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痕烙骨隐暗疤
“这个鱼豆腐……嗯,再给我一串牛筋丸,”何让尘说完步子一挪,站到收银台的顾岩旁,“我选好了。”
顾岩“嗯”了声,打开付款码。
几秒后,何让尘把已经算好价格的两份关东煮端起,朝着便利店的就餐区走去。现在已经是晚七点半了,原本确实是打算去饭店吃饭的,但无奈今天还是元旦假期,各个商场都很热闹,找停车位就耽误了不少时间,从地上车库换到地下三层,才勉强找到一个车位。一进商场每个饭店排号至少是四十分钟起步。
于是,何让尘提议不如去便利店随便吃点得了。
“这是你的饮料。”顾岩把气泡水放在他面前,然后顺势坐下,“下次吧,有机会重新请你吃饭。”
何让尘随意“嗨”了声:“没事,我不挑食,不过呢……”他压低声音,“顾警官请客,我肯定不会拒绝的。”
顾岩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拆开自己的黑椒牛肉盖饭吃着。
他们坐的这个桌子是贴在玻璃边的长形餐桌,此刻并排而坐,椅子距离并不远,两个男人这样坐着吃饭,偶尔手肘会相碰,每次不经意触碰时,何让尘浅色外套与顾岩黑色大衣的衣料就会摩挲出细微声响。
两人就这样一个吃着单一的主食,另外一个一串串吃着各式各样的关东煮,直到顾岩把吃完的饭盒盖上、整理好丢进垃圾桶折返回来,刚用纸巾擦着桌面,便听何让尘说了句“今天贾萱萱跟我说了。”
顾岩并不惊讶,他和贾萱萱关系应该是不错的,聊起来很正常。
何让尘把吃完的签子拿在手里晃了晃,继续说:“你还问她何渭的事情了。”
——何渭,他这样称呼。
但顾岩并没有纠正什么:“嗯,聊了一些。”他透过玻璃观察了下身边人的面容。
“你不想问我什么吗?”何让尘歪头看着他问。
顾岩把手里的纸巾叠好一丢,黑色眼眸直视过来,神情平淡地说:“比如?”
玻璃映出两人对视的侧脸轮廓,窗外街道车流如织,人潮涌动,店内方寸之地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可能是因为头顶光线的角度问题,何让尘瞳孔有些幽深,脸颊又反被渡了一层柔光,神情看上去有一些紧绷。他直勾勾地盯着顾岩的眉眼不吭声,似乎想捕捉到一丝头绪,但又完全看不透。
明明是有些僵持的画面,顾岩却用可怕的刑警敏锐猜出了什么——他想让我问除了画之外的问题,二十年前那场火灾。
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一般人都不会主动提起这种往事,尤其是这场火灾带走了他的妈妈。
“我也不清楚……“何让尘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便利店自动门打开的欢迎音乐盖过,“不过,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因为……“
顾岩立刻问:“因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原因呢?”何让尘垂头轻笑了下,“当然是我很信赖你啊,你可是我心里buff叠满的顾警官啊。”
顾岩怔了下。
就像冬日里积满雪的松枝突然被风吹动,那些看似坚固的冰晶簌簌落下,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问:“二十年前的火灾是怎么回事?”
何让尘猝然抬眼,嘴唇刚刚张开又迅速抿紧,然后他身子一转,正面对着顾岩,才开口道:“火灾发生的时候,我在外面玩——”
他用这句话做了开头。
顾岩微微侧身,手肘搭在桌面,形成一个倾听的姿态。
“等我发现很多人都在喊叫着、黑烟在天上升起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火灾,是我的家里着火了,我跑回家,只能看见何渭跑了出来,身上衣服被烧的破破烂烂,但是……我妈在火里面出不来了。”
何让尘深吸了口气,顾岩试探性问:“是意外起火?”
“我不知道,我当年太小了,什么都不懂。”
确实太小了,一个年幼的儿童在经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要让他去记得细节,那太过分了也有些残忍了。
顾岩沉吟片刻:“有警察上门调查吗?”
“没有,”何让尘肯定地回答,“我没有看到任何警察来过,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忘记了这件事情,没人提起了。”
顾岩“嗯”了声:“也是正常的,火灾本身大部分都是意外、禾丰县又比较偏,很有可能就是村委员上门问问情况就结束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姐姐呢?我听贾萱萱说何辞盈丢了。”
何让尘明显不自然眨了几下眼:“找不到,可能真的是被人贩子偷走了吧。”说完他转向窗外,浅色瞳孔映着街景的流光。
顾岩目光逡巡在他垂落的睫毛和抿紧的嘴唇上,一时竟不知问什么。
便利店灯光在二人身上洒落,清晰地映出顾岩硬朗的侧脸线条;而背对着光的何让尘,只能看见玻璃窗反射出沉默却有些朦胧模糊的面容。
半响,何让尘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顾岩闻声视线一瞥,目光猝不及防撞进玻璃深处——何让尘模糊的倒影正凝视着他,虚实交错的目光在透明的屏障上无声相汇。
他问:“阿姨叫什么名字?”
