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好乖。
静立许久,季承宁方回神。
季琳看他浑浑噩噩地站直,面上没什么表情,也只是茫然无措,魂不在身似地朝自己见了个礼就要离开,季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阿菟你要去哪?”
“我,我,”看着季琳苍白的脸色,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季承宁顿了顿,哑声道:“自回来后一直没回官署,我想去官署看看。”
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嗯。”
季承宁出门时犹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策马而去。
狂风大作,刮在脸上生疼。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恐怕不多时就要下雨了。
季承宁神智空茫,一路上不知自己往哪走,勒马急急停下时,忽地见眼前出现一扇黑漆大门,门两边的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晃。
“哗啦,哗啦!”
是……
季承宁茫然地眨了下眼。
“嘎吱——”
门开了。
本是极暗的门内忽地溢出一抹亮色。
其实算不得多么耀眼,那人还是照常穿着件浅灰衣袍,只此刻天地昏茫,四下同暗,唯有他看过来,季承宁心头针刺似的地一凛,神魂瞬间回神。
狂风大作,氤氲了半日的大雨终于落下。
暴雨倾盆。
崔杳见他还傻愣愣地坐在马上,忙接过门房递来的伞,越过雨幕,快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后者眉心轻颤了下,接过他的手,随之下马。
崔杳拧着眉。
方才见到季承宁的喜悦被小侯爷呆呆愣愣的反应冲散了大半。
承宁,出什么事了?
崔杳把伞把塞进季承宁手中。
季承宁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崔杳既递来了,他便接住。
“这样的天气你回来做什么?”崔杳忙解下披风,一抖楼,将季承宁整个裹住。
掌心往季承宁脸上一摸,但觉满手冰冷,他眉头蹙得更紧。
半搂半抱地把季承宁往卧房引。
如幕的大雨下得庭院内都冒了层白烟。
崔杳搂着他的肩,轻声抱怨,“世子去办什么事了,主人家下雨天竟也不留客?旁的也就算了,眼见着天将下雨,连把伞都不知给你拿吗?”
季承宁盯着崔杳。
表妹比往日唠叨了不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却听得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如隔云雾,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季承宁目不错珠地盯着崔杳看,忽地露出一抹笑。
“因为,”他声音又轻又哑,自己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我等阿杳来接我呢。”
崔杳心尖蓦地一颤。
强忍着别过头的欲望,耳尖已悄然红了。
他暗骂自己被季承宁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发过去,勉强拾起理智不依不饶,“我若是不接你呢?”
季承宁好不解,“那阿杳,候在门口是在做什么?”
崔杳深吸一口气,半晌,冷冷哼笑,秀丽的眉眼抬起,“等个春宵一夜后就抽身走人的没良心的。”
季承宁歪头,“我没有。”
几缕发丝被雨水黏在了他唇角,蛛丝似的,不知为何,叫崔杳看出了十分可怜可爱。
小指痉挛了下,扣住季承宁肩膀的手愈发用力,将人带进卧房。
崔杳并不畏寒,他体温较寻常人低些,极不喜热,故而卧房整日凉得雪窟一般,季承宁乍入其中,不期竟感到了满面暖意,如同春日。
房内燃着茉莉香片,将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冻得发麻的躯体渐渐恢复知觉。
崔杳自然地去解他的衣裳。
手指灵巧地褪去披风,内里衣衫沾了水,黏在肌肤上,脱得不那么容易。
落在崔杳眼中,就和不慎跌入水池的猫儿差不多。
许是因为冷,季承宁双肩微微地颤,往日明亮粲然的眸子可怜巴巴地低垂。
崔杳哪还说得出旁的,一时又爱又怜又恼,只顾着给季承宁宽衣解带。
湿衣离体,发出“吧唧”一声。
崔杳手指停了停。
望了眼外面,虽是阴雨天,但总归是白日。
白日宣……他想什么呢!
欲叫季承宁自己脱衣,偏生小侯爷还和离魂了似的,只坐在塌上盯着他看。
恼人。
但又,崔杳只觉指尖阵阵地发烫,强忍着抚上季承宁面颊的欲望,好乖。
素日最桀骜不驯的小侯爷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摆弄,要他抬手就乖乖抬手,要他仰头就顺从地仰头。
极顺从,极信赖的模样。
季承宁仰面,露出一截极漂亮紧绷的颈线,喉结微动,撞得崔杳指尖发痒。
好像,无论下一刻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季承宁都会乖乖地照办似的。
崔杳心头半怜半忧,捧起小侯爷的脸,但见他眼眶发红,眼眸中氤氲着丝丝湿气。
不知道是被雨迷了眼睛,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从季承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看出季承宁不对,失魂落魄的。
可小侯爷不提,他便不问。
季承宁目光缓缓转到他身上。
黝黑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崔杳鼻息蓦地一沉。
于是垂下头,动作幅度很轻地凑近。
季承宁先是觉察出一点湿润。
抬了眼,只见一点猩红近在咫尺。
竟是崔杳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舐去了他的眼泪。
“阿杳。”季承宁缓缓开口。
语气是平静的,长睫却巨颤,蹭得崔杳唇瓣愈发麻了。
崔杳声音轻柔,热气拂过季承宁的眼眶。
“我在呢。”
下一刻,玉像似的小侯爷终于动了,伸手,扣住崔杳的后颈,轻轻亲住了他的嘴唇。
崔杳一愣,心中忧虑更甚。
世子今日实在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可他依旧什么都不问,轻缓地咬了下季承宁的下唇,柔声道:“世子。”
手指插进季承宁的长发,安抚般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气息拂过唇瓣,痒,但更多的是,活着的实感。
季承宁看向崔杳,却听后者郑重其事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的。”
万死亦然。
……
翌日。
季承宁依旧回原官署,崔杳自然要同去——昨日季承宁还一副怔然沉寂的模样,晚上虽好了些,但终究不放心。
轻吕卫官署内极热闹,一个没跟着他去的护卫笑嘻嘻道:“侯爷,下次再打仗,您一定得带上我,属下就算替骡马拉粮草都愿意。”
“打仗这样的事还有想着下次?”季承宁被逗得又气又笑,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滚去值守。”
一帮人嘻嘻哈哈,方才说话的青年笑道:“属下也不是盼着打仗,主要是盼着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啊,侯爷您带着人进城后我回家就被老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斥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怎么人家的好儿郎都能随着您出征,单我这个不成器的被留下了。”
他要去值守,还不忘凑到季承宁面前混个脸熟,“侯爷,属下去了哈,属下叫闻清霄,您千万别忘了,千万别。”
一个同僚笑道:“侯爷日理万机,哪能记住你?”
“你别以为你往侯爷书房窗户里塞小名牌的事情我没看见,我那是不想点破你!”
“你!”
众人笑做一片。
崔杳唇边笑容极清浅,见着季承宁也随意地笑了起来,方慢慢放心。
他起身去开窗。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
今日天空湛蓝如洗,日光浮动。
比之轻吕卫官署内的轻松,御书房内的氛围就显得分外沉重。
此刻,御书房。
今日一早长阳关守将周清安八百里加急送的军报到了,极长的一封,一言蔽之便是道:夷部频频骚扰我边疆百姓,劫掠妇女,大肆搜刮民财、牲畜已有数年,民怨沸腾,近来更出大事,边陲重镇碎金城守将楚铭无能,夷部劫掠了楚铭亲随,而后挟持此人,乔装成其家人骗开城门,碎金城陷。
末了,信中道:“臣等竭尽全力,百战不退,然蛮夷狡诈,终无济于事,臣闻密探言城中百姓死伤过半,尸体无人收敛,财产粮食早被劫掠一空,凡我朝百姓无不痛呼朝廷派兵,罪臣伏请来援,罪臣自知镇守边关不利,来日太平,罪臣愿自尽以谢天下!”
这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圈。
整个御书房内气氛沉郁得无人敢抬头。
半晌,只听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诸卿,有何见解?”
兵部尚书立刻道:“回陛下,蛮人扰我边疆不是一日两日,臣以为应当立刻派兵,收回碎金成,”
有人赞同道:“是,臣也认为应当派兵,不过……”顿了顿,颇有些踌躇。
若是胜,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败,则必会让夷部看出此刻的魏朝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之后,滋扰愈盛,若是因此夷部动了南下的心,当如何是好?
“尚书大人说得容易,大军一日动辄万金,若是派兵,去哪里找银子?”
“不派兵,难道就任由夷部欺凌我朝百姓吗?”兵部尚书冷声问。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户部尚书温声劝道,“银钱之事都还好说,不知可派谁出去?”
此言既出,整个御书房都沉默了。
夷部滋扰边疆已不是一天两天,起先还是三五成群,抢些粮食牛羊马匹就跑,之后,也许是看出了朝廷宁可忍着,不肯将事情扩大成战端的态度,野心一天大过一日,愈发蹬鼻子上脸,而今,竟出了派兵占据碎金城的事!
历经过皇帝登基之初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心说,若是,永宁侯在就好了。
永宁侯在时,外邦臣服,莫说是劫掠,边境百姓多年不闻烽火。
有人轻声问了句,“李老将军如何?”
毕竟,永宁侯就是师从李将军啊。
“老将军已经快八十了,在家赋闲多年,如何能上战场?”
整个御书房内的气氛可谓愁云惨淡。
皇帝目光阴沉地扫过众人。
废物。
他心想,都是废物。
时值多事之秋,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皇帝眼前蓦地闪过那张脸,那张午夜梦回,令他又惊又念的脸。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将这个想法狠狠压下。
皇帝看向一直静默着的三位皇子,道:“老三,你说呢?”
目光瞬间都落在三皇子周琢脸上。
周琢从未上过战场,又不知兵,只得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以为向原之沉稳持重,可受此大任。”
“三弟这话就不对了,此人难堪大用,四年前安州平叛,向原之非但不能守城,兵败竟然先跑了,留满城妇孺惨遭敌手,这样的人没杀他只能算陛下仁慈,哼,还要任用?”周琰冷笑,“你总不能因为此人是你的妻弟,你便如此公私不分吧!”
周琢强忍怒气,“二哥如此贬损向原之,想必是心中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周琰拱手,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推举韩迁为主帅,此人是将门之后,为人持重稳妥,必能收回碎金城。”
话音未落,周琢已冷笑道:“韩迁平庸至极,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靠其父的名声。”
“那也好过个临战退却的小……”
皇帝忍无可忍,“都给朕闭嘴!”
“砰!”
手掌砸在桌案早上,震得桌面上的东西一阵乱抖。
整个御书房瞬间安静。
两个皇子不情不愿地住口。
皇帝目光一扫,“太子。”
此言既出,周琰和周琢都有些不以为意,心道老四除了推荐季承宁还能推荐谁。
“回陛下,儿臣不知兵,”周彧道:“儿臣不知道谁可,但知道季承宁一定不可,陛下若要派兵,一定不可任用此人做主帅。”
嗯?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愕地看向周彧。
平日太子殿下和季小侯爷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今日怎么不推荐自己的人?
不过,与夷部作战比平叛还要凶险,有朝臣心说,太子殿下权衡利弊,未必会愿意季承宁去。
能收复失地大杀四方,固然赫赫之功,若不能,则是滔天大过。
皇帝眯起眼,“不可?”
“回父皇,儿臣以为季承宁才得胜回京,志得意满,若此刻派他出兵,季承宁年轻气盛,极有可能轻敌,更何况蛮人狡猾,小侯爷与之并没有打过交道,且……”他顿了顿,“老侯爷葬身敌手,国仇家恨俱在,儿臣恐他会意气用事。”
周彧一条一条有条不紊地分析出来。
众臣都有些呆滞,而后猛地意识到,派季承宁去哪里不好,没有人会比这位小侯爷更好了!
所谓志得意满,意味着季承宁,及他手下带的兵士都士气正盛,都盼着乘胜追击,虽说季承宁与夷部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季承宁平叛之前难道上过战场吗,此前京中都说他是有辱家声的纨绔子弟,至于老侯爷葬身敌手,那——于大局而言更好了,这意味着季承宁定然与蛮人不共戴天,绝不会被收买。
周彧字字句句都说季承宁不好,可细细想来,分明是将世间最好的人选送上来了。
此刻,轻吕卫官署内。
季承宁忽地打了个喷嚏。
“我说你昨日就不该骑马过来,”崔杳道,语气却没有半分怪罪,他一边说着,将手放在季承宁的额头上,轻轻一贴。
季承宁嘀咕道:“没发热。”语毕,又笑嘻嘻地拉住崔杳的袖子,“好阿杳,你如今愈发粘牙了,天上下的是雨,又不是刀子,怎么做此小儿女态。”
崔杳挑眉。
季承宁抬手,在自己唇瓣的地方刮了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还没安静几秒,他好看的唇扬起,“更何况为了见阿杳,”凑过去,腻歪的很,“真下了刀子也要去。”
崔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甜言蜜语听季承宁说了不知多少回,每每听来,依旧有种心头狂跳的窒息感。
摸了摸他散下来的头发,长指一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季承宁撑着下颌,认真道:“我近来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嗯?”崔杳没听清。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到了书房门口,“小侯爷。”
季承宁忙坐直,一掸官服,“近来回话。”
吕仲上前,急急道:“小侯爷,宫里来人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阿琅若泉下有知,想……
季承宁和崔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若有所思。
“阿杳。”
崔杳回神。
季承宁晃了晃自己的袖子,崔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对方的衣袖,小侯爷笑道:“阿杳如此舍不得我,不若挂在我腰上算了。”
崔杳微微一笑,“我倒是想,”他亦随季承宁起身,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低一笑,“只怕承宁嫌弃我碍事。”
季承宁屈指,顺手往他唇间敲了一下,“这话说得没良心。”
他迈出门槛,想了想,又转过头,“我今日若是回来晚了,就别等我用晚膳了,嗯?”
崔杳垂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季承宁出去,却见一个面生的公公立在正厅,见到季承宁,先毕恭毕敬地见了礼,声音柔软,“小侯爷,快随奴婢入宫吧。”
季承宁略一颔首,二人皆骑马回宫,季承宁余光一瞥,但见此人一直跟在他旁侧,三步之外,不远不近。
“不知公公名姓?”
“回小侯爷,奴婢姓徐。”
“哦,”季承宁微微笑,“徐公公,今日却不见秦公公。”
徐公公垂首,“秦掌事另有要务。”
季承宁眸光微凛,再度往徐公公身上一看,对方还是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脸上似黏了层泥胎面具,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转头。
一路无话。
至宫中,季承宁只觉今日的氛围格外不同,秋风瑟瑟,掠过甬道呼呼作响,他前前后后都跟着宫人,却连丁点说话声都不闻,唯有笃笃的脚步声和风声混杂在一处。
分外冷寂。
徐公公一路将他引到御书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对内道了句,“陛下,永宁侯世子到了。”
季承宁远远地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窗边,他快步上前,俯身见礼,“臣季承宁参见陛下。”
“嘎吱——”
门又被关上。
最后一丝阳光在那人衣袍上华丽的龙纹上流转,灿灿生光,旋即,又在龙目处被猛地截断。
一切归于昏暗。
皇帝站在窗边不言不语。
季承宁也不急,自从被罚过一夜的跪,他对皇帝动辄让人跪着等就没什么忐忑不安了。
只不过,二叔的话又灌入耳中,“长阳关外诸夷部一直虎视眈眈,当年缇阑部世子被诛杀,而今……”
季承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抓到了一点游丝似的眉目。
过了许久,皇帝如梦初醒般地回神,他好像才看见季承宁,“承宁,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
皇帝语气里带着点亲密的抱怨,“你这孩子同你二叔学坏了,与朕愈发生疏,”他略一偏头,“赐座。”
立刻有宫人捧了软垫上前。
季承宁坐定。
只听皇帝继续道:“朕记得你第一次来御书房时还没桌案高,那么大的人儿,胆子却不小,见到旁人一概不理,只要朕抱。”
皇帝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怅然。
季承宁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不期正与帝王四目相对。
后者竟真是满目怀念。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那股生吞了人肉似的反胃感又开始上涌,胃酸侵蚀着喉管,酸疼得厉害,他面色却不改,恭敬回答:“回陛下,臣昔日年幼无知,行止放肆,全仰赖陛下宽容,才有臣今日。”
皇帝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目光委顿了几秒。
说话愈发像季琳了,也愈发像,他登基后的……思绪被猛地截住,皇帝收敛了回忆之色,道:“把军报给小侯爷看看。”
宫人奉上军报,季承宁起身,双手接了。
他一目十行,迅速地扫过内容,越看表情越难看。
蛮夷安敢如此……!
