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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洛东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淤瘴裂光迸微明


    “她叫钭元香,不是庐阳市的,六年前就失踪了,我们关系特别好,跟亲姐妹没区别,当时她说找了个很好的男人,还说会给一个美好的家庭。”出租房里贾萱萱坐在沙发上,越说越难受,最后靠在孟婳的肩膀抽泣起来,


    “你们知道不,当时我就劝她了,这男的有家庭的,不可能为了她离婚的,但我闺蜜她很可怜的,小时候他爸妈就不喜欢她,重男轻女特别严重,根本就不管她,生下来就送人了,结果那家人也对她不好,打骂什么都很正常的,未成年就出来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了,和老家的养父母包括亲生父母都不联系了。”


    孟婳安慰她问:“失踪前有联系你吗?”


    贾萱萱立马把手里卫生纸用力一丢:“没有,那王八蛋男人,控制欲极强!变态一样,不让钭元香给外界联系了……“


    “等下,”顾岩抬手打断,“你说重点,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说吗?”贾萱萱呆愣问。


    孟婳摇头:“没有,我们进来你就一直骂来着。”


    贾萱萱有些尴尬地看着顾岩,他坐在塑料凳子上,分明后面没有任何支撑,但是他后背就像是有把剑似,坐姿挺拔,


    顾岩淡淡地说:“何让尘每次都能说重点。”


    话音落下,贾萱萱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少顷猛地起身,双手叉腰:“那个贱人就是祁建宏啊!你去抓他,给他定罪!”


    ——祁建宏?


    孟婳立刻看了眼顾岩,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忍不住冒了句:“副支队,太巧合了!”


    “嗯,但是还是要证据,”顾岩把手里录音笔放在茶几上,“骨头提取DNA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确定身份,贾萱萱,你有没有记得什么钭元香的身体特征?”


    贾萱萱疑惑“啊”了声,随后反问:“比如?”


    顾岩沉声道:“没有比如,你仔细想一想。”


    ——确实不能由警方说出这点,不然性质就变了,如果顾岩主动提及钭元香是不是右脚有畸形?那贾萱萱再去承认说是,那么就存在诱供,后面这份口供很容易就会被律师推翻。


    孟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抓住贾萱萱的手腕拽回沙发上:“你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查案很有帮助的。”


    “这个吗……我想想啊。”贾萱萱随手拿了个娃娃抱在怀里,沉思许久,突然惊呼:“我想起来了!之前,就是在钭元香失联前一个月,她好像……好像怀孕了!”


    怀孕?


    孟婳追问:“怎么确定的?”


    “没来月经啊,我们住一起我肯定知道了。”贾萱萱直白地说,“我当时还偷偷问她来着,但是她一直说,没有没有,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


    顾岩掏出手机给陆法医发了条微信【尸骨有怀孕迹象吗?】,随后看着贾萱萱问:“当时是不是没有肚显?”


    “嗯,对,”贾萱萱点头,“那肯定是没有的,钭元香本来就是正常身材那种,168的身高,125斤左右吧,所以就算怀孕了三个月左右,也看不出吧。”


    顾岩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去抓这个王八蛋?”贾萱萱气得不行,“我当时知道她丢了,立马就去找祁建宏了,恨不得给她打一顿,结果被让尘给我拦下来了……”


    顾岩眉梢一挑:“何让尘?”


    贾萱萱点头:“对啊,我真的气得不行了,恨不得杀了这王八蛋,钭元香是我最好的姐妹了。”顿了顿她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看着窗外的枯枝说,“我记得当时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但不是冬天,是六年前的秋天,叶子还没完全枯黄……”


    秋风卷着落叶簌簌而下,在奶茶店门口打着旋儿。


    贾萱萱怒气冲冲跑出门外,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嘴里念叨着:“祁建宏,紫蓬花园……肯定就是这孙子把钭元香给我弄丢了。”


    车道车流如织,她抬手拦了个出租车,刚准备钻进去就被人一把拽住!


    ——是何让尘。


    “你怎么追出来了?“贾萱萱愕然回头,正对上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然是一路跑着追来的。


    何让尘转身对司机欠身,声音里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坐了。“他指节发白,仍死死攥着贾萱萱的手腕。


    “神经!”出租车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你松开我啊,让尘,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我理解,”何让尘低声说,“钭元香是你很好的姐妹,她丢了,你怀疑祁建宏对吗?”


    “对,之前钭元香跟我说过,这负心汉住在紫蓬花园,我去找他。”


    何让尘问:“找到之后呢?”


    贾萱萱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我让他把钭元香还给我,不然我就报警!”


    “证据呢?你报警,警察也需要证据,”何让尘缓缓蹲下,看着贾萱萱说,“你也说了,只是怀疑罢了,你已经和钭元香一个多月没怎么联系了,就算警察查,我相信钭元香跟你的微信记录也都是在夸祁建宏吧。”


    贾萱萱沉默了。


    确实是这样,钭元香每天都在说祁建宏多好多好,是个非常好的男人,过的很幸福。


    “你顶多能揭穿他婚内出轨,又能帮助钭元香什么呢?”何让尘闭了下眼,像是在调整某种悲切,随后继续说,“要有证据,铁证,如果只是你自己的怀疑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没有能力的反抗,就是在‘自杀’。”


    贾萱萱瞬间鼻尖一酸,所有委屈怒火涌上心头,脱口而出:“自杀就自杀!我跟他拼了,只要能找到钭元香,我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坐牢我无所谓,我干得是好事,打的坏人……”


    何让尘看着她滑落的泪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放在她掌心,语气压抑地说:


    “其实不管是警察还是我们这种普通人都一样,揭露犯罪,都是为了还被害人一个清白,警察要捍卫法律,我们也不可以触犯法律,如果你以违法作为代价去惩罚犯罪,和那些坏人有什么区别?”


    路边秋风拂过,卷起地面落叶盘旋而起,在庐阳市上空打着圈飘荡,掠过住宅,缓缓扫过行驶的牧马人车身——.


    “就是这家医院了,”孟婳打着方向盘驶入医院大门,她余光一扫,看见前方保安亭大门走出个男人,笑道,“得出证件咯。”


    叩叩——


    “您好,我们这里是私立医院,”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车窗,礼貌地问,“请问您有预约码?”


    孟婳眉眼一弯,身体往后靠了靠,紧接着副驾驶处赫然展示出一个警官证。


    证件内是高清警装半身照,写着顾岩两个大字,上边是金光闪闪的国徽,下面是庐阳市公安局滨湖地区分局。工作人员一看,立马放行:“警察同志,您请进。”


    顾岩证件啪嗒一合,继续盯着手机上的法医报告。


    【从白骨化遗骸的检验结果来看,妊娠4个月的生理变化通常不会在骨骼上留下可检测的痕迹,结合死者耻骨联合面,均未见足月分娩特征】


    “顾副队,陆法医说没有发现怀孕迹象,”孟婳停好车,好奇问,“你怎么就能立刻就怀疑是流产,然后通过名字查出就诊记录呢?”


    顾岩平静地说出实话:“我只是查了是否有孕检记录,流产记录纯属意外。”


    孟婳:“哈?”


    “贾萱萱说不出脚趾畸形这一特征,其实也很正常,”顾岩解开安全带下车,“陆法医说是后期导致,说明在钭元香失踪之前她都是正常的。


    孟婳紧跟其后,想了想说:“这个侦查手段我想起来啦!”


    顾岩余光瞥了她一眼。


    “咳咳……”孟婳清了清嗓子,“查询这种案子,只能从当年的卷宗、知情人的口供中寻找答案,从字里行间,视听资料中挖出细微的线索。”


    “你确实比小汪厉害很多。”


    “嗨,我那二货学弟。”孟婳跟着顾岩拐进医院大厅。


    二人站在电梯门口等着,顾岩拿着手机点开何让尘的微信头像。


    【顾警官,电脑超好用!太谢谢您啦~】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还加班吗?】


    【好奇GIF】


    【忙好了,记得回我,为了感激,晚上放学给你炖汤喝,刚学了食谱。】


    顾岩嘴角不经意浮现出一丝笑意,尽管他自己都没发觉,少顷引用了第二条回复:


    【不确定,还在忙。】


    嗡嗡——


    何让尘几乎是秒回:【在局里吗?我刚好准备出门去学校,方便一起吃个中饭吗?】


    顾岩敲出‘不在’随后又删除,发出一句【等我忙完,如果顺路的话去学校找你。】


    【嗯嗯GIF】


    ——叮!


    电梯应声而开,顾岩收起手机,面色瞬间恢复平淡,阔步走进电梯。


    “顾副支队,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啊?”孟婳偷笑问,“笑得那么甜,真恩爱啊,”


    顾岩:“……”


    顾副支队罕见语塞几秒,随后故作严厉:“别用刑侦手段观察领导。”


    孟婳鼻子轻轻一哼。


    电梯徐徐而上,稳稳停在四楼——.


    “钭元香女士,确实在我们医院里孕检过,也人流过,”装修明亮的办公室里,医生敲打键盘导出档案,“也确实是很久了,六年前的事情了,其实她胎儿并没有什么有异常,完全没必要人流。”


    顾岩坐在会客沙发上,长腿随意交叠问:“你们有没有见过孩子爸爸?”


    医生想了想摇头:“我真的没见过,每次都是钭元香女士一个人来的。”


    一旁的孟婳有些沮丧的撇了撇嘴,心说这祁建宏是什狗男人。视线无意一瞥,瞅见站在门口的小护士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和顾岩的方向看。


    孟婳第一反应是,被顾副支队这张帅脸吸引了,但你没戏了,他有对象了。但她仔细观察了几秒发现,小护士不仅在看顾副支队,甚至还盯着自己看了好几次,心底敏锐的职业本能瞬间惊醒,起身走过去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


    小护士怯怯点点头。


    “没关系,是和案子有关的吗?”孟婳耐心抓住她的手,像个大姐姐似耐心安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第32章 淤瘴裂光迸微明【二】


    小护士还是有些犹豫。


    其实这很正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主动配合警方说出一些事实,毕竟站在他们的角度,是不能完全坚信罪犯一定会落网,如果自身也缺少自我保护能力,担忧是很正常的情绪。


    “你不要怕。”孟婳柔声说。


    小护士咬了咬嘴,左右打量着屋里的人,还是没吭声。


    “有空房间吗?”顾岩问坐在椅子上的医生,“我们询问需要。”


    医生随意嗨了声:“我走就是,刚好要去寻房,你们聊。”


    见医生推门而出,几秒后,小护士终于轻声说:“我见过钭元香的男朋友,就是孩子爸爸。”


    孟婳眉心一拧,瞬间回头看向顾岩,彼此目光在空中碰撞,后者给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问下去:“什么时候见过的?”


    “我就见过一次,钭元香来孕检,刚好带着一个男人,因为我当时还在实习期,流程不太熟悉,”小护士回忆说,“不小心弄错了项目,那个男人指着鼻子骂了我一顿。”


    孟婳问:“你还记得长相吗?”


    “记得。”


    话音落下,顾岩立刻掏出自己手机调出祁建宏的照片,发给孟婳,吩咐道:“记得开执法记录仪的录像。”


    “我明白。”孟婳也同步拿出自己手机,但她没有立刻把照片给小护士看,而是调取出自己手机上其他陌生男人照片问,“打印机在哪?”


    小护士指了指方向,孟婳立刻冲出去了。


    ——这是非常标准的流程。警方辨认是有命令规范的,必须要混杂辨认,是不能直接拿着一个人的照片问证人‘是不是这个人?’这无形中有很强的诱导性,会让人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而且被辨认的人数是不能少于7人的,而像此刻这种照片辨认是不能少于10人的。


    所以等孟婳折返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十张男人的照片,摊在桌子上:“你看看是哪个?”


    小护士在众多照片中扫了一圈,最后肯定地指了一处说:“就是他!”


    顾岩和孟婳同步视线定格过去。


    ——是祁建宏没错!


    “因为他当时指着鼻子骂我,我肯定忘不了,”小护士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感觉好像老了一点呢。”


    顾岩解释:“这是正常的,”随后转头看着身侧的小护士说,“谢谢你的配合。”


    小护士昂头凝视着那张脸,耳垂莫名一红:“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的,而且……而且钭元香小姐姐真的是很好的人,她自己走路都不方便,还帮我……”


    “什么?”顾岩沉声打断,“你说她走路不方便?”


    “嗯,钭元香小姐姐的右脚好像有些问题似,不过之前都没有的呢,就是人流前的一次孕检,我无意间发现的,因为她都是垫着脚!”


    小护士说着自己右脚抬起,用脚后跟贴地模仿走了几步说:“好像是右脚的脚趾肿了,不能碰到地面似呢。”


    “哇!你真棒!”孟婳开心一把搂住她,鼓励安抚说,“你记性真好,对我们真的很有帮助呢!”


    顾拿过桌面的档案,看了眼腕表说:“走吧,回去了。”


    孟婳收好资料刚跟上顾岩的脚步钻出门口,忽而有人抓了她的手腕,扭头一看——赫然是刚刚的小护士。


    “怎么了?是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孟婳转过身子,反手覆上她的手臂,“没关系,想起什么都可以说的。”


    顾岩也停下身子,看着她们二人彼此面对而立。


    小护士满脸担忧,最终紧紧抓住孟婳的手腕,怯怯道:“能不能保密呢?就是万一这个案子破了,你们警方不要说是我提供的这些线索什么的……这可是杀人的案子啊!万一凶手……”


    孟婳眼皮一抬,瞬间明白,目光瞥向顾岩的方位,对方微微点头,她立刻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安全,不管这个案子最后侦破到哪一步,你的身份都是保密的。”


    “那就好,谢谢你们啊。”


    孟婳看着小护士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事重重涌上眉心,一脸忧愁跟着顾岩走到电梯。


    “副队,你说如果没有这个小护士说出这些话,那这个线索我们岂不是永远不知道,她会害怕担忧是很正常的,那会不会有其他人也是这样的呢?知道一些背后的真相,但不敢说。”


    电梯屏幕缓缓跳动,银色门板映出顾岩淡漠的脸色,他低头操作手机,嗓音低沉:


    “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不会在罪恶中伸出援手,但也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哪怕一辈子在愧疚和担忧中保留证据,也是人性的一面。”


    他顿了顿,把何让尘的微信聊天框一关,黑亮的眸子直直凝视着孟婳昂头聆听的表情:“只有少数带着愤怒、正义、勇气的人才能成为证据的传递者,真相的揭露者——而这类人,比你和我都要勇敢、强大。”


    叮——


    话音落下,电梯门向两侧滑开。两名警察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只留下冬日阳光从窗户斜射到地面上一道细长的光带.


    “这点我倒是没想到,”医科大学门口,何让尘站在梧桐树下打着电话,“如果真的是钭元香的话,我相信顾警官一定能查案,我觉得这个案子比井底简单,最起码能确定身份。”


    电话那头传来贾萱萱笑嘻嘻的语调:“你家顾警官当然很厉害咯~”


    “……”何让尘纠正说,“他不是我家的。”


    “你啊,不能只把聪明的脑袋瓜子放在学习上面呀!让尘啊,要是你和顾岩在一起,我是很满意的。”


    何让尘揉了揉太阳穴:“别乱说,顾警官这种……”


    “这种什么?”贾萱萱打断说,“你愿意嫁,他愿意娶,多简单,多美好啊。”


    何让尘自嘲一笑,下意识说:“顾警官这种都属于妄想级别了,不是愿意嫁的问题,不是……什么嫁不嫁的?我又不是女孩子,怎么跟着你的思路走了?”


