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貌娶人后小侯爷后悔莫及》 1、第一章 永宁侯府的小侯爷季承宁是整个洛京有名的纨绔。 小侯爷幼年丧母父,三岁就养在亲叔叔季琳那,被娇惯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季承宁记得三皇子周琰去年秋狩时嘲笑他连五石重的弓都拉不开,“可叹永宁侯神勇,小侯爷却羸弱如此,想来是季大人疼惜娇爱,不忍小侯爷吃苦。” 虽然当时季承宁觉得周琰说话是放屁,但不妨碍他现在有些后悔平日疏于练武。 因为,一把剑正架在他脖子上。 季承宁薄薄的眼皮下垂,触目所及乃是把朴实无华的剑,独剑身寒光闪闪,利刃杀气砭骨,贴他侧颈有半寸之距,刺得他皮肉凉飕飕的疼。 季承宁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说:“这位壮……” 壮士两个字还没说完,他话音陡地顿住。 因为他面前的刺客显然和壮这个词一点关系都不沾。 这刺客身量太高挑,眉目太清寂,柳叶似的眼睛尾端收拢得流丽纤长,眼珠颜色比常人浅淡好些,泛着股寒浸浸的青。 他内眦生着点沉红若朱砂的痣,可非但没冲散他身上的寒意,反而平添煞气。 季承宁咬了下舌尖,方觉理智回笼,他艰难地补充:“有话好好说。” 刺客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腕一顿,竟当真停住了剑。 小侯爷见事有转机,忙道:“我是永宁侯世子,我爹乃陛下最宠幸的将军,我姑姑是贵妃,我二叔是当朝刑部尚书,陛下天恩浩荡,对我家的赏赐几辈子也用不尽。” 那人闻言薄唇微扬,神情居然算得上温和。 温润如水的神色与掌中剑寒光交相辉映,违和得令季承宁毛骨悚然。 “壮士,我知你趁夜携兵刃跟着我是怕,怕有贼人伤我,你若送我回府,莫说是黄金万两,便是加官进爵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 小纨绔赤裸裸地以利相诱,话里却藏着威胁。 刺客笑。 他笑起来更显温柔,简直如春雨沐面,万般柔和。 然而,架在季承宁脖子上的剑却没有移动分毫。 喉间青锋寒光四溢,季承宁忽地想起倘平国公世子今日若没拉着他喝酒,他现下已躺芙蓉被底安歇了,何以遭此劫难! 少年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怕又冷又委屈,眼眶竟微微湿了。 “你爹……” 刺客终于开口。 刺客的声音也清润动人,可季承宁像是被冰了下,不由得一颤。 刺客很看不惯他这幅怯懦的模样,弯眼一笑,清丽绝俗的眼垂下,正与季承宁畏畏缩缩的目光对视。 他柔声询问:“不是早死了吗?” 谎言被戳破,季承宁嘴唇没出息地直发抖,“我……” 刺客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却在下一刻,软趴趴倒在地上的少年人暴起,居然不顾脖子上的剑,袖中火光一闪,直直朝那人心口/射去! “砰——” 火药甜腻的香气轰然炸开! 季承宁也不管打中没有,挣扎着起身就跑,扔下掷地有声的五个字—— “你爹才死了!” 刺客毫无防备,猛地闪身。 火焰裹挟着铅珠倏地射出,正擦他肩头而过。 铅珠威力不小,削下他肩膀一小片皮肉,疼得火烧火燎。 季承宁踉踉跄跄地朝北跑。 刺客却不怒,弯了弯眼,提起剑,悄无声息地跟上他。 季承宁只觉喉间血腥气翻涌。 “笃、笃、笃——” 脚步声阴魂不散地黏着他,不紧不慢,如影随形。 刺客明明可以瞬间追上来给他个痛快,却不知是忌惮季承宁手中的火器,还是享受将人一步步逼到绝望的乐趣,恰好与季承宁保持着两丈的距离。 狗贼,追吧追吧追吧!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 这条路是朱雀大街,再往前就是北禁,天家所在,外面巡视的武侯比小侯爷腰间的香囊还多,真撞上禁军,这狗贼定被砍成八十八段儿! 眼见着北禁内的重阳楼飞檐都看得清了,季承宁面上一喜,张口大喊:“救……” “嗖——” 寒光遽然闪烁,直直钉入季承宁的衣袍下摆! 身后大力袭来,他毫无防备,被拽得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在地。 剑身入青砖一寸,季承宁挣不脱,扯不开,他艰难地转头,哽咽道:“壮士饶命!” 他死死地攥着火器,生死之间,季承宁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心大骂天工部造的什么烂东西,准头比他打鸟的弹弓子都不如,就这破玩意也敢叫御造。 刺客慢悠悠地向他走来。 走投无路的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水色盈睫,戚戚楚楚地望着刺客,好似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然而,季承宁一面讨饶,一面还握着火枪不放。 刺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 阴霾投下,将他笼罩其中。 季承宁沉沉地喘息。 他吐息发颤,几乎带出了点哽咽的泣音,“你,你别过来!” 刺客离他过于近了。 那股阴沉的腥甜气肆无忌惮地侵蚀着他的呼吸。 血腥味太重,季承宁只觉自己在与刚斩过人,饮饱了血的凶器面面相觑。 而下一个刀下亡魂,就是他自己。 季承宁一咬牙,手上用力,却还没来得及开枪。 “轰!” 火光顷刻间照亮天际。 季承宁眼眸猛地缩紧。 他遽然转头。 不远处,北禁火光冲天。 宫里出事了?! 姑姑怎么样……热浪滚滚涌来,季承宁顾不上其他,手脚并用,拼命挣扎着想上前。 入地面三寸的利刃因他的动作摇摇晃晃,嘎吱作响。 旋即,他脖颈被一个冷硬的东西死死卡住。 是,季承宁剧烈地颤了下,那刺客的手指。 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手的主人似乎也觉察到了他的畏惧,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喉咙。 安抚一般。 刺客动作细致极了,指尖轻缓划过肌肤,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带着阵令人脊背发麻的颤栗,逼得季承宁阵阵发抖。 而后,这只手捏住季承宁的下颌,狠狠向上一抬。 火光照亮了季承宁的脸。 “好看吗?”刺客温情脉脉地问。 少年乍然听到他出声,浑身剧震。 从刺客的角度看,小纨绔是被被吓狠了,瞳仁猛地一缩,几乎要凝成条细线。 刺客垂首,视线专注地欣赏季承宁的表情。 转睫之间,变故陡起! 被吓得无力瘫坐在地的少年面色骤厉,抬手就是一枪。 “砰!” 炽热汹涌而来,落在季承宁脸上。 季承宁猛然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朝热源看去。 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望舒。 我在宫中,他怔怔地想,原来我在宫中。 季承宁刚才噩梦中醒来,犹觉魂不在身。 望舒与季承宁相熟,知道这位小侯爷脾气虽不好,却不是个拘小节的,一面给他擦脸,一面笑道:“世子这是做什么噩梦了,吓得满脸冷汗。” “姐姐给我罢。”季承宁接了面巾,自己往眼睛上按。 他压下心中的不安,胡乱答道:“梦见我娶了个巡海夜叉精,掀开盖头一看,满口獠牙,要将我生吞了。” 望舒掩唇一笑,“梦皆是反的,世子这般人品,侯夫人定是淑慧贤良的美人,只是不知尚在何方。” 是啊,一个梦哪做得真。 季承宁心绪稍定,朝她一笑,“呈姐姐吉言,不过……” 他故意不说话,旁边有个小宫女等不及,脆生生地问道:“不过什么?小侯爷,你快说呀。” “不过,”季承宁把面巾拿下来,略垂了头扫了眼盆中水,倒影荡漾,点漆般的眼波流转,“美人也许近在眼前呢。” 望舒还没反应过来,小宫人们早就笑做一团。 她双颊一红,“世子!” 季承宁随手将面巾扔进錾金莲花盆中,溅起了片波澜。 他点了点侧脸,笑道:“我说我自己,姐姐为何恼了?” 望舒偏身不理他。 “娘娘呢?” 望舒立时收了满面嗔怒,正色道:“娘娘见您睡着了,说您素日读书习武辛苦,不忍叫醒,命奴婢们送小侯爷往暖阁歇息。” 暖阁雕花窗半开,日头西沉,色艳如血。 绚烂的日光凝聚在重阳楼的琉璃瓦上,如熊熊燃烧的烈焰。 季承宁心下发沉。 他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时辰不早了,我去同娘娘请辞。” 望舒忙拦住,“娘娘方才用了安神汤,特意吩咐世子不必过去拜见,自去便好。” 季承宁眉心微蹙,“娘娘又用安神汤了?” “回世子,娘娘说世子寻的这个方子比宫中御医开的强上许多,娘娘用后心静平和,头亦不痛了。” “是药三分毒,”季承宁嘀咕道:“再好也需少喝。” 他千方百计寻这个方子是为根治贵妃头疼的宿疾,谁想娘娘还似从前一般,拿药当水喝止疼。 望舒忙道:“娘娘现下月余方用一次。” 季承宁闻言面色稍霁,他起身,由着宫婢将方才解下来的玉佩香囊又系上去。 组佩琳琅,随主人的动作叮当作响。 望舒屈膝见礼,“奴婢送世子。” …… 少年不知愁,季承宁倚靠着马车内的软枕,幽香拂面,车内晃晃悠悠。 没心没肺的小侯爷一面敲着膝盖,一面学着酒肆内的胡人哼策马调,待到侯府大门前,他已然将噩梦抛到脑后。 撩开车帘,季承宁利落地跳下来。 在外等候已久的仆从们忙上前相迎,或搬小侯爷刚买回来的东西,或迎上去嘘寒问暖。 两个贴身小厮怀德和持正觑着季承宁的脸色,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推搡着要对方上前。 季承宁随手解了披风往怀德怀中一扔,见他正朝持正挤眉弄眼,一面往内走一面随口道:“怎么了?” 怀德吞了下口水,讪讪道:“世子,府中到了位小姐。” 永宁侯府当年因为诸多缘故并未分家,只买了附近宅邸,打通并作一宅,足足占了整条祯瑞街,每日各房亲眷走动,属下同僚公务拜访不知往来多少人。 小侯爷瞥了他一眼。 怀德大着胆子道:“府里都说,二爷要给您和这位小姐议婚,先将这位小姐接来住下,待请大师合过八字后,就将婚事定下。” 给谁议婚? 给我?! 季承宁如遭雷劈,霍然转头。 2、第二章 季承宁刚刚缓和过来的心情又开始跌宕起伏,“谁说的?” 听季承宁语气不对,怀德立刻闭上嘴,悔得想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怎么就忘了上回六老爷劝自家世子成婚,道冯御史家女儿甚好云云,世子就能抄起银剪子要绞头发出家,剪子尖却对着六老爷,将六老爷吓得连家宴都没吃就跑了。 怀德缩着脖子,一个劲地往持正身上看。 季承宁转头。 持正被看得发毛,暗骂怀德多嘴,道:“回世子,小的,小的也是听旁人说的。” 迎着自家世子发凉的视线,他赶忙细细道来:“四公子房中的婢女饮雨早上过来,说奉四公子的吩咐给您送东西,您不在,小的们就将东西收起来了。临走时她同院中交好的婢女说了几句话,然后,然后消息就传开了。” 季承宁皱了皱眉。 四哥的婢女? 永宁侯只季承宁一个独子,并无其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所谓四哥,乃是六叔家中的堂兄。 季小侯爷性情娇纵,眼高于顶,且身份还比其他兄长们高出一截,故而与兄弟们感情极一般,不过面上过得去而已。 他冷嗤一声。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这事透着古怪,哪有议亲前先将未婚妻接来的道理。 他的好四哥又打得什么鬼主意? “捕风捉影,你,”季承宁下颌朝怀德一扬,“你。” 俩人立马站直。 小侯爷半掀眼皮,“还有本世子院中乱嚼舌根的下人,一律扣半个月月钱。” 至于他四哥那…… 季承宁素来吃不得亏,眸光一转,“去罔乐堂。” 空穴来风,未必无由。 且先去问问二叔,再做打算。 正好今日朝廷休沐,季承宁就径直去了他二叔季琳的院子。 甫一踏入正院,季承宁先拦下个眼熟的婢女,“看竹,我二叔呢?” 看竹悄声道:“二爷在里面呢。”复将声音压得更低,“二爷方才将周管事料理了,里面当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季承宁点头笑了笑,走出几步,忽地想到什么,转头对怀德道:“去将前些日子广陵伯送的蔷薇水拿来两瓶,你若找不到,叫阿洛去找,告诉他是二寸高的雪青琉璃瓶子。” 他眸光朝看竹一转,怀德立刻明了,忙道:“小的知道了。” 季承宁这才走入正堂。 他撩开帘栊,不止带来了阵香露的清甜,更有外面清凉的空气,吹得一干人精神微震。 他甫一进屋,下属们只觉整个正堂为之一明。 有与季承宁相熟者如见救命稻草般凄楚地望着他。 季承宁被恶心得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环视四周,见他二叔季琳跪坐在竹席上,素白的手端着一卷书,看得极专注。 其余属下分坐左右,皆正襟危坐,战战兢兢。 许是因为做了多年刑部尚书,季琳身上总笼罩层令人胆战心惊的冷,眉心微有刻痕,不怒自威。 他未着官服,只一件家常素袍,外罩青莲纱襌衣,坐姿散漫,却依旧疏朗幽雅,似棵风骨峭峻的瘦梅。 “二叔。” 季琳不理他,自顾自地翻过一页书。 季承宁转向众人,笑道:“诸位,我与季大人还有话说,且散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季琳的脸色,不敢动弹。 季琳淡淡抬眼,正好撞上自家侄子比外头牡丹花绽得还盛还大的脸。 笑脸。 “……依世子的,散。” 众下属如获大赦,忙见了礼,道:“属下等告退。” 人皆散去,罔乐堂反而不似方才那般冷清。 有婢女去给季承宁拿凭靠,他摆摆手,“我不要那个。”顺手从桌案底下扯出个满是如意云纹的织金软垫,顺滑地跪坐到季琳旁边。 确实是顺滑。 因为从季琳的角度看,季承宁是“出溜”一下,落到自己身侧的。 季承宁变脸如翻书,泫然欲泣,“二叔,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季琳:“嗯。” 季承宁眼窝浅,要哭绝不干嚎,不过几秒就已泪珠盈睫,“我就知道,二叔嫌我太会讨人喜欢,招蜂引蝶,扰二叔清净了,若非如此,为何这样早给我议亲,无非是,”他哽声道:“想让我早早成婚,分府而居罢了。” 季琳翻书的手一顿,皱眉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眼泪汪汪地望着季琳。 季琳取了条帕子,面无表情地扔到季承宁怀里,“谁说要你成婚?”他冷淡地问:“一并拖出去卖了。” 季承宁边擦泪边哼哼道:“我只怕六叔舍不得。” 季琳眼皮半掀,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季承宁浑然未觉。 他听到婚事是假,心情大好,末了话锋一转,“二叔,我听人说家中来了个姑娘,当真?”他顺手剥了瓣橘子放到嘴里,“甜。” 将剩下半个慷慨地送给他二叔。 季琳十分感念季承宁的孝心,“你手洗了吗?” 季承宁幽怨地看着季琳。 “确有此事,那姑娘是你四婶母的娘家人,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同族觊觎她家地产,她无奈何,不得已来投奔姨母,现下暂住在侯府。” 季承宁含含糊糊地问:“那姑娘年岁几何?叫什么?” “你婶母说她比你小几个月,名唤崔杳。”他见季承宁没长脊梁骨似的歪着,长眉微蹙,“这下你不是家中最小的了,需得有个兄长样子。” 季承宁不以为然,“我可没有妹妹。”复笑嘻嘻地凑上来,“若二叔有女儿,那才是我的姊妹呢。” 季琳瞥了他一眼,神色稍霁,口中却道:“我只怕你带坏了我女儿。” 季承宁哼了声。 季琳揉了揉额角,面上流露出几分倦意,“娘娘头疼好些了吗?” “娘娘身体大安,近日已不怎么用药了,”季承宁含笑道:“二叔放心。” 少年人天生一双明艳的笑眼,眸光灼灼潋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信赖。 季琳点点头,“上元将至,我欲抄七七四十九卷莲伽经,为娘娘祈福。“ “二叔公务繁忙,还是让我来吧。” “你那春蛇秋蚓的字就莫要浪费我的纸墨了,”季琳断然拒绝,“况且抄经时为虔心要跪地抄写,还得焚香茹素至抄完,你能坚持几时?” 沉默几秒,他又道:“罢了,我自有人选,你明日还要去国子监,且回房温书。” “是,是——”季承宁刻意拖长音调,“侄儿领命,侄儿知道了。” 他起身欲走,余光瞥到季琳。 他面色白中泛青,没什么血色,好似一块硬玉。 少年忽地又腻上前,“二叔,晚膳多加道红参北芪鸽子汤。” 季琳拿信挡脸,不搭理他。 季承宁只当季琳听见了,笑嘻嘻道:“二叔可别忘了,我晚上可要过来用饭。” 说完不等季琳回答,就飞似地出去了。 他身上悬挂着的珠玉相撞,琳琅作响,俶尔远去。 直至无声无息。 季琳拾起文书,神色晦暗不明。 视线流转,落到季承宁方才跪着的软垫上。 罔乐堂内以竹木为主,陈设皆清雅,唯有这个简直将“富贵逼人”刻在上面的垫子格格不入,丑的扎眼。 侍婢见他目光在软垫上停了许久,忙道:“婢子这就收起来。” 季琳移开视线,“放那罢。”他道:“唤承安来罔乐堂。” 那边,怀德在外候着,见季承宁脚步轻快地出来了,小跑着上前,笑道:“世子,都办妥了,看竹姐姐说多谢世子,又让世子费心了。” 季承宁随口说:“做得还行,勉强算长了脑子。罚你们的月钱先记着,若有下次,一并算上。” “谢世子!”怀德声音欢喜地上扬,“小的回去定同他们严加训话,再不敢有下回了。” 主从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向外走,正见看竹向内院走来。 看竹笑容疏离妥帖,将一少女引到庭院中,“姑娘,就是这里。” 他闻声脚步一停未停,只漫不经心瞥了眼。 却在下一刻,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他他……! 那是个与季承宁年岁相仿的少女,鬓角鸦青,眉骨棱棱,略有些压眼,鼻梁又十分高挺,从骨相上看,很是泠然迫人。 可他偏偏长着温润的眼睛,眸色浅淡,如一泓清澈无波的秋水,将周身的冷意冲淡了不少。 季承宁悚然。 此人怎么和他梦中的刺客生得一模一样?! 连内眼角处的小痣颜色位置都分毫不差。 觉察到他的视线,少女脚步顿住,望向季承宁。 被青锋抵住喉咙的恐惧感潮水般涌来,季承宁猛地退后两步。 他是谁?! 季承宁此刻的恐惧不亚于看见恶鬼午夜回魂索命,且,人还是他亲手杀的。 见对方看过来,季承宁立刻往后退了退。 他强忍着一桶黑狗血泼过去看看对方是人是鬼的冲动,干巴巴地问看竹:“这位,这位小姐是谁?” 口齿伶俐的小侯爷生平头一遭唇舌都发僵。 看竹殷勤道:“回世子,这是四夫人娘家的崔小姐。” 少女敛眉垂首地见了个礼,“民女崔杳,见过世子。” 他开口,居然连声音都与梦中刺客相似,皆清婉柔和。 区别只在于,他梦中刺客的声音是确凿无疑的男音,而面前的崔杳嗓音却只比寻常少女更低沉些。 季承宁喉结急促地滚动,干巴巴地说:“哦,你就是四婶母家的妹妹。” 他说了句废话。 崔杳温声道:“是。” 颈间一片湿冷,季承宁强压不适,将崔杳仔仔细细地上下审视了一圈。 仔细观之,其实样貌并不全然相似。 崔杳没有他梦中的刺客骨架那般高大,身上也无那股重得令人生畏的煞气。 季承宁的视线毫不掩饰地落到崔杳脸上。 他看得极专注,竟有些脉脉含情之感。 完了。 怀德绝望心说,公子又来了。 小侯爷好颜色,见美人“惊为天人,见而忘俗”的次数比怀德头发丝加起来都多。 今日莫不是又对这位“表小姐”一见钟情了吧? 风流公子目光饴糖般地腻在身上,崔杳神色不改,唇角依旧含着温和的笑意,只眼睑轻垂,按了按指根处卡着的素银指环。 寒光熠熠,亮若刀锋。 看竹见季承宁痴痴出神,也怕惹出事端,赶紧笑道:“世子,崔姑娘要去向二爷道谢,您看,能否改日再叙话?” 季承宁如梦初醒地挪开视线,“好。” 崔杳声线柔和,“多谢世子。” “外面冷,姑娘快进去吧。”看竹催道。 崔杳福了福身,“民女告辞。” 季承宁颔首,权作回礼。 两厢擦身而过。 香气随着主人的动作逸散开来,本就是极华丽沉郁的香味,用得又太重,就显得分外张扬,咄咄逼人。 一个男子身上居然有这样重的脂粉气。 崔杳偏头想避开,可甜香却始终萦绕在鼻尖,蜿蜒缠绵,挥之不去。 他蹙起眉。 3、第三章 季承宁先回院沐浴更衣,自浴房出来后心口仍旧砰砰直跳。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真让他撞到了鬼! 还是个能堂而皇之立在烈日下的恶鬼。 季承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梦中刺客吐息吹拂过的触感依旧黏腻地附在侧颈上,阴魂不散。 他一阵恶寒。 怀德和持正满面疑惑地看自家世子在房中来回踱步。 雪衣鹦鹉眨着双绿豆眼,兴致盎然地叫道:“跑快点,再快点儿!” 怀德:“嘘嘘嘘嘘——” 季承宁心事重重,根本没注意一人一鸟在做什么。 若梦里只有自己被杀,即便他醒来真见到崔杳,无非去大昭观喝两碗符水去去晦气,日后少与崔杳打交道就罢了。 但在他的梦中还有北禁尽成火海,整个皇宫都被付之一炬。 宫中防卫森严,寻常走水根本烧不了那么大,就算有逆贼故意放火,也得先泼上几百桶火油引燃才行。 是什么事能一起困住上万禁军护卫,令他们皆无暇救火? 譬如说——宫变! 他悚然一震。 雪衣鹦鹉被季承宁变化莫测的脸色吓得不轻,连翅膀都不扑腾了,朝季承宁讨好地笑:“啊嘎嘎嘎嘎。” 季承宁心乱如麻,“备车,我要……” 要去哪? 宫中? 他一下顿住。 不,不能去找陛下。 且不论只因做了噩梦就要煞有介事地去面圣汇报有多荒谬,这个梦太不吉,若如实奉告,必然会触怒陛下,说不定令陛下怀疑他怀诅咒之心,乃至觉得季琳管教无方,整个侯府都早有贰意。 崔杳又是他四婶母的亲侄女,真细究起来,定会牵连侯府。 更何况,他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崔杳同他梦中刺客有关,难道只凭借二者容貌相似,就要治一无辜之人于死地? 持正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去哪?” 季承宁心烦意乱,摆摆手,“哪也不去。” 以他被李先生说上秤没有三钱重的脑仁,考虑这些玄之又玄,不可明言的破事实在过于难为他了。 季承宁满腹心事,以至于在季琳处用晚膳时都蔫蔫的。 蔫,但不忘盯着他二叔用了两碗益气养神的鸽子汤。 季琳道:“有事?” 季承宁一惊,下意识抬头望向季琳。 煌煌烛火下,季琳肤色愈发苍白,几乎不带一丝血气。 是日日殚精竭虑,劳心焦思所致。 季承宁扬起个没心没肺的笑脸,“无甚大事。侄子只翻闲书时突然想到,六合之外,圣人不言,然解梦之术偏又经年不衰,信者将之奉如圭臬,二叔以为梦中事,能当得了真吗?” 季琳偏头,“你做噩梦了?” “没有。”季承宁自若地回答。 他不说,季琳便不追问问,但也猜得出几分。 无非是自家小侄子做了噩梦,难以排解,又不好意思求亲长慰藉。 季琳神色稍缓,“我素不信梦。” 他盛了碗汤,季承宁半起身,双手接了过去。 “说到底,玄奇之事只在人心,倘解梦谶纬术真确有其事,那么文官不必皓首穷经,武将也不必战场拼杀,于床榻间静听天命,循规蹈矩度此一生,岂非更好?” 季承宁无言,若有所思地垂眸。 为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辗转反侧实在可笑。 就如他二叔所言,成事在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 小侯爷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去探探崔杳的底细。 季琳:“怎么?” 季承宁深以为然地点头,“二叔说得极是。”他心绪上扬,欠欠道:“二叔既然这样以为,为何还要抄莲伽经祈福?” 季琳说:“食不言。” 季承宁端起汤碗,仰头一饮而尽。 末了朝季琳一笑,身上阴霾郁气一扫而空,“我吃好了。”季承宁起身,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侄儿想起尚有功课未做,且先去了,二叔慢慢用。” …… 季承宁已打听到了崔杳住在花园东南角的别院,带着两个贴身小厮,并四位精壮家丁前去一探究竟。 就算去探底,小侯爷也是彬彬有礼地去,所带礼物俱与宫中所用别无二致,端得是珠光宝气,礼数周全。 天色已晚,有星无月。 是妖鬼横行之时。 东南别院实在太偏,季承宁等人一路过去,触目所见古松蜿蜒虬结。 昨夜下过一场雨,木色更显青翠冷冽,爬藤缠绕,满地落叶被草草扫到旁侧,露出条曲折的石子小路。 曲径通幽。 再往前,见苍白的墙面上开着扇高一丈,长一丈的小门。 “唰,唰。” 两盏浅黄灯笼随风摇曳,一晃,一晃。 诡异得让人心颤。 怀德大着胆子上前拍门。 “嘎吱——” 嘶哑凄厉的一声响,在场诸人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门开了条缝。 季承宁精神一震。 两扇漆黑木门却探出个梳着双丫簪的小脑袋,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众人,脆生生地喝问道:“做什么?” 季承宁紧绷的心绪微微松,笑道:“你们姑娘歇下了吗?去通传一声,就说,”他顿了顿,“他兄长来给他送温居的贺礼。” “姑娘睡,”小丫头话音顿住,欢欢喜喜叫道:“姑娘,你来了。” 季承宁上前两步。 门陈腐破旧,连个门环也无。 季承宁抽出帕子,裹住五指,抬手去拉门。 不期刚伸过手去,便碰到个硬硬的东西。 季承宁头皮一麻。 是崔杳的手! 他隔着手帕都感受到了崔姑娘肌肤冰凉,手指硬得像块石头,和温香软玉这四个字连点边都不沾。 梦中,刺客就用这样冰冷的手,亵玩似的刮过他的喉咙。 季承宁汗毛倒竖,猛地抽手。 如避蛇蝎。 门后崔杳动作顿了下,旋即自若地打开门,微笑道:“民女失礼了。” 灯火昏昧,他这位表妹柔和清丽的皮囊大半没在暗影里。 季承宁强忍着擦手的欲望,亦扬起了个笑,“哪里,星夜到访,该崔姑娘不嫌我冒昧才是。” “世子能来,我荣幸之至,”崔杳偏身,请季承宁进来,柔声道:“世子请。” 季承压下心头惴惴,偏身说:“你们几个留在外面守着。” 自己则亲自捧了礼盒,大步迈入小院。 崔杳引季承宁到庭院内的桌案前坐下。 庭灯明亮,映出一方暖黄天地。 案上摆着几只茶杯,俱用汝窑,釉质温润,色若天青,杯壁上犹有水珠滚落,仿佛刚刚净完杯,还没来得及擦干。 案旁风炉上的小茶鍑内泉水初沸,微漾着鱼眼纹。 两人面对面落座。 崔杳持一细匙,舀取半勺细盐,撒入水中。 他一举一动俱姿仪雍雅,有种分外循规蹈矩、令人不由得屏息静默的好看。 季承宁眯起眼,“崔姑娘这服侍的人太少,事事都需自己亲自动手。” “我不喜欢他们毛手毛脚地乱动,”崔杳微微垂首,有点赧然地笑了下,“小门小户,礼数不周,令世子见笑了。” 水面渐起波澜,“咕嘟咕嘟”作响。 “哪里,崔姑娘过谦了,我不过见院中只一个丫鬟,两个小厮,长住未免不便。”季承宁极善解人意,“这样吧,先让那四个护院守着院门,待明日天命,我再另寻几个机敏的侍从给姑娘送来。” 崔杳闻言,正舀水的手一顿。 “世子体贴备至,然而民女与世子不过数面之缘,于世子既非亲故,也无深交,岂敢领受?” 一番拒绝的话叫他说得熨帖温存,仿佛若季承宁再坚持下去,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但,季承宁最爱强人所难。 他轻笑,“崔表妹何需与我客气,你是四婶母的侄女,侯府同气连枝,休戚与共,你自然也算我的亲眷。” 小侯爷咬字黏糊轻佻,尾音没骨头似的懒散。 花言巧语从他唇间一滚,崔杳就从八竿子打不着的崔姑娘变作了亲亲热热的“妹妹”。 腻歪得仿佛二人不是今日初见,而是相知有素,感情甚笃一般。 崔杳抬头。 水汽袅袅,连带着季承宁飞扬跋扈的眉眼也模糊。 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又或者,”想将崔杳的表情看得再清楚一些,季承宁略略靠近,“崔表妹面皮薄,怕羞,不敢用那么多人?” 他根本不给崔杳拒绝的机会,立刻又补充:“表妹放心,侯府对下人管教甚严,不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冒。” 季承宁的言下之意明明白白——可该说的话,侯府的下人绝不会隐瞒。 所以千万,千万要安分守己。 季小侯爷当真是个多情人。 崔杳弯唇。 连威胁,都说得含情脉脉,好似在诉缠绵爱语。 但他不明白,季承宁对他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崔杳柔声道:“既然如此,民女却之不恭,就多谢世子了。” 他服软服得迅速。 无论怎么看,都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不愿得罪侯府,事事顺从应允。 “表妹客气,我虚长表妹几个月,”季承宁得意洋洋地翘唇,腮边露出个小小的窝,“表妹直接呼我为兄长便好,不必这样生分。” 崔杳颔首,恭顺地应答:“是。” 季承宁看不出所以然,便道:“夜色已深,表妹早些休息,我先回了。” 崔杳温顺地回应,“好。” 季承宁偏身,正欲站起。 一直正襟危坐的崔杳却忽地动了。 他倾身向前,越过窄窄桌案,一下拉近了与季承宁的距离! “唰。” 衣料擦磨。 桂花发油的清甜、衣料压在檀木箱中经年累月染上的淡淡木香,还有股,似有还无,说不出来源,异常冰冷的腥甜气。 季承宁猛转头。 正与靠近的崔杳视线相撞。 毫无情绪的淡色双眸直勾勾地钉住的他脸,一如惊梦中。 头皮轰然炸开,季承宁根本来不及细想,一下抬起手,狠狠地向崔杳挥去! 不过转睫之间,崔杳下颌处陡地发冷。 他垂眼,密匝匝的长睫小扇子般地轻轻下压。 望之,竟娴静至极。 崔杳先看的是一只手。 这只手肌肤净白,筋骨匀亭,素日里养尊处优,五指上莫说是疤痕,连薄茧子都少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腕骨有些变形,嶙峋地向外凸着。 然后,才是一把被洁白骨肉包裹着的铁器。 铁器冷黑,皮肉净白。 他指尖泛着点血气充盈的粉,攀附其上,宛如铁中生花。 反差大得刺目。 崔杳呼吸突兀地一沉。 顶住他脸的是把火枪。 这样近的距离,就算火枪威力再小,也足够打碎他半个头颅。 崔杳视线滑动,重新回到季承宁脸上。 明明是拿着凶器的那个人,小侯爷的呼吸看起来比他还急促。 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凸起的软骨紧张地一滚、再一滚。 崔杳想看得再清楚些,就倾身靠近。 冷冰冰的枪口顺势落到他唇角。 “表妹,”季承宁拿枪抵住他的嘴唇,用力向前一顶,“再靠近,就失礼了。” 崔杳似是不解此为何物,茫然地抬眼,看向季承宁。 他原本清亮的声音透着点哑,“这也是兄长送我的礼物?” 4、第四章 火枪抵在他唇角,崔杳却不退反进。 腥甜迎鼻,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感官,季承宁紧紧屏住呼吸,耳边因窒息轰轰作响。 庭灯摇曳,飞快地向外散开,模模糊糊间,竟变作满城红莲业火。 他几乎辨不出,此刻自己究竟尚在人世,还是长梦未醒。 季承宁下意识用力。 “砰!” 凌厉的气流凶狠地冲向崔杳的口唇,刺破皮肉轻易得如同穿透鲁缟。 尖锐的疼痛瞬间汹涌而来。 他双眸有一瞬亢奋地放大,半透明的眼球晶莹剔透似琉璃珠,恰好映出眼前人。 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上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能毫不犹豫地朝他开枪。 季承宁生得俊美绮艳,冷下脸时如同桃花挂霜,煞气逼人。 两面三刀,嘴软心硬。 殷红自唇角溢出,顺着崔杳线条姣好的下颌线汨汨流淌。 血腥满口。 他喉结迟缓地、艰涩地滚动了下。 “吧嗒。” 一点温热洒落颈上。 季承宁猛地抽身,向后退了半尺。 他并没有给火枪上铅弹。 此刻院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唯有沸水翻涌作响,堪堪掩住了道紧绷急促的呼吸声。 季承宁抬手一揩喉间,蹭了满指艳色。 崔杳见他眼中划过一抹厌恶,好像这是什么秽物似的,拿手背草草地拭去了。 崔杳一动不动。 “啪!” 火枪被季承宁拍到桌案上,震得案上茶碗乱抖,他顺势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崔杳,小侯爷又恢复了方才混不吝的模样,扯开一抹笑,“留给表妹防身。” 崔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 他眼睛颜色太淡,实在令人容易想到一切湿冷光滑、鳞片遍布的毒物,明明獠牙满口,却眯起眼,状若无辜地假寐,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季承宁条件反射地攥紧了枪,旋即,又慢慢放松。 崔杳手无缚鸡之力又柔顺非常,有什么可怕的? 他缓缓松开手。 然而那种紧绷的诡异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不知是不是被枪吓到了,再开口时,崔杳声音已经哑得令人不敢细听,他一字一顿道:“多谢,兄长。”喑哑,咬字却又分外柔和。 季承宁耳畔起了一层小疙瘩。 “夜深露重,表妹不必送了。”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话。 崔杳恭顺地垂下头,“是。” 少年人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崔杳抬手,以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 滚烫。 季承宁面上的笑容在出去后顿时烟消云散。 怀德和持正不敢吭声,他们方才都听到了枪响,但世子好好地出来了,朝院内看,隐隐能瞧见崔小姐还坐在案前。 他大约是在煮茶,手压在一个黑沉沉的器物上。 二人看起来都平安无事,可季承宁的脸色却阴沉得吓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心道,世子该不会真去欺男霸女了吧? 看这幅气冲冲的样子,应该是没欺成。 季承宁无心去管两个贴身小厮将他编排了成了什么恶霸,转头地往回走。 他烦闷非常。 崔杳简直事事都不对劲,就算寻常人家不识得火枪,受伤时总该惊恐万状。 可崔杳却无甚反应,连那点恐惧都像是为了敷衍自己装出来的! 但这些不对劲又不可明言,他总不能和别人说,他拿枪指着崔杳,崔杳却不怕。 这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小侯爷在仗势欺人无理取闹。 季承宁使劲捏了捏眉心。 回院后,他梳洗更衣完,脱力似的砸进床榻。 崔杳…… 思量几息,季承宁连声唤道:“阿洛,阿洛。” 房内倏地响起阵细微的响动。 “公子。”一个微哑的声音应答。 “去查查这位崔姑娘的底细,”枕头下,季承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年岁、样貌、原籍、亲眷,凡与崔杳相关,尽要仔细查明,然后回来报我。” “是。” 卧房内彻底归于寂静。 季承宁辗转反侧,至天边破晓才睡去。 轻容幛放下,被遮了大半的日光温和地撒在季承宁脸上。 他怕冷,紧紧拥着锦被,只露出小半张脸,睡得正沉酣,白净的面颊微微泛红。 怀德和持正大气都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一高大身影快步上前,一把扯掉纱幛。 阳光刺目,季承宁拿手去挡眼,喃喃道:“阿洛,别闹我。” 对方循循善诱,“公子现在还不起来,国子监的早课怎么办?” 季承宁迷迷糊糊地说:“就说,就说我昨夜夜游冲撞了鬼神,高烧不退,告假两日。” 可这次内侍却没乖乖领命下去,反而又道:“季琳处该如何交代?” 季承宁虽还未醒,但还是被这大逆不道的叫法吓了一跳。 反手一巴掌拍了过去,“你疯了?我二叔那……他回府比我晚,嘱咐人嘴严实些,别让,别让我二叔知道。” 话音未落,两根冰凉的手指落下,温温柔柔地压在他脸上,而后,狠狠向外一拧。 “唔!” 季承宁霍然睁眼。 他先看见的是立在床边垂首不语的怀德和持正,二人皆没动,阿洛昨夜出去了,季承宁身体一僵,那,他脸上的手是谁的? 他虽有了猜想,但犹带三分侥幸地抬头。 正与他二叔凉飕飕的眼睛对上。 “二,二叔!”季承宁一把将自己卷入被子中,隔着一团乱七八糟的碎发向外观察,小心翼翼地问:“您怎么来了?” 季琳冷笑,“你是二八年华的闺阁千金,我可来不得。” 季承宁听他二叔的语气凉得要掉冰碴,极识时务地爬了起来,指天指地地发誓,“二叔,我绝无此意。” 季琳只觉再看这混账两眼自己就要短寿十年。 他沉声道:“赶紧起来,今日你同我一道走。” 季承宁在仆从的服侍下匆匆换衣裳,闻言不可置信地问:“我坐二叔你的马车?” 季琳一笑,“委屈你了。” “不敢!” 季承宁寒毛直立。 他不怕他二叔生气,看见对方笑却要打哆嗦。 他胡乱梳洗一番,终于有了个人样。 季承宁对着正翻看他字帖的季琳笑得极真挚,“二叔,早膳用什么?” 季琳一甩衣袖,“日上三竿才起身还想要饭吃?” 季尚书撂下句掷地有声的狠话,“没有。” 季承宁哀怨地看着他二叔,哪里日上三竿,现在不过才卯时三刻! 一刻后,马车上。 季承宁先拿小刀将热气腾腾的胡饼切成小块,以一寻方干净的油纸托着送到他二叔面前,下面还小心地垫了手帕,“二叔。” 他知今日是大朝会,季尚书换了身簇新银红官服,不可有丝毫不洁,故又取了银签,扎了一小块,一并送给季琳。 少年楚楚可怜地眨巴着桃花眼,“二叔,侄儿并非不想去国子监,而是昨夜半宿没睡,太过倦累,没能起来。” 季琳再冷不下去脸,接了胡饼,语气依旧凉凉的,“为何?我家世子是头悬梁锥刺股地温书了,还是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二叔您怎么知道?” 虽然事实和季琳想象中的可能有些偏差。 季琳将一块胡饼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食不言。 见他不语,季承宁也拿起个胡饼,他不似季琳一般讲究,只垫了张油纸。 下人早得季琳吩咐将胡饼装入食盒,送到马车上,食盒底层搁着滚水,饼拿出来时还热气腾腾。 季承宁咬了一大口饼,入口羊肉鲜美,烤得恰到好处,肉表皮焦香,内里细嫩,随着饼被咬开,油润的汁水浸入饼中,竟比肉还香。 季琳用的是素饼,略吃了两块便放下,给季承宁斟了杯茶晾着。 季承宁嘴里塞得满满登登,说不出话,抿唇一乐。 季琳盯着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看了半晌,忽道:“阿菟,你想入仕吗?” 季承宁被这声阿菟肉麻得浑身剧震,好似遭人踩了尾巴似的猛抬头,“啥?” 他都多大了,怎么好端端地又叫这个名! 季琳淡淡看他,不怒自威。 季承宁生生把刚要出口的抱怨咽了下去,囫囵吞了饼,满目茫然地问:“入仕,什么是入仕?” 又在装傻充愣。 季琳没好气道:“做官。” 季承宁闻言一脸向往,“想,想得睡不着觉,侄儿想入仕后从此一步登天,简在帝心,官至宰辅,位列三公,加一品太师衔。” 季琳听他白日说梦呓,赞许地点点头,“好志气。”他微微笑,“现在给我滚下去。” 季承宁大笑。 他边笑边拿季琳的手帕擦嘴,特意在素淡的兰花旁留下个张牙舞爪的油唇印,好似在和兰草耀武扬威。 “我这样的人做官只会贻害无穷,二叔,兴亡百姓苦,”季承宁端起温茶,笑道:“民生不易,还是莫要再多侄儿一个误国误民的狗官了。” 季琳屈指敲了下季承宁的额角,“混账话。” 马车摇摇晃晃,季承宁就阖目小憩。 直至季府的车马停在国子监大门前,他才被季琳叫醒。 季承宁也不用踩凳,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突。 小侯爷今天竟没迟。 素日同他玩得来的户部左侍郎之子曲平之震惊地瞪大了双眼,连声道:“三郎,三郎,承宁来了!” 他乐颠颠地上前,“承宁,今日起得好早。” 季承宁疲倦地扬了扬唇,“早啊。” 镇西将军之子周沐芳笑嘻嘻迎上去,顺手撩了把季承宁没梳好的碎发,“呦,今早刮得什么风,竟将世子爷吹来了。” “春风。”季承宁避开那只爪子,抬腿给了他一脚。 周沐芳笑着受了一脚,亲亲热热地搂住季承宁的肩,“别恼了,走,今日是李先生讲学,他瞧见你,定然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 季承宁一下醒了大半。 李先生正是说他脑仁没有三钱重的那位。 三人并肩而行,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学舍。 正在理书卷的李闻声李先生见他们三人进来,纳罕地挑了下眉。 “先生早。”季承宁扬起个粲然的笑。 三人皆打过招呼,李闻声点点头,“嗯,是早。” 李先生望之不过三十许人,长着张清秀俊逸,书卷气很足的脸,吐出的话就,与长相有些南辕北辙了。 不多时,学子已到起,李闻声也不翻书,淡淡道:“今日讲的是齐律第九卷,断狱篇。” 季承宁听个名字就已头昏脑涨,强坐了二刻,听得眼皮将阖未阖,摇摇晃晃。 李闻声忽道:“季世子。” 季承宁脊背一震。 他满面茫然地抬头,虽不明所以,但乖乖地站起来,“先生。” 季承宁就算再娇纵也不能在国子监胡闹,这是他与李闻声你来我往地顶嘴后,被季琳扔去跪了整夜祠堂得出的深刻教训。 李闻声和蔼地问:“小侯爷,我寮房内有小榻一张,不知可愿屈尊往之?” 5、第五章 “学生受之有愧,”季承宁人模人样地回答,没坚持半秒,立刻本性暴露,“但却之不恭,多谢先生。” 语毕,他见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飞一般地从后门出去。 曲平之扭头,眼巴巴地看季承宁。 周沐芳在心中笑骂一声,就知道这小子坐不住,他唇瓣开阖,无声道:“负心汉。” 竟扔下兄弟们自己跑了。 季承宁朝二人摆摆手,转身就要离开,余光不经意瞥过曲平之,只见后者望眼欲穿地瞅着他,脖子都快转折了。 活像尊望夫石成了精。 季承宁心思流转,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刻,他双膝陡地一弯,身体竟无力地朝墙倾去——却没来得及撞上墙。 坐在最后的周沐芳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季承宁的手臂,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带,焦急开口:“承……” 季承宁飞快地眨了下眼,一手虚弱地拂过额头,喃喃道:“好晕。” 周沐芳登时明了,张口就道:“先生,季世子身体不适,学生想送他回府。” 曲平之脸涨得通红,喏喏喃喃道:“学生,学生也想。” 李闻声朝外一甩手中笔,示意三个人都快滚。 他眼不见为静。 曲平之和周沐芳如获大赦,一人搂着季承宁一条手臂,将弱柳扶风的小侯爷慢吞吞地搀扶出去。 甫一出国子监大门,刚刚还连气都喘不匀的季承宁腰背立刻挺得笔直。 他下巴洋洋得意地抬起,“你俩说吧,要拿什么谢我。” 曲平之红着张小脸,“多谢世子。” 季承宁挑眉,“本世子险些撞墙上,只值一声谢?” 周沐芳推了他一把,笑道:“你少得意,李老头这么轻易放人非因你小侯爷弱不禁风,而是他知道,咱们几个科举无望,干脆让咱们走,眼不见,心不烦。” 季承宁与周沐芳皆有祖荫,弱冠后便能袭爵,曲平之家世虽不如二人显赫,但其祖父也做过正二品高官,依本朝律法,可免试直接为正七品亲卫。 寻常人家的子弟,便是正儿八经地通过科举入仕,除非是极才思俱佳,得贵人看重提携的进士能早早为官,不然也得等个几年才可授职。 且,做的还是最最末流的小官。 “你自己科举无望,我们平之可是要中状元的。”季承宁长臂一伸,揽住了曲平之的肩膀。 现在已是三月,他们还有十几日就要离开国子监了,李闻声才懒得管。 季承宁编瞎话带二人出来,不过是寻个正当由头,免得被家长长辈知道后责罚。 “三郎,世子,”暖香拂面而来,曲平之脸红得要滴血,“你俩快别斗嘴了。” “看在平之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周沐芳笑,“你要去哪?” 季承宁反问:“你去哪?” 周沐芳道:“崇武场内新来了批白鹘,说是不要训练,自己就会捉兔子鸡鸭回来给主人,你可要去看看?” 今日艳阳高照,季承宁一想到崇武场内的牲畜味和赤裸着上身的男子身上的汗味他就直反胃,断然拒绝,“我不去。” 周沐芳不满,“你……” 季承宁双手合十,笑吟吟道:“我今日要到大昭观祈福。” “无聊。”周沐芳嗤道:“平之和我去,”他见曲平之面带犹豫,搂住对方的脖子,“去吧去吧去吧。” 曲平之实在拗他不过,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季承宁,凑到他面前小声说了两句话,才道:“世子,我去了。” 季承宁摆摆手。 三人就近赁了马匹,同行半路,分道扬镳。 季承宁策马出城。 他去大昭观非为祈福,而是,要算命。 大昭观内有一钟渡道长,据说已年逾百岁,却分毫不见老态,其观天时,懂命理,可算人世前五十年,后五十年,无一不应验。 他骑得飞快,不足半个时辰已至半山观门前。 草长林幽,季承宁随道童一路入后院,时有几声鸟鸣,愈显万籁俱寂。 季承宁推门,迈入袇房。 内里烟香袅袅,轻若云雾。 朦胧烟气后,端坐着个年轻男子,望之不过二十几岁,却生着满头亮若月华的白发。 他以白玉莲花冠束发,一眼望去,竟分不出头发与玉石哪个颜色更洁净些。 钟渡,钟不知。 季承宁轻车熟路地扯了个蒲团,坐到钟渡对面。 钟道长睁开眼,朝季承宁的方向施了一礼,“善信心有戚戚,神思恍然,今日诸事不宜,还是请回吧。” 季承宁挑眉。 他手入衣袖,当着钟渡的面取出个织锦荷包,随手往他怀中一掷。 钟渡淡淡一笑,拾起荷包,五指幅度很轻地掂了下。 不重。 遂摇头道:“善信此举虽是为造像立功德之事,但未免轻率了些。” 他笑意愈发清浅,正要将荷包还给季承宁。 “啪。” 宝光闪烁。 一锭骨节大小的金子从未束得十分紧的封口滚出。 钟渡眼睛顿时亮了。 伸到一半的手凭空打了个弯,竟又生生转了回来,珍重至极地将荷包放在膝上。 “贫道观世子面色灰暗,难掩疲态,上天仁德,不忍世子这般大富大善之人受此劫难,”钟渡无比真挚地说:“世子,有什么贫道可做的,贫道定然万死不辞。” 季承宁把他凑过来的大脑袋又摁了回去,“我做了个梦。” 钟渡立时正襟危坐,敛容静听。 遂将噩梦中种种,除却皇宫起火外,俱如实同钟渡说了一遍。 又含含糊糊地透露,他昨夜还看到了与梦中刺客样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钟渡听完再度垂眸,双手掌心向上搭于膝头,掐指默算。 白鹤长喙轻张,淡淡的檀香自其中吐出。 隔着淡淡烟气,白发如雪的钟渡看起来竟真有几分化外仙人之感。 他像模像样地算了半天,而后抬首,语气不无沉重道:“小侯爷,所谓噩梦,乃是你所欠情债的显现。” 季承宁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玩意? 钟渡又幽幽叹了声,“世子前世沾花惹草,风流太过,不知伤了多少怨女痴男的心,此人凭着一口嗔怨气转世投胎,正是为寻你偿债。” 道人水红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个淡淡的笑,“小侯爷,你上一世负他良多,他此番……” 这笑容十足的古怪,竟看不出,是怜悯,还是嘲弄。 季承宁心绪蓦地下沉。 钟渡声音幽幽入耳,轻得如同午夜梦呓。 四下无人,只面前一个满头白发笑容诡秘的道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定要你心如刀绞,痛不欲生。”钟渡抬手,指尖虚虚落在季承宁眉心,“可即便如此,也难报其心中怨恨十之二三。” “铛!” 风动,悬铃泠泠作响。 季承宁倏然抬眸。 静默半晌,小侯爷无语道:“你还能再敷衍些吗?我可给了你黄金百两。” 钟渡讪讪移开手,尴尬一笑,“小侯爷天资夙慧,什么装神弄鬼的把戏都瞒不过您。” 他起身去给季承宁倒茶。 季承宁报着来都来了的想法,继续问道:“钟道长,你既然说我那梦中人是前世债主,当如何化解之?”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钟渡这次痛快地回答:“将你欠人家的情尽数还给人家。” 将欠的情还给崔……不是,那刺客? 只要想象下自己与刺客亲密接触的画面季承宁就已头皮发麻。 他怒道:“我梦见的是个凶神恶煞的奸贼!” 钟渡苦口婆心,“所以要您以情感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贫道相信您可以。” “那奸贼还是个比我身量都高大的男人,身上血腥味重得好似刚才死尸堆里挖出来,你竟叫本世子同他谈情说爱?” 钟渡闻言,看季承宁的目光流露出了几分古怪。 他拽起竹席,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挪。 季承宁见状更怒,“我又看不上你。” 钟渡以手环胸,嘤嘤道:“贫道好歹也生得副好皮囊,若世子见色起意,想以势压人,贫道该如何是好呀。” 季承宁被他恶心得想吐,很想再砸个枕头过去,让他清醒清醒。 奈何手边已无枕头可砸,季承宁半恼火半愤怒地瞪着钟渡。 少年面皮薄,连眼眶都气得泛起了层水红。 钟渡偏不知见好就收,还逗他,“世子莫恼,贫道再不戳世子心事便是了。” 季承宁胸口剧烈地起伏,想反驳,又怕显得恼羞成怒,狠狠咽了口气。 旋即忽地灵光一闪。 他怒到极致,却露出个极其灿烂的笑。 不好! 钟渡起身就要跑。 季承宁却比他更快,动作利落迅捷地倾身靠近,一把揽住了钟渡的肩。 他头发高高束着,如云青丝随着主人的动作一荡,一荡。 “好哥哥,”季承宁压着钟渡肩膀不让他跑,秾丽逼人的脸往他面前凑,亲亲热热地问:“你躲什么?” 据他所知,钟渡上个月才被个男子跪着表明心意,吓得钟道长一连数日不梳头不更衣不沐浴,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好似刚从坟里刨出来。 生生将那人熏走了。 俩人对视,钟渡不足须臾就败下阵来。 他双颊通红,连脖子都烫得好似被火烧了,青筋紧绷绷地向外鼓,讨饶道:“小侯爷,小侯爷我错了,您可收了神通吧。” 季承宁得意洋洋地弹了下钟渡的发冠,哼笑道:“引诱侯府世子,钟道长,您是得道高人,不知有几个脑袋可砍?” 甜香扑鼻,钟渡只觉呼吸不顺畅,他艰难地别开脸,“小侯爷别逗贫道了。” “本世子一片真心,”小侯爷盛气凌人,理直气壮地说:“钟道长莫要不识抬……” 话未说完,却听门“嘎吱”一声响。 二人同时转头。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房中竟是这般场景。 触目所及,乃是个漂亮的少年郎步步紧逼,着法袍的清俊道人向后躲避。 也不知是真避之不及,还是欲擒故纵的情趣。 来人立时垂下头,道:“对……” 话甫一出口,他猛地觉察到了不对劲。 若他还没瞎,那个正在逼良为娼的漂亮公子好像是,季承宁季小侯爷。 光天化日下,季承宁就在道观中,同一个道士纠缠。 当真是口味独特,荤素不忌。 崔杳眸色微沉。 看清是季承宁,他反倒不着急走了,温温柔柔地将话说完,“不住。” 季承宁闻声动作更僵,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一颀长的人影正立在门口。 他逆光站着,堆砌了满身雪亮的日光,宛如一枝琼木,挺拔玉立。 灼眼得简直令人头晕目眩。 是崔杳。 竟然又是崔杳。 季承宁胸口狂跳。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道难不成他这个崔表妹当真是属女鬼的,日日缠身,阴魂不散。 崔杳善解人意地别开视线。 好像看见的非是季承宁与一乾道举止暧昧,而是二人相望而坐,煮茶论道而已。 他开口,声音依旧柔婉动听,“我是不是打扰了表兄的好事?” 6、第六章 钟渡耳下赤红,忙拿衣袖掩面。 他实在无颜面对京中父老! 季承宁则若无其事地起身坐回原位。 他以手撑起下颌,借着这个姿势仰面朝崔杳笑道:“崔表妹说哪里的话,能见到表妹,我实在欢喜极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虚情假意,可少年人说话腔调一惯甜腻,尾音要刻意拖得长,饴糖似的粘牙。 崔杳也笑。 他唇瓣上扬,才结痂没多久的伤处立刻被撕开了道小裂口。 疼倒不特别疼,难捱的是伤处传来的沙痒,叫人想伸手去挠,又怕将裂口扯得更开。 崔杳看向季承宁,后者亲昵地向他招手,“表妹若不嫌弃,且到我这边坐。” 真是个变脸如翻书,他想,口蜜腹剑的骗子。 季承宁昨夜才绵里藏针地威胁了崔杳一通,约摸着是个正常人都会拒绝到自己身侧,连崔杳婉拒后要说什么遗憾的话都堆在了嘴边。 崔杳启唇。 季承宁眉眼含笑地看他。 崔杳微微低头,是个见礼的恭顺姿态。 他柔声应答道:“却之不恭。” 季承宁不期他会答应,怔了几秒,当真意识到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立刻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男女不同席,是我太疏忽了。” 季承宁正要起身去和钟渡同坐,一个冷冰冰的物件却先他一步,不轻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唰。” 衣料擦磨作响。 崔小姐微微垂下头,轻声道:“本是我后来,若让世子起身相让,岂非鸠占鹊巢,倒令我不好意思。” 幽冷的吐息拂过后颈。 季承宁脊背一僵,只觉后颈好似被什么毒虫咬着,立刻麻了大半。 “表妹说得有理,”他无从拒绝,只得从袖中扯出条手帕,扫了扫根本不存在的尘埃,“表妹请。” 崔杳朝季承宁弯眼一笑。 他气韵幽冷,不笑时清寂泠然,一笑间却寒冽顿消,若春水融融。 小侯爷抽走手帕的动作顿了顿。 饶是崔杳诡异非常,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崔杳的确生了张得天独厚的好皮囊。 是季承宁最喜欢的那种,高高在上,不可攀折的美貌。 崔杳移开手,仪态优雅地落座。 钟渡本就尴尬得无地自容,见撞破了二人“好事”的姑娘坐下,他就算脸皮厚比城墙都难呆在房中,“我去给姑娘倒茶。” 崔杳颔首道:“多谢道长。” 钟渡立时起身,脚底抹油似地逃了。 一线日光随着门开射入,又迅速被隔绝在外。 “嘎吱。” 季承宁胸口不可自控地鼓噪出声。 他狠狠掐了下手指,心道有什么可怕的,难道崔杳真能变成妖怪将他囫囵个吞了不成? 二人相顾无言,崔杳好像受不住这样沉默的氛围,主动开口道:“世子为何来大昭观了?” 此时季承宁该在国子监读书,而不是身处道观中,与情郎私会。 季承宁难得有问必答,“我来道观是为两桩事。一则好友的兄长将成婚,我代他为其兄求一个祝祷百年好合的合欢符。二则嘛,”他似有深意,“我近来身体不适。” 崔杳闻言稍稍倾身。 二人间本就不算宽裕的距离立刻被拉得更近。 性情温柔似水的表妹关切问道:“那世子现下可觉得好些了吗?” 一点冷腥甜味在鼻尖浮动。 蛛网一般,黏腻缠绕,似有还无。 