看到最后,已是毫无表情。
他抬眼,素日含情脉脉的眼眸中一片肃杀,寒光凛冽,看得人心惊胆战。
又,欣慰。
欣慰的当然是皇帝。
他已经猜到了季承宁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军报唰地一声响,在那双修长用力,真正淤血拼斗,血战沙场过的手上不堪重负地绷直。
下一秒,季承宁单膝下拜,见了个郑重其事的军礼,拱手道:“请陛下任命臣为将,臣就算万死也必收复失地,驱散蛮夷,还边疆百姓一个安宁!”
掷地有声。
军报落在季承宁脚边,因为主人太过用力而被撕开了道下场的口子。
皇帝眼中的欣慰更甚,大步上前,一拍季承宁的肩膀,“好好好,朕就知道,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季承宁,才能不求功成后的封赏,不畏兵败后的责难,势弱破竹,一往无前。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受到掌下冷硬的触感,忽地有半秒晃神。
“这次出征除了中州军外还有沧州军供你调配,你可节制两州兵马,但有所用,朝廷定无不供给,你不用想其他,”皇帝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重重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朕只要你凯旋而归。”
“是!”
皇帝看着季承宁的脸,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秀弱几已看不出,季承宁五官还是秾艳美丽的,只不过,比起从前的雌雄莫辩,此刻更添十分凌厉,皇帝放柔了声音,“可惜,朕本欲在你加冠之后就让你袭爵,却不想,战火又起。”
季承宁紧绷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三分笑意,“待臣得胜归来,陛下为臣加冠也不迟。”
“好好好!”帝王的掌心用力地压着季承宁的肩膀,“若能得胜归来,侯爵又算得了什么,朕封你做安国公!”
季承宁深深叩首,“臣必不辱使命。”
“对了,”皇帝对眼下君臣其乐融融的氛围很是满意,继续道:“你的那个押粮官很好,朕仔细看了你送来的军报,此人立功不小,却不慕荣利,他淡泊名利,朕却不能有功不赏。”
季承宁心蓦地一沉。
然而他还保持着满目孺慕,“陛下的意思是?”
“朕已经让秦悯去传旨,工部正缺一个侍郎,崔杳先前的官职是低了些,不过,他立下的功劳,倒配得上这越级拔擢的恩宠。”
此刻。
轻吕卫官署内。
秦悯已宣完了旨,满脸笑意地说:“崔大人,接旨吧。”
崔杳起身接旨,“谢陛下隆恩,臣感喟非常。”
秦悯悄然看了眼崔杳,心道,确实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难怪小侯爷那么要高于顶的人都能为了他拒婚。
不过……秦悯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怎么生得有些眼熟?
他没忍住细看了两眼,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崔杳,御前服侍的人,记忆力都远超旁人,奈何,无论秦悯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从前和崔杳有什么交集。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疑惑心说,难道是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济?
他笑,亲亲热热地同崔杳道:“越级晋升,如此荣耀除了朝中那几位尚书大人,就是崔大人您了,上一回有这样的事还是六年前呢。”
崔杳垂首,姿态是极恭敬驯服的,“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必,”他声音好听,一字一句的咬字都很清楚,“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之。”
秦悯笑,“既然大人已经接到了旨意,奴婢就先回了。”
“我送公公。”
“不必。不必。”秦悯好似和崔杳十分相熟,很为对方感到高兴一般,“大人留步。”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
秦悯回来复命,不料看见皇帝站在窗口,秋风呼啸,秦悯忙上前,好声气地笑问:“陛下,秋天的风多冷啊,您怎么站在窗边?”
又偏头,低声训斥:“好糊涂的奴婢,陛下在风口站着,都不知道给陛下披件衣裳?”
皇帝乏味地瞥了秦悯一眼,摆摆手。
秦悯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皇帝忽道:“秦悯,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秦悯动作一顿,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帝的脸,旋即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陛下春秋鼎盛,正值盛年,岂能称老。”
皇帝冷笑,“谄媚之言。”
秦悯扑通一下跪下,“回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就算有九条命都不敢欺瞒您,您是天子,天子万寿无疆。”
若放在从前,皇帝不痛不痒地申饬两句,此事便过去了。
然而,秦悯屏息凝神,听得帝王道:“朕却觉得,朕老了。”
秦悯一惊。
皇帝没有注意到秦悯发白的脸色,他看向窗外。
时值初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片边缘渐渐染霜。
“朕若是不老,怎么会无端端地想到以前的事情,”皇帝的视线落在那片已经开始发灰的叶子上,“朕看见季承宁,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他娘。”
陛下说谁,季季季,季琅吗?
秦悯如坠冰窟,他哪里敢出声,深深叩首,只盼着陛下回忆从前的兴致能赶快下去。
“阿琅初次建功立业时和他的年岁差不多,一般的眉眼,一般的倔。”皇帝轻声道。
也,一般地忠心耿耿。
可当年对他那般忠诚的季氏兄妹,到最后,怎么数年不肯回京,纵然回京,也如普通君臣一般,虚与委蛇呢?
皇帝眉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不冷不热地道:“你说,当年之事……”
他顿住,秦悯心跳如擂鼓,他自然知道这话是皇帝留给他接的,只觉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似索命的闸刀。
他嘴里发苦,脑子转的飞快,义正词严:“都怪蛮人狡诈,致使陛下痛失爱将,如今又频频骚扰我地方,实在该死!”
皇帝收回视线。
是啊。
若非他们,阿琅不会死,阿琛也不会因此失去正大光明的身份,更不会为阿琅的死怨怼他,如果没有那群蛮夷,他和阿琅、阿琛还会是至交好友,一生一世也不曾改。
“阿琅的仇,朕安排给她儿子去报,”皇帝笑道:“阿琅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十分欣慰感激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
季承宁虽不知崔杳与皇帝有何过节,然表妹每每提起帝王时那种冷淡不屑,甚至,夹杂着厌恶的态度,令他不由得心惊。
季承宁匆匆回到官署,他大步进入书房,门被从身后嘎吱一声关上。
正在批阅公文的人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的笑容,不等笑着说一句回来了,季承宁已到了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力气用得很重。
崔杳能感受到,这双手臂在颤抖。
于是他轻轻放下笔,手压在季承宁的手背上,偏头柔声道:“怎么了?”
下一刻,他听见季承宁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帝此举是想以你为筹码牵制我,是我连累你,阿杳。”
喉结滚得飞快,软骨擦磨。
季承宁几乎尝到了几分血腥味。
这种受制于人,为案板鱼肉的日子……手指忍不住收紧,嘎吱作响。
此言既出,房中寂静了几秒。
崔杳却蓦地一笑,他偏头,鼻尖与季承宁贴着鼻尖。
“我起先不过是个买来的小官,皇帝却给我越级晋升这样的高官厚禄,怎么是连累,况且,”他话音中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就不能不看小侯爷的面子,而是皇帝看中了我的才学,非要用我?”
崔杳屈指,擦去季承宁额角的冷汗。
青筋都鼓起,他刻意在这块肌肤上多停留了几秒。
眼前的承宁,实在和往日太不同了。
面色是白的,唇瓣是白的,眼尾却泛着浅浅的红,青筋道道隆起,主人显然愤怒忧虑到了极致,却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两种截然相反的欲望矛盾得崔杳几乎要疯了。
既想弄坏他,看他崩溃,连哭都哭不出声。
又想好好爱护他,让他在自己怀中安然睡去。
崔杳最终还是低声道:“京中有我,你不必担心。”
他能感受到季承宁抱着他的手缓缓放松。
崔杳却压着他的手,不让他放开。
“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季承宁在崔杳耳畔低语,“你等我。”
崔杳心口蓦地一震。
他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无需言语,心绪自相通。
崔杳抱住季承宁,凑近低语,“好,我等世子,大胜而还。”
……
这次出发颇紧急,季承宁这几日除了确认皇帝任命的其他将官外,又确认了一番后勤,并毫不客气地把兖郡从来的新式火炮全部带上——毕竟,这一切在京中都用不到,与其放在府库生灰,还不如在他手中发挥作用。
又将天工部内的近千支火枪全部洗劫一空。
朝廷多年不打仗,天工部内虽还在研制新式火器,但多是拿来给皇帝赏人用的,譬如小侯爷那两把造型精美的火枪。
季承宁“拿”了人家库存的枪不算,竟然还啧啧感叹,“这么多年了,天工部的产量竟如此低下,深失本将军之望。”
用就算了,还挑三拣四。
天工部内随行的官员怒目而视。
不敢大怒,悄然瞪了他一眼。
天工部司长沈楹客客气气地说:“承惠,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
季承宁无语几秒,对沈楹这种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表示反对:“你把你致仕后的养老钱都算进去了?”复又凑过去,腆着脸笑道:“我听说蛮人那有种极特别火枪,不大,射程却远,好像是从什么极西边来的,待我缴获了,第一批就送到天工部,让你拆开看看内里构造。”
沈楹薄薄的眼皮半掀,“小侯爷说的比唱的好听。”
季承宁笑,凑过去低声道:“我说着玩呢,沈司长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他双手合十,拜神一般,难得流露出几分乖巧,“眼下我除了沈司长还能指望谁。”
沈楹顿了顿。
他像是不想和季承宁对视,语气淡淡:“边疆形势不明,小侯爷,好好用天工部的枪。”
打场胜仗回来,方不算辜负。
季承宁岂会不知他言下之意,深深看了沈楹一眼,扬唇,声音拽得长长,“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
就在季承宁派人将天工部“洗劫”一空后,下属官员道:“司长,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
“说什么?你没看见季将军带着陛下的手令吗?既然陛下说了,但凡京中所有,皆尽季将军取之,我们又何必废那个事。”沈楹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你很想把奏折送上去看人家脸色?”
下属忙道:“是属下想差了。”
也是,目下各种奏折除了最重要的交给陛下看,哪个不是内司监浏览一遍批红了事,他们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
五日后,京郊。
天高云淡,烈风阵阵。
周彧亲自来送行,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只是双眸极亮,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比之上次送行,这次氛围更加肃杀在场诸将士却远远没有上次那般忐忑紧张,而是,热血沸腾。
似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近在眼前。
他们看着高台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对季承宁这个主帅的信任已经到了极致。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季承宁接了周彧奉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青年将军抽剑,直指苍穹,“出兵!”
乌黑的令旗如同游龙,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出兵!!”
众将士齐道,声震寰宇。
大军向沧州疾驰。
全速进军,不过半月便已进入沧州之境。
越往西北,气候越冷。
洛京还是初秋,叶子尚未落几片,沧州却已是北风呼啸,寒意刺骨。
大军进入长阳关,但并未入城,而是与驻扎在城郊的沧州军汇合。
此刻。
沧州军大营。
驻守在长阳关内的守将名唤周清安,正是周沐芳的父亲。
“周伯父!”
周清安正欲见军礼,被季承宁一把拉住。
“将军,这于礼不合。”
季承宁道:“在外,您是老将,在内,您是长辈,既非点将台点将,何必在意那些虚礼,”说着一笑,“要是被我二叔知道了周伯父给我见礼,非得说我太‘有规矩’了。”
他重音放在有规矩上。
周清安这才稍稍落意,看向季承宁,心中生出无尽感慨。
“伯父,沐芳呢?”季承宁道。
周清安回神,忙道:“快叫周沐芳进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亲兵去叫,周沐芳早守在议事厅外,听到他爹的声音,嗖地窜了进来。
季承宁看过去。
周沐芳高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本身就不白净,在极西北这样的苦寒之地风吹日晒,人黑得发亮,一咧嘴两颗虎牙露着,像是一匹威风凛凛的狼。
“你居然真的来了!”周沐芳大声道。
四目相对,周沐芳噌地凑到季承宁面前。
他身上带着股砂砾和火药混合的味道,奇怪的是,季承宁并没有觉得反感,而是无比安心。
比闻着那些华贵的鲸骨香、龙涎香更觉安心。
周清安瞪了周沐芳。
季承宁也不客套,把周沐芳拉到自己面前。
他和周沐芳自小在一块,熟得和左右手似的,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接了当地问:“敢问两位我此次来带了一万五千中州军,甲胄与武器不缺,不过军马不足数,火枪更是十人也分不上一支,伯父,沐芳,我来之前听说沧州军有两万,不知可足数?”
毕竟沧州濒临诸夷部,遍地是草原,是最最不缺军马的地方。
他想着,有没有多余的军马匀出来。
“两万?”不等周清安开口,周沐芳已冷笑出声,“只有一万二三,”他晃了晃手指,“这还是算上前些时日受伤的、年老体弱的、病得起不来床的。”
沧州本是百战之地,兵士常年不足,莫说是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了,真到了无人可用的时候,连不足长枪高的孩子都要上战场,与别处不同,沧州是有女兵的,很有当年鸾仪遗风。
“但兵马粮饷还是按照两万人的从朝廷要。”季承宁眯起眼,他看过朝廷的粮饷开支。
他来之前是有地下官员贪污的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而后经过层层克扣,到我们手里不到一万人可用之数。”周沐芳叹气,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小侯爷,你接过的可不是个烫手山芋,而是个火炮炮弹,还是随时会爆炸的那种。”
说着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
周清安沉下脸,“周沐芳。”
季承宁却大笑,“未开战之前就做此小儿女态,周沐芳,你的意气哪去了?”
“哈,”周沐芳冷嗤了声,面上的困顿之色一扫而空,“谁做小儿女态,我是忧心你,罢了罢了,你心中既然有数,我何必唠叨那些,只舍命陪君子,你要做什么,我必效命于前就是了!”
季承宁笑着看他一眼,“谁要你舍命,我要你活着立功。”
桃花眼斜乜,多情又似无情,水波潋滟,看得周沐芳心头一颤,幸好他晒黑了,看不出脸红,不然能被季承宁笑话到明年去。
他忍不住暗骂季承宁,也不知道他怎么长得,越长大越生得狐狸精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侯爷真生吞人心饮精气呢。
季承宁又道:“沧州军谁负责辎重,劳烦青睐,我还有话要问。”
周沐芳蹭地起身,“我去叫。”
他一阵风似地消失,不多时,先听得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跑进来的,还伴随着着一阵阵放开我,你疯了吗的怒斥,两个亲兵打开帐幕,却见周沐芳扛着个青灰色的东西进来。
那东西细细长长,还在不断挣扎。
季承宁定睛一看,那不是个人吗!
周沐芳利落地把人放下。
此人脸被气得发红,唇角的疤痕向下撇着,强忍着怒气面对主帅,对上季承宁的视线时却是一愣。
“季大人?”他声音都颤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几步。
之前的大刑让他的双腿坏了,现下走路还很艰难。
难怪是被周沐芳抗来的。
季承宁也怔然几息。
张毓怀?
此人岂不是舞弊案中带头围堵贡院的那个张毓怀!
张毓怀之前说要来沧州,的确是季承宁安排的,但没想到周氏父子会留他在军中。
周沐芳笑嘻嘻地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对季承宁道:“你安排的事儿,我什么时候没放在心上过?”