    “那谁知道咯~”


    何让尘刚想狡辩什么,正前方视线闯进来一个人,正朝他走来,他身体陡然一僵。


    ——是顾岩。


    他慌张挂了电话。


    新校区门口街道空荡荡的,这个时间点学生不是在寝室吃外卖,就是在食堂抢饭。顾岩就那么一步步走了过来,浅笑着说:“走吧,我应该还有一小时的时间,等下就要回局里了。”


    何让尘愣了愣,脑子里不知怎地一遍遍回荡着贾萱萱刚那些话,少顷假装镇定说:“前面那条路有家面馆不错,我请你吃。”


    “好。”


    “你今天也顺路?”何让尘随口问了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顾岩回答:“对,顺路。”


    “这样,那还是蛮巧的。”


    “嗯。”


    彼此并排而行,气氛突然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像是都在心里偷偷藏了什么似的。直到等红绿灯时,何让尘才率先开口说:“贾萱萱说你找她了,关于钭元香的案子。”


    顾岩点头不语。


    ——他一点都不意外,贾萱萱肯定会说,搞不好他和孟婳前脚刚出门口,她就一个电话甩出去了。


    何让尘带着笑意说:“真好。”


    顾岩疑惑:“什么好?”


    红绿灯一闪一闪结束,何让尘拽了拽他袖口:“绿灯亮了。”


    二人走在人行道上,何让尘才继续说:“真好,钭元香的尸体也被找到了,好像……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了。”


    顾岩余光看着他。


    “而且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啊,顾警官,你会抓到凶手,会帮助钭元香还有我姐姐,还有,”何让尘顿了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其他受害者,也一定都会等到正义的审判。”


    顾岩带着笑意“嗯”了声。


    彼此走过人行道,何让尘一个阔步走在顾岩身前,随即身体一转,拦在顾岩面前唤了句:“顾警官~”


    “怎么了?”


    何让尘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浅色瞳孔被冬日阳光映得如同透光的琥珀。


    他说:“遇见你也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扫心尖。顾岩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右手却已经不自觉抬起,指节微微屈起,仿佛要立刻抓住眼前的人——


    可下一秒,何让尘却突然侧身,随手一指,像是刻意转移话题似:“就是那家了,快点吧,不然等下你来不及了,走吧。”


    顾岩神情微微一变,少顷垂头无奈一笑,跟上他的脚步。


    天幕是水洗般的淡蓝,云朵边缘被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阳光穿透云层缓缓倾泻而下——


    街道上何让尘和顾岩一前一后沐在光线里,前者偶尔会转身笑着说些什么,后者都认真听着,时不时嘴角也噙着笑意。冬日午时的太阳融进冷空气,既不刺目也不灼热,只是温暖地包裹着彼此的身形。


    第33章 祭现真形;旧雪漏瑕


    暮色四合,街灯亮起。


    何让尘走出学校大门,在手机上搜索晚上炖汤的方法,显示屏映出鼻梁弧度和白皙的下颚。他单手插进上衣口袋,在同学嬉笑打闹的喧哗中走向公交站台。


    哔哔——


    一辆白色宝马5系鸣笛停在站台,何让尘视线一抬看清车牌号,原本还在和同学打趣的表情瞬间变了,他勉强笑了下:“我去前面买个东西,先走了。”


    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站台,原本停下的宝马也紧跟其后,车速不快,只是保持何让尘的速度跟着。


    “你想怎么样?”何让尘停在人群稀少的路边,厌恶地看着车窗,“祁墨。”


    车窗缓缓打开,祁墨嘴角含笑:“小何老师,去我家吃个晚饭吧。”


    “滚远点,我不想去你家,神经病。”


    祁墨被骂了,但并不生气,反而笑意加深:“我爸不在家,这几天都在禾丰县搞砖厂的事情。”


    何让尘神色一变。


    “上次你在书房看到的东西,我可以再带你看看,怎么样?”祁墨用一种病态贪婪的目光凝视着何让尘,“我知道密码,跟我回去吧,我妹妹也很想你呢,一起吃个晚饭吧。”


    冷风骤起,灌入何让尘的衣领、袖口,让他浑身都被一股刺骨钻心的寒意裹挟,他站在原地,目光望向远方天际的残阳。


    “好,”他眉眼冷静得有些尖锐,“我去你家。”


    宝马车轮碾碎落叶,汇入车流,白色车身很快便被如墨般的夜色吞噬——.


    滨湖分局。


    刑侦大楼玻璃窗映出荧荧发光的电脑屏幕,每个人的显示屏上都赫然是一张张形态各异的人骨照片、正常的白骨、漆黑的……


    这两起案子近乎是同步爆发,又全部都是最难搞的陈年命案。滨湖分局各个部门都是加班加点的干活,吕盼梅支队也亲自下场参与,神情凝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侦查员汇报,一边抬手给窗户推开一个小缝隙,企图换换房间里的气息。


    但根本没用,房间里开了空调,窗户一直关到现在,早就被烟味和泡面味填满了。


    “真邪门了,我说,”蒋磊咬着家里送来的包子,“这才新年第一个月,一个白骨再来一个黑骨,这春节是别想好好过了!”


    顾岩表情聚精会神,衬衣袖口直接撩到小手臂,侧坐在办公桌沿上。医院带回来的所有就诊记录被他全部摊开研究。


    侦查员的汇报声音从角落里飘过来:“一O四白骨案因为现场实在被荒废太久了,很多参考的数值都不能用,我们查阅了市十年内所有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没有符合条件……”


    “现场发现的黄纸呢?”吕支队起身大口吸了几下窗外的空气。


    “没有任何残留的指纹、信息,不过,”侦查员唰唰翻了几页资料,“顾副队喊了画像师,已经和目击者对接了,会尽快给出人物画像……”


    顾岩脑子里在飞快地琢磨案情,他总觉得这两起案子在冥冥之中有某种锁链正在一点点咬合。


    是不是有些巧合?


    ——井底的白骨刚被发现,祁建宏就那么巧要重建砖厂,刚好挖出一具人骨。可是两个人的身份、年龄又偏偏毫无关联,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年幼的女童……


    犯案动机是什么呢?


    又或者说……谁在幕后帮助警方,缄默地揭开隐藏的罪恶?


    他视线扫过桌角的资料,上面用水笔清楚写着【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说的相符】——那是贾萱萱的口供,骤然像是突然惊醒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贾萱萱?顾岩在心里无声念出这个名字。


    下一秒,他抓起桌子上笔,在空白的本子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何让尘!


    是了,井底白骨案的身份疑是何让尘的姐姐,而砖厂黑骨案的身份已经基本敲定就是贾萱萱的朋友了。这就是这两起案子中无形的联系。


    职业本能的锐利让他在【何让尘】名字下方写出了【贾萱萱】,然后在两个名字中间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关系?


    唰——!


    本子页面被顾岩用力撕下,然后在小汪诧异、好奇的目光中撕了粉碎,却在准备扔进垃圾桶的瞬间停住了,他攥紧拳头,把那团废纸放进了裤袋里。


    小汪屁股一抬刚准备问问写的什么,突然理化科夏主任箭步走进房间,开门见山地说:“尸骨里面检测出了不少氟离子,还有砷、磷浓度偏高。”


    “土壤中呢?”顾岩起身翻开报告问,“有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夏主任把散落的头发重新用抓夹抓好:“土壤样板中铅和砷偏多,不过一般土壤中都有这些。”


    一旁的小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但是听不懂,索性老实站在副支队旁边盯着报告。


    顾岩沉思片刻说:“所以尸骨才是黑色,因为是被铅和砷腐蚀导致,但是夏主任,我看报告里面没有发现高岭土和氧化铁混合颗粒。”


    问题一抛,别说周边几个小刑警眼神呆愣,脑子里整齐划一飘过一个大大的疑惑“副支队说的什么?那两个是什么东西?”炯炯地盯着顾岩。


    别说听不懂的人,就连夏主任都怔了几秒,不过好在顾岩之前在市局任职时两人合作好几次,关系很不错,还是了解这人办案风格和能力的。


    她好奇反问:“确实没有,不过为什么会单独问这个呢?”


    顾岩手里的报告捏紧几分,沉声道:“这些是砖厂原料土壤里最常见的成分,如果第一埋尸地点曾经在砖厂附近,那么骨头上残留的土壤肯定会有这些成分。”


    小汪顿时大悟,一掌拍在脑门上:“原来如此!现在检测出没有,也就是说……”


    “不准确,”夏主任打断他说,“因为人骨残留的泥土并不多,所以无法精确的给出答案。”


    顾岩神情严肃把报告往小汪怀里一塞,厉声吩咐:“蒋磊,你对禾丰县比较熟悉,你现在带队去,配合下面同僚去找砖厂负责人!去问他们在哪里发现了白骨,把那一片的土给我带回来检测!”


    蒋磊把手里最后一口肉包往嘴里一吞:“嗯嗯!收到,收到!”随后抓起外套往肩上一搭,旋风般冲出办公室大门。


    夏主任双手一摊:“看来我今晚得在你们分局加班?在这等着泥土来咯。”


    “您吃面包吗?法式的哦。”小汪神秘兮兮地问。


    夏主任扫视了一圈四周的泡面、八宝粥、火腿肠……心说你还能有法式面包这种食物?还没等她好奇问,只见小汪从文件夹下面翻出一个‘盼盼法式小面包’。


    “……”


    小汪乐呵呵说:“怎么样?你就说是不是法式?”


    夏主任鼻子一哼,扬手把他桌面最后一罐没开封的八宝粥给拿走了:“谢了~”


    “哎!那是我最后一罐啦——”


    在小汪哀怨的叫喊中,电脑叮咚叮咚响了起来。顾岩紧盯显示屏荧光,啪嗒点开邮件,是画像师发来的。


    “是那保安哥们看见烧黄纸祭拜的人对不?”小汪弯腰看着人物画像一点点展开。


    空调出风口呼呼作响,把室内萦绕的烟雾缓缓吹散,但电脑前每个人的表情却凝结了。


    画像里面的女子,虽然只有侧脸,也能分辨出是谁,只要曾经处理过去年雪夜绑架案的刑警都认识!


    ——祁建宏的老婆,罗念慈!


    所有人面色惊恐,顾岩当机立断:“一队的人全部跟我去紫蓬花园!”


    “收到!”


    手下的人轰然应声,齐刷刷戴好警八件。刑侦大楼下方停车场警笛拉响,闪烁着夺目的红蓝警灯,很快便驶出融入夜色街道-


    遥夜沉沉,月牙悬在中式装修的书房窗外。


    紫蓬花园。


    “小何老师,上次你来的时候,不能怪我啊。”祁墨靠在书柜木门上,视线由下而上地打量着何让尘,“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呢,真的是不小心给你关进去的。”


    何让尘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之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你如果要继续跟我聊下去的话,我就走了。”


    “别别别!”祁墨情绪难掩慌张,连忙转身亲自打开柜门。


    何让尘视线跟随缓缓拽开的柜门,那里面是什么构造他很清楚了,在很久之前就看过了。


    ——里面是那种卧室内嵌储物房的布局,但整体平方较小,里面定制了褐色木质书架,每一层都摆了书籍和一些工艺品,看起来确实是书卷气浓的感觉。


    但那只是虚伪的表象。


    何让尘心里清楚在这个书架后面藏着另外一个隔间,但他不知道密码,打不开,无法窥见里面隐藏的黑暗到底是什么。


    哪怕他曾经被关在这里,被噩梦侵蚀,被恐惧吞噬……最后狼狈地被拽出来。


    “小何老师,请吧。”祁墨做出了个邀请的姿势站在门口。


    何让尘望着内部,他其实是害怕的,甚至从坐上祁墨的车开始就在害怕,但他必须要调取出内心深处的对真相的渴望,化作一丝微渺的力气来对抗童年阴影。


    哪怕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也好。


    祁墨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再关你一次吗?”


    何让尘冷冷地看着他。


    “我舍不得,上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祁墨一个箭步走到何让尘面前,刚准备抬手,就被对方无情拍开了。


    “别碰我。”何让尘越过他,坚定地走了进去。


    里面的构造他没有忘记,只是此刻灯光是明亮的,上一次祁墨在外面切断了光源。


    “小何老师,”祁墨缓缓跟上,几步走到右侧的一排书架旁,“其实我原先也不知道密码,是前几天爸爸按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滴——


    密码锁被按下一个数字。


    何让尘视线紧紧盯着,生怕错过。祁墨又用指尖按下第二个数字,并且笃定地问了句:“其实你上次看见一些东西对吧?”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你明白我意思的。”祁墨停下了输入密码的动作。


    何让尘心头一沉,强装镇定地说:“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毕竟祁建宏是你爸爸,我走了。”


    祁墨一个阔步拦住他,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呢,整个人就被何让尘用手腕处顶住咽喉,压在书架上。


    哗啦啦!书籍连带夹带的东西簇簇坠落。


    “别再去找我,”何让尘狠绝地注视着他,“祁墨,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讨厌你,厌恶你们父子二人。”


    “咳咳咳咳咳……”祁墨呛咳半天才终于勉强止住,但咽喉依旧被压得说不出话,做了求饶的手势。


    何让尘松开手,祁墨呼地大口换气,一边摸着自己刚被压住的咽喉一边笑道:“你搬家了,去哪里了?”


    何让尘退后半步拉开距离,将将迸出:“关你屁——”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眼神微动,视线死死地钉在了祁墨身后的书架上,因被撞击散落的隔板上——赫然展现出一张境外汇款申请单!


    其实这东西何让尘并没见过,他也不可能办理过这种银行业务,但他清清楚楚的在收款人名称及地址那一栏看见了大写的姓氏【WU】!


    一定是汇款给邬大勇儿子的,何让尘心里瞬间清晰。


    我要把这个事情告诉顾岩,我要怎么才能暗示出去呢?找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呢……


    无数念头涌出,但现实也就是几秒的时间。何让尘冷冰冰丢下一句:“我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去。


    丝毫不理会祁墨追来的脚步。


    去找顾岩!何让尘脑子里不停重复这个想法,他快速和祁清打了招呼,寒暄两句,但他将将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门率先打开了——


    祁建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大门口!


    何让尘强装镇定:“祁叔叔,我先走了。”


    “小何老师,”祁建宏反倒不怎么惊讶似的,“你来了。”


    “是,我来看看祁清,我先走了,再见,祁叔叔。”何让尘火速说完,随后近乎是逃跑地姿态准备离开。


    “等一下!”祁建宏突然喊住了他,只见他浑浊的眼珠子爬上一丝阴森的情绪,“忽然想起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何让尘没说话,只是僵在原地。


    祁建宏像是鬼魅的身影似站在门口大声问:“你好像是禾丰县人,何,这个姓氏,我到认识一个人,何渭,我听说他有个儿子,学习很好,就是你吧。”


    空气中的氧气彷佛正在流逝,何让尘觉得呼吸越来越艰涩,少顷他迸出一个字:“是。”


    祁建宏笑了起来:“真巧合啊,以前我都没有注意过。”随后转身嘭!关上了房门。


    那令人不安的笑声却久久回荡在何让尘的耳边,他迅速调整好情绪,朝着紫蓬花园的出口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口袋里手机传来的微信提示音。


    清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月光尽头.


    轰——


    摩托车发动机在紫蓬花园街道骤然炸响,把手被瞬间拧到底,朝着车灯前方那个奔走的身影,疾驰而去!


    驾驶员控制方向精准地撞向何让尘手臂,嘭!巨大冲击力瞬间让他狠狠地摔滚在地面!


    血腥气是瞬间涌上喉咙的。


    何让尘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受了伤,等到滚.烫的液.体从额头留下,在他瓷白的脸上滑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时,他才颤颤巍巍地捂住伤口,视线惶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这是警告!”驾驶员带着头盔挡住面容,“听到了吗?”


    “咳咳咳……”何让尘听不出声音是谁,也许曾经听过吧,可是他现在头很疼,甚至有些耳鸣,“你……”


    驾驶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威胁说:“下次就不只是这样了。”


    何让尘额头血迹不断从指缝中溢出,看起来分明那么脆弱、无助,他却深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可怜。”何让尘浅色瞳孔被染上丝丝血迹,灼烧感席卷而来,他强忍疼痛,呼出滚烫的血腥气,带着近乎锋利的讥诮说:


    “有的人无法选择人生,但努力摆脱污点,那不可怜。有人却心甘情愿,把骨头血液都变得肮脏,泡在污水里,那真的好可怜。”


    对方暴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何让尘被迫仰起脸,血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冷白脖颈上拖出一道红痕。


    “@##……我看你受的伤还不够重!”驾驶员怒骂,扬手准备打下去,但他手腕却被钳住了!