季承宁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好。”却扬起唇,面向崔杳,笑意缱绻而含情,“但能得表妹一句关怀,我就算万死也值得了。” 崔杳知他素来轻佻成性,高兴时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 浓密若扇面的长睫不好意思地向下一压,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 季承宁继续道:“说来蹊跷,我的病状实在奇诡,药石无医,只得问鬼神。” 崔杳眸光闪烁,“哦?” “我不知为何竟被女鬼所惑,那女鬼入梦来索命,”季承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无法,不得已来寻钟道长驱鬼。” 崔杳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茶杯,一点水渍蹭上了他的指尖。 目光下移,看见季承宁另一只手也搭在桌上。 小侯爷心无静气,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案上的小玩意。 崔杳柔声应和:“我小时候听家中的老人说,夜行易遇鬼,表兄可千万要小心,不要总去幽静无人的地方。” “圣人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崔表妹竟也信这些?” “我不信鬼神,但就算世间无鬼类,世子也要远离僻远无人之地,”他唇瓣开阖间,露出点白森森的尖齿,“毕竟暗处,易生毒蛇虫蚁。” 季承宁全部注意力都在崔杳的脸上,对方话音未落,他指尖处陡然发冷! 又湿又凉又滑,好像真有虫蛇爬过肌肤,一路蜿蜒游走,朝他衣袖深处探去。 他猛地低头。 钟渡洁净,此处自然没有虫蚁。 崔杳的手也好好地放在案上没动,他的指尖却不知何时挪到了崔杳面前。 大约他方才说话忘形,不经意间就贴上了崔杳的手,让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季承宁故作镇定地移开手,“我不慎冒犯,请表妹见谅。” “世子多礼了,不过是无心之举。”崔杳温顺地回答。 季承宁不愿再留,看了眼窗外,“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崔杳望着季承宁,轻声问:“大昭观僻远,我还要去趟书铺取书,恐误了关坊门的时辰,世子若是乘车而来,不知可方便载我一程?” 少年笑,“自无不可。” 而后季承宁命人回侯府叫了车马回来,先送崔杳去书铺。 书铺在宣德坊,占地不大,从外面看书铺已是一览无余,内里平常得简直有些寒酸了。 季承宁没下车,只拿扇子半撩车帘,百无聊赖地向外看。 他目力好,扫眼过去,但见一色通俗话本全无,摆着的不过是科考所用的经史子集,并历来进士的文章集录罢了。 季承宁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崔杳大约是个大主顾,刚进书铺,一中年管事就殷勤上前,季承宁听对方道:“实在对不住姑娘,您要的清乐堂全集第九卷实在无处可循。” 崔杳面露憾色,却还是彬彬有礼地说:“这段时间劳掌事费心。” 他从袖中取了银票递过去。 掌事扫了眼银票,眼尾的皱纹都炸开了花,“承蒙姑娘一直照顾生意,小的怎么敢再多取?” 季承宁玩扇子的手顿了下。 崔杳微微笑,“我日后再来买书,掌事让我几分利,只当相互抵消了。” 管事点头哈腰,“是是是,还是姑娘想得周旋。”静默几息,他使劲一拍脑袋,吓了正在沉思的季承宁一跳。 “我听说国子监李学正那存着第九卷的孤本,奈何李学正爱书如命,那第九卷又是世间无二,李学正向来不外借的。” 国子监的李学正,季承宁思绪被拉回,该不会是李闻声吧? 崔杳点头表示知道了,管事见他要离开,立刻道:“来人,快把东西搬到姑娘车上。” 季承宁敲了敲车壁。 管事听到声响下意识看过去。 却是一怔。 车上的公子等得太久,入鬓的浓眉微皱,阳光刺目,他微微眯起眼,神情很有几分不耐,却显得愈加侈丽张扬,好似全天下的荣贵才凝成了这么一个人。 一时间,管事脑子里只有富丽堂皇四个字。 “这,这位……”一贯巧舌如簧的商人结结巴巴地开口。 车夫得令,默不作声地上前去接崔杳的书。 阳光太盛,崔杳眯了下眼。 他朝管事点点头,撩帘上车。 光影明灭开阖。 小侯爷方才的不耐烦一扫而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望着崔杳看,反差之大,简直令人受宠若惊。 “让世子久等。” 季承宁弯唇,“表妹不必客气。”下一刻,却听他漫不经心地问:“崔表妹从前来过京城吗?” 车轮转动,压在青石道上,辘辘作响。 崔杳低垂着眉眼,乖顺答道:“从前家父还在世时来过几趟。” “难怪,我方才还当那老板油嘴滑舌呢,”季承宁打了懒懒往后一仰,双目轻阖,“妹妹才来京不久,怎么就一直照顾他生意了。” 崔杳闻言缓缓地转脸。 他语调柔和万分,“生意人迎来送往,口齿当然要伶俐些。” 黝黑的眸子却与之截然相反地,直直钉到季承宁身上。 纨绔子弟的姿态太随意,丝毫不顾及还有一女眷同行。 他向后仰躺,就露一截雪魄似的脖颈,颈骨荦荦,皮肤白得透明,几乎能看见下面浅青色的、柔弱易断的经络。 这样的脖子其实很适合拿环刃圈住。 不,不对。 崔杳在心中反驳自己。 季承宁骨多于肉,连刀刃都不必,只要伸出手,以指笼住,轻轻用力——折断这截骨头,不会比掐断一根花茎更难。 季承宁随口道:“表妹不谙世事,可别被花言巧语给骗了。” “多谢世子教导。” 冰冷的扳指被他死死抵在指下。 崔杳抿了抿干涩的唇。 伤口又隐隐开裂,痛痒得他心烦。 “教导谈不上,无非是我虚长崔表妹几个月,难免要多关怀些。” 话音未落,小纨绔忽地睁开眼。 崔杳好好地坐在他身边,依旧是副很乖巧,很逆来顺受的模样。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发冷的脖子。 怪事。 他随口发问,“对了,表妹有兄长吗?” 少年手指下移,正落到自己脸上,力道不轻不重,直把柔软的面颊戳出一个小坑。 “与你,生得一模一样的那种。” 崔杳神色坦然,“有几位堂兄,已多年不曾联系了。” “原来如此。” 语毕,他又慵懒地合上眼。 崔杳看向季承宁。 他气韵沉静,看人也悄无声息。 像是一只躲在暗处的毒蛛,悄无声息地垂下丝网,在人回神的刹那,蛛网已缠了满身。 季承宁忽道:“表妹。” “怎么了?”崔杳柔声问。 “我突然想到,表妹的院子太过僻远,你只带几个人住在那反倒让我担心。”季承宁笑得眉眼弯弯,“我院子还空出大半,不若,表妹搬去与我同住?” 7、第七章 季承宁被娇生惯养了多年,傲气到了骨子里,连与人商量都像是颐指气使的命令。 崔杳蓦然抬眼。 季承宁总能给他一些预期之外的惊喜。 如同以手拂过最精美柔软的贡缎,却被遗留在内里的针刺了满掌鲜血。 崔杳当然知道季承宁是在试探他。 可,为什么?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少年线条好看的下颌微扬,似乎很为这个漏洞百出的试探感到得意。 崔杳手指微动。 “咔。” 响动幽微,与辘辘的车轮声混在一处,使人根本无从察觉。 扳指卡在掌心,特制的机扩随着主人轻轻按动而显露出一线晶莹的、恍若蛛丝的利刃。 崔杳呼吸发沉。 季承宁一下来了精神。 从初见崔杳起,他便怀疑自己梦中的刺客其实是个扮男装的女子,是个与崔杳关系匪浅的女子,或者,干脆就是崔杳。 可反之想来,为何不能梦中刺客是褪去伪装的真人,而崔杳这个在他面前百般求全,温顺非常的“表妹”才是假装。 少年明知故问,“表妹为何不言?” 被抽出的丝刃紧紧贴着主人的皮肤,杀意砭骨。 季承宁扬着润泽的唇瓣,浑然不知危险接近。 这个嚣张跋扈,心机浅得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蠢货。 崔杳垂眸。 他忽地很想,很想,就这样一口答应季承宁。 看这个自负聪明的纨绔子弟下一秒大惊失色,赶忙矢口否认,说他不过在开玩笑。 马车内一时静默。 唯闻呼吸。 等了许久,季承宁焦躁地捻了两把扇子坠。 明明他才是出言试探的那个,现在好像将心放入油锅烹着,七上八下的却还是他。 季承宁原本想,若崔杳断然拒绝,既是守礼,又能说他心中有鬼,可若崔杳一口答应,则表明他根本不在意男女之别。 崔杳虽不出身名门,可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会不介意与季承宁同住? 除非……除非他就是个男人! 崔杳沉默得实在太久。 久到季承宁从自觉算无遗策的得意变成了忐忑——崔杳若是被戳破了恼羞成怒,在马车上要杀他怎么办,他可没带火枪! “唰啦。” 似有幽冷拂面。 季承宁呼吸一滞,霍然睁开眼。 崔杳就在他面前。 崔表妹自从他将话说出口后就一动未动,神情也很平静。 这十七八岁,生得冰容玉貌的姑娘像以前任何一次面对季承宁时那样垂着头,唇角却没有挂着寻常惯有温柔笑意。 他淡色的唇瓣抿做一线,血色全无。 季承宁眼眸一下缩紧。 其实还是有血色的。 殷红的血珠顺着被崔杳死死咬住唇角溢出。 一滴。 两滴。 汨汨流淌。 在秾丽的红色间,不经意露出的犬齿森白若刀刃。 只看,便能猜出崔杳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强迫自己闭嘴不去驳斥这个恶劣轻浮的永宁侯世子。 崔杳这是做什么?! 季承宁如遭雷击,猛地起身。 这辆马车还没高到足够让季承宁伸直身子站,他起得太猛太急,结结实实地撞到了车顶,“砰”地一声响。 季承宁疼得表情扭曲了一瞬,却顾不得捂脑袋,他匆忙地凑过去,“崔杳!” 小侯爷向来只有戏弄人的经验,没有哄人的习惯,望着几乎要将自己唇瓣咬穿的崔杳,一时间手足无措。 崔杳抬眼。 即使这种时候,他的眼眸居然还是沉静的。 沉静得让人心生恐惧。 季承宁动作遽然顿住。 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来了。 “世子。”崔杳守礼地应答。 血腥气逸散开来。 同季承宁身上华丽张扬的香气混在一处,形成了一股既甜腻,又诡魅的暗香。 黏在季承宁发间。 让人好像闻到了刺蘼开到极盛,被毫不留情碾做汁液的颓靡甜腻香气。 崔杳感觉得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是。” 小侯爷吃软不吃硬,倘若崔杳不轻不重地顶回来,他会愈发觉得此人行事诡异,心机深沉。 可现下崔杳不发一言,生生忍着,忍到咬破唇舌,血流满口。 侯府圣眷正隆,权势滔天,崔杳不过是个寄人篱下孤女,面对小侯爷等同于调戏的言辞,连一个字都不能反驳。 崔杳声音沙哑,“您,很厌烦我吗?” 季承宁断然否认,“不,我不过是……” 是在同你玩笑? 这话季承宁说出来自己都想扇自己。 易地而处,倘若他是崔杳,有男子同他如此轻佻地说话,他没将此人的脑袋砍下来,只能算对方脖子够硬。 崔杳长睫轻轻阖了下。 二人离得不算远,清透的阳关透过玉竹帘的缝隙射进来,不偏不倚地打在崔杳脸上。 他眸色天生浅淡,眼珠内的纤细赤红的经络就比常人更为明显,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其他情绪,这对眼珠底下漾着秾丽的红。 人对危险本能的抗拒令季承宁脊骨都阵阵发麻。 可他面前并无凶神恶煞的厉鬼,只一个受了屈辱,又不敢明言的姑娘。 崔杳轻声说:“世子,我自知身如草芥,厚颜忝居侯府,实在为人所不耻,”他似是不愿意让季承宁看轻,强行稳住声线,“请您再给我,至多再给我半年时间,待我在京中寻好稳妥宅邸,绝不来侯府打扰世子清净。” 季承宁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不知所措。 崔杳的反应远远超乎季承宁的预料,一时间灵巧的舌头都不听使唤,“我,我并无此意。” 崔杳阖目,再不言语。 一道红顺着他的下颌流淌,触目惊心。 季承宁急得快转圈:“别咬了。”他赶紧凑到崔杳眼前,结结巴巴地哄道:“我错了,表妹,崔姑娘,方才是我失言,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谅我这一次。” 经过体温氤氲的香气若有若无地侵蚀着他的鼻尖。 小侯爷听他咬得唇肉都嘎吱作响,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崔杳对自己都这样狠心,若待旁人——发散的思绪陡地顿住,季承宁意识到现下最要紧的是怎么让崔杳停下来。 方才那个想法就如同荷叶上的一滴露,旋即消失。 血代偿般地源源不断涌入口中。 却,不够。 远远不够。 崔杳睁开眼。 隔着温热的水光,他看见季承宁急得脸都贴了过来,桃花眼睁得圆溜溜,清凌凌,活像一只怕主人将他丢弃的小狗。 呼吸更沉。 他哑哑喘了口气,听见了自己喉骨用力摩擦,发出的嗬嗬声响。 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崔杳又怒又屈辱,连气都喘不匀了。 车终于停下。 崔杳好像忍到了极致,朝季承宁快速见了一礼,跳下马车快步离去。 季承宁:“……” 啊啊啊啊啊啊! 他步履虚浮地回到房中,持正和怀德欣喜地迎上来,却见到自家世子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去取些伤药来,要能上唇的,不惜花费,一切皆要最好,给崔姑娘送去。” 这又是怎么了? 持正心中疑虑,却不敢多问,忙领命而去。 入夜,季承宁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帘栊轻动。 季承宁猛地坐起,惊喜地唤道:“阿洛。” 果不其然,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床边此刻立着个修长的身影。 青年人脸板得像块棺材,撞上季承宁热切的目光后,唇角才很轻地扬了扬。 “公子。” 季承宁急道:“怎么样?” 崔氏世世代代居青萍,距京城不远,一来一回用不了两日。 算算时间,阿洛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阿洛道:“奴奉世子的命去打听过了,”他取来衣桁上的披风,给半个身子都立在外头的季承宁披上,“青萍崔氏的确有位崔五姑娘,六年前,其父母外出行商时亡于流寇之手,连带着崔家几十个忠心耿耿的家仆,都被枭首。” 季承宁呼吸一滞,“然后呢?” “崔五之前深居简出,只是家业偌大,又无可信之人,只得出门主事。据当地人说,其打理自家生意,迎来送往,极有章法。” 季承宁急急道:“他们有没有说过,这位崔五姑娘是什么模样?” “奴问过几个原本受雇于崔五的伙计,他们皆说,东家生得极好,就是身上气韵太冷,叫人不敢细看,而且,”他点了点自己的眼角,“此处有颗小痣。” 年纪、家世、样貌皆对得上。 季承宁心绪难言。 更何况,崔杳先去见了他婶母和二叔,亲姑姑会认不出自己的侄女吗? 就算认不出,可倘若崔杳心怀不轨,他二叔定然也会发现。 崔杳比他小两个月,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 他少年时父母双双亡故,无可依仗之人,同族皆虎视眈眈地觊觎孤女的财产,他行事稳妥持重,然性格绵中藏针,皆是为了不受人欺负。 季承宁倒在床榻上,拿狠狠枕头按住脸。 阿洛立在床边,犹豫片刻,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季承宁的肩膀,“公子?” 青年滚烫的掌心温度让季承宁恢复了点理智。 季承宁扯下枕头,“阿洛,本世子仗势欺人了。” 阿洛不假思索道:“他们活该。” 季承宁一怔,忽地想到阿洛这话的来由,哭笑不得。 他小时季承安伙同几个混账说带他出去玩,季承宁当时才六岁,乐颠颠地同哥哥们去了。 然后,季承安将他骗到城外破庙,关了两天一夜。 那破庙荒废多年,本就聚集了群乞丐,又因地处偏僻,偶也有流民、大盗躲到此处,藏污纳垢。 幸而佛像背后有个被掏空的洞,他蜷缩一直在里头不敢出声,才没被人牙子掳走。 事后季承安被他爹不得已吊起来打,他娘哭着说再打就出人命了,求小侯爷高抬贵手。 求了半晌不见结果,女子乞求的话也含着怨气——“求小侯爷积德,莫要再仗势欺人了!” 季承宁倏地抬眼。 他那时还不懂何为愤怒,只觉满口银牙都发颤,他狠狠咬了下牙,居然笑了出来,“活该。” 阿洛当时就站在他旁边,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安,像头被激怒的小狼。 像季承安这种人,就算打死一百个他也不心疼,但……平心而论,崔杳的确不曾对不住他,这两日都是他主动去招惹崔杳。 季承宁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不一样。” 明日,他该去给崔杳赔礼道歉。 可事已至此,崔杳不会想见他,他过去反而徒增崔杳反感。 季承宁眉头紧锁,正思量着,忽地灵光一闪。 他急急下床。 小侯爷身姿灵活得像一尾游鱼,阿洛又不敢真捉他,过去拦,果不其然地扑了个空。 “公子?” 灯火盏盏亮起。 季承宁扬声道:“备车,本世子要出去。” 阿洛惊道:“这个时辰?” 季承宁颔首。 …… 别苑内。 今日阳光正好,崔杳命人抬了书箱,自己一卷一卷地取出来,小心翼翼地翻开晒。 经此一事,季承宁委实消停了好几日。 小侯爷性情不定,一阵风似的,今天还兴致盎然,过段时日就毫不犹豫地丢开手了。 贵人多忘。 崔杳神色平静地放下一卷书,正要再拿一册,却听婢女快步过去,将院门打开,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而后捧着东西过来。 “姑娘,”婢女道:“小侯爷给您送了些礼物。” 崔杳拿书的手也不停,朝婢女微微笑道:“找个妥当地方放好,莫要辜负了世子一片心意。” 婢女犹豫了下,“姑娘,来送东西的小厮说里面有一样礼物,世子特意交代过,说请您抄完了,再给他送回去。” 崔杳幅度很轻地皱了下眉。 他想说既然如此,过两日后就原封不动地给世子送回去。 只别苑中多为侯府下人,他不愿节外生枝,就示意婢女放下。 他摆好书,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掀开盒子。 宝光粲然。 礼盒内极精心地摆着文房四宝,暖玉杆紫毫笔、据说颜色千年不褪的徽宁墨、仿五帝制的黄玉砚、还有触感细腻,抚之恍若人肌肤的澄阳纸。 显然是季承宁的“赔礼”。 这份礼物厚重至极,只单拿出来一样,就价值连城。 更何况,这次的礼物与上次还不同,上次不过是虚应场面,这次,却是投崔杳所好。 崔杳轻笑了声,眸中却一片漠然。 他正欲移开视线。 却在下一刻,落到那泛黄的书卷时忽地顿住。 是…… 是,那世间仅此一册,李学正视之若宝,绝不肯示人的清乐堂第九卷。 便是如侯府这样的泼天之贵,想要从素有清名最软硬不吃的李闻声手中拿到这卷书都极困难,更何况是季承宁去取,更,难于登天。 崔杳眸光几度翻涌。 三日前他见季承宁浑不在意地在车上假寐,以为季承宁并未留心许多。 却不想,有关自己的件件事皆落入季承宁眼中。 崔杳慢条斯理地抬手,屈指,落到唇边。 那里又开始痛痒。 如蚁钻骨。 自他来时,季承宁便针对他,试探他,可又将他的事情都放在心上,细致万分。 崔杳的神情变幻莫测。 而后,狠狠刮开才结薄痂的伤口。 针刺般的疼痛登时袭来,痒意瞬间被盖过住。 季承宁到底要做什么? 8、第八章 午后日光正盛,怀德和持正站在院中树荫下,百无聊赖地逗着小池内的游鱼。 怀德从琥珀碗里拈着鱼食,刚低下头,却见澄澈如镜的水中映出道纤长的人影。 二人一惊,不约而同地心道,这表小姐走路怎么没声? 持正马上反应过来,转身见礼,满脸堆笑地说:“表小姐。” 崔杳点点头,“你家世子呢?” 怀德面露难色,“回表小姐,世子,世子现下不在府中,请姑娘改日再来吧。” 不在? 季承宁今日不必去国子监,他不在府中,难道又是到哪个清净僻远之地,去寻谁了吗? 持正推了怀德一把,斥道:“你好糊涂。世子先前都说了,表小姐不是外客,若表小姐来了不要拿话搪塞,直接请表小姐过去就是了。” 语毕,持正躬了身,“表小姐请随小的来。” 崔杳也不多言,抬步跟上。 永宁侯府不小,经过数次扩建、修整,府内另有多处偏院,别有洞天。 譬如,他们面前的院落。 院落位置极偏,占地不过四间,旁边就是侯府的库房,门皆用黄铜大锁挂上,连看管的下人都无,孤寂又平常。 唯一惹人注目的是,这院子的门不是木门,而是拿整块黑铁浇筑而成,厚重而冷硬,透出了股沉沉的阴气。 更怪异的是,内里还时不时传出“砰砰砰”的声响。 怀德上前,扣动门上凶神恶煞的虎头门环。 “叩叩叩——” 三下。 院内的季承宁不料这时候有人来扰他,心分了一瞬。 修火枪本就是精细活计,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只听指下“咔”地一声,铅弹一下卡进了枪膛。 满口银牙遭他咬得嘎吱作响,季承宁怒气冲冲地问:“又来做什么!” 崔杳隔门道:“回世子,民女来还书。” 哦,季承宁不耐烦地心说,崔杳来还—— 等等谁来还书!? 季承宁精神瞬间绷紧。 他也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大约是为羞辱了崔杳的歉疚。 季承宁扔下铁签,干巴巴地说:“你,你过来罢。” 崔杳轻声道:“是。” 推门而入。 他先看见的是一把黑漆漆的长枪管。 火枪架在桌案上,得益于用枪人爱惜,这把枪被保养得极细致,枪身刚刚上过油,日辉洒落,凝成了片黑金似的冷光。 此刻,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单膝跪地,枪托抵住心口,顶得那块皮肉微微有些下陷,将娇贵的衣料都揉蹭得皱巴巴。 长发被季承宁高高束起,有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蛰得他眼底微微发红。 他不适地眯起眼,却一动不动。 寒冽、凌厉、又杀气腾腾。 远胜掌中凶器。 崔杳掩衣领内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他下意识按住了扳指。 然而下一秒二人视线相接,季承宁蓦地笑开了,身上逼人的煞气瞬间烟消云散。 乍见崔杳,他想到先前的所作所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世子。” 季承宁利落地起身,朝崔杳露出个灿烂的笑容,“表妹。” 小侯爷情态娇憨讨喜,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居然很像——扳指被崔杳攥得更紧,很像他养过的一只小狗。 用力太重,连骨头都被硌得生疼。 名为季承宁的小狗似乎想到他身边来嗅嗅嗅嗅,又因为之前的事情,五分良心发现,五分愧疚,不好意思上前。 崔杳垂眼,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他将装书的盒子轻轻搁到案上,朝季承宁福身见礼便要离开。 季承宁定睛看清书封,不由得惊道:“表妹为何把书送回来了?” 清乐堂第九卷那么厚一本,崔杳就算生成个十八爪的蜘蛛,半日也抄不完全本。 难道是他找错了书? 季承宁懊恼心道。 在小侯爷尚不足二十载的短短一生里,还从未有他主动低头而对方不给台阶的事情发生。 故而,他全然没想过这是崔杳不愿同他扯上关系的拒绝。 他情态茫然困惑,下颌微微扬起,毫不设防地露出截单弱的颈线。 崔杳垂眼,周全应答道:“多谢世子,只是此物过于贵重,民女无功不受禄。” 但凡长脑子的人都听得出这是托词。 可小侯爷这颗艳丽无俦的人头好像只起装饰作用,他不解地问:“你不喜欢?” 崔杳未期他会如此发问,静默一息。 旋即微微笑道:“非是不喜,而是民女恐污损了书页,还给世子,我方可安心。” 季承宁嗤道:“再贵重的书写出来不过是给人看的,有什么不敢碰?” 语毕,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在赔罪,强行放软语气,“我本想直接命人给你抄书送过去,但又怕他们粗手笨脚,或弄坏了书,或缺字漏页,只得劳烦表妹亲自抄了。” 崔杳被他腻歪得心烦,笑容愈发淡,正要再度拒绝。 季承宁却上前几步。 难得有一回俩人相距不远,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于是季承宁悚然发觉——自己竟然不能和崔杳平视! 季小侯爷瞳孔巨震。 他虽算不上多高壮,但好歹也是身姿修长的八尺男儿,不料面前玉容雪肌的美人居然如此高挑。 他贼心不死,道必是崔杳发冠太高的缘故,定睛去看。 崔姑娘今日只简单束了个堕马髻,如云乌发俱在颈后,非但不显个子,还平白把身量往下压了几寸。 对比过于惨烈,季承宁下意识要后退。 崔杳抬手,自季承宁身后虚虚一拦,“表兄怎么了?” 这声表兄不知打开了季承宁什么开关,小侯爷神魂回身,下意识应道:“表妹。” 他忽地意识到崔杳换了称呼,再顾不得拉远距离,立刻顺杆爬,软声道:“好表妹,只当我求求你,我千辛万苦吃了好顿挂落才求来的,你若不收,我岂非白白挨骂了?” 崔杳心中雪亮,以季承宁的身份,除却皇帝无人敢叱骂他,这样说无非是装可怜罢了。 既要认错,又要邀功。 心思浅薄得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那双明澈的桃花眼盯着崔杳看,连跋扈上扬的眼尾都蔫蔫地下垂,可怜巴巴地唤他:“杳表妹。” 心高气傲的小侯爷难得放软身段,做小伏低,百般示好,落入旁人眼中,简直要受宠若惊。 崔杳静默一息。 与季承宁交好不在他计划之内,然而—— 这条惯于栖息在暗处的毒蛇扬起唇,终是柔声应下:“世子厚爱,民女惶恐至极,”一点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那就,多谢表兄了。” 然而有百利而无一弊,他为何要拒绝? 季承宁眼睛腾地亮了。 “当真?” 他问得太雀跃,以至于崔杳怀疑自己若回答当真,这条小狗就要扑上来舔他的脸。 崔杳轻轻点头。 不待季承宁再开口,他目光摇曳,正落在火器上,“世子,这是何物?” 提起爱物,小侯爷登时顾不得崔杳的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只为自己心里过得去,崔杳收下礼物,就等同于默认原谅他。 季承宁神采飞扬,“这是长火枪,”他怕崔杳听不明白,又解释道:“是兵器的一种,就像,就像匕首一样。” 崔杳被他引着上前细看。 修长苍白的指仿佛漫不经心地擦过枪杆,崔杳轻声问:“此物可以用来上阵杀敌?” 季承宁正要点头,又晃了晃脑袋。 “表妹你看,”他点点长枪内,崔杳定睛看去,是根细长的引线,季承宁语气有些烦躁,“引火太慢,又极易熄灭,若带着这种火器上战场,还没引燃火枪,敌人已冲到眼前了。” 他说得入神,不经意间偏头,与崔杳视线相撞。 后者正极认真地注视着他,眸光荡漾,泠然生辉。 季承宁话音滞了几秒。 崔杳笑,温声道:“世子说得我不懂,但很愿意听。” 季承宁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尖。 他甚少与人说这些。 一则时风崇文,尚清谈,像季承宁这样亲自摆弄军械的官宦子弟少之又少,毕竟造火枪属是奇技淫巧,传出去有失身份,不如入仕来得清雅体面。 二则小侯爷眼高于顶,很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旁人就算有心借此讨好他,容貌平平者,季承宁也懒得应对。 “世子,我从未见过这样精巧的武器,不知我能否拿起来细看?” 他态度温婉有礼,季承宁:“表妹自便。” 崔杳上前。 他没用过长火枪,不得要领,只伸出两条手臂去生搬,微微伏下身,两手都握住枪管,好像用了大力气,手背上青筋都凸了起来,愈发显得骨节嶙峋,利若刀裁。 季承宁旁边看着,暗暗心惊。 他这表妹力气可真不小! 而后,这摆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崔小姐手腕不堪重负似地抖了抖,来不及放下火器,身体就被带着往前,狠狠一个踉跄。 季承宁见状大惊失色。 我的枪! 他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火器。 崔杳反手撑住桌案站稳,语带惊意,“好沉。” 季承宁小心地将枪杆扶正,“十七斤三两,实在算不上不轻巧,我方才竟忘记告诉表妹了。” 崔杳摇头,笑道:“是我笨拙,先前世子送的火枪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现下见着这把长火枪不考虑自己斤两就敢去碰,险些弄坏了世子的爱物。” 他不提那把火枪还好,提了季承宁面皮又有些发烫。 他摸了摸鼻子,“我教你。” 而后才想到二人男女有别,“表妹觉得可好?” 崔杳垂首,“能得世子亲自指教,是民女大幸。” 季承宁被这话虚伪得直呲牙,他拍了下桌案,“表妹,过来。” 崔杳也不矫情,直接学着季承宁方才的姿势跪立在枪边。 他跪姿挺拔,腰背极直,一点都不打弯。 季承宁俯身,虚虚地罩在他身后。 二人相距足有一尺,是个很守礼的姿态。 季承宁拿起旁边的铁签点了点崔杳的手臂,“手抬起来,抵住枪托。” 崔杳依言去做,手臂绷得极直,僵硬得好似块石头。 季承宁难得为人师长,心情雀跃,一面专注地巡视着崔杳的行止,一面道:“头不要低,莫要往下看,表妹你一直垂着眼,地上莫不是有谁丢的银锞子吗?” 崔杳极听话,循规蹈矩地将手搭在枪上。 火枪用不好容易伤着自己,季承宁耐性地摆弄他,“不对,手臂抬起来,再抬,我是要你用力,不是松松垮垮搭在上面。” 季承宁看崔杳生疏笨拙的一举一动,简直想扼腕长叹。 他这位表妹白生得张秀丽□□的脸,怎么能笨成这样! 季承宁眉头直打结,“不对。” “铛——” 崔杳许是太紧张,掌下用力,火枪剧烈地一颤,重重地磕到桌上。 季承宁忍无可忍,俯身越过崔杳,一把压住了他的右臂,二指隔着衣料点了点他的手腕,“用这,把火枪攥紧。” 崔杳动作一滞。 少年人血气旺盛,身上烫得好似一盆炭火,更别说还有季承宁惯用的熏香盈鼻,又热又香,烧得人呼吸都有些燥热纷乱。 他蹙了下眉。 季承宁浑然未觉,只是诧异他这表妹皮肉比寻常人更紧实些,用劲时硬邦邦的硌手。 “知道了。”崔杳低眉顺眼地说,调整姿势,五指收拢,紧紧攥住了枪。 得益于小侯爷手把手教导,崔杳进展简直可称神速,方才还笨拙得连手放哪都不清楚,现下却能有模有样地摆出个漂亮的花架子。 季承宁深感满意,手腕一动,火折子从袖袋里滚入掌中。 “噗!” 火光瞬时灼脸。 崔杳余光瞥过,但见火折子在季承宁指间灵巧地转了两圈,“别看我。”小侯爷沉声道:“看靶子。” 他教崔杳时目不斜视,只当自己环着个格外漂亮景致的偶人,全无先前的轻佻放纵。 崔杳缓缓转脸。 就在他平视前方的刹那,季承宁将火折子怼进内膛,引线瞬间被引燃,命令道:“按。” 崔杳眯眼,手指插入孔洞,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砰!” 绚光气势汹汹地从枪口涌出,裹挟着惊人的热力,直直向数丈开外的稻草人射去。 下一刻,那稻草人剧烈地向后摇晃,只听咔嚓一声响,内里的枣木杆立断,稻草人的脑袋扑通一下滚落在地。 季承宁倏然起身,抚掌赞道:“好准头!” 热源瞬间消失。 崔杳长睫微微向下压,他亭亭起身,抬手,动作幅度很小地拂了下右臂,好似在掸去一朵不慎飘落下的花瓣,“是世子教得好。” 季承宁闻言下颌得意洋洋地抬起。 他转脸去看崔杳,但见崔表妹细白的面颊上微带了点艳色,恍若冷玉染曛。 季承宁只以为他激动难当,便自觉极善解人意地笑问道:“还来吗?” 崔杳含笑,“好。” 自这日后,崔杳与季承宁便时常相见。 崔表妹生得漂亮,且不烦人,还极擅长在季承宁恼火得要踹桌子的时候出来温言顺毛:“世子能做到这一步,世间不知有几人能比肩。” “世子已是样样完满,若修理火枪再一蹴而就,老天未免太过偏心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季承宁被哄得受用,他向来是个肯爱千金轻一笑的癖性,既然有几分喜欢崔杳,便吩咐管事崔姑娘的一应用度与他比肩,虽后来被崔杳婉拒,但小侯爷行事从来不遮遮掩掩,于是弄得阖府皆知这位新来的表姑娘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了小侯爷青眼。 崔杳闻言只一笑了之。 花朝节的前一日,季承宁又为新铸出来的枪管膛线不正大动肝火,铁管子被他用力一掷,砸出好远。 崔杳先给季承宁斟了杯茶,又平心静气地上前,俯身将铁管捡起。 季承宁火气未散,眉头犹皱得死紧,连带着看把铁管捡回来的崔杳都不顺眼,“你拿它做什么?” 崔杳抽出帕子,细细拭去铁器上的尘土。 那是条素净的锦帕,只在边角绣了朵朱砂色的晚山花,随着主人的动作,白帕染尘。 待将铁器擦得光可鉴人,崔杳才把枪管放回桌上。 季承宁神色稍霁,无言看了他好半天,“表妹这样算不算是在捋虎须?” 崔杳闻言抬头,淡色的双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被看得有点发毛。 崔表妹是很好看,就是这双眼睛生得太渗人。 “怎么?” 崔杳颔首,“算。” 于是小侯爷心花怒放,朝崔杳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崔杳顺从地靠近。 季承宁轻笑着道:“我给你备了份礼,已送到你院中了。” 他见崔杳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意外,正要打趣两句,还没等出声,却听门外“砰砰砰”一阵乱响。 季承宁豁然转头,“谁?” 怀德闷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回世子,是小的。” “过来。” 怀德推门而入。 院内,自家世子和崔小姐分坐桌案两边,一个垂首饮茶,一个正在摆弄蜡模子。 他不敢多看,忙低下头。 季承宁道:“什么事?” 怀德刚要回答,忽觉脖颈处一阵寒浸浸的冷。 怀德以为自己又触怒了小侯爷,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道:“世子,宫里来人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季承宁放下蜡模子,“怎么了?” “传令的公公说,太子殿下身体不适,想叫您过去看看。” 崔杳闻言扬眉。 这话说得荒谬,季承宁半点不通医理,就算去十个于病症都无益,更何况太子病了,自有太医悉心照料,寻季承宁作甚? 分明是掩人耳目的托词。 然而,小侯爷听了这假得不能再假的话却猛地起身。 崔杳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 季承宁根本没留意崔杳的小动作,沉声斥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准备车马。” 9、第九章 素日没心没肺的少年郎此刻急得连仪态都不顾,一阵风似的掠过他身边。 如此看来,崔杳毫无表情,季承宁和太子交情深厚并不是作假。 季承宁大步迈出院子,忽地想到崔杳尚在。 他转头。 崔表妹依旧坐在桌案前,清丽的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他衣裙是素得几乎发冷的暮云灰,青丝仿效男子样式简单扎起,用白玉簪束着,白灰黑三色交融,映得眼前人简直像团由淡转浓的暗云。 季承宁心绪蓦地一动,补充道:“表妹请自便。” 崔杳恭顺应答:“是。” 语毕,季承宁毫不犹豫地转身而去。 他满腹焦急,自然不曾注意,一道目光死死地黏在他脊背上,如影随形。 直至,他的身形全然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东宫。 通传是刚通传的,太子殿下是小跑出来的,后面还跟着手持披风的宫人,叠声唤道:“殿下,殿下您慢些啊!” 季承宁看着连常服都来不及换的太子殿下周彧被生生气笑了。 这就是,所谓的生病? 他唇角刚冷冷上扬,刚跑来的青年身形却是陡地一晃,摇摇欲倒。 季承宁顾不得生气,一把扶住了太子。 “小宁,”太子语带抱怨:“你怎么才来。” 季承宁扶他进去,冷哼哼道:“臣怕。” 周彧道:“怎么,谁惹你害怕了?” “我怕我听到消息贸然来了,殿下总像这般疯跑,倒真弄坏了身子。” 周彧听出他话中的怪罪之意,不怒反笑,“那也该怪你,若你常来,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见到你,就不心急了。” 季承宁从鼻子里发出了个哼声。 他将周彧扶到软塌上坐下,还不忘吩咐宫人,“去取两个手炉来。” “我不要,我身子还没弱到这般田地。”周彧如此道,语毕,却轻咳好几声。 季承宁秾丽的眼往他身上一乜,周彧立刻掩唇,忙转移了话题,“你难得过来,孤可不要同你说这些琐事。小宁,你还有五日就要离开国子监,如何,想好要去哪为官了吗?” 怎么谁都同我说这话? 季承宁懒散道:“殿下,可饶了臣吧,臣这样的纨绔子弟,哪里做得了官。” 周彧弯眼一笑,柔声问道:“谁说的?孤命人拔了他的舌头。” 季承宁对他这动辄要打要杀的性子见怪不怪,接过手炉,自己先手背试过温度,才送到周彧怀中,道:“殿下再如此,臣就再也不来了。” 周彧闻言伸出一指,他久病消瘦,手指嶙峋得像截枯木,看得季承宁惊心,立刻又站了起来,目光在殿内环视一圈。 太子拿手指在唇边轻轻划过,讨饶道:“我再不说了,小宁。”他见季承宁的动作,有些不解,“你作甚?” 话音未落,一条呢金软毯就被批到了肩头。 周彧垂首,只见一双手在脖子下方灵活地移动,手指白且纤长,他惯用的护手膏有股梨子的香气,随着手主人的移动,清甜的滋味飘散。 周彧扬了扬唇。 然后就看见这双手拿毯子利索地将他裹成了个蚕茧。 “你就不能……!”季承宁简直恼了。 周彧不带脑子都知道他要说什么,“孤定然好好爱惜身体。小宁,别和孤生气。”他黝黑的眸子一转,坐地起价,“看在孤万事都答应你的份上,你也成全孤一桩心愿,好不好?” 季承宁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好事,不理他装可怜,“您先说。” “我想着,季尚书虽有安排,但他到底想要你做文官,”周彧笑,“小宁,我知不愿劳于案牍一生。你来太子府做属官好不好,你做主事,一来就是从三品,我什么都不要你干,什么都听你的。” 太子说得太快太急,一席话说完,眼珠上都蒙了层水雾。 尚有未尽之言。 周彧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他日继位,季承宁这个亲信莫说是平步青云,恐怕地位只在帝王之下。 只要,这位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能活到登基。 “不要。”季承宁直接拒绝。 周彧一怔,“为何?” 季承宁说得果决,好似和太子间从无半点情意。 他看太子。 殿下貌若淡然,实则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捻着毯子边。 季承宁噗嗤一乐,凑上前去道:“臣想着,臣先出去做官,待臣办差历练好了,再去做太子府的官,于殿下而言,岂非如虎添翼?” 周彧本不高兴,然而季承宁语调甜腻腻的,还含着笑,太子殿下脸色就沉不下去了。 他抱怨,“你惯会哄人。” 季承宁直呼冤枉,“我几时骗过殿下?” 周彧笑,“那孤等你,做孤的股肱之臣。”语毕,好似极不在意地提起,“孤听说,侯府到了个小姐,是要与你,”冰凉的指尖无意地一敲杯壁,烫得他缩了下手,“与你为妻。” 季承宁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他不知为何忽地想到梦中刺客那张温和漂亮却格外诡异的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空穴来风,无稽之谈。” 周彧放下手,“我就知道是他们胡说,小宁,你才多大呀,娶妻之事可不急。” 季承宁笑道:“还不急呢?我祖父十五岁就娶亲了,像我这么大时孩子都满地爬,我再不娶亲,就人老珠黄,”他顺手摸了把自己的脸,“无人问津了。” 周彧含笑轻叱,“胡言乱语。” 说完,朝身侧内侍使了眼色,那内侍得令,忙捧出一物,送到太子面前。 周彧打开盒子,拈起内里的东西放入掌中,“小宁,你来看看这个。” …… 晚山花线条篆得精致非常,栩栩如生,仿佛正在热烈地绽放。 然而这娇美异常的花儿却篆刻于铅弹之上,华美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与肃杀气。 一只修长素白的手拈起铅弹,眯起眼,仔细赏玩。 他与季承宁相见不过数十次,他次次皆着不同衣裙,自觉并无偏好,然而喜好……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长眉狠狠下压,却被季承宁看得一清二楚。 洗去修饰面容的脂粉,他轮廓其实相当深,望之,冷寂寒冽得惊人。 好似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刃。 “主上,”茶室中悄无声息地出现另一人,他容貌平平,长着张看千万次都不会有印象的脸,躬身递上一信笺,“明日之事,都已安排妥当了。” 目光一扫而过,在闲云坊三字上多停留了几息。 男子放下铅弹。 “嗯。” …… “小宁,你来看这个。” 季承宁凑过去,只见太子从盒中取出了颗骨节大小的珍珠,光华流转,仿佛美人善睐的明眸。 其实一串珠子并不稀奇,奇的是珠串艳丽如血,在太子苍白的掌中,竟给人一种流淌着的错觉。 “此物名为煜珠,近来在京中达官显贵中极盛行,前几日我还见东平伯新做了顶珠帽,正中间的,便是颗婴孩拳头大小的煜珠,小宁,你喜欢吗?” 季承宁他娘给他留了不少产业,其中便有几家首饰铺,加之季承宁极爱华美之物,见此明珠,他目光中闪过抹惊艳之色。 “珠光璨璨,艳若流火,确实好看。”他赞道。 周彧扬唇,继续说:“此物据说要拿人血养珠蚌,还得是十岁以下童女的血,极其难得,故而有一斛珠,千斤血之名。” 此言既出,季承宁立刻觉得这珠子非但不美了,更透出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谁想出养珠法子,合该千刀万剐。 他皱眉道:“太子,请恕臣直言,臣以为,取人命而为珠饰未免有伤天和。” 周彧轻叹,“是啊,陛下听后恹恹不乐,要派绣衣卫管理此事。” 绣衣卫乃二十年前帝王组建的私卫,隐匿暗处,与寻常侍卫不同,并无品级和直属上司,其只遵王命,凡绣衣卫出,必见血归,乃是帝王最锋利的一把剑。 “陛下圣明仁德。”旋即心思一转,立刻猜到了太子唤他的用意,他垂首,“多谢殿下提点,臣明白了。”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太子一口气喘得太急,苍白面颊上浮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红晕。 季承宁忙起身,“我去取药。”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一把攥住。 周彧以手背掩住唇,虚弱地喘了两口气,哑声道:“这是小毛病,不必麻烦。”他望向季承宁,声音愈发轻了,“我只盼着你常来,我病就能好上许多。自母后过世后,这宫里实在冷清,叫孤难捱。” 他的手太冷。 季承宁轻轻回握住周彧,拿掌心紧紧贴着他冰凉的指尖。 他低下头,唇边一点热气就顺势扑落到周彧冰凉的肌肤上,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我常来便是。” 周彧又咳了两声,“不提这些了。”他像是要让季承宁放心,勉力露出笑,“小宁,明日就是花朝节了,我要伴父皇祭日不得出宫,孤听闻闲云坊万花云集,你得闲了,就去闲云坊给孤折两瓶花,好不好?” 10、第十章 “既然殿下开口,莫说两瓶花,便是两车车,两千车都有。” 听他信口开河,周彧弯唇,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本就容色姣好,眉眼苍白淡雅若山间云雾,笑起来更添柔美,毫无攻击性。 季承宁定定地看了周彧几秒,忽然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殿下,你要少笑。” 周彧神色茫然,“为何?” “因为,”话还没说完,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因为哈哈哈哈……” 周彧明知道他嘴里吐不出象牙,却还是被引起了好奇心,忍不住催促,“因为什么,你快说。” 季承宁笑个不住,不得已以袖掩唇。 浓紫衣袖后,半露出张浓墨重彩的俊美面孔,他笑得面颊微红,“因为殿下金相玉质,一笑倾国倾城,倘迷了臣的眼,臣明日可寻不出名花了。” 周彧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板起脸,“你好大的胆子,敢拿孤取笑。” “臣不过实话实说,若让臣说殿下样貌平平这样的违心之言,臣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 珠帘响动,琳琅作响。 季承宁含笑的话音一下顿住。 余光一瞥,只见个身影立在帘外,垂着头,毕恭毕敬地说:“殿下,时辰到了。” 日光明朗,落在年轻太监没有分毫表情的脸上,如同刷了层桐油的塑像,无声无息,不人不鬼。 周彧脸色骤然一暗。 季承宁见状立时凑上前。 他最不愿意看见周彧生气。 太子殿下在他心中是顶顶精贵的琉璃人,风大一点都是要吹坏的,季承宁清棱棱的眸光狡黠地一转,去和周彧咬耳朵,“臣来见殿下怎么和新妇省亲似的,还是顶顶不好相与的夫家,特意派了恶仆提醒时辰。” 什……什么话! 周彧还没怒上半秒的心绪登时被季承宁搅和得七零八落。 乌发下,洁白的耳垂隐隐泛红。 他无奈地看了眼季承宁,“莫要胡说,是孤愚笨,陛下特意请了当世鸿儒来为孤授课。” 算算时辰,那先生应该已在书房侯着了。 季承宁听他有正事,道:“殿下公务繁忙,臣不便叨扰,请容臣先告辞了。” 周彧沉默几秒,望着季承宁,缓缓地点了点头。 “来人,送世子出宫。” 太子的贴身宫人上前,毕恭毕敬地侯在季承宁身侧。 小侯爷见过礼欲离去,行至帘栊前,却转头,朝周彧一笑,语气极郑重其事,“殿下,臣定然把开得最好的花给您送来。” 周彧只觉心头发软,他也扬起唇,“孤知道了。” “珰——” 玉珠碰撞晃荡,摇摆不定。 季承宁已不在殿内。 …… “崔姑娘。” 崔杳刚踏入崔府大门,闻声脚步一顿,朝声源看去。 说话人是一年轻公子,望之二十上下,风度翩翩,此刻正骑着匹高头大马立在不远处。 若能忽略他因为瘦而凸起的两片颧骨,这位公子可称得上英俊。 季承宁的堂兄之一,季承安。 “四公子。” 季承安目光上下扫动,将崔杳打量了个遍。 “姑娘来了半月,我本该早点去拜会,可惜先前户部有事,又顾忌男女有别,一直未能如愿。”他彬彬有礼地说:“今日得见姑娘,果然品貌非凡,难怪连承宁那般性子都极看重姑娘。” 他含笑望向崔杳。 崔杳点点头,“四公子客气。” 他虽说季承安客气,自己却没表现出受宠若惊,反倒分外理所应当地受了。 季承安笑容僵了僵,又道:“崔姑娘是刚从府外回来?我瞧着是承宁惯用的马车,还以为是承宁才上前,不料是姑娘。” 他左顾右盼,好似在找季承宁,语气里带着点亲昵的怪罪,“他让你个姑娘家独自回来了?” 崔杳亦微笑,“世子并未与我同行,世子受太子邀约,入宫去了。” 这话落入季承安耳中,不啻于直接炫耀太子有多么宠信季承宁。 他手指死死掐着缰绳,骨节都泛起了层青白,却仍旧笑着,“太子殿下对承宁向来宠爱,不过说来也是,承宁那样漂亮的容貌,任谁都要多喜欢几分的。” 崔杳眸光蓦地发冷。 “与世子交往,的确令人开怀,”崔杳上步,直直地望向季承安,“四公子还有事?” 方才季承安立在阶上,崔杳在阶下。 此刻崔杳徐步登阶,季承安蓦地发现,崔杳比他想象中的高得多,明明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那一瞬的气势却令他心惊。 他不由得退后两步,回过神,心中恼怒更甚。 咬了咬牙,季承安强笑道:“我无大事,只是听闻崔姑娘与承宁交好,很是担忧崔姑娘,承宁被娇生惯养坏了,难免有冒昧之处,若真冒犯了姑娘,我这个为兄的自当替他赔罪。” “四公子的厚意我心领了,四公子可代世子赔罪,足见四公子与世子感情实在亲厚。” 他语气极温和,可季承安却觉得好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个耳光。 “我不过是担心姑娘,姑娘又何必出言讽刺,”季承安只觉崔杳言辞刻薄,无一字不是在嘲讽他与季承宁出身云泥之别,冷笑道:“你现在护着他,你知不知道承宁命带七杀,老侯爷就是他克死的,你再亲近他,有你追悔莫……啊!” 话未说完。 只听砰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破空而来,急促凌厉若雷鸣。 一道火光自崔杳袖□□出,季承安□□的黑马受了惊,四蹄猛地朝天,狠狠将季承安甩了下去。 “啊!” 只在转睫之间,一团东西重重砸在地上,溅得烟尘四起。 刚刚还居高临下的季四公子已趴在地上。 “你你你你……”侍从被吓呆了,指着崔杳半天没说出话。 崔杳疯了吗,他一个客居的表小姐,竟敢对四公子动手! 崔杳放下手。 侍从们猛地向后退了两步。 枪口犹然飘散着火药的轻烟。 季承安面上火辣辣的疼,挣扎着坐起来,尖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啊,来人!!把这个乡下丫头拖下去!” 侍从们踟蹰不敢上前,下一刻,却听一个含笑的声音道:“呦,几日不见,四哥火气渐长。” 季承安如坠冰窟。 他猛地转头,却见花架旁不知何时靠着个修长的人影。 季——他瞳孔一下缩紧,是季承宁!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听见了多少? 季承宁上前几步,抬起崔杳的手,后者应该是被吓到了,手指比以往更凉,简直像是冰凿出的。 季承宁去看崔杳。 崔杳眼眶泛红,清亮的眼眸微微发着颤,叫季承宁理所应当地以为,他这性格柔顺的表妹是不得已开枪,现下害怕得很。 季承宁在火枪上巡视了一圈,夸奖道:“表妹用枪的准头越来越好了。” 一边给崔杳定惊,一边顺手拉起他的衣袖,“走,我们回去说。“ 季承安又怕又怒。 崔杳险些把他打死,季承宁居然还在夸崔杳准头好! 季承安敢怒不敢言,一双发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季承宁。 季承宁从不生隔夜气,方才既然表妹已经开枪教训过了季承安,他就懒得再搭理对方。 奈何季承安目光炽热得好似怀春少男,令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遂脚步顿住,惊讶道:“四哥抄经半月,火气竟还这样大,可见是下得功夫不够。这样吧,我去和二叔说说,五叔和五叔母一同茹素抄经如何?” 听他赤裸裸的威胁,季承安气得喉头嘶嘶作响,“你……!” 崔杳悄无声息地转头,看向季承安。 季承安呼吸猛地一滞。 那明明是双再端雅不过的眼睛,却透着股迫人的阴冷与,杀意。 不像是养在深宅大院,寻常世家贵胄子弟的眼神,倒像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 季承安只觉后颈发凉,下意识往后退。 季承宁见他缩瑟,深觉无趣,抬腿便走。 侍从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四公子,要不要传个府医来?” “啪!” 季承安反手给了他一耳光。 “我家雇你来是让你看热闹的!” 那边,季承宁与崔杳已走出了好远。 一只手轻飘飘地落在崔杳肩头。 崔杳余惊未散,皮肉猛地一绷,硬得都有些硌手。 季承宁放软了声音,“我吓到你了?” 崔杳像是要点头,对上季承宁的视线,又慢慢摇头。 他不想提方才的事,只轻声道:“世子,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季承宁有意戏弄,“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那便不要说了。” 崔杳果真住嘴。 季承宁头一回知道旁人听话懂事也能将他气得要笑。 他耐性不足,听人话说一半顿住简直像是有猫在心口抓,就颐指气使地命令:“趁着本世子心情好,赶紧说。” “明日就是花朝节了,听说洛京的花朝节极热闹,自与别处不同,不知世子明日可愿意同我一道出去走走。” 语毕,崔杳眉目低垂,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季承宁脚步一顿。 他本意是去寻曲平之和周沐芳玩,但崔杳难得同他要求什么,他当然不会拒绝。 他要答应,恶劣的性情却再度占了上风。 偏头看崔杳,润泽殷红的唇上扬,再上扬。 好似一枝靡艳到了极致,已经散发出颓败香气的花。 小侯爷拿捏着腔调,故意要吊足人胃口,“我若说不愿意,表妹会伤心欲绝吗?” 甜腻的香气随着他靠过来的动作氤氲蔓延。 崔杳眼睑被针刺了似的轻阖了下。 迎着少年兴味十足的视线,他轻声道:“会。” 对方长睫轻颤,蝶翼般精巧易碎。 季承宁盯着这两片黝黑的蝴蝶翅膀手痒半天,到底没轻浮地直接抚过去。 他便弯眼,笑道:“好吧,好吧,谁叫本世子心软,不忍心见表妹伤怀。” 崔杳白瓷似的眼尾漾出一点笑。 季承宁去过数次花朝节,“表妹,花朝节晚上最热闹,前后五天皆不设夜禁,可游玩至天明,繁花如锦,明灯满城,明日酉时二刻,我就来接你,如何?” 他安排得周详妥当,崔杳便点头,“好。”他语调柔而缓,略有些低,沙沙的,听得季承宁耳垂又有些发痒,“都依世子。” 季承宁喜欢他事事柔顺听话,又好像极仰赖自己,仗着年岁最小作威作福撒娇撒痴的小侯爷难免也生出了有个这样的弟弟妹妹带着玩也不错的想法。 他如此想,就如此说,小侯爷一双桃花眼酝着柔光,含情脉脉地望向崔杳,语气放得软,“阿杳,我没有妹妹,现在看来,你就如我亲妹妹一般。” 崔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 见他没反应,季承宁眼尾一挑,“怎么?”他哼哼,“自然,你不愿意,本世子不会强求,本世子可没那么缺妹妹。” 他嘴上说不在意,尚有点圆润的脸颊都要气鼓成球了。 这回不像狗,崔杳冷静地在心中品评,像河豚。 他恰到好处地给季世子放气,答道:“民女荣幸之至,喜不自胜。” 季承宁这才满意,“明日我去接你,”语调得意洋洋地往上飘,“不要忘了啊。” 崔杳含笑,“好。” 一路谈笑,季承宁亲自将崔杳送回院子,自己才回房。 他天生没心没肺,背后也没长眼睛,自然就看不见一道视线自他转身后便紧紧贴在了他脊背上。 黏腻、绵软。 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长发随着主人步伐在背后荡来荡去。 崔杳以书掩唇。 若不看他上半张脸,此情此景可谓温雅恬静。 浅淡得近乎透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季承宁离去的反向,渗出点古怪的笑意。 兄、长。 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仿佛这是什么引人垂涎欲滴的蜜糖一般,尖齿切入,咬得粉碎,舌尖一滚,将破碎的话音又好好地拼起来。 