周清安则解释,“张先生行事极有法度,心思敏锐,我便留他在军中效力了。”
张毓怀如梦初醒,方才是脸红耳朵红,现下连眼眶都红了,纳头便要拜。
被周沐芳一把薅住了后颈。
季承宁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季承宁摆摆手,“张先生,时间紧迫,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且将沧州军的近况全部告诉我。”
张毓怀道:“是!”
他经年处理沧州军的后勤事务,记忆力又奇佳,将事务汇报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简言之,就是长阳关内的沧州军远远没有两万人,刨去受伤的、年老的,有一战之力的不过万人,兵器倒是不缺,沧州民风剽悍,家家户户都带刀带甲,若是放在十年前,兴许可以上战场,不过连年骚扰挣扎,城内几无可以参军的百姓。
沧州军的军马不多,火器只有先前缴获的那些。
季承宁原本以为中州军够穷的了,可相比较之下,中州军简直是富得流油,毕竟是名义上直属于皇帝的军马,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还有……”
季承宁抬眼,干巴巴地问:“还有?”
周清安叹气。
周沐芳则露出了一个你看我刚才说过什么的表情。
张毓怀一时语塞。
季承宁忙道:“你说你说。”
“还有,沧州军粮草不足。”他声音中带着叹息。
一则,沧州连年打仗,朝廷本就觉得沧州是累赘,派发的粮草并不足数,且经过各级官员盘剥,到沧州军手中的能有十中二三就不错了,二则,沧州本地青壮年一批又一批地送上战场,连年轻力壮的女子都要在厮杀,家中除了老人,就是不大的孩子,地抛荒了,从附近百姓那获取粮草的可能性太小。
就算百姓们肯给,他们也不能收。
沧州冬日来得早,且极其苦寒,一旦下雪万物不生,这就是拿来保命的粮食。
季承宁若有所思。
他盯着沙盘。
沙盘上,碎金城的位置已被撒了一捧红砂。
夷部占据了碎金,但通过周清安的军报可知,城中的粮草已被消耗一空,蛮军还未撤出,看来有占据此地的打算,但军民无粮,若要长治,必须从外面运粮。
季承宁忽地抬眼,“几位,你们派出的探子有没有看到过,”他点点碎金城的位置,“有人往碎金城运粮?”
周沐芳和周清安对视,“没有。”
一个月了。
大军奔袭,所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因为运力无法满足。
“那,就在这几日了。”季承宁蓦地露出一个微笑。
没有粮食是吧。
对面有啊!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
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所谓夷部并非铁板一块,有野心南下的是东面诸部,统谓勒戎,其人口更多,战斗力更强,一直野心勃勃地盯着中原,如同饿狼垂涎着肥肉,现下蛮人共同的王就出自勒戎缇阑部,中原话谓名曰缇阑望月,而多滋扰抢劫,不敢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偶尔还和百姓们做生意的则是西面部族统称为朔迦。
朔迦虽不如勒戎强大,但其占据了一块极好的马场,盛产悍马,之前在洛京贵族众风靡一时的踏风驹就是产自朔迦。
不过,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季承宁唇角忽地荡漾出抹极粲然的笑容,“张先生,我军可和朔迦有生意往来?”
张毓怀闻言面露尴尬之色,周沐芳怕他秋后算账,忙接口,“小侯爷您知道的,中原各地少马场,朝廷更是不管沧州军,骑兵十个人都凑不出一匹马来,”他嘿嘿一笑,“所以就偶尔同朔迦互通有无。”头狼一般英武矫健的青年驯服地垂下头,却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笑嘻嘻地问:“侯爷您要秋后算账啊?”
季承宁亦笑,“你且等着我与你秋后算账呢,小周将军。”
周沐芳顿时放心,抬手在嘴唇上一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毓怀愈发茫然了,“将军?”
季承宁不解释缘故,只笑问:“敢问张先生,目下换一匹战马需要多少粮食?”
张毓怀不明所以,道:“冬日将至,蛮族各部正是缺粮的时候,倘若换寻常战马,十五石足以。”
“这样啊。”季承宁颔首,他拖长了调子,忽地朝张毓怀一笑,看得张毓怀忽生出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位小侯爷当时威胁他说不招就让他熬一遍轻吕卫内的酷刑时就这幅表情!
“张先生,”小侯爷笑容愈发粲然了,“你差人联络萨兀的使者,就说,我们需要三百匹马。”
张毓怀吃了一惊,立刻反对道:“大人不可。”
连周沐芳和周清安脸上都浮现出抹不赞同。
“为何?”
“回将军,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与朔迦交易都是以中原客商的名义,每次不过几十匹马,三百匹战马于军队而言虽不多,但绝不会是寻常客商会买的数目。”
且不说寻常客商怎么在沧州军的眼皮子底下运送出那么多粮食,三百匹战马,如何运到中原,有什么用?这三百匹战马再配上甲胄兵器,武装一只小军队都足够了!
张毓怀继续道:“此举定然会引起朔迦诸部的怀疑,说不定会让蛮部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
季承宁闻言一笑,“谁说我们是寻常的客商了?”
烛火摇曳,洒落在季承宁的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诡魅的、妖异的俊美。
张毓怀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看季承宁的眼睛。
周沐芳和季承宁一块长大,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郎君的模样,实则满肚子坏水。
“我们啊,”季承宁摆弄着沙盘上的木雕,那是一匹极其精致圆润的小红马,修长的指划过马圆滚滚的颈,“可是京中那位大人的亲信呢。”
张毓怀愈加茫然,“哪位大人?”
周清安却听懂了,深深地望向季承宁,”那要看,蛮部以为,我们隶属于哪位大人了。”
……
半日后,萨兀部内。
因边疆战事紧急,朔迦也在缇阑望月的要求下的将营地向东扩。
时值秋末,越往和中原交接的地方,土地越荒芜,连年征战,满地焦土,几乎寸草不生。
本来秋天放牧就难,羊还爱刨根吃草,荒原连片,十几里不见丁点绿色,草料吃一日少一日,偏缇阑望月那个混账还要他们向东驻扎,缇阑望月倒是可以朝下面的部族要粮要牛羊,他们呢?
萨兀部小王爷萨兀兰赫越想起此事越不忿,他皱着眉,漫不经心地听着属下苏乌阿汇报。
平日里还算顺眼的下属此刻喋喋不休的让他心烦。
“咔。”
酒杯被轻轻搁在手边。
萨兀兰赫猛地抬眼,奉酒的女奴一惊,仓皇下拜。
萨兀兰赫捏起女奴的脸,白皙的脸蛋在粗粝的手指碾压下迅速变红、泛紫,后者强忍着痛呼,一双漂亮的眼中蓄满了泪光。
“换三百匹马,”萨兀兰赫阴测测道,深蓝色的眼眸在烛火下冷光摇曳,他松手,烦躁地往前一推,那女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跪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算不上大数,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来烦我?”
“咣当!”
长腿不耐烦地一踢,踹得整个桌案剧烈地摇晃了下,案上的杯盘噼里啪啦地相撞。
整个大帐中噤若寒蝉。
苏乌阿暗道不好。
因着大王爷近来日日在王帐内议事,小王爷心中不快,耐性比平日更不如了。
萨兀兰赫愈发不耐,扯过女奴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压在大腿上。
女奴坐在他怀中,软弱无骨的手搭在他的胸口,颤声抚慰,“王爷。”
苏乌阿扑通一声跪倒,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奉上,“若只是三百匹马,属下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因此叨扰王爷,但属下见那伙人队伍排列极有法度,令行禁止,想来不可能是寻常的中原客商,这是属下趁那人不备偷来的。”
萨兀兰赫皱眉,立刻有一个奴仆上前,扯过信,膝行送到他面前。
萨兀兰赫抖搂开信纸,眉头皱得更紧,一脚踹到了跪在他身边的奴仆身上,“这玩意上通篇都是中原话,苏乌阿,你是在嘲讽本殿下吗!”
奴仆闷哼一声。
苏乌阿忙上前,“王爷请看,”他小心翼翼地点着信纸的一角,“这上面有纹样是中原的龙纹,属下虽然不懂中原字,但知道这东西一定来头不小。”
萨兀兰赫拧眉,“叫个懂中原话的来。”
帐内的奴隶如获大赦,忙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面长须,虽一身蛮族窄衣短打,头戴羊毛毡帽,却依旧遮不住身上那股书卷气。
“张先生,”萨仁兰赫对眼前的男子明显客气了不少,锋利的眉眼间依旧强压着怒火,“你看看,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张先生毕恭毕敬道:“是。”
张先生看得极谨慎,但又相当迅速,不多时,就以蛮语流畅地翻译出了信中内容。
大概就是你之前运的良马殿下很满意,但殿下还需两千匹马,此事一定要从速,朔迦有良马,可若是数量不足,就伪装身份从勒戎换马,大人为此准备了三万石粮食,若换得足量的马匹,按从前路线运抵璋州。
另,尽可寻甲胄,如找不到甲胄,熟铁亦可,依旧从老路线运抵璋州。
萨兀兰赫一下坐直,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那群所谓的中原客商已经从他们手中换了三百匹马,还要两千匹,又要寻找甲胄,摆明了是要武装骑兵,能供养的起两千多骑兵的是什么地方,无非是军队罢了!
沧州军?
不,不可能。
一则沧州军没有那么多粮食,作为多年的老对手,萨兀兰赫当然知道中原朝廷有多么不在乎沧州军,名为正规军,实则穷得叮当响。
更何况就算有,沧州军也不敢拿三万粮草和他们换,此举与养虎为患无异,周清安那个老东西还没愚到这个份上。
既然军马,又要甲胄,萨兀兰赫沉思,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苏乌阿惊声道:“这个所谓的大人想谋反!”
“嘎吱。”
信笺在萨兀兰赫的手中嘎吱作响,“谋反?那不是好事吗?”
依萨兀兰赫看,此人极有可能是中原的一位王子,他早就听说中原那个皇帝生了好几个不省心的儿子,一时还被他父王当做笑谈,萨兀兰赫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狰狞之色,父王也是说得好听,不还是让萨兀真那个女奴生的贱种掺和军政要务吗,甚至冷落了他这个正妻所生的儿子。
但无论是不是皇子谋反,只要有人存了贰心,中原只会愈发胡乱,与他们而言真是天大的好事,萨兀兰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我听闻中原的皇帝昏聩,年老的狮子被年轻的狮子咬开喉咙,是上天允许的。”
帐内众人一惊,皆低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萨兀兰赫冷笑了一声。
他死死地盯着信纸,虽不认识上面的字,却只觉上面的黑点点成了千万斤的粮食。
三万石粮食,足够五万人的大军吃上一个月了!
萨兀兰赫在心底盘算着,面上掠过一抹浓浓的兴奋。
因为缇阑望月的步步紧逼,朔迦各部内也在备战——既要提防沧州军,也要提防勒戎诸部那群六亲不认的疯子突然发难。
毕竟,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尊,绵羊被狼吞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虽也有强大的勇士,但是冬天要来了,粮草还不足,父王已经为这事头疼许久了。
倘若能解决此事,父亲定会高看他一眼,不,不,倘若能拿到那些粮草,他外祖手上的那些兵马定然会听命他的,他外祖父早就想为他保驾护航,只是苦于他在军中没有影响福利,这件事要是做成了,谁还敢说他萨兀兰赫是个只知道喝酒玩女人在奴隶身上撒气的废物?
萨兀兰赫越想越兴奋。
两千匹马嘛,他没有,但是可以暂借。
至于还与不还,给与不给,到了那时候,不全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你做的很好。”萨兀兰赫的声音都沙哑了,他满意地看着苏乌阿,“若事成,我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说:去精卫换了药,这几天处于昏睡不醒的状态,正在调整中,久等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唯念卿而已。
深夜,季承宁那边才散帐。
季承宁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去,语气颇歉然,“一时忘了时辰,还望诸位不要怪罪。”
周清安看季承宁的眼神热络得就和看永宁侯再世似的,满心都是生子当如是,哪里会怪罪,离开时还颇恋恋不舍,“将军哪里的话,为国事,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说着,看了眼周沐芳。
小周将军摸了摸鼻子,快速拉着张毓怀闪人。
几人常夜里行军打仗,就连张毓怀也是深更半夜算账晚睡的人,故而出了军帐还神采奕奕。
周沐芳见他总往自己瞟,猛地一拍张毓怀的肩,吓得后者一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周沐芳也不恼,笑嘻嘻地问:“看我做什么,有话直说呗。”
张毓怀沉思几息,“将军之谋非我等所能企及,”他斟酌着言语,又被周沐芳用力拍了一把,方直言,“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萨兀兰赫。”
毕竟这位萨兀部的小王爷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反复无常,还喜欢虐打努力,在一切强者为尊的蛮部内的名声都一般。
萨兀大君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但他还有好几个成年参政的儿子,尤其是大王爷萨兀真,据说其有其父之风,在萨兀部内极有人望,征调马匹也会比萨兀兰赫更容易。
周沐芳却摇摇头,“萨兀兰赫有个其他人都难以企及的优点。”
“哦?”
周沐芳笑,“是心急。”
那萨兀兰赫是萨兀大君正妻所生,其母是朔曳缇部的公主,嫁过来时不仅带来了上万牛羊,还带来了一个亲弟弟朔曳缇穆,本是公主丧母后害怕自己不足十岁的幼弟留在朔曳缇部为野心勃勃兄长们的所害,然此人悍勇,自十八岁上战场以来为萨兀部东征西讨,战功赫赫。
有这样出身显赫的母亲,和在军中极有人望,深受萨兀大君宠信的舅舅,萨兀兰赫却长成了个不堪早就的模样。
他虽受萨兀大君宠爱,但萨兀大君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有几斤几两,金银珠宝奴隶珍玩流水似地送到小儿子帐中,却很少让他参与政事。
连君后这个亲娘都觉得萨兀兰赫不堪早就,隐隐有支持自己表妹所生的三王爷萨兀苏哈的意思。
周沐芳继续道:“萨兀兰赫他年纪最小,最得父亲宠爱,但因为年岁小且无功,虽舅舅是悍将,一直站不稳,倒是女奴所生的,且战功赫赫的大王子萨兀真更有人望,他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不能即早确立威望,他就只能眼见自己看不上的兄长成王。”
这让出身高贵,一向视萨兀真为贱种的他怎么甘心。
越是不甘心,就越是心急,而越是心急,越会不择手段地以期成事,而忽略,整个事情中不合理的地方。
张毓怀一怔,旋即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
既兴奋,又惊恐战栗,他强按着微微发抖的手,免得让周沐芳看出端倪。
兴奋在于,朝廷派来了一个善用谋略的悍将,恐惧则在于——季承宁初到沧州,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王室辛秘的,难道,在来之前,季承宁就派人探查了吗?
张毓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季承宁那张艳丽俊美得几乎泛出几分妖气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深的心思,幸而是我朝的将军,倘若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幸好,幸好。
张毓怀在心中说。
周沐芳看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强忍笑意,“怎么,被季承宁那小子,”他被张毓怀瞪了一眼,忙改口,“被季将军的心思吓到了?我和你说习惯就好,那小子从小就有心眼,坏事明明使我们仨一起做的,偏他能全身而退一次都没被罚过,我和平之就……”
周沐芳话音猛地顿住,过了片刻,才如常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承宁做什么呢。”
此刻,在军帐中整理文书的季承宁打了个喷嚏。
沧州的确比洛京冷多了。
他心说。
方才将布防与几人一说,精神高度集中时不觉得什么,此刻倦累一股股地从四肢百骸涌来。
季承宁一面拧着嘎巴作响的脖子,一面拿东西,待回神,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支笔,蘸了浓浓的墨。
而纸上,已写下表妹亲启四个字。
烛火摇曳,不知为何,炙烤得季承宁耳尖有点发烫。
怎的这般没出息。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然事已至此,再把纸扔了反而矫情,何必做此小儿女态。
信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我已在沧州,不知京中如何?