    何让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他。


    驾驶员骂了句“艹”。但紧接着远处警笛声划破夜色逼近而来!


    “你跑不掉了……”何让尘气息不稳地说。


    但他确实是太虚弱了,就算摩托车避开要害只是把他撞倒,带来的伤害也是无可避免的,正常人是没办法和身体较劲的,哪怕咬牙用力,也难以控制住这个人了。


    “神经病!”驾驶员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腕,视线急促一扫,已经能看见红蓝警灯了!他起身、敏捷上车,拧动把手!


    轰——


    摩托车瞬间加速,在何让尘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车牌号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嘀呜——嘀呜——


    远处警笛声逐渐清晰,领头的牧马人一个急刹,停在路边,顾岩飞奔而下,脸色写满了罕见的焦虑、担忧。


    是何让尘?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又质疑着。


    那个受伤倒在路边的人是他吗?一定是我看错了,是我自己眼神不好,他怎么会受伤呢……


    内心祈祷却在顾岩脚步停止的瞬间粉碎了。


    “何让尘!”


    顾岩嗓音都不对劲了,他半跪着将人揽在怀里。月光下何让尘脸色显出一种釉质的苍白,血迹从睫毛尖往下滴,在面容上滑出蜿蜒的猩红,最后洇开在嘴角,宛若瓷器的一抹朱砂。


    “你醒醒,别睡……何让尘!你看看我……”


    每个音节都重重地落在何让尘的耳膜,他恍惚地想,好熟悉的声音,是顾岩吗?


    不,应该不是的。


    顾警官是沉稳、冷静的,怎么会有这种担忧甚至有些无措的声音呢?


    何让尘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看见那双总是冷峻的眸子里隐约透出水光,嘴唇也在不停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了泰然自若的顾警官露出了深深的惊慌失措。


    “顾……”


    “是我,我带你去医院!”顾岩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别怕。”


    何让尘恍惚地看着顾岩,身上的虚脱感逐渐增加,他却在用脑海里游走的最后一丝坚韧的理智在想:是头部受伤了,我可能会昏迷又或许会死,那我必须要把消息传出去。


    “我没事,”他气息不稳地说,“顾警官,我在祁建宏的书房看到了东西。”


    顾岩面色微微一怔。


    何让尘抓住他的手腕:“境外汇款单,收款人……姓邬,一定是邬大勇……咳咳咳。”


    远处街道尽头下车勘查的同僚慌张赶来,脚步声裹挟鸣笛飘逐渐飘来。顾岩的眼神微不可察的变了。


    何让尘含混不清地说:“单子……就能证明是邬大勇的孩子收了……”


    “别说了!”顾岩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嗓音低哑,“听话,别再说了,何让尘,不可以再说了。”


    “顾副队!我们没在附近看到有谁行凶……”


    下一秒,喧哗的汇报人声已经贴近,十几个刑警全部站在了他们二人身旁。


    何让尘被顾岩牢牢地抱在怀里,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一声因为受伤的呜咽都没有。


    第34章 各怀密刃喑吞真


    “有人看见你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罗念慈女士,”孟婳把废井的照片翻开,“你之前去那里做什么?”


    罗念慈是前两小时被警察带回分局的,虽然只是匆匆忙忙披了件羊驼大衣,但浑身上下穿戴都难掩贵气,她视线愣愣盯着那张照片,黄金耳钉在光线里晃出光泽:“我那天回老家祭拜,顺便路过。”


    孟婳语气较为温和地拆穿:“你祭拜亲人,并不顺路这里,不管是去祭拜还是回来的路上。”


    “警察同志,人在祭拜的时候心情肯定是难受的,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漫无目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路过那口废弃的荒井,这并不犯法吧。”罗念慈神情一直有些呆愣,“我知道那里发现了白骨,整个禾丰县几乎都传开了,女童。”


    “罗念慈女士,不要企图撒谎欺骗警察,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会贸然抓你来的。”孟婳挑眉给她做了质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要站在枯井旁边祭拜,烧纸!”


    后面的质问宛如当头砸下的闷雷,罗念慈骤然直起身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疯狂摇头,半响才挤出一句话:“我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祭拜家人回来,本来心情就不好,走着走着就看见前面有个废弃的枯井,”罗念慈颤抖地拉紧了外套,“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人在看到那样的东西,心里就会冒出一些恐惧的念头,我发现口袋里还有剩下的几张黄纸,我就走过去,点燃丢了进去。”


    孟婳把之前小汪身上带出来的黄纸照片摊开:“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我点燃丢了进去。”罗念慈看着对面的警察问,“祭拜用这些很正常吧,这也犯法吗?”


    孟婳反问:“然后呢?你烧完纸之后呢?看向井底了吗?”


    ——这是个有点游走在诱导界线的询问,稍有不慎就会影响整个一O四白骨案的走向。


    在场所有刑警包括单面玻璃后的观察室内,彼此都心知肚明,也都清楚孟婳是想探出罗念慈是不是那个报警人?那个揭发邪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报警人。


    罗念慈摇否定:“没有,丢下燃烧的黄纸,我就走了。”


    “几点走的?”孟婳加重语气问。


    “四点多,因为还要去送我女儿清清去兴趣班,我结束之后就去砖厂找司机送我回去了。然后就一直在舞蹈室陪着她下课,和那些家长聊天寒暄……”罗念慈努力回忆着自己当天从禾丰县回市区的事情。


    坐在孟婳身边的齐哥翻开笔记本,看见上面赫然写着的三个大字【钭元香】,他话锋一转,打断问:“你认知钭元香吗?我们之前查到她是你和你老公一起去过医院孕检。”


    这是顾岩事先嘱咐好的审讯技巧,让罗念慈先默认警方抓她来只是询问井底白骨的案件,然后猝不及防地抛出钭元香的事情,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毕竟黑骨案的身份信息还不是板上钉钉,法医给出的结论是无法确定是否曾经怀孕,而DNA的提取、检测仍要时间。


    这种陈年积案侦查起来一定要谨慎小心。


    果然罗念慈在听到钭元香名字的时候微微一颤:“你们,你们为什么好端端问这个女人——”


    孟婳和齐哥均是沉默地注视着她,耳机里同步传来顾岩的声音【别开口】


    安静的讯问室里彷佛被分割出两个空间,罗念慈所处方寸之地氧气好像在迅急速流逝,而她对面的两位警察却面无表情到一种让她倍感压力的程度,终于她语无伦次地开了口:“钭元香,不,不是,祁建宏这样的人找个小三其实很正常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人对这个观念评价什么。


    “钭元香甚至不是我老公第一个小三了,我都不记得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包养的、一夜情的……又或者是像钭元香这种陪伴了很长时间的,如果我每个女人都要去生气,那我岂不是气死了?”


    罗念慈慢慢缓和了些许急促的气息,把额前散落的刘海别到耳后,低沉道:“我认识钭元香,那是因为我听过祁建宏给她打电话,说是要一起去医院,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是孕检。”


    孟婳眼神慢慢变了,罕见地露出了同情,但很快便调整好问:“你没见过她?”


    “没有,”罗念慈点头回答,随后眼神充满期待地看着孟婳,用一种明显的试探语调,“你们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呢?她孩子生下来之后不满足每个月的钱吗?所以找到你们警方了?”


    话音落下,像是在空气中无形落劈下一道闪电,连带讯问室单面玻璃外的顾岩和小汪眉心均是一拧。


    “这什么意思?”小汪双手挠着头发,下意识喃喃着,“罗念慈以为孩子生下来了?还是说黑骨的身份根本就不是钭元香?”


    顾岩透过单面玻璃盯着罗念慈狐疑的面容,表情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齐哥唰唰翻了几页案情资料,面色严肃地回答:“这些事情暂时不方便透露,不过你现在牵扯井底这起案子,你又在案发现场出现过,我们警方会拘留你24小时。”


    “好,”罗念慈露出一丝惨笑,随后视线又漂回孟婳的身上,眸底透出一种很奇怪的信念,彷佛能在这个同为女性的警察身上寻找出一些微弱的安全感,她说:“警察同志,之前我老公扩建砖厂,挖出一具尸体你们知道吗?”


    孟婳瞳孔猝然放大了。齐哥也是身体一僵,彼此目光在空中短促对碰。


    “正面回答。”耳机里同步传来顾岩冷静的音调。


    讯问室的二人心下一定,孟婳沉声说:“是。”


    罗念慈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似:“当时好像是禾丰县的警察同志喊他去问了些情况,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具尸体的身份确定了吗?”


    孟婳非常锐利地回答:“暂时无可奉告。”


    叩叩,耳机里很快传来顾岩两声轻轻敲击,随即吩咐:“你们出来吧。”


    齐哥立刻起身离开,顺手关上门。孟婳把记录员的口供整理好走到罗念慈身边,递过去一支笔,说:“在这里写上‘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说的相符’然后签上你的名字。”


    罗念慈配合地拿过水笔,她字体意外的漂亮,不是简单工整能概括的,应该是年轻就练过书法。


    “警察同志,看在你我都是女人的份上,”她突然一边写字一边低声道,“能告诉我,他是砖厂案子的嫌疑人吗?”


    孟婳正盯着她签字,足足过了好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祁建宏。


    罗念慈双手呈上口供,微微一笑:“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找到砖厂那具人骨的身份。”


    “放心。”孟婳眼神稍稍柔和些许但语气凛然地说,“不管什么案子,凶手都逃不掉法律的制裁。”.


    齐哥在走廊推开观察室的房门:“你怎么看?顾副队?”


    顾岩正在摘耳机,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肩上随意搭了件深蓝色制服外套。他自己的外套满是血迹丢在车里——那是因为前面抱着昏迷受伤的何让尘一路送去医院导致的。


    “两个案子我总感觉有关联,”齐哥自顾自地回答,“太TM巧合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是,”顾岩长长呼出一口气息,缓缓道,“但是我们哪怕心里已经是重大怀疑也没用,24小时就是我们的极限,一旦超出警方就会违规,井底白骨报警人至今下落不明,砖厂黑骨案连第一埋尸点都还在确定中,而这两个案子,我们甚至连死者身份都还没办法百分百敲定。”


    齐哥面色微沉。


    “摸排走访重新再来一轮,我不觉得井底的死者是外市的,谁会特地跑到禾丰县杀人再丢尸,就算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卖过来的,也不会养那么大之后杀了。”顾岩起身,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有人撒谎,嫌疑人、甚至有可能在摸排时都有可能存在谎言。”


    “好。”


    “忙完就早点回去休息,这两个案子是长久战,我先去医院了。”


    齐哥正在认真思考案子,数秒后才反应过来什么,看着整理东西的小汪问:“顾副队去医院干吗?”


    小汪嘻嘻一笑,刚准备回答,只听一本正经的齐哥质问:“你怎么制服不塞进裤子里?”


    “……”小汪心说才不告诉你!抱着资料,哼着歌离开了-


    凌晨一点,夜阑人静,都市的繁华霓虹尽数熄灭。


    滨湖分局停车场被值班室的灯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处理好事情的顾岩站在牧马人后备箱把脏了的外套叠好放进袋子里,顺便喊了干洗店明天来取。


    他打开储物箱,手指将将抓起一个深灰色外套又放回去了,鬼使神差地拿去旁边的一件黑色棉服——那是很久之前,何让尘给他清洗过的外套。


    几乎是指尖触碰到衣服的一瞬间,他就火速抓起穿在了身上,随即走向车头。


    “麻烦你们了,我就是给我妈妈送点东西。”


    一道男音骤然响起,顾岩正拽开驾驶位置的车门,下意识偏头一看。


    好像见过,叫祁……什么来着,名字不太记得了。


    顾岩只能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之前处理绑架案的时候见过,但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印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出色的外貌条件,在他处理过的众多案件中留下惊鸿一瞥。


    是给罗念慈送东西的,他漫不经心地想,这很正常,毕竟是自己亲生妈妈要被拘留24小时。


    他刚准备钻进车内离去。小汪惊呼:“哎,这不是顾副队吗?你这是准备去医院了?”


    顾岩停在原地“嗯”了声。


    祁墨顺着小汪的视线转头,目光却在触及顾岩身上外套的刹那骤然凝固。随即硬生生打量了一圈,最后死死钉在左侧口袋的三角形金属logo上。当那双细长的眼睛再度抬起时,里面盛着明晃晃的惊诧。


    这样直白的视线顾岩自然察觉出异常,他平淡地问:“怎么了?”


    祁墨嘴唇半张,视线停在顾岩身上。


    顾岩净身高至少一米八七,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穿了一身黑的搭配也能看出优异的身形,相貌更是难掩俊帅,不管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其吸引人的存在。


    祁墨就这样盯着他,就连小汪都感知到有些奇怪了,他终于笑着开口说:“之前绑架案谢谢你救了我和我妹妹。”


    顾岩波澜不惊地说:“这是我们警方应该做的。”


    “还有……”祁墨故意顿了顿,“小何老师,何让尘,我也很感激他,毕竟当时我被绑匪控制,另一个绑匪准备打伤我妹妹,要不是他帮忙阻止,我妹妹就受伤了呢。”


    小汪有些好奇地挠着鼻子。顾岩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祁墨笑意突然加深些许:“他当时肯定受伤了,掌心那里应该留疤了,哎,他本身掌心就有一道旧疤……”


    顾岩搭在车门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紧接着只听祁墨带着故意装出的熟稔语调说:“啊,你们应该不知道,毕竟那个地方比较隐蔽,一般人根本就发现不了。”


    小汪下意识“哈?”了下:“是吗?何让尘掌心还有疤呢?”


    祁墨说:“是啊,很隐秘,在指节尾端处。”


    ——确实非常隐蔽。顾岩在心里想。


    如果不是在很久之前因为案子的关系我曾经抓过何让尘的掌心,近距离端详过,我根本就无法发现。


    为什么这个人知道?


    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进胸膛搅动,顾岩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蹭一下就冒了出来。


    但他神情却半点没有显露真实情绪,相反用一种略带挑衅意味的目光直直看向祁墨:“多谢关心,等我下班回家会帮你转达的。”


    祁墨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震惊。


    顾岩就带着那样的表情拽开车门,坐了进去,缓缓摇下车窗,幽黑的瞳孔透出令人深寒的压迫感,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毕竟何让尘住在我家,跟我同居了。”


    紧接着,牧马人发出轰鸣,拐弯驶出滨湖分局大门。后视镜里,祁墨僵立的身影越来越小,就像是黑夜中一个不起眼的晃影.


    同一时间,医院。


    “你啊,怎么会受伤呢?”贾萱萱坐在椅子上,一脸担忧,“让尘啊,我都快害怕死了,要不是顾岩那小子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


    何让尘刚清醒,意识还有些恍惚,努力挣扎起来抓过枕头想靠着,含混地说:“就是个意外车祸。”


    贾萱萱起身协助他,一边愤愤地说:“报警抓这个司机!”


    少顷何让尘靠在蓬松雪白的枕头上,眼神有些呆愣地望着墙壁。头顶灯光映在他面容上,额角处还贴了医药纱布,可他肤色依旧冷得发白,那是有些病态、疲惫的状态。


    “你在想什么呢?”贾萱萱好奇问。


    何让尘一直沉默着,数秒后才反问:“我手机呢?”


    贾萱萱把床头正在充电的手机一拔递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不过话说回来了,那个顾岩的警察确实是不好相处话少的,发个微信就跟打字收费似的,哼!”


    “顾警官一开始是这样的,慢慢熟悉就会好很多了。”何让尘解锁手机,先点开邮箱APP,快速删除了两封邮件。


    ——那是他之前花钱找人修复照片的来往邮件,而每一封邮件里都带了一个附件jpg。他甚至在删除后选择了彻底粉碎回收站。


    “一天到晚‘11111’的!不知道我以为我在跟我领导聊天呢!”贾萱萱继续抱怨,“气得我最后一条给他回复了个‘收到’加系统表情,哼哼!”