承宁。 嘻。 11、第十一章 翌日。 季承宁慢悠悠地收拾完,见开市的时辰差不多了,便先去闲云坊挑花。 小侯爷爱姹紫嫣红的热闹,太子殿下却与之截然相反,他样貌姣好素净,喜欢也淡雅,季承宁择了两瓶梨花,拥雪似的洁净美丽,还未完全开,含苞待放。 思量想去,他又觉得太素,选了三月红的荔枝插瓶,枝叶修剪成极天然的样子,清减而曼丽,枝头点缀着鲜红欲滴的荔枝,各个饱满,吉利又有不俗,颇有野趣。 三瓶花叫他将闲云坊转了两圈,正挑着,忽听一声:“承宁!”有人欢欢喜喜地唤他。 季承宁望过去,见两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不是曲平之和周沐芳两个还能是谁?曲小公子捧了满怀桃花,衬得面色愈发洁净秀气,周沐芳则无聊得薅他的花叶。 季承宁二指捏着一枝山石榴,朝二人晃动,花枝上下颠簸,好似在摇头晃脑地打招呼。 周沐芳噗嗤一笑,“这花落在小侯爷手中可真是难以瞑目了。” 心胸开阔的小侯爷闻言也不恼,二指用力,折了花头,顺手往周沐芳脑门砸过去。 “哎你……” 曲平之见状忍不住抿唇一笑,道:“承宁,你今晚有安排吗?” 不待季承宁回答,周沐芳就抢先开口道:“我从我哥那弄来了坛五十年的鱼儿酒,你今晚过来,还是老地方,如何?” “五十年陈酿,使我垂涎欲滴,”季承宁叹息,语气里却掩不住得意,“奈何佳人有约,不得已辜负二位了。” 周沐芳气得又扯了朵花。 “见色忘义。”他道:“见异思迁。” 曲平之小声说了句,“朝云暮雨。” 季承宁深觉名声被毁,“你俩算什么云,算什么雨!”旁边有侍从低声说了句话,他面色微变,“这个时辰了!你们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曲平之哎了声,他忽地想到什么,“承宁,我哥说多谢你送来的合欢符,劳世子费心。” 季承宁摆摆手,“小事。” 曲平之怀中桃花鲜艳娇嫩,季承宁看着欣喜,就又买了数瓶桃花,送他二叔的拿素藤瓶装着,送进宫给娘娘的则在上面挂了两条錾金丝玉锦鲤坠。 而后方让府医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亲自送到宫门口,再赶紧回府沐浴更衣,时天已擦黑。 季承宁换好衣服,正在挑发冠,透过水银镜,却见持正捧了一盒子进来,“世子,崔小姐遣人来,说将书还给您,里面还有崔小姐送的礼物。” 季承宁疑惑地哦了声,“拿来我看看。” 持正上前,一手打开盒子。 只见里头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拿几层丝帕仔细地裹好,四角皆整齐若刀裁,看大小,就是季承宁先前送过去的清乐堂第九卷。 而另一边,小侯爷黝黑的眸子泛起了层光亮——被照的。 那是顶极其精致华丽的发冠,通体俱以金丝编制,季承宁拿起发冠,触手方觉这发冠并不重,很适合出去游玩时戴。 明明是个极繁丽尊贵的形制,偏偏后面垂了两条细丝,各坠了片纤细的桐叶,拈起来对光一看,连桐叶上的经络得看得一清二楚,使这华贵逼人的发冠又增添了几分难言的秀弱。 不得不说,崔杳这发冠选得简直,戳到了季承宁心尖上。 小侯爷就喜欢这样穷极富丽,精美非常,除了好看百无一用的玩意。 “好看,”他伸手拨了下那片金桐叶,叶片相撞,簌簌作响,当真如林叶擦磨一般,只是声音更清亮些,“就戴这个。” 待他全然收拾好,踏出院门,脚步却蓦地一顿。 崔杳正立在院外,微微仰面看上面悬着的灯笼。 季承宁呼吸微滞。 许是因为今日要出门,崔杳上了妆,他五官轮廓本就算不得柔和,脂粉非但没有中和那种过于凌厉的气质,反而更显骨相,透出了种格外摄人心魄,锋利如刃的尖锐之美。 听到声响,崔杳抬眼去看。 朦胧的烛光落入他眼中,他眸光动颤,凝成了跳动的两团,颜色淡到几乎泛青的眼睛,以光照之,像极了,孤坟上的鬼火。 夜风徐来,悬在门口画着馗道捉鬼的灯笼被吹得哗啦作响。 季承宁狠狠打了个寒颤。 “世子?”崔杳轻声唤他。 季承宁一下回神,绽开了个粲然的笑容,快步上前。 他开口,语气带着点娇纵的歉意,“本来是我要去迎表妹,现下竟成了表妹来接我。” 崔杳转脸。 他妆容精致,时下女儿家爱以碎红宝贴在眼下,再饰以妆粉,斜红飞扬,然而落到崔杳脸上则不觉妩媚,反而像道新割的伤口,诡魅异常。 “既然如此,世子可愿意让我接到底吗?”他开口,声线微沙,但十分柔和。 季承宁强压下那股怪异的幽冷感,笑道:“只要表妹想做,我无所不应。” 崔杳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季承宁,“多谢世子宽纵。” 季承宁后颈条件反射地绷紧。 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暗骂一声自己病得不轻,慢慢下来。 二人一路再无话。 行至车马前,季承宁才明白崔杳所谓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眼见着自己柔柔弱弱的表妹利落地上车,然后,朝他伸出手一只手。 季承宁:“……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崔杳朝他弯了弯眼,似乎几分疑惑地唤了声,“世子。” 季承宁沉默几息,将手递过去。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表妹扶他上车……吧。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崔杳手指看着细长,实际上,力气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 修长五指紧紧扣住他手腕,往上一拽,轻而易举地将他拉上了车。 崔小姐面不改色心不跳,拉他一个大男人好似拎了只狸猫。 圆润的甲缘不经意地擦过季承宁的掌心,有些刺痒。 本想做做样子暗中施力,给表妹留点面子的小侯爷沉默了。 他目光疑虑地落在崔杳被锦绣包裹的手臂上。 他这表妹吃什么长大的? 将他稳稳扶上车,崔杳才极礼貌地缓缓松开手。 二人分两边落座。 季承宁折腾了半日,倦得很,就低下头阖目小憩。 发冠上过长的金丝随着马车的颠簸晃动,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脖子上。 他娇生惯养,那处肌肤又少见光,雪白的一截脖颈,淡青色的经络随季承宁呼吸起伏,鼓动发颤。 娴静温顺的崔姑娘扬起唇,犬齿悄无声息地刺进腮内软肉。 血腥气瞬间扩散开来。 …… 因今日是花朝节,闲云坊内游人如织,且季承宁觉得在车上走马观花似的看景最是无趣,便使车夫留在坊外,自己则同崔杳一道闲步入内。 火树银花,被制作成桃花形状的明灯悬于街两边,绵延十余里,烛火煌煌,透过油纸,投下片片暖粉色的光。 淡雅自然的花香与甜腻的脂粉香交融,随春风沐面,叫人闻着心情也随之上扬。 季承宁拿小竹匙剜了勺茶点送入口中,点心做得绵软,拿舌尖轻轻一抿就化开了,牛乳香甜,却不带半点腥膻味,又采了新开的梨花,蒸熟绞出花汁和进面中,既得了春花的幽香,却无丁点草木的苦味,“这个很好,”小侯爷郑重其事地评价,“不甜。” 崔杳闻声偏头看他。 季承宁立刻将掌中巴掌大小的托盘调了个儿,送到崔杳面前,“表妹要不要尝尝?” 托盘内是两块小小点心,都被做成了玉兔捧盘的样子,娇憨可爱,只不过现下一只完好无损,另一只却没了脑袋,兔颈七扭八歪的裂口处,正向外缓缓地渗出樱桃酱流心。 “多谢世子,但不必了。” 季承宁面上流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疑惑,“为何?” 崔杳微微笑,“世子猜猜?” 他视线下滑,从季承宁左手上的梨花玉兔糕转到他右手上的尚有半口点心的竹匙和桂花糯米糖串上,他手腕也没闲着,叮叮当当地挂着两包点心,开口敞着,内里插竹签,极便于主人取用。 季承宁买时豪气干云,但吃,不过略用一口尝尝味道。 他吃不下,不愿意扔,又拿不了那么多,便满口你尝尝这个妹妹这个也好吃妹妹这等鬼话,哄崔杳用了不知多少点心。 方才崔姑娘刚吃完小侯爷送来的花团糕,一转头,对方又站在了个卖清露的摊位前,长眉很温柔多情地垂着笑,“老板,这个怎么卖?” 他是个太漂亮的少年,不嚣张跋扈时,唇角一翘就能看得人胸口砰砰直跳。 卖清露的姑娘被他看得面上飞红,羞赧地答道:“二十钱一碗。” 崔杳上前两步,轻轻牵起季承宁的手,手指下滑,按住了那块有些变形的腕骨。 凉凉的,像块没那么坚硬的冰划过肌肤。 季承宁一下转头。 崔杳弯眼,说:“兄长。” 季承宁笑眯眯地问:“表妹要不要?” 回答他的是腕上传来的一点痒和重。 他低头去看,只见两个装点心的袋子,在他手腕上晃晃荡荡。 是他,刚刚买的。 小侯爷轻轻咳嗽了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点尴尬,放软了声音去叫他,“表妹。” 声音拖得九转十八弯,比崔杳刚才咽下去的糖酥还腻人。 崔杳不为所动,握住季承宁另一只手,温柔地剥开他的五指,将糖串放进他掌心,松手。 季承宁下意识握住,一把将糖串攥入手心。 于是刚刚还是崔姑娘拿着的糕饼袋子就全都挂在了季承宁身上。 季小侯爷现下竟然还好意思问他为何不吃。 对上崔杳似笑非笑的目光,季承宁一下转脸,四处巡视。 闲云坊内人多,前面更是摩肩擦踵,围着个半丈高的台子挤做一团。 乐声顺风而来,有穿云裂石之音。 季承宁曲起根小指,勾了勾崔杳的袖子,讨好似的道:“表妹,到前面看看。” 崔杳叹笑了声,与他并肩上前。 黑压压的人群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季承宁抬头,只见被铸成莲花似的台子上,九个乐人正做飞天之舞,着彩衣,身披金绿二色纱帛,手腕脚踝上的金铃随舞者的动作叮当作响,与乐声混杂交错,愈显动人。 在斜后方,有两乐师跪坐在席上演奏,一敲羯鼓,一弹琵琶。 随着舞步越急,舞者曼丽的裙摆与纱帛一道翩然而已,若花瓣般向外绽开,琶声也越急,嘈嘈切切,既豪迈大气,又不失灵动飘逸。 季承宁不愿意过去挤,又好奇那乐师的模样,便仰着头去看,目不转睛。 甜腻腻的香时不时地从袋子内随风吹出来,侵染上衣料,叫小侯爷也成了个大号的点心,灯火葳蕤,人面莹白如玉,好像咬一口也能流出蜜糖似的内馅。 崔杳温柔地问:“要不要抱着你看?” 季承宁随口道:“好啊。” 话音未落,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不对。 这可是崔杳!是个姑娘家。 季承宁咬了下舌尖,朝崔杳讪然一笑,“我还以为是平之沐芳他们,让表妹见笑了。” 转念一想,明明是崔杳提起的话茬,他虽答得不过脑子,崔杳这刻意去问的人更可恶。 崔杳扬唇,也笑,“原来世子和朋友们是这样亲近的。” 12、第十二章 季承宁不以为意,玩笑道:“更亲近的表妹还没见过呢。” 话音未落,喧嚣声大起,人群一下子都往前。 季承宁疑惑地转头去看。 高台上,弹琵琶的乐师已站了起来,手中抱得不再是方才的琵琶,而是一把精致非常的银弓,他从侍婢手中取来一支箭,拉紧弓弦,慢悠悠地扫了圈众人。 就在季承宁偏头的瞬间,乐师松手,只听“嗖”地一声响,箭急急离弦,朝台下飞去。 只在须臾之间。 一道红陡地在小侯爷眼前放大,用弓人准头极佳,下一刻,那只“箭”已插入季承宁发冠。 花枝破空而来,冲撞发冠,两片金桐叶相撞,叮当作响。 季承宁惊瞪大了眼睛。 崔杳松开压着扳指的手。 他要去扶季承宁,刚抬手,那仿佛被吓呆住的小侯爷却扬起唇,大笑道:“好箭术!” 众人不约而同地去看是谁得了这彩头,回头一看,但见一少年人发冠上插着花,华衣博带,金冠簪花,更有秾丽容色,其眉目之艳,远胜红花之妩。 兼之此少年身侧还立着和他年岁无甚差别的女子,亦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二人站在一处,当真连璧一般。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气氛愈加热闹。 乐师俯身一拜,笑道:“这花能入小郎君发间,是此物之幸事,今日乃花朝,小郎君发间的晚山花是花朝时芜园内开的第一朵,愿小郎君如此花,来日蟾宫折桂,拔得头筹。” 语毕,即有侍人捧着托盘上前,向季承宁奉酒,“小公子福运双全,不知可赏脸,满饮此杯?” “晚山?”季承宁笑看崔杳,“实在有缘。” 崔杳微微笑,“是。” 季承宁要去拿酒盏,却满手的东西,眸光一转,求救般地看向崔杳。 后者登时了然,他静默半秒,抬手拿过酒盏,轻声道:“酒烈,不可多喝。” 季承宁和他撒娇卖乖,“我就喝一口。” 却想,表妹哄我,他如何知道这酒烈? 崔杳持盏,还未送到季承宁唇边,他已是张了嘴。 从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爷未免太着急了,唇齿半开,两排牙洁白如贝,为了便于饮酒,一条软舌乖乖压在口中。 崔杳手顿了下。 季承宁却迅速地垂首,张口轻咬酒盏边缘,崔杳毫无防备,竟真叫他倾斜了酒盏,澄澈的酒液倾出,滑了小侯爷满口。 他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崔杳眸光发沉,季承宁却朝他眨眨眼,一派狡黠。 然而季承宁面上的得意还没持续一秒,就微微色变。 酒是花蜜酒,入口极绵柔甜蜜,滑入嗓子里,方觉火辣辣地烫。 乐师大笑,“小郎君豪爽!” 季承宁也笑,极顺手地把糕点袋子塞入崔杳手中,自己则扯了腰间玉佩,搁在托盘上。 动作可谓行云流水。 “咔。” 玉与托盘相撞。 乐师一愣,正要开口推拒,却见那小公子已拉着身旁姑娘越众而去。 他居高临下,因而很容易地就能看清,那姑娘长睫微垂,半恼半嗔的模样。 乐师方才全部注意力都在季承宁身上,乍然看清他身旁人的样貌,神情微微变。 是,他眼花了? 乐师惶然,正要揉揉眼睛,那姑娘却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打量,琉璃色的眼珠向后一瞥。 正与他探究的视线相撞。 乐师脸色陡地灰败一片。 季承宁从发冠上摘下花枝,崔杳正要去接,他却再度将花插入发中。 只是,这次是鬓边。 如墨青丝与娇艳欲滴的晚山花相映。 季承宁歪头扶鬓,笑看崔杳,“试问郎君,人面花面相辉映,花好?奴好?” 酒意氤氲,灼得季承宁眼中泛起了层水光。 崔杳凝视着他,说:“花好。” 季承宁轻嗤,“表妹,”他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好没眼光。” 酒太烈,他连舌头都有点捋不直,含含糊糊的,唤起人来,恨不得打上十八个弯,就腻歪得厉害。 话音未落,鬓边插得不甚紧的花就便往下滑,小侯爷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晚山坠地。 虽未沾染尘土,但到底戴不得了。 季承宁惊道:“我的花!” 崔杳偏身,随手拿了张面具,听季承宁道:“可惜。” “可惜什么?” 一枝花而已。 是在可惜花呢,还是在可惜,给他簪花的——“可惜表妹喜欢晚山,我还想你看我多戴二刻。” 崔杳一愣。 看季承宁笑着抬头看他,绮丽多情的眼中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艳杀红花,又,近在咫尺。 语毕,季承宁眼前骤暗一暗,他下意识闭上眼,只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罩在了他脸上。 他睁眼。 是张面具。 只一瞬间,崔杳就后悔给他戴面具了。 这张面具并未遮盖整张脸,拿朱墨勾勒出狐狸华丽细长的眉眼,又饰以金粉,光彩夺目,上半张面具精美繁复异常,却露出下半张极素净的脸,唯有一点唇瓣朱红莹润。 季承宁也不问崔杳为何要这么干,仰面道:“好看吗?” 崔杳抬腕。 一只苍白得仿佛凝了霜雪的手在眼前陡然放大。 面具下,小侯爷狭长曼丽的眼有一瞬圆睁。 时下女子惯用的木犀花油的清甜、淡得不能再淡的,独属于檀木衣箱的木质香,还有点,幽冷的铁腥气。 几种味道交织混杂,肆无忌惮地侵蚀着季承宁的感官。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秒,这只手就落到他耳侧,他只听得沙沙作响,擦磨着耳垂,带起阵令人心烦意乱的痒。 “好了。” 崔杳退后两步,放下手。 “嗯?” 崔姑娘言简意赅地解释,“方才戴歪了。” 他付过钱,垂首道:“世子,我想去买些冰团子,世子可要用吗?” 季承宁茫然地嗯了声,道:“这还需要表妹亲自动手,我唤侍卫去买就是了。” 崔杳弯眼,声音放得很轻,“我还要去买两盒香粉,怕他们不知道颜色,请世子在此稍等我片刻。” 季承宁酒意还没散,难得乖巧地点点头,“好。”他伸手一指不远处悬挂锦鲤灯笼的茶摊,“我在,我在那等你。” 崔杳点头一笑。 虽是他说要走,先大步向前的却是季承宁。 崔杳转身,逆人流而过。 季承宁不放心地转身去看,崔杳已不见踪影。 他觉得有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揉了揉眉心,大步走向茶摊。 闲云坊内多小路,崔杳轻车熟路地转了几次,遁入深巷。 鼎沸的人声被隔绝在外。 他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很轻微的声音,“主上,许承恩已在路上。” 崔杳漫不经心地拿指尖碾下一片花瓣,黏腻深红的汁水瞬间染红了他的指甲,“做得好。季承宁呢?” “有人在盯着。属下过来前,他正在喝茶。” 崔杳嗯了声。 下一刻,那人只闻得暗香拂面,他惊讶地抬头,眼前有什么鲜红的东西闪过,他下意识接住。 是,一朵,被揉烂了花瓣的晚山。 崔杳抽出手帕,极细致地擦去手上的汁液。 他说:“拿去烧掉。” …… 季承宁一杯浓茶下肚,方觉清醒了不少。 他懒洋洋地坐在小马扎上,一面喝茶,一面垂眸沉思。 正想着崔杳会不会找不到他,却听身边汹涌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小心!” 黑压压的人群一下乱了起来。 “你别乱动,我的鞋,我的鞋!” “怎么了?” “许大人出行,闲人回避!” “那也不该在崇宁大街上纵马,哎呦呦谁拿了我的钱袋……” 人群瞬间乱做一团。 季承宁身体比脑子快,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已是倏地起身。 还不等人做出反应,忽闻马蹄疾驰声由远及近,飞一般地传来。 众人被迫向两边挤去,推搡躲避,还有浑水摸鱼趁乱扯人钱袋的,卖茶的妇人忙把茶车赶忙把茶车往后拽了拽。 人如潮水般散去,路顿时空了大半,季承宁上前几步,只见迎面飞驰来一匹骏马,高七尺有余,健壮非常,被浓黑毛发覆盖的肌肉虬结,正气势汹汹地奔来。 人群被迫让出一条路,然而正当间却倒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正捂着小腿哭泣。 季承宁瞳仁猛地一缩。 “啊!” 有人惊慌失措地捂住眼。 眼见马已冲来,他顾不得思量,飞身上前,一把搂住了那哭泣的孩子,往边上一带。 马蹄高高跃起,狠狠朝踏上季承宁的脊背。 须臾之后,想象中血流满地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却见那牡马嘴大张,发出一阵“咴咴——”的悲鸣声。 铅弹打破马肚,顿时血如雨下。 季承宁一手挡了那孩子眼睛,将孩子往人群中一推。 旋即就有人一把抱住了孩子,牢牢护在怀中。 马身轰然倒地。 骑马人被重重摔在地上。 “你,你好大的胆子!”骑马人挣扎着爬起,破口大骂。 季承宁上前几步。 骑马人惊恐地一顿,只见面前人被溅了满身鲜血,一身锦袍遍开梅花,随着主人的动作,凄艳的花朵簌簌下落。 “滴答、滴答。” 渗进季承宁握枪的手中。 崔杳居高临下,垂眸静静地看着。 一双明净剔透得近乎透明的眼睛,清晰地倒映出满地血色。 腥味太重,连三楼的雅间都闻得到。 旋即,只觉手上一阵湿黏。 崔杳有点疑惑地抬起手,忽地发现不知何时线刃已从扳指中弹出,深深割进掌中。 伤口狰狞异常,像极了,方才被季承宁一枪毙命,肚腹都被火药炸得血肉模糊的马尸。 崔杳弯唇。 楼下,骑马的男人显然是被吓到了,却还哽着脖子厉声喝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季承宁没开口。 他只是抡起了掌中三斤重的火枪,狠狠地砸在对方嘴上。 13、第十三章 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众人先听见的是嘁哩喀喳的几声脆响,而后才是那人响彻云霄,凄厉非常的痛叫,“啊!” 几颗红白交织的东西从他口中喷出,季承宁嫌吵,一把将枪管怼进了他嘴里。 那人陡地睁大眼睛。 尚温热的枪管死死压着他的喉咙,令他胃里一阵痉挛,他想吐,对上季承宁冷冰冰的眼睛,却一动都不敢动了。 他惊恐地看着季承宁,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泥补药……”被抵着硬物说话本就不易,加之季小侯爷方才敲断了他两颗门牙,现下开口更是漏风,他自以为狠厉无比地撂下话:“命了!” 季承宁笑。 他被浇了半身的血,连脸上都溅了不少血点,半面雪白,半边残红,虽扬着唇,却满眼煞气,像极了只刚吞吃人心化形的桃花妖。 他反手就是一耳光。 “啪——” 那人方才本就被打肿了脸,口中还在汨汨流血,疼得面容都扭曲了,现下又被毫不收力地打了一耳光,他面颊一抽,一道温热的红顺着鼻尖淌下。 看得众人颇感痛快,望向季承宁的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敬畏。 这少年郎看起来文文弱弱,怎么练得如此大的手劲! 此人只觉脸疼,牙疼,整个脑袋都好似被人插了钢针一般,无一处不疼。 他恨恨地看着季承宁,目光中恐惧却更甚,不敢再出声。 他形容狼狈,整张脸都肿了,身上沾着尘土和血的混合物,再没有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 却无人因此心生可怜。 有个小娘子啐了口,“畜生!” 她怀中正抱着那小孩子,骂完却转过头,一面轻声哄道:“别哭了啊,阿姊等会领你买糖去。”一面拿腕上的莲蓬镯晃动作响,吸引孩子的注意力。 这么小的孩子,肤柔骨脆的,若真被马蹄踩中,焉能有命在? 看此人衣着光鲜,也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不想竟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季承宁斯斯文文地拍了两把他肿胀的脸,却听啪啪几声响,混合着少年曼丽多情的嗓音,夸道:“真乖。”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目光游弋,从小侯爷沾了血的手指,到手背隆起的道道青筋,艳红顺着腕骨滚落深处,唯见那块皮肤净白似堆雪,再往下,却怎么都看不清了。 他盯着季承宁扬起的手,看血珠飞溅,射入那不知死活的人眼睛里,唇角上扬,旋即,又忽地想到了什么,薄唇瞬间抿做一线。 季承宁似有所觉,猛地抬头。 楼上的客人们听到声响,皆挤在窗口看热闹,方才季承宁扇了那人几耳光,便听见上面有人喝彩,“打得好!” 什么都没有。 是我多心了? 他心道。 季承宁低下头,朝众人道:“劳烦诸位让个路,或有愿意帮叫巡街禁卫来的,在下感激不尽。” 话音刚落,他肩膀就被人重重拍了下。 季承宁转脸,只见拍他的是个儒雅的中年人,读书人打扮,他满面着急,“小郎君快走吧,别等禁军来了。” 季承宁挑眉,“哦?为何?” 那人声音刻意压低,又因为太着急了,本就大的嗓门更收不住,”你可知道他是谁,他可是轻吕卫的司长大人!” 一人惊呼,“竟然是许大人!” 洛京官场中不知轻吕卫是禁军中的一支,这位许敬恩许大人的官不算大,但他其父掌管绣衣卫,乃圣上亲信,简在帝心,贵不可言。 闻言方才还在为季承宁叫好的人群顿时静了几秒。 有人担忧地望着季承宁。 蠢货! 听到有人众目睽睽之下叫出了官名,许敬恩在心中大骂。 他本想以此身份威胁那胆大包天,竟敢对他动手的贼子,单看此人行事如此鲁莽,就知道定是个小家子娇生惯养出来的,不知分寸,然而,那也得在只两三人在场时才行。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认了出来,许敬恩已经能想到明日弹劾他的奏疏会像雪花一样飞到陛下案头! 但事已至此,许敬恩眼中划过一抹厉色。 他扬起头,却疼得面色铁青。 “泥鸡然直到了窝身份,要命的,就,就改放手!” 他每说一个字,都痛若被季承宁又扇了几耳光,一句完整的话艰难吐完,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轻吕卫司长?”季承宁眯眼。 “是!” 许敬恩破罐子破摔地答道。 弹劾,弹劾,凭他爹在朝中的人望,难道还压不下几张奏疏吗?! 然而他想象中的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场景却没出现,季承宁闻言冷冷一笑。 若方才平时,这样既漂亮又傲气的美人,许敬恩是一定要想办法弄到手,好好把玩,折磨到他只会婉转求饶了为止,然而方才季承宁给他留下的阴影才深刻,许敬恩见他笑,如同见到阎王索命,恨不得缩到地缝里。 “哈,”季承宁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只是个四品小官,就你这样不值钱的东西,小侯爷在洛京放一枪能打中一串,凭你敢横行霸道纵马伤人?”季承宁抽出枪,“况且,我怎么不知道朝廷有你这么个狗官?” 四品官员在他嘴里竟成了小官,许敬恩又听他自称小侯爷,再快速扫了眼季承宁的容貌,越看越心惊。 该不会是,永宁侯府那个……“泥,泥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你也配问?”季承宁高高扬着下巴,一脚将许敬恩踹翻在地,“你既然是轻吕卫的司长,你的官印呢?你的鱼符佩环呢?”他问得飞快,语毕也不等对方回答,脸立时冷了下来,厉声道:“什么都拿不出来,冒充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 今夜闲云坊游人众多,禁军副统领张骢不仅多拨了人手,思来想去还不放心,亲自到了闲云坊。 太平无事,他与几位同僚一面喝茶,一面悠哉哉地谈天。 “大人,大人不好了!” 半遮人面的竹帘被一把撩开,有个人影倏地窜了出来,跪倒在张骢面前。 几人面面相觑,俱站了起来。 张骢道:“怎么了,快快道来。” 这人道:“大人,许承恩许大人微服出门,被一个贱民困住了,非说许大人伤了他家孩子,现在一群人把许大人围起来了,许大人说要找您,小的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大人,您快去救救我家大人啊!” 张骢闻言心中一喜。 许晟虽不是他顶头上司,但在陛下心中极有分量,他今日若是为张大人的独子解了围,许晟岂能薄待他? 张骢语气缓和不少,“你是何人?” “小的是许大人的小厮,名……” “来人,”张骢打断,“带这个小兄弟去喝杯茶,定定惊。” 语毕,带了几个人,顺那小厮指的方向一路策马而去。 “禁军出行,闲人回避——”副官扬声喊道。 张骢唯恐慢了,再被其他同僚截胡,一路马骑得飞快,不足半刻就到了。 他鼻翼翕动,闻到空气中重重的血腥气,面色惊变。 该不会是许敬恩惹了众怒,被人活活打死了吧? 只觉升官发财的美梦摇摇欲碎,一面喊:“本官是禁军副统领,速速让开。”一面拨开人群,大步上前。 只见许敬恩还活着,张骢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起,就是看起来活得不怎么样。 他对面的少年望不见脸,但从他半身的血来看,定是个逞凶斗狠的凶煞角色。 跪在地上的许敬恩看见张骢走来,如见神兵天降,眼神中立时浮现出十分狂热。 张骢将手按在刀柄上,飞快上前,一把按住了那逞凶的少年。 少年转头。 灯火煊赫,映上人面。 张骢大惊失色,“小小小小……” 怎么是这个祖宗?! “小什么小?”季承宁反扣住张骢的手,将他扯过来,“张大人,你来得正好,把这个当街纵马伤人,还敢玷污圣上清誉的混账绑起来扔到大狱去!” 14、第十四章 张骢此刻的心情真如吃了黄连一般,本以为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事,谁料竟让自己陷入了两难之境。 张统领绝望地看着跪在地上快有进气没出气的许敬恩,心道这个他爹得罪不起,再瞅瞅小侯爷张扬跋扈,艳杀桃李的眉眼,绝望更甚——得罪了这个也是死路一条。 季承宁见他踟蹰不敢上前,一把扯过张骢,附耳快速道:“怕什么,真出了事我一力担着,绝不妨害你张大人的仕途。” 张骢得了这个保障,心下定了五六分,转脸立刻换了副面孔,他大义凛然地高声道:“为民除害,”许敬恩拿一双染血的眼珠子瞪他,张骢声音低了几分,“又何惜身!” 说着一挥手,叫人把许敬恩捆起来,“将这当街纵马行凶的贼人送去大理寺候审!” 许敬恩面色惊变,刚要张口反驳,就被一武侯捂了嘴,半拖半抱地带离人群,“你唔呜呜……!” 余下的话已听不清了。 围观诸人中爆发出阵阵喝彩,道英雄出少年云云,听得季承宁简直稀罕,他活了十八载,第一次有人如此真情实感地夸他英雄,下颌微扬,却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有人见他满脸的血,忙解了手帕递过去,季承宁亦不推辞,道了声谢,立刻拿帕子往脸上一揩,只见满手帕鲜红。 更有小官认出了张骢,“张大人真乃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好官啊!” 张骢轻咳,“本职所在,本职所在。” 又有人道:“当今圣明,怎么会提拔那穷凶极恶之人,冒充朝廷官员,狐假虎威,呸!” 一时间议论纷纷,多道那凶犯胆大妄为,险些玷污了朝廷清誉凡此种种。 那头张骢被吹捧得有些飘飘然,却听小侯爷轻啧了声,他心里一紧,赶忙转过头去,“怎么了?” 季承宁低声道:“秉公执法的青天张大人,你当真会将此人投入大狱,是吧。” 张骢断然道:“下官岂敢徇私?” 季承宁哼笑。 方才张骢就是为救许敬恩来的,看见他才立刻变了脸,若将许敬恩打下马的是门第不显之人,现下要入狱的可就不是许敬恩了! 张骢只觉后颈发冷,陪笑道:“小侯爷身上湿透了,且先回府换身衣服吧,免得夜深风冷着凉,这一切都有下官料理,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倒没觉得冷,他只浑身发烫,连吐息都带着股热气,松懈下来才闻到自己身上刺鼻的腥味,血早洇进了他衣袍里面,紧贴肌肤,黏腻腻得恶心人,更别说他头发上也被溅了好些血,此刻犹顺着脖子往下淌。 季承宁反应过来半边身子都麻了,恨不得将这幅皮囊都扒下来扔掉烧干净。 强忍着胃里翻涌,他还要再开口,方才被他救下的孩子却朝他伸出双手,软声叫道:“阿兄。” 他怎么又多了个弟弟? 季承宁不为所动,“我身上脏。” 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粉雕玉砌的小脸受委屈似的微微鼓起,宛如年节时买的泥塑仙童娃娃。 季承宁无法,只得接过孩子。 小孩软得像没骨头,季承宁不知如何抱,干脆两只手卡着他的肋骨,像托火枪似的将孩子托起来,“你知道你是谁家的吗?” 张骢偏头。 季承宁正专心和孩子说话,他低着头,连染血的睫毛尖都下垂,极专注的模样。 望之,竟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张骢如获大赦,对两个武侯比划了个手势,忙带着手下离开。 尘埃落定,结局便如话本册子中一般,大侠惩恶扬善,凶犯受缚,众人见此方心满意足地散了。 孩子轻声说:“封……” “什么风?”季承宁没听清。 “哎呦!”不远处忽地传来了声带着哭腔的叫喊,“我的小爷,我的祖宗诶,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季承宁扭头 只见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伸手就要接孩子,“走,小公子,咱们回去。” 季承宁手一歪,将孩子稳稳地卡在怀中。 他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 二人只觉血腥气扑面,定睛看去,只见个好像才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美人,被吓得强抢的心都歇了,忙道:“回郎君,我们是封府的,您怀里这位是封御史的亲弟弟,多谢小郎君救人,我们家大人来日定登门拜访。” 季承宁皱眉,问那孩子,“你认识他们吗?” 小孩点头,“是阿仲和阿叔。” 两人面露喜色,赶紧伸出手,要去抱孩子。 季承宁却不理会,“我家马车就在外面,既然我救了封小公子,救人救到底,你们且跟我来,我送你们一道回去。” 两人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季承宁问小孩,“你意下如何?” 小孩只拿冷冰冰软乎乎的小脸去贴季承宁。 还没贴上就被季承宁二指卡住,他皱眉,语带嫌弃——嫌弃自己,“脏。” 说着,也不管那如丧考妣的二人,大步向前走去。 小孩也不怕他满身的血,乖乖巧巧地搂住季承宁的脖子,将脸靠近他怀中。 季承宁给他顺了顺毛。 封御史……季承宁在心中过了一圈人名,然后郑重其事地得出结论:是谁? 但不论封御史是谁,这孩子衣着打扮都并非凡物,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大抵是被下人带出来玩,却遭此横祸,即便那两个少年说得是真话,可他们看管不利,让主人家的孩子既受伤又受惊,回去定遭责罚。 这两人行事油滑,为了免责,在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夺了孩子身上的贵重饰物,将孩子或丢或卖,然后逃之夭夭? 不无这种可能。 季承宁便干脆将孩子送回家中,免得再生事端。 他思量了片刻,忽地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崔杳呢? 他表妹呢?他那个大个儿的一个表妹呢?! 孩子听见他骤然急促了的呼吸声抬头,见方才还处变不惊的哥哥此刻面色疯狂变换,好像开了家染坊。 季承宁急得差点没去扯头发,他救了别人的亲弟弟,反倒把自己表妹丢了! 他脚步猛地顿住,忽然想到他和崔杳约定在茶摊相见,说不定他表妹现在还可怜兮兮地坐在茶摊前等,等到夜幕深沉,游人散去,还等不回他表兄。 季承宁绝望地闭眼,折身便要回去寻人。 须臾之后,他眼前竟陡然一黑! 有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将他罩住了。 季承宁抱着孩子不方便反抗,呵道:“谁?好大的胆……”话还未说完,眼前顿时又明朗。 毛茸茸的领子紧紧地贴着他的脖子,暖且软和,季承宁这才意识到,落到他身上的物件是件轻裘。 茜色的,领口还镶嵌了雪白的毛毛球,底下坠着骨节大小的珍珠,光泽温润流转,一看就是小姑娘的衣裳。 季承宁怔了下。 崔杳就站在他身边,微微伏下身,去为他整理衣袍。 季承宁只觉一颗心砰地下肚,唤道:“表妹。” 崔杳嗯了声。 “你去哪了?” 崔姑娘细致地将轻裘边缘的褶皱抻平,“成衣铺子,只有这颜色的了,世子勿怪。”他又解释道:“我方才听人说,有一英雄少年当街杀马救人,手中用的还是个说不出名堂的怪玩意,我便想到是世子,我过来时远远看到你浑身湿透了,就去买了件外袍。” 季承宁身上热得如同火烧,裹这东西很是难受,又不好拂崔杳的面子,听到后面崔杳赞他的话,得意地翘了翘唇。 小孩从两扇皮裘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季承宁抱着他,像掂猫儿似的一掂,“看,我抢来的。” 崔姑娘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手腕,扬唇,是个要笑的表情,他薄薄的唇瓣被扯得像条锋利的线,“世子好厉害。” 季承宁哼哼,“可惜,你没看见我方才的神勇。” 崔杳声音温温柔柔的,“我想得出。” 他一面说,一面为季承宁理衣服,圆润的指甲似不经意地刮过轻裘内里的缎面。 掐住了道深深的指痕。 季承宁大言不惭,“你想象中的,不及小侯爷十中之一矣。”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神色淡淡,细看之下,若有忧色在其中,以为他怕血还担心自己,又被搅了兴致,笑着许诺:“改日,改日我定再同你出来,京中这样热闹的时候可多得很呢。” 崔杳琉璃珠般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睛,柔声说:“好啊。” 他垂眸。 浓密的长睫下压。 再下压。 二人并肩而行,到马车上时,车夫被吓了一大跳,“世子这是去哪里杀人放火了?” 季承宁得意洋洋,拿腔拿调道:“小侯爷马踏沙场,凯旋而归~”他点了点那两个战战兢兢的小厮,“上来,给小侯爷指路。” 二人无可奈何,只得上车,一路大气都不敢喘。 待马车行至封府,季承宁亲自抱了那孩子下车,门房大惊,叠声道:“这是怎么了?!” 立刻去传令,旋即有数个仆从一拥而上,去接小公子。 两个小厮已是面无人色。 季承宁转身要走。 先跑出来的仆下大喊:“郎君,郎君留……” 他头也不回,摆摆手,径直上车。 季承宁喜洁,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味道,让他顶着这股腥气同人交谈,他想想都要发疯,对车夫道:“走,回府。” 听到消息匆匆赶出来的封御史所见唯远去的马车,他抱起弟弟,“快去叫大夫!” 那马车,他目不错珠地盯着车马,有些眼熟。 此刻,马车上。 季承宁这时候方觉铺天盖地的疲倦涌来,半阖了眼,靠车壁上,下颌随着马车颠簸,一点一点。 “咔。” 季承宁掀开眼皮,见崔杳正在倒茶。 季承宁沉沉地又要闭眼,只视线挪动间,不经意看到见表妹的手被帕子缠着,正中心处隐隐渗出一点血色,“你手怎么了?” “方才跑得太急跌了一跤,不慎划伤了手。”崔杳低眉顺眼地回答:“不碍事。”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让表妹挂心了。” “我等挂心是小事,”崔杳拿温茶水打湿帕子,绞得半干,他轻轻拈起季承宁的手腕,“世子心好,也要顾忌自己的安危才是。” 崔杳手指凉,是冰骨雪肤的人。 极致的冷与他身上的滚烫接触,季承宁毫无防备,被冰得缩瑟了下,想躲开。 下一刻,一点湿热在他染了血的手上蜿蜒,划动。 缓慢,黏腻,又一丝不苟,带出片迤逦缠绵的水痕。 简直像是蛇,用舌尖,去探索猎物全身。 季承宁舒服地喟叹了声。 他想说男女授受不亲,可又实在舍不得这求之不得的干净,况且他脑袋还混浆浆的疼,只唤道:“表妹。” 又轻又哑,没有平日里三分甜腻多情,偏偏,这种不加掩饰的真实又透出股难言的信赖。 好像此刻,他只能依靠他。 崔杳眸光愈发暗,他俯身去听。 几缕柔长的黑发滑落,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嘴唇。 干涩的唇瓣开阖,他喃喃:“好冷。” 15、第十五章 话音未落,季承宁只觉额上一凉。 他身上冷热交织,如生吞炭火,又似赤身立冰天雪地,难受得要命,乍然接触到这冰凉光滑的东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又觉得舒服。 他想去贴一下,但理智尚在,只得强迫自己忍耐下来。 从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爷从脖颈到胸口紧紧绷着,想往上,去碰他的手,又竭力下压,身体轻轻发颤。 指下肌肤滚烫。 崔杳平静地移开手,声音也听不出什么端倪,“世子,你发热了。” 季承宁睁眼,信誓旦旦:“绝无可能。” 他的身体绝对不可能虚弱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还是在表妹面前,就算虚,他也不能承认。 他自以为指天指地,是极有威慑力的模样,可他现下眼眶通红,脸上还有未擦干净的血,狼狈得要命,几缕碎发黏在干裂的嘴唇上,若有若无地透出点血丝来。 连眼眸都被烧得有些失神涣散,却还要嘴硬。 “好。”崔杳点头。 初春夜风犹冷,小侯爷本就为了好看穿得单薄,又被淋了满身的血,湿透了的衣服一直黏在身上,一晚上杀马救命打人,耗费了不知多少体力,寒气疲倦两厢交攻,他不生病,真是个铁打的了! 更何况,季承宁本不是铁打的。 崔杳冷冷地想。 他是永宁侯世子,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被季琳当明珠养大的琉璃人,风一吹,都叫人胆战心惊。 却为了个非亲非故的…… 沾了血的手帕被他攥在手中,用力太过,不堪重负的丝帕发出一阵轻微的撕裂声。 季承宁被这铁石心肠的应答惊呆了,桃花眼睁得浑圆,勉力去盯崔杳看。 他还是头一回生病遭此冷遇,他想说崔杳根本不关心他,可哪哪都重得厉害,吃力地搅动舌头,只能勉强哼哼唧唧出声。 他艰难地抬头。 方才带给他舒适的湿热,再度落到他额头上。 崔杳眯了下眼。 季承宁靠在车壁上,崔杳坐在旁侧不便给他擦脸,若立在小侯爷面前,居高临下地给他擦脸,又恐这有时没心没肺,有时又极其戒备的小侯爷反抗。 他思量几秒,便伸出手,轻轻环住了季承宁的肩。 后者茫然地看着他。 下一刻,季承宁陡地瞪大眼睛,“我头发,我头发上全是血!” 崔杳竟将他按到在自己膝上。 季承宁倒没想男女大防,只设身处地,倘有人满头血污地躺在他腿上,他能把此人的脑袋薅下来当鞠球踢。 崔杳轻而易举地镇压了他的挣扎,拿起帕子,轻轻蹭过季承宁滚烫的脸。 季承宁怔怔地望着崔杳。 他脑子混浆浆的,看人也不甚清晰,泪水朦胧间,唯见一凌厉漂亮的轮廓,愈发辨不出男女了。 简直,简直像他梦中那个刺客。 季承宁轻颤了下。 他方才已连坐得力气都没有了,靠在车壁上,被马车颠得要吐,现下能有这样个支撑,于他而言不啻于雪中送炭。 崔杳一只手扶着他的后颈,温柔地问:“不可吗?” 季承宁想点头,旋即又缓慢地晃了晃脑袋。 居然还是拒绝。 冰凉的皮肤与他后颈贴合,如被蛇绕颈,对冰凉温度的贪恋,对威胁本能的提防,还有洁癖的抗拒种种混杂,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崔杳头垂得更低。 那股清幽的,干净的香气拂面,像钝刀割肉一般,一点一点地磨着,季承宁岌岌可危的神智。 崔小姐那张好看,却冰冷得近乎渗人的脸贴近,循循善诱:“真的,不可吗?” …… 许敬恩是被抬回府的。 许府内外一阵慌乱,下人们找抬凳的找抬凳,唤人的唤人,忽听有人道:“老爷来了!” 张骢一凛,瞬间打起精神。 他是禁军副统领,同许晟虽不是朝夕相处,但偶有共事的时候。 张骢对这位大人印象极其深刻,明德二年时,有逆臣狂悖犯上,皇帝震怒之下令禁军将此人拖出去,连同同党三十一人,就按在宣政殿外的空场上,被刑杖生生打死。 皇帝恐禁军中有人同逆贼勾连,徇私枉法,故而派亲信监刑,来者,便是许晟。 张骢那时才进禁军没几年,屏息凝神地跟在统领后头,当个威风凛凛的装饰。 灌了铅的刑杖极重,一杖挥下去,足以将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满地血泥烂肉,张骢看着插进地缝里的断甲都快吐出来,那位文质彬彬的许大人却谈笑自若,瑞凤眼一挑,温和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然而今见他急急前来,张骢心生感叹之意,刻毒凉薄若此人,竟尚有怜子之心。 “带我的印信,”许晟面色隐隐泛白,“请太医来!” “是,是!” 忙有亲随接过印信,疾步而去。 众仆将许敬恩小心翼翼地抬入卧房,张骢犹豫了下,垂手立在外间。 他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只听内间府医慌乱道:“别脱,衣服和皮肉黏在一处了,快去拿银剪子!” “咔、咔、咔。” 张骢看去,但见琉璃架前摆一沉香木案,上面立着海外来的自鸣钟,极是精巧华丽,两个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孩托举表盘,琉璃壳子下面却不是时辰表,而是十二颗艳丽如血的赤珠。 满室血腥。 许晟别过头,“多谢张大人送我儿回来。”他草草拱拱手,张骢忙回礼,被对方一把拦住,“张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儿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张骢正要开口,忽听内室传来一阵急促的尖叫,凄厉非常,好似用指甲抠住地面,用尽了全身力气剐蹭抓挠。 许晟面色惊变,冲进内室,忙拉住独子的手,“阿奴,爹在呢。” 许敬恩张口,却先吐出一口血沫,看得许晟更是心惊胆战,他声音嘶哑异常,“是季承宁,是季承宁!” 许晟面色一沉,对着站在门口的张骢道;“张大人。” 张骢委婉地说:“小侯爷确实和令郎起了龃龉,但也是为……” 两行清泪顺着许敬恩发青的眼眶滚滚而下,“他还杀了儿的常骊!就为了丁点小事,爹你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爹……” 许晟偏了下头,张骢立时同他一起出去。 许晟沉声道:“今日之事,本官铭记在心。” 张骢心中一喜,深深弯腰,“分内之事,大人太过客气了。” “小儿无状,令张统领见笑了。依本官看来,不过小孩子家家的口角,当不得什么大事,”张骢抬眼,正与许晟若有所思的眼睛对上,竟打了个寒颤。“不过来日若真到了圣上面前,张统领可要据实回奏。” 张骢心领神会,“下官明白。” 他知许晟忧心儿子,殷勤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打扰了。” 许晟点点头,“来人,送张统领出去。” 自己则快步进入内室。 许敬恩睁着通红的眼,见许晟进来,如见救命稻草,呜呜哭泣,“爹,儿好疼。” 他被打碎了几颗牙,说话漏风,含含糊糊的,听着不甚清晰。 许晟安抚道:“好了,你在家中多歇息几个月,等会爹替你向陛下上折道明缘由,请罪。” “爹!” 许敬恩挣扎着要起身,却痛得起不来,“难道爹都不向着我了吗?” 许晟微微笑了下,眉眼中却是氤氲着化不开的戾气,他柔声安慰:“你放心,好好养伤。” …… 季承宁拒绝得断然,但不坚决。 崔杳沉默一息,缓缓松开手。 后者乍然没了支撑,只觉半身悬空,好像下一刻就要摔到地上,他心头一紧,想撑坐起,却只是徒劳地抬了下腰。 像条被捞上岸许久的鱼,垂死挣扎了下。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他稳稳地躺在了一个东西上,不够柔软,但肌肉起伏,极富韧性,二人隔着衣料靠近,温凉的体温侵蚀着他滚烫的身体,他闷闷地吭了声。 是,崔杳的大腿。 季承宁神智已不算清晰,竭力睁开眼睛,去看崔杳。 素日最最嚣张跋扈的眼睛,此刻威势全无,只笼罩着层薄薄的水光。 手帕顺着他额头往下擦,所到之处,一片温热湿润。 季承宁忍不住仰面,渴水似的,去探那手帕。 崔杳眸光更暗。 他慢条斯理地移开手,故意不去碰季承宁,后者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示弱了几息,才发现面前人当真如此铁石心肠,一点也不动容。 本能让季承宁隐隐知道,求崔杳也无用,他吃力地抬脸身体,想去够那手帕。 崔杳便再抬手。 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季承宁的一举一动。 季承宁闷闷地呜咽。 他想开口,可嘴唇嗫动,却吐不出完整的词句。 触目所及,唯一截白得几乎泛出幽光的手腕。 季承宁便凑上前,轻轻地贴上了那处皮肤。 后颈的手指猛地收紧! 季承宁只觉后颈一疼,混浆浆的脑袋让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疑惑地看崔杳,眸光中含着些疑惑的委屈。 崔杳目光沉沉地看着季承宁。 为了救人,就让自己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根本没想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敢如此不设防备,又,轻佻至极。 为了一点舒适,撒娇讨好就能随便奉上。 也不知在旁人身上得逞过多少次,才能这般轻车熟路。 崔杳微笑起来。 上下牙齿狠狠相撞,咬紧。 他伏下身,几乎与季承宁鼻尖贴着鼻尖。 季承宁身上的血腥味浓得人几乎难以喘息,又混杂了熏香味,濡湿,腥甜又怪异。 崔杳低语道:“小蠢货。” 季承宁怎么敢,向他来求解脱? 16、第十六章 幸而季承宁还没被烧成个傻子,张口便道:“你才是蠢货。” 崔杳笑了起来。 他不答,只拿温热的帕子,再细致不过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季承宁脸上的血。 污秽的红下,是张素白洁净的人皮,渐露本色。 “哒。” 一点温热下坠。 血从手帕中渗出,沿着皮肤纹理蔓延,缓慢而濡湿地扩散。 鬼使神差间,崔杳拿指尖蹭了点血,宛如爱极了红妆脂粉的女儿家似的,轻柔地在季承宁眼皮上一划。 留下点,与他一模一样,位置却截然相反的红痣。 季承宁眉眼本就极浓烈俊美,再添红痣,美得几乎透出了些不吉的怪异,很像……被雕琢描画得完美无瑕,用以娱神的人牲。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直至季承宁发烫的呼吸扑在他脸上,他才惊悚地发现,自己离季承宁居然这样近。 不过一纸之距。 季承宁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样精美的祭品,为了便于食用,或者其他什么,手腕脚踝都被划开小口,阴沉凶狠的腥甜气迎鼻。 崔杳悄无声息地启唇。 冰冷的吐息与滚烫的交融,滞重而濡湿。 像是含了太多水汽,重得崔杳几乎难以呼吸,胸口快速地起伏了几下。 他俯身。 “世子,侯府到了!” 崔杳霍然起身。 那一刻他几乎感受到了悚然,心口震颤得几乎要戳进喉咙。 我想做什么? 下一秒,车帘被一把拉开。 灯笼的光毫不留情地剐过他的脸,崔杳不适地眯了下眼睛。 从扯开车帘的人的角度看,分明是他的好侄子心怀不轨,竟倚靠在表妹膝上休憩,而崔杳则腰背挺直,尽量拉远与季承宁的距离。 在闻到车内浓重的血腥味后,季琳本微微沉着的面色陡变,“阿菟?!” 清冷的空气灌入车内,唤醒了须臾小侯爷摇摇欲坠的神智,他吃力地睁开眼,崔杳要扶他,季承宁却避开了他的手,撑着要下车,“二叔。” 季琳深深拧眉,伸手将他抱了下来。 膝上暖意瞬间消失。 随着季承宁下车,车帘倏然落下。 他缓缓放下手。 季琳是季承宁的亲叔叔,季承宁当然会,绝对信任、依赖季琳,在自己叔叔面前,与一个女子举止亲近,未免轻浮,季承宁不愿意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 狭长的、稍纵即逝的光芒有一瞬间掠过崔杳的面孔,照亮了他,毫无表情的脸。 犹如冰刻。 他撩帘下车。 外面,已有仆从去抬春凳。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季承宁半死不活地说:“不是我的血,我无事,二叔不用担心。” 季琳只觉怀中抱了盆炭,就这样季承宁还说自己无事,忧极气极竟笑了出来。 季承宁头皮发麻,还不等季琳问就倒豆子似的全吐出来,“轻吕卫的主事当街纵马,险些踩死个孩子,我看不过把他打了一顿。” 季琳闻言一震,他见季承宁满身的血,瞬间就拼凑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定是他这个侄子冲出去拦马救人,生死之间,用火枪杀了疾驰的马匹。 季琳越想越心惊,他见过马踏死人,季承宁若一时不慎被马踩到,轻则断手断脚,重则肝胆都能被踩得粉碎! 浓郁的腥味萦绕在鼻尖,季琳面色一白。 他盯着小侄子那张像极了他爹娘的脸,只觉呼吸都不顺畅,他剧烈地喘了口气。 季承宁能感受到季琳抱着他的手臂迅速失温,也吃了一惊,他虽没指望他二叔夸他一顿,但也没想到季琳能气成这样。 环着他的手臂在发颤。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二人身上的崔杳抬眼。 看见季承宁慌不择路地去抓季琳的手臂,“二叔?!” 季琳如梦初醒,目光死死地锁在季承宁脸上,嘶声道:“你的命不值钱,要你去救!更何况许晟此人睚眦必报,他若对你……” 季承宁面上瞬间失去了全部血色。 却仰起头,“若圣上怪罪我伤了他的宠臣,我一个人领罪,绝不牵连侯府。” 季琳喉结快速地滚动了下。 半晌,他冷笑道:“承宁,你好大的长进!” 季承宁不答,只死死地盯着季琳领口,好似那处压得不是个小小的贝母扣,而是举世罕见的天材地宝。 素日最爱上扬的唇瓣也微微发颤,半点颜色都无。 崔杳定定看了他片刻,忽地开口:“季大人,世子还在发烧。” 季琳脊背僵了下,旋即抱着季承宁大步走进院子。 见他们回来,侍人忙推开房门。 季琳将人往床上一搁,冷冷朝外面吩咐了句,“看好他。” 又命人赶紧去请府医,别——“烧坏了小侯爷的脑袋。” 语毕,季琳拂袖而去。 卧房内,季承宁盯了半天头顶。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小侯爷面色沉得都要滴出水了,持正和怀德不敢上前,垂首等候吩咐。 片刻后,季承宁听到阿洛轻声问:“要沐浴吗?” 季承宁遽然起身,“要!” 众人赶忙去安排。 不足半刻,浴桶已抬入偏房。 季承宁不要旁人服侍沐浴,自己一件件脱下衣袍,刚解开轻裘,却听“吧嗒”一声,季承宁俯身,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只见是枚小小的玉佩,玉质极温润,正当间,以颜体篆刻着一端正英朗的封,背面则刻了求平安无病无灾的吉利话,上头打一小孔,穿着红绳,半新不旧,显然是给孩子贴身带着的。 季承宁将玉佩轻轻放到案上。 他扬了扬唇,旋即想到了什么,唇线又耷拉了下去 季承宁虽发着烧,但已清醒了不少,让他满身是血地躺在床上绝无可能,季承宁撑着浴桶,长腿一抬,将自己送入水中。 一汪澄澈的热水瞬间红了大片。 季承宁鼻尖微皱,只觉这味道像是煮铜锅涮猪血,若再加点葱姜蒜就更像了那封家小郎君的腿如何了崔杳今日是不是被吓到了明日好好哄哄二叔那…… 他思绪转得飞快,刚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他猛地将脸浸入水中。 溅起大片水花。 立在屏风后的人一惊。 …… 翌日,早朝过后,众臣散去。 季琳本欲直接回官署,却一道阴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柔和得太过了,几乎分辨不出男女,“季尚书,季尚书。” 是内司监主事,秦悯的声音。 果然来了。 季琳心中雪亮。 他转过身,“秦公公。” 秦悯满面堆笑,“季尚书,陛下传您过去呢。” 季琳颔首,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随秦悯一道入书房。 甫一踏入书房,一道阴冷的视线立刻落到他身上。 却在须臾之间,那道视线一下变了,变得温和又无害。 