什么?”


    “给出差不多的物品,我可以考虑下不追究你偷拍的事情。”顾岩轻咳一声,“所以你也不用删了,给我一张你的照片。”


    何让尘:“???”


    两人就那么在狭小的车内四目相对,何让尘逐渐洞悉真谛,顾岩一言不发强忍笑意;然而这位故作严肃的顾副支队已经把自己手机掏出等着接收照片了,甚至还因为胡编乱造太想笑抿了次嘴唇。


    何让尘视线在那张英俊的脸来回游移了两次,最后眸底浮现出笑意:“好啊,那你凑近点嘛,你在相册选一选。”


    顾岩没多想什么,脑袋往前探了些许,正当目光将将定格在何让尘的手机上,等着他解锁挑选照片。


    mua——


    一声非常响亮的亲亲在车内炸响,何让尘就那么保持着亲吻顾岩侧脸的姿势也不离开,然后缓缓将双唇移动到顾岩耳边,轻声说:“这个交换可以吗?我的顾警官?”


    顾岩没吭声。


    但能非常明显地发现他面色有些微微发红,不过很快就褪了下去,只是大腿肌肉突然的紧绷似乎还没完全恢复。


    何让尘迅速调整好坐姿,趁他怔愣,笑道:“如果不行的话,那我现在立刻把你照片删咯。”


    “咳咳……”顾岩扭过头用力咳了好几声才不动神色地回答,“不用删了,好好保存吧,”.


    几秒后,何让尘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问:“你问邬大勇有什么我能知道的吗?”


    “之前我们在邬大勇家里搜出一些画,你还记得吗?”


    何让尘点头。


    顾岩沉声道:“那些画起初我怀疑是他自己的,但现在发现是我错了,那些是祁建宏的,应该挂在一些黑网站交易,卖给一些心里扭曲的客户。”


    “这就是为什么能给他八十万的理由?”何让尘反应很快,“这些画被他发现了,威胁祁建宏?”


    “对,邬大勇是搞IT的,无意间看见祁建宏手里拿了一个牛皮袋子,误打误撞破解了上面的代码。”


    话音落下,何让尘瞳孔急促一缩,发出一声惊慌问句:“代码?”


    顾岩“嗯”了声,耐心解释:“我已经发给市局的同僚了,他们会破解,找到对应的网站,就能深挖出背后的卖家、甚至还有可能找到那些画手。”


    何让尘收回盯着顾岩的视线,直直望着窗外荒凉的街道,嗓音尽可能平缓:“那我们快去吧。”


    顾岩注意到他这个举动,却并未再言语什么,只是沉默地踩下油门,驶出监狱门口的路段。


    牧马人车窗闪过监狱特有的一排排暗灰色的高墙,很快便被城市两侧街道取代。何让尘在副驾驶上,微微偏头,拿着手机,点开照片图标,找到隐藏的相册,慢慢输入密码。


    ——被隐藏起来的照片并不多,只有四张,而最新的一张是他那天在宾馆偷拍顾岩的.


    黑色车身右边变道驶入高架,顾岩其实是个开车非常认真的人,很少聊天,多年驾龄一次失误都没有,这点习惯,何让尘也很了解;可是他这次用余光短暂地撇向副驾驶,利用极佳的视线,大概看清了显示屏上的内容。


    第一张应该是很模糊的照片,第二张是个类似牛皮纸袋的封面——


    确实只是快速瞥了一眼,所以在何让尘点开第二张照片的时候顾岩已经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A20F-2K-|评级B.|H4d3a丨BTC】


    这串写在牛皮纸袋上的代码,再一次的映入何让尘浅色瞳孔深处。


    第47章 暗狱昼显罪影难遁【二】


    啪嗒——!


    市局网监办公室内,回车键被重重敲下,两块显示屏的蓝光在何让尘脸上投下闪烁的光影,他聚精会神盯着屏模上头如瀑布般展开的代码。


    “解开了,简简单单,轻轻松松,soeasy!”技术员佟星往背后一靠,扭头盯着身后站着的顾岩,“怎么样,晚上一起同学聚聚?”


    顾岩抬手指了指屏幕:“下次吧,这个是比特币交易?”


    佟星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了擦镜片:“对,而且每一次交易的IP都有变化,最近的一次也就是一年前,是定位在荷兰,卖家还支付了一笔CDN服务器加速费,不过呢,我前面也说了,这个交易链在一年前就断了。”


    何让尘听得非常认真,甚至微微偏头看着佟星,双手自然搭在腿上,做出了一种聆听的姿态。


    “你的意思是说,”顾岩眼皮往下一压,短促扫过何让尘的侧脸,随后稍稍提高音量说,“最后一次交易结束,整个链路就被主动切断了?”


    “对。”佟星操作鼠标调出左侧显示屏的区块链,比特币钱包的余额停留在最后的转账记录上,“BTC转入混合器,无法追踪。”


    顾岩眉心一拧。何让尘声音很轻地问:“佟星警官,我想请教下。”


    “哎?搞那么客气干吗?你好歹也是顾岩亲自带来的“编外顾问”有什么话你随便问。”佟星打量了下身侧的人,“不过,你多大?看着年纪轻轻就能当……”


    “什么问题?”顾岩打断问。


    何让尘似乎有些局促,沉吟几秒后才开口:“交易链断了之后,这些代码还有用吗?如果卖家想继续交易这些画作,是不是得重新设计一串代码呢?”


    “那肯定是没用了,而且不是意外,是计划好的撤退,这些人清空了钱包,拆解了服务器,连IPDS的文件都做了密钥分离存储。”


    佟星一边解释一边操作电脑,少顷在显示屏上弹出一串红色警告:【ipfscatH4d3a……Error:文件不可读(密钥缺失)】,他沉声道:“没有活跃节点可以追踪咯。”


    何让尘面色凝重,目光紧锁屏幕,其实这些密密麻麻的代码,他并不能完全看懂,虽然佟星解释了,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编外顾问”,也没有学过任何IT类的知识,只能凭借自身优越的记忆力把这些知识点铭记于心.