    何让尘不禁眉眼一弯,打趣道:“他确实是个热爱工作的好警察。”


    贾萱萱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你这是拐着弯夸你家顾警官呢、”


    “……”


    何让尘沉默片刻,随后有些自嘲地说;“他不可能是我家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在生我的气。”


    贾萱萱疑惑地看着他。


    何让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纱布,伤口处还在传来阵痛,就像是在一直提醒着他在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说出去的话。


    ——邬大勇。


    他在思绪并不足够镇定的时候说出了这个名字,可是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名字呢?


    ——警方从未公布过完整的名字,案情通报都是化名!


    少顷何让尘神情有些黯然地说:“指不定把我赶出他家都有可能。”


    “也不至于吧。”贾萱萱偷偷瞄了眼半遮掩的房门,少顷压低声音说,“他知道井底的人不是何辞盈了?”


    何让尘很轻叹了口气:“没有,DNA检测结果没有那么快的,至少一周的时间,而且就算……”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微信,是顾岩发的,时间是在他从紫蓬花园逃走的路上。


    是了,在祁墨车里的时候,我给顾警官发微信来着。


    【顾警官,我今晚和同学出去玩,晚点回去,你要加班吗?】


    【欠你晚饭下次一定哦~】


    而最新一条是顾岩引用回复第一条的:


    【好,我加班,你结束后到小区跟我说下。】


    病房内安静许久,只有偶尔门外的脚步声和人声划过。何让尘盯着手机上的微信内容,每个字眼都像是带着浓烈地灼目感,让他鼻尖发酸,甚至眸底都爬上丝丝亮光。


    “让尘?“贾萱萱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伤口疼,我给你喊个医生……“


    “不……”何让尘微微摇头,随后把手机锁屏放在床头柜上,“把东西给我吧。”


    闻言贾萱萱立马转身去找自己的背包:“嗨,昨天也是突发情况,谁能知道警察突然上门了呢?害的你在我家楼下躲着。”


    “没事,查案才是重要的。”


    贾萱萱把包里东西掏出来,那是一个黑色收纳袋,造型还是很常见的,很多女孩子都会拿来当化妆包用。


    “我给把两个东西都放一起了。”贾萱萱把收纳袋递给何让尘说,“其实你继续放我这里也行,你确定自己带着吗?”


    何让尘轻声回答:“嗯。”随后他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粉色的帽子,但看起来有些旧了,颜色都褪了,甚至有些毛边。


    贾萱萱面色沉重地凝视着何让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小帽子,让这个陈旧的物品暴露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之下,缓缓而清晰地映入病房内二人的眼眸中。


    ——那是一个儿童帽子,粉色的,上面有一只趴着的小兔子。


    第35章 冷讯藏炽情愈烈


    医院走廊静悄悄的,叮的一声脆响,顾岩自然压低脚步走出电梯,径直朝着倒数第二间病房走去,可却在经过门口时身形一僵。


    他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窗户,夜色下玻璃像是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自己修长笔挺的身形。


    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


    顾岩非常刻意地用了比刚刚还要专业的压脚步技巧,近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窗户前,借着玻璃反射出的模糊影像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


    然后他换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病房推开了房门。


    “肩膀这里的伤口不是很严重,还好冬天衣服……”


    顾岩一进来看到的就是那么一幕——何让尘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病床上,背对着房门,而医生和贾萱萱站在床边,默契地弯着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但房间里的人在看到顾岩进来的时候,均是齐刷刷看向他、


    何让尘率先开口:“顾警官,你怎么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上半身转了下,是为了方便更清晰地看见顾岩的表情。但也因为这个需要发力的动作让顾岩非常清晰地看见了他锁骨线条,以及从颈部一路往下的所有露出的肌肤。


    “有些事问你。”顾岩语气异常平淡地说,然后他双手交叉胸前,阔步走到床尾处站着,垂着头盯着地板。


    何让尘听着他的语调,看着他此刻的动作,心里不由泛起不安还有一丝异样的焦虑:“好,我马上就好。”


    顾岩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他怎么了?生气了?”贾萱萱耳语似地问。


    何让尘无奈一笑,随即转过身子低声道:“没事,你先回去,到家记得说下,也很晚了。”


    贾萱萱撇了撇嘴:“晚?我不如再这多呆一会,楼下早餐车就出摊了,我直接买份灌汤包当早餐吃了。”


    嘴上虽然那么说,她还是拎着包准备离开了,而且在经过顾岩时,企图偷摸观察一下这人的表情,但没用,只能瞥见一张冷淡的侧脸。


    但如果贾萱萱胆子大一点多停留几秒认真观察,就能发现顾岩其实有好几次不自然的喉结滑动。


    “你额头的伤口虽然不大,但比较深,”医生认真说,“确保伤口周围保持清洁,避免感染……”


    何让尘有些敷衍地应着:“好的,我会注意的。”


    他其实一直在想顾岩等下会问什么呢?自己要怎么回答呢?


    病房里轻声回荡着医生的嘱咐,何让尘一边应和一边下床抓起病服穿着,因为脑子一直在想事情,导致穿衣服的速度有些缓慢。


    顾岩垂落的视线自然抬了起来,他看着何让尘把抬手穿过上衣,目光追随着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扣子的动作,一直到最后一颗结束时,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移动……


    何让尘的身高约莫一米七八,在男性中算不得特别高挑,但身材比例非常好,腿很长,乍一看会让人误会有一米八。腰线上的肌肉紧致而削薄,尤其上半身赤裸时,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完美的线条与肤色勾勒出的轮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凌厉美感,令人瞩目屏息。


    “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医生微笑回应后拿着东西便和护士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微的动静,但却在此刻病房内像是被无限放大似,何让尘就那么站在那里注视着顾岩。


    彼此沉默对视。


    最终还是顾岩开口:“你回床上躺着吧。”


    但何让尘没有动,缓缓地问:“你是来审讯我的吗?”


    “严格意义不算是。”


    “那是……”


    顾岩一个阔步向前,把他按回病床上。


    他拿过一个枕头放好,让何让尘能舒服地靠着,又把被子拽过来盖在何让尘的腿上,随后又抓着被子边准备往上扯一扯,低声吩咐:“自己拿着,把肚子盖上。”


    “……顾警官。”


    “你有什么想主动跟我说的吗?”顾岩站在床边,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已经是深夜了,窗外天色漆黑,病房也只开了一盏灯,其余地方皆黯淡无光,只有这一小块区域亮着。


    何让尘就那么昂头,带着不知所措的试探性眼神看着顾岩,灯光把他额头贴着的纱布映的格外清晰,甚至能看见边缘渗出的血迹。


    “你问吧,”他没什么底气地说,“你想问我什么呢?”


    顾岩瞳孔微动,缓缓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的人。


    是啊,我想问什么?他在想。


    这真的是太罕见了,那么久的职业生涯,从未在审讯过程中犹豫不定,也总是事先准备好审讯手段,此刻却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想问什么。


    ——又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应该先抛出脑海里的质问你,还是心里的那个疑惑询问你呢?


    在思想摇摆不定时,顾岩目光落在何让尘额头上的纱布,他终于开口,强迫自己用平稳冷静的语调:“你是不是……”


    “对不起!”何让尘打断他,“顾警官,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顾岩眉角一挑。


    何让尘身体前倾,靠近了顾岩,双手紧紧地捏着被子说:“邬大勇的名字我早就知道,在那天晚上就知道了,就是你带我去现场的那天。”


    顾岩敏感地问:“当时在拳击馆你就知道了?”


    “不,”何让尘轻微摇了摇头,“是我回去才想起来的,我曾经在祁建宏家里听过他打电话说过,他和邬大勇吵架,什么投资开一个拳击馆,我才知道这个名字的。”


    顾岩表情没有任何起伏,他之前就已经听何让尘说过去给祁清做家教的真实理由,那么偷听电话这倒也很正常。


    “我当时其实特别想给你发个微信的,”何让尘低声说,“但是你已经查到拳击馆了,调查出背后法人这些肯定非常快,我说与不说没有什么意义了,而且……”


    顾岩打断他后面的话:“而且你当时并不完全信任我,或者换个说辞,我,你口中的顾警官其实和滨湖分局的每个警察都一样,信任是人性本能所产生的,但这样的程度不足以让你交心,完全信赖。”


    他这段话语气非常笃定,听不出丝毫试探、询问的意味。但那瞬间他目光却紧紧地锁在何让尘脸上,似乎调动了所有职业技巧的洞察力,想从那张苍白病态的面容变化里找出自己想要的……


    ——他想透过面部表情得到一个质疑、否定的答案。


    但出乎意料的是,何让尘只是呆愣地迸出一个“哈?”


    顾岩呼吸有些放缓。


    何让尘下意识松开捏着被子的手,食指戳了戳顾岩的手臂:“顾警官,你是不是查案子太累了?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或者换个说辞,嗯?推理?”


    “……”


    “你在我心里当然和别的警察不一样了,”何让尘拿过背后的枕头放在腿上垫着,“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知道你肯定生气了,你要赶我走的话……”


    顾岩打断问:“赶你走?”


    何让尘小声说:“对啊,你刚进来的时候表情那么沉重,肯定是在生我气吧。”


    “我刚进来的表情那是……”顾岩欲言又止地顿了下,才开口道,“对,你在案子中隐瞒我,我当然会生气。所以你不仅不能从我家离开,你还要……”


    何让尘有些心虚地问:“我还要怎样?”


    他们两人的距离非常近,顾岩坐在病床沿,目光从何让尘微张的双唇、浅色的瞳孔上来回逡巡,故作认真地说:“还要长期住下去,我什么时候说你可以走了,你才能走。”


    何让尘当时就愣住了,下意识问:“这……这算是‘拘留’嫌疑人吗?”


    “——嫌疑?”顾岩轻轻抓住他的下颚往上一抬,“如果我真的要审讯你,跟你走流程,你车祸受伤时我就不会提醒你不能在我同僚面前说话,现在来医院的人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紧绷,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压抑起伏,何让尘搭在枕头上的手指握紧到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服软似嘶哑道:“……顾警官,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顾岩不动声色地松手,坐直了身板:“那个摩托车的车牌号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何让尘摇了摇头,“一点印象都没有,太突然了,估计是哪个炸街的飙车党吧,撞了人直接就跑了。”


    顾岩沉沉“嗯”了声,继续追问:“你昨晚去找同学玩是骗我的吧,你其实是去祁建宏家里找线索。”


    “对,昨天放学祁墨来学校找我,说是祁清的学习有些问题,我不管对祁建宏有多恨,祁清这个小女孩是很好、很单纯的孩子,”何让尘说着有些自嘲地笑了下,“但我却不是单纯地补课,我想找机会找到关于我姐姐的线索,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想来也是意外,能发现那个境外汇款单。”


    ——祁墨。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炮仗似丢进顾岩心里,把他好不容易遏抑、压制的邪火轰一下炸开。


    顾岩自小就强行逼迫自己养成了冷静、克制的性格,但其实他这样强大的面具下埋伏的是一股异常执拗的情绪。而在今晚深夜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思绪罕见地有些错杂,彷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问不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让尘见他沉默不语,不明就以地问:“怎么了?”


    顾岩依旧没吭声,少顷起身走到床头柜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何让尘,他自己却站在原地,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何让尘脸上,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纹丝不动。


    何让尘也仰头看着顾岩,双手捧着杯子,低声唤了句:“顾警官?”


    这个姿势让灯光正面打在他脸庞上,在这样的光线角度下,衬得他原本偏浅的瞳孔像是琥珀色的琉璃。


    “何让尘,”足足过了十几秒的时间,顾岩才沉声问,“你还记得之前在那个破旧花店的事吗?”


    何让尘没想到会突然问这个事情,有些错愕,琢磨着顾岩或许还是在纠结绑架案的事情,他想了想喝了一大口温水,然后把被子一掀,起身说:“记得。”


    “当时你跟我说我是第一个,第一个说你瞳孔颜色的人。”顾岩喉结上下一滑,“你还说,因为从来没有人离你那么近。”


    何让尘肯定地点头:“嗯!”


    顾岩向前逼近半步,将彼此距离缩短到鼻尖都几乎贴近的程度。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这个没有骗我,对吧?“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何让尘眼睫颤了颤,随即不禁笑了起来,眉眼浮现出好看的弧度:“对。”然后他比了个发誓的手势,打趣道,“我对灯发誓,我从来没有主动让别人离我那么近过。”


    ——我从来没有主动让别人离我那么近过。


    虽然和最初在花店的说辞不一样,但这句话却像是被渲染上一层更浓烈、微妙的感觉。


    顾岩心底最深处被重重地戳了下,眸底不自觉蕴出笑意:“我相信你。”


    “我也是。”何让尘轻声说。


    “嗯?”


    “我也相信你……”何让尘说着把举起的手指垂在身侧,在无人发觉的角落,用力攥紧,彷佛是在偷偷给自己灌输某种力量,让自己能有勇气说出后面的话:


    “就算你抛开这个职业身份,只是顾岩,你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你怎么会和你那些同僚一样呢?我很信任你,绝对不仅仅因为你是顾警官啊。”


    病房灯光把彼此对视的身形斜斜投射在墙壁上,被角度扭成一道亲密贴合的剪影。


    顾岩眼底笑意蔓延开来,少顷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何让尘额角的纱布:


    “汇款单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好。”


    “你早点把伤口养好,然后跟我去查案。”


    何让尘难以置信地:“啊?”


    “身为案件的知情人,我会帮你申请跟着我们一起查案,但是一些规矩、流程你必须要遵守。”顾岩故意顿了顿,嗓音里带了不易发觉的戏谑,“比如你要跟着我,一直……一直跟在我身边。”


    何让尘喜形于色喊道:“好!”


    但下一秒便猛地意识到是在医院,立即捂住嘴巴。他半掩着唇凑近,温热的吐息带着笑意落在顾岩耳畔:


    “——好啊,我肯定跟着你。”


    第36章 悯默尘事难窥晓


    几日后。


    雪花纷纷扬从庐阳市上空飘落而下,冰冷的寒意爬上滨湖分局大楼走廊的窗户,留下一圈圈白茫茫的雾气。


    走廊里法医室大门紧闭,一具漆黑的成年女性人骨整齐摆放在解剖台上,一旁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了很少的泥土,陆法医摘着手套略微偏头对一旁的夏主任叙述什么:夏主任自从前段时间从市局调过来协助就没回去过,加班加点检测泥土,硬生生熬出了黑眼圈。


    叩叩,门被敲了几下。


    “阿嚏——”紧闭的房门刚被推开,小汪的喷嚏声就响了起来。


    陆法医立马开口指责:“哎哎哎,可不能在我这里乱打喷嚏啊,我这工作还没收尾呢!”


    小汪吓得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顾岩面色严肃地越过他走进法医室,开门见山地说:“夏主任,你发我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


    “哼,这不怪我,我已经尽力了!”夏主任点了点自己的黑眼圈,“你看看,这都是工伤!你要给我申请补贴的,找你舅舅申请。”


    顾岩看了眼架子上的证物袋,又看了几秒漆黑人骨,没正面回应夏主任的补贴申请,而是讨论案子说:“蒋磊在工人口中挖出尸体的地方带回来的所有泥土你都检测了,泥土里全部含有高岭土和氧化铁混合颗粒。”


    夏主任点头“嗯”了下,随即指了指陆法医的方向。


    那意思是人骨上残留的泥土里面没有高岭土和氧化铁混合颗粒,这就和所谓的埋尸地不符合了。


    “你打算二检?”顾岩直截了当地问,“袋子里的泥土太少了。”


    何止是少?连最小送检量都不达标。


    夏主任抬手给自己来了套眼保健操,调侃道:“那不然祭拜一下土地公公?你看外面那么大的雪,你们去案发现场多带点香,多烧点,给土地公公取取暖?”


    顾岩脸色不是很好看。


    两起人骨案子已经过了好几天了,DNA均是迟迟没有结果,身份信息一直没法敲定。就算泥土检测有出入,但是对警方来力度并不够。


    哪怕把嫌疑人喊回来审讯、拘留,对方律师一句‘不符合送检标准……’就能咬着警方要求放人。


    法医室里陷入短暂的安静。


    陆法医正弯着腰拿着小镊子仔细打量着人骨企图能再找到一点点线索,一旁的夏主任也疲惫地捏着眉心。打完喷嚏的小汪贴着墙壁走进来,也不敢言语什么。


    惨白的无影灯把漆黑的人骨照得格外诡异又凄凉。


    这真的是钭元香的吗?