静默片刻,又写道:此身一切安好。
唯念卿而已。
……
两日后,萨兀部,萨兀兰赫帐内。
苏乌阿毕恭毕敬地汇报道:“王爷,三百匹马已经交割完成,那个领头的中原人问我们还有没有马匹,我按照您的意思说我们有上万战马,只要他们有粮食,良马要多少有多少。”
“你做的很好。”
沉默几秒,苏乌阿犹豫道:“殿下,难道我们真要和那些中原人换马,两千匹马,未免太多了。”
就算真换来了三万石粮食,可一次性拿出那么多匹马,还是给中原人,大君也不会高兴的!
更何况,一个不祥的猜测迅速掠过苏乌阿的脑海,若是和他们交易的人是沧州军,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看着萨兀兰赫兴致勃勃到了狂热的面孔,苏乌阿闭口不言。
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个想法毕竟可能性极其低,自己何必自找麻烦。
萨兀兰赫闻言大笑出声,“苏乌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啰嗦了,”他抬眼,幽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马,自然不能给,但粮食,我也要。”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告诉那群中原人,粮食准备好了就来找你。”
苏乌阿一下就明白了萨兀兰赫的意思——王爷这是要强抢!
苏乌阿道:“王爷,若是那群中原人说看见了马匹才肯拿粮食该怎么办?”
对方也不是傻子,那么多粮食自然要无比警惕。
就算不要他们先拿出马证明他们确实有那么多马,这群中原人只要比他们稍微晚到一些,见情况不对就能立刻离开。
萨兀兰赫瞥了他一眼,“蠢货!”
苏乌阿忙垂了头,“属下愚钝。”
“哼,你且带几百人赶两千匹马去,记着,带的人一定要穿上奴隶的服饰,以免他们发现不对逃走。”萨兀兰赫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至于本王爷……”
当然是带着人埋伏在附近!
羊叼着兔子肉,来和狼换东西,叫他怎么能忍得住,将羊和兔子,一道笑纳了呢?
……
又数日,苏乌阿接到了那个所谓中原客商的消息,约定今晚交割马匹。
信上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楚明白,苏乌阿心中一喜,忙将信送到萨仁兰赫面前。
“好。”
萨兀兰赫大笑,“来人,为本王爷准备甲胄。”
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恣意张狂。
此刻,夜风呼啸。
夜风穿过沙垒透过被侵蚀出的小小空洞,“呜呜呜——”
声若鬼哭。
一队人马就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从戈壁深处向东行军。
人马延续数里,火光窜动,落在一张张疲倦的人脸上。
他们已经急行军十日了,日夜兼程,每日不过休息两个时辰,人困马乏,尤其是此刻还是深夜,众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觉双腿重若千金,好像前一秒就能倒在地上睡着。
一个小兵眼皮上下打架,身体摇摇晃晃,猛地向前一踉跄。
然而想象中的黑甜好梦并没有到来,“啪!”
鞭子凌厉地破空而来,狠狠地抽到他脸上。
刹那间,鞭痕崩裂,鲜血四溅!
小兵惊恐地捂着脸,血顺着指缝疯狂向外涌,“大,大人。”
“都警醒着点,”方才挥鞭的男人高声道,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全甲,腰佩长刀,看上去煞气十足,他拿蛮话喊道:“前面就是埋人谷,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们一个个的都得去喂狼!”
“是——”
众军士声音低沉地回答。
车队绵延数里,每个车上都拿羊皮遮得严严实实。
男人见众人满面倦累,似有怨气,也放软了语气,“穿过埋人谷,再走几十里就到大营了,诸位弟兄一路上辛苦了,待到大营,我一定为诸位请赏!”
语毕,号令全队继续前进。
车队缓慢地穿进“埋人谷”,所谓埋人谷,其实是山石累积后形成的一个狭长甬道,两边山石高达数百米,陡峭非常,内里却相当平坦。
而若是不走这条道,还要多绕几十里的路,这些士兵本就是从各部征调来的,加上连日行军,心中早有怨气,若不快点结束押送,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策马走到队伍最后方,又令心腹在前方探看。
十里长的甬道走起来相当漫长,抬头所望,漫天阴云密布,无星无月,高耸的山石在夜幕中形状模糊而狰狞,简直像是一双双巨大的,向上怒张的手。
男人强压下心头烦闷,继续向前走。
“哒哒哒——”
整个谷中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就只剩下哀怨悠长的风声,
男人屏息凝神。
最前方的人马已经快要出谷,点起硕大的火把晃动了下,示意没有危险。
男人心头一松。
然而下一秒,“轰隆!!”
地动山摇。
方才燃起火光的地方已经被巨石淹没!
连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震颤发抖,马腿惊恐地向后退。
不等他开口,身后咣当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竟将他们的退路也阻挡了!
“有敌袭,有敌袭,都往上冲!!”
男人尖声道。
瞬间,箭矢如雨。
在他不满血丝的瞳孔中放大,再放大!
血腥味,烟尘味,方才炸山的硫磺火药味混在一处,浓烈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身边的兵士迅速倒下。
可是,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有威力那么大的巨炮,若非炮火炸开了石头堵住了去路,他们怎至于如此!
绚烂的火光扩散而来,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足可将人炙烤成焦尸的热力。
宛如天罚。
倒映在一双双,已经灰败的眼睛中。
夜风尖啸,既像是哭,又像是女人肆无忌惮,张狂至极的笑声。
“轰——”
“将军,下面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了。”
季承宁放下弓箭,迅速道:“派人去给周将军传令,就说,大获全胜,他们可以开始了。”
“是!”
山顶上的军士如同潮水般地下来,清理碎石,将驴车往外驱赶。
有人掀开羊皮,果见下面是满车的粮食。
季承宁留下一千人押送驴车回军营,自己则率领另一千人,带着火炮朝外东南而去。
……
萨兀兰赫不耐烦地摆弄着地腰间的细扁酒壶,“怎么还不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不耐放,烟尘渐起,马蹄声急促,然而却不是从长阳关的方向,而是西边——怎么会是西边?!
萨兀兰赫猛地起身。
到来的不是他想象中的粮车,而是一个个满身焦黑,曳甲卷旗逃窜的兵士,大概有几百人,有的骑马,有的干脆就是连滚带爬跑过来的。
看旗帜,分明是勒戎诸部的兵士!
他再坐不住,传令自己的人马过去。
一时间,自己的兵马、苏乌阿带来的人、军马,还有这伙逃窜的人马混杂在一起,混乱无比。
“怎么回事!”萨兀兰赫厉声喝问。
为首者在昏暗的火光下蓝得发黑的眼眸中立刻滚下一行泪,和脸上的烟尘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
“我们给缇阑大军运粮的,在赤土城受到了沧州军的袭击,求求大人救命,送我们回去!”
萨兀兰赫一惊,“你是说沧州军大军出动了,有多少人?”
“回大人,事发突然,我们也没看清,黑压压的一片,说不定有近万人!”
萨兀兰赫带来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被蒙上眼睛的军马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急促不安地踏着地面。
萨兀兰赫一时间心乱如麻,可望着众人希冀的眼神,又不能露怯,怒斥一声,“怕什么!”下一秒声音就褪去了方才的气势,“你是说沧州军在赤土城附近袭击了你们?”
“回大人,千真万确!”
“好!”
萨兀兰赫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得三万石粮食虽好,可若是和沧州大军撞上,粮食军马统统保不住,遂道:“你们听令,和本王爷一道回大营,”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有半句虚言,本王爷拿你们祭旗!”
语毕,又传令,“快,快,传令下去,往西北方向走!”
那人道:“大人,我们兄弟们受了伤,有的还没有马,不知道能否请大人……”
萨兀兰赫面上浮现出狰狞之色,没听他说完就厉声打断,“没有马就滚到最后面去,别耽误本王爷行军!”
那人唯唯诺诺,“是,是。”
示意自己的人都往后撤。
萨兀兰赫哪里还管得着其他,扬鞭就走。
尘土飞扬。
他心中大骂勒戎诸部都是群废物,那缇阑望月更是无用,若非他们,今日他早就立下大功了,这两千匹马借一次容易,再借就难了!
萨兀兰赫本欲加紧行军,奈何队伍太过混乱,不仅要驱使马匹,后面还跟着一串七零八落的勒戎人。
他面露不屑。
所谓骁勇善战的勒戎人也不过如此。
他扬鞭,快步在前。
他是竭力避着赤土城的方向,往萨兀部大营驻扎的方向前进,不知多了多久,眼前倏地炸开了一抹火光。
他以为是来迎接的萨兀部族人,颐指气使地一扬鞭,却发现,萨兀兰赫瞳孔猛地缩紧了——那是,沧州军?!
火光在夜风中疯狂摇曳,落在人面上暗淡若鬼火。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午夜梦回中都足以叫他冷汗淋漓,肝胆欲裂的脸,因为下一秒,这张脸的主人就挽弓射箭,“嗖——”
一箭贯穿了他的帽缨!
巨大的力量扯下了他的首甲,“咣当!”甲胄坠地,被慌乱的马匹踩到,更是哀鸣了一声,前蹄猛地扬起。
不过瞬息之间,那支队伍就如同幽冥中的鬼军一般,悄无声息又迅捷狠厉地到了他面前。
属下的哀嚎声只持续了半秒,就被一剑斩下头颅,鲜血疯狂喷涌!
萨兀兰赫想向后退,身后却传来了苏乌阿的惊叫,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那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勒戎人的残军手持长刀,肆意收割着他手下兵士的性命。
这就是萨兀兰赫关于今晚的全部记忆了,须臾之后,他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从马上跌落。
血与尘混合,在沙地上恣意流淌,宛如凭空生出的血河。
迅速、无声、令行禁止、又狠厉非常。
夜风中漂浮着一股浓浓的腥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承宁传令,“收兵!”
“是——”
众人声音极其沙哑,却带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含章宝贝一千一百枚月石。
迅速换成图床。
感谢我是大胃王、临晚、云捂、安之宝贝的月石。
啾咪[猫头][猫头][猫头]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一条,崔杳用过的衣……
虽是深夜,整个长阳关内却是灯火通明。
兵士们解下羊皮,一车车金灿灿的粮食照得他们脸都亮了。
张毓怀亲自负责清点入库,心情激动得有些拿不住笔。
这些粮食可以支撑五万人吃一个月,更别说,是几乎不废什么代价,白白得来的!
身侧的年轻记录官哪里见沧州军这么富裕过,一面写,一面亢奋地道:“难道季将军真是神仙不成,他怎么知道缇阑望月的押粮车会在今晚到?”
季承宁当然不是神仙,这点张毓怀清楚。
他能如此准确的知道缇阑望月粮草将至的日期,显然对于押粮车行军速度、路程远近、包括季承宁对缇阑望月的军队粮草消耗推算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简直是将星降世!
原本还有老将对季承宁这般年轻就做主帅心怀不满,此刻看见一波波运到城中的辎重都心服口服。
“将军们怎么还没回来?”
有人突然道。
是啊,劫完粮草也该回来的,有人担忧地心想,莫非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样想着,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看,有烟尘!”
众人在城上离老远就看见了几千匹马荡起的尘土,因距离太远,看不清人,只见如此浓重的烟尘,骑兵大约得有几千之数,后面的步兵又该有多少?
不会是缇阑望月被劫粮草后恼羞成怒,派大军来了吧?
张毓怀脸色惊变,“周将军何在!”
城楼上气氛顿时一变,众将官列上火炮,严阵以待。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张毓怀瞪大了眼睛,为首的那个穿着蛮部衣服的,正在兴高采烈地挥着火把的不是周沐芳还是能谁?
众人都懵了,不由得看向张毓怀。
张毓怀也不可置信,最让他不可置信的不是周沐芳和上千兵士的打扮,而是,而是他们先前以为是骑兵的东西,其实是一匹匹战马!
先前季承宁说过话的涌入脑海。
张毓怀如遭雷击,浑身上下都亢奋得发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先劫了粮草,又把萨兀部的战马弄了过来,这是何等周密的心思,何等强大的行动力。
张毓怀飞奔下城楼。
记录官大惊,忙赶着跑下去,“大人,大人慢点啊!”
腿,腿不要了!
季承宁则在后面殿后。
一匹匹马送入城中,比粮食更让人亢奋。
有的兵士看见这样油光水滑的战马都走不动道,恨不得搂着马脖子牵到营房去,自己睡马圈。
整个城内喜气洋洋,每个人看季承宁的眼睛都亮得和过年的灯笼似的,季承宁疑惑,“你们都不困。”
谁看见这些能困?
有个年岁小的将官凑上来,“将军,我看蛮部那些王爷刀也好,您……”
“是啊,那么厚重宽大的刀,据说用得好的,能横劈开一匹飞奔的马!您什么时候带我们开开眼界?”
季承宁大笑,“改日叫你们看看缇阑望月的刀。”
这话说得狂傲至极,可没有人会怀疑。
他们都虔敬仰慕地看着季承宁,如见天降将星。
如见,令他们心服口服的新王。
待清点完毕,周沐芳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往季承宁身上贴,笑嘻嘻地调侃,“小侯爷有朝一日要是不在行伍中,去做土匪也定然能占地为王。”
“承你吉言,”季承宁挪开他的脑袋,“我去圈地盘时一定带着你。”
张毓怀无奈地看二人说着近乎大逆不道的话。
季承宁也不放过张毓怀,“张先生就做个账房先生。”
张毓怀拱手,居然认真回答:“是。”
季承宁大笑着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
首战告捷,喜气洋洋,季承宁让众人都去歇息。
自己则斟酌着写战报。
今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
不同沧州军上下的亢奋,此刻,无论是缇阑部,还是萨兀部,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军帐内,烛火下面投下一片浓郁的阴霾,正笼罩在紧紧攥着书信的人脸上,此人眸色蓝中泛碧,两道像是文字般的古老图案镌刻在他双颊上,轮廓极其分明,英俊得煞气四溢,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深深的铜色,连发丝都带着久在烈日下的红褐色。
“你是说,此事还和萨兀兰赫有关?”
……
寒气针一般地刺入他的肌肤,挥之不去,冷得身体紧绷,嘎吱作响。
好冷。
这是萨兀兰赫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乃是道道木梁,这里不是他的帐子,是……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昨夜马匹的嘶鸣、身侧兵士的惨叫,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萨兀兰赫面色陡变。
他倏地起身,然而才站起来,巨大的眩晕感又迫使他跌坐回去。
他眼珠中满是血丝,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却见自己应该是在个类似于柴房的地方,只不过四面无窗,只一扇不大的门,却是拿铁铸的,看上去异常厚重结实。
他挣扎着爬起,小心翼翼地先前挪动,试探般地推了下门,纹丝不动。
“有人吗?”
“有人在吗?”
他分明听见外面有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却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
“来人啊,来人啊——”
庭院内守着的军士早得了季承宁的命令,不许他们和里面关着的人说话,更何况,他们大多也听不懂萨兀兰赫在说什么。
“我是萨兀部未来的大君,来人啊,快来人——”
“等我出去,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把你们通通都杀了!”
军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只听房内的声音从嚣张跋扈,变得沙哑沉闷。
萨兀兰赫喊得没了力气,又饿又冷又是懊悔,恨沧州军,恨其主帅阴险狡诈,恨苏乌阿,两排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若非苏乌阿拿到那封什么破信,他怎么会沦落到这等田地!
该杀的东西!
怎么办,今日之后,父君定然更不信任他了,萨兀真那个贱种此刻应该在笑话他吧。
萨兀兰赫面容狰狞地想。
要是他能出去,就将他们通通杀了!
可渐渐的,他发现连恨意都开始变得软绵绵。
头上的伤口感觉愈发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如隔云端的,轻飘飘的疼。
“救……”
干涩的双唇中吐出模糊的中原话。
在他抓来的中原奴隶口中,那些被虐打的奄奄一息的,眼神涣散的奴隶口中。
他不解其意,随便抓来一个还算驯服的奴隶,“他们说什么呢?”