“楚江宴,我妈妈叫楚江宴。”
“是哪个yan?艳丽的艳吗?”
“不……”何让尘眸底蕴出不属于灯光的亮光,“是目眇洞庭波,辞雄楚江宴。”
顾岩刚想说些什么,只见何让尘突然转身看着他,随后把自己面前的关东煮往他面前一推:“这个牛筋丸很好吃,我特地给你留了一个。”
这样明显转移话题的意思,顾岩自然心知肚明:“好。”
他吃完下一颗牛筋丸后,语气认真地说:“阿姨名字很好听,你和你姐姐的名字也起的很好,都很好听。”
何让尘愣了下:“顾警官,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
顾岩下意识疑惑:“嗯?”
紧接着,视线内只见何让尘弯唇一笑,眼底荡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嗓音轻柔地说:
“因为,我从来没有主动和任何人提及这段悲痛的往事,所以我妈妈的名字,除了我家人、亲戚知道外。你,顾警官,你是第一个我主动告知的。”
顾岩波澜不惊地点头表示知道了。
随后拿起桌面的乌龙茶拧开,大口喝着。茶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而后泛起一丝隐秘的回甘,就像他此刻心头掠过的微妙情绪.
便利店窗外车辆川流不息,节假日的庐阳市商圈难觅空驶的出租车,高架桥上的车灯连成一片暗红色的长河。牧马人随着拥堵的车流缓慢移动,刹车灯的光映在顾岩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所以你手上那个疤也是童年时期,家暴导致的?”顾岩踩下刹车,盯着前面看不到尽头的红色尾灯。
“不是,”何让尘否定地说,“不是被打的。”
他扭头瞟了一眼顾岩,许是被这堵车弄得也有些烦躁,后脑往椅背上一靠,随后自嘲一笑道:“是我自己弄伤的。”
顾岩问:“自己?”
“对啊,小时候调皮呗,嗑伤了,就留下疤痕了,”何让尘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很丑吧。”
——很丑吧?
这是他第二次这样问我,顾岩踩下油门暗自地想。
高架下的交警终于开始放行,车流缓缓松动,拥堵的十字路口渐渐疏散。何让尘问完,便不再出声,像是并不期待回应,又像是害怕听到答案。沉默在车厢里蔓延,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不丑。”
顾岩突然开口回答。他能感觉到何让尘的视线倏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丝轻微的怔愣。
所以他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那道疤不丑,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想回答了。“
何让尘静静看着他,呼吸微缓。
“一个旧疤痕代表不了什么,也不会影响你在别人心里的看法。“牧马人平稳地并入左转车道,顾岩侧头看了他一眼,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最起码在我这儿,不影响。”
何让尘依旧沉默,只是松开了摩挲疤痕的指腹,望着窗外.
牧马人驶出较为拥挤的街道,在找不到停车位的民源小区路边打着双闪停下了,顾岩扫了下四周:“不找车位了,直接送你家楼下吧。”
何让尘诧异:“啊?”
“怎么了?”顾岩语气平淡地打断他,“被罚款的话,你给我报销吗?”
“……”何让尘悻悻说,“报不起。”
顾岩鼻腔里“嗯”了声,手里方向盘一转,车子调头后,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毕竟你买了那么多零食,拎着也挺重的。”
何让尘睫毛轻轻颤了颤,余光扫过后座上鼓鼓囊囊的便利店袋子。
是的,确实蛮多的。
顾警官扬言随便挑选,有人大方买单,他就选了不少平时喜欢的零食,以及赶上便利店活动买一送一的气泡水。
车子直直驶入民源小区,顾岩问:“几栋?”
拿人家手短的小何同学只能乖乖回答:“前面右拐第一栋就是。”
这地方确实有些破旧了,地段也不好,以至于牧马人这样的SUV都没办法停在单元门口,只能勉强停在拐弯处。顾岩啪嗒一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火速拽开副驾驶的车门拎着袋子说:“走吧,我帮你送上去。”
“……”
“怎么了?”
愣在车外的何让尘第一反应是:那么好心?有诈!但下一秒就被‘人家可是警察!你怕个屁啊?’但他又实在不想让顾岩上去,揉着鼻子说:“我住六楼呢,没电梯。”
顾岩眼神微眯,意味深长地说:“所以呢?”