季琳俯身见礼,“陛下万安。” “免礼,季卿。”皇帝含笑道。 季琳起身,得帝王的示下,跪坐到下首的竹席上。 与刚才那道视线的主人,遥遥相对,他微笑道:“季尚书。” 季琳颔首,“许大人。” 方才和许晟一起进来的张骢则有些慌乱,低下头,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许晟方才可没告诉他季琳会和他们一起面君! 皇帝面上挂着温和的笑。 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如许人,面容轮廓极是俊逸,太子与他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帝王威压深沉,不怒自威。 他笑道:“今日许敬恩告了假,朕细问才知道,竟是承宁将朕的司长打了,是怎么回事?” 季琳早有成算,答:“回陛下,永宁侯世子昨日满身是血的回侯府,臣也被吓了一跳,据他所说,是许司长当街纵马,”余光一瞥许晟,后者面色无改,只是望向他的目光愈发阴冷,“臣那个不成器的侄子为救人,不得已伤了许司长的马,他亦受了惊吓,高烧现在还没退。” 一席话将事情原委道得一清二楚。 皇帝担忧道:“承宁病了?” “回陛下,永宁侯世子无甚大事,”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微末小事,还要劳陛下挂心,实在是臣的不是,臣管教无方。” 微末小事…… 秦悯嘴里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季尚书这是直直地给了许大人一个耳光。 倘若他稚子救人发烧是不该打扰陛下的小事,那像许敬恩这样伤人的被教训了,反来求陛下主持公道,算什么? 罪大恶极? 许晟微笑,“原来小侯爷竟也病了,以臣和季尚书的私交,臣该去看看才是。” 季琳半掀眼皮,冷冷地看了眼许晟。 语毕,许晟垂首,语气愈发谦卑,“只是容臣申辩,臣的儿子非是狂悖不法,竟敢纵马伤人,而是去操办紧急公务。” “事急从权,亦是无奈之举,与国法无犯。”许晟与季琳对视,话音却陡地一沉,“只是小侯爷不分青红皂白殴打我儿,季大人又如此咄咄逼人,陛下,臣之子实在无辜,请陛下明鉴。” 季琳薄唇一扬,“据我所知,许大人的儿子未着官服,更未戴任何印信,无凭无据,敢问许大人,令郎办得是什么公务?” 许晟拱手,“轻吕卫事务隐秘,请恕本官我无可奉告。” 轻吕卫名义上是皇帝的亲卫,所谓事务隐秘,必然关乎皇帝。 这是把皇帝搬出来了,不论有没有事,只要许晟咬死了许敬恩所作所为关乎皇室,季承宁这个妨碍公务的罪就背定了! 季琳冷冷笑道:“明德九年,令郎尚未入仕时就在延龄坊纵马踩断了一少年人的腿,”他转向皇帝,“依臣看来,许敬恩非是公务繁忙,却是故态复萌,罔顾法纪,又将陛下扯进来,其心可诛!” 17、第十七章 许晟冷笑,“季尚书一直逼问我机要事务,敢问是何居心?” “好了。”皇帝听得头疼。 许晟退了半步,垂首不再言语。 两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皇帝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一面是自己素来宠爱的勋贵大臣,一面是自己绝对信任的心腹要员,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如此了。 皇帝轻咳了声,“许敬恩当街纵马有错在先,但毕竟身负公务,承宁纵是为了救人,也未免冲动了些,”他各打五十大板,轻轻放下,“许卿,叫你儿子好好养伤,待伤好了,两家摆场酒席,相互认个错。” 相互认错? 绝无可能! 别说季承宁不会低头,许敬恩被打碎了五颗牙,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打的,足够素来要面子讲排场的许司长羞愤欲死了。 季琅当然不满意,季大人乃刑部尚书,通晓国法律条,在他心中自己的侄子可没半点错处,许敬恩是自作自受,像他这等屡屡犯禁的混账,就算被打死了也不嫌重! 许晟更难以接受,他儿子都被打成那样了,陛下竟只让相互道歉便算完,难不成这世间独他季侯家的孩子千娇百贵,旁人家的都贱若草芥? “陛下。” “陛下!” 二人同时开口。 皇帝长眉一挑,呵呵笑道:“年轻人气盛,有口角是常事,两位爱卿,不会连朕的面子都不给吧?” 气氛骤然一沉。 张骢冷汗都下来了,却见两位平时心思最活络的大人竟都一言不发! 张骢口内发苦,本来他以为陛下知道许敬恩那个惨状,定然会责罚季承宁,然而陛下却连申饬两句的意思都无,事没办好,他升官非但没指望了,还被卷进了神仙打架里。 他正坐立难安,忽听一阵脚步声。 他如闻梵音,希冀地看过去。 秦悯道:“陛下,封御史求见,说有要事要禀报。” “传他进来。” 不多时,御史封溶大步入内。 他刚要见礼,皇帝摆摆手,沉声道:“免礼,封卿说有大事,是什么大事?” 封溶道:“回陛下,臣今日是发现了有贼人冒充朝廷官员,事情紧急,不得已面圣奏明。” 皇帝眯眼,“哦?” 许晟忽地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听封溶继续道:“说来也是阴差阳错,昨日花朝节臣的弟弟被小厮领到闲云坊玩,有狂徒纵马,臣的弟弟险些被马踩死,幸而季小侯爷所救。”说着,他躬身,朝季琳深深地见了一礼。 季琳拱手回礼。 季承宁救的竟然是封溶的弟弟的? 要知道这些御史都是清流出身,最是傲气不过,自恃监察百官,目无下尘,平日里就算没有错处都要寻出三分错处,何况这回他们亲手将把柄送到了封溶手上! 许晟面沉如水,“封御史来,不会是为季小侯爷表功的吧?” 封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臣听闻那狂徒自称是朝廷命官,陛下的亲信,”皇帝原本倚着凭靠的身体微微向前,“但小侯爷说那人不是朝廷命官,要他证明,那狂徒支支吾吾拿不出凭证,当时闲云坊游人如织,皆可证明臣所言不虚。臣今日来,便是为了请陛下降旨,找出那冒充朝廷命官,损伤陛下清名的逆贼!” 帝王表情看不出喜怒,只向许晟的方向看了一眼。 许晟倏地下拜。 张骢见势不好,忙也跪下了。 皇帝话音淡淡,“你养出来的好儿郎。” 若非季承宁聪慧,咬死了许敬恩冒充官员,现在关于君上宠信奸佞小人的风言风语就要传遍洛京了! 许晟重重叩首,“陛下,是臣教子无方,请陛下万勿为此动怒,若是伤及玉体,臣等百死难赎!” 封溶愕然地看着许晟,好像才明白过来,他怒气上涌,一时口不择言,“竟然是许司长所为?!” “司长?”皇帝声音骤厉,“像许敬恩这样草菅人命,无事生非之人也配做官,来人,”皇帝信手一指,“跟许晟回去,将许敬恩的鱼符官印都收回来!” “陛下……” 皇帝冷冷打断,“下去。” 许晟额头重重叩地,“是。” 他很清楚此事,再无回转余地了。 在未涉及到帝王本身之前,皇帝并不介意对自己宠信的臣子多几分优容,可若损害了帝王在民间的威信、清名,则另当别论。 许晟起身而去。 张骢脸色已是一片灰败,“臣,臣告退。” 皇帝瞥了他一眼,张骢只觉双膝发软,慌乱地见过礼退下。 皇帝向封溶招了招手。 封溶上前。 皇帝叹息了声,“封卿,你弟弟受惊了,此事朕亦有过。” 封溶立刻道:“臣本职便是为了监察百官,此事臣亦有责任,陛下这样说,令臣愈发无地自容了。” 皇帝拍了拍封溶的手臂,偏头对秦悯道:“传太医令去封府给封小郎君诊治,一应所用俱从宫中出。” 封溶感恩戴德,“陛下深恩,臣虽结草衔环难报万一。” 皇帝唇角露出点笑,“下去吧。” “是。” 书房瞬间空了大半。 只剩季琳在,皇帝的姿势一下就放松了不少,他语带不满,“许晟为臣多年,办事也算敬心,朕本以为他是小心谨慎,老成谋国之人,不想,居然教出如此不成器的儿子。” 季琳劝慰,“子未必肖父,许大人公务繁忙,对许公子疏于管教,大家公子,娇生惯养,耳濡目染了些放纵习气也是有的。” 皇帝听他状若为许晟辩解,实则字字都在指责许晟家教不严,持身不正,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他起身。 暖阁中温度正好,殿内花团锦簇,妖艳张扬的芍药影子映在琉璃鱼缸上。 蓬松宽大的鱼尾摇曳,拖拽出一条曼丽的弧度。 光影粼粼。 皇帝眼角溢几缕笑纹,“这跃金鲤还是承宁去琬州游学时巴巴地拿快船送回来的。” 锦鲤并不稀奇,稀罕得是这条锦鲤生得浑身赤金巨鳞,身形大而流畅,不显臃肿,鱼头顶隐隐能看出两块向外凸起的骨刺,竟如龙角一般。 皇帝祥瑞见得多了,可这锦鲤长得漂亮,寓意好,还是由他最喜欢的小辈送来的,心意最难得。 季琳则道:“他是孩子心性,不稳重,又被臣一家娇纵坏了,行事难脱稚气。” “你啊,太苛责了。”皇帝不赞同地说,旋即话锋一转,“轻吕卫乃是拱卫皇城中禁军的一支,虽算不得位高权重,但在京城巡视,非朕至亲至信之人不可为。” 季琳压在膝头的手猝然攥紧,他语气却依旧平静,“陛下,承宁从未做过官,于庶务一窍不通,恐怕会辜负陛下期望。” “谁人生下来就会理事?我记得你刚到刑部时,一桩卷宗看不明白,把自己关书房里三日,吓得我们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少年人嘛,多历练历练,不就老成了。” 季琳:“陛下,承宁太不稳重,今日因不慎伤了许大人家的公子就闹到您面前,若承宁做了轻吕卫的司长,陛下每日不知要给他料理多少官司。” 皇帝不为所动,“京中风气愈发差了,我就要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来整治整治。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承宁做个文官,焚膏继晷终此一生,可以承宁的性子,哪是治得了学的。” 季琳垂首道:“陛下为其考虑深远,是臣等所不及。” 他嘴上恭顺,语气里却没有丁点喜意。 皇帝似笑非笑,“怎么?戒得,你百般推辞,是怕你的小侄子得罪人,日后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话说得太重,季琳面色惊变。 他强压下心悸,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不敢,臣一家蒙君上天高地厚之恩,虽百死难报,岂会惜身?” 皇帝本微笑着,下一刻,声音陡地发冷,“朕看你已经会了!” 季琳一撩衣袍,跪到皇帝面前,“臣失言,请陛下降罪。” 他越是波澜不惊,皇帝就越觉得心口如被炭灼。 “朕先前给承宁和定阳赐婚你不肯,现在朕授他官爵,你也百般推拒,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了琛哥儿的死一直在怨我,连带着承宁你都不愿意让我亲近,可承宁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岂会害他!” 季琳面色雪白。 鱼尾灵动的波光落在毫无人色的脸上。 他的声音哑得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磨碎了挤出来的,“臣,不敢。” 季琳性情持重,为人淡漠得几乎刻薄,然而皇帝却记得,十六年前长阳关的惨状奏报传到京城时,尚是刑部郎官的季琳急急入宫。 大雨倾盆,紫雷映于阴云间,狰狞若黑龙,雷光大作,映得跪在宫门口的季琳面色惨白。 他见到皇帝如见救命稻草,踉跄着膝行上前,“陛下,臣……” 皇帝站在雨中,只静静地看着他。 一点晶莹充盈在帝王的眼眶,他什么都没说,却,不啻于什么都说了。 季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哑声道:“陛下。” 一如今日。 皇帝胸口激烈地起伏。 秦悯忙上前给皇帝顺气。 皇帝挥手推开他,再开口,神情平静了不少,也,萎靡了不少,“罢了,罢了。”他叹息,“这事先放一放,阿琅昨日还说想承宁了,待他大好,让他来宫中见他姑姑。” 季琳答:“是。” “朕乏了,你退下吧。” “……是。” 眼见季琳转身而去,皇帝盯着季琳的背影,半晌,才又叹道:“他们家人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辙的倔。” 秦悯赔笑道:“陛下御下宽宏,方有季尚书这般刚烈的风骨。” 皇帝唔了声,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吩咐了句,“取朱笔来。” …… “这么晚了,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听说是小侯爷当街打人,触怒了陛下,这不,季大人都被叫去问罪了。” “季大人也真是倒霉,有这样不省心的侄子,依我说小侯爷如此不成器,白白让季大人宠爱了那么多年。” “你说,那爵位……” 时值初春,雕花窗半开,院中下人的议论声全无隐藏地传入季承安耳中。 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 季瑾则全无心情,沉声道:“安儿,你方才说的消息可都是真的?” “三皇子特意命人告诉儿子,陛下知道五弟打了许敬恩后大怒,狠狠申饬了二叔一顿,二叔现在都没回来,岂能有假?”季承安得意一笑,“说不定等会降罪的旨意便下来了,爹,你就等着看吧。” 话音未落,一个小厮跑进来,因为太急,被门槛绊得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二人眼前。 季瑾皱眉,“怎么急匆匆的?” 小厮急促地喘好几口气,“传旨的公公来了。先到的小黄门叫老爷、公子们准备接旨呢。” 季瑾和季承安对视,俱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兴奋。 18、第十八章 季承宁本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风寒发热,简单地用了些药,不料昨日折腾了一整夜仍未退热,但觉身上每一处骨节都疼痛难忍,一夜无眠,白日醒来恹恹地趴在床上,听持正来报,说有太监传旨,眼前阵阵发黑。 “世子……” 季承宁摆摆手,他脑袋被烧得晕晕乎乎,“二叔还没回来?” 阿洛道:“是。” 季承宁抿了下唇,“知道了,为我更衣。” 他现下畏寒,阿洛便找了冬日才穿的大氅,毛尖泛着银白,厚重暖和,直把小侯爷裹成了个雪人。 诸人已在正厅等候,季承安只听阵阵脚步声,急,却半点不显纷乱。 他心中一喜。 难道宫里的人提前到了? 季承安眉开眼笑地望去,却见来人不是他心心念念的传旨太监,而是季承宁。 只一眼,季承安面上的喜色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安知道自己这个堂弟惯讲排场,哪怕在侯府都要前呼后拥,金奴银婢地侍候着,娇贵得好似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出入,谁料今日竟还是如此。 季承宁面颊微红,含着些病态,眉眼恹恹,然而他平时就不怎么正眼看自己,眼皮这样耷拉下来,更透出了十分目中无人,白绒绒的狐狸毛贴在他同样素白的脸上,矜贵傲慢至极。 季承安看一眼都觉得胸口郁气噼里啪啦地膨胀。 季承宁平日仗着季琳惯着他这样作态也就罢了,他闯下弥天大祸,怎么还有脸张狂! 季承安蹙眉,目光快速地打量了一圈季承宁,故作惊讶道:“呦,这不是小侯爷吗?一日不见,小侯爷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幅德行。” 季承宁瞥了他一眼,连笑都懒得露。 他冷下脸时煞气逼人,季承安下意识就要避退,但转念一想,季承宁得罪了陛下宠臣,前途未卜,不过是色厉内荏,他有什么可怕的? 他叹了口气,“五弟你年少气盛,不是兄长说你,你年岁渐长,也该收敛一下性子才是,若以后再冲动行事,连累我们全家是小,累及你爹的英名是大。” 季承宁不语。 从季承安的角度看,便是季承宁狂妄得连话都不屑于和他说了。 季承安心火烧得愈盛,“承宁为何不说话,莫不是无言以对了吧?” “好了好了。”三公子季承平劝道:“五弟遭逢大变心里不痛快,你少说两句。” 季承宁接过蜜水,那副旁若无人的架势看得季承安更怒,“三哥你看他哪有半点悔过之意!” “咔。” 季承宁放下茶杯。 二人下意识朝他看去。 季承宁弯唇,“既然知道小侯爷不快,就烦请两位兄长把嘴闭上,让小侯爷清静清静。” “你……!” 季瑾一扯季承安袖子。 那传旨的太监大步迈入正厅,笑着道:“诸位贵人都在呢。” 来人竟是秦悯。 众人本各怀鬼胎,见到秦悯皆大吃一惊。 能让这位陛下的绝对亲信出宫传旨,陛下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小侯爷,总不会,总不会是要抄家吧?! 一时间众人脸色皆变,不由得屏息凝神看向秦悯。 季瑾满面堆笑,“秦公公。”一面说,一面轻轻拉住秦悯的袖子,行云流水地往内推入一卷银票。 秦悯却伸手一挡。 连钱都不要了?! 季承安大惊,他扭头,看向季承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怨毒。 秦悯抖开圣旨,昂首挺胸地道:“有上谕。” 众人忙下拜,“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 声音如隔纱帐,朦朦胧胧,季承宁眼前发暗,肩头受不住似动颤了下。 “哎呦,”秦悯被吓了一跳,忙上前双手搀起季承宁,少年人肌肤滚烫,烧得这老太监白软的双手都有些发抖,“小侯爷您怎么了?” 他尖声道:“快,给小侯爷拿个凭靠来!” 他这幅前倨后恭的态度弄得在场诸人云山雾罩,怎么,看的秦悯的意思,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阿洛立时出现,悄无声息地挪来一条凭靠。 季承安失声道:“一个奴仆,安敢如此无礼!” 秦悯瞥了眼季承安,只觉这四公子脑子好像不太灵光,急得要跳起来了,“若是小侯爷有个好歹,老奴可怎么和陛下交代呦。” 季承安面色登时涨得通红。 秦悯:“小侯爷,老奴圣旨在身,对不住了。” …… “四公子听闻消息震怒,”属下事无巨细地汇报,“四公子责问主上,不是,绝不会将世子牵涉其中吗?” 崔杳把玩扳指的手一顿。 他简直要为这话中的虚伪笑出了声。 于是他也真的弯了弯唇,“回去转告四公子,就说,世子行事无拘,旁人不敢阻止,不过,”他指下用力,机扩倏地弹出,紧紧贴合住他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他尾音愉快地上扬,“请四公子放心,我日后,定然好好替四公子照顾世子,绝对,不让他再担心。” 属下:“……是。” 视线游走,正落在他悬在案头的面具上。 精巧华美的一张狐狸脸,崔杳以目光描绘着这张面具的轮廓,他微微阖目,不需要想,便能勾勒出面具空缺的下半部分。 俊美、张扬,叫人很想,很想伸出手,或轻柔以指尖搔他的下颌,看看是不是会如想象中那样扬起下巴,或者再向下,二指收拢。 狠狠扼住他的喉咙! 看他虚张声势,看他哽咽求饶。 “还有,许敬恩那,”崔杳不笑了,“不要落井下石,务必,替他求情。” “是!” …… 季承宁虚虚地倚着凭靠,哑声说:“公公客气了。” 秦悯朝季承宁笑了下,展开圣旨,直起腰身扬声道:“季氏子季承宁,系公侯之家,簪缨门第,禀赋聪颖,临危不避,勇于任事……” 每说一个字,季承安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皇帝话中的褒奖之意只要不是傻子就听得出,可为什么,季承宁当街殴打了皇帝的宠臣啊! 连季承宁都有些惊讶的抬眼。 他昨夜上折,讲明事情原委,且道自己愿意领罚,请陛下降罪,他以为,这封圣旨,该是训斥。 训斥他有失身份,竟当街打人。 不期,陛下竟将他褒奖了一通。 季承宁忍不住掐了下自己腕上的肉。 很疼,不是梦。 早知道,小侯爷非但没有半点峰回路转劫后余生的侥幸后怕之感,他险些扼腕叹息,就打重些了! 众人面面相觑。 看来,他们这位小侯爷的圣眷长盛不衰啊。 方才同季承安院内下人一道议论季承宁的仆从在外听到旨意,面色惨白,双唇哆嗦着默默念佛。 秦悯含笑的声音还在继续:“今任尔为轻吕卫司长,愿尔恪尽职守,俯仰无愧天地,不负朕栽培之恩,克绍箕裘,不坠尔忠勇清明家声。” 圣旨宣完,整个正堂落针可闻。 什么?! 诸人满心愕然,先前还以为小侯爷要失宠了,说不定此事连爵位都保不住,谁料陛下这一封圣旨竟通篇赞誉,还,还直接给季承宁授了官职。 我? 季承宁睁大了眼睛。 我做轻吕司司长? 季承宁倒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而是太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把自己这个不省心的放在这个位置上,陛下是觉得素日太无聊,给自己找点闲气生吗? 季承安则脸色惨白,十指紧紧地扣住黑金石地板,指尖太过用力,几乎要扼住血来。 又是永宁侯,又是永宁侯,季承宁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遍身寻不出丁点优点,不过仗着有个好爹,当街殴打朝廷命官,还能被皇帝轻轻放下! 季承安一口白牙被他咬得死紧。 他恨恨地盯着季承宁,眼中浮现出一缕怨毒。 若他也有这么好爹,那今日被授官的人,说不定就是他了,他还何需为了个小小官职三皇子那行卷,卑躬屈膝,给诸位贵人赔笑脸! “小侯爷。”秦悯殷勤笑道:“快接旨吧。” 19、第十九章 季承宁深觉自己是个铜筋铁骨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他顶着快把自己烤化了的高热,感激涕零地接了圣旨,叩谢君恩,还不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四堂哥好几眼,直把对方气得脸色惨白,敢怒不敢言。 然后小侯爷才带人回了自己院子。 刚迈过门槛,季承宁便觉眼前灵光大作,他素未谋面的爹娘站在云端朝他招手,他悚然一震,很有出息地昏了过去。 幛幕垂下,四角俱用巴掌大的錾金孟极兽坠着,密不通风,从外面隐隐可窥见内里情状,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阿洛抱着剑,尽职尽责地立在床幛外,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床幛。 似乎内里有什么需要报以万分警惕,稍有不慎就能将他的小主人一口吞下的妖怪——崔杳正坐在床边,拿擦巾给季承宁拭面。 崔小姐得知了季承宁还未退烧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跑来,他急得忘了分寸,只道自己要留下侍奉小侯爷,待见小侯爷病痊才放心。 阿洛定定看了他片刻。 倘若阿洛将崔杳当成一个女子看,他会断然说出男女授受不亲崔姑娘请回,然而在他眼中,崔杳并不能算是一个女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人,宛如团幽暗又经日不散的阴霾,紧紧地、黏腻地裹在季承宁身上。 他冷漠地拒绝:“我没法做小侯爷的主。” 崔杳却弯唇,反问道:“世子说过,不让我照顾吗?” 阿洛顿了顿。 “况且,”这个诡魅的妖物眼角眉梢笼罩点若有若无的、含蓄内敛的笑,“世子与我同进同出人皆可见,倘世子若对我殊无好感,岂会勉强自己,”他清润柔和的尾音上扬,“你又如何知道,世子醒来,会不愿意见到我?” 阿洛:“……” 他张嘴,想反驳崔杳,可话还没到嘴边,就听得内里传来道沙哑的声音,“表妹。” 话音未落,崔杳弯唇,朝阿洛略点了点头,翩然入内。 他皱眉。 崔姑娘今日着浅灰,此刻他正单膝跪在床边,伸手去探季承宁的额头。 灰裙迤逦堆叠,在床沿处轻轻摇晃。 像,一张蛛网。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好可怜。 季承宁半梦半醒,除了方才发出了声轻得像是呓语的呼唤外,再无任何反应。 他像是做了噩梦,眉心紧紧地蹙着,虽用过药,但高热还未褪,被热力灼得颧骨上覆盖着层薄薄的湿红。 崔杳抽出随身带着的手帕,置入温水中浸湿,再捞起,绞得半干。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淌下。 随着他拿帕子接触到季承宁的皮肤,小侯爷那条忠心耿耿又不知变通的狗就死死地盯着他的动作。 阿洛的手紧紧压在刀上。 崔杳弯眼。 绵帕拭过肌肤,所到之处,拖拽出道道濡湿的痕迹。 他处事细致熨帖,绵帕的温度恰到好处地让季承宁能感到舒服。 巾帕留下的水分迅速被高热蒸干,季承宁才刚放松的眉峰又蹙起,于是手帕再度擦过面颊,一路向下,蹭去季承宁颈窝内的薄汗。 季承宁展开眉头。 只要手指随意挪动,就能操控平日里最不服管教的小侯爷的神情,如被炭灼的炽热中,季承宁难捱得要命,崔杳不肯摸他,他便蹭过去,讨好似地蹭帕子。 这感觉好得崔杳简直要上瘾。 崔杳垂下头,冰凉的、比平时急促几分的吐息轻轻剐蹭过季承宁的唇角。 阿洛目光骤凛。 可崔杳并无不轨,他好像只是关心则乱,靠得略近了些。 阿洛攥紧了剑柄。 “早些好吧,世子。”崔杳话音中带着柔软的叹息。 冰凉的吐息与季承宁滚烫的一呼一息纠缠,他被冰了下,可又觉得这样的冷比高热舒服得多,“表妹……” 崔杳柔顺地应答:“嗯。” 手指划过季承宁薄薄的眼皮。 好可怜。 指尖沿着淡青色的经络游走,季承宁的眼睛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发颤。 小侯爷平日里盛气凌人,叫人想狠狠挫他的锐气,让他再也不能洋洋得意,被迫呜咽着乞求讨饶,他现下这幅模样,已经足够羸弱了。 美玉龟裂,却换不来丁点怜悯,只让人更想把玩,以指尖,以口唇,或者以其他什么极下作的东西,去填平,那些裂开的缝隙孔洞。 好可怜。 崔杳喉结滚动,他的面颊也烧起来似的发烫。 厌恶这种失控,可又不愿意抗拒。 他使劲垂下眼,浓密的长睫亢奋地发颤。 好喜欢…… “哒、哒、哒。” 脚步声忽地由远及近,崔杳猛地放下手。 “崔五姑娘。” 有人隔着帐幔唤他,那人好像没想到他也在这,声音里透着些惊讶。 不悦的、不赞同的惊讶。 是季琳。 崔杳缓缓起身,他无声无息撩开帘栊,又轻手轻脚地放下,待确认无一点风能透进来,方转身。 正与季琳冷沉的视线相撞。 崔杳颔首见礼,“季大人来了。” 季琳嗯了声,正欲上前,身后忽地传来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小侯爷才用过药,烧还未退,季大人若还想训斥他,不妨等小侯爷醒来后吧。” 季琳转头,一双眼终于落到了崔杳身上。 他做了多年刑部尚书,自有一股冷冽的戾气绕身,不怒自威,寻常人看他冷下脸早就已经两股战战,跪下请罪了。 崔杳却神色如常,他上前几步,将季琳才扯了条小缝的纱帘阖紧,“有风。” 崔杳一举一动都透着股难以言说的熟稔自然。 这感觉令季琳很不舒服,但隔着薄纱,他犹能看见季承宁紧紧皱着眉,便是在睡梦中,也极不安稳的模样,所以他没有去反问崔杳,你为何在这。 他先前口不择言,说了那样伤人的话,承宁醒来未必……未必想见他这个叔叔。 季琳沉默了几秒,道:“刘太医开了些去热的药,我已命人煎上了,请姑娘三个时辰后督促承宁喝下。” “是。” “劳姑娘费心。” 崔杳微笑,“我蒙世子照顾良多,投桃报李,理所应当。”他轻轻垂首,“恕我还要陪着世子,不能远送大人。” “季大人,慢走。” 崔杳坐回床边,他身上天然一股阴郁的凉气,季承宁高热贪凉,只觉身边搁着一大碗酥山,他神志不清,没骨头似的往崔杳的方向贴。 崔杳身体一僵。 后者却好像很安心似的,眉心展开。 “表妹。”他喃喃。 听季承宁出声,阿洛正欲上前,然而听到表妹二字身形僵了僵,旋即消失在原地。 崔杳知道他是藏到暗处继续监视去了,依旧近乎贤良淑德地去给绞干净帕子,给季承宁擦拭。 敌我不分的小蠢货。 隔着手帕崔杳冰凉的指点在季承宁的下巴颏,轻轻一压,换得季承宁闷吭了声。 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待你好吗? 这样傻,旁人给点甜头就能乖乖地凑上去,居然是名满天下的永宁侯季琛的亲儿子。 季琳是怎么教他的,有意将侄子教成个笨蛋吗? 崔杳嗤笑了声。 不聪明也就罢了,偏偏还身弱,被血淋了一身便发了两日的烧,这样千娇百贵的小郎君,只适合放在金屋中养着,哪里能指望他效仿长辈,立不世之功? 因此动作更轻,好像在以指去抚摸一片雪花。 季承宁昏昏沉沉,拿脸去贴崔杳冰凉的掌心。 他闻到了股淡淡味道,像是花木腐败后的腥香,不难闻,只是有点怪异。 季承宁想确认,鼻头微动,小狗似的贴着崔杳手腕中央闻嗅。 崔杳顿了顿,但也由着他去了。 季承宁喃喃,“表妹,你身上怎么一股血腥味?” 崔杳伏下身,柔声哄骗,“因为世子身上的血蹭到了我手上,把我弄脏了。” 季承宁的记忆仍停留在前夜,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脏,急得不知所措,简直要摇尾巴,他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弄脏的。” 福至心灵,季承宁终于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还有干净的地方,便凑过去,拿嘴唇去蹭崔杳的手,我给你擦干净。” 二人皮肤还未相贴,崔杳就一把按住了他。 崔杳方才还得意季承宁的好骗,现下季承宁的脸被他大半锢在掌中,鼻息吐息尽数扑在绷带上,明明隔着厚厚的纱布和药粉,却还是痒,他又恨季承宁好骗。 难以抓挠的,令人骨头缝都发麻的痒。 别人说两句谎话,就能轻而易举地上钩,太子传他入宫那次是,这次也是。 以季承宁毫不设防的秉性,定然还有下次,下下次。 却不知,之后是和谁。 季承宁根本不知道他那个喜怒不定的好表妹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只顾着给崔杳擦手。 鼻尖顶着粗糙的纱布,蹭得他想打喷嚏。 擦不干净。 越擦越多。 深深的伤口在两人毫无顾忌的动作间又一次被扯开,血浸透纱布,濡湿了季承宁的唇角。 季承宁面容方才被他擦得一尘不染,现下,唇上却多了刺目的星星点点脏污。 掌心下移,落在季承宁下颌处,狠狠向上一抬。 小侯爷不明所以,闻到那股腥味越来越重,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他是极会些撒娇耍赖,蒙混过关的性子,“表妹,你不要生气。” 崔杳死死地盯着季承宁被弄脏的脸,眼眸中血红的经络随着主人亢奋的心情,剧烈地一收一缩。 崔杳头一回这么想掐死他。 20、第二十章 季承宁醒来后被吓了一跳,因为他手边居然伏着个黑漆漆的东西,他定睛望去,只见扑撒了半床的头发。 漆黑、柔长,还有点苦药与熏香混合的冰冷香气。 季承宁动了下手,那些长发如水似的滑入他掌中。 是,崔杳。 季承宁还未完全清醒,呆呆地想,然后——等等,崔杳?! 表妹怎么在他卧房里? 崔姑娘大约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整夜,双膝跪坐在床下的软垫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发髻早就乱了,如墨青丝顺滑地散落。 “表……” 他猛地收声。 崔杳大概眠浅,听到这点轻得不能再轻的声响长睫微微颤了下,他缓缓睁眼,双目还含着点点倦色。 见到好端端的季承宁,他先露出个笑,柔声道:“世子,你醒了。” 季承宁耳朵尖有点发痒,嘀咕道:“持正和怀德去哪躲懒了,怎么让表妹守夜。” 崔杳听他小声念叨,唇角微微扬了下,他起身,取过尚温的药碗,“不是世子的人躲懒,而是我想着,诸事皆因我而起,累及世子,我若不在,岂能安心?” 季承宁实话实说,“与你无关。” 即便不和崔杳一道出门,他也会和其他人一起出去,能否赶上救人就不可知了,但,救人一命,总归是好事。 旋即又想到自己这话未免有敷衍之嫌,遂又笑道:“受凉而已,算什么大事,表妹,你兄长壮得御马监的狮子骢似的,你且把心放着呢。” 崔杳端碗的手顿了顿,玉匙与碗相撞,“咔”地一声响。 季承宁疑惑抬眼。 崔杳端着药坐到床边,声音愈发轻柔,“世子怕我担心,把这碗药喝了,我便落意了。” 季承宁余光一瞥药碗,只见那药又红又黑,酸苦的气味阵阵钻鼻子,孟婆汤都未必有如此卖相,小侯爷面色骤变,而后又露出笑脸,自以为毫无痕迹地转移话题,“我昏过去后,都谁来了?” 崔杳四平八稳地端着碗,“王太医来了,老夫人也遣人来看,”季承宁往他脸上看,两人甫一对视,小侯爷立刻转移视线,“大公子和三公子也要来,但被拦住了,还有……”他故意一顿。 季承宁不负众望地咬钩,“谁?” “季大人来了,”崔杳一点下颌,“这药就是季大人送来的。”他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嗯?” 季承宁知道自己给二叔惹了个大麻烦,更何况陛下还让他接替许敬恩的官职,许晟和季家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他屏息,视死如归地端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药涌入喉中,季承宁脸色惊变,只觉有只拳头在他嘴里粗暴搅和一通,那药味不能说是苦,而是苦辣交织,到最后连舌尖都麻了,喉咙和胃却是热辣辣的。 他吐着舌头尖倒吸两口冷气,嘴里苦到了极致,连吸进来的气息都阵阵发甜。 崔杳善解人意地捧了杯蜜水给季承宁。 季承宁感动得热泪盈眶,连喝半杯方放下,抱怨道:“这是一碗吗?这是一海缸!” 崔杳只笑,温柔地哄道:“良药苦口。” 大抵是这药太苦,季承宁只觉脑中一层雾散了,竟神清气爽不少,他哼了声,想反驳,又苦于当真如此。 崔杳接过药碗,目光在碗边缘湿润的痕迹上一划而过。 这当然不是季琳命人煎的药。 但,只要说是季琳送的,季承宁就会乖乖地、顺从地一饮而尽。 崔杳垂眸,竭力去遮掩,眸中几乎不可抑制的阴霾。 季承宁背对着他,一无所觉地笑道:“表妹守了一整夜实在劳累,不若回去歇息吧,你也看到,我现下大安了。” 崔杳转头,微笑道:“好。” 送走了崔杳,季承宁先沐浴更衣,又被阿洛按着草草吃了两口鸡丝粥和小菜,这才得以脱身去寻季琳。 朝廷律法规定,除了值守官员,花朝节在京大小官员一律休沐三日。 季承宁问了看竹,知道季琳就在罔乐堂,且并没有在和旁人议事,便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嗯?” 然而,季承宁环视了圈,却见正堂内并无人,桌案上散着三两卷宗,并一杯茶。 茶上早无热气,季琳仿佛已经离开片刻了。 季承宁有些疑惑,以为看竹看错了,他正要退下,忽闻内间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是,擦燃火折子的咔嚓声。 他天天摆弄火枪,这种声音听了没一千也有八百次,料定内里定全是书简卷宗,若有粗手笨脚的仆从不甚点燃了书卷,必要酿成大祸。 思及此,季承宁绕过屏风,径直踏入内室。 “刷拉——” 季承宁扯开帘栊。 触目所及却不是想象中汗牛充栋盈箱累箧的藏书,这被三面墙隔出来的内室并不大,前后不过两丈而已,占据了大部分的乃一神台,上立着个垂首低眉,神情悲悯的神像,不过十寸高矮,却篆刻得极其精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神像泛黄,并非常见的瓷、玉所制,而是——槐木。 怎么能用槐木造像呢? 季琳正立在神台前,手持三根细香,闻声转头。 幽幽的红点正卡在季琳下唇心的位置,很像,一颗血红的痣。 季琳望着他。 神像望着他。 慈悲的细长眉眼俯瞰着他,季琳冷淡至极的眼睛也俯视他。 季承宁一惊。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简直觉得这神像和二叔的眉目有些相似,烛火幽暗,衬得一活人一死物好像长着同样的脸。 季琳见是季承宁,蹙紧的眉心慢慢展开,他侧过身去,照旧将香插入炉中。 “宫里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季承宁轻声道:“我给二叔惹麻烦了。” 季琳淡淡地说:“你知道自己惹了麻烦,还不算无药可救。” 季承宁眸光流转,不接口,却反问道:“二叔很不愿意我去轻吕卫做官吗?” 季琳持香的手一顿。 “咔。” 一截香断在掌中,滑落下来。 季琳便干脆用力,将折断的半截香捏碎了,和香炉中厚厚的余烬堆积在一起。 季承宁被他一袭动作看得瞠目结舌,从未见过像他二叔这么拜神的。 且不说那神像究竟是哪路神仙,哪有给人家上香上到一半折断香又碾碎的,这是在祈愿吗,分明实在结仇! 季琳偏身,“何以见得?” 季承宁道:“我任职轻吕卫,这官说大不大,且干得还不过是京中巡视这样的小活,但素来只有陛下亲信才能为之,是炙手可热,可直达天听的好官职,这样的美事落到我身上,二叔就算再气我冲动,也不会连笑脸都不给我。” 季琳又拈起一根香,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二则轻吕卫在京中巡视,要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结交得达官显贵必然不少,可若眼中容不下沙子,不知变通的傻子做司长,只会得罪人。” 季琳嗯了声,示意季承宁继续说。 他则专注地给火折子较劲。 他二叔用了多年的笔,指腹上已覆盖了层薄薄的茧,肤色又冷白,看上去细长而灵巧,却连个火都引不好。 季承宁险些被季琳生疏的动作逗乐了。 季琳一抬眼,季承宁立刻收敛笑容,拿过火折子,二指一擦,轻而易举地引燃了,“二叔。”殷勤送上前。 “你说得很是。”季琳就着季承宁指尖的火焰点燃香,却不着急插进去。 香雾袅袅,朦胧了季琳的面容。 “如果我说我确实不想你去,你会如何呢?” 季承宁直截了当道:“那我就不去了。” 季琳盯着他,少年扬起笑脸,是最了无心机,天真娇纵的模样,半晌,才冷静地拆穿,“你在撒谎。”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 说不想是假的。 季承宁的确对当个文官无甚兴趣,且也不觉得自己这个脑子能当文官,他愿像自己的父亲永宁侯那般过一生,少年出边关,锦衣归乡也好,马革裹尸还也罢,如此轰轰烈烈方不算虚度半生。 但显然,无论是皇帝,还是他二叔,亦或者是终年礼佛不问世事的祖母都不愿意他马踏漠北。 无法去边疆,那做个武官也是好的。 随着他不老实的晃动,长发在他肩头晃晃荡荡。 发为血之余,季承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又不羸弱,头发乌黑且亮,明明不短了,却总给人一种很硬实的感觉。 季琳沉默一息。 他上前两步。 季承宁没有动。 他还在长,二叔比他高些,要与二叔对视,季承宁需得微微仰头。 他面上不动声色,呼吸却微微有些急。 二叔离我这么近作甚? 他心道,总不会是为了扇我一巴掌吧。 季琳抬手。 季承宁猛地闭上眼睛。 这幅模样看得季琳顿生无穷无奈之感。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甚至连掌风也无,季承宁悄悄睁开眼,偷摸去看二叔。 正与他二叔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相撞。 季承宁缩了下脖子。 这幅模样太像一只刚刚闯了祸,状若心甘情愿被责罚实际上一只观察着主人一举一动的小狗,狡黠机敏都写在了脸上,浅显得叫人只觉啼笑皆非。 但,季琳由衷地产生了个疑问——谁要打他了。 季琳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 季承宁悚然。 他二叔竟然没说他两句,竟然没唠叨,竟然没冷脸。 完了! 小侯爷如晴天霹雳。 他见季琳抬步要走,脑子灵光闪烁,伏下身,一把搂住了季琳的小腿。 “二叔!” 季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又为他凄惨哀怨的声音吃了一惊。 恐怕就算到了他死的时候,小侯爷都不会哭得如此动情。 “二叔,你不愿意我做官,我不做就是了,你不让我胡闹,我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出去给你惹麻烦,二叔,我就剩奶奶和你两个亲人了,若连你都不要我,”小侯爷本平稳的话音蓦地一颤,“你别不要我。” 说上千百句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唯有最后那声微微哑的你别不要我最真心。 季琳心口一悸,“起来。” 季承宁抱着他,仰面往上看,可怜巴巴地摇头。 季琳便伸手,卡着他双肩,像拎小猫小狗似的给他拎了起来。 “谁说不要你了?”季琳冷冷道:“再有那撒娇撒痴的功夫,你还不如摸出律条看看为官的规矩,明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脑子空空,将要如何为官!” 季承宁:“……” 舒服了。 他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长进,小时念家学,考得不好,倘二叔和颜悦色,他便觉得半是愧疚半是惴惴,可若二叔将他叱骂一顿,季承宁立刻如拨云见日精神舒爽。 季琳伸手使劲揉了揉眉心,“快滚。” 季承宁忙不迭地要滚。 “等等。” 季承宁又立刻站定,狗腿子似的露出笑,“有何吩咐,二叔?” 季琳道:“轻吕卫内皆是世家勋贵子弟,你与他们相处,”季承宁以为他二叔说要收敛性子,少得罪人,不料季琳道:“少喝酒,不许和他们去秦楼楚馆,若被我发现,你小侯爷这双腿就难保。” 季承宁嘿嘿一乐,“知道,知道,二叔,我好歹也是您一手教养大的,岂是那般轻浮之人?” 季琳:“……” 既不能说是,也不好昧着良心否认。 季承宁欠欠发问:“您怎么不让我谨慎行事?” 季琳:“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我又何必浪费口舌。” 季承宁:“嘿嘿。” 季琳又道:“封御史带着弟弟亲自来道谢了,得知你还未醒,便让人放下谢礼,还给你留了信。”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谢礼我命人收到你私库去了。” “谁……嗷嗷嗷。”季承宁接过信,随手塞入袖中。 他要走,临走前还不忘撩闲,“二叔,等我日后位极人臣了,晚年颤颤巍巍写家训时,一定把你说的话都加进去。” 季琳微笑。 季承宁看见这笑容就知道要挨骂,一吐舌头,颠颠地跑了。 …… 季承宁回去觉得这任职实在太急,就算正职不在,两个副司长也该管事。 他打了个哈欠,取出袖中的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封溶言辞极恳切,可能还考虑过他不学无术的文化水平,用词很是直白,谢他不顾安危救封溯。 哦,季承宁心道,那小孩叫封溯。 日后若小侯爷有用封溶之处——“在下万死不辞。” 封溶叩首。 季承宁嘶了声。 封御史如此客气,他不好不置一词,但又写不出文绉绉的回函,遂也简单直白,大意乃是:封大人客气,我救人不过良心为之,即非是令弟,待旁人亦是如此。至于结草衔环报答,不必。 写完随手拿镇纸一压晾干。 自己则去寻周沐芳和曲平之玩去了,天黑方归。 他喝了些果酒,身上倦懒无力,任由阿洛收拾过后,倒头便睡。 季承宁睡得不安稳。 他梦中一直有个东西叫他,“该起了世子。” “世子,时辰不早了。” “世子。” 季承宁不厌其烦,艰难地从暖被下伸出一只爪子,“让我再歇一会,给我告假,就说,就说我有事。” 怀德惊声道:“那可不行啊,世子,今日是您第一次去官署,您若是要告假,得亲自和陛下上折子!” 季承宁一下睁开眼。 “什么玩意?” 这班不是想不上就不上的?! 21、第二十一章 季承宁呆滞了几秒。 就这须臾间,阿洛眼疾手快地捞住他的肩膀,将人从锦被底下挖了出来。 他卧房里绝对不冷,然而乍然离开温暖的床榻,季承宁裸露在外的颈子还是立刻浮出了层小疙瘩,他搓了搓脖子,绝望道:“好想致仕。” 阿洛:“……” 这才第一天上班,就想着退休了。 季承宁被拖着去梳洗更衣,官服是昨日宫里送来的,乃是数套黑红并重,端雅威严的长袍,若逢庆典,应着银甲明光铠,但送衣服的小黄门道适合世子身形的铠甲尚未制好,半月后再送到府上。 季承宁仰头对着一人高的水银镜调整衣领。 唯见镜中人身姿玉立,颀长笔挺,一身庄重的官服非但没压住小侯爷那股绮丽多情的气韵,却因斜带官帽,更添十分风流。 官服正好,他本就比寻常人更高挑些,这官服的袖子与下摆亦是加长的。 季承宁轻啧了声。 宫中怎么会有同他身量相近的官服,就算是现赶制,也太快了。 怀德正在给他系玉佩,听到声响傻傻地问:“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叹道:“好个风华绝代的美郎君。” 怀德无语,持正忙挤过来,道:“就算檀郎再世,也抵世子十中二三。” 季承宁谦虚地纠正,“四五。” 时辰还不算晚,季承宁又用了几个鱼尾虾泥馄饨,这才骑马而去。 时下规定官员必须骑马,无论文武,除却六十岁以上的老大臣,或身体清弱有宿疾者,还有陛下特许的官员,方有乘坐轿辇上下官署的恩典,否则被御史见了,一律弹劾。 官员骑马时若谈笑玩乐、姿态不端、衣衫不整、在马背上用饭,一律视为有失官体,依旧要被弹劾。 幸而轻吕卫上班时间与别的官署要再晚些,多碰不到御史,就算碰的见,也会尽量当看不见这堆毫无规矩的纨绔子弟。 季承宁到官署时已是巳时三刻。 轻吕卫内的管事官吏早知道季承宁要来,乍见来人形貌,便知是新司长到了,忙喝令其他人去给季承宁拴马,自己则三步并两步,殷勤地迎上去,见了个礼,“司长大人。” “你是?” 管事满脸堆笑,“小的是轻吕卫内的管事吕仲,大人若有安排,一应告诉小的便是。” 季承宁点点头,知道此人是管理杂事庶务的。 只是,为何只有吏,而没有官员出现? 吕仲殷勤地将季承宁往内请,“大人,诸位大人想着在官署外恭迎大人,未免显得张扬,为防止御史弹劾,便都在正院内恭候大人。” 季承宁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绕过重叠叠的高墙,他笑道:“我还以为是各位同僚给我下马威呢。” 诸人的心思被一语道明,吕仲只得干笑,擦了把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轻吕卫的诸人对季承宁的到来的确算不上欢迎,本来嘛,大家已同许敬恩许大人打成一片,现下换了个新上司,还要再想办法试探性情拉拢合谋,更何况季承宁还是个京中闻名的难惹脾气。 且就算许敬恩获罪被罢官,新司长也该从两位副长里,再不济,从其他功绩卓绝的侍卫中挑,皇帝直接指下来个十八九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做顶头上司,谁能甘心? 阳光撒入,面前豁然开朗。 触目所见,乃一极轩敞大气的露天花厅,依次序摆了数十张竹席,不过并没有坐在上面,正前方一张紫檀木雕花软塌,摆在梨树荫下。 这便是正堂了。 季承宁还没等迈进去,里面阵阵嬉笑说话声已飘来。 “啧啧啧,昨夜问花楼里林大人之神勇,实在叫我等佩服啊。” “哪里哪里,我素日也是如此,平平无奇,倒叫齐郎见笑了。” 又有人道:“三郎,你那鹰训得怎么样了?” “宝祥楼的厨子是南来的,做得一手好琬州菜,待散了衙,咱们一道去如何?” 凡吃喝玩乐无所不有,乱哄哄乌遭遭的不似官署府衙,倒像是在酒楼内吃喝玩乐。 这地方,季承宁挑眉——他可真是来对了! 季承宁才迈出半步,正堂内的话音陡地一停,诸人不约而同地转头,面向他们这位新上官。 其所着朱红浓黑皆是重色,却一点都没镇住此人浓墨重彩,嚣张跋扈的美貌,一时间众人皆呆立了几秒——这就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季小侯爷? 这样的容貌,有侍卫意味深长地朝同僚一笑,心道,难怪陛下如此宠信。 不知是谁率先反应过来,躬身见礼,“大人!” 众人这才回神,忙齐刷刷地弯腰见礼,方才看痴了的几人面颊火辣辣发烫,“参见司长大人——” “诸位客气了。”季承宁毫不怯懦地受了礼,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人群,挑了那张最舒服的软塌坐下。 众侍卫:“……” 轻吕卫内皆是出身贵胄的官宦子弟,因不愿进学或者没有爵位继承,才进入轻吕卫,一则有了公事,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游手好闲,二则,天子近卫的名头说出去也好听。 可以说,在场正儿八经的侍卫没有一个出身低微,也没有一个不嚣张跋扈的,见季承宁这么大咧咧地坐下,都静默了一瞬。 他们可都还行着礼呢! 季承宁慢悠悠地抻平了衣袖上微不可查的褶皱,好像才注意到见礼见得胳膊酸痛僵直的下属,“哦,免礼。” 众人直起腰,心中不快愈甚。 这季承宁仗着天子纵容也忒嚣张了,就算背景煊赫,他平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更该与同僚好好相处,以求官途顺遂,毕竟,这里面身份比他高的可有的是,于小侯爷升迁可能无益,但绝对能给他添上偌大的绊脚石。 洛京城内,最不缺的就是凤子龙孙。 见季承宁如此傲慢,众人一时间甩手的甩手,跺脚的跺脚,间或砸着两声怪声怪气的抱怨,衣袖都打得刷拉刷拉作响,正堂内乱作一团,摆明了是对这个新上司不满。 若是换个脸皮薄的上司,这时候早被臊得滚到软塌下面去了。 季承宁穷极地打了个哈欠。 阴阳怪气的功力连他二叔一成都没有。 小侯爷往后一倚,手臂顺势凭靠在软塌上,掌心托着侧脸,神情懒懒散散,一对浓密若扇面的长睫倦倦地往下压着,好像在看戏台子上演戏,还是功夫不到家的那种拙劣演出。 他不尴尬,众人只觉自己好像成了个被人盯着看的猴,羞恼地放下手。 季承宁兴致缺缺,懒洋洋地问:“手脚都不麻了?” 有人哼了声,拿腔拿调地道:“麻。” 季承宁一摆手,和蔼地说:“麻就继续跺。” 那人脖子一梗,想再顶嘴,被身边人一把按住,笑道:“不麻了,还请小侯爷指教。” “指教不敢,”季承宁漫不经心地回答:“本官自知才疏学浅,奈何天恩浩荡,不得已忝居高位,”这话说得有人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本官初来轻吕卫,诸事不甚明了。” 众人满心以为他下一句话是,就请各位多多指点配合了。 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本该如此。 谁料季承宁下一句是,“吕仲,去把轻吕卫律拿来。” 吕仲不明所以,忙小跑着去取,又快步赶回来,“大人。” 季承宁下巴一扬,“念。” 吕仲嘴里发苦,但不敢反驳这个祖宗,道:“凡入轻吕卫,皆要恪尽职守,一心奉上……” “公务期间,不得饮酒作乐。” “不得眠花宿柳。” “不得欺压良善,索要钱财。” “不得与豪强勾结,徇私枉法。” …… 正堂露天,早上时清风徐来很是舒服,众人本想着在这里等,既可闲坐聊天,又远远地避开了官署大门,季承宁只能吃个哑巴亏,发作不得,谁料日晷影动,渐渐到了正午,整个正堂中唯一有阴凉的地儿,就是季承宁坐的软塌。 炽热的白光铺天盖地地涌来。 他们被晒得发昏,季承宁却悠闲地靠着,一只细长的手漫不经心地弹着软塌雕花扶手玩。 方才说还麻的少年忍无可忍,“你……” 刚发出了个气音,季承宁抬手。 一截嶙峋瘦长的手,日光下,白得好似玉琢。 明明姿态懒散,却带着种,叫人不得不俯首下拜的威慑。 他下意识住口。 季承宁道:“好了,轻吕卫律想必诸位已经详熟,我便不在此赘述了。我只说一样,轻吕卫逢五都要在演武场训练,任何人不得懈怠。” 他起身。 原本含笑的声音陡然转厉,“若有违禁者,煌煌律例在上,休怪本官不近人情!” 他话音凌厉,众人毫无防备皆被吓了一跳,尤其是那聚精会神看着他的少年,更是悚然一惊。 然而下一刻,季承宁就扬唇,露出个再粲然不过的微笑,“不过,本官相信各位同僚都是青年才俊,肩负家国之责,受陛下隆恩,必然恪尽职守,绝不犯禁,对否?” 他变脸如翻书,众人被他时冷时热的态度弄得都有些惴惴,忙道:“是。谨遵大人钧令。” 季承宁笑,“散罢。” 众始散去。 季承宁则毫无仪态地继续往后靠,“靠枕太软,我躺着不舒服。” 吕仲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大人,您说什么?” “我说靠枕太软,面料质地又太粗糙。”季承宁起身,嫌弃地拂了拂袖子。 吕仲忙道:“小的赶紧让他们裁新的送来,敢问大人喜欢什么颜色?” “黑……”季承宁忽地想起那天崔杳给他披在身上的大氅,“茜色吧,要蟒缎。” “是,是。” 季承宁道:“吕仲,”吕仲立刻点头,“你办事老练周到,我很满意,”吕仲不期竟能这么快地受到上司赏识,脸都笑开了,小侯爷忽地话锋一转,“裁制新靠枕的银钱,是谁出?” 吕仲殷勤道:“当然是走官帐,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语气愈发温和,“历来都是如此?” 吕仲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小侯爷是在套他的话,只觉脑子哄地一声炸开了。 季承宁从他的表情里已经得到答案,微微一笑,抬腿就走,“不要了。” 季承宁说不要的,自然是靠枕。 吕仲盯着那簇新的软塌瞅了片刻,倒吸一口凉气,叫苦不迭,“又来了个祖宗!” 吕仲口中的祖宗正在自己办公的书房参观。 说是办公用的书房,但占地面积和寻常人家的小院差别不大,布置得极素净,却在小处见豪奢,名家字画无所不有,季承宁随手拈起一方砚台都是前朝名家篆的款,只一方砚台便值千两白银,再往里还有一小小别间,放着张一丈长一丈宽的雕花床,显然是给人休息用的。 吕仲已跟了上来,冷不防听到他新祖宗问:“这些都是走公帐?” 吕仲讪讪道:“这让小的怎么好说。” “上官问话,自然要实话实说。”季承宁掐挑眉,“既都走公帐,便是朝廷的东西,等下差人把这些都封存起来,放进库中。” 饶是吕仲阅人无数都被季承宁弄懵了,一双眼睛愣愣地瞅着他,“那,”他结结巴巴道:“大人用什么?” “这不必你管。” 季承宁在里间站了片刻,只觉得那熏香浓得呛人,嫌恶地扇了扇鼻子,“还有这些,一并封起来。” “大人,历来官署所用都是朝廷供给,今日您,您若自己备上,旁人或许会议论纷纷。” 季承宁挑眉,“谁议论?” 吕仲:“……” 他哪敢说! 季承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把外面的玩器字画都收起来,只留办工所用,核对好的单子给我抄一份送来,哦,还有这张床,也送入府库。” 前者乃季承宁封存登记以待来日所用,后者——小侯爷洁癖作祟,绝不肯躺别人躺过的床。 就算来日他真要在官署休息,叫侯府的匠人另做好的送来便是。 吕仲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应了。 因为季承宁的“让步”,他居然对这位新上司产生了些感激之情。 他跟上季承宁,提醒道:“大人新官上任,按成例,应该去拜守官神。” 季承宁拣了张干净席子坐下,示意吕仲也坐,“为什么?” 后者受宠若惊,坐到和季承宁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心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面上却看不出一点不耐烦,“回大人,历来大人都会去拜神像,求官运顺遂,平步青云。” “许敬恩也拜了?” 