    办公室里几台主机嗡嗡作响,佟星起身神了个懒腰:“有烟吗?搞一根。”


    “去窗户边抽,”顾岩掏出口袋半包香烟塞进他怀里,“自己去,我不抽。”


    佟星一句‘你小子什么时候戒烟了?’还没说出口,只见顾岩已经坐在自己凳子上,侧身看着他带来的这位‘编外顾问’,左手一抬给自己打了个离开的手势。


    “得,你两搞案子,我去窗边抽烟。”


    何让尘看见佟星走开的背影,压低声音说:“邬大勇给你的代码是……”他顿了顿,拿过桌面的一张废纸,在残留的空白处写下【#B19F-1K-|评级B.|H4d3a丨BTC】


    他写得非常快,丝毫没有停顿,短短须臾间便写好这串复杂的代码,随后推给顾岩面前:“如果按照你同学的解释,19是指年龄,1k是交易金额,评级B,而BTC就是接受比特币支付,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不管代码中的公式怎么换,都是这个逻辑?毕竟都是一个网站。”


    顾岩的目光从纸面移向他,眼底浮动着显示屏的冷光:“你记性很好。“


    何让尘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写得太快了,他暗暗地想。


    而且写得非常详细,连并不重要的【.】和【丨】都写出来了,但是大部分人的书写逻辑并不会精确到代码中那些符号。除非是这串类似的代码早就铭记于心,不知看了多少遍,产生了深刻的记忆。


    “……顾岩,我。”


    “你什么?”


    何让尘嘴唇微启,略显紧绷的目光对上顾岩幽深的瞳孔,显示屏闪烁荧光沿着他侧脸蜿蜒至衣领深处。从顾岩的角度望过去,连他喉结滑动时瓷白肌肤每秒的细微起伏都清晰可见。


    二人沉默对视,窗外市局警笛一声长,一声短,悠悠传来。


    片刻,顾岩自然地抽出他手里紧握的水笔,面无表情地唰唰涂抹掉纸张上的笔迹。


    心脏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攥了一下——但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患失感从四肢百骸蔓延至每个细胞。何让尘垂着头,盯着灰色地面。


    “大概是因为佟星解释得很好,你听得仔细。”顾岩突然语气平淡地说,“这都不重要,也并不影响什么。”


    何让尘猝然抬眼,与其对视。


    只听顾岩刻意压低声音:“等会结束了,去看看舅舅。”


    “我……“


    “就这样决定,佟星要抽完烟了,”顾岩不容反抗地说,“你说得是正确的,如果有别的代码是可以这样带进去破解,但是这个交易链确实已经断了,背后的卖家肯定不止祁建宏一个人,他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交易链中的一环,这种网站查起来是个非常庞大且难以侦破的工程。”


    抽完烟折返回来的佟星立刻接话:“那可不咋滴,暗网太复杂了,深不可测,那玩意儿就跟地下蚁穴似的,岔路多得能让人转晕头。“


    何让尘沉默不语。


    顾岩起身看了眼腕表:“我们走了,谢了,改天一起聚聚。”


    “聚是没问题啊,顾岩,你下次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带个女朋友,让我们见见啊?”佟星乐呵呵打趣道,“毕竟我们这一届,基本都有对象了,就你一个单身汉吧?”


    话音落下,刚起身准备把椅子推回原位的何让尘动作一停,视线不自然地扫着电脑屏幕。


    “行,”顾岩顿了顿,眼神微眯,看着何让尘的微微弯曲的后背,”不过呢……”


    佟星追问:“不过什么?”


    顾岩右手一抬,抓住何让尘后领发力一拽,把对方拉扯到自己身边,语气认真:“带个对象肯定没问题,但是女朋友带不了。”


    佟星的一头雾水。


    何让尘站得笔直,下一秒就被顾岩强势搂住肩膀,力气甚至有些大,让他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


    然后在佟星困惑与震惊的目光中,顾岩嘴角一勾:“你还不如我们分局的女警有眼力见。”


    “啥?你说啥?说得是中国话吗?”佟星挠了挠自己濒危的发际线,“不是在跟我打暗号吧?新型加密通话?警校教材更新了?”


    何让尘慌张咳嗽几声:“那个……那个顾警官,我们后面不是还有事情吗?我们要不先离开?”


    顾岩在何让尘灼灼地注视中,微笑着搂住他阔步走出门外。


    “等下……”独留在办公室的佟星半响才大声喊道,“卧槽!顾岩,你小子不会是?!”


    反应过来的喊叫覆盖了何让尘和顾岩离开的脚步声,一脸难以置信的佟星竖起食指,往下一弯,然后火速掏出手机,点开微信同学群,开始疯狂艾特追问八卦——


    第48章 井底白骨沁凄悲


    夕阳迅速西沉,暮色渐浓,市区的霓虹依次亮起,与各色炫彩大屏相互交织,映照出商圈浮动的喧嚣。


    商场感应大门往两侧一滑,顾岩拎着超市购物袋率先走出,何让尘紧跟其后,怀里抱了一个正正方方的纸箱子,上面清楚写着【电饭煲】三个大字。


    “所以家里的电饭煲就光荣下岗了?”顾岩脚步放缓,看着身侧的人,“新买的这个正式上岗?”


    何让尘摇头笑道:“哪能啊?家里的煮饭,这个做菜。”


    顾岩狐疑:“电饭煲做菜?”


    “这个就要给你认真科普下了,电饭煲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何让尘轻拍了下怀里昂贵的最新款电饭煲,眼神坚定,“它可以煮饭,煲汤,炖肉,甚至可以做蛋糕,当然了,做蛋糕这点我是不会的,对我而言有些奢侈了。”


    顾岩掏出车钥匙,biubiu解锁停在路边的车辆。


    何让尘继续说:“网上有一百种电饭煲食谱,换着坐一圈,半年都不带重复的。所以,对于像我这种租房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居家必备啊!你说,这样任劳任怨的好家电,不伟大吗?”


    “嗯,”顾岩把购物袋放进后座,单手把‘伟大的电饭煲’从何让尘怀里拿出来,“所以今晚打算做什么一百种中的哪种美食?”