“……”何让尘抬眼看着顾岩在夜色中挺拔的身形,撇了撇嘴,走到他身前,抬手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说,“顾警官,身体当然是棒棒的~爬吧!我相信你的体力!”
顾岩眉角一抽,随即沉默地拎着两个大袋子爬楼了。
何让尘拎着自己装充电器的小袋子,打开手机电筒,亮白的光线在漆黑的楼道里划出一道光区:“楼道灯坏了,小心别摔着,要是你摔了,我可怎么办……”
话刚落地,顾岩在三楼台阶脚步一缓,紧接着只听身后慢悠悠传来后面的话:“毕竟我赔不起,报销不起。”
“……“
何让尘揶揄地问:“怎么了?不会是累了吧?”
此刻的顾岩正偏头盯着他,眼珠在光里像是两颗黑曜石似的,语气冰冷地丢下一句:“我有医保!”然后脚步飞快地冲到六楼。
噔噔噔的脚步声刚停止,顾岩下意识挡住了紧跟其后的何让尘,视线盯着那扇门——房门是开的!微弱的月光从缝隙里渗出来,在地面投下一线诡异的光影。
“别动!”顾岩压低声音说,“肯定不是你忘记了,你在这里等我,”
如果此刻的何让尘没有被眼前景象吓到,他应该能发现其实顾岩的语气非常笃定,就像是清楚地知道何让尘今天出门时把房门锁了一样。
他脑海已经被数猜测,惊惧、慌乱占满了,寒意一点点顺着脊背爬上来。等他回过神,顾岩早就已经推门而入查看。
“东西……“他站在门口颤抖地喃喃着,“我的东西……“.
“啪“的一声,灯光大亮。顾岩扫了四周,屋内确实有明显的翻找痕迹,老式的一室一厅布局,客厅的沙发上面书本被推倒在地,餐桌上倒是很整齐地放着水壶水杯。
他走进卧室,身后突然袭来一阵脚步。他条件反射般反手一扣,将人按在墙上:“你怎么进来了?”
何让尘被松开时踉跄了一下,目光仓皇扫过卧室,喉结滚动:“顾警官,我没东西丢,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岩反应快得可怕,几乎是电光石火间间就明白了何让尘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他没东西丢,不需要报警。
——不需要身为警察的顾岩帮忙。
“你门锁坏了,总不能一晚上不关门吧。”顾岩换了个角度说,“我身为警察,看见这样的现场,自然不能让你这样做,你今晚别在这里休息了。”
何让尘思绪还有些恍惚,反问道:“那我也不能让门就这样开着吧?”
顾岩随手往窗户一指:“你可以不报警,但我可以让去楼下按响车里的警笛,小偷听到后这段时间都不会再犯案了,你的房门可以虚掩着,等白天找个锁匠吧。”
“那我去哪?”何让尘下意识拒绝,“我不想去宾馆。”
此刻二人站在卧室门口,站位和之前在分局简直一模一样。顾岩凝视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甚至能看透对方强装镇定下的忧虑和惊慌,莫名让他心头一紧。
少顷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去我住的地方。“
“什么?”何让尘猝然抬眼,彼此四目相对,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对方面容。
“先过夜,白天再回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决定,“顾岩逼近半步,身形完全笼罩住对方,“还是说……你觉得我,我住的地方不安全?“
何让尘几次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音。
顾岩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么定了。“
“我……”何让尘似乎还没从被盗窃和突如其来的要去顾岩家里的事实走出来,瞳孔里蕴着茫然无措的情绪,喃喃唤着,“顾,顾警官……”
顾岩见他这幅模样,心头没来由地一软,突然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
何让尘身躯微微一僵,却没有挣扎,任由顾岩带着他往外走。
两人就这样相携着走出门口——其实这样的姿势和行为举动其实是很亲密的。
只不过他们二人好像都没察觉异常,
因为一个伸手时未曾犹豫,一个靠近时不曾迟疑,都只是遵随了心海里悄然延展的涟漪.
“你站在这里等我下,”顾岩把便利店袋子递给何让尘说,“我帮你遮掩房门。”
何让尘轻声道:“好。”
楼道内灯光昏暗,月色从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窗户里斜切进来,映出站在阶梯上的何让尘,将他紧绷的侧脸线条镀上一层冷釉般的光泽,他垂着眼,目光惶惑地盯着怀里打包好的黑色书包。
而在几阶楼梯的上方,顾岩正在不动神色地用自己口袋的工具插进锁眼,轻车熟路地一转带出了里面的东西——
月色茫茫,何让尘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举动,只是数秒后抬眼看见顾岩手里拿了张餐巾纸,以为是在擦手,问了句:“我有湿巾,你要吗?”
“不用了,擦干净了。”顾岩神态自若地把纸巾叠好捏在手心,“走吧,去我房子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