吕仲:“……是。” 季承宁一听许敬恩也去了就觉得这神不灵,许敬恩现在连下不下得来床尚未可知,还平步青云呢,他再用力点许大人就得平步地府,无趣地摆摆手,“你下去吧。” “是,是。” 吕仲走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掩住门。 季承宁一手撑颌,目光空空荡荡地落在对面挂着的风雪美人图上。 大雪如絮,朱衣摇曳,明明只一道墨痕,却叫人看出了千般寂寥,万种风情。 季承宁捏着案上暖玉镇纸玩,一对莹白狮子头在他手中转得虎虎生风。 轻吕卫乃圣上亲卫,本该最端宁肃穆之所在,然就他半日所见,便有官员狎妓、侍卫疏于训练、贪墨挪用国帑种种。 他虽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但,至少也得是水。 照他看,陛下这轻吕卫充其量只能算泥坑子,诸位同僚都是泥坑里快快乐乐打滚的乌龟,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这群乌龟的首领,乃是个头号大王八,小侯爷脑子一抽,竟伏案笑出了声。 “嘎吱。” 季承宁抬头。 画像上的朱衣墨发的美人变成了活的,朝他徐徐步而来。 22、第二十二章 来人身量高挑,生得粉面碧眼,鼻梁高而眼窝深,高高束起的长发微微卷,像只骄蛮漂亮的小豹子。 这般特殊的形貌……季承宁努力回忆了一番,是泾阳王家的九公子江临舟。 据说这位七公子是泾阳王和一蛮族小妾所生,其样貌虽也很不错,但因太过肖似蛮人,不被泾阳王所喜。 “小侯爷。”江临舟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 “江公子,”季承宁点头,忍不住多看了江九几眼。 江临舟笑道:“小侯爷新官上任,诸同僚都觉得荣幸非常,我们几个特意在玉薤楼定下酒席,不知小侯爷可愿赏光?” 他不称官讳,反而一口一个小侯爷,仿佛与季承宁极相熟似的。 这个我们显然是指轻吕卫内几个有身份体面的世家子弟,譬如……季承宁想,荣熹大长公主的亲外孙梅雪坞,再譬如淮王家的五公子周琀。 众人皆知永宁侯世子很有些风流癖性,故而特意找了个顶顶好看的人物来请他。 只不过江临舟眉眼虽含笑,细看之下却有些屈辱和烦躁。 季承宁扬唇。 眸光一转,含笑地落到江九身上,“请问江公子,是单来当说客的,还是要同去玉薤楼?” 江七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脖颈发烫,不由得退后半步。 这季承宁竟然真如传闻中一般,荤素不忌男女皆可浪荡无耻……! 江临舟险些咬碎了满口银牙,强忍羞意,“自然是要与小侯爷同去。” 他颧骨笼着层红,江临舟太白,这层红就显得尤其明显,好像轻轻拿指尖一划,就能渗出血来。 季承宁见他被逗得都要哭了,适可而止,“多谢诸位美意,只是我病还未痊愈,饮不得酒,便不去扰诸位的兴致了。” 不去? 江临舟唇瓣动了两下,以为是自己的态度引得季承宁不满,慌乱唤道:“小侯爷。” 下一秒,他听季承宁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初来乍到,也该与诸位同僚相亲相爱,多多交往。” 江临舟被这句相亲相爱腻得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这样,”季承宁沉吟几息,扬声道:“吕仲。” 吕仲忙进来,“大人。” “你差人传令,就说,今日放衙后司长在玉薤楼宴请诸同僚,只是我身体抱恙,不能亲陪,请同僚们尽极欢乐,不必客气。” 末了,怕吕仲沿袭旧例用府库内的银钱开销,又补充了句:“一应费用皆从侯府出。” 吕仲和江临舟闻言目瞪口呆。 江临舟本想着私下与小侯爷拉近一下关系,不料季承宁竟请了所有人。 而吕仲则惊于,这个败家子! 他从未见过哪个上司请全体同僚吃酒,还自己出钱,更何况,此举本为收买人心,季承宁不去,能收买什么人心,人家只会季承宁是花钱如流水的冤大头,即便有人能被笼络,也不过是酒肉之交罢了! 季承宁懒得管二人心中如何惊涛骇浪,见时辰差不多了,朝二人颔首,扬长而去。 江临舟面色有些阴沉,不理吕仲的赔笑,也跟了出去。 独留吕仲一个人仰面望天。 这一个两个的都难伺候的很,偏生又都得罪不得。 他长叹一声,转念想到玉薤楼的琼浆佳肴,也算聊以慰藉。 待回侯府,季承宁先交代了持正去玉薤楼将整个酒楼包下,喜得管事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这点小事何需您大管家您亲自跑一趟,另封茶点程敬不提。 吕仲则将小侯爷将请客的消息告诉诸人。 轻吕卫众人虽不明所以,但既然小侯爷执意要请,众人亦不客气,散了衙后便去玉薤楼,凡甘脆肥醲金浆玉醴无所不点,但小侯爷事先吩咐过,怕诸人纵酒生事,所以酒每桌只一坛。 可即便如此,翌日玉薤楼管事诚惶诚恐送来的单子也有近万之巨,季承宁懒得看,直接让人批了。 豪奢得令人咋舌。 于是,小侯爷一日宴请同僚花了近万两银子的事不多时就传到了宫中。 皇帝听后笑了半天,笑得有些头晕了,才饮了口秦悯送上来的参汤,忍笑道:“承宁长大了,会办事了。” 秦悯哪会听不出陛下这是在笑话小侯爷,也跟着扬起唇。 皇帝:“都是戒得教的好。”语毕,再度笑出了声。 季承宁今早再来官署,已有数十人在外等候,见小侯爷倦倦地下车,一名唤李璧的护卫开玩笑道:“大人来得这样早,还不如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季承宁打了个哈欠,“岂可白食君禄?” 众人又笑,前呼后拥地迎季承宁进去。 季承宁一面往里走,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有什么事?” “小侯爷英明神武,只搬出小侯爷的名字就叫群寇望风而逃,哪有什么事。”李璧笑道:“只请小侯爷尽享太平便是了。” 饶是季承宁脸皮厚,也被这话肉麻得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可即便虚伪,也是实话——的确没什么事要轻吕卫做。 轻吕卫内,哪怕最底层的侍卫出身都不一般,平日里最大的活计也不过是庆典时着甲充数,或出现突发情况,禁军人手不足了,抽调些巡视布放,连巡城也不过每五一次。 况且这些侍卫本就是群走马逗狗的纨绔子弟,聚在一起反而容易生事,京中的百姓一看见着红甲的侍卫便躲,如见土匪,所以他们出巡的机会就更少了。 至于司长的职责,则更简单。 司长连巡逻都不必,只在出紧急事件时负责协调宫中和禁军,但现下朝廷尚算稳定,十几年都没一回所谓紧急事件。 因此许敬恩先前的工作清闲无比,来官署不过喝茶逗趣而已。 现在喝茶逗趣的人变成了季承宁。 许大人喜欢风趣幽默,身段柔软的下属,季大人则独爱美人,因而此刻书房内尽是二十岁上下,容色上佳的侍卫,满室光华,好像堆放了一尊尊玉人。 李璧压低声音,笑道:“大人可听说许郎君的事情了?” 季承宁眼皮半掀,“怎么?” “听说许大人被获罪后每日就借酒消愁,常有治游之举。”他声音压得更低,诡秘一笑。 季承宁无语。 他对许敬恩怎么花天酒地的没有兴趣。 李璧见他眉眼恹恹,忙继续道:“那花楼不干净,不知拿了什么助兴的药,听说许大人饮酒吃下后神智癫狂,竟拿刨橙子的银刀磨断了自己的脚筋手筋,满床烂肉,血都流到地上了,那场面……啧啧叫人不敢看。” 许敬恩出事了? 季承宁有些错愕,但他对许敬恩此人实在全无好感,要不是仗着许晟简在帝心,以其所为,死一万次也不够。 “人死了?” 李璧轻声道:“用了上好的药,又从宫中请太医来,勉强捡回一条命,不过,他伤得太重,恐怕这一生都只能在床上瘫着了。” 季承宁挥扇,在鼻尖前轻轻扇动。 好像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 季承宁皱眉。 花楼里的药多是助兴调情之物,效力并不大,许敬恩究竟吃了什么鬼东西,能让人理智全无,连痛都感觉不到? 此事实在蹊跷。 但以他的官位职分,想插手此事难于登天,季承宁心道,且给太子殿下修书一封,请他多多留意。 众人见他神色发沉,以为他觉得恶心,忙转移了话题,一时间书房内欢笑声不断。 吕仲任劳任怨地送了茶点进去。 几日相处,诸侍卫摸清了季承宁的性子,小侯爷出身高,人傲气非常,目无下尘,但若你敬他,他绝不会让你下不来台。 且大开大合,不在意小处,亦不轻易动怒,其初来时状若严厉,其实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做给朝廷看的,于是才紧绷丁点的风气立刻又松懈了十分。 气得御史台弹劾季承宁,说他为官没起到典范作用,不仅尸位素餐,更败坏了轻吕卫的风气,为人行止轻浮,身为男子竟然在面上敷粉,还顶着妆粉去官署,实在太不像话,有失官体。 前者季承宁承认,后者却叫他直呼冤枉,早听闻御史台无理也要搅三分,现下是真体会了。 季承宁连自辩折子都不写,翌日去官署的路上撞到弹劾他的李御史,小侯爷眉开眼笑,冲上前勒马拦住了李御史的去路。 李御史一惊,早听闻季承宁是个混不领的,该不会是要,要打他一顿吧? 可即便小侯爷刁难,李御史搞搞扬起下颌,他也决计不会放任季承宁这样庸碌的官员忝居高位。 他仰起头。 却见季承宁伸手,围观的诸人屏息凝神,生怕他掏出刀来,纷纷道:“小侯爷,算了吧。” “算什么?”李御史却冷笑道:“季世子,旁人怕你,我却不怕!” 话音未落,只见季承宁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条手帕,优雅地折了三折,然后——往脸上用力一蹭。 只蹭得面颊愈发嫣红,却丁点脂粉都没落下来。 季承宁分明是在回击他说他擦粉的话,李御史见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没那么厚的脸皮,被气得脸发紫。 季承宁笑道:“我自知天生丽质,还要多谢李大人赞我面如傅粉。” “你你你……” “我什么?”季承宁笑嘻嘻地将手帕往李御史怀中一扔,“呀,我知道了,大人自知貌若无盐,想剑走偏锋,靠这种方式引得小侯爷注意力,”他拱手,“恭喜,你成功了。” “谁想吸引你注意力?!你……你还要不要脸!”李御史面色紫红,都要被气吐血了,季承宁的帕子又香得要命,香气源源不断往鼻尖涌动,香得他喘不上气。 季承宁摆摆手,“好了,御史大人面皮薄,我便不逼你承认了。”他勾唇,“这帕子就留给大人做个纪念吧。” 语毕,大笑而去。 李御史清流出身,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面色由红转白,急火攻心,身形一晃,竟咣当一下从马上跌了下去。 “李郎?” “李大人?!” 不远处的官员们满脸复杂。 此事定不能善了了。 果不其然,还没到下午,弹劾季承宁的折子就雪花般地飞入御书房。 而被弹劾的人,正悠闲地用着午膳。 清炒时令鲜笋、蒸鳜鱼、水芝酿肉、梨撞虾、主食则碧粳米饭,并一种叫不出名字,雪白软嫩的蒸饼,另有一盏枇杷燕窝羹。 季承宁夹起一块鱼肉,正要放入口中。 却听门外道:“大人,我给您送名册来了。” 季承宁放下筷子,“进来吧。” 吕仲推开门,还未埋入室内便闻得阵阵饭菜香,虽无一道辛辣味重的菜肴,却不显寡淡,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吕仲肚子小小地咕噜了下。 季承宁迎着吕仲的视线,笑道:“都是我表妹差人送来的,怕我吃不惯公厨,他呀,总爱在这些小事上操心,见笑了。” 吕仲无语。 他承认小侯爷笑起来很好看,声音也温柔缠绵,好听得人耳朵里发痒,但——谁问了? 而后季承宁就热情洋溢地问:“吕大人,用过饭了吗?” 吕仲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先咕噜一声,代替他回答。 二人面面相觑,吕仲尴尬一笑,“还没。” 三辞三让说这多不好意思小的却之不恭已到了嘴边,只听小侯爷道:“没吃就快去吃吧,别耽误了你用膳。” 吕仲:“……是。” 季承宁夹了一块笋放入口中。 今日是十四。 明日,便是轻吕卫逢五训练的日子。 他知道现下有些人偷奸耍滑不来官署,更有冒名顶替,浑水摸鱼者,他一直忍而不发,就待明日,牙齿切开笋条。 “咔嚓。” 他弯眼。 …… 翌日。 季承宁特意起了个大早,甫一道官署,立刻传令诸人,到演武场集合。 轻吕卫勉强算得上个军营,故而内有演武场,四面平旷,拿夯实的黄沙垫地,春色全无,望之一派萧索肃杀之气,只立在这,便觉得双腿阵阵发软。 季承宁对着一张张困倦的脸笑容可掬,“早啊,诸位。” 众侍卫无言地瞅着他。 确实早。 他们还以为小侯爷只是说说而已,所谓训练不过是做给朝廷看的。 谁料,竟真的实行了! 但转念一想,季承宁没有长性,说不定也就这两日,忍忍得了。 季承宁拎起名册,漫不经心地翻了两下,众人的心也随着他五指翻动而七上八下,“全齐了吗?” 诸人闻之大喜,果然是做做样子,有人抢先道:“全齐了。” “全齐了?”季承宁哼笑了声。 他等得就是这句话! 那人听他语气不对,却硬着头皮道:“自然,属下岂敢隐瞒司长大人。” 话音未落,他只觉面上劲风猛地袭来。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急急退去。 “咔嚓。” 那东西落地,竟是份名册。 “既然全齐了,”季承宁微微一笑,“都指挥使梅雪坞何在?” 此言既出,众人神色微变。 他们早料到就算今日人全齐,季承宁也要寻出缺漏,这是新官上任的必由之举,恩威并施。 然而,就算要处置个军官杀鸡儆猴,也得挑软的捏,哪有去捏铁刺的! 那梅雪坞是荣熹长公主之子,而荣熹长公主,则是今上的亲姐姐,陛下待其甚为敬重,连带着对梅雪坞也极其优容喜爱。 众皆惴惴,一时间,偌大演武场寂寥无声,唯有狂风猎猎。 季承宁见状,面上的笑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他冷下脸时煞气十足,令人不由得心生震恐。 这纨绔子弟,身上怎么会有如此骇人的气势? 他寒声道:“梅雪坞,何在!?” 23、第二十三章 李璧扬声道:“都指挥使梅雪坞,梅雪坞?” 江临舟深吸了口气,越众而出,硬着头皮道:“回大人,梅郎君生病了,请我给您告假。” 季承宁冷冷一笑,压迫感十足,“方才不是人齐全了吗?”复道:“梅指挥使这病生得恰到好处,偏偏训练开始时病重。” 江临舟讪笑道:“人有旦夕祸福,非人力可以预料。” 季承宁抚掌,“说得好!”那人被吓得肩膀一颤,“来人,牵我的马来。” 马就系在栏杆旁边,众人方才看见都不明所以,现下才陡然明了小侯爷是早有准备。 吕仲忙牵马上前。 “巧了,我一直对梅指挥使心向往之,只恨不能相见,既然他病了,我便去探探病。” 此言既出,有几个护卫面色惊变。 “大人!” “世子,其实梅指挥使他……” 季承宁却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翻身上马,扬鞭迅捷而出。 江临舟惊恐道:“不好,快去给指挥使报信!” “就算小侯爷要探望指挥使,也是去公主府上找人,咱们怕什么?难道季承宁敢冲撞长公主殿下?” “不论如何,咱们且跟着,看看他到底要作甚!” 季承宁却不打算去长公主府。 一则,他还没疯到强闯长公主府的地步,二则,梅雪坞根本不在公主府。 季承宁水红的唇瓣扬起,勾勒出一个骄狂得意的笑。 一路策马,往章台坊内去。 不足二刻,一素雅小院便在眼前,从外表上看和普通民居没有任何区别,只在门口挂了两盏粉红灯笼。 季承宁推门而入。 院子不大,站在门口几乎是一览无遗,木廊下面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正捧着只铜盆往外泼水,听到声响,他抬头,被破门而入的季承宁吓了一跳,手里的铜盆扑通一声砸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 季承宁朝那少年露出个极好看的笑,一挥令牌,“轻吕卫搜查,听说你们这私藏逃兵?” 少年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的男人,惊艳之余,更添了几分害怕。 黑云压城,清晨湿且冷,小院内开了大半花圃,水汽氤氲,就显得那漂亮得过分的男子也站在白雾中。 像个会喝人血,挖人心的妖怪。 少年哆哆嗦嗦道:“官差大哥,这院子里住得只有我和我兄长,我们做的是正经行当,您千万别听那起小人污我们清白。” 他一边说,一遍要从袖子里掏钱,然而还没等他摸出钱袋,季承宁伸手就将开了一半的窗子拉开,足下迅捷地一蹬墙面,饿虎扑食似地冲入卧房中。 “官爷!” “啊!” 梅雪坞在屋内虽听见外面争辩,却不以为意。 禁军轻吕卫之流来讹诈这些小优伶是常事,床上的梅雪坞懒洋洋地睁开眼,搂过身边香肩轻颤的小美人亲了口,调笑道:“怕什么,等他进来了,本公子叫他叩头给你认错。” 梅雪坞还没来得及再亲一口,眼前却陡地一黑。 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玩意竟飞了进来,直直砸进进他床上。 美人投怀送抱,于梅雪坞而言本该是件乐事,倘若这美人没有眼冒绿光就更好了。 梅雪坞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禁军,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要起身呵斥,季承宁却比动作他更快。 梅雪坞只觉软垫砰地陷下去一块,那胆大妄为的混账穿着军靴的腿一扫,劲风袭来,他竟被一脚踹回床上,季承宁欺身压下,膝头狠狠顶上他的小腹,将他抵在床头。 “嘎吱——” 梅雪坞好像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被撞得险些吐出一口血。 “快来人啊!”小美人一边套着衣服,一边惊慌失措地叫道。 季承宁笑得好不漂亮,却看得梅雪坞毛骨悚然,拿令牌一挑他的下颌,明知故问:“你是梅雪坞?” 梅雪坞长得不错,毕竟他爹当年就是凭借一张好脸尚主,梅雪坞肖似其父,样貌自然十分俊美,只不过显然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眼下一圈乌青,目光漂浮游移,透着萎靡之态。 梅雪坞疼得眼前阵阵发黑,闻言强忍痛苦冷笑道:“知道是小爷我,还不快快放开!” 季承宁笑眯眯地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管你是谁!”梅雪坞俊美的脸蛋都狰狞了,“我是你爷爷!” “啪!” 季承宁顺手拿令牌给了他一耳光。 厚实的玄铁令牌与人柔软的皮肉相贴,发出了啪地一声脆响。 梅雪坞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他先是感受到了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然后才是羞耻,“你,你居然敢打我!” 梅雪坞毕竟是世家公子,和许敬恩这样父亲中途被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在于,他比许敬恩还不经打。 一令牌抽下去,世家公子白皙的侧脸立刻肿了起来,浮现出了一个阴刻的季字。 “重说。” 梅雪坞活了二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他,且是照着脸抽,血气上涌,张口就骂道:“我是你祖宗,你等着,被我娘知道了,我要你全家的命!” 季承宁反手又抽了他一耳光。 他也不恼,依旧笑着:“重说。” 梅雪坞脸被打得猛地一偏,只觉满口血腥气,太疼了,疼得他鼻子发酸,“士可杀,不可……吭” 话音未落,令牌被挥得虎虎生风,梅雪坞下意识闭上眼,想象中的疼痛如期而至,他被一把扇倒,软绵绵地倒在枕头上。 季承宁冷笑,“我呸,值守期间出来嫖男娼,你也配称士?” 梅雪坞眼冒金星,提不起力气反抗,只恨恨地看着他。 小美人嘤嘤哭道:“我与梅公子两心相许,绝不似公子说的那般,那般下作肮脏。” 季承宁抬手。 小美人立刻闭嘴,紧紧咬住下唇,满目哀怨。 “你到底,”梅雪坞吐出一口血沫,“是谁?” 季承宁哈了声,这狗东西居然一次都没来过官署,削刻的手腕一转,令牌要再往梅雪坞脸上落。 梅雪坞但觉一阵劲风袭来,裹挟着铁的冷气和他唇角淌出的血腥味混杂扑面。 “司长大人!” 终于赶上的护卫们皆满目惊悚。 季承宁是怎么知道梅雪坞在哪的? 梅雪坞则不可置信地看向季承宁。 他,永宁侯世子? 就这么个满身匪气,凶神恶煞的混账东西? “大人,”赶来的轻吕卫们都被里面乱七八糟的景象惊呆了,小美人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看见这么多人,慌乱拿绿纱遮面,梅雪坞正半死不活地仰面躺着,半张脸都是血,小侯爷一条腿压在梅雪坞胸口,慢悠悠地挥着一块玄铁令牌,“这是……” 怎么回事? 季承宁笑道:“梅指挥使发觉自己坏了禁令,没脸见人,便不住地拿脸撞我的令牌,还自请回家反省,并罚俸半年,指挥使,你说是不是?” 梅雪坞被众星捧月地养大,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气得眼睛一片血红。 他闻言怨毒地看了眼季承宁,缓缓地,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平心而论,所谓梅雪坞自请责罚,就是季承宁对梅雪坞的处置,梅雪坞公然犯禁,撒谎被戳破还被上官逮了个正着,如此责罚,其实并不算重。 众侍卫听到这般处置都暗地了松了口气。 果然,季小侯爷再怎么嚣张跋扈,也是要顾忌皇家颜面的。 见他点头,江临舟赶忙上前。 季承宁起身,作势要下床。 梅雪坞目光陡然一厉,精准地摸出枕头下拿来防身的匕首,狠狠朝季承宁背心扎去! “咔!” 金石相接,火星陡地闪烁。 季承宁竟仿佛早就料到了梅雪坞的举动,猛地回身,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拿令牌一把顶住了梅雪坞的匕首,手腕一转,劈手将他的匕首打落。 “好啊。”季承宁唇边绽开抹粲然的笑容。 梅雪坞双肩不可自控地一抖。 明明他已经碍于人情从宽发落了,但是,是梅雪坞自己不想要啊——非但不珍惜他给的机会,还敢行刺朝廷命官。 季承宁险些大笑出声。 他一把扯过梅雪坞的衣领,将梅雪坞整个从床上拖了下来,“刺杀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梅雪坞赤红着眼,低吼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季承宁笑道:“杀你,为什么杀你?”他随手抽了身旁护卫腰间悬挂的束绳,一脚踹到梅雪坞腰窝。 梅雪坞毫无防备,猛地扑向地面。 “坞郎!”小美人惨叫了声。 季承宁顺势拿绳子将他手捆在身后,绳子头往自己腕上一缠。 众人见梅雪坞形容狼狈,难免升起了些兔死狐悲之心,本来嘛,眠花宿柳就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梅雪坞也不曾去花楼,只在私娼处住了一夜,不曾被言官撞见,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众侍卫刚要劝阻,季承宁面上的笑容瞬间散得一干二净,叱道:“回官署!”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居然流露出了几分杀意,几人一哆嗦,再看看梅公子的惨状,联想到有半个月前小侯爷当街暴打许敬恩的“英名”,掂量了一下自己家世并不比此二人贵重,不敢再言语。 季承宁将梅雪坞塞入马车,带回官署。 这回与以往不同,待马车将近,轻吕卫官署正门前已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时时有私语声。 “听说了吗,季司长亲自去找梅公子了。” “那梅雪坞的娘亲可是,”一人往上努努嘴,意味深长,“就算季司长再铁面无私,也要掂量几分。” “嘻,天潢贵胄要留情面,像你我这等贫寒之家可要小心谨慎,免得被新司长大人抓住了,从重处置,杀一……” 阴阳怪气的话音猛地顿住。 因为季承宁撩开车帘,从上面跳了下来。 见他一人回来,众侍卫眼中流露出了几分不屑之色,只会拿他们耍威风,可见季司长也不过如此。 而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季承宁腕上用力,车帘一阵动颤,竟从中滚出个人! 还是个衣衫不整,脸肿得像猪头一样的人。 众侍卫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那一直低着头,羞恼得恨不得咬舌自尽的人除了梅雪坞梅公子还能是谁? 季司长竟然真将梅雪坞抓了回来! 众皆悚然,一时间官署内外寂静无声,连声大气都无。 季承宁扯着梅雪坞入内,“到演武场。” 众人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 演武场中间设一矮台,一面架设栏杆,正是为了处置犯禁的侍卫,以儆效尤。 季承宁令人把梅雪坞绑上。 众皆齐聚,偌大的演武场内一时寂静无声。 只听季承宁寒声道:“先前我令吕仲读轻吕卫律,尔等悉听,梅雪坞明知律令,却还要犯禁,尔亵渎律条,若不处置你,我还有何颜面面圣!” 明明是个面若桃花的小公子,气势竟如此骇人。 “依律,公务期间嫖宿娼妓杖二十、无故缺勤二十、刺杀上官,杖五十,数罪并罚,来人,取脊杖来,杖责九十!” 季承宁岂会不知,梅雪坞此举就是试探和挑衅,看看这位新司长的脾气软硬。 明知故犯,罪无可恕。 “大人,大人,”江临舟面色惨白,“杖九十梅郎君还岂有命在?” 季承宁冷冷道:“好个同僚情深,你为他担四十,如何?” 江临舟面白如纸,不敢再言语。 季承宁不容置喙地一扬手,“行刑!” 两个壮硕刑官见事无转机,各拎一根脊杖大步上前,低声道了句得罪,扬起脊杖,狠狠落下。 “啪、啪、啪……” 击声不绝。 不过十杖,便见血肉横飞,梅雪坞起先还能大骂季承宁不要命,等他来日禀告长公主殿下定叫他死无全尸,之后声音越低,只剩游丝的气音。 梅雪坞再撑不住,身子往前倾倒,又被腕上的绳索紧紧扼着,吊在木栏杆上。 血腥气蔓延。 萦绕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张张恐惧的、震撼的、还有……微不可查的希冀的脸。 季承宁手段狠辣,又不畏皇族高门,有人心道,是否当真和从前的那些尸位素餐的司长有所不同? 谁人也不曾想到,这位素有纨绔无能之名的小公子竟如此狠厉,见到这等可怖场面,竟连眉头都没变皱。 “司长,梅郎君昏过去了!” 季承宁眼皮半掀,“还剩多少杖?” 行刑人惴惴道:“还剩六十五。” 季承宁也知道九十杖下去梅雪坞就被打成饺子馅了,“将人抬下去诊治,待好了再打。” 还打? 有侍卫瞪大了眼珠子,治好了打,打坏了再治,还不如死了算了! 上来两扈从将梅雪坞抬了下去。 血顺着他后背上的伤口汨汨淌下,染红了一路的黄沙。 季承宁寒声道:“再有违律者,这就是前车之鉴。” 而后顿了顿,扫过众人苍白的脸,继续道:“诸位家中皆世受国恩,既为官,当仰不负天地,俯不愧万民,所以,”轻吕卫内一干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从即日起,轻吕每五人一组,日日晨、晚皆要在外巡视,且每两天,便要操练一整日。” 人群中一道声音传来,“回司长,我们日日巡视操练,那您在官署作甚?” 一石激起千层浪。 “问得好,”季承宁冷若冰霜的脸上忽地漾出一抹笑,顿生十分轩昂霞举,他斩钉截铁道:“我同你们一起!” “若有惧怕劳苦者,可直接向我言明请辞,我绝不横加阻止。” 大纛猎猎作响,乌黑的旗帜下,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面容,竟叫人也不由得心生激荡。 倘若,季承宁当真与先前轻吕卫任何一个司长都不同呢? 有人怔怔心道。 这些官家子弟中有不少家道早已中落,亦无爵位可以继承,蒙父祖荫蔽得以做个侍卫,难道,就真的要碌碌无为终了残生吗? 建功立业的机会或许近在咫尺。 站在大旗下的少年人眉眼张扬,雄姿英发,灼眼得如同白虹幻光。 可封狼居胥,图留凌烟的滋味太好,太让人心驰神往,便是幻光,他们也心甘情愿一试。 李璧越众而出,“愿遵司长大人钧令!” 不过须臾之间,整个演武场上响起了足以震撼寰宇的呼声——“愿遵司长大人钧令!” 24、第二十四章 众侍卫单膝见军礼,黑压压一片齐齐下拜,四下不闻杂声,唯有悍然的“谨遵大人钧令”,气冲云霄,声震山河。 面对此情此景,恐怕就是清心寡欲的圣人都难以不生出心潮澎湃之感。 只一武官统领而已,倘若日后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该是何等滋味? 季承宁一怔,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马上就被胸口鼓胀激荡的感觉所取代。 许是盛极必衰,连老天都看不惯小侯爷如此得意,也许是梅雪坞伤得实在不轻,被抬进府中时气若游丝得好像只剩半条命,荣熹长公主见后大惊,问过前因后果,险险咬碎了一口银牙,“那季氏小儿,竟狠毒至此!” 送梅雪坞回来的侍卫小声道:“殿下,季大人还说,待令郎养好了身体,再做,再做打算。” 荣熹怒极反笑,“好得很!” 今天下午她便进宫面圣,非要据实秉明陛下,叫陛下看清这个所谓乖巧贤良的宠臣到底个什么狗仗人势,嚣张跋扈的混账。 然而还没等长公主入宫,弹劾季承宁的奏疏就再度堆满皇帝案头。 秦悯大气都不敢出。 不足十日,连着被御史台群起而攻之两次,这其中有封御史费心周旋,弹劾季承宁的折子竟还多得像玄州腊月的雪花片。 不是他说,季小侯爷这行事也忒,忒骄狂了! 历来臣子骄横至此,哪个能善始善终,全身而退啊? “啪。” 折子被重重摔在案头。 坐在对面的三皇子周琰一震,而后心中升起欣喜。 陛下终于对季承宁动怒了。 御书房侍候的众人皆屏息凝神。 “崔奉说季承宁行事凶顽、仗势欺人,”皇帝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老三,你说,季承宁仗得谁的势,是永宁侯的遗泽,还是季琳的威风,又或者,是朕的宠爱啊?” 周琰听皇帝似有发作之意,斟酌道:“儿臣以为,仗势欺人实在夸大其词。小侯爷不过是年岁轻,行事不谨些,但轻吕卫到底联络着皇宫内外,诸大臣皇亲子弟多在其中,小侯爷这个张扬凌厉性子……” “怎么,你继续说。” 周琰吞了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道:“兴许,去刑部、大理寺更相宜。”皇帝示意他说下去,周琰得了鼓励,接下来的话就流畅多了,“轻吕卫司长,或许,选个和光同尘,长袖善舞的官员会更好。” 话音未落,却听皇帝笑了声,“譬如,与你交好的许敬恩?” 他虽在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周琰悚然剧震,不期皇帝会向自己发难,扑通一下跪倒,“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冷笑,“朕知道,自从失了许敬恩这个左膀右臂,你探听消息便受碍不少。”目光阴阴测测地划过奏疏,那上面端庄地写着:臣崔奉进奏,“崔奉,是你的门人吧。” 皇帝是笃定,而非疑问。 周琰冷汗唰地下来了,将心一横,嘴硬道:“陛下,儿臣与崔奉并无往来。” 下一秒,那白花花的奏疏劈头盖脸地落下。 周琰浑身发软,一动不敢动,只垂首跪着。 皇帝微微一笑,“因着承宁与东宫交好,你便万事容不下他,”他敲了敲指下还未来得及翻开的奏疏,话音陡地转柔,“阿琰,你是皇子,别耍这些在小处的聪明。” 周琰汗如雨下,哑声道:“是,儿臣受教了。” “下去吧。” “是。” 周琰仓皇而出,正与等待外面的荣熹长公主相撞。 “琰……三殿下。” “姑姑您,”周琰一下就明白了荣熹所来为何,苦笑了道:“姑姑,我那有上好的伤药,不若姑姑同我一道去取?” 荣熹方才听到内里情形,闻言缓缓点了下头,“也好,多谢三殿下。” 陛下对季家人竟如此宠爱。 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永宁侯死后,季氏这个绵延不过数十年的家族便如无根之木,顷刻间就会枯萎,然而十六年过去了,季家不仅出了个贵妃,还有刑部尚书,现下,又再度要把手伸进军中了吗? 御书房内,皇帝若有所思。 先前御史台弹劾季承宁懒政渎职,现下又弹劾季承宁做事手段太狠辣,不做事被弹劾,做事被弹劾,御史台虽苛刻,但还没反复无常到这副田地。 自然是,有人授意。 皇帝漫不经心地翻开奏疏,笑道:“秦悯,你消息也算通达了,可知道,许敬恩重伤成残废的事情?” 秦悯一惊,赔笑道:“陛下这话便是在调侃奴婢了,奴婢居深宫中就是个聋子、瞎……”他觉察到帝王的视线,“是,奴婢听说了。” 皇帝笑问:“你觉得,是谁做的?” 秦悯双膝一软,“奴婢愚钝,实在不知。” 皇帝一笑,“朕也不知。” 许敬恩已是废人,老三有可能怕他泄露机密而动手,但可惜没杀成,又或许,皇帝眸光陡冷,是东宫? 他面色无改,垂眼细看,发现竟是季承宁的折子,皱着眉点评:“幸而胜在钟鸣鼎食之家,不然这笔破字连科举都过不去。” 语气却含着点笑意。 往下看,眉头渐渐展开。 季承宁先给他请罪,请罪的理由是情急之下非常之举,有失官体,显然觉得自己打梅雪坞正确得不能再正确。 皇帝好像已经看见少年人骄骄横横地挑着下巴,满面理直气壮,却偷偷拿眼睛觑长辈表情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 再向后,神色却是越看越凝重。 少年人的奏疏文法还极稚嫩,但很有条理,毫不隐瞒,一针见血地指出轻吕卫中诸多问题。 平心而论,若要整改轻吕卫,绝不是一件好差事,轻则得罪一干豪族子弟,重则在权势倾轧中获罪,死无全尸。 可这个少年却一往直前,毫不畏惧地对他说:“愿为君王掌中剑,披荆斩棘,万死不敢惜身。” 皇帝握住奏疏的手陡地收紧。 因为是亲子,所以,就能如此相像吗? “咔。” 秦悯惴惴,“陛下?” 片刻后,皇帝大笑,“好好好,这才是季家的儿郎!” “秦悯,把这个折子誊写一份,送到余庆宫去,”皇帝眼尾都露出了几缕笑痕,“贵妃见了定然也高兴。” 不多时,荣熹心事重重地回府。 望着才醒过来的儿子,长公主强忍着叹息,抚摸着梅雪坞的额发,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只是现下情势不同了,需得暂时避其锋芒。” 梅雪坞不可置信,“娘,您是陛下的亲姐姐啊!” 荣熹的手顿了顿,“罢了,你好好养伤吧,娘明日再来看你。” …… 如果说先前众人还对季承宁的承诺有所怀疑的话,小侯爷一个月不间断的一同训练巡防,则让众人的怀疑散得干净。 季承宁样貌好,治军又严苛,他带人巡街时百姓非但不躲,更有胆大的女娘从楼上扔软帕,去巡视一次回来,被李璧戏称——“多得能开绸子铺。” 季承宁的回应是给了他一脚。 他本没在意此事,回府还当个笑谈说给崔杳听。 崔表妹淡得几乎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片刻,半晌,才扯了扯唇。 季承宁疑惑,“不有趣吗?” 崔杳微笑,“太有趣了。” 翌日季承宁起床去府衙,正撞见持正指挥着四个小厮抬着个长半丈宽半丈高半丈的沉木箱子,小侯爷震惊,“你们杀完人把尸体抬回来了?” 持正苦着脸道:“回世子,这是崔姑娘给您送的礼物。” “他杀了个人给我送来?”季承宁更惊。 三步并两步上前,十足了力气掀开箱盖,被晃得眼睛一花。 只见满箱绫罗绸缎,蟒缎妆缎缂丝缎石榴绫,无所不有,且,俱是手帕。 季承宁:“……” 他躺进箱子里,这些手帕能将他严丝合缝地埋了。 “来人,去和姑娘说一声,说我,多谢他。”末了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太敷衍,又补充,“姑娘送得极好,这些帕子不仅够我用,就算日后世子妃,再有个三儿两女的,也够用到下辈子了。” 小侯爷上班去后,持正将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崔杳。 “世子妃?三儿两女?”崔杳微微笑。 崔姑娘得此赞美很是开怀。 持正离开后,他低头,发现手中的白玉簪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 自从小侯爷为官后,日日早出晚归,两人也就用晚膳时能见一个时辰。 他喜静,这样再好不过了。 崔杳心平气和地想,得益于崔姑娘妙手回春,那根倒霉簪子变成了三截。 此刻,轻吕卫官署。 季承宁操弓拉弦,手臂绷得极紧,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贲起,他眯起眼,松手。 箭羽破风而出。 “嗖——” 转瞬之间,中的却不是靶子,而是系在高杆上的一条黑布。 众人看去,只见原本画了红心的位置,已成了一块破洞。 黑布不大,随风猎猎飞舞不定本就极难射中,偏还要正中红心,更是难上加难。 “好!” 演武场内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喝彩声。 汗水顺着浓密的发间淌下,季承宁拿手帕抹了下。 李璧暗道也不知道这小侯爷吃什么长大,被晒了半月,竟一点都没黑,肌肤濡湿后,色愈皎然。 我在想什么? 李璧一惊,狠狠锤了下自己的脑袋。 季承宁掂量一下手中的弓箭,沉吟道:“若是能再添个准镜……” 李璧笑嘻嘻地凑上来,“小侯爷,弓以轻便为佳,如何再添准镜?” 季承宁回神,“是。” 火枪上倒是能安准镜,季承宁眼前一亮,若能打造一支全部装备火器的军队,再训练得当,必能横扫寰宇,万国拜服! 然而,只是一支火器就已造价不菲,再配上甲胄,还有军饷、粮草、骏马,装备全军,就算把他卖了,估计也就能配半个营。 至于全军用火器,着重甲,那更是想的不要想,别说陛下不会同意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就算陛下同意,户部尚书都能到他面前吊死。 季承宁长叹一声。 没钱,没钱啊! 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小侯爷心道,改日和陛下哭穷试试。 能要几把火器是几把! 随着季承宁坐稳轻吕卫司长的位置,有些人便心思活络了起来。 一干人有说有笑地进入官署,在迈入正堂时,却都遽然色变。 只见那棵梨花树上高高低低地挂满了东西,明珠玉璧、锦袍金冠、凡世间富贵人家种种皆无所不有,满树珠光宝气,随风轻轻晃动,声音琳琅动人。 这都是,之前他们送给季承宁的东西! 树上不仅悬着礼物,还有上百张雪白的纸片,远远望去如同披麻戴孝一般。 那上面写了什么?有人瞳孔紧缩,莫不是,送礼之人的名字吧! 一护卫沉不住气,顾不得同僚,三步并两步,一把扯下那纸片,翻过去一看,却是空无一物。 他这才舒了口气,却忽地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头。 诸位同僚都以一种或谴责,或戏谑,或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叹的视线看着他,仿佛在说,说好了一起给季承宁下马威,你却暗自讨好他。 这人一时羞恼,脸涨得通红,气恼道:“看我做什么?你们没送?别在这装腔作势了,季司长现下若给你们给讨好卖乖的机会,你们连跪下来给他舔靴子都愿意!” “舔什么靴子?” 李璧本在看热闹,见季承宁来了,下意识往他腿上看了眼。 为了便于活动,轻吕卫的官服下摆是前后两挡,旁边有开叉,自然,官服里面还有胡裤。 季承宁足蹬军靴,尚未在战时,不着铁靴,只是皮革制成,擦得油亮,几乎能映出层黑沉沉的光,军靴上有马刺,玄铁寒光照得人眼睛都发疼。 再往上,则是被官服半遮,若隐若现的两条长腿,笔挺,又不是全然干瘦,极富力量感。 李璧僵硬地转过头。 脑中还回荡着对方那句舔靴子。 这人身体一僵,视死如归地转过身,讪然道:“司长,司长。” 季承宁挑眉,“这么闲,就去把马刷了。” 他忙不迭地去了,“是。” 于是众人在对季承宁的了解更深了一层,小侯爷不收同僚的礼物,不用公库,日日都和普通护卫一起巡街、训练,且还有皇帝的宠爱,简直无懈可击。 不,不对。 还有一样,就是好色。 倘赠予美人,就算季承宁执意不收,可若其趁醉、趁着药力,与美人云雨……岂非,就让他们抓住了把柄。 季承宁正在收敛文书,却听外面有人道:“司长大人。” “过来。”季承宁头也不抬。 江临舟进来,关好门。 他垂首,毕恭毕敬地递上拜帖,“大人,梅郎君修养这两个月痛定思痛,自知错得离谱,既想谢大人点醒之恩,又恐话不说开两家互生龃龉,故而,不知能否请大人明日休沐时,来此地一叙。” 说着,递上拜帖。 季承宁随手接过,饶有兴味地笑道:“梅郎君盛情,却之不恭。” 他倒要看看,梅雪坞打算怎么报复他。 25-30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被怎么过分地对待都是活该…… 翌日。 长公主府特意派了车驾来迎季承宁,梅雪坞就算再蠢,也不会拿自家马车害人,摆明了是要季承宁放心。 勾得季承宁愈发好奇。 梅雪坞到底要想做什么,总不会当真要与他握手言和,称兄道弟吧? 马车上,江临舟慢悠悠地烹着茶。 江小郎君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族公子,手指白皙袖长,姿态落落雅致,望之令人很觉得赏心悦目。 好看,季承宁无聊,便一眼不眨地看。 小侯爷看人从来不加掩饰,眸光灼得江临舟手背都产生了疼痛的错觉,偏偏又正大光明,半点狎昵的意思也无,倒令江临舟想开口提醒都没有理由。 反而显得他多事。 “江郎君。” 江临舟将茶奉上,“是。” 季承宁道了声多谢,放到手边不饮,歪头笑道:“江郎君同梅郎君关系很亲近呀。” 江临舟头次听季承宁这样说话,毕竟季司长在府衙里说一不二,威风八面,话音虽天然含笑,也被他自身的威势镇压得诸人不敢造次,就算玩笑时,亦有上官的威严,哪里像这般腻歪。 好像被糖丝粘住了袖子,江临舟手一顿,“家父与驸马交情深厚,我幼年时常与二郎常有往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换了更为亲昵的称呼,“长大也不曾改。” “原来如此。”季承宁笑容愈发开怀。 他轻拿轻放,江临舟心刚落回大半,却听马急促地嘶鸣,车厢陡地一晃。 季承宁抬手扶住茶案。 只在马车摇晃的那一瞬,手边茶盏遽然倾倒,泼了他满袖。 江临舟一惊,马上抽出手帕,起身去给季承宁拭衣袖。 季承宁反手扣住他的手腕。 江临舟倏地抬眼。 “我对七郎一见如故,亦想像梅郎君一般与郎君多加往来。”江临舟半站,季承宁跪坐,二人间本就是江临舟更居高临下,小侯爷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反感,反而笑抬了一双眼看他。 季小侯爷眼睛比寻常男子略大些,算不上细长,眼珠浑圆而黑白分明,形状流丽好看,往下渐渐收拢,是天然的桃花瓣。 又不加收敛,眼波流转,若花逐流水,轻薄风流。 于是江临舟也理所当然地感受到了一阵被潭水没过口鼻的窒息。 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忽地反应过来,一把甩开了季承宁的手。 他面颊被怒火烧得泛红,又不敢开罪季承宁,只冷冷道:“小侯爷莫非是拿我当成戏子倡优之流拿来取乐了。” 季承宁眨眼。 言辞如此轻薄,眼睛却那么清亮,既然无恶意,也无,丁点痴迷。 “江郎此言我不明白,”季承宁一甩袖子,发出唰地响声,依旧唇角含笑:“我只说,想像梅郎君一般,与你多多往来。” 江临舟哑然。 是啊,季承宁只说要和梅雪坞一般待他,如何就轻薄无耻了呢? 还是说,他自己也清楚,他不过是梅雪坞拿来诱季承宁上钩的饵之一,与讨人欢心的玩物其实无甚区别。 季承宁拾起落在膝头的手帕,前几天他委实被表妹送的一棺材……不是,一箱子手帕震慑到了,现在看见手帕就能想起表崔杳。 江临舟随着他的动作看去。 小侯爷轻飘飘地握住手帕,压在袖上。 雪白的手帕瞬间被洇湿出道深色。 季承宁漫不经心道:“脏了,改日还郎君条新的。” “一条手帕而已,小侯爷客气。”江临舟收敛心绪,淡淡答道。 “轱辘——” 茶盏滚动。 一路再无话。 车行至城外,又上半山,车夫道:“二位郎君,到了。” 季承宁率先跳下车。 今日天阴,微有薄雾,但见面前府门大开,白墙青门,素淡至极,山林幽幽,时闻蝉鸣,甚至透出了几诡魅的清寂,门上有一匾,写得十分娟秀妩媚,曰:中南别苑。 “小侯爷,请。” 季承宁点头一笑,大步迈入别苑。 水音潺潺,却不见流水,触目所及皆四时常开的花木,江临舟引季承宁往里走,渐渐有清风送琴音,余音袅袅,如怨如诉。 绕过一照壁,豁然开朗,方知别有洞天。 季承宁眯起眼。 清寒之气顿消,华堂拔地而起,雕栏如画,飞檐精美繁复,兼有朦胧雾气绕身,正堂内并无烛火,而是上千颗夜明珠,宝光四溢,天宫仙阙都不过如此。 见二人姗姗来迟,主座上的梅雪坞忙起身相迎。 “可把小侯爷盼来了。” 陆勋、虞道嵘、罗幸之并几个勋贵子弟皆紧随其后,笑语寒暄。 “梅郎君太多礼,倒叫我受之有愧。”季承宁自然地错开对方的手,顺便一扯面色僵硬的江临舟,“还要多谢将郎君一路照顾。” 梅雪坞好像才注意到江临舟,笑道:“七郎一路辛苦。” 江临舟强笑,“幸不辱命。” 梅雪坞引季承宁上座,一面斟酒,一面笑道:“自从我回家后,长公主殿下就狠狠训斥了我一顿,我懊悔非常,养伤时当真悔得五内俱焚,唯恐伤害了两家和气,还请小侯爷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回。” 梅雪坞如此做小伏低,倒在季承宁意料之外。 转念想之,鸿门宴也不曾上来就喊打喊杀,遂微微一笑,“梅郎君礼重了,先前之举动皆出是依律行事,而无私怨。” “好好好,小侯爷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梅雪坞仰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指一转,空杯微微倾斜,朝向众人,笑道:“小侯爷快尝尝,这是门人从塞北采买回的黑甜酒。” 所用器具皆是纯银,明珠华光之下,生辉夺目。 貌美侍人上前斟酒,梅雪坞又给自己倒了盏,“小侯爷,请。” 季承宁伸手接过,酒盏相撞,他亦笑,“却之不恭。”语毕,饮了满杯。 黑甜酒入口甜而不呛,不似寻常蜜酒那般甜腻,回甘略带梅子的青涩,香气醇润,余味悠长。 罗幸之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季承宁,一面也端着酒杯喝了口,笑道:“小侯爷果然豪爽。” 季承宁明眸斜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罗幸之不期忽与季承宁对视,被眼波一扫,只觉嗓子陡地发烫,原是太过入神,以至于呛了口酒。 他忙以袖遮掩,身旁侍人立刻给他抚背顺气。 季承宁无趣地收回视线。 那旁梅雪坞等人不住劝酒,他照单全收,饮陈酿若饮水,连眼神都不曾迷离半分。 梅雪坞唇边荡起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黑甜酒虽醇美,但并非果酒花叶酒一流,实则属烈酒,初时不显,后劲却极大,更别说内里还有…… “郎君,舞已齐备,可要开始?”近侍在他耳畔低语。 梅雪坞点头。 随着他一点头,正堂顶倏地垂下数十条两丈长的轻纱。 季承宁精神立震,下意识扣紧了袖内的火枪。 来了? 轻纱摇曳,朦朦胧胧中,竟凭空出现个人影。 此人衣饰与轻纱同色,修长的身姿几乎要隐匿在重重月白纱中,负手持剑,看不清容貌,唯见剑锋上 寒光。 下一秒,乐声起。 他随乐声而动,剑器舞动飞扬,身姿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光闪烁,若怒海扬波涛,静时又似湖波凝清光。 季承宁缓缓放下手。 他再自然不过地把手压到膝头,慢悠悠地打着拍子。 梅雪坞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 小侯爷懒洋洋地垂眼,只在舞者刚出现时半掀了眼皮,虽有几分惊讶,却无惊艳,他唇角带笑,与其说是欣赏舞姿,不如说是在给梅雪坞这个主人面子。 罗幸之眼尖,一下看到季承宁袖子上那团浅褐色,笑问:“小侯爷的衣袖怎么了?” 季承宁随口道:“方才在马车上不慎弄脏了。” 罗幸之看向江临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江临舟如坐针毡。 梅雪坞没有错过这个小动作。 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饶是小侯爷这样千杯不醉的酒量都有些发晕,眼皮不知何时烫得要命,吐出去的气都带着点热意。 季承宁不掩饰醉态,以手撑额,静静欣赏着舞姿。 剑光如雪,照亮了他的面容,也映出了他似有些恍惚荡漾的眸光。 梅雪坞唇边笑意更深,“小侯爷可要去歇歇?” 季承宁沉默了几秒,他好像当真喝醉了,透着点迟钝乖巧,片刻后才缓缓地点了下头,“好。” 梅雪坞虽好柔弱无骨的小美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季承宁这种绝不会让人辨不出性别,攻击性极强的美貌,更别有一番风味。 尤其是,当他半醉半寐,长睫轻垂时,更是艳丽无双。 但……梅雪坞屁股还在阵阵作痛,他生生压制住了自己想去扶季承宁的手,只凑近低语,“这别苑是我家私产,安静得很,绝不会有人打扰,请小侯爷放心。” 复道:“七郎,你送小侯爷去休息。” 长袖下,江临舟手指陡地握紧。 他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再恭顺不过的微笑,起身上前,虚虚扶住了季承宁的手臂,“小侯爷,随我来。” 季承宁难得乖顺,随着江临舟而去。 他面上不显,步履却虚浮,半个人都压在了江临舟肩膀上。 太烫,烫得人心情烦躁。 尤其是,江临舟知道这股滚烫意味着什么。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罗幸之大笑,向梅雪坞举酒,“恭喜郎君,大鱼得入瓠中。” 梅雪坞得意一笑,“来人,去服侍小侯爷。”他顿了顿,“ 若看到江七和小侯爷同在,便不必进去了。” 众人又笑,怕季承宁发觉,他们饮的酒里皆有助兴之物,只不过小侯爷要去的厢房中更有乱人心智的暖香。 此刻面上俱有些发热,对视几眼,了然地大笑,各揽了身侧的貌美侍人,往内走去。 现下正是傍晚,清风徐来,却吹不散身上的热意。 “江郎君。” 江临舟身体僵住,“小侯爷。” 他听见季承宁既像是醉话,又像是清醒无比地对他说:“好劳苦。” 酒气与季承宁惯用的熏香纠缠,暖甜得人嗓子直发干。 江临舟手颤了下。 他阖了下眼,竭力镇定道:“能为小侯爷鞍前马后,不敢提辛苦。” 季承宁笑。 他胸口震颤,传到江临舟的手臂上,后者悚然,发现自己的手居然在微微发颤。 他徒劳地张开嘴,想问小侯爷您在笑什么,又或者是阻止他,让他闭嘴不要再笑了。 江临舟拼尽全力目不斜视,可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金相玉质般的容色总要挤进他的余光里。 多骄纵张扬的一张脸。 烈烈如阳,刺得江临舟眼眶发疼。 天之骄子受尽宠爱,又简在帝心,不用猜都知道此人日后定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 可若今日之事成,只要季承宁不肯与梅雪坞合谋,必会闹到了陛下面前,使龙颜不悦,狠狠地动摇帝王对他的信任。 毕竟,任何一个皇帝,都很难继续宠信一个行事不谨、易为美色所迷的臣子。 只要想到这个可能,江临舟心头那股如被油烹的煎熬感才能稍稍减轻。 是妒恨。 他冷静地想。 江临舟扶着季承宁穿过重重叠叠,曼妙富丽的回廊。 他为了照顾季承宁,刻意走得缓慢。 回廊两侧皆有鲛绡垂落,将阳光牢牢挡在外面。 越来越幽暗。 好像就此,便可截断小侯爷的青云之路。 特意为季承宁安排的厢房近在咫尺,江临舟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却听季承宁又笑。 轻轻的,沙沙的,落入人耳中,越来越深。 江临舟忍无可忍,“小侯爷,您到底在笑什么?” 季承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在笑你。” 江临舟巨震。 季承宁知道什么了? 他强压下颤抖,“我不明白。” 季承宁弯眼,“人生百年,不过忽然而已,”他靠近,那股香气再度拂面而来,江临舟不可自控地、发颤地深吸了一口气,又好像忽从幻梦中醒来一般,屏住呼吸,“瞻前顾后,踌躇犹豫,江七呀江七,何以自苦如此?” 再寻常的字眼,从他口中流出,都像是滚了一层蜜。 “你……” 江临舟面对着这张艳丽的面孔,几乎感受到了恐惧。 季承宁似是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他知道梅雪坞打得何种谋算,若他知道自己同梅雪坞一起算计他,他怎么还会对自己笑得如此温存开怀,怎么会含笑劝他,莫要左右为难蹉跎岁月? 江临舟怔怔地看着他。 季承宁见他满面怔然,无意再说话,他现在喉咙干哑,亟需碗凉茶解渴,正要推门。 江临舟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袖子。 与此同时,一道幽暗的,黏腻的视线,附着到了季承宁手背上。 喝醉降低了人的感知,季承宁浑然未觉。 江临舟感受到了阵说不出缘由的威胁感,他下意识松开手,快速环顾了一圈四周,急促道:“小侯爷,我可以送您回去。” 哦? 季承宁若有所思。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还是江临舟终于想通,不愿再任由梅雪坞驱使了? 但无论是哪种,季承宁都不在意。 他扬起唇,微微笑道:“江郎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他有不得不留下,一探究竟的理由。 江临舟以为季承宁不信任他,如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桶冰水,急急道:“我绝无……” “刷拉——” 江临舟猛地回头。 木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长公主的产业,侍人无数,说不准,哪里就藏着监视他们的人。 江临舟沉默地退后了半步,“是。” 事已至此,他推开门,“小侯爷,请。” 二人擦身而过,江临舟忽地极亲昵地凑近,轻轻把季承宁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 季承宁的肌肤滚烫。 烫得他指尖都在颤抖。 江临舟说:“若小侯爷想离开,随时唤我。” 季承宁抬眸,眼中闪过了三分真切的笑意,“好,”他抬手,二指将对方的手轻轻一推,低语道:“有劳。” 那视线瞬间更沉,更冷! 季承宁步入厢房。 依旧是富丽至极,豪奢华贵的装潢,锦被绵软如云,房内暖香幽幽,闻着叫人身上发暖,心情也跟着上扬。 季承宁长袖轻动,枪顺势滑入掌心。 方才步履轻浮,摇摇晃晃的模样登时散了个一干二净,他握紧枪,谨慎地环视了一圈。 什么都没有。 居然什么都没有。 