    “随便你点菜,网上有的是教程。”何让尘自信地说,“哪怕你点炒菜,我也不在话下。”


    顾岩随手往车内一指:“但根据你在超市选的东西来看,今晚我们两个的菜谱应该是饮料配肉脯,主食是饼干,饭后甜点是蔓越莓味的雪花酥?”


    “……”


    顾岩嘭一声关上后座车门,打趣道:“印象中你确实蛮喜欢吃零食,之前在便利店也是。”


    何让尘脱口而出:“那是因为小时候没吃过,长大后就想……”


    顾岩眉梢一挑。


    一种成长过程中养成的微妙自卑感堵住了何让尘后面的话,少顷他话题一转:“要不我们去你家楼下的生鲜超市买点食材?”


    顾岩“嗯”了声,随后拍了下何让尘的后腰,浅笑道:“我们家楼下那个生鲜超市,我一次都没去过,我给你充值个会员卡,你以后实习下班回家途中也能去逛逛。”


    何让尘心中一动,眼角眉梢都掩不住笑意:“嗯,都行,我都听你的。”


    还没等顾岩开口再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震动感从口袋传来,他掏出一看,面色立刻认真:“是我,什么情况?”


    何让尘目光追随着他绕过车身坐进驾驶位,想了想拽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窗紧闭,顾岩神情严肃:“好,孟婳,你先去禾丰县等我,我马上就赶过去。”电话一挂,他扭头看了眼身侧,“井底案子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但现在那边事情有点多,处理起来有些复杂,我要赶过去.”


    “好。”何让尘点了点头。


    “不用熬夜等我,我可能需要通宵。”


    何让尘啪嗒一声扣好安全带,没什么底气地问:“通宵的话,你第二天会回家吗?”


    顾岩踩下油门,单手一打方向盘,笃定地回答:“我忙完会第一时间开车回家。”


    牧马人车身一个利落的转弯驶出城泊车位,副驾驶车窗模糊映出何让尘俊挺侧颜,长睫半掩眸光,路灯飞速掠过,在他下颌线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金边。


    红色尾灯撕开夜色,很快被汹涌的车流吞没——.


    两小时后,禾丰县。


    “姓名郝三妹,根据调查结果,失踪年龄13岁,六年级上完就退学了,根本就没上初中。”派出所走廊尽头,孟婳认真汇报,“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全部都成家了,父亲在厂里上班,母亲没有工作,目前在禾丰县给儿子带孩子。”


    顾岩接过递上来的平板电脑,往下一滑,郝三妹母亲的照片映入眼帘,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孟婳好奇问:“怎么了?顾副队?”


    “我好像之前和小汪在摸排走访的时候见过这个人,”顾岩如实抛出心里的想法,“但不太肯定,具体需要审讯确定。”


    话音刚落,走廊观察室的房门被猛地推开,蒋磊探出半个身子:“我们这边准备好了。”


    顾岩带着孟婳转身离开窗边,路过蒋磊时,把手里平板往他怀里一塞,随后面色沉重地走进审讯室.


    约束椅上的中年女子在看到顾岩坐在对面时,布满老茧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收紧:“你来过我家,我对你有些印象。”


    “是,当时我和同僚去你家做过走访。”顾岩翻开桌面的档案袋,把话题转回审讯,“庞巧芳女士,我们已经确定井底的白骨就是你的女儿,郝三妹,十年前她遇害,尸体被切割,丢弃井底,你现在需要像我们描述当年的场景。”


    桌面上被翻开的档案,是郝三妹的一张张白骨照片,不管法医多么努力也无法再还原这个女童的面容了。


    而更让人惋惜的是……


    警察在确定郝三妹的身份后,第一时间去了她家,希望可以找到照片,这样就能推动案件调查。可搜查了所有房间,都找不到一张她的照片。


    庞巧芳视线只是短促地扫了眼自己亲生女儿的白骨照片,语气非常平淡地说:“当时你不是已经问过我了吗?我们家都以为三妹是被人贩子抓走了,没人去找过,确实没想过井底那个人就是她。”


    孟婳目光一沉,把桌面的档案往前一推:“你的亲生女儿惨遭杀害,甚至被人分尸丢进井底!你就没有……”


    “我有什么?”庞巧芳骤然出声打断孟婳的质问,松弛的眼皮掀起,“我应该在你们这所里面嗷嗷大哭吗?警察同志,我家里还有我孙子要带,家里老头子在厂子里上班,一堆活要干,十年了,已经十年了,早难受完了。”


    顾岩给了孟婳一个眼神,随后面无表情地问:“十年前,郝三妹辍学在家干农活,最后一次出门是去哪里?”


    庞巧芳目光无神盯着四周深蓝色的墙壁,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像是回想起似:“应该是让她去给孩子小姨送东西。”


    “小姨住哪里?”


    “撮镇。”


    孟婳面露疑惑,她不是庐阳市人,所以对于禾丰县下面的一些地名并不知悉,正当她思索着这一来一回距离得多远时。身侧的顾岩已然开口追问:


    “从你们住的地方到撮镇步行,需要穿过一小截山路,成年人步行都需要一个半小时,郝三妹一个孩子,那么远的距离,你就放心她一个人去?”


    庞巧芳反问:“那不然呢?家里两个姐姐都在地里干活,总不能让我儿子去吧!”


    “所以她当时没有回来,就默认她是被人贩子拐跑了。”顾岩沉声道,“你们甚至没有报警,也没有出门去找。”


    “是。”


    顾岩一边合上尸检报告,一边问:“孩子小姨收到送的东西了吗?”


    “收到了,当时过了半个多月吧,我妹来我家做客说收到了。”


    ——过了半个多月?


    甚至不是郝三妹失踪当天去询问,而是孩子小姨来家里做客提及?


    短短几分钟的审讯,庞巧芳说得每个字都能清晰地让人感觉到一种心寒的程度。她丝毫不在乎自己亲生女儿死亡的真相,甚至更直白地说,家里的每个人都不在乎。


    单面玻璃后蒋磊和小汪也眉心紧拧,难以置信地盯着审讯室的人.