奴隶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在求饶。”
原来是在求饶。
他畅快又不屑的大笑,铁靴踩上那有进气没出气的男人凸起的肩胛骨上,好像踩住了中原嶙峋而峻拔的龙脉。
“救……”
萨兀兰赫声音沙哑得几乎不能听了,重复着他为数不多知道的中原话。
“嘎吱——”
门开了。
外面凌冽的寒气疯狂涌入,萨兀兰赫一个激灵,原本涣散的精神瞬间回拢。
他吃力地抬头。
他先看见了一双皂靴,再往上,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玄色衣袍,裹着来人笔挺袖长的身体,而面容则是——萨兀兰赫悚然剧震,只觉寒气倏地从脊椎往上窜,则是昨夜,那个一箭贯穿他帽缨的人!
他牙齿都在打颤,明明可以一箭射杀他,却有意留他一条性命。
萨兀兰赫忽地想不明白,自己没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伏下身,笑问他,“小王子,你歇得好吗?”
昨夜那个诓骗他,自称勒戎人的年轻军士站在他旁边,将话翻译成蛮语问他。
那张漂亮逼人,若是放在平时,他定要好好赏玩的脸毫无芥蒂地凑近,好像他们之间不是阶下囚的关系,而是好客的主人在询问自己的客人自己招待得周不周全。
却让萨兀兰赫愈发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往后缩,肩胛骨撞到墙壁,磕得他生疼。
“你,是谁?”
沧州军内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号人物。
军士转述给来人听。
来人微微一笑,笑容竟还是温和明丽的,落入萨兀兰赫眼中,不啻于恶鬼索命,“本将军是沧州军新主帅,季承宁。”
季承宁?
若是放在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人身上,应该能从这个名字推测出他和当年马踏蛮部的永宁侯有些关系。
但萨兀兰赫生得太晚,没来得及感受永宁侯留给当年蛮族诸部共同的心理阴影。
季承宁还有军务要处理,说得很直接,“小王爷,你还有用,本将军不杀你,不过,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萨兀兰赫布满了浓郁血丝的眼中划过抹希冀,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要拿我做交易?”
不等季承宁开口,他冷笑一声,“我草原上的男儿,没有向敌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道理!”
季承宁闻言一笑。
他笑得很漂亮,是那种张扬又艳丽,晃得人眼睛都痛了的笑容。
而萨兀兰赫也确实眼眸紧缩。
因为,就在那扇还未完全闭合的门外,一具具还热气腾腾的尸体被像死狗一般地拖了出去。
他瞳仁巨震。
有人快步进来,在季承宁耳畔说了什么。
他腰间燕翎刀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清理干净,随着主人上前的动作,一滴一滴地实在地上。
季承宁点点头,朝萨兀兰赫的方向一扬下巴。
对方颔首。
萨兀兰赫半边身子都麻了。
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想杀了他?
不不不,他不敢,可若是,他真的敢呢,自己怎么能拿性命去赌?!
嘴比脑子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飞快而绝望地出声,“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爹是萨兀部的王,我阿妈是公主,他们最疼我了,你想要什么!”
季承宁将要离开的脚步一顿,露出个极其粲然的微笑,“这才对嘛。”
他偏头道:“给小王爷拿纸笔来,我说,小王爷写。”
半日后。
萨兀部大君帐内:
萨兀鹘面色极其难看地合上信,写信人双手颤抖得握不住笔,但他还是看得出那是自己儿子的笔迹。
信中说得简单明白,大意就是萨兀大君,你儿子萨兀兰赫在我手上,若想他活着回去,拿五千匹良马来换。
五千匹?
那两千匹马都足够让萨兀鹘憋闷得几乎呕血了,季承宁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五千匹战马,他怎么不要整个萨兀部曳甲来降呢?!
萨兀兰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萨兀鹘盯着下面伏地跪着,瑟瑟发抖的苏乌阿看了半天,突然道:“你是苏乌阿?”
苏乌阿惊恐地抬头,不明所以道:“回大君,属下是苏乌阿。”
萨兀鹘却摇头,“你不是苏乌阿,苏乌阿是我族勇士,怎么可能为了活命尊严全失地为敌人送信呢,你不过是季承宁扰乱我军军心的手段。”
下一刻,萨兀鹘的声音骤利,“来人,将这个假扮苏乌阿的中原人拖下去祭旗!”
“大君,大君,我真的是苏乌阿,大君饶命,求大君看在我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留我一条贱命为大君……唔!”
被堵住了嘴,苏乌阿目眦欲裂。
声音远去。
萨兀鹘深深地闭上眼睛。
一堆事务陡地压下来,令他心神俱疲。
“唰啦——”
大帐被撩起。
守在帐外的亲卫毕恭毕敬地见礼:“君后。”
萨兀鹘抬眼。
他的妻子朔曳缇云青快步向他走来,二人成婚二十余年,云青一直是端庄的,富有威仪的,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身量高大,皮肤晒得浅褐,她年不足四十,五官秾艳而大气,只不过今日看起来分外憔悴。
可萨兀鹘心中没有丁点怜惜。
都是这个女人生得好儿子!
“你来了。”他淡淡开口。
朔曳缇云青见状只觉被人迎面泼了满头满脸冰水,但想到儿子,她还是强压脾气,“大君,您打算何时去救兰赫?”
季承宁派人送来的信,不止萨兀鹘看过了,连她本人都听到了风声——她很难不听到风声,季承宁派起兵在驻地外骚扰,将萨兀兰赫是怎么被俘的,损失了多少人马,还有他还活着,只要萨兀部出五千匹马就能将人换回。
朔曳缇云青怎么不知道这五千匹马珍贵无比,然而,当另一头悬挂着自己孩子的性命时,又无足轻重。
萨兀鹘强压不耐,叹了口气,轻轻抚上朔曳缇云青的手背,“云青,你要为了大局考虑。”
似,尘埃落定。
朔曳缇云青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救兰赫?”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话音咄咄逼人,哀戚道:“这么多年来,我为大局的考量还不够吗?”
萨兀鹘只觉心头本就熊熊燃烧的火被噌地点燃了。
一把扯过信,扔到朔曳缇云青面前。
“且不说那个蠢货让我不白白损失了两千匹匹马,他擅自行动,又被轻而易举的打散,他被沧州军俘虏,非但不知道自杀,竟然还派亲信恬不知耻的来求援,对我们的士气是多么大的打击!这也就罢了,你看这是什么?!”
朔曳缇云青一把拾起信,修长的五指攥得信纸哗啦作响,但马上,她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萨兀鹘的怒吼还在继续,“缇阑望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新来的沧州君主帅不仅骗了我们的马,还劫了缇阑望月的粮草,现下缇阑望月以为此事是我们萨兀部和季承宁勾结好的,要来找我们兴师问罪呢!”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
看着朔曳缇云青抢他颤抖的样子,萨兀鹘深吸一口气,语气放柔,“缇阑望月的铁蹄踏破敌人头颅的样子你不是没见过,凡有不从的部族,战败后族人十岁以下一律都没为奴隶,成年男子被杀的干干净净,他排除异己那几个月连白草河都染成了红的,鱼被喂得肥硕无比,若是缇阑望月因此震怒,要杀的是我们,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帮我们?”
他悲哀地看着朔曳缇云青,“云青,你觉得我们抵挡得住缇阑望月吗?”
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攥着信纸,浑身都在颤抖。
萨兀鹘上前,轻轻地搂住朔曳缇云青的肩,“云青,兰赫也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吗?”
话音未落,朔曳缇云青猛地抬头,乌黑得几乎泛出青色的长发下,是一双被愤怒、恐惧、还有怨恨熏染得赤红的眼。
她一把打掉了萨兀鹘的手,“好好好,我早该知道我的枕边人是一头豺狼!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萨兀鹘大怒,“你……!”
朔曳缇云青退后两步,手颤抖地指着萨兀鹘的脸,“我的鹰奴儿因为他父亲的愚蠢战死了,我的隼奴儿要因为他父亲的冷酷无情,被敌人砍下头颅挂在城楼上,我只有这么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都要为了我丈夫而死!”
“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萨兀鹘嘶吼。
“他们两个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的不是你,你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包括萨兀真那个贱种,而我呢,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了!现在,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语毕,朔曳缇云青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情绪,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萨兀鹘,“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转身就走。
“云青,云青,朔曳缇云青!”
萨兀鹘气得浑身发抖。
他无力地倒在案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桌案上那封来自缇阑望月的信。
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笔毕恭毕敬地认错,他咬了咬牙,承诺缇阑望月,被劫走的三万石粮食由他来承担。
此刻大帐外,铅灰色的天空下隐隐有细雪飘落。
朔曳缇云青一路向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人一把拉住。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满含担忧的眼。
对方的甲胄还没解下,“阿姐?”
朔曳缇穆触手只觉满掌心冰冷,姐姐手背上的旧伤疤在寒风中发红发紫,他忙将人拉进军帐。
朔曳缇云青忍了一日夜的泪终于滑落。
不知为何,朔曳缇穆的目光有些躲闪。
面对着唯一的亲弟弟,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隼奴儿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了?”
朔曳缇穆干涩道:“是,都怪我,隼奴儿借马匹时我就该跟着他。”
朔曳缇云青垂泪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无声落泪。
朔曳缇穆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是几同母亲,抚养他长大的亲姐姐,一面是萨兀鹘的宠信和倚仗,他犹豫着,去给姐姐拭泪。
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
朔曳缇云青身形一晃,下一刻,竟是跪倒在地。
朔曳缇穆一惊,想拉起对方,可姐姐挣扎得就如同被捕兽夹卡住了腿的母狼,朔曳缇穆眼眶发烫,双膝一弯。
胫甲重重地砸在地上。
朔曳缇穆哑声道:“阿姐……”
朔曳缇云青闭上眼,声音已经颤得不能听了,“阿格,你帮帮姐姐,姐姐这一生只求你一件事。”
朔曳缇穆仓皇地垂头,他不敢去看姐姐的表情。
可是,正抓着他手臂的手上因为用力太过,陈旧的疤痕都绽开似的狰狞。
他七岁时被父亲鞭打,是姐姐抓住了父亲的鞭子,陪他一起跪在雪地上。
那个大雪天可真冷啊,只有不断流出的血是热的,只有身前瑟瑟发抖,却始终抱着她的姐姐是热的
萨兀兰赫不仅他姐姐唯一的儿子了,更是他姐姐一生的指望。
“阿姐,”朔曳缇穆听到自己颤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算砸碎了自己的骨头,也会把隼奴儿救回来的。”
朔曳缇云青眼泪滚滚落下,她郑外开口,忽听帐外传来了阵慌乱的脚步声。
“君后,不好了!”她的近卫在外喊道。
朔曳缇云青长眉一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静威严,她起身,命令来人进来,一面淡定地擦泪,一面问:“怎么了,慢慢说。”
“大君旧伤复发,方才呕了好几口血!”
“什么?!”朔曳缇云青下意识要起身出去,动作却遽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
朔曳缇穆微微颔首。
萨兀鹘旧伤复发,这几日却不要妻子照料,而是只见萨兀真。
这个明显的信号让萨兀部,乃至整个朔迦内都人心浮动。
萨兀兰赫是回不来的,可大君后还有个亲外甥萨兀苏哈,更何况朔曳缇部和君后那个煞神般的亲弟弟还盯着呢,若是叫萨兀真做了大君,别说君侯和朔曳缇将军不同意,朔曳缇部恐怕要最先发难!
一时间,局面愈发混乱,派系林立。
这不过几日而已,若是长期以往下去,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有人心中升起了极不祥的预感。
……
季承宁虽没亲眼看到朔迦内部的乱象,但从他们调兵愈发频繁,甚至自己人间还打了两场就可见一斑。
听说是萨兀鹘有意传位给大王爷,君后坚决不许,两方的人马都绷得极紧,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轰”地炸开。
季承宁这次出征学乖了,言官们骂他事前不请旨,事后不奏报,季承宁便在此事后详细地汇报,把沧州军上下都夸了遍,为诸人请功。
另一面,与崔杳的信亦不断绝。
崔杳的回信看起来极其正经,仿佛二人只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用词相当毕恭毕敬,汇报京中事务,还着重提到了——近来,有人日日夜夜监视侯府。
季承宁读到这句话冷笑。
将崔杳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不见半点温软言辞。
季承宁哼了声,只待回去和崔杳算账。
又打开崔杳送来的东西,除了些珍惜伤药外,就是,季承宁疑惑地把这玩意拿了出来,一条衣带?
他记得表妹系过这条衣带,上面的竹叶会随着人行动而映照着浅浅的碧色。
是一条,崔杳用过的衣带。
小侯爷摆弄了半天,忽地噗嗤一笑。
“来人,去告诉萨兀兰赫,他爹娘都不要他了。”
眼中光华流转,“但是小侯爷宅心仁厚,愿意放他回去。”
既然整个朔迦内局势波诡云谲,他更要将水搅浑!——
作者有话说:感谢溁熟霖宝贝的二百七枚月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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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下场就如此城!”……
萨兀兰赫呆呆地坐着,那个会说蛮语的军士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灌进他耳朵里。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的嘴唇,其实大部分话都听不清了,脑子嗡嗡乱响。
什么叫父亲杀了苏乌阿,说他扰乱军心,难道父亲不会救他了?
当听到萨兀真可能即位的消息甚嚣尘上时萨兀兰赫猛地抬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从他生下来开始,萨兀部就该是他的,母亲,母亲和舅舅呢,为什么连他们都能不管他?
两行泪顺着萨兀兰赫明显清瘦了一大圈的脸上滚落。
军士警惕地看着他。
但见这双眼中的痛苦瞬间又被浓浓的恨意取代。
萨兀真这个贱种,和他那个下贱的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蛊惑了父亲,若他能回去,萨兀兰赫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狰狞,定然将这个贱种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还有,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萨兀兰赫甚至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还有他父亲。
不,那个男人已经不算是父亲了。
他父亲不会将他丢在这吃任人欺辱,还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一定是季承宁在骗他!
萨兀兰赫神情癫狂,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得听不清内容,“不会的,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军士冷眼看他伏在草席上嚎咷痛哭,半晌又冷冷地补充,“但是,将军不打算杀你。”
萨兀兰赫脸上是尘和泪的混合物,看上去哪还有前几日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他猛地扑上去。
“唰啦——”
刀刃出鞘。
萨兀兰赫动作一下顿住,又僵硬地缩回原位,“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说着说着,又癫狂地笑了起来。
军士冷淡地说:“将军不打算杀你,非但不杀你,将军还要给你一匹快马,让你可以立刻回到萨兀部。”
萨兀兰赫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的眼睛睁大极大,因为瘦,这对浑浊的眼珠瞪大时显得格外恐怖,密闭血丝似乎马上要爆开了。
“你说,什么?”狂喜到了极致,萨兀兰赫只觉头晕目眩,他顾不得那把刀,一把攥住了军士的手腕,“季承宁要放我离开?什么时候?”
军士面无表情,“现在。”
片刻后,书房。
方才那个说话的年轻军士立在季承宁面前, “将军,萨兀兰赫已经骑马离开了。”
“做得好。”季承宁笑。
目光随意扫过军报,但见上面写着朔曳缇云青已经接到信笺。
他扬唇,“传令下去,全体将士这几日需得枕戈待旦,严阵以待,”季承宁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得意洋洋,好似一只咬住了鸡翅膀的狐狸,“本将军带着你们去打野物。”
有军士疑惑道:“大雪天的,有什么野物?”
周沐芳蹲在小凳子上,一面嚼着刚烤好的糙面饼子,一面含含糊糊的说:“比如野生的战马啊,野生的武器啊,野生的甲胄啊,这种天,说不定有好多呢。”
问话的人更茫然,“啊?”
周沐芳见季承宁歪着头看他,就撕了一块烤好的饼,“吃吗?”