小侯爷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那江临舟方才好似要送他去龙潭虎穴刀山火海的悲恸表情是为哪般? 季承宁自己倒了碗茶,嗅过毫无异味,才一饮而尽。 方才梅雪坞他们几个拼命灌他酒,虽大半被他悄悄泼了,但的确喝了不少。 他眼前景致晃动,身上燥得厉害,热汗顺着他额角淌下,滚入眼中,蛰得他眼睛生疼。 季承宁便顺势坐到床上,拿凉茶绞了帕子,盖到脸上。 梅雪坞到底什么意思? 酒意氤氲,如置炭火中,季承宁的心情也跟着烦躁起来。 他本想着,若梅雪坞想报复他,他便顺势而为,将事情闹大,彻底将梅雪坞和那一众不服管教,毫无建树只会败坏军纪的豪族子弟逐出轻吕卫。 谁料,梅雪坞对他竟十分客气殷勤,让他连想发作的机会都无。 季承宁银牙不由自主地咬紧。 难不成,梅雪坞真想与他交好? 不,这个想法立刻被季承宁否定,以梅雪坞那般睚眦必报的性子,绝无可能。 季承宁有些懊恼地按了按发胀发热的眉心。 酒还是喝多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软趴趴地滑落到床上。 床被簇新,馨香扑鼻,缎面凉滑,贴着令他滚烫的身体都舒服了不少。 “当——” 季承宁应道:“谁?” “回小侯爷,奴来给您送水拭面。” 来得正是时候。 季承宁嗯了声,权作应允。 “嘎吱。” 有人进来,又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砰。” 身后若有异响,好像是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到地上。 季承宁昏茫的精神剧震,猛地从床上弹起,就要回身。 那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五指张开,扣住了季承宁的后脑,将他的脸狠狠抵在锦被内! 窒息瞬间如潮水般袭来。 季承宁本就酒醉,被人死死按在枕头上,胸口急促地起伏,却只能获得丁点空气,耳边都因窒息隆隆作响。 一条腿不容反抗地插入季承宁挣扎想要去踹他的腿间,把他牢牢卡住。 季承宁手腕一转,扣动扳机,狠狠往身后射去。 然而对方却好像早知他随身带了火枪,利落地侧身一躲。 “哗啦!” 玉瓶登时化作一摊碎片。 随着季承宁剧烈的动作,黑甜酒和暖香迅速起效,在体内疯狂蔓延,随着血液流向全身。 他身上的关节只在转瞬之间就变得绵软、滚烫,居然丁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季承宁大惊。 来人趁此机会,劈向他的手腕。 难以抗拒的麻令他再握不住枪。 “啪。” 火器砸在季承宁的腰间。 与此同时,季承宁只觉双手腕处骤然发冷,他吃力地动了下,意识到自己手腕上的东西居然是捆犯人的缚绳。 男人动作迅捷狠厉无比,连刑官都难以望其项背。 季承宁只觉头皮轰然炸开。 他自负武艺尚可,又常带火枪趁人不备,还从未吃过像今日这么大的亏。 梅雪坞身边竟有身手这么好的人! 男人利落地给他手腕上个死结。 因为看不见,感官就愈发敏感。 季承宁沉重地喘息,呼吸间或划过面颊,他才发现自己的喘息滚烫异常。 根本不是喝醉后的那种炙热,是宛若蚂蚁啃食,令人忍不住去抓挠的热与痒。 “小侯爷,”低沉的,冰冷的男音在他后颈上悬停,似有还无,“奴来侍奉您。”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心中的震惊甚至大过了被陌生人靠近的厌恶。 梅雪坞靡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难道只是为了找个男人睡他,将他羞辱一通吗? 男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与香味混杂在一处,形成了股华美,又诡魅的香气。 这股味道和梦中刺客身上的太过相似。 季承宁鼻息愈发急。 他稍稍动了下,对方显然警觉无比,立刻就狠狠压住了他的大腿。 五指如又冷又硬而且强悍有力,如同铁器一般,深深嵌入大腿紧实的肌肉中。 季承宁头被迫埋在锦被中,窒息与药力烧得他眼前模糊,他使劲咬了下舌尖,剧痛令理智稍稍回笼,“郎君,梅雪坞给了你什么,我给十倍,百倍的给你。” 只听话音,小侯爷实在是再真挚不过。 十倍,百倍? 来人为他的话轻笑出声。 季承宁貌若顺从,好声好气,实际上心里定然想着将他凌迟处死,大卸八块。 于是他伸出手,手指细腻地沿着脊背上划。 触感过于冰冷。 好似,开膛破肚的利刃。 最终,这只“利刃”温柔地落到他后颈上。 太热了。 男人想。 明知道梅雪坞来者不善,明知道梅雪坞喜欢男子,却仗着酒量好,身手好,有恃无恐地喝了那么多。 小侯爷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今日若不给他点教训,难保他日后不会干出更出格的事。 男人眸光愈发幽暗。 季承宁被弄得一阵恶寒,然而随着对方的触碰,他狠狠咬了咬牙,炽热的血竟在向小腹汇集。 战栗,抽搐。 梅雪坞那狗日的东西确实没给他下毒,但敢给他下药! 一瞬间,梅雪坞的盛情邀请、江临舟的欲言又止通通有了缘故,梅雪坞根本不想报复他,或者说,不是季承宁想的那种方式。 不是想真刀真枪地扯下对方的皮肉,而是用美色诱惑,要么抓住他的把柄,要么,以一种旖旎的、难以启齿的手段,记录下他在男人身下的丑态。 如果是后者,季承宁觉得梅公子报复人的想象力委实有些匮乏。 如果是前者,他由衷地产生了个疑问:谁会找这样一个压迫感极强,好像才从坟里挖出来的男人使美人计? 季承宁马上就要喘不上气了,艰难地转脸,还没等他完全转头,一只手就伸到他面前。 季承宁眼前瞬间黑了下去。 竟连蒙眼的缎带都准备好了,可见是早有预谋。 混账! 季承宁犹然被压着,侧脸倚在枕上,剧烈地喘息。 从男人的角度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肩胛发着颤,季承宁并弱柳扶风之人,偏偏此刻,叫人觉得,好像伸手,就能扣住他的骨头。 将他牢牢禁锢在床榻之上,不见天日。 “小侯爷,别怕,”男人的手指穿过锦被,怜惜地抚了抚季承宁的脖颈,柔声道:“我和梅雪坞无干。” 季承宁:“……” 如果对方说自己是梅雪坞派来的,他还能稍微安心些。 毕竟梅雪坞再怎么发疯也不敢要他的命,这个满身鬼气的东西可难说。 季承宁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冷静道:“无论是谁派你来的,他许给你的,我都给得起。” “皆不是,”那人笑着摇头,万分温存缠绵地说:“小侯爷,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和你有仇。” 季承宁一愣,旋即立刻清醒,警惕地反问:“我从未伤天害理,你和我能有什么仇?” 以他听来,这男人鬼话连篇,所谓与他有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托词。 对方软声道:“真是贵人多忘,小侯爷弃奴而去,这么快,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话音柔软,吐字黏连不清,偏偏他的声音太冷,冷到了极致,幽怨诡异,竟真像个满腹怨恨,不得投胎转世的恶鬼。 季承宁耳后立刻不可自控地浮现出层小疙瘩。 太诡异了。 他身后的,真是个活人吗? 他根本不信男人的话,他近来忙于公务,根本没时间去寻花问柳,更何况,就如季承宁所说,他从未欺男霸女,充其量一点风流罪过,值得此人冒着风险来此寻他? 被发现了,被护院打死了也不足惜。 此人身手太好,气韵又太独特,倘若二人有旧,季承宁绝不会全无印象。 “你上辈子欠了太多情,怨化人形,追你到此世,是为了,向你索债。” 钟渡的声音蓦地窜入耳畔。 与男人低柔的声音渐渐重叠,“你怎么敢孤身一人来和他们喝酒,你知不知道,你举杯的时候,”酒液濡湿他上扬唇瓣的时候,琥珀色的液体间或几滴撒入他喉间,再向下的时候,满室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卑鄙的、下作的、垂涎欲滴的,“他们都在看你。” 阴暗湿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宛如触手摸了一把生长在泉水石板上的青苔,又凉又湿又软,叫人后颈发麻。 季承宁呼吸急促。 若是放在平时,他早一耳光扇过去了。 “什么?” “梅雪坞在看你,江临舟看你、罗幸之也在看你,”他念起人名时有些微妙地加重读音,带着股血腥气,好似在念生死簿上阳寿将尽的倒霉蛋,“他们都在看你,你怎么敢一点都不设防?” 对谁都能摇尾巴、觉察不到危险的小狗,被怎么过分地对待都是活该。 手指下移,慢慢地,掐住了季承宁激烈滚动的喉结。 季承宁脾气本就不好,何况还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挑衅,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扬起嫣红的唇,“我长得好又大方,随便看,你不喜欢我如此行事,”他咬住尖牙,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就去死。” 卡在他喉结上的手瞬间用力!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这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伏下身,含情脉脉地问:“你很愿意被人这样看着吗?” 后颈本能般地紧绷,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季承宁,不要顶嘴,要先顺从,再徐徐图之。 然而,药力疯狂涌动,蒸得季承宁头脑愈发昏茫。 今日若能活着出去,他定然,“吭……!” 似乎不满意他的走神,男人手上缓缓用力。 “小侯爷,你好不听话。”他说。 随着男人的凑近,阴森森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简直与他噩梦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追杀的刺客也是满身血气,阴阴测测得像个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而他,既挣不开,也逃不脱。 然而,在这种生死之间莫大恐惧的刺激下,或许是他天生就不知死活,又或许那药效实在太好,季承宁头皮发麻的同时,竟感受到了亢奋。 刀口舔血,前路不明的亢奋。 对死的恐惧让心口鼓胀得他想呕吐,而这种急促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又转化成了避无可避的亢奋,被药效点燃,让季承宁手指都微微痉挛。 他喉结滚,鬼使神差间,低喃道:“表妹。” 那怨魂动作顿了顿。 而后,他勾起薄唇,明明是个淡漠清丽的模样,双唇却猩红若血,他微笑着,竭力压下心头升起的狂喜,“好世子,你看看,这里,哪有你的表妹?” 软而凉的唇瓣擦过他的耳垂。 季承宁一震,“滚!” 小侯爷多情,连对萍水相逢无关紧要之人说话好像都能含三分缠绵,男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季承宁除了公务之外,如此疾言厉色。 他一时僵住。 狂喜和愤怒都突如其来,他淡色的瞳孔病态地缩紧。 季承宁厌恶他。 这个认知反而令唇角上扬,再上扬。 可倘若遮住他的嘴唇,就会发现,男人脸上其实没有丁点笑意,他只是扬起唇,如同一张早就被固定好格式的面具。 端雅、平静、又诡异。 冷冰冰的血腥气随着他一呼一息间传来,疯狂地侵蚀着季承宁的呼吸。 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狼。 季承宁突然想起他小时读过的志怪故事。 道,荒郊野岭,鬼风呼号,有一旅者独自夜行,他战战兢兢,想要快步穿过这片坟茔遍地的荒山。 忽地…… 火光起! 他猛转头。 余光内绿莹莹的、飘散在半空中的,原来是鬼火。 一如此刻,男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阴冷,又带着股异样的炽热。 可男人只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故事中,鬼火隐匿在草丛中,也一动不动。 于是旅者提到喉咙的心又快速放下,只不过,心口犹然砰砰作响。 可放下心的瞬间,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旅者大喜过望,以为终于见到了活人,他瞬间转头,却——撞上了一张垂涎欲滴,獠牙惨白的脸。 是狼! 有毛茸茸的东西伏入他颈间,季承宁头皮轰然炸开。 “狼”张开嘴,尖齿间散发的湿冷阴气侵蚀着颈部最脆弱的肌肤。 他不可自控地颤抖了下。 却像是,主动将脖颈送入对方之口。 肌肤有一瞬间擦过唇瓣,季承宁听那人夸道:“好听话。” 季承宁张口欲骂,一根手指却快速地压到他唇瓣上,趁着他开口的空挡,往里探。 季承宁养过猎犬,狗还是小崽子的时候,他也爱这样,拿手指故意去探小狗的嘴,恶劣地拿指尖逗弄狗牙,看看它牙齿长得怎么样了。 与此刻对方的动作,居然没什么差别。 指尖轻叩齿门,不得要领。 两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黏腻腻地贴在肌肤上,很不舒服。 季承宁张口要咬,忽地想到什么,“你……”顿了顿,“不懂?” 那人沉默了下,“不懂什么?” 季承宁方才还怀疑了下这男人是不是梅雪坞等人中的一个,色胆包天到了敢他的主意,但那些纨绔子弟显然没有这样好的身手,最最重要的是,太生涩了。 季承宁甚至怀疑,他完全在从心而为,根本不曾意识到,这种举动即便放在两个男人之间也过于暧昧。 男人微妙地感受到了点挑衅。 小侯爷扬唇。 再扬唇。 他的眼睛都被蒙住了,生理性的眼泪濡湿了缎面,可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男人突然感到烦躁,皱眉冷声道:“你笑什么?” 季承宁掩在长袖下的小指悄无声息地动了下。 他到底有多少前尘往事,男人冷漠地想,才能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都这么,这么游刃有余? 小侯爷像是突然抓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宝物,勾唇,“呀。” 尾音拖得长长,透出了股说不出的,似戏弄,又似嘲笑的亲昵。 对方忽地明了。 恼火到了极致,反倒露出笑来,他五指罩在季承宁的喉间,慢条斯理地合拢,季承宁却感受得到,他的动作没有方才那般从容。 更像是,在吓唬自己。 季承宁有些纳闷地挑眉。 难道他们真的有旧? 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世子对我这样一个身份不明、样貌丑陋之人,也能下得去手吗?” 季承宁无言。 为何非要强调样貌丑陋? 面上却不动声色,弯起唇道:“若是两情相悦,又何必在乎一副皮囊?” 他稍稍转头。 男人并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于是颈部线条绷紧,暗昧的珠光洒在他脖颈上,宛如镀了层朦胧摇曳的余晖。 男人眸光动颤了一瞬。 下一刻,袖袋中的薄刃滚入掌中,季承宁猛地朝对方小腹捅去! 狠厉无比,仿佛刚才还与他笑语,温情脉脉的人从未出现过。 男人霍然后退。 琉璃般剔透的眼珠中的红丝愈发狞丽鲜明。 就这样心性莫测,翻脸无情的才是季承宁。 季承宁刺不到人,刀尖一转,狠狠嵌入绳索。 他满腔炽热,说不出怒火更多,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更多,手指还在痉挛颤抖,握刀却稳,狠狠向上一挑,削铁如泥的薄刃登时将绳子割断。 他一把抽出手,扯下眼罩。 只见厢房门大敞,哪里有半个人影! 季承宁狠狠地锤了下床。 他目光流转,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个侍从穿着的清秀美人仰面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应是方才要进来侍奉的人,才进入厢房,便被紧随其后的“恶鬼”打晕了过去。 今日之耻他永记于心,来日必把此人大卸八块! “世子!” 季承宁身体僵住。 这声音,是崔杳? 他不可置信地朝声源看过去。 天终于放晴,阳光倾泻而下,刺得他有些头晕目眩。 只见一人匆匆跑来,身后若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好像有人在穷追不舍。 季承宁心中蓦地生出十分不祥的预感。 他眯起被泪濡湿得模糊的眼睛,竭力想看清楚。 却视线落到对方面容上的刹那,呼吸都滞住。 朝他而来的是个极漂亮的男子,望之年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五官尽极秀美,清冽得好似天山寒泉,轮廓锋利幽深,叫人几乎要为之胆寒。 依旧是浅灰长袍,衣上绣着横生的莲枝,随着主人匆匆的步履,衣袍纷飞煽动,若有浅银色的莲花瓣流转生光。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他,浑身陡地一颤。 “表……表妹?!”——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感谢老婆支持。[撒花]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我来帮世子,好不好?”…… 季承宁瞳仁猛地缩紧。 噩梦中刺客的所作所为再度清晰无比地涌上脑海。 缠绵而阴湿的低语、缠绵勾连难舍难分的发丝,还有,扼在他喉间仿佛马上就能捏断他颈骨的手指。 二人离得那样近,近到那鬼气森森的刺客每一次湿冷的喘息,都能尽数扑落在他唇边。 他本该惊惧得浑身发冷,然而黑甜的药效过于猛烈,他急促地呼吸,却只能绝望地感受到自己吐出的气息越来越烫。 越来越…… 热得季承宁只觉脑子都咕噜咕噜地冒泡泡,他几乎绝望,可令季承宁的更绝望的是,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抽出空当想,他表妹这身不可谓不好看。 倘若说崔杳女子装扮清丽无俦,着男装更是凛然不可犯,好似利刃出鞘时,掠过眼前的一道清光,泠然森冷得叫人连远观都不敢。 药力烧得脑子难以思考,他本能地觉得此人危险,可理性又告诉他,崔杳性情温顺娴雅,与自己情好日密,素无嫌隙,他并无过错,还很担心你。 这种矛盾感逼得他几乎要发疯。 季承宁咬着牙道:“别过来。” 崔杳一怔,立刻停住脚步。 隔着珠帘,崔杳的神情有些无措。 “哎呦郎君您怎么直直地往里闯啊,小侯爷在里面可心人服侍,您……” 管事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精壮护卫。 他见到季承宁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身边还四仰八叉地躺着个侍人,话音一下顿住。 管事抹了把脸,讪然道:“小侯爷怎么还没歇息,可是嫌他粗手笨脚得侍奉不好?来人,快把他拖下去,别妨碍了小侯爷的兴致。” 季承宁却不理他,只直勾勾地盯着崔杳盯着看。 平日黑亮清澈的眼珠子此刻笼罩着层狞丽的血红,配上小侯爷秾艳俊美的五官,更像个要吞吃人心,满腹煞气的恶鬼了。 衣领下,喉结急促地滚动。 可崔杳神情却无辜又茫然,他似乎想上前,又恐惊到季承宁,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季承宁死死扣着火枪,冷声道:“你怎么来的?” 崔杳愈发不知所措,“世子久久不归,我忧心世子,便来了。”他顿了顿,想到管事说自有可心人服侍的话,“我,我是不是,扰了世子的清净?” “我问的是,”季承宁被烧得思绪纷乱,话音里就带着几分平日里被好好掩藏着的煞气,他死死地盯着崔杳,“你怎么来的?”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狗。 明明方才还乖乖地被他压在软塌上,现在却敢朝他呲牙。 压在扳指上的小指亢奋地痉挛了下,崔杳面上却惶然,他好像被季承宁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世子给过我您的令牌,他们见了令牌,不敢拦我。” 管事低着脑袋,眼珠子茫然地在二人身上滚了一圈。 热汗滚下,季承宁眯起眼,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炙热,却透着不可忽视的冷意。 管事和几个侍卫连大气都不敢喘。 管事悄无声息地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汗,心里苦得如同刚生吞了胆汁。 此人拿着季承宁的令牌,他们不敢拦截,唯恐得罪了季府的贵人,想汇报主人定夺,然而能决策的都搂了美人们进房,独一个江临舟洁身自好,却怎么也寻不到踪迹! 他话音中的怀疑不加掩饰。 崔杳当然听得出,他倏然抬眼。 正与季承宁被热汗濡湿得洁白的面孔相对。 小侯爷刚与贼人在塌上缠斗过,鲜亮齐整的衣袍滚得凌乱,连领口都被扯开了好些,露出截常年不怎么见光的颈子,白得好似一捧细雪。 在这团细雪中,又点缀着二三淤痕,大抵是遭什么东西揉捏所致,用力太过,似乎马上就要浸出几滴血来。 虽然管事说是有人伺候季承宁,可季小侯爷模样狼得不像是去品花,倒像是被花枝紧紧缠住,好生戏弄了一番。 偏偏这幅可怜兮兮的形容,配上了双凶戾的眼睛。 不叫人畏惧,却想对他再过分些,看看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他才会维持不住这种凶狠的眼神,只能眸光涣散地落泪。 色厉内荏的小蠢货。 崔杳瞳仁兴奋地缩了下,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毕恭毕敬,“回世子的话,我原在府中,您的小厮持正突然来找我,说外面有人带了您的口信来,说您在城外中南别苑,请我过去一叙。” 季承宁想说这样没头没尾的消息能骗得过谁,表妹,你实在拿我当傻子哄骗。 可崔杳就站在他面前,千丈白光铺天盖地涌下来,在这样的日光下,崔杳面色竟与宣纸无异,浓黑纤长的睫毛发颤。 小侯爷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 更何况,他现在岌岌可危的理智令也他考虑不了太多。 崔杳见他不言,便上前,嗓音放得极温柔,循循善诱地哄道:“世子,您喝醉了,我带您回去。” “这……”管事急了,“世子若是走了,梅郎君醒来小的要如何交代?” 季承宁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同崔杳离开,闻言冷冷一扫那管事,“我表弟来接我回府,你有什么难以交代的,难不成这里不是梅雪坞拿来待客的别院,而是匪窝,只许进,不许出?” 一席话说得管事汗如雨下,忙躬身道:“是,是,小的送二位贵人出去。” 季承宁步履虚扶。 崔杳要扶他,季承宁本想递过手,可对方身上那点淡得不能再淡的香气被吸入鼻腔,莫名地叫季承宁一颤。 他直接错开了崔杳的手。 后者脚步一顿。 季承宁吐出一口炽热的浊气,心一横,大步向前。 他脑子不甚清醒,自然感受不到,有道视线黏在他脊背上。 如同蛇蜒。 管事满脸堆笑地送二人上马车。 待马车消失在视线中,管事殷勤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喝道:“快去看看郎君起身了没!” 马车上。 季承宁刚上来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这……” 他声音嘶哑地出声。 崔杳一面给他倒茶,一面柔声道:“回世子,这是崔家的马车。” 季承宁目光骤凛,“崔家?” 崔杳双手将茶奉上。 季承宁沉默几息,接过茶。 “是我才置办的产业,”他大约是想起了先前季承宁无由来的怀疑和敌意,又善解人意地补充,“若世子不信,我可拿契文给世子过目。” 他如此熨帖,季承宁反倒无言,摆摆手,“你自家产业,不必让我看。” 崔杳话音轻轻,“是。” 季承宁阖上眼。 黑甜与熏香相辅相成,效力远比单独使用大上十倍。 他眉心紧锁,不知何时,连后颈都洇湿了大片。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和崔杳一道回来,未必算得上好主意。 他仰头,狠狠饮了口茶。 “表妹。” 崔杳注视着他,“是。” 季承宁喘了口气,“你为何着男装?” 他当然知道崔杳会说什么,崔杳会温声细语地给他一个他最合理,最无害,最天衣无缝的解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崔杳定定看着他。 季承宁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崔杳看他的目光实在,太古怪了。 那不是一种炽热的目光,而是种说不出的阴沉与探究的混合,他看自己如同一只毒蛛看见坠入网中的,从未见过的猎物,垂涎欲滴,又恐这只猎物拼死挣扎。 季承宁打了个寒颤。 下一刻,崔杳抬手,放到了自己腰间——竟是要去解衣带。 季承宁大惊,猛地往后一退,“你做什么?!”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为他慌张的神情扬了扬唇,旋即又立刻压平。 他冷静地说:“我不知世子在怀疑什么,但既然世子想知道,我便该给世子证明。” 季承宁差点被崔杳这番理直气壮又厚颜无耻的话气笑。 他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我……罢了!”他一甩袖子,咬牙道:“离我远些。” 崔杳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死死扼住虎口,剧痛源源不断地涌来,可唤回的理智却越来越少。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越来越烫,也越来越无力。 这样下去不行…… “世子。” 季承宁吃力地掀开眼皮。 崔杳冰冷美丽的面容近在眼前,他为之一惊,手压在火枪上,只不过,枪口是对着自己的方向,“做什么?” 崔杳的话音愈发温柔,“到了。” 季承宁如获大赦。 然而待他跳下马车,映入眼前的却并非气势巍峨的侯府,而是一栋处地极寂静的宅院。 宅院深深,高墙耸立,所有关于人世喧嚣的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季承宁徒劳地睁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梅雪坞下的药烧傻了,不然怎么会产生幻觉? 他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了极冰冷的东西。 是,季承宁身体一僵,崔杳。 他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季承宁忽地想到。 “这是什么地方?” 崔杳在他身后轻轻道:“回世子,也是我新置办的产业。” 幽冷的吐息,轻轻擦过耳廓。 季承宁猛地偏头。 崔杳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 毫无异样。 季承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崔杳却伸出手,隔着衣料,轻轻地握住了季承宁的手腕,“我想着,世子喝醉了,侯府人多口杂,现在回去,定然不得安歇。” 季承宁还要开口,但见崔杳淡色的唇瓣开阖,“世子,您也不想,让尚书大人担心吧?” 季承宁静默。 崔杳此言——居然还有些道理。 于是小侯爷半睁着双有些昏茫的眼,有些迟钝地点点头,“也好。” 也许是他的错觉,崔杳唇角的笑意似乎深了几分。 奴仆恭顺地打开大门,崔杳特意放慢脚步,引季承宁入内。 绘以黑漆,厚重高耸的大门缓缓打开,又迅速关闭。 不留分毫可以窥探的缝隙。 季承宁难得顺从地被崔杳牵着走。 事实上,与其说是顺从,不如说,小侯爷全部的自制都放在如何压制药效,不令自己做出失礼之举动上。 过于艰难,满口银牙都险些咬得嘎吱作响。 他头昏脑涨,自然没有意识到,崔杳将他带入了一个多么幽深的别院。 九转回廊,崔杳终于推开了卧房的雕花门。 季承宁手指都被热逼得发颤,见状如获大赦,“多谢表妹。” 伸手欲关门,却,根本关不动。 崔杳的手正扶住门,苍白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骨骼荦荦修长,竟给人一种十足的力量感。 “表妹,”季承宁声音哑得如同被砂石砺过,“你想做什么?” 崔杳垂首,亲昵地低语,“世子聪慧,不如猜猜我想做什么?” 崔杳吐出的,冰冷的呼吸尽数被他吸入,凉得他想战栗,冷热交织,脊椎阵阵发着麻。 平日里最娴熟体贴的人这种时候居然起了坏心,季承宁闭了下眼,“表妹,阿杳,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快放手。” 崔杳反问:“世子让我离开,留你一个人,”他不刻意收敛,目光存在感就太强了,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一路下滑,勾勒描绘着什么东西的线条,饶是小侯爷城墙厚的脸皮都抵挡不住,“还是学着那好客的主人家,找一个,或者几个和小侯爷心意的美人,来侍奉小侯爷?” “胡说!” “我胡说?”崔杳反问。 他生得漂亮,季承宁是知道的,然而此刻洗去铅华,无丁点妆粉修饰,俨然是个眉目寒冽如冰玉的美人,眼底却笼罩着层红丝,令他看起来有些诡秘的渗人。 “世子急急忙忙催我出去,究竟是想做什么,您比我更清楚。” 崔杳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话?! 季承宁此刻是真感觉到了棘手,然而崔杳不是他手下,他练兵那一套用不到表妹身上,只得斥道:“闭嘴!” 崔杳一如既往地顺从闭嘴。 季承宁的心还没等放下来,就随着手背上冰凉的触感再度剧烈作响。 冰冷的手指顺着腕骨线条蜿蜒向上。 季承宁想甩开他的手,却被反扣住,动弹不得。 根根手指都强制地插入他指缝中,冷且硬,铁扣般地将他锁住。 崔杳看他,“别人能做的事,为什么我不行?” 季承宁被气得脑仁生疼。 他不知道素来善解人意的崔表妹身上怎么会有如此令人望而生畏的气韵,也不知道崔杳今日为何如此胡搅蛮缠。 若非他中了药,现下定然要好好和崔杳讲讲何为阴阳之别,何为男女大防。 崔杳低下头。 季承宁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攥住自己的手腕一路上滑,最终落到唇边。 看他缓缓张口,唇瓣猩红,犬齿惨白。 这不是活人,这是——就如崔杳当日所说,莫要夜行,不然容易招惹的恶鬼! 季承宁耳边隆隆作响,半是怒火半是药力蒸腾,“你根本不知道……” 话未说完,猛地顿住。 崔杳冷静地反问:“知道什么?” 他佯装无辜,可衣领下剧烈滚动的喉结却出卖了主人。 将他阴暗的、下作的想法表露无遗。 倘崔杳是个正人君子,他一定会唾弃自己趁人之危,还要装得清白,可他不是。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侯爷手指痉挛般地颤抖,死死地扣住了衣袖而不去碰他,指尖都因为用力过度泛着白。 季承宁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盯了崔杳半晌,最终却只绝望闭眼,“表妹,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出去吧。” 然而落入崔杳眼中,这种体贴和守礼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咔嚓。” 犬齿咔嚓咬紧。 崔杳微微笑,“世子就如此嫌恶民女?” 他知道自己容色平平,性情亦算不上柔顺可爱,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连那个还没来得及服侍季承宁,就被他打晕的侍人都不如。 季承宁宁可要一个矫揉造作的男宠服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就连和他共处一室,都是他搬出了季琳哄骗来的。 季承宁伴君的时候都没觉得皇帝像崔杳一般喜怒无常,又热又怒,况且他本就不是好脾气的人,怒不可遏地问:“我什么时候嫌弃你了?” 崔杳怔然。 季承宁本看在崔杳关心则乱的份上竭力忍让,对方却瞧得寸进尺,忍了又忍也没忍住,“我嫌弃你?我要是嫌弃你为什么天天和你在一处?我嫌弃你叫陪我修火枪?我是日子过得太舒心了还是脑子有毛病,我嫌弃你还把你放我眼皮底下?”季承宁越说越气,“别来惹我,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崔杳面色微变。 却不是变白,而是变红。 他表妹素白的面颊不知为何笼罩了层薄薄的红,配上他颜色浅淡,熠熠生辉的眼睛,透出了几分痴妄的病态。 明明是季承宁倒打一耙。 崔杳冷静地想。 季承宁方才根本不信任他,还对他百般试探,现下却好意思说他不嫌弃自己,非但不嫌弃,听他话中的意思,好像,好像还有些格外优容。 季承宁不过是说得好听,想骗他早早出去。 可奇怪的是,他虽知道季承宁最嘴甜心硬,言不由衷,可他竟惊愕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很高兴。 那种说不出缘故的喜悦在胸口膨胀开,麻涩与酥麻交织,那感觉,像是有人往伤口上撒了蜜水。 崔杳强忍着拿季承宁的手去探自己面颊的冲动,“那世子为何非要让我离开?” 季承宁闻言沉重地喘了几口气。 什么叫天威难测啊,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季承宁万分庆幸崔杳只是他表妹而不是皇帝,要不然底下的大臣都得群起而攻之。 此人到底是什么阴晴不定刨根问底的狗脾气! 季承宁咬着牙,双颊热得都能拿来暖手,“我中了毒。” 话音未落,一只手飞快地搭在他的下颌缝处。 太凉了,又太猝不及防,弄得季承宁小小地哽咽了声。 崔杳的手顿了顿,旋即立刻道:“脉搏快了些,但起伏强劲,并无飘忽之象,你没有中毒。” 他冷幽幽的眼睛盯着季承宁,“世子,你在骗我。” 季承宁真想掐死他。 可崔杳力气大得古怪,季承宁被他牢牢扼着动弹不得。 他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喘息越来越急,心一狠,扭头狠狠咬了一口——他自己的手。 一缕血腥气迅速淌进喉咙里。 “世子?”崔杳愕然,一把卡住季承宁的脸,二指娴熟地用力,像逼小狗撒口一样,迫使季承宁松开嘴。 季承宁羞恼恨愤地扭头。 崔杳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崔杳心跳猛地滞住。 难道世间真有他未闻的奇毒,不会使心脉衰弱,而是过速? 崔杳一手按着季承宁的肩,一手沿着他线条流畅消刻的脖子寸寸摸下去。 所到之处,凉得季承宁要打寒颤,可又贪恋这来之不易的温度。 他咬牙,“你到底走不走?” “世子身中剧毒,叫我如何能放心离去。”崔杳声音发冷,情势危机,季承宁居然还想让他离开。 季承宁不信任他到何种地步! “我马上派人去找大夫。” “你……” 有毛病吧! 话说到这份上崔杳竟还没听明白。 转念思之,据他所知崔杳全部心力都扑在崔家的生意上,于声色毫无兴趣,不懂,也属于理所应当。 季承宁半是烫,半是臊,“我中的是秘药!” 崔杳眯眼,“什么秘药?” 季承宁咬牙切齿道:“祖宗,你是被人派来整治我的吧。” 崔杳望着季承宁滚烫的脸,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所谓的迷药究竟是何物。 他们竟敢,竟敢给季承宁用这种下作的药! 崔杳眸光陡地发冷。 季承宁轻嘶了声,对危险本能的觉察令他想离崔杳远点。 “所以表妹,”季承宁强压着发颤的声音,“你快出去吧。” 崔杳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柔声发问:“世子很难受吗?” 崔杳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出去,他已经得到了季承宁的回答。 他该心满意足地离开,然后等待着小侯爷自己解决问题。 崔杳语气更柔,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诱惑。 “世子,这种药,自己可以散去药效吗?” 季承宁羞愤欲死,“闭嘴别说了!” 若崔杳是个男人,他还不至于如此狼狈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淡色的眼珠中红丝贲起,一抽,又一抽。 他柔声问:“倘药效太猛,会不会伤身?” 季承宁狠下心肠骂,“滚。” 崔杳却不滚。 非但不滚,反而靠得更近。 崔姑娘拿那双白得如同鱼腹肉,幽冷也如深海游鱼的手指轻轻划过季承宁的手腕,诱哄道:“我来帮世子,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感谢老婆支持。 本章红包继续掉落。 看见评论超开心[撒花]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好乖。” 季承宁被这荒唐话吓得差点没弹起来,“当然不……” 好字还未说出口,静静看他的崔杳倏地抬手。 季承宁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后颈一冷,他眼前瞬间黑了下去,身体不可自控地向前倾倒。 崔杳一把搂住他。 季承宁身体滚烫,他好似拥了满怀烈焰。 崔杳忽地觉得自己像蛾子,于是也扬了扬唇。 怀中人与温香软玉四个字可谓毫无关联,季承宁尚未弱冠,身量还带着少年人抽条时特有的清瘦,骨架虽已经渐渐趋向成年男子的高大,但抱起来,依旧是窄而柔韧的一截腰。 隔着衣服,崔杳的五指深深嵌入季承宁腰侧的皮肉。 却毫无,亵玩之意。 他只觉得季承宁这样乖顺的模样很好,叫他只看着,唇角便忍不住上扬。 “去叫遮罗来,告诉他,”崔杳弯眼,语气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然而,却令人毫无亲近之感,唯有,望之生畏的胆寒,“病人被下了情药。” 暗处,下属毕恭毕敬答道:“是。” 语毕,崔杳则将手伸入季承宁膝窝,微微施力,将人整个抱了起来,大步踏入卧房。 倘季承宁此刻醒着,定会大呼被骗,明明当时崔杳在他面前装得手无缚鸡之力,连把十几斤重的火枪都端不起来,现在抱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容易得好似拎起了只猫。 因甚少有人居住,卧房内虽干净,但冷寂非常。 崔杳将季承宁轻柔放到床上。 锦被是淡色,崔杳本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然而当季承宁躺在上面时,他忽地觉得这颜色死气沉沉,与他并不相配。 季承宁是越用艳绝华丽之物越显眉眼秾丽无俦的样貌,崔杳伸出手,拿手背轻轻擦过他的脸。 好烫。 似乎被他手冰到了,季承宁闷闷地哽咽了声。 崔杳却不善解人意地收手,反而变本加厉,手一路下滑。 笔直不知道打弯的骨头。 嶙峋,分明,又坚硬。 可越是这样,崔杳亢奋地擦磨了下扳指,越叫人想,一寸寸地折断他浑身的骨。 手指刮擦过季承宁的靴扣,触感冰凉,崔杳蹙眉,才意识到小侯爷连靴子都还没脱。 崔杳动作顿了顿,断然收回手。 他虽喜欢季小侯爷的骨相,但还没自甘下贱到服侍季承宁脱靴更衣的地步。 二刻后,遮罗推开房门。 甫一入内,他先问了句:“谁那么大胆子敢给您下药,若此人还活着,在下倒想见……”他话音一下顿住。 整个卧房内阒然无声,唯有靴扣被不得要领地扯开时,发出的脆生生、岌岌可危的轻响。 遮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若他眼睛还没瞎,那个单膝跪在床边,正在费尽和一颗靴带扣斗智斗勇,最后面无表情扯断的人,是——崔杳?! 那床上躺着的是什么玩意,大罗金仙下凡了? 遮罗怀疑自己眼珠子昨晚熬夜看医书看瞎了也不敢确认此人是崔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是崔杳。 遮罗再揉眼,力道大得险些把眼皮刺破。 他吃痛,再度去看。 崔杳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遮罗一激灵。 是崔杳无疑。 遮罗极识时务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崔杳淡淡反问:“怎么?” 一回生二回熟,有方才的经验,崔杳这次顺滑无比地扯断了季承宁另一只靴子的靴带,将鞋褪了下来。 遮罗胆战心惊。 他看见崔杳服侍人,以这位胸襟之开阔,不会让他没法活着踏出门吧? “你在等什么?” 遮罗吞了下口水,快步上前,躬身去给季承宁号脉。 他不认识季承宁,乍然与之相距不过半步,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句,好个俊俏逼人的美郎君! 不过介于崔杳方才的所作所为,他虽好奇季承宁的身份,但根本不敢多看,只闻得水声哗啦,他余光瞥向崔杳,崔杳好像很嫌弃床上之人一般,正在洗手,动作极仔细精细。 遮罗:“……” 倘说崔杳嫌弃,那他大可不必亲自给此人脱靴,外面那些侍从难道手全断了?若说他不嫌弃,如此作态却是为何? 崔杳冷淡地抬眼。 遮罗猛地移开视线,专注给季承宁诊病。 脉象急促紧绷若弓弦,兼有骤疾骤落,遮罗沉吟道:“小郎君中了毒,药力虽来势汹汹,但不深,请公子放心,我马上给小郎君开贴清心解燥的方子,饮药后不久高热就能退下去。” 崔杳颔首,“这种毒,对人体可有损害?” 遮罗谨慎地回答:“这是花楼中的助兴之物,妨害不大,只是毕竟效力猛烈,或伤肾气。” 话音未落,他只觉一股杀意迎面而来。 遮罗忙道:“公子,我去给小郎君开药。” 崔杳缓缓地点了下头。 他眸光冷沉。 拥这种下作污秽的手段邀买人心,实在……该死! 他坐到床边。 季承宁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凉气,方才还见了鬼似的躲他,现在却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 崔杳神色稍霁。 冰凉的手贴住季承宁的面颊,后者万般亲昵地贴上去,他伏下身,明知道季承宁听不见,但还是柔声宽慰,“别急,就快好了。” 季承宁以面颊蹭了蹭他的指尖。 “好乖。”崔杳低喃。 吐息缠绵交融,难分彼此。 不多时,遮罗就送了煎好的药过来。 本该令季承宁自己将药喝了,奈何小侯爷昏睡着,崔杳不得已而代劳。 他一手搂住季承宁,托住季承宁的腰肢,掌下皮肉其实算不得不软,但很韧,是长期训练放松下来的肌肉的手感。 借着这个姿势,将季承宁圈在在怀中,让后者的头靠在他颈窝内。 肢体交叠。 昏睡中的人顺从乖巧,莫说是反抗,连挣扎都不会,崔杳抱着他,如同抱了精致的偶人。 他另一只手持匙,舀了点碗中汤药,自己先拿唇沾了些,确认温度正好,方送到季承宁嘴边。 他留下的湿痕正好与季承宁唇瓣相贴。 玉匙强势地抵开小侯爷温软的唇瓣,将药送入他口中。 季承宁半睡不醒,只能被迫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崔杳所给予的。 无从置喙,无法抗拒,这种行为,令崔杳的控制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崔杳心跳得愈发厉害。 季承宁身上热力源源不断地袭来,崔杳忽地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的身上竟然也有了几分活人的温度。 一碗药喂完,崔杳垂下的发丝都有些潮湿。 泼墨般垂落的发与季承宁的长发早就因崔杳的动作纠缠在一处。 崔杳定定看了一息,伸出手,将牵的头发缠得更不分彼此。 他更心满意足,低低喃语,“你若是能一直这样……” 便再好不过了。 他声音飘忽,碍事的变声锁早被他扯下,因而平日里听起来只有些低的声音此刻分外沉,也分外轻,飘忽不定,如同没有理智的、病态的梦呓。 一碗药喂完,崔杳却没有放开季承宁,而是抱得愈发紧。 季承宁被勒得难受,然而崔杳的体温又令他觉得舒服,下意识伸出手只来得及伸出一半,就轻轻落到崔杳胸前。 不知是要推,还是要让对方贴得更近些。 他睡得很不安稳。 季承宁做了个噩梦。 梦中他被蟒蛇缠住了,巨蟒有力的肌肉缓缓缩紧,冰凉的鳞片与他的肌肤紧密贴合,在他身上烙下道道痕迹。 他已捱得艰难,不想竟还有蛛网往脸上扑。 他拂不走蛛丝,只能被迫承受着这细密的网时不时划过他的脖颈。 越是抗拒,蛇身就缠得越紧。 季承宁记得自己袖袋里有刀,就伸出手竭力去摸,终于让他抓到了刀鞘。 他五指收拢,想要拔刀。 却没拔动。 崔杳闷哼了声。 …… 药效太猛烈,季承宁足足睡到第二日正午才悠悠转醒。 他醒来但觉浑身都麻。 一个修长的人影坐在床边,季承宁还没看清,张口便道:“表妹。” 声音沙哑得吓人。 崔杳转头。 四目相接,先不知所措的是季承宁。 毕竟昨天实在太丢人了! 理智渐渐回笼,小侯爷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他尴尬地移开视线,不与崔杳对视。 目光下移,只见崔表妹今日穿了件素白衣袍,发髻斜垂,除了脑后发团上插着支玉簪外,再无丁点修饰,寡淡到了冷冽的地步。 季承宁看了眼。 纵然场合不对,季承宁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甚爱崔杳这等清丽泠然,高不可攀的样貌。 没忍住,又看了眼。 崔杳低头,正与他视线相撞。 季承宁一惊,只觉头皮好像被什么刮擦过似地发麻,“我做了噩梦,”他开口,伸出根小指,轻轻地勾上崔杳绣满了莲枝的衣袖,可怜兮兮地说:“我梦见表妹变成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 崔杳听他装傻,微微笑,“世子,您没做梦。” “我着男装去接世子是真。” 崔杳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世子受人算计,中了毒也是真。” 季承宁难得体会到了何为如坐针毡,任命地躺下,扯过被子,半遮住脸,低声道:“昨日之事是我大意……” “咔!” 一杯茶重重落在桌上,季承宁话音瞬间顿住。 崔杳依旧笑着,眼中却没有丁点笑意,“哪里,世子最谨慎小心,算无遗策。” 倘若他没来,季承宁会怎么做? 是竭力抗拒呢,还是顺水推舟地接受,百般温柔小意,只为求一个解脱?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 毕竟此事的确是他轻率,他无从辩解。 崔杳见他沉默无语,只当这是默认之意面色微沉,他话锋一转,“倘若昨夜我与世子发生了什么,世子待如何?” 季承宁一愣。 旋即立刻指天指地道:“绝无这种可能!” 那药虽然烈性,但还没有到能令他理智全无的地步,更何况,倘若情势太过危急,他会赶在发作前,给自己手臂来一刀。 他虽算不上正人君子,但绝对不是个畜生。 可他没想到,这种毫无回转余地的否认落入崔杳眼中就成了另一种意思——小侯爷对他无丁点欲求,纵然中毒,他连解药都不配做。 尖齿狠狠刺入唇肉,血腥气迅速在口中蔓延。 崔杳面上却毫无痛色,反而露出了个分外柔和的笑,“如果真有呢?” 昨夜倘若他趁人之危…… 这个想法一出,就被崔杳断然否定了。 他当然清楚绝无可能,但不是信任小侯爷的定力,而是他对季承宁并无声色上的兴趣,他绝不会主动碰季承宁一根手指头。 现下咄咄逼人地逼问,也不过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而已。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不用猜都知道季承宁会说什么。 无非是拿甜言蜜语哄骗,道倘若如此,我定然对表妹负责,迎娶表妹进门。 可季承宁却无言。 他定定看崔杳一息,然后动作艰难如同耄耋之年的老翁似地爬起。 崔杳冷眼看了几秒,伸手去扶季承宁。 季承宁朝他笑,很有几分讨好卖乖的意味。 崔杳很铁石心肠地不为所动,只面无表情地扶着季承宁。 小侯爷目光环视了圈房间,不知落到什么上,眼睛忽然一亮。 他拿起昨日被崔杳解下的火枪,献宝似的塞到崔杳手中。 “世子?” 玄铁冰冷滞重的手感令崔杳蹙眉。 季承宁垂下头,摆弄着崔杳的手指,让他将手指塞入扳机中。 他动作极专注认真,浓密若扇面的眼睫毛轻轻往下压着,半掩主人明澈若春水,又脉脉含情的眼睛。 季承宁拉住崔杳持枪的手,抵上自己的心口,他弯唇,轻轻道:“那表妹,就杀了我。” 崔杳呼吸遽然滞住—— 作者有话说:中午十二点还有一更,老婆啾咪。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像条不值钱的狗,只要主人…… 心跳得太快,快到崔杳几乎要听不清季承宁的声音。 他面色却毫无变化。 季承宁长指一拢,将崔杳的手攥在掌中,肌肤紧密贴合。 他垂下头,自己的手也跟着向前,漫不经心地操控着崔杳的手敲了敲心口,火器冷硬,每一次都若有若无地顶出了个小小凹陷,“能死于表妹之手,我有何惜?” 骗子。 崔杳冷静地想。 他太知道季承宁的秉性,小侯爷心情好了,海誓山盟信手就来,他似不为所动,扬起唇,反问:“如果,是旁人呢?” 你还会,说这种话吗? 还会这样攥着对方的手,半是诱哄半是逗弄地说:那你来杀我? 只要想想有这种可能,崔杳便无法抑制心中翻涌的杀意。 他说得语焉不详,季承宁却一下听明白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崔杳,实话实说,“可你并非旁人。” 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 崔杳猛地转头。 卧房内除了季承宁和他外并无旁人,风平浪静,静谧无声。 砰、砰、砰。 那巨响却不依不饶,鼓噪得崔杳拿枪的手几乎要发颤。 花言巧语,口蜜腹剑的骗子,不知和多少人说过这种话,才能如此熟稔。 崔杳几乎要生出厌恨——厌恨自己,明知道季承宁在哄骗他,却还是为这甜蜜得如同饴糖似的谎话,心旌摇曳。 像条不值钱的狗,只要主人勾勾手指,就会乐颠颠地上前。 崔杳定定地看着他。 季承宁被他看得后颈有些麻,忍不住捏了捏脖子,不期按到一处淤痕,疼得他嘶了声。 脖子什么时候受伤了? 季承宁道:“表妹,为何这样看我?” 崔杳拂袖而去。 季承宁:“???” 人心反复,尤其是他表妹这样的性情更是高深莫测,季承宁自觉脑袋本就不好使,况且折腾了半日,头脑更是发晕。 猜不出来他就不猜。 小侯爷的优点是从来不会自讨苦吃。 他拾起被崔杳扔到床上的火器,若有所思地点了眉心,有阴霾在他眼中汇集。 “世子。” 季承宁偏头。 只见个清秀的小厮立在门口,含笑问道:“小姐问您,可要用午膳?” 季承宁方才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一扫而空,“要要要!” 他就说,他表妹绝不忍心放他一人不管。 不多时,即有侍人引季承宁去花厅用膳。 花厅内既有地龙,又备了碳火,温暖如夏,房中摆着数个花缸,全部植变种的矮晚山,甫一进去,艳红若烈焰燃烧,香气扑鼻。 季承宁见状有些得意。 他表妹果然甚爱晚山。 花厅正面没有墙,而以锦幛屏风遮挡。 半遮半掩,可见院内种了棵杏树,四人合抱粗细,木叶在风中摇曳,簌簌作响。 季承宁忽起玩心,绕过屏风。 他扯下腰间环佩,挑了根最醒目的枝条挂上。 羊脂玉环随着主人的动作彼此碰撞,泠泠作响。 季承宁心满意足地去用膳。 口味照旧清淡,季承宁深觉季琳吃斋时都不过如此,但做得极好,淡而有味。 季承宁放下玉著,“你们姑娘可要和我一道回去?” “回世子,姑娘特意交代过,他还有事,请世子自便,府内车驾随世子取用。” 季承宁弯眼,“好,预备车马,我要回侯府。” 小厮躬身出去。 季承宁又喝了两盏玫瑰花露,餍足而归。 崔杳在二楼的窗前居高临下向下看。 风动,木叶擦磨。 “叮珰——” …… 季承宁回府先沐浴更衣,然后翻找出了份礼物,去中南别苑找梅雪坞。 梅雪坞听小侯爷携礼而来,之前小侯爷态度过于恶劣,扇人耳光时力道也太重,以至于梅雪坞此刻简直受宠若惊,忙换了衣服出去迎接。 季承宁来时身后跟着个捧礼盒的小厮,他见梅雪坞匆匆出来,笑道:“多谢梅郎君招待,我特意给郎君备了一份礼,望郎君不弃。” 季承宁语气虽算不得柔软,但自有三分含情在。 似怒还嗔。 兼之眼尾微红,一片倦累餍足之态,梅雪坞看着他,只觉尾椎骨都麻酥酥的。 他伤虽还没好,但已忘了疼,亲亲密密地牵住季承宁的手,笑道:“小侯爷礼太重了,我昨日酒醉,不能送小侯爷,还望小侯爷见谅。” 梅雪坞当然知道季承宁中途离开,但管事说季承宁是被表弟带走的,他便理所应当地以为是季琳不愿季承宁夜不回府。 那被打晕的脔宠更无所谓,无非是不合小侯爷心意。 季承宁今日都来拜会了,可见对昨晚的招待也算满意。 只可惜了那么好的机会。 季承宁居然没甩开他的手,还朝他笑,“梅郎君,为何不打开盒子看看?” 梅雪坞有一瞬晃神。 可惜,实在可惜! 生得这般绝世颜色,偏偏又有煊赫的家世,若是寒门子弟,不,哪怕是个小官员也好,都能任他玩弄,予取予夺。 现下却只可远观,莫说是亵玩,稍微淫邪地打量几眼季承宁,眼珠子都能被小侯爷剜出来。 梅雪坞喉结焦渴地滚动,“既然如此,在下却之不恭。”说着,去开礼盒,眼睛却还是垂涎欲滴地盯着季承宁看。 然而余光一瞥礼盒中的东西,他面上笑容瞬间僵住。 因为那盒子里装得不是珍奇礼物,而是,一条鞭子。 一条糅了铁线进去,看上去分量不轻,寒光四溢,能生生将人抽死的鞭子。 梅雪坞愕然,“这是何……” 下一刻,一只雪白的手攥紧了鞭柄。 被季承宁拿令牌扇耳光的记忆陡然涌来,梅雪坞满目惊恐错愕,他想跑,然而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又怎么挣脱得开小侯爷的桎梏? 他拼命往外扯手臂,但纹丝不动。 半秒后,鞭子破空而来,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啪——” 狠狠抽到他大腿上。 梅雪坞疼得面容扭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季承宁你疯了!” 季承宁反手又是一鞭,冷笑道:“敢给我下药,我看你才是疯了!” 登时血液飞溅,落地洇开,艳丽若桃花。 “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 特意远远地守在月洞门外的护卫们听里面叫声越来越凄惨,有些疑惑地对视,忽地意识到不对劲,“快救人!” 