    “问完了吗?我可以回家了吧,”庞巧芳突然焦躁地扭动身体,金属脚镣哗啦作响,“我真的很多活要干,你们这样把我喊来聊天,就不管我孙子了吗?他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家里,我都担心死了!”


    孟婳虽然不算个老刑警,她也很少在审讯还未结束时表露出愤怒的私人情绪:“你孙子已经五岁了,而且我们安排了同僚照顾,只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你就那么担心,那当年郝三妹一整天没回家,你们怎么就不担忧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这句话。”庞巧芳没有丝毫的愧疚,甚至嗓音拔高,“整个禾丰县哪个女娃子生下来不干活?就连那个什么……什么何老师家里不都一样?”


    话音落下,所有刑警面色一沉。


    何老师?


    何渭,何让尘的亲生爸爸。别说参与审讯的这些滨湖分局的刑警,就连当地派出所,谁不知道何让尘是顾岩对象?


    庞巧芳继续大声道:“他们两口子都是文化人,女儿长大了,何老师他老婆不也是不想养活,给自家女儿送人了,只留个儿子在身边。”


    孟婳有些不知怎么接话,微微偏头观察顾岩;但她的角度其实看不太清顾岩的脸色,只见他喉结上下一滑——剑眉微簇,等开口的时候,已经是极度的冷静淡然。


    “你说得事情和我们要查的案子没有关系,考虑到你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我会派人送你回去,一旦需要,警方会随时去找你,这期间你不可以离开庐阳市,甚至离开禾丰县都需要报备。”


    顾岩说完示意孟婳递上口供。


    庞巧芳看着放在面前的东西,昂头看着孟婳:“这什么?我不认字。”


    “口供证明书,需要你签署确认。”


    “我没上过学,”庞巧芳有些不耐烦地说,“不认字,也不会写字,怎么给你们签?别耽误我回家照顾孙子。”


    孟婳忍了忍情绪,转身去拿印章。约束椅上的庞巧芳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似乎触动了心底某个点,嗓音有些低沉地说:


    “其实我知道,你们肯定在觉得我重男轻女,但女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以后要嫁出去,要照顾老公,婆婆一大家子,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我三个女儿哪个不是会走路就开始干活?她们早习惯了,也没觉得辛苦,根本就没人抱怨。”


    顾岩久久沉默着,看着庞巧芳按下指纹,孟婳整理文档,桌面上的手机忽而一闪,弹出两条微信。


    他点开查看。


    何让尘【这个零食不好吃,避雷!】


    紧跟其后是一张照片,拍得是他们去超市拎回去的购物袋,何让尘用手指了其中一个零食袋。


    正在这时,推门而进的同僚弯腰解开庞巧芳脚铐,顾岩突然开口:“你刚说错了。”


    审讯室所有目光齐刷刷移动他身上。


    顾岩不动神色地把手机锁屏起身,走到庞巧芳面前,打量着她有些发白的鬓发:


    “不能因为一个人习惯了苦难,拥有了消化痛苦的能力,就该持续承受苦难。”


    明明是低沉冷静到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却在众人耳畔久久回响,门外走廊隐约听见一些因为家长里短琐事吵闹的喧哗,全部被冬夜呼啸的风声吞没在黑夜长河——.


    与此同时,滨湖区某高档小区。


    客厅落地窗映出不远处的城市华灯,电视机正播放着晚间新闻。下一秒,空荡的客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何让尘顶着刚刚吹好的头发从浴室走出,发梢还带着些许水汽。盯着电视右上角00:30的倒计时看了会,随后轻叹口气关闭了电视。


    “你爱我,我爱你,啦啦啦甜蜜蜜——”


    安静下来的客厅很快便传来微信铃声,数秒后,贾萱萱的声音从微信那头响起:“那么晚打过来,你一个人在家?”


    “嗯,顾岩今晚估计不会回来了。”


    贾萱萱拖着语调长长地“哦”了声,随后语气有些认真说:“我问我那些小姐妹了,禾丰县去了好多警车……”


    何让尘啪嗒几声把客厅灯光全部熄灭,疾步走向次卧:“能知道是谁家的女儿吗?”


    “或许,可能,大概的话……庞阿姨家的,因为都有人偷拍警察带她走了,那肯定就是问些东西什么的咯。”贾萱萱顿了顿,又打着笑意打趣道,“不过,让尘啊,你和顾岩不是谈了吗?算是家属吧,你直接问他,他会不说?”


    何让尘嘴唇微启,却没出声,少顷点开扩音把手机丢在床上,然后自己也顺势坐在床沿:“不知道怎么问,也不太敢太深入去问这个案子。”


    话音落下,贾萱萱那边也没吭声。


    何让尘弯腰拽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几个碘伏棉签,低声道:“其实我和顾岩不知道能在一起多久,他总有一天会发现很多事情,他那么讨厌罪犯,肯定也会讨……”


    “话不是这样说啊!”贾萱萱骤然出声打断,“你是你,何渭是何渭,我觉得顾岩肯定不会因为这一点有心结的,日子是两个人过的嘛。”


    “那我自己的错呢?”


    贾萱萱再次噤声。


    独自一人坐在次卧的何让尘脱掉上衣,冷白灯光倾泻而下,让他有些佝偻的后背线条显得格外单薄。紧接着,一声细微的啪嗒响起,他把掰下的碘伏棉签随手丢进垃圾桶。


    随后直起身子,微微向左侧偏头,目光停在自己手臂上几道划痕。


    ——那是他之前跳进冰冷河水救顾岩导致的,要不是冬天衣服遮挡,应该会被发现的。


    “反正你不许想那么多,听见没啊?”片刻,贾萱萱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停嘟囔着,“你好不容易遇到幸福了……”


    何让尘没立刻回答她什么,因为他在给自己涂抹伤口,他想尽快恢复别被顾岩发现,可碘伏触碰到伤口其实是很疼的,但他连一声吃痛都没发出,只是微微蹙起眉头,像只强忍疼痛的猫偶尔发出细微的战栗。


    他就这样裸着上身,歪着脑袋,眉心紧拧,轻车熟路地用棉签处理自己的伤痕。


    “你在听不?喂喂喂?何让尘……”贾萱萱见他迟迟不吭声,有些担忧,“你不会开始幻想失恋后怎么办了吧?”