季承宁点点头。
周沐芳正要递过去,小侯爷却已朝他走来,顺手拿走了那张饼子,只给他留下了刚刚撕下来的那一小块。
周沐芳盯了一刻的火,才将饼子烤得外酥里香,盐粒早就融化了,和油一道浸到饼子里,内里又刷了层辣酱,香气扑鼻,周沐芳大怒,“又不是没饼了!”
季承宁不以为耻,尝了一口,喟叹,“抢别人的果然格外香甜。”
周沐芳满脸哀怨。
……
三个时辰后。
萨兀兰赫又冷又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停下。
一路上,他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每一个都令他毛骨悚然。
不知何时,眼前已是烟尘四起!
难道是萨兀真提前知道消息了?萨兀兰赫一惊,吓得险些滚下马去。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骑马往回跑,那队人马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疾风般地上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为首之人竟是朔曳缇云青。
萨兀兰赫浑身巨颤,声嘶力竭地叫了声:“阿娘!”
朔曳缇云青是今早收到了消息,信上告诉她在此地等候,不久之后便完璧归赵。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是陷阱,但还是控制不住带着人来了,且不说此处里萨兀部驻地并不算远,即使有埋伏,她弟弟也能迅速来援,若这消息被萨兀真知道了,她还没去,后果不堪设想。
朔曳缇云青不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她眼眶瞬间红了,立刻上前,一把攥住了萨兀兰赫的手,声音发颤,“我儿受苦。”
幸好她来了。
又见萨兀兰赫衣料单薄,满身狼藉,忙解了大氅,将萨兀兰赫裹住。
萨兀兰赫瑟瑟发着颤,低声道:“母亲,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朔曳缇云青神色微滞,旋即轻轻抚摸着萨兀兰赫的头发,声音温柔到了极致,又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阴冷,“是啊,你父亲被恶鬼蛊惑了,已经不是你父亲了。”
她继续柔声道:“按我部旧例,该献祭驱鬼。”
……
五日后,子夜时分。
准备了数日的沧州军出城,这是一支只有千人的军队,军马皆以布裹蹄,人咬衔枚,令行禁止,不闻分毫杂音。
此刻,这支的军队无声地前进,虽是夜半行军,眼睛却极亮。
他们虽不知为何要此刻向萨兀部靠拢,但——无人会质疑季承宁的决定,正是这位年轻的主帅只有区区千人就截获了三万石粮草,几千匹战马,首战即告捷!
寒风瑟瑟,灌入甲胄,却不觉得寒冷。
“唰——”
狂风掠过沙地。
斥候纵马而返,迅速道:“将军,有一支队伍从萨兀部驻地出来了,并未树大旗,且行军混乱!”
季承宁眼前一亮,“好!”
正是他要找的。
无论逃出来的是萨兀部的那个王爷,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
狂风阵阵,浓烟滚滚,昼夜温差过大,整个草原上氤氲着一层如有实质的阴冷白气。
而破雾而出的军队皆着黑甲,就好像——落入毫无准备的蛮军眼中,就好似阎罗麾下的阴将!
那为首者竟连面甲都没带,秾丽的容貌在雾中更是妖艳如诡魅,他手持一杆与人齐高的大旗,见到他们出现时眼中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浮现出了浓浓的,兴奋。
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怎么会有人,浴血拼杀不觉恐惧,反而亢奋呢?
为首之人见他们出现,手中的大旗重重一挥,乌黑錾金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旋即,这支沉默得队伍像是瞬间活了过来一般,向他们扑去!!
这是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场面。
虽奋力拼杀,奈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同被巨浪湮灭的小舟那般渺小地被黑色的潮水淹没。
“报——”
萨兀部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驻地。
“大王子,不,逆贼萨兀真的队伍撞上了沧州军!”
萨兀兰赫身体陡地一颤,但马上压制住了。
朔曳缇穆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回将军,天太黑了,属下看不清楚,但军马连片,喊声震天,属下以为约摸着有几千人之多!”
朔曳缇穆猛地起身。
萨兀兰赫却一把抓住了朔曳缇穆的手臂,他先前喝得醉醺醺的,此刻双眸还泛着赤红,“舅舅要去哪?”
“沧州军只有几千人,正是大好机会!”
萨兀兰赫却使劲摇头,“那季承宁最擅长用计谋,当日我也以为他们不过上百人,可不知道从哪里竟有窜出了几千人,将我们团团围住,舅舅不可轻敌,说不定这不过是饵,沧州军大军就在后面等着舅舅呢!”
朔曳缇穆道:“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我才是大君,舅舅莫非连大君的话都要忤逆吗?”萨兀兰赫见朔曳缇穆不听,声音也放冷了,“更何况,就算萨兀真带走的人马被全歼了又如何,正省得我们出手料理呢!”
朔曳缇穆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看着萨兀兰赫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天蒙蒙亮。
火药味、血腥味、还有东西烧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极不好闻,可灌入沧州将军的鼻腔中,却令他们亢奋至极。
城门大开,在寻常人家还没醒来时,这支队伍已经悄然入城。
缴获之物还未清点干净,季承宁倒不怎么在意,让张毓怀统计完总数给他上个文书就行。
目下,他最想知道的是,萨兀部内的详细情况。
此刻,军帐内。
青年将军未脱甲胄,面若白玉,眸似寒星,冷煞气罩身,未语,已足够令人瑟瑟发抖。
可他表情并不凶,相反,他唇角噙着的笑意甚至说得上风流多情。
他挥挥手,示意属下不必压着面前人。
眼前人生得极高大,红褐色的长发微卷,眉目极其刚毅端正,他看起来和萨兀兰赫有几分相似,只是年龄更长,气韵更沉稳。
此刻身体被缚,神情却没有丁点松动,好似捆住了一只野性未驯的狼。
此人正是萨兀部的大王爷,萨兀真。
萨兀真警惕地盯着季承宁,眼神锐利若鹰隼,他非但没有因为季承宁温和友善的态度而放松,反而愈发提防。
正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只用两箭贯穿了他的手臂。
更何况,萨兀兰赫还是他亲手放回去的!
萨兀真不会忘记那人射箭时的眼神,冰冷,又亢奋,像是涌动着岩浆的冻河。
此刻箭簇已经被拔出,他两只手臂软绵绵地垂着。
季承宁微微笑道:“萨兀部的大王爷,我无意为难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日萨兀部发生了什么,我可以保证你安然无恙。”
萨兀真目光阴沉地盯着季承宁的脸,听完翻译的话后,冷笑了声,“等你再将我送回,让你看,我和我的兄弟们自相残杀吗?”
季承宁挑眉。
正欲开口,萨兀真目露凶光,猛地朝季承宁扑来。
“唰——”
他根本近不了季承宁的身,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想近身。
刀刃出鞘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得多,“嘎吱。”锋刃切开颈肉,血瞬间喷涌而出。
拿剑的护卫神情有些惶恐,“将军!”
季承宁看着萨兀真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摆摆手,“此事不怪你,是他一心求死,有些骨气,抬下去吧。”
季承宁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属官身上。
经过翻译,兵士道:“回将军,他们说自从萨兀兰赫回去后,萨兀部内愈发乱了,萨兀真本以为自己是下一位大君,不料萨兀兰赫非但不收敛,行事却愈发放纵,只是萨兀兰赫有君后和大将军撑腰,连大君也不敢动他们。又过了几日,君后说萨兀兰赫在外面招惹了邪魔,要萨兀兰赫祭祀驱邪,不料祭坛起火,当时场面很混乱,等局势稍稍平稳后,大君居然被杀害了,萨兀兰赫说是萨兀真做的,甚至要杀萨兀真,萨兀真不敌朔曳缇穆的军队,为了自保只能先带着人马突围,不期竟被您拦住了。”
季承宁眸光深深。
半晌,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他们想去投奔缇阑望月?”
军士拿蛮语问了一遍,属官缩瑟道:“是。”
季承宁挥挥手,示意下属将此人带走。
他道:“继续盯着萨兀部。”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把大王爷的尸体送回去。”
“将军?”
季承宁不语,随意摆弄着沙盘上的塑像。
萨兀鹘成年的儿子不多,有实力争夺王位的就更少,如果萨兀真还活着,萨兀兰赫和萨兀苏哈就能因为这份压力而短暂地达成同盟,毕竟,他们两个谁都不确定,季承宁会不会将萨兀真再送回来。
可如果萨兀真死了,脆弱的同盟便会被立刻打碎,两个同样野心勃勃,觊觎王位的人,当如何呢?
谁会在权力面前温良恭俭让?
“咔。”
塑像被季承宁扔到沙盘上。
萨兀苏哈虽不是君后所生,但君后是她的亲姨,朔曳缇穆也是他的亲舅舅!
“将军,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季承宁笑眯眯地说:“对了,还有,千万盯住缇阑望月的粮道,若有人送粮,倘有余力,拿来为我们所用最好,倘没有,烧了就是。”
只骚扰,而不正面进攻。
每次只需要派出一小股骑兵,骑兵机动性极强,运粮的队伍根本追不上,可缇阑望月若是派军队接应运粮队,会平白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属下暗自心惊。
此举本身就是阳谋,可,谁能奈何之?
十日后。
季承宁收到消息,深更半夜地披衣起身,匆匆展开密信。
但见上面简短地写着:萨兀兰赫与萨兀苏哈起争执,萨兀苏哈重创萨兀兰赫,成为新君。
可,经过一系列消耗、内斗,萨兀部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驻扎在如此靠近前线的地方。
萨兀部本就是游牧部族,萨兀苏哈为了来之不易的王位,主动撤离前线,决意回到草原腹地,经过这次,萨兀部元气大伤,恐怕没有几十年都缓不过来。
萨兀苏哈这个决定也是为了部族的延续,可朔迦内,萨兀部本就是中流砥柱,而今萨兀部重回草原深处,整个朔迦诸部内一片混乱,人各有心思。
但缇阑望月根本不在乎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萨兀部原本许诺给他的粮草还没有交付!
原本萨兀部还能为他们守护粮道,而今没了萨兀部做屏障,要么他将驻地向前驻扎,为了保护粮道而延长补给线,要么……
灯光下,男人眼中闪过浓重的阴霾。
运输线已经相当紧绷脆弱了,更别说季承宁频频派人骚扰劫粮,抢不到就直接放火箭烧!
缇阑望月沉声问:“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王上……”
“王上不好了,季承宁突然对镔鸦格国动兵了!”
“什么?”
……
其实说是动兵也不太尽然,季承宁不过是派人炸了镔鸦格国一座小城,杀了送粮的官兵。
季承宁很清楚,除了勒戎和朔迦虎视眈眈外,域外诸国无一个不想从中原扯下一块肉,只是或是魏朝余威犹在,不敢明着动手,但敢私下支援,或是两边下注,谁赢帮谁。
镔鸦格国正是前者,名为中立,实则一直在偷偷给缇阑望月输送粮草。
小侯爷亲自督战,火炮炸的震天响。
季承宁对着敢怒不敢言的使者露出一个狞丽的笑,“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我朝与勒戎蛮部有血海深仇,不族灭之难解我心中之恨,你等若敢再运粮辎重襄助,以期战后分得一杯羹,下场就如此城!”
随着小侯爷信手一点。
火炮自通红的炮管中射出。
轰然炸开,火光冲天!——
作者有话说:感谢茗篁宝贝的456枚月石。
感谢妄想卿卿宝贝的600枚月石。
啾咪咪。
久等啦。
各位的投雷和营养液我都有看见,谢谢。
[撒花][撒花][撒花]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血水染红滔滔白蒿河。……
缇阑切罗重重一拍桌案,“该死的老鼠!”
不远处,刚刚送过来的军报正在炉火中燃烧,“噼里啪啦——”
纸张迅速被火苗吞噬,但,噩耗不会。
缇阑切罗乃是缇阑望月麾下最亲近,最倚重的将军,乃是一员悍将,行事作风极其雷厉风行,先前正是这位将军第一个率亲卫包围王庭,拱卫缇阑望月。
之后在缇阑望月平定不驯服的部族中更是战功赫赫,因其惯爱斩人头颅,杀人如麻,被诸部敬畏地称之为“铁钺”将军。
而今这位将军正怒不可遏地坐在军帐内,一双大手捏得嘎吱作响。
王上将军政大事交给了他,然而他非但没有有所斩获,反倒被季承宁刷的团团转。
一个月的缠斗令缇阑切罗焦头烂额,倒不是说沧州军战斗力多么惊人——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还从未和沧州军的主力对上过,那传说中威力极大的新式火炮他心中也存了个疑影,若是中原朝廷真有那么大威力的武器,为何还要藏头露尾,不肯和他们正大光明一战?
更何况,缇阑切罗咬紧了牙关。更何况无论他们如何挑衅,沧州军就是不肯出城迎战。
但如果他们退回驻地,沧州军就会派骑兵骚扰,滋扰粮道这等对于沧州军来说惯用的手段就不说了,甚至连觉都不肯让他们好睡。
“砰!!”
像是为了呼应他这个想法,只听帐外一阵喧腾。
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炸得他脑仁生疼。
缇阑切罗猛地起身,怒喝道:“又怎么了?”
亲卫战战兢兢地进来,“回将军,沧州军又来了!”
缇阑切罗大怒,“取我刀来!”
他连甲都不披,手持一并青黑长刀,纵马而出。
他极高壮,这样冲出去好似一团浓郁的黑云,压得人心头发慌。
精锐的骑兵和他一道冲出,马蹄飞驰,扬尘飞溅。
然而,当他们冲出营帐时,方才骚扰的沧州骑兵已经不见踪影。
缇阑切罗见地上有东西,长刀一挑,一个小臂大小的竹筒子飞了上来,他一把抓住,那东西还是温热的,显然是被主人刚抛下不久。
内里还有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求铅蛋。
缇阑切罗牙咬得死紧。
方才他们听到的响声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看起来不大,动静却如同炸雷一般,他们第一次听见还以为沧州军主力偷袭了,响声震得全军夜梦中起身,急急忙忙迎战。
结果,竟连个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们后来才知这竹筒子不过是中原稚童过年时拿来玩耍的爆竹,里头的火药丸做成了圆形,又加了铁砂才格外响,要说杀伤力,只要不打到眼睛上,就只是个纯粹的玩具!
就是这样的小玩意扰得他们心神不宁,日日警惕,缇阑切罗所见,无论是兵是将眼下一片都乌青。
因为他们无法确定来的究竟是大军还是散骑,只能日夜防备。
更可气的是,那些见他们集结后就逃之夭夭的骑兵骑得分明是他们草原上的战马!
朔迦诸人都是废物!
缇阑切罗大恨。
若非萨兀部叫季承宁骗了马,又使计令萨兀部内兄弟阋墙,以至于四分五裂,遁走到草原深处求存,他们何以如此被动!
但他的确无可奈何。
藏头露尾算什么男子汉,缇阑切罗紧紧攥着掌中刀柄,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得快要爆开,有本事出来决一死战。
不得已,只得去面见缇阑望月。
王上日理万机,还要因为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子来打扰王上,缇阑切罗深以为耻,高大的身材恨不得匍匐在地,整个人如同一条不慎咬伤了主人的大狗。
缇阑望月听完缇阑切罗羞愧的汇报,微微垂了眼,若有所思。
季承宁……永宁侯。
薄唇扬起,就是当年那个被挫骨扬灰,扬骨白蒿河的将军的儿子。
来势汹汹啊。
缇阑望月泛蓝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却依旧冰冷得如同初冬借兵的湖面。
他沉吟道:“季承宁一直在拖延决战,沧州军若是兵力充足,他大可不必如此,为今之计就是逼迫他们出城决战。”
多年对峙,对于朝廷军队的战力他很清楚,多年来,甲胄陈旧兵士少历练,也就边疆的军队能拿出来勉强一战,但,辎重武器严重老化。
承平日久,中原朝廷早就不在意武备了。
那么,该用什么办法逼迫季承宁出兵呢?