待他们破门而入,梅雪坞已趴在地上,哀哀地呻吟了。 季承宁抽出手帕,裹住鞭子,沿着鞭身往前一捋,拭去上面的血和肉丝。 梅雪坞眼珠吃力地转动,被怒火烧得血红,“你等着……” 季承宁含笑截断,“等什么,等你变成恶鬼来找我索命吗?” 他松手。 梅雪坞下意识缩瑟身体。 然而落下来的不是鞭子,而是一条染血的手帕。 “梅郎君,”季承宁微笑:“你好自为之。” 语毕,扬长而去。 众护卫不敢阻拦。 一则小侯爷腰间还带着把擦得油亮的火器,他们虽没用过,但也听说过,这凶器打起来如同平地炸雷,十丈开外还能打死人,根本不敢近身。 季承宁向外走,听梅雪坞尖叫道:“别碰我,我要入宫,我要见陛下!” 他就不信,自己只因为请季承宁喝酒就被打成这样,陛下能视若无睹! 季承宁轻笑了声,上马车,吩咐道:“去皇宫。” 因季承宁素受宠爱,可直接入宫,但他还是让人通报了声。 秦悯亲自来接他。 却见往日威风八面的小侯爷眼眶通红,惊道:“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哪个不开眼的敢惹小侯爷? 就算有人敢惹,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季承宁吃到亏啊? 季承宁吸了下鼻子,摇头不言。 许是因为季承宁平日太跋扈,难得受了次委屈,连秦悯都觉得小侯爷这幅模样可怜。 他引季承宁到书房外等候,不多时便出来,“小侯爷,陛下宣您进去。” 许是并无大事,御书房内没有大臣在,皇帝着一身家常袍服,正捧着卷闲书看。 听闻季承宁来了,皇帝也不抬头,笑道:“承宁今日怎么想起……”他抬眼,话音遽然顿住,季承宁鼻尖是红的,眼睛是红的,嘴唇却苍白失色,唯上面落着个深深的齿痕,皇帝一惊,“这是怎么了?” 秦悯忙道:“回陛下,小侯爷一来就这样了,也不跟奴婢说,奴婢实在不知。” 皇帝思量几秒,“你先下去。” 果不其然,秦悯这个外人一出去,季承宁便跪倒在他面前。 他低着头,几乎要把脑袋埋到地上,他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竭力压制的哭腔,“陛下,臣来请罪。” 皇帝揽住他的手臂。 季承宁上回在他面前掉眼泪还是十六年前,巴掌大点的时候。 皇帝放柔了语气,“哭什么,和姑父说。” 皇帝不轻声细语还好,一安慰却见小侯爷氤氲着的泪再忍不住,泪珠簌簌落下。 像个在外面受尽委屈,见到最亲近,最能依靠的亲人长辈的孩子。 “我,”季承宁哽声道:“我把梅雪坞打了。” 皇帝拿帕子的手顿住。 什么? 他险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的好侄子是在和他说,把他亲姐姐的儿子也就是他亲外甥打了,现在正在他腿边嘤嘤哭? 这若是他的皇子们,不,他的皇子们根本不敢在他这个父皇面前掉眼泪,可——便是再心疼季承宁,皇帝都产生了个疑问,你再一次把梅雪坞打了,你打了人家,怎么好意思到朕面前哭? “承宁。”皇帝沉声道。 季承宁抬头。 泪珠盈睫,鼻尖通红的,像是意识到自己这幅样子狼狈,他一下别开头,可想到陛下是九五之尊,又慌张地转回来。 又委屈又可怜又依赖。 好像自己再不给他做主,天底下就无人能向着他了。 帝王享受这种被全心全意仰赖的感觉,更何况,这还是他素来宠爱,看着长大的少年。 压下胸口那种轻飘飘的愉悦,皇帝:“那为何打人?” “先前梅雪坞公务期间嫖宿男妓被臣抓住,军法处置的事情陛下是知道的,”皇帝点头,“之后梅雪坞派人来给我送拜帖,邀我去他家别苑,我想着梅郎君到底是陛下的亲外甥,不宜结怨,”皇帝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季承宁,这讨好的心思,浅显得一眼就能看出来,“便只身赴约,谁料梅雪坞竟然……” “竟然什么?” 季承宁义愤填膺,“竟然给臣下那种药!” 皇帝一愣。 看着季承宁羞愤的表情,一下明白了所谓那种药是什么。 梅雪坞他们竟然想借美色控制季承宁,进而,皇帝神色发冷,妄图插手轻吕卫的事务。 轻吕卫是他的近卫,他们这些豪族子弟不知用了几次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方式,利诱威逼了多少人。 好大的胆子! 涉及公事,皇帝语气异常平静,“那你想要什么结果呢?” “梅雪坞等人屡教不改,顶撞上官,又给臣下药,意图不轨,臣以为,最轻也要……” “也要什么?”皇帝眯起眼。 小侯爷一无所觉,忙着得寸进尺,掷地有声地丢下一句话,“也要将他们逐出轻吕卫!” 就这样? 皇帝啼笑皆非。 瞧小侯爷恼恨的姿态,还以为要将将梅雪坞他们诛了九族呢。 但皇帝太知道臣子们讨价还价的把戏,“还有什么?” 小侯爷道:“还有,还有若是大长公主来求太医,陛下能派给医术不好的吗?” 皇帝无言片刻,“胡闹。” 他到底指望季承宁这个脑子想出什么高深莫测的主意,“还有呢?” 季承宁小心翼翼地瞅了眼皇帝,声音越来越小,“还有,我能把罗幸之他们这些和梅雪坞沆瀣一气的混账再打一顿吗?” 皇帝:“……” 他终于无奈地笑出了声。 到底是个秉性纯良,没有心眼的孩子。 季琳那老狐狸,怎么把侄子养得这样好的? “好好好,朕都答应你。” 季承宁眼前一亮。 “但打人不行。” 这孩子哪里是受了委屈,分明是给别人委屈受了,怕梅雪坞来告状,先发制人罢了! 因为这点小心思实在太好看出来,但又因为过于好辨别,就像是小孩子撒娇争宠的手段,不会惹他厌烦,皇帝话锋一转道:“承宁,你要好好和你二叔学学。” 季承宁哼哼,“我学不来。” “哦?” 提起二叔他终于露出了点笑意,他面带得色,“臣二叔那是正儿八经的状元郎,当年天街乘马,蟾宫折桂的文曲星下凡,臣连四书五经都没看完呢,让臣学二叔,您可饶了臣吧。” 他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心道。 但他没有纠正季承宁,反倒说:“你竟好意思说出口?” 季承宁捏了下自己的脸,“我脸皮厚。” 皇帝不觉微笑。 季承宁笑嘻嘻地说:“但有一点我比我二叔强。” “哦?” 季承宁骄傲地扬起下巴,“我有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叔叔,我二叔却没有。” 皇帝听到这话险没踹他一脚,下意识往季承宁脸上看,他刚哭完,擦过脸后,肤色愈发白,真是轩然霞举,俊美飞扬的漂亮郎君,遂道:“确实生得好,你受了委屈,朕就给你个天大的恩典如何?” 季承宁看着皇帝可称慈祥和蔼的笑容,心中蓦地生出了种不想的预感。 皇帝笑眯眯道:“承宁你也不小了,行事还如此稚气可不行。” 季承宁忙道:“臣谨记陛下教诲,臣日后定然多加改正。” “你这个性子,”皇帝哼笑了声,“朕倒想着有个稳妥持重的人时时劝解督促你更好,”他看向季承宁,“恪敬与你年岁相近,她性情恭谦稳重,正与你相配,朕记得去年你们二人还见过,据说是性情相投,十分融洽。以朕看来,若给你和恪敬赐婚,也不失为一桩良缘。”——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他声音透着些古怪的沙哑。…… 季承宁如遭雷击,顺滑无比地往下一溜,立刻将头叩到地上。 皇帝见状面色微沉,“怎么?” 他声音里依旧含着笑意,却透出了种久居上位者,不可僭越、不能置喙的威仪。 “回陛下,陛下厚爱,臣感激非常,”季承宁喉结紧张地滚动,“只是臣秉性轻浮,难成大事,恪敬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臣实在配不上公主,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心平气和地哦了声。 一点湿润从额角浸出,季承宁思绪飞快流转,张口就道:“况且,臣,臣身有隐疾,恐耽误公主一生。” “什么隐疾?” 季承宁小心翼翼地抬眼,少年人方才哭了一通,眼皮还红红的,这样自下而上地看人更显可怜,“臣不能明言。” 四目相对。 季承宁忽地极尴尬地扭过头,语言又脏。 皇帝突然明白了季承宁所谓的隐疾到底是什么玩意。 一时之间连帝王都有些瞠目结舌,“可朕听说小侯爷身边美色如云,你那风流名声,连后宫都知晓!” 季承宁耳朵尖通红通红的,“正因为臣有疾,所以才……”他语焉不详。 但明言之意皇帝当然清楚——就因为小侯爷不能人道,所以才找了一堆美人,以充脸面。 皇帝方才的薄怒瞬间散得干干净净,他欲言又止,看向季承宁的视线中多了几分怜悯,不过,他心道,这孩子向来胆大包天,为了不被指婚,也不是没有说谎的可能。 季承宁见皇帝不语,又针真挚无比地补充,“陛下若疑臣,尽可请太医令来为臣当场检查,只不过,”他神情愈发可怜,“此事太过丢人,能否请陛下莫要向外人透露。” 虽为难,却还是对长辈信任至极。 皇帝神色稍缓,轻叱道:“胡闹,御书房是你脱衣解裤的地方吗?” 季承宁黑眸中若有水光闪烁,很是委屈。 “罢了罢了,”皇帝摆摆手,忽地想到自己上次这么无可奈何还是面对季琳,更觉无奈,长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让太医令给你开些养身的补药。” 季承宁乖顺地点头。 皇帝头疼,“你下去罢。” 季承宁垂首,“是,臣告退。” 小侯爷甫一走出书房,但闻佩环摇曳,步摇与满头珠饰相撞,声响琳琅,宛若水珠落石。 他看去。 荣熹长公主一身庄肃宫装,正快步走来。 他见礼,“大殿下。” 荣熹勾唇,越过季承宁道:“秦公公多礼,起来吧。” 众太监皆起身,独留季承宁一人躬身颔首地站在原地,日光影绰,恰到好处地在少年人眼前投下片阴霾。 一如荣熹现在的心情。 她家儿郎不好,自有她教养,季承宁算什么东西,不过伯爵之子,不入流的小官,仗陛下的势狐假虎威而已,岂轮得到他插手? 更何况她儿子并无过错,主动低头好心宴请季承宁竟被毒打了一顿,荣熹就算是个泥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荣熹正要与季承宁擦身而过,而后好像忽地注意到他了似的,脚步放缓,“你的所作所为本宫本不屑理会,不过,看在你是本宫晚辈的份上,本宫告诫你一句,凡事过犹不及,千万,别让自己落得众叛亲离,不得善终的地步。” 季承宁姿态愈发恭顺,“多谢大殿下教诲。”他含笑抬眼,“只是臣是陛下一手提拔,大殿下这句不得善终,臣不明白,还请大殿下为臣解惑。” 是不是在说,陛下不能容人,鸟尽弓藏,凡近臣、宠臣、功臣,皆会不得好死? 荣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面色一白,冷笑道:“本宫不与你口舌之争,你好自为之。” 语毕,一甩袖子,快步走向书房。 季承宁哼了声。 秦悯讪笑道:“小侯爷,奴婢送您出去。” “不劳烦公公了。” 说完,自行离去。 季承宁还未回府,陛下的旨意已经到了。 皇帝如他所愿地处置了梅雪坞、罗幸之、陆勋等人,将他们逐出轻吕卫,且因其家族教子无方,皇帝大为恼火,干脆二十年内都不许这几家将子弟送入轻吕卫。 梅雪坞作为主谋,被皇帝勒令禁足反省。 季承宁知晓后得意洋洋地同崔杳吹嘘了遍自己的英姿,如何将梅雪坞打得屁滚尿流,如何有先见之明,面圣时如何巧舌如簧,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结果。 崔杳看他,小侯爷想竭力掩盖得意,奈何他根本藏不住自己的信息,若有尾巴,此刻已经要摇晃到崔杳脸上了。 他一面给季承宁倒茶,一面柔声夸奖,“世子聪慧,旁人莫能及。” 季承宁骄傲地扬起下颌。 崔杳将茶放到他面前,柔声道:“只是,之后呢?” “之后?”季承宁疑惑地看着崔杳,“什么之后?” 崔杳了然,以季承宁而言,此事已经结束,自然没有所谓的之后。 视线悄无声息地爬上季承宁的脸。 他身上到底留着永宁侯的血,天性狠辣果决,胆大包天,然而被娇生惯养得太久了,累世富贵豪奢磨损了戾气,故而处事又透着股天真。 他以为事情到此为止,但被二十年内禁止再送子弟到轻吕卫的家族后嗣众多,能袭爵的却少之又少,科举需凭真才实学,于他们而言更为艰难,唯一一条唾手可得,又有望得宠于上的道路被季承宁亲手截断,他们如何不会怨恨? 不敢怨恨皇帝,但敢将矛头指向自入官场便动作不断,名声极一般,且无党羽门生故交的季承宁。 崔杳眸光暗沉,思量几息,正欲开口提醒,却见露出了季承宁恍然大悟的神情。 还不算太笨。 崔杳居然生出了几分欣慰之感。 季承宁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之后陛下给我和恪敬公主赐婚。” “咔!” 茶盏与桌案相撞。 季承宁不解地看他。 崔杳微微笑,“您继续。” 极含情脉脉的语气,这三个字经过崔表妹尖齿咀嚼,几乎是被碾做齑粉逸散出来的。 语毕,端起茶喝了一口。 热茶入喉,更添烦躁。 季承宁欲言又止。 茶不是给他倒的吗? 但表妹看起来很渴的样子,季承宁就没多问,“陛下说我与公主年岁相仿,性情互补,或可为佳偶。” 幸而有茶杯,能掩饰一二,不然季承宁就会看见他向来温润柔和的表妹唇角的笑冷冽得吓人。 崔杳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愈发温柔,“世子应了?” 季承宁正好闲得发慌,见表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忍不住起了几分逗弄之心,“我缘何不应?天子赐婚,何其显耀,更何况恪敬公主样样皆好,与我成亲是公主屈尊而我高攀,”桃花眼笑乜崔杳,“更何况,与公主成婚,于我仕途更有益。” 诚如季承宁所言,他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皇帝有意,又怎么会容他拒绝? 崔杳只闻得耳畔响声轰然,他像是没听清季承宁所言,面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 倘若季承宁成婚——不绝无这种可能以季承宁那桀骜不驯的性子若真不想做什么就算将刀架在他颈上他也不会做可毕竟是君王赐婚季承宁极重季琳就算……往日最心细如发的人才看清季承宁的眼神。 小侯爷笑意悉堆眼角,眸中闪着促狭的光。 崔杳心头蓦地一松。 季承宁在说笑。 崔杳方才脑中想法闪得飞快,现下又一瞬放松,竟陡地生出了些死里逃生的庆幸。 无论是真是假,他冷漠地想,都与他无干。 他岂会在乎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 崔杳也扬起笑,顺着季承宁的话往下说,“既然如此,若嫁太孙太子,世子的仕途岂不更顺当?” 反正是逗趣,季承宁毫不在意,他故作思索,沉吟道:“本朝没有太孙,”据他所知原本有太孙,在悼怀太子病逝后,先帝悲恸不已,转而立太孙,可惜小太孙体弱多病,不足五岁便也仙去了,“太子……”他眼前一亮,“阿杳,你说得有理。” 崔杳:“……嗯?” 怎么就有理了? 季承宁抚掌,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你说得很是,我明日便去见阿,去见太子殿下,和他说,我不要做东宫管事,我要做太子妃!” 崔杳素净的脸上毫无表情。 周彧有什么好,优柔寡断、虚伪造作、假仁假义,季承宁竟然真愿意做太子妃。 可转念思之,他说的是要做太子妃,而不是说要嫁给周彧,崔杳心绪又微妙地平稳了些。 季承宁见崔杳瞳仁被刺了似地紧缩了下,以为自己终于骗到了表妹,愈觉得意。 犬齿切入唇肉,疼得人半边脸都发麻,崔杳却觉理智终于回笼,生生笑了出来,柔声细语,“那等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大贵人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手比脑子更快,迅速地往崔杳面上挥去。 崔杳一动不动。 静静等待着对方惊怒的动作。 可那只手却在他唇边,虚空重重拂了两下,好像掸去灰尘似的,“不敢胡言表妹,”季承宁低语,“这可是大不敬。” 季承宁血气旺盛,身上素来热烘烘的。 纵然没有肌肤相接,崔杳却感受到了点暖,笼罩在唇边。 他眼角很轻微地抽动了下。 “多谢世子提点。” 他声音透着些古怪的沙哑。 沉默几息,他话锋一转,“世子现下圣眷正隆,我本不该多言,”他好像才发现给季承宁倒的茶被自己喝了,面色凝滞了一秒,起身又倒了一杯,放到季承宁面前,“然居安思危,以我浅薄之见,世子若只凭盛宠立身,未免,有些不稳。” 季承宁深以为然。 其实崔杳说得过于委婉了,岂止是不稳,他无根基,只依靠皇帝喜恶为官,人心如流水,何况圣意更不可揣测,皇帝今日能将他捧上高位,明日厌弃他了,就能让他重重摔下来。 不过,季承宁讶然,他表妹有如此见地,倘只能深居府中,成婚后困于内宅,未免令人叹惋。 永宁侯治军时尚有女兵士,号为鸾仪,官阶最高者曾居三品,为此永宁侯被御史弹劾了好几年,道其广募女兵士乃为逞其□□,名为军士,实乃军妓,被年末回京述职的永宁侯当廷殴之。 此后,永宁侯与御史台势如水火。 可见他们家和言官关系不好乃家学渊博。 翌年大军伐漠南,鸾仪军取先登之功,永宁侯上书表奏,为鸾仪卫请赏,又遭御史台好顿弹劾,这回骂是在给朝廷做祸,致使妇人之心动荡,不安于室。 永宁侯还京时又将弹劾自己的御史打了一顿。 可惜,鸾仪军在永宁侯身死后被迅速裁撤,直至而今,已甚少有人知晓。 知晓此世间有女子如此,也曾马踏沙场,浴血拼斗,为国立下赫赫战功。 可惜…… 季承宁长睫微垂。 下一刻,他露出个满不在意的笑,“阿杳所言极是,只不过,”他点了点自己的脸,“我本来就是外戚。” 倚帝王宠爱而青云直上,受帝王厌恶而依照跌落。 只是如此。 他无比清楚。 季承宁说这话时不以为耻,反倒颇有些自得。 眼含清光,神采飞扬的,让人想捏捏他的下颌。 崔杳定定地看着他。 季承宁一无所觉地和他对望。 后者生着双淡色的眼珠,虽剔透,却算不得十分明亮,眼内微有血丝。 很像,蒙了层暗光的玉璧。 季承宁一怔,旋即弯起了眼。 果真是美人,五官轮廓每一处都生得恰如其分。 崔杳蓦地转脸。 季承宁从不掩饰自己对皇权的俯首,只要足够有权势,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依附,乃至做……更过分的事情。 到那时,季承宁也只会难耐地、被迫地承受着着,捱得艰难,却又竭力压制自己,不得反抗。 崔杳端起茶盏,将残茶一饮而尽。 季承宁就在他面前,笑靥粲然,不染纤尘,无分毫引诱之意。 在季承宁不曾在意的片刻,一道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全身,阴暗又粘稠,宛如泥沼。 “阿杳,”季承宁突然出声,他见崔杳朝自己露出个温和无害的笑容,温声道:“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着男装很好看?” 砰、砰、砰。 又来了。 那种宛若火枪爆鸣瞬间的震颤又来了。 崔杳盯着他,缓缓摇头,“我甚少着男装。” 除了小侯爷惯会拿花言巧语哄骗他外,也从未有人赞过他样貌尚可。 季承宁点点头,复道:“表妹久居侯府,长日漫漫,可觉得无趣?” “若世子有吩咐,但请明言,倘我能做到,定万死不辞。”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崔杳微笑:“世子请讲。” “我镇日巡视,难免遇到些棘手之事,表妹颇有见地,倘表妹能在我身边为我筹谋,可大大解我忧劳。” 季承宁一口气说完。 崔杳闻言第一反应是,他这位心性不定的世子又开始怀疑他了,要么,就是故技重施,逗他玩笑。 然而四目相对,季承宁眸光清澈,给人十分真挚之感。 崔杳一怔。 他愕然地发现,季承宁竟然是认真的。 见他不言,季承宁难得惴惴,立刻解释道:“表妹若是不愿意,此事当我没从未提过,是我唐突,表妹你莫要……” 不要再听下去。 季小侯爷倘若着急了,语速就会比平时更快,吞音略有些黏,就显得十分甜腻温柔。 像是,某种蓄意的引诱。 不要再听下去。 崔杳想。 拒绝他。 应下此事于你而言绝无好处,反而会因为同季承宁长期相处更容易露出破绽,况且他身份诡秘,必须少在人前出现。 利弊权衡,锱铢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崔杳说:“好。” 第30章 第三十章 崔杳冷静地说:“没进去,歪…… “只是,”崔杳又道:“我还有一卷书未抄完,倘世子不急,可否给我十日时间?” 季承宁失笑,“我是求表妹为我办事,岂有表妹请我宽限时日的道理,”他弯起眼,“只要表妹愿意来,去无论多少日都好。” 二人又闲聊两句,崔杳见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 翌日清早,季承宁再度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喃喃:“何日辞官归故里,睡到日上三竿时……” 在国子监时不想上学,入仕为官后不愿上班。 季承宁又哈欠连天地哀叹了声。 待梳洗更衣完,又是一派人模人样,八面威风地去官署。 因梅雪坞、陆勋、虞道嵘、罗幸之等人往日在官署里自持身份,行事张扬跋扈,之前的司长大人不敢得罪他们,反倒纵容,与其称兄道弟,所以当几人俱被逐出轻吕卫,且这几族二十年内再不许送子弟入禁军的消息传来,整个轻吕卫都为之一振。 季承宁小侯爷不但心狠手辣,一击必中,兼有陛下宠信,无人可撼动其地位。 这是众护卫得出的共识。 风气愈加整肃。 李璧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位小侯爷做事太雷厉风行,日后必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喜的是,季承宁对他印象不错。 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于是凡季承宁小侯爷出去巡街,李璧必要跟随。 季承宁不以为意,随他去了。 这几日闲云坊内失窃之事频发,季承宁巡街时干脆不穿官服了,只着常服,又买了不少诸如琉璃钗环之类的小玩意,活脱脱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 随手拈起一枚扳指。 乃是晚山花盛放,日光下,流光溢彩,艳红如血,他忽地想到崔杳常带一枚银指环,素净得近乎寡淡,便笑道:“这个多少钱?” 他半侧着身,虽站在宝光阁大堂内,视线却时不时向外看。 坊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烟火热闹景致,并无异常。 季承宁正要收回视线,目光流转,落到一少年身上,陡地顿住。 伙计笑道:“回小公子,这枚指环两……” 季承宁扭头,迅速道:“给我包起来,我等下来取。” 语毕,快步踏出宝光阁。 人群摩肩擦踵,季承宁仰起头,仔细分辨,果然再度看见了那少年人。 他一边走一边翻着新买的书,满心都扑在上面,根本没有留意,一样貌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正挤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朝他伸出手。 季承宁疾步上前。 手指灵巧地一勾,就将荷包解了下来,那少年依旧无知无觉地向前走着。 毛贼掂量掂量了一下荷包的重量,满意地咧嘴一笑,忽觉肩膀发沉,有什么东西搭在了肩头。 是,人的手。 贼人猛地回身,抬手就是一拳。 不料对方动作比他更快,矮身躲过,扫腿而去,狠狠踹向他的膝盖。 “扑通!” 毛贼哎呦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种种倒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听到声响,那少年茫然地转头,看见哎呦哎呦不断呻吟的男人还有些茫然不解,目光一扫,落到季承宁脸上,立时满面喜色,“承宁!” 这少年正是曲平之。 季承宁正在解束绳,闻声抬头一笑,“曲状元好用功啊,连钱袋被人偷了也不知。” 曲平之一愣,抬手去摸腰间,果真空无一物。 那贼人趁着二人说话,目光陡地发狠,袖口一抖,见季承宁要捆他,袖子狠狠朝他脸上扬去。 火辣辣的烟气瞬间蔓延! 季承宁毫无防备,被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动作却半点不迟,抬腿就将挣扎起身的贼再度扫倒,一脚踏上他的背心,呵斥道:“老实点!” 众人这才意识到有贼。 只听人群中惊呼连连。 “哎呦我的钱袋没了!” “我的玉佩!” 季承宁只觉眼睛发疼,一面泪珠簌簌下落,一面拿起绳子,利落地将此贼捆成了个中秋大闸蟹,漂亮逼人的脸蛋凑近,狞笑道:“好大的胆子,敢袭击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贼人这才意识到季承宁不是个好欺的,连连哀求道:“大人,小的是初犯,小的再也不敢了!” 连脸都来不及擦,高声道:“轻吕卫执法,倘有丢失财物者,一律到登闻坊轻吕卫官署取。” 鉴于轻吕卫近日风气大改,在百姓心中终于从土匪升格成了正规军,皆无异议,反而赞其身手好,为民除害。 有看热闹的伙计认出了这泪水涟涟但看上去一点都不好欺负的人正是轻吕卫的长官,忙去端了水,“小大人,可要洗洗脸?” 季承宁将犯人交给李璧,自己通红着眼点头,“多谢。” 冷水沐面,季承宁才觉得脸上的刺痛消解了不少。 一只帕子递过来,季承宁接过,擦了把脸。 他笑道:“你也忒不小心了。” 曲平之耳尖赤红,赧然道:“我方才一直在想春闱的事情,”见季承宁眼底仍泛红,忧心忡忡,“承宁你眼睛如何,我带你去看大夫。” 季承宁摆摆手,“官署里有府医。” 两人数月没见,一时间都有些无言。 先时虽也聚过,但季承宁要忙共事,周沐芳业已入龙霄营,日日都要训练,而曲平之则在准备春闱,从前形影不离,这段时间来,却知见了寥寥数面。 曲平之面露愧色,季承宁笑着转移话题,“春闱将至,平之可要蟾宫折桂曲了。” 提起春闱,曲平之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不少,道:“多谢世子吉言。”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慌乱地解下一只荷包,说:“给世子。” 季承宁接过。 低头一看,乃是只极精巧的样子,绣着赤红如火的合欢花。 “世子近来案牍劳形连我都有所耳闻,世子是谋大事的人,朝堂波诡云谲,我帮不上忙,”曲平之声音越来越小,耳朵越来越红,“只得祈求神佛护佑,我特意去求了平安符,虽则子不语怪力乱神,然而……” 话音越发慌张,像是怕季承宁嫌弃。 季承宁笑道:“多谢平之,我定然日日带着。” 话音未落,却听不远处同僚唤道;“大人!” 曲平之神色有些不舍,却还是道:“世子公务繁忙,我先去了。” 季承宁点点头,“待你考完,我和沐芳请你喝酒。” 曲平之笑,“好,一言为定。” 二人相背而去。 季承宁打开荷包,里面果然放着一只平安符,正面以朱砂写着:百世无忧。 后面则是:诛邪退散。 季承宁心头泛暖,一笑,将平安符放进随身的袖袋里。 待回官署,他眼睛依旧疼痒,季承宁没忍住揉了两下,指下肌肤滚烫,略有些肿。 看东西也影影绰绰,竟将立在官署外的人影看成了表——表妹?! “表……”季承宁迅速咬了下舌尖,不是幻觉,“表弟,你怎么来了?” 崔杳柔声道:“书抄完了,我便来看看世子。” 小侯爷眼眶泛红,眼皮有些红肿,泪水盈睫,偏生神情又满不在乎,崔杳见状快步上前,“这是怎么了?” 幽冷清丽的面孔陡然放大。 一点苦香拂面。 季承宁呼吸一滞,忙偏了头,“我们进去说。” 说着,牵住崔杳的袖子,进入官署。 府医立刻来给季承宁看过,无甚大事,只用冷水先将眼周的泪水、残余药粉擦拭过,再滴药即可。 崔杳立刻开始忙活。 季承宁则被迫躺在塌上,看他忙碌。 崔表妹才弄好了冰帕,正要往季承宁脸上擦拭,却听外面有人道:“大人。” 季承宁半撑起身,“进来罢。” 来人是江临舟。 容貌尚可。 崔杳蹙眉。 江临舟垂首道:“属下听闻大人的眼睛受伤了放心不下,便来看看,还望大人莫要嫌临舟多事。” 季承宁笑道:“你关心我,我岂会怪你,嘶……”冷冰冰的湿帕蹭过眼睫,他被冰得缩瑟了下,想躲避,却被表妹单手扼住后颈。 不让他逃开。 冰冷的、僵硬的手指。 比起活人的肢体,更像是,由冰玉支撑的,项圈。 季承宁身体发僵。 “别动。”崔杳道。 湿凉的气息与丝丝缕缕苦香萦绕在鼻尖。 季承宁屏息。 江临舟听那人语气强硬,不由得一愣,他本以为是下人在服侍季承宁用药。 他悄然抬眸。 季小侯爷被迫仰起头,修长荦荦的脖颈,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对面之人则居高临下,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不让他逃开,一手持帕拭泪。 动作强硬,却又透着种古怪的温柔。 不可置喙,不容抗拒的温柔。 丝丝缕缕,又连绵黏腻地缠绕上去,如蛛网绕身。 可季承宁偏偏又没有反抗的意思,江临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结结巴巴地说:“既然小侯爷无事,属下就退下了。” “嗯。”季承宁闷哼,“江郎君自便。” 正要踏出书房,江临舟却扭脸,想再看一眼。 只一瞬间,那正极专注地给季承宁上药的青年却倏地抬眸。 江临舟不期与之对视,被对方满目冰冷煞气惊得浑身发冷。 后背瞬间被冷汗洇湿。 江临舟连呼吸都有些不畅,却见那青年再度低下头,托着季承宁脖颈的手又悄然向内。 是个占有欲十足的姿态。 江临舟如坠冰窟,转身而去。 “江郎君?”崔杳冷不防出声。 通过数月来朝夕相处,季承宁已渐渐摸透了他表妹迂回委婉,甚至称得上别扭的性子。 但小侯爷现在对表妹喜欢正浓,只觉其人虽怪异乖张,但也不失可爱可怜。 遂不解释,扬唇笑看崔杳,“崔郎,”他一手扯住崔杳的衣袖,放柔了嗓音,“崔郎。” 季承宁刻意拉长了调子,比方才唤江临舟甜腻百倍。 崔杳只觉被块饴糖塞了满口,甜丝丝的糖水不住地往五脏六腑淌。 他心情微妙地平复,嘴上却道:“好奇怪的叫法。” 季承宁逗他,“你不喜欢我便不这样叫,也罢,如此唤人,不过是同僚间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罢了。” 崔杳眯眼,“和我,也是虚与委蛇?” 季承宁翘唇,反问道:“你是我同僚?” 暖暖的呼吸落到崔杳唇上。 明明不热,却无端令他觉得滚烫。 烫得崔杳想躲避,偏生又渴求,于是头垂得更低。 “现在是。”他声音有些沙哑。 一滴药滚入眼中。 季承宁下意识闭眼。 季承宁虽信任崔杳,却还是被弄得提心吊胆。 毕竟是人都不喜欢被拿着个异物逼近眼睛,何况这异物还会往下滴液体。 季承宁被弄得提心吊胆,好似在等刽子手砍刀落下,胸口砰砰作响。 崔杳冷静地说:“没进去,歪了。” 见对方置若罔闻,他手指微微用力,命令道:“睁开眼。” 小侯爷可怜兮兮地睁开眼,因为药粉的缘故,素日清亮凛然的眸光有些涣散。 药与泪一道自眼角滑落。 是艳丽的红。 崔杳呼吸猛地停滞。 他爱干净,小侯爷亦然。 所以,这点混合眼泪和药的液体,应当擦去。 帕子方才已用过了,他找不到新的,手指未免不洁净,唯有舌尖可用,既干净,又灵巧。 若他这样做了,小侯爷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大概会受惊逃开,避之不及。 如果告诉他这是治疗的一部分,现下还算信任依赖他的季承宁会不会乖乖地忍受呢? “大人!” 崔杳猛地退回原位。 他深吸一口气,阴森森的视线往李璧身上一掠而过。 李璧不明所以地搓了搓胳膊。 大人的书房好冷,才四月就开始用冰盆了吗? “什么事?” 一无所知的季承宁朝好心为他上药的表妹感激一笑。 这样不设防,倘若心怀不轨者,会被怎样过分地对待呢? 崔杳死死地扣住了扳指。 越扣,越紧。 扳指内的机扩被大力按压得发出了轻微的颤音,好似骨头被折断时发出的悲鸣。 李璧见季承宁眶血红一片,大惊失色,“司长,您眼睛怎么更严重了?” 季承宁简短道:“上药而已,你先说出什么事了?” 李璧瞅着崔杳,欲言又止。 “这是我自家表弟,无妨,你直说吧。” 李璧又快速地环视了一圈,好像在提防什么一般,复压低声音,“大人,梅家出事了!” 季承宁一愣,“嗯?” 他要坐起,保持这个姿势身体却麻了大半,身形一晃,被表妹牢牢扶住。 李璧沉浸讲述大事的紧张亢奋中,根本没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 他语速极快,“原本是司天监的官员上报陛下说京城北郊有龙气,请陛下慎之,陛下就派了官员去查看,不料那处龙气所在竟是长公主的别院。” 季承宁有些疑惑,“这也算是出事?” 长公主是皇帝亲姐姐,别院有龙气,能寻出一百个理由搪塞过去,更何况,陛下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处置长公主? “不不不这一干官员本要回去,谁料被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拦住,言自家子女在别院附近走失,杳无音讯,官员们问过方知,失踪的少男少女竟有近三百人之多,兹事体大,为首官员不敢隐瞒,如实上报陛下。” 李璧喝了口茶,又迅速道:“陛下大惊,派刑部、大理寺、还有绣衣司一道去查验,”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惊惧,“不想,别院内无户籍的奴隶有上千人。” 没有户籍,就意味着在法理上,世间没有这个人。 可以随意处置、发卖,乃至虐杀。 “之后刑部侍郎又在别院不远处的后山上发现了几十具尸骨,有的骨头森白,有的才下葬不久,衣服还完好无缺,绣衣司拷问别院管事,他一股脑全招了,说是主人,也就是梅雪坞授意其所为,他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诱拐清白人家子弟,肆意玩弄杀戮,现下激起了民愤,桩桩件件都足够梅雪坞死一万次! 季承宁眼中闪过浓浓的憎恶。 四目相对,崔杳轻轻垂眼。 长睫宛如脆弱的蝶翼。 季承宁以为他害怕,悄然拍了拍他的手背,权作安抚。 “陛下震怒,”李璧厌恶地说:“此事还不知要如何发落呢。” 季承宁无言片刻,忽道:“你怎么知晓得这么清楚?” 李璧摸了摸鼻子,小声说:“在下有亲戚在绣衣司,”他讨好一笑,“大人您可别向外说。” 季承宁知道李璧的用意,沉吟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 “大人客气,您是我的上司,我但有所知,自然不能隐瞒。”见季承宁眼睛还通红,又马上道:“大人,属下先下去了,大人好好歇息。” 季承宁颔首。 李璧退下,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关上。 崔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圆盒,轻轻拧开,以指蘸了些。 季承宁犹在沉思。 他刚打完梅雪坞,梅家就出事了,难道是陛下有意整治这些豪族,杀鸡儆猴? 一点甜香扑鼻。 季承宁抬眼。 但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放大。 他强忍着没动。 手的主人似乎为他的听话感到满意,轻轻笑了声。 弄得季承宁耳尖发痒。 而后,这只手轻轻地落到他红肿的眼周,指尖轻按,温柔得好似拂去一片落叶。 触感凉且滑。 肿胀的肌肤如久旱逢甘霖,一下就舒服了不少。 是消肿止疼的药吗? 季承宁心说。 “在想什么?”崔杳见他若有所思,伏下身,轻声问道。 二人对视。 季承宁静默良久,蓦地露出一个笑来。 崔杳给他擦药的动作顿住。 季承宁歪头,一绺冰凉的发滑入崔杳手中。 剐蹭过指缝,痒得要命。 小侯爷戏谑道:“我在想,妆罢低声问夫婿。” 只是司空见惯的玩笑话,崔杳却猛地转脸,避开了季承宁的视线。 可正面,却是一面高大的铜鉴。 寓意着堂悬明镜。 镜中人一侧躺,膝头曲起,一晃一晃的,姿态安闲风流。 另一人则垂首,毫无表情,细看之下,却能看出他眼中的经络在颤抖。 二人在镜中对视。 崔杳的喉头滚动。 再滚动—— 作者有话说:本来要写四千,结果没收住,写到了五千三,就更新迟了,对不起老婆,QAQ。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牙尖发痒。 下一刻,季承宁眼前骤地一黑。 若非黑得很有层次,还隐隐有光透过,小侯爷险些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瞎了。 遮住他眼睛的东西触感细腻若流水,季承宁一捻边角,是,崔杳的手帕。 “嗯?” 崔杳平静道:“世子眼睛才上过药,恐日光伤眼,还是阖目休息会吧。” 季承宁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轻笑了声。 莹润的唇上翘,唇珠饱满,很有几分得意之态。 他笑得未免太张扬,叫人想,将这挑衅般的弧度压下去。 崔杳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无声无息地伸出凉得好像冰琢的一双手,二指并拢,轻轻按到季承宁太阳穴上。 “嘶!”季承宁被冰得差点跳起来。 他表妹是酥山成了精吗? 他张口欲言,可表妹又是好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抱怨吞下去,方才还上扬的唇角抿做一线,像只吃了亏又只能汪汪叫的小狗,气恼得团团转。 崔杳弯眼。 季承宁只觉被被一块冰贴在肌肤上,幸而崔杳是个活人,不会接触到温暖就化开,留下道道湿漉漉的水痕。 虽是在戏弄季承宁,崔杳手上的力道却恰到好处。 季承宁操劳半日,本就头昏脑涨,被表妹这样轻重得当地揉按了一番,顿觉舒坦不少。 小侯爷得了舒适,语调就愈发懒散,拖着没骨头似的尾音,“表妹,你手好冷,不若寻个太医来看看 ,如何?” 崔杳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息,“多谢世子关怀,只是从前我亦请大夫诊治过,大夫说我天生体温便比常人低,并无大事。” 季承宁唔了声。 崔杳按得太舒服,他甚至感受到了点困意,于是声音变得含含糊糊的,“殿下身上也凉,前些日子太医给他开方,仿佛是拿几味活血通经络的药沐浴,据殿下说,效果尚可,改日我将药方讨来,再找大夫看看,对不对你的体质。” 一番话说得贴心之至,叫崔杳眼中的笑意瞬间散了大半。 能让季承宁称为殿下,言辞还如此亲近的,唯有太子周彧而已。 他略略伏下身,几乎是在季承宁耳畔道:“世子怎么知道,殿下身上也冷?” 这算什么问题? 季承宁有些莫名其妙,加之神智不甚清明,随口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碰过。” 指尖蓦地顿住。 崔杳似乎没听清,温吞如水地、心平气和地问:“什么?” “殿下手冷,有时不爱用锡奴,我便给殿下焐一会手。”季承宁不觉有异,毕竟他和周彧认识十几年了,相交甚厚,也就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了。 御史台经常弹劾他对太子殿下轻慢无礼,季承宁没怎么样,先把周彧气得面色惨白,差点发邸报说孤乐意。 只是,这种相识多年,自然而然的亲密,落入旁人眼中就太刺眼了。 譬如说,落入他面前的崔杳眼中。 因为被手帕遮住了眼睛,所以季承宁看不见,他以为性情温驯的表妹在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看他。 阴沉,滞重,又挥之不去。 周彧凭什么,能得季承宁如此厚待。 崔杳弯唇,笑意却未至眼底。 倘若,指尖轻轻刮过季承宁鼻梁偏下的位置,一颗极小的痣,季承宁知道了周彧根本不是他想象中与他亲厚无比,从无隐瞒的挚友,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季承宁抬手,在崔杳眼前晃了晃。 “什么?” 小侯爷笑得很粲然,也很没心没肺,“要我给你也暖暖手吗?” 满腹阴暗的想法都随着季承宁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小侯爷骨相极好,每一节指骨都好看得宛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逃避似地下滑。 掠过季承宁的胸口。 他并不是那种清瘦干瘪的身材,入轻吕卫后锻炼量更大,于是胸口线条愈发流畅地隆起,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肉大多长在了这,有种富有力量的、健康的,几乎因人产生了某种食欲的肉感。 牙尖发痒。 他挪开目光。 却不可抑制地想到,季承宁血气充足,掌心向来温热,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经这样烫,被衣料掩藏下的呢,会不会更暖? “不必。”崔杳回答。 他的声音冷漠,带着一种好似被沙石磨砺过的,有些沙哑的平淡无波。 “珰——” 风动。 悬铃倏然作响。 …… 此刻,御书房内。 皇帝将奏折扔到案上,神色有些阴沉。 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此事不仅牵涉梅氏、公主府、郭氏、陆氏。 太巧了。他心说。 自从季承宁对梅雪坞发难后,这些隐匿在暗处的不法之举,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尽数冒了出来。 与其说是巧合,皇帝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问题是,是谁所为。 季承宁? 不,哪怕是为在轻吕卫中立威,季承宁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已远远足够,更别说背后还有皇帝在推波助澜,使轻吕卫内诸人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 更何况,皇帝也不觉得,自己素来宠信喜欢的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与手腕。 如果,是季承宁的二叔呢?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皇帝自己先冷哼了声。 季琳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如何保全永宁侯府,于季琳而言,不多事,就不会做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君臣相安无事地熬到他们两个都去死。 到底是谁? 皇帝忽然开口,“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隔着纱屏,一个内侍躬身回奏:“回陛下,殿下这半月来旧疾复发,只在东宫修养,与外并无牵连。” 皇帝皱眉。 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 又三日,崔杳正式入轻吕卫。 说是正式其实也不尽然,不同于他们这些有固定职位,有升迁可能的护卫,亦不同于府衙里处置杂事,由官家雇佣的小吏,崔杳的身份属于受季承宁所雇的文书。 有些类似于朝臣养在府中的幕僚,反正是季承宁自己花钱雇人,只要他想,顾上百八十个,一天换一轮也无人会置喙。 崔杳同季承宁去府衙当天,小侯爷送了表妹一只银质西洋荷包。 通体以银丝编织,制成了一个小小的网兜,可以放诸如官印、丸药、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倘内里无物,则可拧成一股,两边皆有机扩,扣在手上,乃是条篆刻西洋蔷薇藤的手链。 崔杳有些愕然,“世子这是作甚?” 季承宁笑道:“按律法规定,书办一个月俸禄三两银子,这是东家发的俸禄。” 崔杳闻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银链,扣在手腕上,“多谢世子。” 银光熠熠,配上崔杳锋利嶙峋的骨,愈显寒光四射,好看得到了凛然不可犯的地步。 季承宁多看了两眼。 崔杳似乎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手腕一转,将手放在膝头。 搭着银链腕骨正好对着季承宁。 小侯爷没忍住,又瞥了眼。 崔杳在季承宁的书房办公。 他知道小侯爷工作不算清闲,但没想过如此规律。 季承宁卯时四刻到府衙先料理一番昨夜突发的事务,辰时整操练两个时辰,而后用午膳,末时二刻巡街,申时三刻回府衙处理公务,酉时四刻散衙。 季小侯爷生怕表妹起不来,本想刻意早起二刻,不料自己打着哈欠起来,表妹已经穿戴整齐,立在院中同阿洛说话了。 从世子喜欢什么花到爱戴哪家的发冠,从他常穿的衣料绣花再到他爱吃的酒楼。 阿洛将不耐都写在了脸上。 这表小姐却不知知难而退,瞧只一味问自己想听的,还不忘从阿洛的只言片语里记录季承宁的喜好。 看得阿洛愈发堵心。 “世子平时也这个时辰起吗?” 季承宁脚步一顿。 表妹这是在说他贪睡? 崔杳余光一瞥,见他来了,面上冷冷淡淡的微笑瞬间为之一变,又真挚,又柔软。 小侯爷耳朵有些红,崔杳善解人意道:“小侯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些也无妨。” 季承宁难得尴尬,气恼地说:“你比我还小呢,表妹莫要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 “对不住,”崔杳含笑垂首,“是我说错了。” 季承宁哼了声。 好不容易才将世子的毛捋顺。 下午崔杳第一次同小侯爷巡街。 季承宁觉不够,嘴里含着拿鸭舌香、薄荷、还有姜汁压在一处制成的糖块,又凉又辣,他鼻尖都呛红了,却觉得清醒而舒畅,见崔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糖袋递过去,“要吗?” 崔杳婉拒。 城门附近,但见客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其中最壮观的当属一挂着官牌的马车,前前后后足有数十架。 季承宁低声对崔杳道:“按律,挂官牌的车马不必查验货物,只核对勘文,确认主人身份即可。” 崔杳颔首,“我记下了。” 季承宁带着崔杳上前。 守门巡逻的是一支禁军小队,为首者显然认识季承宁,见到他,忙凑上前,笑着打趣道:“小侯爷,今日忙什么公务?” 季承宁笑道:“我不过带人随便看看,你且去查验你的。” 小队长有意讨好,“哪里的话,挂官牌的东西,我们岂敢擅动。” 毕竟,这位小侯爷家的车马也可挂官牌。 季承宁目光一扫,眯了下眼睛,抬步上前。 他们二人这边叙着闲话,可苦了那头查验的副队长,他是新来的,不知规矩,只能等待队长的指示,可队长偏偏久久不回,这挂官牌的长长车队都停住了。 他鼻尖不住地冒冷汗。 打头马车上撩开车帘,先伸出一只白皙细长,一看就是握笔的手。 手的主人半撩车帘,眉心微皱,有些不耐烦地问:“还没好吗?” 听到声音,季承宁惊讶地看过去,旋即露出个再粲然不过的笑脸,“曲大哥!” 为首者竟是曲平之的长兄曲奉之。 曲奉之面上的烦躁之色登时褪去,他忙下车,笑问:“小侯爷怎么在这?” “公务在身,”季承宁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他视线了无痕迹地越过曲奉之的肩头,“曲大哥这是才从,”垂首看了眼过关的勘文,调侃道:“琬州回来,大哥新婚燕尔,怎舍得了嫂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曲奉之笑,“正是为你嫂子,诺,你瞧瞧,”他引着季承宁上前,“你嫂子婚前从未来过京城,岳父岳母都忧心她,怕她诸事都不惯,这满车的缂丝绸缎都是岳父岳母让我带回来的。” 一面撩开一车挡帘让季承宁看,一面笑道:“你瞧瞧,好不好看?我听说你家中新来了个表妹,这些都是南来最新鲜的花样,说不准小侯爷的表妹喜欢。” 季承宁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曲大哥,无功不受禄。” 他自小和曲平之一起玩,凡是曲奉之带回来的东西,他和曲平之皆有,且别无二致。 曲奉之大笑,英俊的脸上半点阴霾都不见,他就像寻常人家宠爱弟弟的兄长那样,“和我客气什么。” 二人正说话,崔杳安静地绕过车后。 冷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车架每一处,落到车轮时,他目光一顿。 手指捻了下车轮缝隙,蹭了丁点晶莹,若非他目力极佳,早就忽视了过去。 他微微皱眉。 是,盐? 琬州可不产盐。 “好承宁,看在为兄的新婚燕尔的份上,能否放我进城,你嫂子还在府中心急如焚地等我回去呢,我改日必去府上道谢。” 季承宁笑,“兄长太客气了,来人,放行。” 他挥挥手,示意车驾进城。 曲奉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亦朝季承宁笑。 季承宁抬眼,和站在一马车后的崔杳对视。 只须臾之间,崔杳立刻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手倏地伸入袖中,冷不防抽出一截利刃,趁人不备,狠狠刺入丝绸。 “你做什么?!”在旁边巡视的侍从本没在乎崔杳,一则挂官牌的车马无户部文书不得查验,二则崔杳沉默寡言,阴影似地立在暗处,叫人不甚留意,见他突然发难,毫无防备地惊呼了声。 曲奉之面色微变,“承宁,你这是何意?!” 季承宁看起来也被惊到了,他赶紧上前,慌乱地和曲奉之解释,“大哥有所不知,我这个下属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看见漂亮绸缎就走不动路,阿杳,你就算再喜欢也没有抢扯下来一块的道理。” 他一面好声好气地解释说,一面攥住崔杳的手,狠狠向内一搅。 “咔嚓。” 刀刃与什么东西相撞。 季承宁抽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斛深红碌碌滚下。 季承宁霍地抬头,“曲大哥,此为何物?”—— 作者有话说:小侯爷的工作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十二个小时左右,刨去午休时间应该是十小时。 老婆我今天写了九千字(骄傲)[猫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季承宁语气陡地转沉,曲奉之被吓了一跳,“这是,这是赤蚌珠,怎么了?” 季承宁拈起一粒血珠。 耀目日光下,血珠光华流转,流露出了几分不祥之美。 “这是禁物,京中上个月已不许买卖,”季承宁沉声道:“曲大哥不知?” 曲奉之愕然道:“禁物?我实在不知啊。”他神色慌乱,“承宁,你看,勘文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这两月一直在琬州,离京千余里,并不知多了这样一条禁令。” 曲奉之说得有理,但季承宁刚要开口,崔杳忽冷漠地反驳:“倘若曲公子不知,何必遮遮掩掩,将血珠藏匿在锦缎中?” 曲奉之面色微变,眼中怨恨之色一闪而过。 他转向季承宁,低声道:“承宁,我先前的确听闻了一些风声,可你嫂子又实在喜欢这珠饰,就报了侥幸之心,”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些令人不忍的恳求意味,躬身欲拜,“请大人明鉴。” 季承宁一把扶住曲奉之,安抚道:“尚未有明律发布天下,曲大哥莫要担忧,无甚大事。” 曲奉之刚要松口气,却听季承宁继续道:“货物由我等带走,上报之后再做定夺。” 曲奉之忙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承宁请便,”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就算没有明律,我也不敢再留这些了。” 目睹了一切的禁军小队长立时来了精神。 好个小侯爷,他方才还以为这小侯爷是破获了什么弥天大案,不料竟是为敛财去的! 禁军对这一套极熟稔,在巡视时说进城商人货物违禁,将东西扣下,要对方赎回去。 若赎,则他们白得一笔罚金,不赎,他们将东西变卖,所得亦不少。 好好的一块肉,禁军小队长只怕季承宁吃不下,忙凑上前,义正词严道:“小侯爷,搜查过往人来系禁军本职,您越俎代庖,恐怕不太好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满脸垂涎,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血珠上,曲奉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恨恨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连这等末流小官也敢来分一杯羹。 “多谢提醒,”季承宁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 小队长见他如此好说话,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好像真被天上掉的元宝砸了满怀,刚要笑,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清了清嗓,强压笑容,“好好好,小侯爷如此明事理我就放心了,来人……” “来人,就地清点血珠、锦缎数额,”季承宁截断,立时有护卫上前,“登记造册。” 小队长瞠目结舌,“小侯爷?” 曲奉之到底是官家子,真让他们明着要钱他们不敢,但偷拿一两颗珠子的胆量还是有的。 如数登记,他们怎么做手脚? 季承宁眼皮半掀,“对了,还有一事,既然冯队长说搜查往来人员属禁军本质,那么,还请你回去告诉周统领一声,让他如实上报。” 不仅无利可图,还要往上司那跑一趟,这种蠢事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不会干。 小队长咬牙,暗道一声你有手段,强笑道:“既然是小侯爷发现的,我们岂敢插手,小侯爷请便,请便。” 季承宁见他无二话,嗤笑了声,命人将车队挪到旁边,不要耽误后面的人进城,而后清点货物,登记数额。 毕竟不是大事,曲平之一面看轻吕卫们利落地乔执行命令,一面同季承宁闲聊。 “我在琬州时,平之给我来信,还同我说起小侯爷,道小侯爷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建树,我先时还怕小侯爷到底是大家出身,镇不住这些老油子,现在看来,”他笑,“果真神勇无比,有老侯爷遗风。” 崔杳皱了下眉。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曲大哥,你这话该不会是在明褒暗贬吧?” 曲奉之眼中闪过一缕尴尬,哈哈大笑,“你多心了。”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春闱将至,平之的先生说他极用功,天资又尚可,极有望登科,不像我,”曲奉之苦苦笑了下,“学问平平,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不说,还要给全家蒙羞。” “不过小事,”季承宁温言安慰,“就算当真违律,充其量是将这些血珠没入府库,别无其他惩罚。” 