    何让尘发出一声自嘲的笑声:“哪有,你乱想什么……”


    后面话还没说完,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嗡嗡的震动声。


    ——那是手机来电才会发出的动静。


    然后何让尘面色沉重地说:“我有点事,先挂了。”


    在他背后,次卧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星辰隐匿,连月色也被乌云遮蔽大半。


    第49章 夜阑同枕梦沉沉


    翌日。


    暖阳从窗外射进,在双人大床上落成一片菱形的光斑。何让尘朦胧睁开眼睛,长长打了个哈欠,然后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浅色瞳孔蹭一下瞪大了。


    不对劲!


    何让尘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四周打量着房间陈设——这不是次卧,是顾岩的主卧!


    “不对……不对!”他喃喃着,火速翻身下床,“我昨晚明明在次卧睡的啊,难道是我梦游自己爬到顾岩床上了?!”


    屋外非常安静,一点动静都没。


    顾岩通宵了,没回来。


    这个念头定在何让尘的脑海里,他手忙脚乱地抚平床单褶皱,企图销毁‘证据’,然后踩着拖鞋噔噔噔逃出主卧,视线又扫了一圈客厅和餐厅。


    嗯,确定没人!


    客厅时钟定格在上午10:50,茶几上还摆放着从超市买回来的一些零食。何让尘原本准备去浴室洗漱,但手指刚触碰把手却停住了,像是想起什么似,转身朝着厨房走去。


    正当他刚走近餐桌时——滴!


    房门开了。


    那瞬间,十几种说辞涌上喉咙。比如:‘如果你发现床铺和之前不一样……是因为我整理了下‘’我绝对没有梦游,我压根就没有梦游的习惯啊……


    何让尘短短须臾间调整好准备忽悠的心态,同手同脚走到玄关处:“你回来啦。”


    “嗯,”顾岩正站在鞋柜旁,大抵是在找拖鞋准备换,房门都还没来得及关,语气平淡问了句,“你刚醒吗?”


    像是虚空中一道闪电噼啪闪过!


    把何让尘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劈得七零八碎,他慌张脱口而出:“对对对,我刚醒,准备去厨房,你昨晚没回来,给你留了晚饭得倒了……”


    “嗯?“顾岩突然抬眼。


    那双总是洞若观火的眸子扫过来时,何让尘感觉自己头发都要炸起来了。


    他强装镇定继续狡辩:“你要补觉吗?昨晚通宵很辛苦吧,我给你铺了床,可能和你走之前不一样了,对,就是这个原因!”


    顾岩没言语什么,只是喉咙溢出一声低笑。


    “真的,我在家里闲的没事干整理床这很正常呀,”何让尘对上顾岩的视线,顿了顿,鼓起勇气拔高嗓音,“难道是我半夜偷摸爬上你的床睡觉……”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在顾岩身后露出两个人影。


    何让尘呆愣在原地。


    站在门外的是孟婳和小汪,二人手里还拎着打包回来的餐馆袋子。两双大眼睛瞪得圆不溜秋,彼此默契站定原地,恨不得自己晚一点走出电梯,这样就不会听见何让尘那句大喊的——偷摸爬上你的床睡觉。


    下属不敢对顾副支队的感情生活评价,不过好在都是训练有素的警务人员,能憋住表情,除非实在憋不出……


    但是,何让尘表情一片空白。


    “把东西放到餐桌,”顾岩率先开口道,随后阔步走到何让尘对面,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何让尘:“……”


    “厨房你留的晚饭我吃了,也洗干净了。”顾岩磁性的嗓音混合着孟婳和小汪在餐厅掏出食物的簇簇声,“还有……”


    “不是,等下!”何让尘突然抓住重点,“你昨晚回来过?“


    顾岩点头。


    我在他睡着的时候爬上去的?还是他回来就看见我在他床上了?何让尘在心里无声地猜测,嘴唇一张一合好几下,终于压低声音问:“我当时睡哪?”


    “次卧。”


    “……”


    “等我吃完饭洗漱好,”顾岩眸底浮现出戏谑,“就给你抱到主卧睡了。”


    何让尘下意识:“咦?”


    “去刷牙洗脸准备吃饭了,”顾岩朝餐厅扬了扬下巴,“我和他们两个刚查完案子回来,短暂休息会,下午可能还要出去。”.


    餐厅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边摆着饭盒,一边偷听几步距离外的小情侣谈话。当何让尘逃亡似地跑开后,小汪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说:“怪不得副支队凌晨也要开车赶回来呢,啧啧!“


    孟婳耸肩不语,走到厨房洗手。


    “十年前的走访确实存在难度,”顾岩拿着手机点开资料,拉了个椅子坐下,“最困难的是没有照片。”


    起了个大早的小汪顶着黑眼圈,正襟危坐在副支队对面:“家里、亲戚,都找了,怎么能连一张照片都没呢?就那种生日照居然都没。”


    顾岩视线盯着手机,久久不语,长方形的餐桌上的外卖盒子都还冒着热气,那香味着实诱人。尤其对于饿着肚子跑了一上午的人来说。小汪见顾岩也不拿筷子,但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只得讪汕道:“副队,先吃饭吧。”


    顾岩手指一滑点开下一份报告:“你们先吃。”


    “好!”小汪立刻抓过自己点的猪肘饭扒拉起来。


    少顷孟婳走出厨房,坐在小汪身边:“副队,郝三妹的小姨已经联系上了,外地的同僚在帮忙询问细节了。”


    “嗯,希望能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顾岩聚精会神地盯着郝三妹的个人信息,寥寥无几的字眼便写完了这个女孩的一生,这是他职业多年见过最简单的个人信息。


    孟婳摩擦着一次性筷子,皱眉问:“之前方主任说切割尸体的是小型电锯,可是已经十年了,就算天降幸运,那个电锯没丢,我们怎么证明那是凶器呢?”


    正狼吞虎咽扒着饭的小汪闻言也抬起头,嘴角还沾着饭粒。


    是啊,太久了。


    十年前的作案工具还怎么检测出痕迹呢?