一个加固得铁桶般的长阳关,最不堪一击的地方,不在被外族虎视眈眈的边关,而在洛京,在那至高庙堂之上!
永宁侯是怎么死的,作为被杀的缇阑世子的亲弟弟,缇阑望月当年虽十五岁,却也想得明白其中关窍,他兄长既为质子,怎么可能发疯去刺杀皇帝,无非是中原人自己内讧,拿他们做杀人的刀,去夺永宁侯的命。
当年中原人用在永宁侯的手段,现在,他们也可以用在季承宁身上。
缇阑望月偏头,对一直默默无言的近臣说了一句话。
译做官话便是:“给在京的那几个去信,养了他们这么久,总该派上作用了。”
与此同时,一封封军报被送入京城。
详细的军报在兵部内流传,看得不少老将心惊,季承宁年岁如此轻,用兵却稳扎稳打,不见任何浮躁之气,可真要动兵时又毫不怯懦犹豫,敢孤军深入沙漠借粮,既悍勇又沉稳,当真是天纵奇才!
有人在心中感慨,善用兵至此,又深得陛下、太子殿下宠幸,只要季承宁不谋反,季氏的荣宠三代不绝。
不过,军报送入京中也不全是感慨。
对季承宁的按兵不动,朝廷内部争议激烈。
就譬如今日。
一大臣义正词严,“回陛下,臣以为季将军现下已经切断了蛮军的粮道,应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抵进蛮部王庭。”
“是啊,蛮部已经向后撤百余里,此刻不进攻,又待何时?”
有人忧心忡忡,“可蛮部已经潜入草原内部,要我军在不清楚情况的草原内部作战未免危险。”
“难道能因为危险就不作战了吗?兵贵神速,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因此贻误战机,又当如何是好?”
一片窃窃私语声。
户部的官员恨不得当场抄起算盘算账,“大军凡驻扎一日,所用粮草辎重不计其数,臣以为应当速战速决。”
虞秋深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季将军所用多是沧州军的军粮,还有劫……从蛮部那得来的粮食,如何就所用粮草不计其数了?”
“虞大人,”被反驳的官员很是不满,“话虽如此,难道季将军日后不用朝廷的?”
蛮部也不是傻子,让季承宁抢一次也就罢了,还能让季承宁抢第二次第三次,等那些军粮用完了,不还向朝廷伸手?
这话说得一众武将颇为不忿,什么叫用朝廷的,既然分得如此清楚,那季承宁难道打仗不是为了朝廷?
总不能只看着季将军大战光鲜亮丽,却不肯给人后勤补给吧!
神仙也打不胜这样的仗!
一文臣上前两步,笑道:“自季将军入边关以来,功勋卓众,众人皆可见,季将军乃是天生的将星,若季将军想,击破敌军只在弹指一挥间。”
虞秋深猛地侧头看起此人。
何其刻毒。
此言好似在说季承宁不打胜仗是他故意为之,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响起了个十足担忧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季将军莫非不是想养寇自重吧?”
虞秋深虽是沉稳的性子,此刻也被气得倒吸一口凉气,直言道:“陛下,季将军平定叛乱时朝中就有非议说其拥兵自重,结果天下可见,明明是季将军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为的是一击即中,而今其远在沧州,战场情况在场诸人根本不尽知晓,然而却还有人说他养寇自重,有你们这等小人,真是朝廷之不幸!”
皇帝眯了下眼睛。
“虞秋深你……!”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周彧轻飘飘地打断,“陛下,季将军在外不易,这些话若是被季将军知晓了,或会寒了忠臣之心。”
“好了,他们也是关心则乱,”皇帝终于开口,仿佛不厌其烦,他看向周彧,“太子说得很是,但未免将季卿想得太狭隘了。”
周彧攥紧了手指,默默无言。
散朝后,季琳大步迈出殿门。
正欲离开,身后响起了一个阴柔的声音,殷勤道:“季大人请留步。”
季琳顿住脚步,回身,对上的是秦悯堆成一团的笑脸,“陛下唤您去御书房。”
季琳颔首,“有劳公公。”
秦悯忙躬身,“尚书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
将人送到御书房后,又轻轻地关上门。
“嘎吱——”
季琳俯身见礼,“陛下万安。”
皇帝摆摆手,“不必拘礼,朕叫你来不过闲来无事说说话。”他看起来余怒未消,随手抛出一份求情的文书,为的正是三皇子侵占民田之事,现下三皇子已经被禁足,放出来的时日未定,与三皇子一党的官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求情。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朕这些儿子啊,哼。”
季琳捡起落地的文书,劝道:“陛下息怒,一切以龙体为先,莫要因此气坏身子。”
“朕没被气死已……”皇帝冷笑,忽地发现这话实在不吉,顿了顿,面对着季琳,又是一张和蔼的脸,笑道:“不说那些个混账了,单说承宁那孩子,朕本以为鸾阳大胜后以承宁的性子会居功自傲,不料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
“他都二十多岁了,自然该更稳重些。”季琳将文书板板正正地放在案上。
皇帝静默几秒,忽笑道:“我瞧着承宁,愈发像永宁侯了。”
季琳手一顿,“回陛下,他还远远不及。”
皇帝盯着季琳看。
后者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快二十年过去,他也老了。
皇帝想。
他几乎想不起季琳年轻时什么模样,只记得没有现在那么消瘦,如同一棵嶙峋的病梅。
眼尾垂着,人显得分外恭敬。
没有怨怼,没有恨意。
皇帝起身。
衣袍刮过季琳的衣袖,刷拉作响。
季琳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下,皇帝笑道:“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非我们这些在京之人可以预料,不过长久拖下去,若是贻误战机了可不好。”他抬手,打断了季琳欲出口的解释,“更何况这么久不见,不止朕想他,连贵妃都很想他。”
季琳生生将方才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恭敬而顺从地回答,“是,臣回去就给季承宁修书一封,定然带到陛下的思念。”
不多日,季承宁收到了来自了季琳的家书。
前因后果季琳讲得清楚明白,然而末了只有一句:万万小心。
如此而已。
季承宁攥紧了书信。
皇帝不信任他,此役结束,皇帝定然会立刻要他回京,而他的至亲、至爱皆在京中,他不能拿这些人的性命赌。
但要他生生咽下杀母之仇,要他侍奉此等阴险刻毒的帝王为主,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就算可以想方设法让阿杳和二叔他们都来沧州,可贵妃……可他舅舅怎么办?
季承宁收到了崔杳的回信,说是信也不尽然,其实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包裹。
尽是京中铺子好吃又放得久的糖,尽数拿油纸包裹着,每个油纸包上都黏着小小的花笺标明种类。
除此之外还有短短的一封信,只道京中安好,你放心。
季承捏起一块糖果放入口中,随着唇舌搅动,桂花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他闭上眼。
半晌,提笔给崔杳回信,除了些小儿女的情话,却附了张蚂蚁推大树的图,季承宁画功不佳,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颇栩栩如生,寥寥几笔极是生动。
末了,在画纸下面写道:见蚂蚁撼树,特录之,博卿一笑尔。
……
十日后,洛京城外。
十一月初,中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黏黏腻腻的,落在地上就化了,非但没有分毫高洁之感,反而弄得满地泥泞湿冷。
屋顶隐有点残雪,在青蓝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冰冷。
入夜后,怀镜堂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的马车平平无奇,但格外干净整洁,看上去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驾。
“辘辘辘——”
车轮碾过地面,雪与泥混杂在一处。
车驾缓缓停下,厚重的车帘被一只手撩开。
这只手被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半寸肌肤都没有露出。
而后,是一个慢吞吞下来的高挑身影,幂篱摇摇晃晃,看不清容貌。
两扇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在这人进入后又迅速地关上。
哑奴深深地弓着腰,将此人迎进内堂。
冷。
这是他进入内堂的第一个想法。
冷气连绵入骨,他本就不耐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开口了,声音比内堂更冷,“这就是崔公子的待客之道?”
说着,扯下幂篱。
他玉面长眉秀目,面色苍白得好似一副水墨画,连唇都是淡淡的粉色。
来人正是太子。
崔杳恍然大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忘了殿下受不得寒,来人,去给殿下拿个手炉来。”
他请周彧坐下。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面对面跪坐着。
哑奴很快地送来了手炉。
周彧低头一看,只见手炉套子上绣着只圆润的大兔子,正满心欢喜地捧着一轮明月,他也不接,脸色沉沉地问:“你找孤来有什么事?”
崔杳给周彧倒了杯茶,语调客气而温和,“承宁听说了太子殿下为他美言,非常感激,特意让我来向殿下道谢。”
周彧冷笑。
崔杳算个什么东西,小宁与他说话,竟然轮得到崔杳传话?
倒显得小宁与崔杳更亲近似——周彧思绪一顿,思及此,心头惶恐地砰砰直跳。
“小宁还有什么话?”
“并无。”
“并无?小宁怎么可能……”只让你传这一句话。
话音猛地顿住。
是啊,倘若小宁有许多话要说,又何必要崔杳传话,早就像从前那般给他写信了,更何况,小宁可不知道他和崔杳有往来!
茶杯被捏得嘎吱作响,细长的手指透出股可怖的青。
周彧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眼中杀意不加掩饰,“我当年就不该容你进京!”
崔杳漫不经心地斟茶,看向周彧有些疑惑,他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如今周琢被禁足,周琰被罢黜王爵,没有人能再对你造成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彧阴阴测测地道:“你竟然还有胆量问。”
他朝崔杳露出一个寒意十足的笑容,“孤从来不说,你当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如何勾引了孤的小宁,你自己不清楚?先着女装诱其动意,再徐徐图之,崔杳啊崔杳,你先前不是对小宁不屑一顾吗,看看你而今的嘴脸,真让孤作呕。”
当年的事不能细想,只要细想,就足以让周彧悔得恨不得给自己几耳光。
正因为清楚崔杳要高于顶的性情,知道此人绝对不可能对小宁产生任何好感,放在永宁侯府既便于监视,还能避人耳目,他才会让人给崔杳弄出一个所谓表妹的身份,没想到,没想到……
崔杳不以为耻,“谁叫太子殿下喜欢的人太好,不止你放在心上,旁人也垂涎欲滴呢,”他弯起唇,清丽绝伦的面孔熠熠生辉,“叫我捷足先登了,还望殿下恕罪。”
周彧攥紧茶杯仰面喝了一口,再垂首时已是一派雍容气度,微微笑道:“无妨,孤并不在意此等小事。”
崔杳之于小宁,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
以小宁喜新贪欢的性子,崔杳能在他身边多久?
只有他,只有他会一直陪着小宁。
“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
“砰砰砰!”
剧烈的声响划破夜空。
被反复钓鱼了小一个月的勒戎部将士上下都麻木了,打着哈气懒懒起身,并非他们怠惰,而是沧州军不一定什么时候出现,精神高度紧绷,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们又睡不着,还能扛着刀推着火炮出去迎战已是训练有素了。
但。
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火药的甜腻滋味在空气中蔓延。
方才还在大骂沧州军的蛮部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绚烂的火光点亮了双眼。
放大,越来越大。
“轰!!”
他目眦欲裂。
这次居然是真的!
沧州军铺天盖地地涌来,漆黑的甲胄在绚烂的火光照耀下依旧阴沉,好像可以吸纳世间所有的光明,燕翎刀重重挥下,赤红飞溅,却不见其有分毫退缩之意,眼神冰冷而亢奋,宛如修罗鬼兵。
血水染红滔滔白蒿河——
作者有话说:完结福利番外的话,有什么想看的咩?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说:“我要那个位置……
杀声震天。
流血漂杵,横尸数十里。
炮火熏天,火光与黑烟一道升腾,硫磺味,血腥味,尸体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轰——”
在脸上流淌的是血,是飘落下来又被热气蒸腾迅速融化的雪,汇成一道污浊的水流,早已分不清!
至翌日傍晚,厮杀声方歇。
漫天血气中,乌黑大纛猎猎作响,乌金巨龙在狂风中激烈地翻涌。
季承宁心头狂跳,连日精神极度紧绷加上两日一夜的厮杀非但没有令他觉得疲倦,反而亢奋得双手都在颤抖。
于尸山血海之间,大纛被深深插入白蒿河畔——那在蛮部神话中,从河水中飘来第一位蛮王的圣河。
绚烂火光照亮了他的双眼,那双不加掩饰的、野心勃勃的、亢奋的眼。
他听见了足可震碎天地,如山崩地裂的回应声。
大捷!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汹涌的河水,俯身,抓了一把犹带腥味的土。
他闭上眼。
娘,倘若你泉下有知,应该有一息,为此刻的我欣慰吧?
狂风呼啸。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向沧州进发,他们人数虽多,却迅速而隐秘,因每个人都有照身贴,看上去也就是寻常的客商,故而,并无人阻拦。
……
“咣当!”
玉瓶坠地,上面巧夺天工的并蒂莲花瞬间四分五裂,满地碎片,一片片都倒映出皇帝狰狞的脸。
“去查,去查,贵妃去——”他话音猛地顿住,这几天正是朝廷休沐,而监视永宁侯府的探子除了在三天前发出一道一切正常的密信外,便再无任何密报传来,“快,命令禁军包围永宁侯府!”
秦悯从未见皇帝动这么大的气,惊慌失措地回答,“是!”
他胸口激烈地起伏。
怎么可能。
贵妃,不,季琛怎么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就算季琛不要命了,难道他能对季琳的命,季家其他人的命不以为意吗?
皇帝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可怖的想法。
不会的。
这个世间谁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季家人不会,季承宁不会,季承宁是他看着长大的,深受他宠信,二十几岁就凭借着他的宠爱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视他如君如父,怎么可能背叛他!
更何况,季承宁远在沧州,怎么有本事将季家人带走,除非,皇帝如遭雷击,一股难言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除非京中有内应。
秦悯看着皇帝青白的脸色大惊,忙奉上参茶,“陛下。”
皇帝深吸几口气。
庸人自扰。
季琛突然不在自己宫中,下人也不知道他去哪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他当时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季琛不过是在皇室的藏书库中看兵书罢了。
皇帝接过茶碗,正要喝上一口。
心口却依旧狂跳,震得他想吐。
不会出事的。
承宁那孩子最重感情信义,更别说他此刻领兵在外,战局未定,还受朝廷节制,他既唔谋反的理由,也无谋反的大义。
禁军统领几乎是冲了进来,“陛下,季府大门紧闭,臣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果,只能派人砸门,”皇帝面色陡变,禁军统领来不及喘气,继续道:“里面早就没人了!”
“啪!”
茶碗坠地,瞬间摔得粉碎。
死寂。
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发现自家陛下的眼中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浓浓的红丝,一股一股的,就好像,马上要爆裂开似的。
季琳、季琛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其中必有季承宁作为接应,不然他们无处可去。
但季承宁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皇帝身体猛地僵住,难道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
可——季琅并非死于他手,是那蛮族世子突然发疯要刺杀他,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处死了一个刺客,谁会料到能害死季琅!
季承宁就算要恨,也该恨缇阑族人,也该恨当年主审缇阑世子刺杀案的许晟!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冒着天下之大不为谋反,皇帝多年来保养得当,望之只如三十如许人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狰狞之色,果然是拥兵自重,果然是养寇为自保!
……
比之皇宫的一片氤氲密闭,沧州军就显得相当喜喜洋洋。
首战告捷的军报还没来得及写,先收到的是朝廷严辞喝令他们出兵的旨意,算算往来路程的时间,发旨意的时间正是十日前。
此举令本就对朝廷极其不满的沧州军上下更加不忿。
在沧州戍守的将士是没有轮换的,但凡入沧州军,就要戍边到五十岁才止,他们在外征战频频,活得连驴马都不如,朝廷内却醉生梦死,奢靡成风,多年克扣粮草辎重不说,而今好不容易要动兵,一鼓作气打仗了,调配的军资却从未充足过!
