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疑;情涟漪
下午一点,公交车慢悠悠停在站台。
何让尘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插兜从后门下车,穿过街道,拐着弯走进旧城区胡同。
民源小区属于滨湖区早些年大面积拆迁被放弃的区域,如今墙皮斑驳,窗框锈蚀。这一片虽然条件不好,但房租便宜,就变成租房人群最多的地方。原本就狭窄的小巷两侧停满了电瓶车,自行车,还有准备到了晚上去大学城的小吃推车。
今天还是元旦假期,这个点胡同里几乎没人。何让尘一个人的时候,习惯性低头走路,脚步飞快穿过巷子口,刚一拐弯就看见单元门楼下站了一个人。
是祁墨。
“小何老师……”
——哐当!
塑料桶被撞翻的声音在单元门口炸开,而祁墨捂着腹部躺在捅边,价格不菲的棉服上清晰映着鞋印。
何让尘语气冰冷:“滚!”
“哈哈哈哈!”祁墨被他踢倒在地,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起身,“小何老师,干嘛对我那么凶呢?”
“因为讨厌你,恶心你,立刻滚!不然我就报警了。”何让尘说完转身就要走进楼道。
“小何老师!”祁墨追上前去,带着笑意,“你就不跟我聊聊吗?”
“神经病。”何让尘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
祁墨脚步一顿,声音陡然拔高:“聊一聊吧,比如你那天在我爸爸房间翻找东西的事情。”
何让尘猛地僵住。阴影里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头微微发颤,骨节泛白。少顷他缓缓转身,回头盯着楼梯下的人:“去街口的快餐店。”
“好啊,都听你的。”祁墨站在原地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走吧,小何老师。”.
何让尘疾步朝着街道走去,恨不得把身后那人的身影甩的远远的,胡同里寒风卷着枯叶在两人之间打转,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其实我应该知道,你在我爸房间里找什么,你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快餐店里,何让尘盯着对面的人,一言不发。
祁墨的声音带着刻意的亲昵,他眼睛细长,嘴唇偏薄,皮肤偏暗,尤其是他笑起来看着别人的时候,会隐隐透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城府,像是毒蛇信子般令人不适。
“你就打算这样一直不理我吗?何让尘。”
“别喊我名字,我跟你没有那么熟悉。”何让尘语气冰冷地说,“如果你想跟你爸告密,随便你,反正我也不会再继续给祁清当家教了。”
祁墨拿起桌面上的橙汁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时眼睛却一直盯着何让尘的脸:“我怎么舍得告密呢,小何老师,其实我是想找你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坐在这里,是警告你,不要再去我家门口堵我,下一次,我一定会报警。”
“其实,我想跟你商量个事情。“祁墨说着突然伸手往前一抓。
何让尘反应极快往后一靠躲避,椅背嘭地撞到后面趴着睡觉的人。他下意识回头:“不好意思。”转回来时,他眉头一蹙瞪着祁墨:“你到底要说什么?”
快餐店巨大落地玻璃映出二人相视的侧脸轮廓——只见祁墨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物盒子往前一推,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何让尘转头望向窗外,浅色瞳孔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窗外冷风依旧呼啸,裹挟街道寒流盘旋而上,尽数消弭远处天边云层.
滨湖分局。
支队长办公室内,顾岩坐在赤红色桌子对面:“吕队,我总觉得邬大勇的自首有问题,虽然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但我依旧想继续深挖下去。”
吕盼梅从案卷中抬起头,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就因为那个贾萱萱的的一句打款?顾岩,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具备任何说服力。”
顾岩向椅背靠去,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警裤绷出结实利落的线条:“我知道。但是太巧合了,我有种警方被祁建宏和邬大勇联手耍了的感觉。”
吕盼梅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之前我们带队去救援人质,祁建宏不着急也不担忧,反而回宾馆睡了个回笼觉,这不符合他在绑架初期的态度,祁清和祁墨被救回来后的几天,邬大勇就自首了,而恰好祁建宏有一笔外国的打款,给谁呢?邬大勇的老婆孩子在国外。”
顿了顿,顾岩一字一顿地道:“太巧合了。”
吕盼梅敏感地问:“你的意思是,在你查出拳击馆后,祁建宏和邬大勇私下联系了?”
顾岩颔首不语。
吕盼梅指尖轻点了几下桌面,她之前带队去淮海市的时候,一路上祁家妈妈其实表现的很正常,惊恐、担忧、等不到绑匪来拿钱时的焦虑。
难道祁建宏真的和邬大勇私下联系了?