    顾岩把手机锁屏放在口袋:“是可以的,我和方青松讨论过。”


    孟婳和小汪同时好奇开口:“是什么?是什么?”


    “技术层面可以实现。”顾岩言简意赅地回答,随后拿起旁边的饭盒打开,放在自己身侧。


    小汪目光扫过那份多加了一份叉烧的叉烧饭,口水一咽:“什么技术,上次那个液氮就已经很让我震惊了。”


    顾岩眼皮往下一压,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


    咔哒!


    就在这时浴室房门一开,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噔噔噔走来,何让尘的身形便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顾岩打了手势示意坐在自己身侧。


    何让尘听话坐下,他刚洗完脸,头发随手扒拉了几下,刘海发梢还洇着水汽,身上也只是一件款式简单的白色卫衣,但搭配上他那副长相,依旧给人一种风光霁月的视觉感。


    “这我的?”


    顾岩“嗯”了声,递上餐具,目光落在何让尘侧脸上,随后突然开口说:“血迹会残留在锯齿根部、螺丝缝隙、手柄凹槽等难以清理的部位,而且电锯材质非光滑金属,属于多孔材料会更易留存DNA。”


    孟婳和小汪互相对视一眼。


    彼此目光均露出了诧异的情绪,不是前面几秒还表露出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怎么好端端科普了?


    但何让尘明显跟他们此刻想的不一样,他手里筷子在空中停顿,浅色瞳孔炯炯闪着崇拜的光芒,完全一副认真聆听好学的模样。


    顾岩正面对上他的注视,然后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一抬:“你好好吃饭。”


    “嗯嗯,好。”


    何让尘夹起一块叉烧,放在嘴边要吃不吃的模样,两秒后身体偷偷往顾岩那边挪了挪,似乎是想继续听他科普警用知识。顾岩余光扫过彼此缩短的距离,淡淡说:“即便血迹氧化变色,仍可能通过目前痕检的扩增技术提取微量DNA。”


    小汪大拇指竖起:“牛啊。”


    孟婳也发自内心认可地表示了夸赞,但又很快明白了什么,露出一副磕到了的表情。


    “你笑什么呢?学姐?”


    “……”孟婳指了指自己青椒炒面,“这面甜啊,好吃啊。”


    小汪:“???”


    “吃完就把卷宗再看看,别发呆,”顾岩沉声吩咐,随后又补充道,“冰箱里有喝的。”


    “好勒。”小汪立刻起身,拽开冰箱门,看着品种丰富的美食,心想顾副支队平时上班也没见过吃零食啊?


    他扫了一圈冰箱里摆放整齐的饮料、酸奶、布丁,脱口而出问:“顾队,你们家冰箱里那么多美食吗?”


    何让尘立刻抬头解释:“之前去超市买了一些,你随便选。”


    小汪毫不客气地选了瓶气泡水,又拿了瓶酸奶,随后坐回椅子,盯着手机一本正经地查阅案件。


    何让尘继续吃饭,不过咀嚼动作放慢些许,偷瞄了几次身边的人,但最后还是收回目光,一言未发。


    餐厅三人都在吃饭,小汪坐回椅子上,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饮料,刚准备拆开酸奶吃,突然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兴奋大喊:“这个卷宗资料提及一点……”


    后面的话在他惊喜的视线飘向何让尘身上时截住了。


    这其实不怪小汪——他一个实习警察,确实没法在此刻的场合下判断,该不该把案件详细资料透露给一个编外人。


    何让尘显然明白原因,端起饭盒:“我去书房吃。”


    还没等他完全站直身子准备离开,腰间陡然一紧——顾岩手臂已然横揽过来,用力道把他按回椅子上。重新坐下的瞬间,他看见顾岩正颜厉色地说:“案子的事情可以直接说,后面的手续和责任我会处理。”.


    小汪在孟婳憋笑的表情里,清了清嗓子宣读出自己的发现:“郝三妹之前不是辍学了吗?但上过小学啊,她的那些小学同学肯定见过,我们一个个上门问,然后让画像师来……”


    “你这个想法不现实的,”孟婳把筷子一放,打断说,“她们当年才多大,你指望她们用记忆描述出长相?”


    小汪瞬间底气丢了大半:“啊?”


    孟婳耸肩表示遗憾。就在这时何让尘突然开口:“郝三妹上的小学肯定跟我是同一个,我们都是一个地方的,禾丰县只有那个小学。”


    顾岩微微偏头看着他。


    “所以呢?所以呢?”小汪眨巴眼睛追问。


    何让尘忽略小汪期待的目光,转头对上顾岩的视线,言简意赅:“毕业照。”


    “对哦,我当年毕业的时候也拍了,还在后面写了,”小汪抬手在空中一滑,认真道:“‘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孟婳反问:“但是我们去郝三妹家里找了,根本就没有这张毕业照。”


    “校长有,”何让尘嗓音轻缓地又重复了遍,“杜校长一定有的。”


    顾岩把吃完的饭盒盖好,迅速起身:“五分钟后出门,回一趟禾丰县。”


    “收到!”


    “收到!”


    何让尘见顾岩转身朝着玄关处走去,犹豫两秒后也起身追了过去。他见顾岩正准备换鞋,压低声音问:“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严格意义来说,我是早上四点才到家的。”


    何让尘下意识嘟囔着:“怪不得呢,我昨晚确实熬了很晚,太困了,所以睡得沉了点,不然……”


    顾岩问:“为什么熬夜?”


    “……”何让尘嘴角一抿,然后轻声说:“想等你回家的。”


    刹那间顾岩穿鞋动作明显一僵,但很快就整理好裤脚直起身子,解释说:“我昨天太忙了,也不确定能不能回来,就没给你说。”


    何让尘随意“嗨”了声:“我理解,查案要紧嘛。”


    二人站在玄关处对视,不远处餐厅传来整理外卖袋子的簇簇声。顾岩把鞋柜轻轻一关:“下午买的书桌到了,你在家签收下。”


    “好啊。”


    “对了,之前外套都被水弄脏了,你别洗,我喊干洗店上门取。”


    何让尘愣了愣,浅色瞳孔转了半圈,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哦哦,你说得是那你给我穿得那件是吧?”