    是那个自小就被原生家庭抛弃,成长过程中感受不到一点爱的女孩,在挣扎反抗数年后终于走向社会,却被恶人欺骗、最后失踪、死亡……连一块墓碑都无法拥有。


    墙壁上的分针滴答滴答走动,像是冥冥中悲鸣的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顾岩低沉地说:“我们不能用谎言去验证真相,那得到的一定是谎言。”


    房间三人均是一愣。


    “凶手会撒谎,”只见顾岩视线落在银色的解剖台上,“但是她不会,她身上哪怕残留了一点蛛丝马迹那都是真相,都是缄默的证词。”


    话音落下,陆法医眼神惋惜但语调坚定:“对!我们法医界内有句话,‘命案现场肯定是以尸体为中心的!’我就不信了,我那么多年的职业生涯还不能给这小姑娘抓到坏人了!”


    夏主任也把证物袋拿起装好,一边嘟囔着要顾岩给点杯冰美式提神一边干劲十足地出门了。


    “不是,那么冷的天,你还喝冰美式?”小汪担忧提醒,“应该多喝热水啊,夏主任……”


    后面关心的话还没追着夏主任的脚步飘远,他就被顾岩猛地一拍肩膀,厉声道:“去禾丰县。”


    “什么?去禾丰县干嘛?”


    顾岩没立刻回答,而是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去审讯祁建宏,拘留他24小时。”


    小汪跟着他的脚步走出法医室大门,顺手给房门关上:“不对啊,副支队,你之前不是说我们不审讯这人吗,说什么审讯也没用,还让派出所兄弟询问过了。”


    “就是因为已经询问过了,那祁建宏就会觉得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就会放松警惕,”顾岩沉声说,“而且已经过了几天,这个案子一点水花都没有,外人看来就像是已经被警方放弃的悬案一样。而我们这个时候突然提审、拘留,如果你是嫌疑人,你来得及准备后手吗?”


    小汪一拳打在手心,激动喊道:“哎哟我去!杀他个措手不及!然后呢?顾副支队……”


    他后面疑惑还没追问完全,就听见身侧的顾岩正在拿着手机,不知在跟谁打电话。


    “外卖拿到了吗?……我吃过了,你吃完去等会去禾丰县找我……”


    小汪小跑几步跟上,心说顾副支队跟谁打电话呢?


    “可以,”顾岩停在电梯门口,语气非常平和,“不然你怎么去呢?你也没驾照……地址等下发你微信。”


    叮——


    顾岩挂了电话,走进电梯内,瞥了眼门板反射出眉头紧锁的小汪问:“你是在案子里想到了什么线索吗?”


    小汪摇头,老实地说出真实想法:“我在想你在和谁打电话,是我们同僚吗?是不是又从市局来的大佬?就像是夏主任那样来协助的?”


    顾岩:“……”


    “我猜对了?”


    顾岩依旧沉默不语,小汪有点不敢追问,站得笔直偷偷整理了下内搭衬衫。直到电梯停在一楼时,顾岩才淡淡地抛下一句:“你确实不如你学姐。”


    小汪:“???”


    电梯门叮的一声关上,小汪呆愣地挠着头,慢悠悠拐弯望着走出大楼的顾副支队,嘴里嘟囔着:“我学姐?孟婳,她啥时候找出案子里的重要线索了……”


    分局大楼外,冬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飘落,转眼间又被寒风席卷而去,飘向庐阳市远方


    两小时后,禾丰县。


    红色现代车轮碾压过路面的积雪,车身刚左拐便一个刹车停住了。贾萱萱抓住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外——从玻璃外望去赫然只见,二十多个男人堵在派出所大门口,隐约可见有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在大喊维持秩序。


    但根本没用,外面那些人根本不怕,举手不知道在呐喊什么。


    贾萱萱惊疑:“那么多人?干吗,在警局开会啊?”


    副驾驶的何让尘啪嗒一声解开安全带:“闹事呗,警察抓了祁建宏审讯,这些都是砖厂的员工。”


    贾萱萱疑惑“啊?”了声,还没等后面的话问出来,何让尘已经下车了。


    县城地面原本白茫茫的积雪被不知道多少车轮、脚步压过,只留下一道道污黑的印子。何让尘咯吱咯吱踩着雪路,目光如炬地盯着那些人,听着那些呐喊——


    “警察乱抓人……”


    “立即放人!停工的工钱你们赔啊!”


    “……“


    前面几个看起来壮一点的男人有规律的晃动着手臂,面色凶狠地叫嚣着:“凭什么关我们老板?放人——警察抓好人——”


    何让尘视线挤进人群,瞥见了几辆滨湖分局的车,最后扫了一眼那辆牧马人,收回视线的瞬间,后背明显僵硬了,直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后的贾萱萱也停好车走近,手里还打了把伞挡雪:“让尘啊,我们进去找你家顾,哎?你去哪……”


    她后面话咽回嗓子里,因为她知道何让尘去哪里了,在混乱人群的不远处,有个人坐着轮椅正在观望着一切。


    那是何渭。


    何让尘的亲生爸爸。


    贾萱萱向前走了两步但很快又退回来了,她知道何让尘肯定不愿意自己过去,她打着伞走到墙边,用余光看着何让尘渐行渐远的身影——.


    “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打招呼呢。”何渭坐在轮椅上,昂头看着自己亲生儿子,嘲笑道,“毕竟,你多少年都不见我了。”


    何让尘两只手都在口袋死死捏紧,用一种近乎质问的语调:“那么多年,你想过姐姐吗?”


    何渭笑意加深却没言语,只是拍掉裤子上的雪花。


    “肯定不想,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想念你的亲生女儿呢?”何让尘眸底蕴出深寒的仇意,“毕竟你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推下水,巴不得被淹死,对吧。”


    父子俩一坐一站,对视的瞳孔里满是冰冷的陌生感。


    寒风席卷而来,吹动何让尘额前的黑发露出一小块纱布的边缘,片刻他指着远处,视线也随之飘去——那是禾丰县的一条野塘。


    水面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在今天这样零下的温度,冰层之下的水流是难以想象的寒冷刺骨。


    可何让尘知道的,他亲历其境的体验过。


    数年前让年仅十岁的儿童更心寒害怕的不是冰水,而是亲眼看见亲生父亲把自己推下去。以至于在经历了失去母亲、姐姐之后的何让尘,连最后的哭喊都没有,只是慢慢放弃挣扎地看着父亲逃离的背影——


    求生欲望彷佛在那瞬间就随着血液被刺骨的冰水冻死了。


    悲惨的回忆碎片化作白茫茫的雪花在那条野塘上空游荡,须臾间便被风吹散飘回派出所门口。


    轮椅上的何渭面容露出和当年相仿的狠绝表情:“你当年不是找警察了吗,有用吗,哭喊着要警察抓你爸爸,结果呢?没有证据的事情,小孩子撒谎罢了。”


    何让尘注视着他。


    “你现在还想着三言两语就能搅乱尘封多年的往事吗?没有证据的东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屈打成招。”何渭故意顿了顿,随后讥笑反问,“儿子,你都二十多岁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天真吗?一样相信……”


    何让尘冷冷地打断:“我自始至终都相信,我没有放弃过,也没有丢失对警察的信任,对真相的渴望,而如今我更坚定了。”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细微的笑意,说:


    “因为在信任的基础上多了一个更为牢固的信赖,当然了,你这种没有感情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何渭缓缓推动轮椅,拉近彼此站立距离,少顷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可惜,空口无凭。”


    何让尘嫌弃地退后一步,刚想开口说什么,只听身后那群人的喧嚣好像小了些,紧接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嗓音响起。


    那是顾岩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望去——赫然只见顾岩罕见地穿了件警服外套,鹤处鸡群似站在闹事的人群中央,身后还跟了蒋磊和几个警察。


    “传唤不是定罪,我们警方只是喊祁建宏问一些事情。”


    数年的刑警生涯把顾岩原本英挺的五官磨练出一种肃杀感,尤其他像现在穿了警服神情严厉时,那副年轻上位者的自信、压迫感便显露而出,他视线扫了一圈,好几个人都有些害怕不敢言语。


    “俺们不管,就是抓人!”


    过了几秒,带头的男人又喊了起来:“没有证据哪能随便抓人的?警察了不起啊,你们把我们老板关起来了,我们不能干活,你就是想我们饿死!”


    有些人的劣性真是烂到骨子里的。


    眼下这情形明显就是聚众闹事,无理取闹说一些让人发火的话,然后激怒警察,在这种网络时代,随便剪辑添油加醋放在网上,网暴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甚至有可能被停职。


    “你说说看啊,你们警察就能不管老百姓死活了?”


    “就是,莫名其妙抓人……”


    “放人!放人!”


    就连派出所的辅警都有些烦躁生气了,身后的蒋磊也是眉头紧锁,但反倒是顾岩波澜不惊地走到喊得最大声的人面前,与其对视。


    男人怒道:“看老子干嘛?”


    紧接着顾岩沉声问:“大声喧哗影响警察查案,围攻公安机关是违法犯罪行为,你知道吗?”


    “哟吼!还敢恐吓我!”


    “不是恐吓,”顾岩顿了顿,随即眸里浮现出挑衅的意味,微微俯身盯着男人,“按照(治安公共管理处罚法)带头闹事的,比如你,就可以拘留,你不怕吗?”


    在场不管哪个人都能隐约听出后面这句话里的嘲讽。


    果不其然,男人怒不可遏地用手指戳了戳顾岩:“威胁人是吧!艹了,真以为你们这些人穿了这身狗皮就高人一等了?”


    话音落下,身后的刑警和辅警瞬间就慌了,一时不知道是该上去拉住男人还是拉住顾副支队别发火动手。


    可出乎意料的是顾岩冷笑一声,直起身:“你刚侮辱警服了对吧?”


    “什么?”


    “那你可真是犯了法了,”顾岩把自己身上的制服整理了下,厉声喊道,“侮辱警服,辱骂警察,就是违法行为。”


    男人立刻反驳:“你胡扯什么!”


    顾岩吩咐:“立刻把这个带头的给我抓回去!拘留!”


    这一手段属实漂亮!


    蒋磊站在身后不由在心里暗暗回忆:怪不得出来之前副支队特地换了警服外套呢,原来是有计谋的啊。他确实没想到顾岩这种外人看起来顺风顺水的职业生涯,竟然能拿捏这些人的心理,精准制裁。


    “收到!”蒋磊非常有眼力见,喊了分局几个同僚直接押着男人朝派出所走去。


    顾岩冰冷地视扫过众人:“你们还有谁要继续喧哗妨碍警察查案的?”


    没人敢说话,过了十几秒后,人群便怯怯离开了。


    “真绝啊,这招,杀鸡儆猴?”身边的小警察乐呵呵地说.


    顾岩没言语,只是疑惑地看着远处打着伞的贾萱萱,紧接着目光越过伞面,瞳孔急促一缩——视线内只见何让尘背对着派出所的方向,好像是在和轮椅上的何渭说话。


    少顷顾岩打了个手势示意同僚先回去,他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打扰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想法,只是摸出一根烟咔嚓一声点燃。


    一时间,派出所大门处被分为三个画面,缓缓吐出烟雾的顾岩,打着伞的贾萱萱,以及最远处的父子二人。


    “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在濒死的时候忽然大喊求救吗?”何让尘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消散,“你推我下去的时候,你当时看见我那个样子,一定觉得我不会喊,一定会死吧,所以你放心地走了。”


    何渭欲言又止,但还是沉默地看着他。


    少顷何让尘把口袋里的双手拿出,转动了下左手的小手臂:“在水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到手指,好疼,真的好疼。”


    何渭的眼睛明显睁大了。


    “我当时在想,如果妈妈在的话一定也会给我上药,”何让尘嗓音难掩悲切地说,“也会用并不好闻的药酒每晚揉着,妈妈是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妈妈!”


    何渭嗓音发颤地问:“所以呢?”


    “所以我还不能死!”何让尘瞳孔蕴出的泪光,眼神却带着怒气,“妈妈怎么可能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因为重男轻女把姐姐送走!”


    “那就是事实!如果楚江宴当年不把你姐姐送走,就不会发生火灾!我也不会被烧伤!这辈子不能画画!”


    何渭说着突然站起身子,揪住自己亲生儿子的衣领,像是心里最暗处的愤怒冲破理智:“所有人都看见是你姐姐跑下车,她恨你妈妈,恨被抛弃,她放火,还站在田里看着我们的家被烧!”


    何让尘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嘴角浮现出讥讽的笑意,近乎是一字一顿地道:


    “谎言说了太多遍,你自己都信了。”


    哐当——


    何渭倏而松开手重重地坐回轮椅上,少顷昂头视线穿过飘落而下的雪花,嘴唇微微张着,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沉默地望着何让尘果断转身远去,白雪纷纷扬落下,把自己亲生儿子的身形一点点模糊。


    良久后,轮椅的轮胎碾过地面,在积雪上留下污浊的泥泞。何渭面色阴森地朝着养老院方向离开,父子两的身形在冬季飞雪里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二人走的就不是同一条路,就像这被车轮分割的雪地。一半污浊,一半洁白,宛如泾渭分明的河水般刺眼。


    第37章 剖泥鉴迹;骸指凶坟


    “至于那具尸体是谁?我不知道,除非你们警方能有铁证来证明就是我祁建宏杀了人,否则无权抓我。请问?你们又把我喊来的意义是什么呢?”


    讯问室里,祁建宏靠在椅子上,目光扫过对面的几个警察,随即眼珠一斜盯着后面那扇单面玻璃,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把我喊到这里的是想干什么呢?”


    小汪和孟婳互相对视一眼,少顷后者点了点桌面的证词,那是禾丰县派出所首次喊祁建宏询问所留:“我们在人骨上提取了残留的泥土,和你之前说发现尸体地点的泥土根本就不一样,所以,你之前的这份供词,我们警方有理由怀疑你在撒谎!”


    祁建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好整以暇地反问:“这个就能证明我杀人吗?”


    没法证明。


    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敲定祁建宏就是杀人犯,孟婳一时也不知作何应对,讯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角落里的监控窥视般一闪一闪地亮着着醒目的红灯。


    “你们已经把我喊来……”片刻后,祁建宏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价格不菲的表,“还有十分钟就三个小时了,还有21个小时,对吧。”


    小汪有些沉不住气,拳头一捏:“哎,你……”


    “注意态度。”耳机里瞬间传来顾岩严厉的声音。


    孟婳给了小汪一个眼神安抚,随即起身:“祁建宏先生,这期间我们警方会随时……”


    “随时喊我,随时问话,我知道的,”祁建宏虽然是在和孟婳沟通,但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单面玻璃,“下次还是你来找我问话,又或者,换成你们领导?”.


    观察室的房门被推开,顾岩阔步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个滨湖分局的刑警。


    派出所的走廊比较短,窗外还在飘雪,白茫茫的雪花扫过窗户留下转瞬即逝的水痕。顾岩盯着手机上显示的来电提醒——那是他的亲舅舅打来的。


    “怎么了,舅舅。”


    顾岩脚步停在门口,听着自己亲舅舅的声音,余光瞥向办公室内那道沉默的身影。


    何让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脊背有些紧绷和椅背拉出些许距离,手臂撑在桌面上,脑袋微微偏转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咋一看很像是在课堂的少年,显得和办公室里忙碌的刑警格格不入。


    平日里总是含笑的唇角此刻抿成一条直线,天光勾勒出挺翘的鼻梁线条,又顺着脖颈的曲线一路滑进衣领深处。他这副表情一动不动地坐在光影交界处,恍若一尊冰雕玉琢的塑像,引人瞩目。


    “岩岩啊,你到底手里有多少证据,还有,你怎么跑去禾丰县抓人查案了?”


    顾岩收回视线,神情严肃:“我没抓人,我只是有些情况需要了解询问。”


    “了解到什么了吗?”