现下,在京中不清楚战场局势的情况下还一直催着他们动兵,谁不知道取得大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今日能够一鼓作气,抵进蛮部王庭是一切条件都恰到好处,提前消耗了蛮军耐性和警惕性的结果,若是放在十日前,究竟能不能得胜还不定呢!
拿他们的性命去填为君者无能落下的窟窿,就算再热的血经过多年磋磨,也都冻成了冰坨。
庆功宴上,诸位将士望向主座上神采飞扬的青年人,眼中都无比崇拜又敬服。
多年边患,于今日绝矣。
兵士们没见过皇帝,与这位将军却是朝夕相处,有本事,又没有架子,赏罚分明,自从他来了,沧州军的辎重就没缺过。
觥筹交错,季承宁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饶是他酒量不错,此刻都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将军。”李璧快步上前,同季承宁耳语一通。
季承宁顿时清醒了大半,登时起身,“在哪,快,请他们去主帐,我马上过去!”
不足片刻,季承宁撩开帐子大帘,他脚步很稳,唯有撩帘时手指有一瞬颤抖。
待看清帐内众人,声音中难掩激动,“二叔!”
季琳轻轻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低声道:“崔……崔郎君已与我们说清楚了。”
初知季承宁之心,季琳惊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意外,也许他早就清楚,以季承宁的性子,直到杀母仇人就是自己将要侍奉的君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受。
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崔杳。
崔杳一直站在旁侧,不发一语,直到季承宁与他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眸中似有万千未尽之言,崔杳扬了下唇。
季承宁环顾帐中人,皆是至亲熟人,唯一高挑的男子从未见过。
他瞳孔剧震。
此人身量修长,生得秾丽眉目,只是肤色苍白若幽魂。
令季承宁震惊的不是此人容色世所罕见,而是,而是他站在此人面前就如同在照镜子!
只是一个风华正茂,生机勃勃,一个年华逝去,气韵沉静得几乎流露出几分死气。
在看向季承宁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才微漾了下。
他开口,“承宁。”
无需他人介绍,季承宁已知道此人身份。
既是永宁侯,又是在宫禁中被囚了十几年的季贵妃,他的亲舅舅,季琛。
他知晓舅舅与母亲是双生子,眉目生得极像,见其,依稀能窥见母亲的遗风,一时间心绪复杂得哪可言说!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最终哑声吐出两个字:“舅舅。”
“你都这么大了。”季琛只是笑着看他,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承宁合了下眼,感受到眼睫处蔓延出点湿润。
季琛武艺绝世,皇帝为防其做出“不智”之举,多年来一直令其服用奇药,虽不至要人性命,但足以令人缠绵病榻,虚弱无力,而今季琛虽已无需服药,身体依旧羸弱。
季琳叹了口气,“一路舟车劳顿,都先去休息吧。”
季承宁像是如梦初醒,忙道:“我去安排。”
精心安顿了住处,又请陈缄给季琛诊脉。
他虽不懂医术,却也听得明白心力衰微,气血耗尽是什么意思。
当年季琛与季琅获封永宁侯,何其意气风发,惊艳决绝,而今一个死无全尸,一个行将就木,叫季承宁如何不恨!
房内炭火烧得足,热气与酒气一股股地往脸上涌,季承宁只觉浑身滚烫,都快站不住,推门而出。
他扶着栏杆,胸口剧烈地起伏。
“哒、哒、哒。”
脚步声很轻。
季承宁猛地回头。
四下无星无月,周天漆黑一片,唯有木廊上悬挂着的灯笼散发出一点幽微的光。
正洒落在来人双眼中。
一双静美的、幽暗的眼,然而这双有些诡魅的眼中却满含忧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崔杳。
“外面冷,”季承宁声音沙哑,“你怎么不在屋内待着?”
崔杳抬手。
后者呼吸依旧急促,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手,冰冰凉凉地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而后,整个手掌拢住。
待回神,他不知何时已被崔杳抱在怀中。
既爱且怜。
季承宁将头埋在他颈窝,“阿杳。”
他闭上眼。
对方身上幽冷的香气疯狂涌来,然而再此刻却无法镇定激荡翻涌的心绪,“我将家眷接到沧州,在皇帝眼中不啻于谋反。”
领兵在外,京中无人可制衡。
你季承宁要做什么?
敢做什么?!
崔杳轻轻拂过季承宁的头发,“皇帝忌惮你,必会怀柔待之。”
毕竟皇帝还不知道大胜的消息,或干脆顺水推舟,封季承宁个节度使,既可震慑诸蛮部,又能消耗季承宁的兵力。
季承宁摇头。
他清楚崔杳说的事很有可能发生。
但,他不要!
事已至此,不再进一步,就算在本代皇帝不会奈他何,但之后呢,他的家族会成为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季承宁绝不肯让这把刀悬在自己的头顶。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我不要裂土封侯。”季承宁离开崔杳的怀抱,与他并肩而立。
极目远眺,看向东方,天生含笑的声音令他此刻的语调听上去轻快无比,好像是个人性讨糖的孩子。
他说:“我要那个位置。”
坦然、淡定、理所应当——
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啦。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就好像,他真是那只狐狸……
崔杳没有说话。
但一双手悄无声息,又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腰,收紧。
双臂极有力,严丝合缝,如同巨蟒绕身。
可季承宁没有感受到任何抗拒,反而,愈发安心。
冷风拂面,刺得滚烫的面颊也慢慢凉下来。
帝王刻毒,功于摆弄人心,于军政大事无建树,官场上下腐败至极,鸾阳事便是官逼民反,可,还不够。
周氏立国百余年,至此时民怨沸腾,他们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除了顺天应民外,一个名正言顺的法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在想什么吗?”
崔杳柔声问。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我在想要不要也弄个篝火狐鸣,鱼肚藏字。”
崔杳只半秒就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一时也静默。
纤长的睫毛微垂,投下一片阴霾。
季承宁失笑,“我随口一说,倒让阿杳也跟着苦恼,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别苦着一张脸了,同我进去看看舅舅。”
他说着欲抬步向内走。
没走动。
因为崔杳正抓着他的袖子。
那只素来平稳的手却微微颤着。
季承宁一愣,一把攥住了崔杳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怎么了?”
崔杳抬头。
似有千言万语在眸中涌动震颤,最终,崔杳却道:“世子不是问过我,崔杳是不是我的真名吗?”
季承宁愈发疑惑,“是……?”
崔杳郑重其事地说:“我罪无可恕,”他一面说,一面将季承宁拉得愈发近了,“崔杳并非我真名,”不等季承宁接口,他继续道:“钟昧也不是。”
季承宁心头无端一颤,却扬起三分笑意,“怎么,旧事重提来气气我?”
崔杳缓缓摇头,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的脸,似乎要将他的一切反应都篆刻在眼中,“我本姓周,昭明皇帝,”也就是先帝,“亲自为我取名为瑄,意指承继宗祀,所以,我该叫周瑄。”
一片寂静。
季承宁本以为自己统帅三军,已经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惊闻此消息如同五雷轰顶。
“你你你你你……”
他知道悼怀太子有个儿子,但那孩子不也体弱多病,其父死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吗!
狭长曼丽的眼睛瞪得浑圆。
崔杳五脏六腑都紧张都好似要颠倒,看见季承宁惊愕的反应更是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却强压着,可声音还是发着抖,“我,我今日提出此事绝无他意,只是想为世子解忧,世子若是……”
话音未落,“吧唧!”
一个响亮的吻落在脸上。
崔杳愕然地睁大眼睛。
他想过说出这件事后季承宁无数的反应,怨他隐瞒,怨他不早说不信任自己,再深一层,崔杳只要想想就要如坠冰窟,世子会怀疑他现在提出此事,是同样对帝位有意,怀疑他目的不纯。
但唯独不包括这个吻。
季承宁的脸还贴着他的脸,喃喃道:“莫非是上天将阿杳予我?”
一颗心七上八下,终于落到了实处。
崔杳缓缓吐了一口气。
手臂无意识地缩紧。
季承宁见他方才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虽然他觉得真该惊住的是自己,故而没有阻止崔杳拥抱的动作。
但,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骨肉贴合,休戚与共,同生共死,都不过如此了。
“阿杳!”
崔杳一惊,抱得愈发紧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口气,“你先放开我!”
他真要被勒死了!
……
不日,沧州起兵,举朝震惊。
与此同时,一道旨意在朝野间流传,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朕德薄,得上天见怜勉强季承大统,朕百年之后,传位太孙周瑄,倘时年太孙年幼,则由太子太傅荀清英、太子太保齐凌烟、录尚书事崔瞻暂行辅政。
这些人,或早已病逝,或卷入争端被诛杀满门,无一在世。
更为这道圣旨的真伪增加一丝疑云,斯人已逝,无从查证,可怎么就那么巧合,其中年纪最小的崔瞻在昭明皇帝病逝前还不到四十岁,不足二十载,圣旨中三位辅政竟无一个活着?
但,最让皇帝坐不住的不是圣旨,而是圣旨中的太孙周瑄竟还活着,就在季承宁麾下!
朝廷当然严辞斥责其为矫诏,是乱臣贼子编造出蛊惑人心的谎言,不过这么多年朝局腐败,官员媚上欺下,发出去的邸报根本没几个人相信。
除了谋害太子、太孙,假传先帝旨意外,一桩旧事更是令军中震惊,那就是当年永宁侯之死并非全是蛮部反复无常,而是许晟得了皇帝暗示,蓄意为之,从头至尾,永宁侯就是死于其忠心耿耿效忠的圣上算计中!
这个消息一出,更令无数人心寒,又心惊。
永宁侯与皇帝既是青梅竹马,又有从龙之功,战功赫赫,连这样的人都免不得一死,他们这些人又当如何安身?
大军从沧州出,一路上势如破竹,沿途守将不是早知季承宁用兵之神,就是百姓对朝廷已是失望至极,箪食壶浆,以应将军。
皇帝不得已诛杀许晟,称其为主犯祸首,是致使自己和季氏离心离德的元凶,可,反而更坐实了流言。
又三月,圣旨明发天下,愿封季承宁为洛河王,所谓洛河,乃本朝龙兴之地,此举无异于愿意与季承宁共分天下,圣旨中却无一字提到周瑄,显然不愿意承认其身份。
这其中也有皇帝的心思。
无论这个周瑄是真是假,但既已有了太孙的名头,岂肯屈居人下,季承宁用他的名头占大义出兵,朝廷只封季承宁,而不封赏他,必会引得周瑄对朝廷、对季承宁的不满,物不平则鸣,无外乎是。
但出乎朝廷意料是,这道圣旨并没有抵挡季承宁军队的步伐,却,长驱直入。
一路上与百姓秋毫无犯。
至今年二月,兵临城下。
事前季承宁传令,此乃皇帝一人之过也,与诸人皆无干系,只为捉拿祸首主犯,还天下一个清明!
三月初,洛京城破,无伤百姓。
伪帝周昀引火自尽,是为史笔收梢。
马蹄踏过地面,夜空之下,季承宁望着熊熊燃烧的殿宇,忽地想起那场梦。
他偏头,身边不见崔杳,忽地想起他是率领军队从另一侧入城的。
“将军,寻到太……太子殿下了!”
季承宁猛地抬头,“在哪?”
……
自然不是在太子寝殿,而是季承宁从前最喜欢参加宫宴的安平殿。
早不复昔日华丽。
季承宁抬手,示意众人等在殿外,自己则迈上台阶。
“嘎吱。”
门开了。
殿内虽然凌乱,但燃着千根红烛,整个安平殿亮若白昼。
他走进其中。
他先看见了跪坐在案前,好像在等他喝茶的周彧。
而后,是苍白的一张脸,污浊黑血恣意流淌,将这张秀丽的面容分割成一块块。
相识近十载,季承宁从未见过周彧这般狼狈的模样。
季承宁只觉满身血气疯狂上涌,旋即,是无穷无尽的冷。
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猛地转身,“我去叫大夫。”
周彧轻柔一笑,望着季承宁的目光怀念又怅然。
他的小宁穿甲胄真漂亮,可惜,他身体虚弱,不能和他一起征战沙场,樽俎折冲。
“小宁,嘘,”他艰难地抬起手,“是我自己喝的毒酒,毒发入心脉,就算华佗在世也没有办法,你就别叫人了。”
声音愈发轻,“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地说会话,好不好?”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几口气。
他上前,一把抱住他。
周彧被他抱了个满怀,几想回抱,奈何身体无力,手根本不听使唤。
恨,恨自己多病,又恨旁人康健。
能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他的小宁长长久久。
他倦怠地阖了下眼,却感受到了一点湿润。
“吧嗒。”
是,他抬头,正对上一双赤红的眼,那双天生多情美丽的眼此刻红丝密布,竟愈发像盛放的桃花了,是,眼泪啊。
他很少见到季承宁哭成这副模样。
他印象里的小宁素来是骄矜的,桀骜的,张扬的。
于是,周彧满心怜爱,满心欢欣,愈发觉得自己该死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想为季承宁拭泪。
却碰不到。
季承宁一下垂头。
可他却畏惧着什么一般,手无力地垂落。
他手上有血,怎么能弄脏小宁的脸呢。
“小宁,别哭啊。”
“你不要为了我哭,人生无百年,生死本就是常事,哭什么?”
可他看见眼泪落得愈发厉害了。
周彧闭上眼,感受到脸上的湿润,心中几乎是得意的。
至少此刻,至少此刻,小宁抱着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但有一刻这样的光阴,就算让他死一万次,都是值得的。
他想开口。
他想说永宁侯之死是我父皇对不住你家,天道轮回,合该如此,今日你肯见我最后一面,于我而言是人生大幸,可思来想去,又不知如何开口。
喉咙嗬嗬作响。
对不住。
他闭上眼。
“我与你相识近十年,于你实无好处,反而频频令你忧心。”
话音未落,他感受到季承宁抱住他腰肢的手愈发紧了。
季承宁双手都在嘎吱作响。
“我没想……”
没想杀你!
事已至此,他从未后悔过起兵,但要周彧死,从不在他的预期之内。
他日改朝换代,身为先朝王室,周彧会作为一个仪式上必不可缺的角色,既昭示新帝的仁慈,又,是他的私心。
他会将周彧留在京城,给周彧一个封号,无论周彧恨他与否,他都会让周彧活着,好好地活着。
而不是,而不是死在他眼前!
感受到季承宁剧烈的颤抖,周彧反倒觉得安全。
安心。
如尘埃落定,那最后一点怨恨都没有了。
“做人何其辛苦……”
汲汲营营,终其一生,不得其所。
手指一道一道地划过季承宁的衣衫,留下道道赤红的痕迹。
周彧声音沙哑得已不能听了,“若有来生,我情愿做你的一把雕弓,一柄宝刀,你生时与你相随,死后,为你殉葬。”
季承宁闭上眼。
眼泪簌簌滚落。
他想说闭嘴,不要再说了。
可他又想听周彧继续说下去。
他听见周彧气若游丝的声音继续道:“小宁,我知你信任崔杳,可崔杳曾经是皇太孙,一人之下而已,帝位之于他明明唾手可得,现在,却要屈居人下,以其多年筹谋隐忍,又怎能甘心?
“小宁,杀了他,”人之将死,他几乎在劝慰,在循循善诱了,“在你对他无可封赏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别让他,反过来害你……”
至于小宁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他感受到宫室的门推开,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到底是谁进来了。
他身体无力地下滑,最好倒在季承宁怀中,下颌抵在季承宁的膝头。
像是他们少年时做过的一万次那样,静静阖上双目。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季承宁,小侯爷在宫宴上喝多了果子酒,偷偷溜出来,竟躺在白石上睡着了。
那时贵妃的贴身宫女们正在找狐狸,是赤红的,毛茸茸的一只。
季承宁也红衣猎猎如火。
就好像,他真是那只狐狸变的。
小宁。
小……——
作者有话说:明天正文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