    “你自己的外套也一起给他们吧。”


    “别别别!”何让尘连忙摆手拒绝,打趣道,“我那外套可不值得你送去干洗店,再给我里面棉给我洗出来了,到时候我一边走一边往外掉棉花,不得冻死。”


    顾岩太阳穴一抽,目光扫过何让尘身上那件毫无款式可言的长袖,随后开口说:“行,你丢洗衣机吧,等明天我带你去商场。”


    何让尘惊疑:“什么?”


    “马上过年了,正好一起买新衣服。”顾岩向前半步,拉近彼此距离,磁性的嗓音略带笑意,“送你的新年礼物。”


    何让尘像只流浪许久突然看见一个开封罐头的猫,眸底写满了惊喜又有点难以置信的情绪,含混地问:“给我买新年礼物……衣服?”


    顾岩把他额前刘海轻轻整理了下,身体刚刚前倾寸许,只听小汪大喊道:“我们走吧,去禾丰县查案子咯!”


    “咳咳……”何让尘不好意思退后半步,“嗯嗯,你们快去忙吧。”


    小汪钻进玄关,刚好蹲在何让尘和顾岩中间,麻溜把鞋换好:“走吧,副支队。”


    顾岩面无表情瞪了他两秒,然后阔步越过他蹲下的身形,直接啪嗒一声开门离开。


    “???”小汪一头雾水。


    孟婳站在何让尘身侧,四只眼睛默契对视上小汪茫然的眼神。


    第50章 口篆剜照蒙尘事


    咕噜咕噜——


    烧水壶在禾丰县一处低矮民房的木桌上剧烈沸腾,喷涌而出的白色水汽在三人之间弥漫开来。孟婳翻开记事本:“杜校长,郝三妹已经是十年前的学生了,您确定还有印象?“


    “记得,怎么不记得。“杜校长颤巍巍地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慢慢擦拭镜片上凝结的水珠,“就那孩子……还有她两个姐姐,都是苦命的娃啊,都是一样的命。“


    孟婳看了眼身侧正在翻老旧相册的顾岩,问:“都一样?”


    窗外下午冬日的光线透过水汽,在杜校长满是皱纹的脸上映出微黄的光影。半晌,她重新架好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沉重:“她们三个女孩子都是上到一半就退学了,其实三个人成绩都还不错的,家里不让上,当时我还上门和她们父母谈过,但根本没用,那老两口只觉得女儿到了年龄了,可以干活赚钱了。”


    “就是这一届对吗,杜校长?”顾岩单手夹住相册,把一张泛黄褪色的毕业照展露在杜校长的视线内,“哪一个是郝三妹?”


    杜校长双手接过相册,眯着眼睛观察许久,最后在第二排的最右端处点了点,孟婳见状立刻起身,半蹲在她身边,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然后孟婳的眉眼泛起了一丝疑惑的情绪。


    ——其实在这个年龄段的合照里,是看不出什么太大的面容差异,除非真的有那种小时候就相貌过于出众的。女孩子的发型基本上不是马尾就是双马尾,但郝三妹不同,是短发,甚至是那种和男孩子差不多的短发。


    “其实她之前头发很长,很漂亮的。”杜校长似乎看出了孟婳的疑惑,解释说,“但是在拍毕业照的前面几天,县城里来了个高价收头发的,她父母毫不犹豫地给她剪断,头发卖了,那些收头发的可不管什么造型,能有多短就剪多短。”


    孟婳非常轻叹了口气:“杜校长,这张照片我们需要带回去扫描,后面会还给你的。”


    “如果真的能帮助她找到那个杀人犯,我也真的很开心,警察同志。”


    杜校长连忙去抽取那张毕业照,可因为时间太久,外面那层覆膜有些粘合住了,她稍稍用力拉扯,一个没抓住。哐当!相册本坠落在地——


    顾岩迅速捡起:“我来吧,杜校长。”


    “好好,这时间太久了,我再给弄坏了。”


    孟婳安抚性地拍了拍杜校长满是皱纹的手背:“没事,您放心,杜校长,我们一定会帮郝三妹找到凶手的。”然后她视线转向对面的顾岩时,却见他右手僵在半空,而左手抓住封面似乎有些发力,食指处不自然紧绷把封面的那朵大百合花都按压的有些变形。


    “顾副支队?”


    顾岩没应声,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相册。


    孟婳见状,狐疑起身,坐到顾岩旁边的凳子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相册因为坠落向后翻动带出郝三妹后面一届的毕业照,正当她想开口询问‘这有什么问题吗?’忽而眼神一定,她明白了什么。


    ——毕业照上最后一排有个相貌非常出众的小男孩,漂亮好看的眉眼很容易能猜出是谁。


    ——那是小时候的何让尘。


    孟婳视线在合照上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最后一排,这种毕业照队列基本都是男生站在后面,女生站在前面。小何让尘站得笔直,可依旧能感觉出比同一排的男生矮了一些也瘦弱了不少,而且分明是夏季,可他居然穿了一件长袖。


    “奇怪了,”她下意识询问,“怎么他穿长袖啊,不热吗?而且这衣服看起来好像有点大吧,一点都不合身。”


    顾岩没回答,而是默默翻了回去,小心发力拿出郝三妹的毕业照。


    但他们对面的杜校长居然在瞬间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你们是不是看到何让尘那届的毕业照了啊。”


    孟婳疑惑“嗯”了声。


    这完全是她下意识的举动,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杜校长也早就退休了,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居然能凭借一句‘穿了长袖’就能回忆起学生的名字,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孩子啊我印象非常深刻。”杜校长接过顾岩递过来的相册,一页页翻动到何让尘那一届,然后指尖慢慢划过照片。


    顾岩面色微沉,眼神却牢牢锁在对面杜校长的身上,那是一个期待聆听的姿态。


    少顷杜校长缓缓开口:“何让尘这孩子学习很好,人也挺乖巧。但不知什么原因,天气再热都穿个长袖,教室里热得很,我看他都满头冒汗,也不愿意把袖子撩起,我很好奇又有点担心,就喊他来我办公室问问情况,然后在我几次询问下,他终于锊起了袖子……”


    孟婳身体前倾听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身边人愈发沉重的表情。


    “这孩子居然手臂上有不同程度的淤青啊!”杜校长嗓音有些哽咽,眸中泛起的水光模糊了视线。就在她低头凝视的瞬间,一滴泪水悄然滑落,“啪嗒“一声打在旧照上,小何让尘的面容氤氲的水痕中逐渐清晰——


    恍惚间,杜校长好像看见照片里的小男孩发颤地站在房门紧闭的办公室里……而她还是老师的时候……


    “你这怎么回事,那么多淤青?”