    “拘留了。”顾岩敏锐地反问,“舅,有人去市局闹事了?”


    “正常的,祁建宏怎么都是个老板,手底下多少员工等着吃饭,家属上门这都很常见。”


    顾岩没说话,而是疾步走进办公室,把手机开了扩音放在桌上,紧接着手机就传来男声:“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已经在去禾丰县的路上了,等会开个案情分析会……”


    办公室里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问谁要来给他们开会。


    窗旁的何让尘也昂头注视着顾岩。蒋磊屁股撅起探身瞅见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赫然写着【舅舅】他虎躯一震,赶紧给同僚使眼色示意好好工作。


    众人不理解,但都知道‘不听老蒋言,吃亏在眼前’。手里忙着工作,耳朵偷偷竖起,听话者电话那头和顾岩一句句讨论案子。


    何让尘则是眨巴眼睛好奇问:“怎么啦?你们是不是有大领导来啊?”


    蒋磊呲溜一下滑动椅子,停在何让尘身边,压低声音:“我们顾副队的亲舅舅,市局大老板。”


    何让尘瞳孔明显放大了,视线也随之望向正在穿外套的顾岩,但却在须臾间便收回,垂着头,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着,这举动就像是刻意躲避又像是某种奇怪的自馁感。


    “知道了,”顾岩在警服外套上穿了自己的厚大衣,嗓音沉沉,“路上有积雪,开车慢点,注意安全。”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连一点声响都没,像是被人刻意按下了静音似。


    良久才再次响起,话锋一转:“对了,相亲那个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什么时间见面?人家女孩子工作也很好,父母都是退休干部……”


    顾岩神情明显变了,慌张抓起手机,关闭静音,贴在耳边疾步走出办公室。


    “老蒋,谁啊,谁啊?”“对啊,怎么还有相亲的事,不是大领导吗?”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何让尘却久久沉默着。


    蒋磊食指贴在嘴边长长“嘘”了声:“市局大领导,不该问的别问,好好工作。”


    翻动档案唰唰声和敲打键盘声此起彼伏,何让尘大力揉搓了下脸,少顷挤出一个笑意:“我有点累了,想先回宾馆眯一会。”


    那笑意当真是太勉强了,任谁都能看出在强行掩饰什么。


    ——其实何让尘从未拥有此刻这般复杂又揪心的情绪,以至于连最惯用的社交微笑都难以维持。


    “哦哦,好,那我回头和顾副队说下,”蒋磊一边说着,一边摸出口袋的房卡,“嗨,这县城条件差了点,肯定比不上你之前在分局对面那家,也不知道这次住几晚呢,这案子……”


    “不。”何让尘轻声打断。


    “什么?”


    何让尘接过房卡,上面连宾馆logo都被没有,只是一张充满了磨痕、划伤的白色卡片,上面还用记号贴写了房号,就像是遮丑的纱布似。


    “不差,对我而言是刚好适配,”他指腹摸过房卡,“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蒋磊一头雾水,数十年的刑警生涯也没让他琢磨明白何让尘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只摩挲着下颚看着何让尘机械地笑着转身走出房门。


    壁挂空调呼呼作响,暖气吹着冰冷的窗户,把玻璃上朦胧的白气烘出一大片清晰的区域,从那里望去,刚好可以看见何让尘双手插兜,脚步飞快走出派出所大门的身影.


    嗡嗡——


    桌面手机骤然震动,蒋磊定睛一看,立刻接通:“怎么了,陆法医?”


    “你们副支队呢?电话打不通,我这可是有大发现呢!”


    “什么大发现?”蒋磊刚想解释电话为什么打不通,折返回来的顾岩便出现在门口,“副队,陆法医电话。”


    顾岩阔步上前,开门见山地问:“二检发现什么了?”


    “我在臼齿发现了疑是微量苔藓。”


    苔藓?


    顾岩眉头紧锁,问:“会不会是移动尸体过程不小心沾染的?”


    远在滨湖分局的陆法医正把证物袋递给助手,还吩咐了句快点送去检测,随后才回答顾岩的问题:“不可能,因为并不是在牙齿表面发现的,我是在牙缝里发现的,尸体软组织腐烂时,牙周膜会松弛,苔藓孢子就随湿气渗入牙缝,所以不符合移动沾染上去这点。”


    说着她走到电脑旁发了一张内部邮件出去:“你看下照片。”


    叮咚!


    蒋磊立马啪嗒一声点开鼠标查看,顾岩附身一看,显示屏上清晰加载出一张被放大数倍的牙齿缝隙,而在那上面确实残留了极其稀少的墨绿色物质。


    顾岩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而开:“非常有用的线索。”


    电话那头的陆法医摘下口罩,嘴角也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她视线望向解剖台上的受害者,柔声说:


    “——是啊,真的是非常厉害的证据呢。”.


    顾岩挂了电话,直起身子,面色严肃:“尸体真正的埋藏地点不是什么泥土,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是扩建工厂挖出来的,祁建宏在通篇撒谎!”


    众人面色均是一喜。


    确实,如果是埋在泥土里的尸体,不管曾经埋在哪里的土地,都不应该有苔藓。


    蒋磊激动地一拍大腿:“这孙子!敢情一开始就在撒谎骗人呢,我们查案方向都是有问题的!顾副,再提审他一次!”


    “不,”顾岩否定道,“祁建宏被拘留的时间还很富裕。”


    “富裕?”


    顾岩从口袋摸出香烟,递给蒋磊一根:“对,这期间足够夏主任给出一份完整详细的苔藓生态报告。”


    蒋磊咔嚓一下先给顾岩点上,随后才自己抽了一口:“那等报告出来再审?”


    “对,不急,”顾岩缓缓吐出烟雾,一副胸有丘壑的冷静,“现在着急慌张的不应该是我们警方,哪怕嫌疑人把案件伪装的再好,被拘留的每一秒都是在煎熬,我们要瓮中捉鳖,一举拿下。”


    蒋磊点头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我们这案子终于是有进展了,不知道分局那边,吕支队查一O四白骨案怎么样了,这DNA提取的真慢啊,身份还不能确定,哎,眼瞅着春节越来越近了,希望能尽快都给结了。”


    顾岩没顺着案子聊下去,而是问:“何让尘呢?”


    “他啊,回宾馆了,”蒋磊想了想,补充道,“好像有点不太舒服,心情也不好……”


    “咳咳咳——!”顾岩突然被烟呛咳好几下,“什么时候走的?”


    “就你接电话聊相亲的时候。”


    烟雾缭绕而起,遮挡了顾岩眸底转瞬即逝的一抹慌乱情绪。


    “老蒋,你在这看一会,”他把半根烟头直接掐灭,箭步走出办公室,“我有点事,有什么情况直接打我电话。”-


    派出所窗外雪花明显变小了,只有高处枝头偶尔被风簇簇吹动坠下几片积雪,晃着晃着——骤然大片雪花坠落,噗通一声,砸在宾馆大门口的台阶上。


    何让尘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朦胧雪景中也能看见那处高耸的烟囱。


    那是砖厂。


    心事重重涌上眉头,何让尘喉结微动,在转身瞬间一声叹息消融在寒冷的空气里。还没等他走到楼梯口,忽而身侧劲风袭来——有人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顾警官?”


    顾岩视线逡巡在他的眉眼、嘴角,像是在观察什么似,随后问:“你心情不好?”


    “没有,我只是……”


    “只是什么?”


    何让尘手臂垂在身侧,但手腕处却被顾岩抓住,彼此对视。其实如果此刻从远处看,他们交叠的衣袖像是十指相扣,会让人以为是小情侣在牵手聊天。


    十几秒后,何让尘才低声开口:“我有点困了,昨晚熬夜看书了,想眯一会。”


    顾岩松开他的手腕,笃定地说:“好,我陪你一起。”


    何让尘瞳孔急促一缩。


    “陪你一起回房间,反正要等报告,我也眯一会,正好跟你说些案子的事情,”顾岩抬起右手,掌心一摊,“房卡给我。”


    何让尘掏出房卡,想了想还是说:“顾警官,你住哪个房间?要不去你那个房间,等你说好案子,我就回自己……”


    顾岩直接抽出他捏在手心的房卡,打断道:“我们两个住一间房间,你回哪里?”


    “哈?”


    “哈什么哈?你还打算和别人住一间?”


    “不不不,我意思是,我以为你会和你同事住一起,这样方便聊案子嘛。”


    顾岩没回应什么,而是手指把玩着房卡,走了几阶楼梯,随后侧身看着还停在原地的何让尘。


    彼此一上一下,目光在空中交汇。


    “就算我需要去别人房间聊案子,”顾岩顿了顿,嘴角微微翘起,嗓音轻缓:“也并不妨碍我忙完公事后……回去找你。”


    第38章 藏情难诉欲破隔阂


    滴滴——


    房间内空调被调整成合适的温度,何让尘把遥控器随手丢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唔”了声:“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钭元香真正的埋尸地点根本就不是什么砖厂附近咯?”


    顾岩坐在桌子旁不知在写什么,头也不回地“嗯”了声。


    何让尘在屋内扫了一圈,虽然是个标间,但面积属实有点小,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都是贴墙放的,他思量了会,决定把靠窗那张床给顾岩。


    毕竟在窗边,采光好些,相较而言通风也好。


    他一屁股坐在靠门处的床上,好奇问:“那会不会是凶手把受害者大老远的从别地方移动来的呢?然后再喊司机来拉?”


    “这不可能的。”顾岩笃定地回答。


    “嗯?”


    顾岩把手里的笔停下,微微侧身,目光投向何让尘,语气沉稳:“这不符合犯罪心理和逻辑。”


    何让尘闻言立刻调整坐姿,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撑在床沿,身体前倾,像是一只对罐头渴望的小猫,浅色眸子炯炯盯着顾岩:“您说,顾警官,您继续说。”


    顾岩:“……”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说完了?就只能给我透露一句‘不符合犯罪心理?’”


    “……”顾岩喉结一滑,像是忍了什么似的,随后才沉声道:“移动尸体其实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尤其是现在监控已经很普遍了,在案发之后,我们已经调取了所有的监控,嫌疑人案发前两天开车去的禾丰县,在孟婳发现司机运送尸骨的当天,我就已经让痕检去检查他的车了。”


    何让尘试探性问:“方青松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顾岩“嗯”了声。


    “可是你说过,那具人骨是黑色的,而法医给出的结论是因为淤泥腐蚀导致,据我学习的医学知识……”何让尘沉思几秒,“这种黑色物质被沾染上很难清理干净,既然祁建宏的车里没有任何痕迹,你的意思是说,受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埋在禾丰县的。”


    顾岩眉梢微挑,沉思不语。


    他并没有把非常多的细节问题说给何让尘听,比如受害者的脚趾有畸形这点就是保密,只是之前提了一次人骨是黑的以及其中原因;他确实没想到何让尘记性那么好,而且还能自行了解一些知识。


    但转念一想,身为医学生的何让尘,有这种知识是很正常的,法医能在尸检时给出的一些结论,优秀的医学生虽然不能完全与之比拟,但也不会大相径庭。


    何让尘好奇问:“我说错了?”


    “分析的很好。”顾岩转回身子,继续在便签纸上整理着自己对案件的分析,“所以等检查出苔藓的成分,基本就能锁定出第一埋尸地点了。”


    何让尘见他又是在忙工作,小声“唔”了下,目光却始终落在他的背影上。


    宾馆里的凳子是没有靠背的,就是一个灰色的圆形凳子。顾岩脊背却挺直得似乎被一把剑给撑住了,从背后望去,他和那个小小的、掉漆的桌子其实显得非常不搭。


    何让尘这个角度有点看不太清顾岩的正脸,下意识脑袋歪了下,不知是不是巧合,下一秒,顾岩就刚好很小弧度地侧了点身。


    正好让何让尘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房间没人说话,空调嗡嗡吹动的声响刚好掩盖了顾岩非常细微的笔尖书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何让尘就一直保持着盘腿坐着,歪着脑袋,看着顾岩认真工作的姿势。


    长得真的很帅,何让尘心里在想。


    然后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机,打开相机,他双指放大屏幕,偷偷透过镜头近距离观察顾岩的长相。


    顾岩的眼睛属于窄双型,搭配上英挺的眉骨,就显得非常攻气,从侧面望去,仔细端详就能发现他的鼻梁并不是完全笔直,而是有一点点驼峰,眉弓高,这样就融合出一个很立体的T区,面容像现在这样认真时,非常英气冷峻。


    何让尘轻轻移动手机,目光滑过顾岩的下颚线、喉结、肩膀、能隐约看见青筋的手背……没有一处不是近乎完美的。


    几秒后,手机显示屏一闪,他按下了拍照键。


    这样的人,当然值得优秀的。


    念头涌上心尖,何让尘点开相册,有那么一瞬间想把那张偷拍的、不为人知的照片删了,但手指就像是被定住了似,怎么都不舍得按下去。


    留着吧,他在想。


    我也只能这样偷拍一张了,也不妄想别的了。内心无法表明的心意,就像是聚光灯下飘落摇曳的彩带,或许曾旖旎停留,却终会退场,无法停留于耀眼又夺目的聚光灯下。


    顾岩应该找个优秀的女孩子相亲,就像他家人说的那样,工作好、父母也都很好……


    “你在想什么呢?”顾岩突然开口问。


    “哎?啊?”何让尘被吓得一个激灵,“什么?”


    顾岩转身看着他:“表情怎么那么沉重?”


    如果此刻何让尘不是脑袋只想着赶紧把手机藏起来,肯定能发现顾岩这句话很奇怪的点,然后会打趣回怼一句‘你怎么知道我表情的?’


    但他只有心虚、慌乱,双手插兜,装出冷静的模样,开始撒谎:“我刚在想案子呢。”


    ……真是拙劣又刻意的演技!


    但顾岩没揭穿,而是把便签纸叠好,起身走到床边,视线由上而下看着何让尘:“局里来回复了,约莫两小时之内就能有苔藓的报告。”


    何让尘揉着鼻子“哦”了声。


    “你不是困了吗?眯一会吧。”


    “嗯嗯,对对,我困了……”何让尘机械点头,“那我睡了。”


    顾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转身,像是逃离似‘爬’到床头,掀开被子钻进去,然后装睡。


    何让尘不敢睁眼,只能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琢磨着应该是顾岩在脱大衣,又或者是掀开被子的动静。


    正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忽而身侧的床垫往下陷了一点……


    何让尘猝然睁眼:“?”


    “空调滴水,”顾岩穿着警服,外套被丢在椅子上,正往何让尘的床上躺下,语气淡淡地说,“把我那张床的枕头弄湿了,没法睡。”


    何让尘太阳穴突突跳动,却没吭声。


    “两小时不到,随便眯一会就行。”


    何让尘依旧沉默,只是视线偷偷移动观察了下。


    顾岩没有贴在枕头上,而是左手抬起垫着后脑,两条大长腿也没放在床上,只是搭在地面。这姿势应该很不舒服。毕竟他身形摆在这里,一米二的单人床,睡下两个男人必须要紧紧贴着才能勉强挤一挤。


    几秒后,何让尘才低声道:“要不我去那张床?我不用枕头也行。”


    “睡吧,”顾岩否定了他的建议,“别折腾了。”


    何让尘小声“哦”了下。


    他努力往墙板挪动了下,尽可能给顾岩留出比较大的位置,这样就能稍微睡得舒服点。但其实没什么用,顾岩的上臂近乎贴着他的肩膀。


    雪光透过玻璃,在宾馆内这张小小的床映出柔和的微光,躺在一起的两人姿势其实都有些僵硬,反倒有种微妙的不自然。


    好像彼此都明白不管是谁,只要稍稍挪动一下,就能瞬间打破此刻某种紧绷而脆弱的氛围似。


    每一次的呼吸都非常缓慢、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顾岩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地问:“你睡了吗?”


    “没……”何让尘立刻回应。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睁开了眼睛,却都固执地盯着天花板上某道裂缝,默契地避开可能的视线交汇。


    几秒后,何让尘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顾警官?”