——其实站在警方的角度,绑架这种类型的刑事案件,警方并不怕家长不合作。怕的就是站在绑匪那边还假惺惺配合警方。
但作为父母,没有什么比孩子能回来是更重要的。可如果他们一旦对警方有了一丁点的不信任、排斥,就会成为他们和绑匪顺利‘交易’的障碍。
——更何况,祁建宏和邬大勇认识。
半响后,吕盼梅捏着眉心说:“你知道流程的。”
顾岩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这些都是我的推测,毫无支持逻辑。”
一听这话,吕盼梅不由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现在的司法框架下,任由你如何推理、猜测,最后能推翻案件走向,让法官认可的永远且只有铁一样的证据。
更别说这个绑架案已经结束了。
祁建宏一家不追究,邬大勇等人落网,证据、口供完美闭合,现在连个申请调查人家的由头都没。
“顾岩,不能乱来……”吕盼梅压低声音提醒道,“就算你亲舅舅这层关系。”
“吕队,你放心,我不会违规。”
“那你到底什么打算?”
窗外下午冬日的阳光晒下,映出顾岩锐利的眉眼弧度,他语调严厉地说:“暗查,时机合适,我还要重新提审邬大勇。”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暖气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嗡鸣和隐约传来的警笛声。
吕盼梅几次嘴唇一张一合,最终没有言语什么,只是微微点头,那意思是默许。
顾岩起身把椅子推回,大步流星推门离开。脚步刚刚行至拐弯处,忽而手机震动,他掏出一看——竟然还是陌生座机电话?
“哪位?”
“您好,是顾岩警官吗?我们是宾馆前台,您之前在这里给何让尘先生开的豪华标间,我们在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有个手机充电器遗漏,”电话那头前台小姐姐声音甜美,“是给您送到公安局吗?”
“不用了,”顾岩转了个身,后背依在窗边,“我等下去拿。”
“好的,给您放在前台了。”
“谢谢。”
电话挂断后,顾岩垂眸滑动手机,点开微信找到【何让尘】的对话框,打了几个字,刚准备发出去,指尖在发送键上方停顿片刻,忽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删掉了打好的文字转而拨通语音。
铃声响了蛮久,才传来何让尘有些惊讶的声音:“顾警官?怎么了?”
“在哪?”
何让尘没有回应。
此刻顾岩一手插口袋,一手拿着手机,百叶窗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线打在他俊朗的侧脸上,他轻声唤了句:“何让尘?”
“我……”像是猛然拉回什么思绪,听筒里传来何让尘明显慌乱的气息。
‘你没事吧?’
何让尘立刻回答:“没有,我在学校,怎么了?”
——学校?
现在是假期,何让尘去学校干吗?
而且如果在学校为什么背景音那么安静?一点风声和人声都没有,分明就是在室内,这个时候的学校室内,自习室?图书馆?
如果是这两个地方,又怎么接电话呢?
虽然内心冒出无数猜疑,但现实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顾岩语调平稳地说:“你有东西落在宾馆了,我刚好在外面出警结束,顺路带给你。”
“你要来找我?”
顾岩只是简短地蹦出一个字:“是。”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语音那边再次几秒的安静。
“你几点来?我还有些事情,晚点吧……三点半吧,”何让尘突然急促道,“就这样,我先挂了!”
忙音突兀地响起。顾岩保持着接听的姿势没动,阳光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投下一道锋利的阴影。
——他绝对没有听错!
在通话切断前的最后一秒,那声几不可闻的“咔嗒“声,分明是门锁的锁舌弹回的声响.
牧马人在假期的车流中向前行驶,顾岩听着车载电话传来的声音——是他姥姥。
“岩岩啊,春节也不回来吗……”
“姥姥,我刚去新的单位,准备春节值班。”顾岩单手打方向盘拐进单行道,何让尘学校的路牌在挡风玻璃前一闪而过。
“那过几天你回来看看吧,家里一起吃个饭吧。”
顾岩神情毫无变化,但指节却不自然发力捏紧了一下方向盘,少顷他恢复正常用力:“姥姥,我看情况吧。”
“岩岩啊,其实眼看着都二十年了,你也别一直哽在心头了。”
“我没有,放心吧,姥姥,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先挂了。”
“好好好,你先忙。”
嘟嘟嘟——
顾岩面无表情地寻找着路边的停车位,可心头却涌出一种苦涩、火烫而麻痹的感觉一下下撞击着血管。
确实已经二十年了。
他这些年一直保持严苛的生活习惯,用近乎不近人情的态度投入学习、工作,就是为了覆盖内心最深处的悲恸。
顾岩把车停在车位,瞟了一眼副驾驶的充电器,想了想一把抓起丢去后座,随后推门而下,朝着何让尘学校走去.