    年轻的杜老师满脸心疼轻轻抓住对面小男孩的手腕,仔细打量,每一道大小不一的淤青在男孩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的。”


    “哪能碰伤成这样呢?有快好的,怎么还有看起来像是……”杜老师指了指手臂一处红痕,“这分明是新增的啊。”


    小何让尘像是个被戳破谎言的孩子,不敢说话,低着头。


    杜老师见他这样,难掩心疼,拽开抽屉翻找出一瓶用过的药酒,小心翼翼给手上倒了一点:“你这孩子乖巧得很,不像是跟别人打架的,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


    小何让尘还是不答。


    “总不能是家里人打……”杜老师话音突然僵住,她发现对面的小男孩抖得愈发厉害,那么多年的职业生涯,顷刻间明白了什么。


    她心疼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同年级男生相较而言有些瘦弱的体型,鼻尖一酸,不再追问,只是温柔地按揉着手臂上的一处处淤青。


    办公室里吊扇吱吱作响,空气里满是药酒的味道。


    没人再说话,只有杜老师偶尔传来因为心疼的抽泣声,而年纪小小的何让尘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吃痛,哪怕痛感已经让他死死咬住下唇。


    过了许久,杜老师放好药酒,心疼地问:“孩子,这肯定很疼吧。”


    那瞬间一直强忍疼痛的小何让尘突然就忍不住了,浅色瞳孔蕴满了泪水,不停滑落而下,幼小的身躯不停颤抖。


    杜老师张开双臂,一把将他拦在怀里,就好像是安抚自家孩子似,一遍又一遍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地说:“没事的,让尘啊,你好好学习,总有那么一天能独立,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小何让尘哭得更厉害了,像是憋了很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拥抱,一个和自己妈妈很像的怀抱,是那种淡淡的洗衣粉夹杂着阳光的味道,温暖而充满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年幼的让尘松开杜老师,哪怕眼眶还是通红的,但却在熟练地给自己整理衣袖遮挡淤青,随后努力忍住哽咽,抹去眼角泪水。


    紧接着一声战栗地嗓音缓缓响起:“不疼……杜老师,习惯了就不疼了。”


    杜老师看着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小男孩,已然心疼的不能言语。


    “谢谢你,杜老师。”小让尘说着嘴角扬了扬,尽管那笑意此刻在那张痛哭后的脸上有些违和,可嗓音却真真透着喜悦,“我真的觉得今天是特别好,特别开心的一天。”


    头顶吊扇依旧吱吱作响,屋内玻璃贴满了遮挡阳光的报纸,可依旧在纸缝中透出一道道光线,漏出远处天际明亮的阳光——.


    太阳徐行至乌云后,牧马人车身原本投下的菱形光区也渐趋黯淡。小汪和孟婳并排靠在后座车门,视线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给局里吩咐事情的顾岩。


    少顷小汪满是惊疑地说:“郝三妹也是可怜,不过,学姐啊,你们怎么在房间里聊了那么久?”


    “那么多年的事情了,杜校长回忆也要时间啊。”孟婳故意调转换题,“你呢,你在外面和技侦同事模拟路线怎么样了?”


    小汪果然被牵住思绪,立马一拍胸口回答:“收获那肯定是满满当当啊,我和孙大队来回复查,最后终于确定了一条最符合的路线,那就是从一座石桥下面穿过去,到时候喊着痕检的兄弟去复勘,肯定能有发现的。”


    正当小汪自信满满汇报时,顾岩挂完电话走了过来,神情严肃道:“法医那边三检确定了凶器。”


    孟婳问:“凶器?之前陆法医不是说因为时间太久了,只能推测是打击头部致死吗?”


    “我翻过近几年案件资料,发现隔壁省的江桥市曾经有一起头骨复原成功的案例,所以我尝试联系了当时的法医协助。”顾岩解释说,“虽然那位法医也没办法复原头骨,但几天后却模拟出了凶器的形状。”


    小汪和孟婳同步问:“是什么?”


    顾岩调出手机上的报告,放大,将显示屏一转,他们二人齐刷刷盯着上面的分析报告,少顷孟婳念出上面的答案:“砖头。”


    顾岩点头。


    但小汪却有些不理解地说:“不可能啊,怎么会是砖头呢?”


    “为什么这样说?”顾岩收起手机,锐利地问,“你在模拟路线时发现什么了?”


    小汪连连点头:“对,当时我往那边走的时候啊,遇到个特别和蔼的老奶奶,她问我们是不是要去西边那条山路……”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看了会顾岩的表情。


    顾岩面无表情地道:“继续说案子。”


    “那个老奶奶说这条路不吉利,死过人,”小汪揉着鼻子,目光还是不太敢正面对上副支队的脸色,“还说什么,禾丰县的老人都知道西边这条路不好走,尤其是下雨天,骑自行车都会被淤泥滑倒,一不小心就摔下去了。所以几乎没人主动往那边走。”


    孟婳率先开口:“所以怎么会在那条路有砖头呢?”


    “对啊,学姐,你看我这次是不是反应很快?”小汪说完,又偷偷瞄了眼顾岩,只见他正操作手机编辑内容,下颚线似乎有些紧绷,剑眉下的眸子异常冷冽,让人惶然不敢对视。


    车边三人站立沉默数秒,彼此似乎都心事重重,面色凝重。


    远处寒风呼啸而来,卷着枯叶从车轮掠过。顾岩身上衣领在风中被吹得摇曳不定,少顷他拨通电话,语气平静淡然:


    “陆法医,你发的报告我看了,能不能给我模拟一份动作三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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