    顾岩语气非常认真地说:“我不去相亲,那是我家人给我安排的,我不知情。”


    何让尘没吭声,甚至感觉呼吸声都变得很轻。


    只听顾岩又继续说:“我跟我舅舅说过了,已经让他帮我拒……”


    “顾警官,”何让尘打断他,紧接着顿了顿,用力滑动了下喉结,“相亲多正常啊,人家女孩子条件那么好,你可别错过啊,现在这个社会男多女少,你得好好把握,你们两个啊,我感觉很般配呢。”


    顾岩语气异常冷淡地反问:“般配?”


    “对啊,她工作也好,父母又都是退休干部,多好的女孩子啊,对了,我今天才知道你舅舅也是警察呢,你家条件也好。”何让尘说着突然转身,面对墙壁,只留给顾岩一个后背,声音沉沉:


    “你这个人更是非常好……各方各面的都很优秀。”


    顾岩用余光撇向他:“你希望我去相亲?和别人结婚?”


    何让尘此刻距离墙壁非常近,鼻尖贴着,就连睫毛颤动时都会扫到墙壁,这是一个类似逃离躲避的姿势,也是一个非常不舒服的姿势——不仅是身体的不舒服,甚至他觉得内心不断翻涌出的心痛愈发剧烈。


    少顷他闷声道:“希望你幸福啊,你父母肯定也希望你早点结婚,抱个孙女或者孙子,多好啊。”


    “我父母没机会了。”顾岩低声回答。


    何让尘下意识反驳:“怎么会,你才多大,三十岁结婚来得及……”


    顾岩打断说:“我父母二十年前意外车祸去世了,离开我了。”


    这点何让尘确实不知道,顾岩从未提起过,他吓得转身,但因为太过慌张,忘记控制力道和距离,直接压住了顾岩的手臂。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这个事情,”他下意识道歉,然后顺势挪动身子,拉开寸许距离,重新贴着墙壁。


    “没必要道歉,我没和你说过,你提出那句话,在社交中,是很正常的沟通。”


    何让尘有种感同身受的悲切,可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抚。


    顾岩却突然说:“其实你比我坚强。”


    “我比你坚强?”何让尘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顾岩视线望向天花板,语气非常认真又带着细微的紧张:


    “我自小失去父母,但是有很好的家人呵护我,照顾我,他们给了我相较于比较富裕的经济条件。可是你,也是在很小的时候失去妈妈,找不到姐姐……你一个人走了很久,很累也很辛苦。”


    酸涩感是瞬间涌上鼻尖的,何让尘甚至无法克制眸底打圈的泪水,他倔强地别过头,不想让顾岩看到这幅模样,嗓音嘶哑:“嗨,我哪有那么矫情,不是有句老话,习惯成自然吗,你说得那些辛苦,我早就习以为常了。”


    顾岩偏头,凝视着他紧绷的下颚线,他极佳的视力甚至能隐隐看见滑落至耳廓的一滴泪。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往何让尘身边挪了挪,直到手臂支撑住何让尘微微发颤的肩膀,彼此相贴毫无缝隙。


    何让尘不知有没有感知到,只是继续别着头,不去看顾岩,强装镇定:“这不能说我比你坚强,每个人生长环境不一样是很正常的,但是失去至亲的痛苦都是一样的,熬过那种剧烈悲痛的人都是坚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


    顾岩没立刻回答,而是收回自己后脑下的手臂,紧接着非常自然地,轻轻地枕到了何让尘的枕头边缘,只是压住了一点点,但此刻两人亲密的却有种暧昧的错觉。


    何让尘见他没吭声,好奇转回脑袋,紧接着瞳孔难以遏制地放大了。


    太近了。


    真的是太近了,甚至何让尘刚刚稍微力度大那么一点点,应该就会就亲到顾岩的侧脸了。


    “……”何让尘呼吸都停了好几秒,慌张地绷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含混不清地说,“那……那是什么意思?”


    相较之下,顾岩的语调显得很平稳:“每次你遇到一些害怕,惊惧的事情。又或者过往的阴影时,总是自我承受,努力镇定,不愿意显露潜在内心深处的无助。”


    “就好像是之前你家里被盗窃,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在拳击馆,你那个时候都已经浑身发抖,言语混乱了,可居然还能在我给出建议引导你时,用非常强大的自我冷静调节好,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但那是很好,也是对于案子最有帮助的答案。”


    何让尘目光难以自控地缓缓转向顾岩。


    “所以我说你是一个骨子里很坚强的人,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人格魅力,”顾岩忽而顿了几秒,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在无人发觉的床沿松开了攥紧的被角:


    “你很优秀,其实你身上很多特质都是……都是一种很吸引人的存在。”


    何让尘咽喉像是被什么硬块堵住了,少顷他喉结用力吞咽,彷佛是在把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话给强行塞了回去,尽管这过程痛苦的心脏都在剧烈跳动,像是每个痛穴都被无数小针同步狠狠地扎了下去。


    “顾警官,”良久后,他艰涩地道,“谢谢你夸我。”


    顾岩表情似乎有些错愕,然后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觉得我只是在夸你?”


    何让尘没吭声,只是别过头。


    他盯着有些掉漆的墙壁,思索着该怎么回答,还没等他琢磨好,耳边突然传来被褥摩擦的簌簌声。


    “!”


    顾岩猛然撑起身子,右手肘抵在何让尘身侧,轻而压迫地俯下身子,低沉问:“你为什么偷拍我?”


    “……”


    两人胸膛之间仅剩一线之隔,腿侧已经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我……”何让尘别过头,想躲避。


    但顾岩反应极快,左手瞬间抓住他的下颚扳回,强迫他和自己对视,轻声追问:“说啊,你前面为什么拿手机偷拍我?”


    彼此呼吸间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中逐渐燃烧,灼得两颗心跳愈发怦然,连接浑身上下每一处血管都滚烫起来。


    四目相对的每一秒都像是在加重绻缱的浓度,那无法压抑的情感又全部被锁在这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在他们亲密的身形周围烘烤出甜腻旖旎的氛围。


    何让尘齿缝中发出几不可闻地声音:“我……按错键了。”


    “按错?那你删了?我看看你手机。”


    “……”


    顾岩嘴角浮现出细微的笑意:“或者我再直白一点,何让尘,我……”


    嗡嗡——


    床头柜的手骤然震动,打断了顾岩后面的话,他眉心一拧,但还是松开何让尘,起身接了电话。


    何让尘胸膛剧烈起伏,他捂着口鼻,生怕自己不安的呼吸声会被发现,直到顾岩那边通话结束,他才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问:“是案子吗?”


    “是,苔藓报告出来了,基本锁定了埋尸范围。”顾岩抓起椅子上的大衣披上,“我先回局里,有点事。”


    “好,我去隔壁喊贾萱萱,对了,”何让尘正弯腰穿鞋,“顾警官,你们怀疑的埋尸地方在哪?”


    “禾丰县每家都有的地窖。”


    第39章 恶魑锢穴爱意昭【一】


    冬天暮色来的很快,才四点多,天就开始暗淡了,寒风如刀从枯枝败叶间呼啸而过,卷起片片雪花飘落而下。贾萱萱把身上羽绒服拉链往上拽了拽:“让尘啊,真的在地窖?”


    “嗯,”何让尘看向不远处警戒线围起的一片民房,“这范围还挺大的,禾丰县很多空房子,甚至很多都找不到是谁家的,什么时候盖的。”


    “要真的是这样,我真的是心疼死钭元香了,杀人还埋在地窖!这王八蛋真不是人,这凶手,你说说看,人的心怎么能狠到这种地步啊?”


    何让尘轻声安慰:“找到凶手才是重要的,顾警官给我发微信了,他们分了好几队找呢,肯定很快就有突破。”


    贾萱萱鼻头红红的,哽咽说:“越接近真相,我有时候还越难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到钭元香生前……”


    “我明白。”何让尘指了指二人前面的牧马人,“你在顾警官车边等我会,我去里面找他看看情况。”


    “嗯嗯,你去吧。”


    不远处警戒线人潮涌动,几十个警察维持秩序,每个痕检员都站在警车边整理工具,一时间难以找到顾岩在哪。贾萱萱见何让尘和穿着制服的警察聊了几句,随后被放行钻进人群。


    “哎,钭元香啊。”她一边抽泣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包餐巾纸,“你在天有灵一定保佑警察找到证据。”


    说完她把眼泪擦干,下意识把脑袋凑到牧马人的后视镜前方,视线看着镜面,嘴里轻声喃喃着:“何辞盈啊……何辞盈,你……”


    “萱萱姐姐。”


    突然一个男声响起,贾萱萱猝然回头,紧接着嫌弃地问:“祁墨?你来这里干嘛?”


    祁墨站在她对面,嘴角含笑:“我爸爸被警察带走了,我来看看很正常啊。”


    贾萱萱没好气地说:“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去去去,懒得搭理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跟你也才第二次见面吧。”祁墨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怎么对我恨意那么大呢?”


    话音刚落,贾萱萱立马怒目如火,大喊道:“你装什么大尾巴狼?你当时把让尘关在你家书柜里,还刻意把灯给关了!明知道他对这东西害怕的很,你还那么做!现在跟我在这演好人呢?呸!”


    祁墨脸上笑意收敛:“我不是故意的,你冤枉我了。”


    “滚蛋,少胡扯,你不是故意的?”贾萱萱越想越气,嗓音也再次拔高,“当时不是你这王八蛋蹭着我们家让尘害怕站不起来,偷看他手掌,恶心的说什么‘哦~你手上有疤啊,真丑啊’哼!你有多远滚多远哦!”


    祁墨被骂了,一点都没生气,反而话锋一转:“对了,何让尘呢,没看见他。”


    “你怎么那么厚脸皮啊?真是癞蛤蟆插羽毛,分不清飞禽还是走兽。”贾萱萱气鼓鼓地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家让尘就算是喜欢男的,也不是你这种。”


    “哦?那你觉得他喜欢什么样的?”


    贾萱萱眼珠一转,顷刻间在脑海里把顾岩的条件过了一遍:“那肯定是长相帅的无可挑剔,职业好,人厉害,各方各面都是顶尖,你?省省吧。”


    祁墨轻蔑一笑,反问:“女孩子就是喜欢幻想,哪有这种人,就算有,也不一定看得上何……”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咔哒!


    牧马人后座车门被推开了,下一秒,顾岩踩着积雪探出车外。他本就身高腿长,再加上此刻外面披了大衣外套,里面是穿戴整齐的制服和警裤,更衬得宽肩窄腰,搭配上那张脸,帅的像是来拍雪景杂志似的。


    祁墨表情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车旁的贾萱萱吓得捂嘴,心说,完了呀,刚大喊的话都被顾岩听见了,何让尘不让我说来着,她压根不敢看顾岩,只想装傻。


    而顾岩眼神也没看向贾萱萱。


    他从下车时,就用一种鄙夷、阴鸷的眼神瞥向祁墨,少顷他把车门一关,对着贾萱萱说:“我去找何让尘,你也可以去看,我和他们打好招呼了。”


    贾萱萱机械点头:“哦哦哦,好,行。”


    “其他闲杂人就免了吧,”顾岩冷冰冰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后,故意回头看了眼愣在原地的祁墨。


    祁墨对上那道目光。


    ——顾岩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眼神带着难以忽视的森寒感,哪怕只是短短的几秒对视,祁墨也能明白,那表情表达的是什么,那是非常标准的雄性竞争中压倒性胜利的姿态。


    在祁墨慌乱、畏惧的眼神中,顾岩扭头信步远去。


    一旁的贾萱萱还在想着要不要跟何让尘说自己刚说了什么,视线一转,她瞳孔放大看着警戒线旁的一幕。


    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正站在顾岩身后等着,而他对面站着的是何让尘。


    在多数目光注视下,顾岩把自己大衣外套脱下,亲自给何让尘穿上,嘴唇微动,似乎说了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瞥了一眼牧马人这边,随后便带队弯腰钻进警员撩起的警戒线内。


    “哦~”贾萱萱面露喜色,“两人都进展到这个地步咯,你看见没?哎?你跑什么……”


    祁墨转身就走,身后还传来贾萱萱的嘲讽“你看见没!人家小情侣恩恩爱爱,你在这又蹦又跳……”


    每个音节都被寒风撕碎,在耳边久久回荡着.


    吱嘎——


    生锈铁门被推开,小汪抬手在空中晃着:“这味道,多久没人住了?还挺破的。”


    “你就矫情,”跟着走进来的痕检主任方青松,“你看你学姐刚下地窖的时候一点都没犹豫。”


    小汪立马给自己狡辩:“那每个人都有擅长的吗。”


    “对对对……孟婳有孟婳的优点,你呢,”方青松故意清了清嗓子,在小汪期待的眼神中,打趣道,“也有你的缺点。”


    “……”


    周边同僚都狂笑不止,小汪撇嘴:“我方哥哎,你在我们副支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吗。”


    方青松给他吐了鬼脸,下一秒,顾岩声音响起:“那这个地窖你下。”


    小汪欲哭无泪:“这家看起来最破了,像是……”


    “像是什么?”方青松乐呵呵问。


    “我想想啊,”小汪视线扫了一圈,“破的就像是被烧过一样。”


    确实很破,不是那种简单的穷破,而是给人一种荒凉、很久没有人气的死寂。


    话音刚落地,站在门口拆新手套的顾岩动作停了一瞬,少顷他抽出身后警员的表格——那是统计的屋主名单。


    在顾岩看见‘何渭’这两个字的时候,手指不觉捏紧几分,随后把表格还给警员,神情淡漠跨进这间屋子。


    “还真给你扯对了,”方青松蹲着指了指门框后面的一处,“这就是典型的火烧导致的裂痕,这家啊还真可能发生过火灾呢。”


    小汪骄傲叉腰:“我就说嘛,我也是有厉害地方的。”


    方青松刚想说什么,起身看见顾岩的表情,撞了撞小汪的肩膀,嘀咕道:“你们副支队表情不好,好像生气了,你完蛋了。”


    “???”


    “自求多福吧你。”方青松拎着箱子,事不关己的悠闲朝着地窖走去。


    小汪怯怯地说:“那个……副支队,我能下地窖。”


    顾岩没吭声,只是点头表示默认了这个提议。随后疾步走到方青松旁边,沉声吩咐:“我去别的房间看看,有什么发现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方青松比了个“OK”的手势。


    痕检人员正在叮呤咣啷的整理工具,小汪也在穿戴鞋套,没人注意顾副支队推开了一间看起来最破小的房门。


    顾岩环视着整个卧室,耳边响起何让尘曾经在吃饭时说的一句话‘我租的房子其实已经很好了,毕竟我之前在禾丰县住的只是最东边的一个小房间,采光也不太好……’


    确实采光很不好,顾岩在想。


    房间里靠墙放置了一张矮小的木板床,床下紧贴墙壁放了几个纸箱子,上面已经有厚厚的积灰了,床边摆着一张小桌子,应该曾经是书桌,卧室上方吊着一个布满蜘蛛网的钨丝灯,整个房间只有一个窄小老旧生锈的钢窗。


    顾岩走到墙壁边,伸出手摸着掉漆的墙壁。他沿着床边放慢脚步,手指抚摸过布满灰尘的床沿、桌子……外面的喧哗声、风声,好像都渐渐消失了。


    他想象着何让尘之前住在这里的日子,会趴在这张桌子上看书、学习。在一场大火后,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留下家暴的父亲,没有任何幸福可言的生活,有的只是这间屋子里的阴冷和孤寂。


    顾岩这样想着的时候,忽而视线一凝,直直望向身侧的柜子。


    ——那是一个棕色的衣柜。


    一个大胆的猜想涌出,顾岩伸手拉开衣柜,一股木头发霉的朽味扑面而来,哪怕他带着口罩都能闻到,他扫视着空荡荡的衣柜,一件衣服都没有?