“何让尘,打一会不?”篮球场旁凳子上,身旁的男同学仰头灌了口脉动,然后用手肘撞着身边的人,“不过,你不是不住校吗,怎么元旦还来学校了?”
“有点事刚好路过,你们打吧。”
男同学把卫衣袖口呼噜一撩:“打一会,不差这几分钟的,来来……”说着拽着何让尘手腕将人拉起,“打完请你吃三食堂黄焖鸡。“
何让尘拗不过,只得答应:“行吧,你等下,我给人发个微信。”
“谁啊?谈对象了?”
“不是对象。”
男同学不依不饶地用肩膀撞他,笑得促狭:“那是谁?我们学校的?漂亮吗?好看吗?“
何让尘按下发送键,抬眼时眸光微沉,语气却认真得近乎郑重:“好看,算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你见过最好看的!哎哟我天,何让尘,你大学期间拒绝多少表白和礼物?居然有人能让你有这种顶级评价?还加了微信主动聊天的……那不得是校花级别啊!”
一听这话,何让尘差点脱口而出,是警花吧!但他忍住了,打趣道:“你猜~”
男同学继续追问:“不猜,你快给我看看照片,我倒要看看什么大美女……”
“看个屁!打不打球?”何让尘打断他的碎碎念,随即扬手,“啪“地打掉对方怀里的篮球。橙色的球体在地上弹跳几下,被他一个箭步抄起。运球、急停、起跳,投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哐当!
球进框的瞬间,整个球场再次沸腾起来。黄昏像融化的琥珀,渐渐包裹住校园。刚踏进校园的顾岩看到微信,看了眼校内总览图,确定了方向,沿着校内文化广场那条路去篮球场.
暮色苍苍,稀疏的人流在校园的小道上穿行,文化广场旁几个女学生羞红着脸窃窃私语,然后又笑着互相打闹走了。
篮球场外围了不少人,顾岩在距离围栏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场上那个身影。
何让尘正跃起截球,起跳时衣摆掀起一道弧线,露出小半截瓷白的腰线。其实他那样的长相很难让人主动联想到在球场奔跑的样子,眉骨到鼻梁的线条是工笔画都摹不出的精致,偏那双好看的眉眼里又盛着未消尽的少年感。
可他真的在篮球场和同学打成一片的时候,那种鲜活生动的恣意劲儿就会散发出来。
——当静态的俊融入了动态的飒,就会形成一种独特的魅力,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都足以丢盔弃甲。
确实会吸引人止步留连,顾岩在想。
他扫了眼篮球场外观看的人群,最后又回到何让尘身上,篮球在空中划出抛物线,他的视线却依旧停在那张面冠如玉,目若朗星的脸。
场边人多了起来,甚至还有男生靠在树边看,顾岩不知为何心里泛出不爽,整理了下衣服,随即大步走近,刚刚贴近篮球场围栏时,正好对上何让尘转身的视线。
“你来啦!”“何让尘眼睛一亮,随手把球抛给队友,小跑几步一把抓起凳子上脱下的外套:“我以为你还要一会呢。”
顾岩在人群中卓然而立,黑色大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声音像是刻意拔高似:“嗯,来接你。”.
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瓶般骤然晕染开来。何让尘踩过枯黄的梧桐叶,与顾岩并肩走出校门时,天际最后一缕残阳正被铅灰的云层吞噬。他好奇问:“顾警官,去哪办案子路过我们学校?“
顾岩波澜不惊地回答:“机密,不方便透露。”
何让尘做了个拉链封口的动作,沉默跟着顾岩的脚步。
他们沿着人行道走着,两侧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从两人肩膀的缝隙漏下来,在地面洇开交融的光斑。
biubiu——
牧马人车灯一闪,何让尘一个阔步冲向后座,指尖刚碰到门把手,后颈突然一紧?回头望去——竟然是顾岩揪着他衣领子往后一拽。
“???”何让尘狐疑的眸子在路灯下泛着琥珀色。
“去副驾驶坐,”顾岩单手拉开前门,“我后座有东西。”
何让尘整理着自己衣领,嘴唇动了动,感觉是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只是听话点头,弯腰坐进车内。安全带金属扣与卡槽相撞的脆响,恰好与顾岩关车门的声音重叠。
“这个点了,先吃个晚饭吧。”
“啊?”何让尘疑惑歪头。
“吃完饭,再送你回家。”顾岩语气不容置疑,踩下油门,“你租房地址发我。”
牧马人驶出车位,路灯的光斑在何让尘瓷白的侧脸上流转,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照得格外清晰。少顷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调整好坐姿,发出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