    这太奇怪了,就算是何让尘很早就搬走了,也会有儿时的衣物留在这里。


    顾岩余光瞥了一眼床底的纸箱子,以他的智商顷刻间猜出了什么。


    何让尘看到有人被关进衣柜会害怕,说明他童年时期被关进去过,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心理阴影,所以他把衣服放进纸箱子,避免打开衣柜。


    屋内还停留着那股腐木的味道,顾岩缓缓蹲下身子,他想模仿一个儿童的身形走进这个衣柜……了解何让尘不愿说出的阴影。


    他想感同身受,想找到能安抚何让尘童年阴影的方法。


    吱呀——


    老旧木门发出难听的声响,就像是很久之前在拳击馆那扇门被风吹动时一样。


    其实顾岩这个体型想完全钻进衣柜是不可能的,只能半个身子进去,他抬手抚摸木板,可几秒后动作却倏而停住了。


    他掌心还覆盖着木板,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嘭!


    顾岩骤然拍了一下柜门。


    嘭!嘭!


    第二下,第三下,力道加重,像是某个深夜里,年幼的儿童从啜泣变成哭喊,最后变成绝望的捶打。


    柜门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很疼吧。”


    他轻声喃喃着,收回自己的手掌——垂眼盯着柜门上两根生锈的洋钉突兀地凸起,尖锐的锈迹像嘲笑的獠牙。


    少顷顾岩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在手指尾端处居然出现了一道红痕。


    那是拍打柜门导致的。


    可是顾岩已经成年了,掌心也留有一些枪茧,刚控制力度拍了几下,也只能留下红痕了,用不到几分钟就会消散的无影无踪。


    可是年幼的何让尘呢?


    儿童的手掌更小、更嫩,每一次拍打,都会狠狠擦过那些尖锐的钉头。


    他曾经多少次被锁在这个衣柜里,害怕、无助拍打衣柜,企图唤醒何渭的一丝丝父爱,求放自己出去,直到喉咙哭哑,直到他终于明白——


    没有父爱,哪怕一丝,都没有。


    成长的岁月里有的只是被醉酒后的殴打、被关进衣柜的恐惧……无数伤口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渗出血液,又无声凝结。


    顾岩有些发颤地起身。


    他盯着柜子,里面还残留着那股腐朽的木味,像是童年的伤害从未散去,只是沉默地、固执地,腐烂在这里。


    ——嘭!


    顾岩突然狠狠地摔上木门,震得衣柜好几颗不稳的洋钉都晃动几下,柜门也有点倾斜,甚至还有一两颗叮铃一声脱落坠地。


    他看都没看一眼,冷漠转身,疾步走出这间窄小的卧室,视线扫了一下地窖周围的同僚,随后目光沉郁地望向院子上方的天空-


    远处天际已经泛起了幽暗的色彩,风雪笼罩着整个县城。


    街道两旁,古旧的石灯渐渐亮起,昏黄的光柱下雪花缓缓飘落扫过牧马人的车窗。贾萱萱坐在车后座,哗啦撕开一袋坚果吃着:“哦,我就说呢,他怎么在车里。”


    她把嘴里的夏威夷果咀嚼完继续说:“原来是拿东西啊。”


    “对,”何让尘在她身旁坐着,习惯性双手伸进了口袋,下一瞬发出一句疑惑地:“哎?”


    贾萱萱诧异:“怎么了?”


    只见何让尘右手从口袋掏出,掌心摊开,里面赫然是一个黑色的仪器:“哎哟,我忘记了,这是顾警官的外套,这东西是他的,这是什么?”


    “执法记录仪,”贾萱萱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常见。”


    “嗯?你常见?”


    贾萱萱把手里没吃完的坚果袋子放在腿上,拿起何让尘掌心的仪器,指了指一处的按钮说:“按一下这里就是开,结束后呢,再按一下就关了。那些扫黄大队的都是这样干的,我上班时候不知道看多少次了。”


    何让尘竖了个大拇指:“牛,长知识了。”然后把记录仪拿回,小心翼翼放回口袋,心说这算是公物吧,可不能弄坏了。


    “让尘啊,我是说假如哦,假如有一天我不小心……”贾萱萱垂目犹豫要不要把在车边发生的事情跟何让尘坦白,少顷扭头一看,只见对方正歪着脑袋望着车窗外,“你看什么呢?”


    何让尘没吭声,也没动。


    贾萱萱拍了拍他肩膀:“什么风景,我也看看……”


    “没什么,”何让尘猝然打断,随即转身,正面看着她,完完全全遮挡住住窗外的景象,“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个之前承诺的事情。”


    “哪个?”


    何让尘浅色瞳孔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似乎颤了颤:“就是我们两个不管谁先遭遇不测,都要记得把对方所有的秘密说给警察听。”


    贾萱萱一怔。


    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他们两个都有个共同的‘怀疑对象’——祁建宏。


    彼此有种同命相连的熟悉感,又都觉得探索真相、追求正义这条路太难了,就约定把对方秘密都好好保守,不管谁出了意外,对方都要带着秘密去找警察。


    “记得的,你怎么好端端……”


    “那我现在给你再具体一点。”何让尘沉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去找顾岩,找顾警官,不再是什么‘其他警察’必须是他,记住了吗?”


    贾萱萱好奇打趣:“啊?你这是在变相表达你的感情……”


    “那就这样说好了,”何让尘轻声打断她,“我有点渴了,坚果吃多了,去买瓶水。”


    “我跟你一起呗。”


    “外面多冷啊,你在车里暖和着,等我回来,”何让尘推开车门,咯吱踩着雪地上,视线望着不远处民房,“或者等顾警官回来。”


    嘭!


    牧马人车门被关上,何让尘把身上顾岩的大衣裹紧,双手插兜,迎着风雪独自往前走着,


    绝对没有看错,他一遍遍地回想。


    在车窗外看见的摩托车就是那晚撞向他的车,司机带着头盔依靠在车身打的手势——那就是让他跟出来的意思.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呼啸而过,夜色席来。


    何让尘的脚步停在禾丰县荒废的防空洞口,他视线撇向不远处,摩托车就停在那里。


    拍照,留下物证,交给顾岩。


    这个念头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利落地掏出手机,镜头对准摩托车。指尖尚未触及发送键,防空洞深处突然传来沉闷的回响:


    “敢跟过来,不敢进来吗?不想知道我背后‘老板’是谁吗?”


    何让尘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屏幕上,顾岩的对话框亮着刺眼的白光。


    “想报警啊,这防空洞里面构造你不清楚吗?你觉得,警察能抓的住我?”


    何让尘知道,他是禾丰县人,当然知道这个防空洞的构造,小时候还跟姐姐一起来玩过,从这边的洞口进去,穿过一段百余米长的弯弯山洞,就能从另一边有路灯的地方出去。


    确实来不及,他在想。


    哪怕我现在报警,出警也要时间,而这几分钟这个摩托车手就有可能逃走……怎么办?


    防空洞里再次传来男声:“井底那个被切的白骨,那群警察还没头绪吧,当然了,还有你姐姐,给你三十秒时间考虑。”


    话音落下瞬间,何让尘太阳穴突突狂跳。他缓缓将手机塞回口袋,却在指尖触到某件硬物时瞳孔骤缩。


    ——是执法记录仪,他在口袋里用指尖寻找前面贾萱萱说的开关位置。


    “……还有二十秒。”


    何让尘长长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大喊:“别在那BB倒数了。”


    洞内爆发出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


    “你们一个个,都跟脑子有病似的,”何让尘后面又无声骂了句脏话,随后跨进防空洞。


    外面气温本来就低,洞里面更加寒气逼人,雪夜的冷意与洞内的阴暗融成令人窒息、压抑的氛围。


    噔噔蹬蹬。


    猝然脚步声在深处炸响,男声同步响起:“我们老板说了,你偷进他的书柜,偷拍了照片。”


    何让尘没吭声。


    此刻他有些看不清前方的景象,只能看见一个非常模糊的黑影往右边窜走。


    “拍照也看不懂吧……没事,跟我从这里出去,我就告诉你偷摸进书柜想知道的事情。”


    最后几个字像是按下重复键在洞里回荡,何让尘撑在墙壁的手指一点点攥紧,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好。”


    黑影唰一下远去了。


    心跳声震耳欲聋。何让尘强迫自己回忆童年走过的路径——只要找到那盏灯,找到那束光……潮湿的霉味混着冷气涌进鼻腔,远处水滴的滴答滴答声像倒计时的秒表。


    “呼……呼……”


    何让尘大口喘息着,终于在一个拐弯后,视线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是出口!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却在即将接近时,身体陡然僵硬——


    哐当!


    他小腿一软摔跪在地,苍白的面容写满了惊惧,他发颤地抬头,看着那处光亮。


    ——那不是记忆中的出口,而是一支直射瞳孔的手电伪装的!


    刺目的光柱里,祁墨的脸,渐渐清晰。


    第40章 恶魑锢穴爱意昭【二】


    与此同时,地窖。


    “这个还挺大的,比我之前下的那家大多了,”小汪拿着强光手电四处打探,“顾副队,你说我们这里结束了,要是没……”


    还没等走在最前面的顾岩回复什么,他一旁的孟婳率先抢答:“你这小碎嘴能不能念点好的?”


    小汪立刻就要转头继续碎碎念,可不知鞋底踩到什么一个踉跄,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壁:“哎哟喂,好险,辛苦我是练家子……”他后面自夸的还话说完,只见他眉头紧蹙,在空中晃着手臂:“咦?我摸到什么?黏糊糊的,啥啊这是,苔藓?”


    走在前面的顾岩闻声脚步一停,瞬间转身,擒住小汪的手腕,用手电仔细打量。


    孟婳见他这幅沉思的模样,试探性问:“这苔藓不能证明什么吧。”


    “对啊,副队,”小汪也跟着附和,“前面的地窖,不是都有苔藓吗?而且人家夏主任都说了,牙齿缝里的苔藓就是这种……”


    顾岩沉声打断:“他手上沾到了,那么苔藓上也会留有同样的痕迹,这是肯定的。”随后喊了下正在不远处蹲着检查的方青松喊道,“方主任你过来看看。”


    顾岩说的非常笃定,但其他几个小警员却面露不解。


    他们都明白副支队的意思,就是想提取指纹呗,但是苔藓怎么提取呢?压根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物体,别说提取难,苔藓是植物,是有生长的,能不能保留都是问题。


    少顷赶来的方青松摩挲着下颚回答:“这有点难,也不是不能干,”说着他用手电照着墙壁解释,“得用液氮冷冻后切片,带回去试试看咯。”


    顾岩松开小汪的手腕:“让痕检的同事去拿工具来,优先看这个地窖,毕竟这个是我们检查的最后一个地窖了。”随后他指了指身边的小警员,“你上去通知蒋磊那队,检查完先别撤离,继续封锁地窖,等待我后续指示。”


    “收到!副队!”


    方青松也转身走了几步,挪动到距离地窖入口近一点的地方,毕竟地窖里面信号并不好。


    小汪盯着自己手掌,好奇看着孟婳,惊呼:“这还真行啊?”


    孟婳也表露出头一回知道的表情。


    “有真实案例的,”顾岩拿着手电继续往里探索,一边和身后其他警员解释,“挪威早些年就有一起杀人案,就是因为在木屋门上的苔藓留下指纹,导致身份暴露。”


    小汪跟上脚步,认真思考了会:“我忽然想到一个点,副队。”


    顾岩瞥了他一眼,示意他问下去。


    “这范围不是很大吗?我们查了那么多地窖,痕检兄弟也都带了不少东西回去准备检查,”小汪挠着头说,“真的要把禾丰县所有地窖都那什么,冷冻一下……”


    顾岩这次看都没看他,表情非常严肃地打量着地窖周围,寻找线索:“你自己找这个问题答案吧,”


    “……”小汪捂嘴怯怯问自己学姐,“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吗?”


    孟婳小声解释:“你忘记法医的报告了?”


    小汪疑道:“牙齿?”


    “对啊,法医在牙齿缝隙发现了苔藓,也就是说明死者长期被放在地窖,从而导致化成骨头,牙齿脱落,那么这过程中脱落的牙齿一定在地窖咯。”孟婳轻声说,“我们前面和顾副队下地窖不仅是在找存放尸体的痕迹,也在找牙齿啊。”


    小汪傻乐道:“不愧是我学姐,就是厉害哦。”


    话音刚落,只听顾岩冷冷飘来一句:“孟婳厉害和是不是你学姐没关系,是她本身就优秀。”


    小王瞬间噤声。孟婳也无奈摇头,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打着手电继续寻找了。


    一时间,七八道光柱在地窖来回交错,其实这里的空气是非常沉闷的,尤其是大家都还穿着厚外套,有几个男警员额头都都渗出了几滴汗。


    “早知道也和你们顾副一样把外套给别人穿了,”方青松撅着屁股拉下棉服拉链,“只穿个内搭多舒服啊。”


    一旁的小警员好奇问:“给谁了?”


    方青松眉梢一挑,说:“就那个长得可俊的小帅哥了,我跟你说哦,那个何让尘啊,哎哟喂,真的跟他名字一模一样。”


    “怎么一样?”


    “好一个傅粉何郎啊~”方青松兴致勃勃继续形容,“我方主任阅人无数,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男孩……”


    “牙齿,”顾岩突然出声打断,“方主任你来看看!”


    方青松立刻拿着工具几步走到顾岩身边,视线一定——赫然只见地面上那颗被泥土半掩的牙齿。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旁的痕检员同步把手电对准,在光柱的照射下,几道目光齐刷刷锁在那颗小小的、有些斑驳的牙齿上。


    顾岩神情严肃,和方青松交换了个肯定的眼神,起身厉声吩咐:“立刻去催促液氮送来的进度!加派人手封锁这栋民房,让当地派出所的人去调查出这家户主的身份,我不管什么空房长期无人居住,是谁盖的,曾经属于谁,没有子女,就往上翻三辈!全部给我挖出来!”


    “收到!”


    地窖里所有警员轰然应声,纷纷放下手里工具,拿着手电排队爬出地窖。


    “这里交给你们了,”顾岩拍了拍方青松的肩膀,“不管什么需求随时提。”


    方青松立刻回答:“有的,顾副,现在就有的。”


    顾岩疑惑:“嗯?”


    “这里闷热啊,能不能给买点水来?冰露怡宝不嫌差,脉动可乐更是佳~”


    “……”顾岩眉角抽了下,随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爬出地窖,看着正在院子里整理工具的小汪,淡淡道,“给你微信转了钱,喊几个人去小卖部买点饮料。”


    小汪麻溜掏出手机一看,乐呵呵应了声,和同僚挽着手臂蹦蹦跳跳离开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牧马人车外贾萱萱眉头紧锁盯着自己手机,少顷用手指滑走落在屏幕上的几片雪花,何让尘三个大字清晰出现在拨打电话的界面。


    但语音播报的依旧是关机状态。


    不远处顾岩正阔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当地民警拿着资料向他汇报,他一边认真听着,一边视线扫了一圈自己车边。


    贾萱萱明显有些着急地跺了几下脚,一扭头:“你可算是来了,我跟你说啊,何让尘这人去买个水,找不到了……”


    “什么叫找不到了?”顾岩说着抬手示意民警先停止汇报,“店里问了吗?”


    “去了啊,附近就那一个小卖部,我还能不知道吗?老板说压根没看见何让尘去买东西啊,然后我就打电话……可是,微信语音也是异常中断,然后我就打电话,好几个电话……”


    在场的民警盯着贾萱萱那副担忧的模样,下意识嘟囔了句:“那么大的人怎么会丢呢?”说完还看了眼身侧的顾岩,下一秒他就噤声了。


    视线内顾岩的神情异常肃静,眸光森寒,甚至已经到了让人心惧的程度,仿佛在那副冷峻的皮囊下隐隐藏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忐忑。


    夜色中有数秒的沉寂,这时只听贾萱萱手机上再次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还没等贾萱萱先开口说什么,只见顾岩视望向远去黑暗的长夜:“禾丰县除了地窖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屏蔽信号?”


    民警意识到是在询问自己,想了想:“那就是防空洞了,又冷又黑,连个灯都没,谁大晚上……哎哎,顾副支队,您慢点跑啊,雪天路滑……”


    根本不给民警和贾萱萱反应的机会,顾岩的穿着警服的背影已经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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