曲奉之长舒一口气,“承宁这样说,我便落意不少。” 他目光一转,看向默不作声的崔杳。 半是无心半是有意,与崔杳视线相接,却是悚然一惊。 此人气韵冷沉寒冽,既像是一片阴影,又好似幽魂,附着在季承宁身边,形影不离。 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为何会选这么个人贴身相随,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承宁,你这个侍卫出手倒是果断,”曲奉之笑道:“目光如炬,日后定有大作为。” 此言明为夸赞,实则若有挑拨之意,给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上司听来,定然无比刺耳。 季承宁心胸的确不开阔,更甚爱压旁人一头,闻言,轻轻一拉崔杳的衣袖,笑道:“借曲大哥吉言。” 他的笑容毫无阴霾。 曲奉之也只好回以一笑。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好天,他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好像,被什么鬼物盯上了。 轻吕卫行事利落迅速,不足片刻,即有有人上前,和季承宁汇报统计完的数额。 季承宁将册子分做两份,皆扣了自己的官印,一份留档,一份给曲奉之。 曲奉之接过,面沉若水,“小侯爷,这下我可以离开了吧?” 因为方才护卫还将他的马车里里外外地查验了遍,他虽未阻止,但深觉受辱。 季承宁颔首,“自然。” 曲奉之笑了声,比起开怀,更像是冷笑,“多谢。”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登车。 其余车马都被扣下,随行的护卫家丁足有三十几人,只能步行跟上。 季承宁忽道:“等等!” 曲奉之霍地转头,深吸一口气,“……又怎么了?” 季承宁露出个无害的笑脸,“既是押送了禁物,这些仆从都要扣押,审问一番后,倘无事,便给曲大哥送回。” 曲奉之深觉季承宁就是看他好说话得寸进尺,恼怒道:“小侯爷此举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按律办事,还请曲大哥不要与我为难。” 到底是谁在与谁为难?! 曲奉之大怒,然而势比人强,他不得不低头,于是放软了声音,“我这些仆从都是签了活契的良家子,从未经历过牢狱,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季承宁不为所动,“轻吕卫内没有牢狱酷刑,请曲大哥放心。” 他油盐不进,曲奉之咬牙道:“你当真要如此?!” 他方才态度柔顺,提到押送下人却大动肝火。 季承宁思绪飞快一转,唇角笑意立刻散得干净,威势煞气十足。 “曲大哥,莫要妨碍我执行公务。”语毕,喝了声,“带走!” “你,”曲平之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得很!” 季承宁垂首,“恕不远送。” 曲平之拂袖而去。 禁军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就算要敲竹杠,小侯爷做得也忒过火了吧?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下属点好人数,领着他们入城。 季承宁则与崔杳上了马车。 才过片刻,忽听刷拉作响,季承宁一下转头,朝声源看去。 看见了一个傻笑的大脑袋。 崔杳缓缓松开手。 季承宁:“……有事?” 李璧的马几乎要黏在车驾上了,讪笑道:“有。”他本想等回官署在问,奈何实在好奇,心里就好似被猫轻轻抓了似的痒,“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曲奉之的车队有问题?” 季承宁倒毫无保留,“车辙印太深了,”昨日刚下过雨,车队中有几辆脱离官道,压在泥水中,半个轮子都差点陷进去,“此人既然能用十几辆车,何必将货物都堆在一起,若压坏了车子,岂不更麻烦。” 便想着,内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与货物混在一起。 不料下来的人竟是曲奉之。 李璧恍然大悟,“大人果真才智双全。” 季承宁受用地嗯了声,扬起下颌,“你眼光也很不错。” 崔杳垂首一笑。 李璧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退下。 “对了,”季承宁忽道:“表,阿杳,”他对男装的崔杳还叫表妹,怎么说怎么别扭,遂改了称呼,明知故问,“你怎么突然动手了?” 崔杳沉静无波的眼睛盯着季承宁,“因为,我与世子心有灵犀。” 季承宁失笑,“是你心细。” 若是他的下属们有崔杳一半细致,那——我轻吕卫岂非天下无敌? 季承宁为自己荒唐的想法大笑两声。 “世子,车轮深处内卡着点粗盐。”崔杳道:“十余辆马车车轮内,大半都有粗盐。” “哦?” 是未煮过的粗盐,而非寻常人家食用的细盐。 琬州,可不产盐。 临海三州倒是产盐,内陆极西的璋州也有盐井,但勘文上只写了琬州。 曲奉之在撒谎。 季承宁有些烦躁地阖上眼。 曲奉之的爷爷曾做刑部尚书,算起来还是他二叔的老上司,现在虽赋闲在家,但门生故吏可不少。 更况且,季承宁攥紧了荷包,还有平之。 崔杳没有忽略这个小动作。 季承宁阖着眼,随口道:“阿杳,你方才用刀伸手可谓敏捷。” “是吗?”崔杳反问。 “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唰”地一声,寒刃出鞘。 季承宁霍然睁眼。 但见崔杳反手持刀,寒光落在清丽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更显肃杀。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干巴巴地赞道:“好刀。” 他刚想劝崔杳把刀收起来,车轮不知压过什么,“轱辘”一声,剧烈地往边上一晃。 季承宁毫无防备,身体猝地往崔杳的方向倾去。 刀光掠过面颊。 寒光照亮了季承宁的眼睛,他呼吸一滞。 崔杳一把扶住了他的腰。 却没有收刀。 刀锋卡在喉间,近在咫尺。 季承宁抬眼。 后者垂眸看他,明明是个很顺从的姿势,却因为居高临下,而显出了几分危险的睥睨。 季承宁喉结滚动。 喉间的软骨好像过于激动了,上下起伏,几乎要撞上刀尖。 于是崔杳便体贴地以指按住刀尖。 肌肤与肌肤相贴。 季承宁竟然分辨不出,崔杳和刀刃哪个更冷。 刀锋的寒意砭骨,又经过人阻挡的中和,而显得分外,古怪。 不上不下,将人吊在半空。 季承宁汗毛倒立,然而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生死之间,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越是濒死,越是恐惧,越能让他激动得血管贲张。 这对武官而言,绝不是好事。 向死而生,不知退却,越到绝境越觉亢奋,固然勇冠万人,倘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能铸就无尚功勋,然而这种悍勇,也终究会要了季承宁的命。 可能这也是他二叔不愿意他进入军营的原因,之一。 他眼眸缩紧,兴奋得有些意乱神迷。 崔杳注意到了,于是垂下头,冷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难得驯服,却令崔杳心火愈盛。 激荡且恼火。 季承宁显然爱这种感觉,而非,对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而看似在控制一切的他,却为季承宁的反应心旌摇曳,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这把刀。”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崔杳握住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一划,诚实回答:“喜欢。” 下一秒,崔杳利落地收了刀,犀牛角的刀柄在季承宁小腹处轻轻一抵,他柔声道:“送世子。” 季承宁定定看了他几秒,旋即蓦地笑了起来,“多谢。” 经过二人方才一番友好的“交流”,季承宁鬓发都有些湿了,方才的烦躁却消去大半。 待回官署,季承宁立刻将众人都送去审问。 他则在一旁看着。 这些仆从看起来各个老实巴交,所言与曲奉之说的别无二致。 问了半个时辰,毫无结果,众侍卫皆不司刑讯,将三十多人都害怕地缩着,活似鹌鹑似的,面露不忍,“大人,这……” 季承宁按着眉心,来回踱步,“让我想想。” 方才刑部右侍郎给他去了信,道良家子若无罪,最多只能关两日,请司长大人好自为之,不要知法犯法。 言辞虽温和,内容却强硬,看得季承宁心头火气,奈何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律法规定。 曲家在给他施压。 这只是个开始,还是个温和无比的,开始。 季承宁出去透气,正碰上吕仲急匆匆地跑来,“司长,有个小郎君在外面,他自称姓曲,想见您。” 平之来了? 季承宁一愣。 曲奉之方才还说春闱在即,让平之专心备考,回去就告诉了曲平之,让他来求情。 软硬皆施,气得季承宁冷笑了声。 他快步出去。 一见到曲平之,季承宁立刻露出副毫无破绽,亲近无比的笑脸,“平之,”他摆摆手,“这里。” 曲平之闻声看去,只见个异常俊美的郎君正站在官署门口,一身官服叫他穿得气势凛凛,锋芒毕露。 曲平之三步并两步,“承宁!” 兄长告诉他的话他来时在心头过了几百遍,看见季承宁,却不知怎么开口了,“承宁,我……” 季承宁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语毕将事情原委和曲平之讲了遍,包括若真是禁物,曲奉之会面临的惩治。 曲平之一愣。 这和他大哥说得不一样。 他甚至怀疑承宁在骗他,不然他兄长为何回去后长吁短叹,好似天塌了一般? 曲平之有些忐忑,但还是露出了个笑脸:“我相信世子。” 此事是他兄长有错在先,合该惩罚,只不过承宁雷厉风行,不留丁点情面,又令他心中微微有点不舒服。 他当然不是要世子徇私枉法,只是,只是没必要将事情做绝。 曲平之正想着,忽听季承宁问起他春闱的事,软语温和。 曲平之据实答了,犹魂不守舍。 季承宁见他面带忧虑,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又道:“不知平之可有意,这段时间先去国子监住?” 曲平之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季承宁是好意。 一则,有不解之处,他可以随时问国子监的先生们,二则国子监比家中杂事少得多,可以专心学习,三则,曲平之咬紧了唇,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春闱期间,非国子监学生想在国子监居住极其不易,季承宁既然开口了,就是可以为他安排的意思。 这算什么? 补偿,还是想让他远离家中事务? 曲平之思量几息,而后坚定道;“多谢世子,我要留在家中。” 季承宁不勉强,道:“好。” 二人再无话可说,各自分别。 季承宁满腹心事,慢悠悠地走回官署。 “刷拉,刷拉——” 院中木叶作响。 季承宁垂眼,正想着曲平之的事情,忽觉耳畔一冷。 季承宁脖颈微僵。 那股幽冷幽冷的气息化作人形,轻声问:“见到好友,世子可觉得开心吗?” 季承宁一震。 他猛然回头,正与崔杳视线相撞。 他表妹走路怎么没声?! 季承宁干巴巴地说:“开心。” 开心什么开心,平添烦恼罢了! 他嘴上说开心,实际上眉心紧紧皱着。 崔杳看不惯他为别人烦心,轻轻道:“世子还是觉得曲奉之有问题?” 季承宁思绪被他轻而易举地带走,“是。” 若无事,曲奉之等他检查完便好,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这其中也有大少爷被他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的可能。 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呼吸交融。 季承宁有些不舒服,转过脸和崔杳说话。 不想看见他吗? 崔杳眸中暗光翻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抵住了季承宁的胸口。 冰冷坚硬,一如那把刀。 季承宁身体僵直,“做什么?” 手指沿着流畅的线条向下,崔杳几乎将头埋入他颈窝。 湿冷的气息吹得季承宁耳下立刻起了层小疙瘩。 “动刑吧,”崔杳循循善诱,“世子。”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求求我。” 手指微微用力,像把再精细不过的小刀,指尖做刃,带着点说不出的、异样的愉悦,划过季承宁的小腹。 季承宁轻嘶了声,被表妹弄得头皮发麻,想拍开后者的手,却反被攥住。 相当凉,相当滑,莫说是茧子,连细纹都少有,当真是像是冰玉凝成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身后的到底是不是活人。 还是自那日他做噩梦后,神思困倦,趁虚而入的妖物。 是狐狸,是蛇,还是什么其他光滑的、颜色艳丽的毒虫? 季承宁断然道:“不行。” 崔杳似乎有点奇怪,反问道:“为何不行?” 他手指冰冷,凉得人牙齿都要打颤。 幸而崔杳似乎感受到了他在发颤,极其善解人意地松开手,只不过冰冷的指尖依旧贴着季承宁的小腹,好像要透过官服摸到内里美好精悍的肌肉,“世子家学渊博,不知有没有读过刑律。” 绵柔的、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动。 如同蛛丝,轻轻掠过人的肌肤。 季承宁想躲避,点在他小腹上的手却展开,修长而分明的五指扣住他的腰,“譬如说磔刑,便是以钝刀,将人的皮肉、四肢慢慢从躯体上剔下来,”季承宁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崔杳手上,于是冷不防被他凑近耳垂,低声道:“咔嚓。” 鼓膜震颤。 季承宁后颈一麻。 而后才反应过来崔杳在说什么鬼东西,听得直反胃。 尤其是,这种酷刑带来的恶心和表妹身上幽雅清淡的香气相融合,矛盾得要命。 “知道你崔郎君精通刑律了,”季承宁浑身发毛,然而略略偏头,与崔杳对视,后者浓黑的长睫微微垂着,宛如一把静美精致的扇面,他顿了下,“莫要再说。” 崔杳轻笑。 季承宁被那股冷冷淡淡还带着点香的气息垂得耳朵发痒。 “这样下去,没有不招的。”崔杳柔声道。 当真古怪。 也许是季小侯爷生得太漂亮,也许是什么其他缘故,任何神情放在他脸上,都不显违和,只令崔杳想看。 看得越多,就越谈心,想看更多,隐秘的、不足为外人所见的表情。 为何? 长睫下压,遮住了崔杳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 季承宁顺手拿令牌敲了下他的手腕,对方动作顿了顿,季承宁顺势挣开崔杳的怀抱。 也……他皱眉,也不能说是怀抱。 比起一个亲昵旖旎的拥抱,更像是占有欲作祟的,禁锢。 季承宁扇了扇鼻尖,好像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然后把人剥成一团烂肉,等着曲奉之参我一本,说我无辜对良家子动刑?”季承宁叹了口气,“阿杳,二叔已经很操劳了,就让他省点心吧。” 崔杳弯唇。 “世子,”他声音愈发温柔,瞥了眼院中的日晷,“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还毫无进展。 季承宁有些焦躁地轻啧了声。 若是无事那自然最好,大不了他亲自上曲府请罪,可今日之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若不水落石出,季承宁绝不会甘心。 季承宁眉形偏长,且很浓黑,望之英气十足,他无论是鼻梁边缘的星子大的小痣,还是饱满殷红的唇,都过于艳丽了,幸而眉宇秾烈而不失英锐,令他绝不会被人错认性别。 此刻浓眉皱起,没有丁点含嗔怨之感,看上去倒像立刻要去找抽刀砍人了。 崔杳下意识抬手,旋即立刻放下。 衣料擦磨,速速作响。 季承宁抬眼。 四目相对。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什么,试探似地问:“阿杳,你知道什么?” 崔杳弯眼,唇瓣开阖。 季承宁希冀地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崔杳强忍着去揉他额发的欲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季承宁:“……” 季承宁和崔杳生不起气,他和大部分美人都生不起气,闷闷地嗯了声,有几分哀怨地看向崔杳,“阿杳,你是不是该对你的官长多点,敬畏。” 笨是笨了些,但未免,太会招人喜欢。 崔杳将季承宁从上到下地审视了一遍。 季承宁不明所以,有求于人,所以乖乖巧巧地站直,屏息凝神,任由他看。 崔杳愈发诧异了。 天生万物,总该有个缘由,比如,他面前的小侯爷。 他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性格骄矜,可一点都不惹人烦,还很…… 崔杳强迫自己别再往下想。 他含笑道:“属下对司长大人实在又敬又惧。” 季承宁:“……你的惧表现得太过委婉含蓄了。” 崔杳又笑,“我的确想起了,我观刑律文书时曾知晓一法,道东南海贼,将违禁之物偷偷运上案,又怕官兵发现,于是……” 季承宁眼巴巴地瞅着他。 崔杳含笑的目光蓦地泛暗。 小侯爷好像不知道,他这幅难得听话的模样,非但不会令人不欺负他,反而更想,得寸进尺。 “阿杳,”季承宁急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意识到不对,又缓缓松开,牵住他的袖子,尾音重得好像要化成蜜水,“好阿杳,别为难我。” 崔杳柔情似水地笑了笑,“好啊。” 他声音愈发低柔,“求求我。” 其实未必是柔的,但一定低,这话崔杳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长久冰凉的肌肤隐隐发烫,一句话说得很轻,若非季承宁离他极近,恐怕都听不见。 不像是要季承宁求他,却好似在求季承宁。 季承宁猛地退后两步。 崔杳眸中笑意有一瞬黯然。 他果然还是,厌恶他。 忍到此时,终于难以忍受了。 下一刻,季承宁脸上的无措登时散得一干二净,他戏谑道:“呀,原来阿杳和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听我求你啊~” 崔杳不喜欢季承宁这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心情却随着他一举一动而瞬间放松。 他能感受到自己面颊在变热。 季承宁却凑上来,险些没贴到他脸上,崔杳立刻垂眼,目不斜视。 小侯爷半躬身,从下往上看崔杳的眼睛。 好像一只太爱戏弄人的桃花妖,终于碰到了个端雅的正人君子。 妖怪偏不信对方一本正经的皮囊,定要他失态。 “哎呀,阿杳,你敢和我开口,怎么不敢看我?”小侯爷没摸到扇子,就拿令牌了敲了敲崔杳的手背。 光滑的穗子流水般地,划过崔杳的掌心。 他小指不可自控地蜷缩了下。 崔杳声音轻得快要湮没在风中了,“当我没……” “不行。”季承宁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扬起唇,“阿杳,阿杳,”一声比一声轻软,一声比一声上扬,“好阿杳,你帮帮我这一回吧。” 一缕长发垂落,季承宁极自然地将这缕头发卷入指上,慢慢收紧。 迫使崔杳低头看他。 他忽地收敛了满面不正经的笑,“求你了,阿杳,帮帮我。” 轻,且郑重其事。 又因为过于正式了,反而流露出点认真的好欺负。 这回霍地后退的人变成了崔杳。 一缕头发还卡在季承宁手指上,但头发的主人已经在三丈之外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表妹?!” 他不疼吗? 二人隔着一个正堂,遥遥对望。 不对,应该是季承宁单方面看崔杳。 我把阿杳吓到了? 小侯爷深深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半秒。 崔杳深深地吐了口气。 李璧刚从戒律房出来,迎面就撞见季司长和他表弟各站大堂两侧的木廊一边,好像中间不是空旷的正堂而是天堑,“两位这是怎么了?” 季承宁笑道:“自然是我表弟想出锦囊妙计了,我二人激动太甚,是不是阿杳?” 激动太过所以分开了? 李璧大为不解。 但他有不置喙上司行事的好习惯,遂虚心求教,“请问大人,是什么呢?” 季承宁看向崔杳,笑眯眯道:“是啊阿杳,是什么呢?” 崔杳隔着衣领揉了揉脖颈。 许是肌肤发热,与衣料擦磨,就显得格外痒。 他闷闷地咳了声,道:“回大人,官署中可有大夫?” 季承宁和李璧对视了眼,“有。” 崔杳道:“烦请世子请大夫开几贴泻药和催吐药,给那些个下人灌下去。” 季承宁眼睛瞬间亮了,豁然开朗道:“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将东西藏进了肠胃里?” 倘若当真如此,曲奉之在听闻他要将侍从们都带走后的反应就说得通了! 崔杳颔首。 季承宁如获至宝,恨不得现在就搂住崔杳感谢一番,然而公务要紧,他朝崔杳一点头,“我先过去了,阿杳,里面脏,你若难受,就留在外面。” 李璧目光在季承宁和崔杳身上一转。 虽然知道崔杳提出的方法或许能解眼前困局,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大人待表弟大人真好。” 季承宁无语,“你都说是我表弟了。” 他将纵容表现得如此明显,李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季承宁拍拍他的肩膀,“乖,你要是看不得也留在外面。” 李璧忽觉脖颈发冷,然而又不知道这冷意来源。 但见大堂内只点着几盏不大的灯笼,还是米黄色的,这种颜色在夜幕中透出了股阴惨惨的白,李璧倒吸一口凉气,“我和您进去!” 季承宁已经不在原地了。 李璧寒毛直立,忙跟上去,“大人您等等小的——” 崔杳收回视线。 季小侯爷此人,他冷淡地想,并非蠢得不可救药,相反,他其实算得上聪明,虽有傲气,但能屈能伸,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他下意识伸出手,抚过自己的唇角,伤早就好了,却无端地,令崔杳觉得一阵痛痒。 季琳对他娇惯太过,且小侯爷也不爱读书,更确切地说,是不爱读那些关乎私刑,血淋淋的,阴气四溢的书籍。 垂下的手死死压住扳指。 只听嗖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自扳指正中射出,刺向悬挂灯笼的绳子。 绳子立断。 那薄如月光的小刀片狠狠扎进木廊柱上,发出“砰”地一声。 灯笼落下,火舌立刻从中蔓出,贪婪地吞噬着纸张。 崔杳垂眸。 火光摇晃明灭,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有个管杂事的小吏端着茶过来,被不远处的人影吓了一跳。 此人身量修长,火光照出的影子,更是长得露出了几分怪异。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前,混杂着纸灰的火点向外逸散,“噼里啪啦”地作响。 像是,小吏打了个寒颤,中元节烧纸,祭拜祖先的……不,不是,更像是守候在纸灰堆前,等待着纸钱燃尽的,恶鬼。 崔杳见有人来了,便上前。 小吏退后两步。 他喉头颤动,险些没吐出鬼啊。 崔杳拎起白瓷壶,朝火堆一泼,水液倾泻而出。 瞬间将火浇灭。 只余一地死灰。 崔杳转头。 那小吏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 季承宁本就喜洁,平日里连马场、猎场都不爱去,嫌弃这些东西都有味道。 直到今日,季承宁才知道何为真正的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为止人犯逃跑,戒律房内只在接近屋顶的位置开了扇半尺长半尺宽的小窗,关了三十多个人,人的体汗味、蜡烛燃烧的油味、还有久久没人房屋的灰尘味混在一起,本就熏得季承宁上不来气。 服过药后,只听这些人胃肠里各个咕噜作响,恶臭瞬间逸散开。 在场众人面色都变了。 季承宁面色惨白,见状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毕竟是上司,这种时候他若不在难以服众。 然而…… 虽已预备好了恭桶,但,药效太急,也不是人能控制住的。 “噗通——” 室内的臭气浓得呛眼睛,李璧吃力地看向季承宁,见小侯爷面无表情,被恶心得快吐的同时,还不忘感叹一句,季司长真是成大事的人,泰山崩……蹦于眼前都不变色。 事实上季承宁都呆滞了。 他头一回体验如此绝望,整个脑子都是麻的。 他只是愣愣地思考着,思考自己当时为何要拦下车驾,为何要接下陛下委任他的圣旨,为何…… 一道清凉的香气瞬间弥漫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以为自己终于被被熏出幻觉了,他麻痹的鼻尖小心地抽动了一下,发现这股香气居然是真实的。 面衣从脸前绕过,一双手灵巧地绕过他耳后,将面衣系好。 他方才闻到的香气,就是面衣上的蔷薇水味。 清凉而浓烈的香瞬间驱散了大半臭,季承宁扭头,果然看见了崔表妹正站在他身后,感动得热泪盈眶,“阿杳,你真是我亲弟弟!” 崔杳系面巾的手一顿,“我不是。” 另有侍从捧了面衣紧随其后,在场诸人都如获大赦,纷纷道:“多谢先生。” 崔杳无官,论职位是季承宁私雇的文书,叫先生再合适不过。 崔杳点了下头。 季承宁鼻尖动了动,低声说:“他们面衣上没有蔷薇水。” 崔杳平静地回答:“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给每一个上面都掸上。” 季承宁笑。 旋即又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臭味,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待折腾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曲家的侍从们倒在粗垫上,哎呦哎呦地呻吟不断。 季承宁命人将桶抬出去,将官署外宽三尺高三尺的排水沟两面拿有孔洞的木板拦截,下面又垫了纱网,将几桶秽物一股脑地倾倒进去。 而后抬了水龙车出来,以剧烈水流冲刷,不足片刻,已渐渐显露出本色。 季承宁扯下面衣。 他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恨不得跳到排水沟内溺死,但转念一想刚才排水沟里有什么,又觉得还能再活一阵子。 火把照得此处雪亮。 季承宁眯起眼,终于看清了内里的东西。 一个个狭长的小块,像是拿来刻字的章子,上面似乎裹着什么东西,光滑的,油亮亮的,有些裹着的东西被腐蚀了些,隐隐露出这玩意青中泛红的色泽。 这是,季承宁皱眉,什么玩意?—— 作者有话说:老婆我整理大纲ing,今天十二点左右更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摆摆手,众人系网兜的绳子拖拽上来。 又嫌不洁,拿水龙车冲了好段时辰,直冲得表面那层油滑的皮都卷边发白了才算完。 季承宁蹲下身。 虽然知道这玩意已经弄干净了,但想到此物是怎么从人体内排出来的,胃里还是一阵翻涌。 他面色青白,崔杳见状要上前,季承宁却拿手臂将他一拦,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 既食君禄,居高位,这点小事都捱不住不如趁早挂印回家。 他抽出把匕首,轻轻刺入东西内。 软的? 季承宁讶然。 不,也不能算是软,而是一种格外韧性、还有点黏的触感。 他起先还以为是某种刻章的石头,现下看来,这种细细长长的形状是被人刻意压制成的。 刀尖用力一挑,从上挽出了一小块。 他小心翼翼地调转匕首,稍稍往自己鼻尖前送。 “大人,危险!” 季承宁摆摆手,“曲家的护卫将这些东西藏在肠胃都没事,这么一小点,”话还没说完,手臂已被人紧紧攥住,“无碍。”他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崔杳拉他起身。 季承宁虽不太想,但崔表妹扣住他肩膀的力道十分刁钻,算不上大,却足够让他难以挣脱了,手腕一提,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就像只被抓住后颈肉的猫儿似的随之而起。 崔杳怎么这么大力气?! 季承宁不愿意在下属面前丢人,顺势起身。 崔杳迅速低下头,借着季承宁的匕首闻了下。 季承宁色变,“表……” “香的,”崔杳平静地转脸,“烈香。” 季承宁生生将满腹想说的咽了下去,他闻言扭头。 那堆东西方才糊满秽物,又经过水流冲刷,味道不算明显,现下被尽数捞出,堆放在一起,一股诡异的、甜蜜得像是石榴腐烂的香气,向外逸散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曲奉之费了那么大劲该不会是从南边偷运回了一堆香料吧,可如果是香料,又何必偷运? 季承宁命众人将面衣戴上,又命人去府库内找了数十个陶瓷罐,将这堆东西扔到罐中,罐口则拿蜂蜡封住,清点过数字后,置入内库中锁好。 内库四面无窗,只有一扇精铁浇筑的门,挂黄铜大锁,莫说是寻常线锯,连火器一时半会都炸不开。 小侯爷平素懒懒散散,临事却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崔杳站在不远处看他,眉眼微微弯起。 好像,他就该在最中央的位置,为万人簇拥、效忠于前。 崔杳不笑了。 匕首上的那一点则被装进小盒中。 季承宁传府医来检查,自己则再度进戒律室。 戒律室内虽已冲洗过一遍,但那股如有实质的、浓烈到呛眼睛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见季承宁下来,众人乌泱泱地跪倒,“大人,大人您何时放我们回去啊?” 一时之间不大的戒律室里哭声回荡,却又不是扯着嗓子哭,呜呜咽咽,强忍哽咽,听着万分凄惨。 “小少爷……”有人虚弱地唤道。 季承宁望去。 一中年男子两腿岔开,半死不活地靠着墙壁,张开干燥起皮的嘴唇,又唤了声,“小少爷。” 是曲奉之的贴身侍从,常给他和平之送东西,仿佛叫……叫赵银? 见他看过来,赵银赶忙坐起身,蜡黄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问道:“小少爷,您,您何时能放我们回去啊?” 季承宁静默了一瞬。 “世子。” 崔杳毫无波澜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府医有话对您说。” 季承宁朝赵银点了下头,“若无异常,你们今晚就能回去。”说着,他露出了个笑脸。 似是,污泥之中绽开了一树桃花。 赵银有一瞬恍惚。 “赵叔,你是曲府的老人了,你家大少爷让你运的是何物,你果真,一点都不知吗?”季承宁声音放得轻柔。 赵银干涩的唇翕动,沉默几秒,最终断然摇头,“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态度坚决。 季承宁转身而去。 府医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回大人,卑职学识有限,或有含糊不明之处,还请……” 季承宁抬手,“周大夫,请直言。” 府医深吸了一气,“大人您看,此物软腻中又含细颗粒,卑职仔细看过了,里面的细颗粒是石头研磨的粉末,软腻的大抵是某种果子的酱与香粉混在一处,卑职以明火靠近,发现这里面的东西可以点燃,”他面色有些红,“卑职只闻了一点点,就觉得身上倦软滚烫,心情昂然,卑职以为,”他顿了顿,尴尬地说:“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什么?” 他怀疑府医诊断错了。 可府医满面酡红,目光含笑又有些涣散,恰如,用了春药的症状。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荒唐! 曲奉之乃官宦子弟,书香门第出身,学识虽平平,但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同进士,怎么会费尽心力运春药回来?! 季承宁宛如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一面是深觉众人一晚上折腾尽数付之东流,一方面却是有点高兴和愧怍。 无事,最好是无事。 不然他不知该——“而且大人,卑职发现,这东西或可合酒服用。” 思绪被陡地打断。 季承宁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一下波涛汹涌,他崩溃道:“你怎么发现的?” 府医茫然道:“医书上说的。” 季承宁干巴巴地哦了声,“原来如此。” 末了,他咳嗽了数声,“劳烦大夫再开些止泻止吐的药。” 吩咐厨下做了些好克化的饭食,连带着药一并送进戒律堂。 诸人折腾了半夜,至坠兔收光,方疲倦地回府。 季承宁回府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数遍,换到第五桶水,才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臭味了。 他阖目靠在浴桶边缘。 这事情太古怪了。 曲奉之若觉得琬州春药有起效,特意带回来,虽数量大了些,但并不违律,轮不着季承宁来管。 可这小小的春药要用血珠做掩护,还藏进人体内,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 更何况,曲奉之还有可能作假了勘文。 那东西怎么可能只是春药?! 季承宁把脸埋入热水中,烦躁地吐了两口气。 “咕噜咕噜。” 泡泡一簇簇地升起。 “唰啦——” 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衣料擦磨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阿洛,衣服放下就行。” 隔着扇薄薄的屏风,若见人影闪动。 是个格外纤长、高挑的人影。 季承宁忽地觉察到古怪,“阿洛?” 对方不言。 只是微微垂下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在看他矮几上,他从身上解下来的东西。 目光从一道符纸上一闪而过。 他目力极佳,因而一眼就看见了,那符纸最不起眼的边角,几乎要同祈福万寿纹混在一处的一团,其实不是花痕,而是,名字——信男曲平之敬祈。 他眼中闪过缕暗光。 季承宁悄无声息地摸到旁边悬着的匕首,又问了遍,“谁?” 声音中虽含着笑,可以来人对他的了解,自然听得出,潜藏在温软笑音下的,杀意。 “是我。”他回答。 季承宁一惊,去握匕首的手扑通一下砸入水中。 水花飞溅,有不少都撒在屏风上。 正落在那人影嘴唇的位置。 季承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捂胸捂脸还是捂哪,瞠目结舌,“表表表妹……?!你怎么来了,你快出去!” 水声混杂着惊慌失措的人声,崔杳不看他,却能想象得出,小侯爷现在该是副怎样可怜的模样。 双颊上,都要附着着一层羞恼的薄红。 “世子快两个时辰没出来,我很担心您,便贸然进来了。” 确实很贸然! 季承宁绝望地闭上眼,“现在看见我没事,表妹尽可放心了,请回吧。” 崔杳嗯了声。 季承宁刚要放心,却听一道轻缓若春水的声音温柔道:“世子,可要我服侍?” 季承宁身上烫得只觉这桶水冰凉,此言甫一入耳,季承宁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玩意? 用你服侍?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听不见季承宁的声音,崔杳便向前两步。 含珠垂花步摇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又一晃,“哗啦——” “别过来,不必!” 简直声嘶力竭。 话音未落,只听崔杳轻轻一笑。 水珠顺着流丽的线条滚落,还没完全向下,就被季承宁滚烫的体温蒸干。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 崔杳在逗他。 是对他晚上追着崔杳要求他的还击。 季承宁小声嘀咕,“睚眦必报。” 崔杳闻声缓步上前,“世子说什么?我没听清。” 步摇晃荡的声音入耳,季承宁剧震,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崔杳柔声问:“世子说什么?” 与明珠摇曳相撞的声音混在一处,好听,又叫人胆战心惊。 季承宁立刻道:“我说表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好表妹,好阿杳,你先出去,容我把衣服换上了,咱们再说话,好不还?” 慌张,却还要刻意放软嗓音,竭力讨好。 崔杳这才弯唇,“好。” 听外面再无声音,季承宁缓缓从水中站起,先探出头确认一下,而后才迅速拿擦巾擦了身,换好衣服出去。 他头发犹然在滴水,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崔杳,狠狠敲他额头一下,“好啊,你竟敢戏弄……” 手指伸出,崔杳的额头近在咫尺。 他的动作却僵住。 因为崔杳不仅仅沐浴更衣了,竟然大晚上的还化了妆。 被裁剪成金莲的金箔贴在眉心,一点珍珠为花蕊,配上崔杳泠泠清丽的眉眼,若冰玉雕琢,好似羽化的仙人。 季承宁生生停住。 手指被烫了似地缩回,季承宁抱怨道:“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 崔杳弯眼。 他虽不知道季承宁为何喜欢他的脸,但既然有幸蒙其喜爱,他不加以利用,未免可惜。 “想着世子乏累,特意博世子一笑。” 季承宁想叹气又想笑,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忧虑虽仍在,但就像被什么轻轻罩住了似的,影影绰绰,感受得很模糊。 崔杳近在咫尺。 自从崔杳着男装后,二人男女之别不甚清晰,他就总在自己身边。 三步之内,如影随形。 季承宁忽地很想抱一下崔杳。 但表妹着男装再好看也是女子,他犹豫了下,只轻轻拍了下崔杳的肩,“多谢你。” 崔杳落在季承宁触碰自己的手上。 月光下,小侯爷的手指白得几乎生辉,单薄的骨头荦荦地凸起。 好像微微用力,就能将他收拢入掌中。 “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季承宁道。 崔杳扣紧扳指,又迅速地松开,不动声色到:“是。” 二人各自回房。 身体虽累,但季承宁毫无睡意。 他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 事情古怪,他不可一人做主。 可若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上报陛下,又显得小题大做。 季承宁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府医说是春药,那他就去些个在花楼附近诊病,有经验的大夫、经年的鸨母,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既有思绪,季承宁再睡不着,起身便去穿衣。 阿洛一眼不眨地在角落盯着他。 “乖,”季承宁朝他伸手,“把腰带给我。” 阿洛不语,黝黑的眼珠被烛光映照出了种别样的色泽,像只脾气不好的猫。 季承宁掩面,“事已至此,连你都不帮我,我还能指望谁,呜呜……” 不等他嚎完,只觉腰间一重。 他放下手。 阿洛跪在他面前,帮他系好衣带。 季承宁顺势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喟叹道:“还是你好。” 阿洛仰面,拿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想得虽好,但季承宁到底是官家公子,与这些人从无接触。 他思量片刻,决定先去轻吕卫官署找吕仲。 能在京中府衙长久混下去的杂事小吏,不能通天,朋友却遍布三教九流,阴司晦事,无所不能探知。 遂乘快马,一路朝官署去。 管事小吏皆住在官署,便于工作,也免去请人守夜。 他骑得飞快,不足二刻,轻吕卫官署大门近在咫尺。 “唰——” 季承宁急急勒马。 却见原本该门可罗雀的大门站着数十个人,皆着黑锦袍服,腰间斜挎长刀,煞气逼人。 “季大人,您可算来了。”吕仲连贯带爬地凑上来。 为首者着上前,他虽一身黑,衣袍下摆却绣了满幅粲若流金的凤凰振羽菊纹,极致的黑与极致的金红比对,分外肃杀。 “绣衣司奉命拿人收赃,”来人举起令牌,往季承宁眼前一挥,“但有敢阻拦者,斩!”——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抱歉老婆。 本章红包掉落,爱你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这就是个疯子! 季承宁下马,环视了一圈。 一双双漆黑如墨,杀气腾腾的眼睛。 吕仲见局面一时僵住了,急得嘴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燎泡,“大人,”他放低声音,去拉季承宁的衣袖,“绣衣司办案,有先斩后奏的专权,咱们且先,且先让他们进去吧。” 为首者闻言下巴微抬,双眸睥睨地一扫季承宁,似笑非笑道:“小侯爷,莫不是要阻挠办案吧?” 季承宁笑,“岂敢。” 他面上毫无怒色,反而好声好气地问:“敢问诸位,办得是什么案子,要抓的是谁,收得是什么赃,奉得又是哪位大人的令?” 为首者凉凉一笑,令牌再度在季承宁眼前用力晃了晃,绣衣司三个錾金大字在烛火下散发出嚣张跋扈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绣衣司办案,闲人不得问。” 他话音重重咬在闲人二字上。 按成规,任何司不得跨府衙办案,然而绣衣司是禁军十八卫中最特别的一支,绝对隶属皇帝,虽无品级,然权位煊赫,有陛下亲授专权。 季承宁好歹也是一卫长官,此举无异于直接扇他耳光。 而据他所知,季小侯爷最好面子不过,娇生惯养,张扬跋扈,半点委屈受不得,半点亏也吃不得。 倘若其发难……为首者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正好,上奏治他一个妨碍公务之罪! 为首者道:“小侯爷听明白了吗?若是听明白了,烦请让开。” 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卫士中传来了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吕仲面色惨白,又拉了拉季承宁的衣袖,“大人。” 季承宁略略垂首。 为首者见他服软,哼笑了声,正欲越过季承宁上前。 却有一道黑影比他快得多! 为首者一愣,抬手就要去拔剑,然而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剑,便与季承宁发热的肌肤短暂地相接,后者扣住他的手腕,反方向狠狠一转。 什么时候?! 为首者骇然。 他们不多说季小侯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吗,除了投了个好胎外别无长处,他怎么会有如此了得的身手? “咔嚓!” 骨头被生生扭断,发了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众皆色变,一拥而上。 季承宁一把抽出为首者的挎刀,寒光熠熠生辉,冷月般地划过男人青白的脸。 下一秒,这把刀就架在了他喉咙上! 众人投鼠忌器,忙立住不敢动弹。 “你,”喉结拼命地滚动,为首者转头,狠狠瞪向季承宁,“小侯爷难道要与绣衣司为敌吗?” 季承宁当了几个月的官,自以为已经十分收敛脾气了,今日被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加之案子无甚头绪,其中还牵涉挚友,本就烦躁至极,对方竟又给火上泼了一桶油。 他勾唇,笑意丁点不达眼底。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办的是什么案,要抓的是谁,收的是什么赃,奉的又是谁的令?” 那人冷笑道:“无可奉告!” 季承宁赞道:“好好好,有骨气,小侯爷最喜欢硬骨头的人,”绮丽得几乎妖异的桃花眼沉下,登时流露出无边煞气,看得众绣衣卫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种胆寒之感,他低下头,炽热的吐息黏在对方耳廓,后者发颤,又被自己强行压制住,“我听闻绣衣司的犀角刀削铁如泥,你说,拿这样好的刀,砍大人这么硬的骨头,会不会卷刃呀?” 为首者还未开口,已有下属沉不住气,又惊又怒,“你敢!” 季承宁大笑。 泛红的眼尾一挑,透出了股诡魅的血气。 他一手抓起为首者的头发,迫使他仰头,露出截绷得极紧的颈,“轻吕卫乃陛下亲卫,朝廷重地,无缘由擅闯轻吕卫官署,就凭这一桩就够杀你百回。”说着,刀刃毫不犹豫地向内切去。 一道艳红倏然顺着放血槽涌出。 刀刃寒意砭骨,比这把饮血无数的武器上杀气更重的是,握着武器的人本身。 为首者咬了咬牙。 口子并不深,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在疯狂向外涌。 他不敢杀我,他不敢杀我。 为首者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然而在对上季承宁清亮的眸子后,他惊悚地发现,对方眼中非但没有丁点忐忑,反而,满是亢奋。 好像在说,待杀了你,我就提着你的头给你们许大人看看。 这就是个疯子! 脖颈一冷,刀似乎还要向内切。 他知道这把刀有多快,他曾经用这把刀一日之间斩杀过十九个人,皆是逆臣的家眷,末了,刀身不过稍稍有了划痕而已。 在那瞬间,那道浅浅的痕迹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是为曲奉之的案子!” 他猛地出声。 刀刃瞬间停住。 雪白的刀身照亮了他的脸。 惊魂未定的男人种种喘息着。 季承宁眯起眼,“什么?” 事已至此,他反倒没有负累了,哑声道:“我等奉司长之命捉拿三十余个被扣押的家丁护卫,并收缴禁物。” 他原想着趁夜行,轻吕卫内不会有多少人留守,就算有,摆出绣衣司的令牌也无人敢阻挡,谁料竟碰到这么个煞神! “绣衣司的人如何知道我扣押了曲家仆从,”季承宁神色愈冷,“谁说的?” 他根本没报对方能说出告密者的想法,谁想到男人闻言露出了个格外古怪的表情,“是曲大公子自己说的。” 季承宁闻言只觉身上的血冷透了半边,“你是说,曲家人现在在绣衣司?!” 要杀人时,季小侯爷还言笑晏晏,仿佛拿的不是能切下活人头的利刃,而是一支再无害不过的桃花,此刻,他眼中笑意全无,唯有令人胆寒的凶戾。 他缩瑟了下,“是,是。” 季承宁猛地抽刀。 寒光流转,众人随之震悚。 “歘——”季承宁将刀稳稳地插回鞘中,刀身犹自颤抖。 惊怒疑虑还有,被季承宁强制压下,却无论如何都会涌出的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季承宁反而笑了,“诸位,请吧。” 众人无声。 火光下,绣衣司诸人静默如铁铸。 他们方才眼见了季小侯爷的所作所为,知道此人是多么难缠的凶煞人物,此刻他突然换了副面孔,哪怕生了泼天的胆量,也不敢直接上前。 季承宁微微笑,“诸位,曲家的下人们都在戒律堂,至于那东西,我引你们去取。” 饶是季承宁也承认,绣衣司执法,任何衙门都绝无拒绝的余地,他现下能搬出律条来压这些卫士一时,待天明,许晟将此事上报皇帝,说他阻碍绣衣司查案,皇帝绝不会偏私他。 更何况,季承宁也无心在这耗费时间。 为首之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像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季承宁继续道:“但我有个条件。” 为首者:“您说。” “我要随你们一起回绣衣司官署。” 为首者沉默几秒。 绣衣司内没有任何律条说不许季承宁入内,若是拖到白日,事情更加不可收拾,更何况,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季承宁就算再跋扈,进了绣衣司也要收敛。 思绪飞快地流转。 “好!” 季承宁一扬手,示意吕仲开门。 众人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飞快,不足一刻,就已把三十多个下人捆做一处,另有人清点“春药”坛,送上马车。 季承宁上马。 天渐渐亮了。 春寒,晨间的空气中笼罩着层薄薄的雾气。 许是没休息好,许是不太聪明的脑子这两日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他承受的压力,季承宁吸一口气,只觉寒意冰得浑身发冷,脑仁针刺般地疼。 事情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曲奉之私自运回来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季承宁头疼欲裂,平之呢,绣衣司抓人,定然不可能只抓曲奉之一人,曲家老小,除了曲老大人,此刻说不准都在绣衣司缧狱里。 平之呢,季承宁闭了下眼,眼珠上蒙了层发颤的红丝,平之怎么办? 为首的卫士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老老实实地策马跟在季承宁三步之外的位置。 又是谁,将曲奉之私运那东西的消息,告诉了绣衣司? 无数问题萦绕,季承宁紧紧攥着缰绳,指骨隐隐泛起青。 一行人行路飞快,季承宁只觉不过片刻,就已到了绣衣司门口。 与轻吕卫官署不同,绣衣司官署处地极偏僻,自己独占了一整条街,三丈高墙,通体全黑,唯独大门漆了朱红,正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光,凶神恶煞的獬豸。 墙上每五丈立一一人高的阴沉木牌,上书:肃静。 铁画银钩,威势赫赫。 使人望之就忍不住屏息凝神,恨不得立马叩拜。 官署虽大,却不闻人言,只有往来出入的脚步声。 与这里相比,轻吕卫官署简直称得上可爱了。 季承宁下马,大步踏入正门。 身后众侍卫面面相觑,为首者低声道:“快去请大人。” 其实不必麻烦,因为季承宁刚往内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平心而论,他对此人并不熟悉,只在幼时被抱到宫宴上时,于陛下三步之内见过此人。 季承宁对许晟印象很深,记得他长眉细目,面若好女。 面前人,恰是如此,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绣衣司三千凤凰振翅菊纹的官服穿在许晟身上,极致的灿金非但没有令他看起来稍稍平易近人,反而衬得他皮肤苍白若纸,更显出十分鬼气和阴沉。 “季小侯爷,”许晟见到他非但不意外,反而微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承宁手压在腰间,亦露出了个笑脸,“多谢许大人挂怀,许大人安。” 许晟轻笑。 这幅虚情假意的嘴脸,他目光划过季承宁的脸,满意地心想,真是和永宁侯一模一样。 “小侯爷,你匆匆来找我,想来不是为了问我安康与否的,”许晟笑道:“有话,便直说吧。” 季承宁挑眉,“许大人此言我不明白,明明是许大人命人先去轻吕卫要与我合作,为何反而问我有什么事?” 合作? 只须臾之间,许晟立刻就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必是那群废物办事不力,反而被季承宁挟制住。 他眼中笑意更深,“确有此事,”他伸出手,“那,小侯爷,请吧。”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上前。 他如此坦然无畏,倒令许晟有些惊讶了。 他视线扫过季承宁的脸,从少年人过分锋锐艳丽的眉眼,看到惯爱上扬的嘴唇。 真像。 他在心中感叹。 倘若他是季承宁亲近的长辈,他一定要好好地告诉季小侯爷,永宁侯是怎么死的。 你千万不要如此轻率,步永宁侯的后尘啊,小侯爷。 缧狱建在地下。 季承宁紧随许晟下去。 道道混杂着血腥气的、阴沉浑浊的气不住往季承宁脸上扑。 他的心越来越沉。 “哒、哒、哒。” 脚步声回荡。 许晟似乎觉得这条路太长也太静了,于是他开口,“曲大公子当真有本事,能运回这么多……” 季承宁耳尖一动。 火把昏黄,许晟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季承宁的小动作。 季承宁不知道这是什么? 许晟先是震惊,而后心头蓦地涌上了阵荒唐的喜悦。 “小侯爷,竟然不知道曲奉之带回来的是什么?”低沉的话音瞬间出现在耳后,许晟身上的沉檀香与阴沉的血腥气混杂在一处,弄得季承宁胃里翻涌,他猛地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许晟笑得愈发开怀,“小侯爷,你连他带回来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大张旗鼓地将事情挑明,”他苍白的唇角上扬,露出了个无比嘲弄的笑容,“陛下怎么重用了你这个蠢货?” 季承宁来不及惊骇许晟话中的深意,便被骤地打断思绪。 “啊——” 凄厉的尖叫从底下传来,声音的主人好像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哀嚎与血腥味一道送入季承宁面前。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季承宁面色陡变。 他再顾不得身后的许晟,大步跑了下去。 许晟在他身后轻笑了声。 他跑得飞快,铁锈味疯狂地从喉咙中向外溢。 几息之后,面前豁然开朗。 火把将整个地牢照得雪亮。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紧缩,刺激太过,他干涩的眼睛一酸,竟溢出丁点晶莹。 他快速闭了下眼,面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来。 他对上一双眼睛。 震惊的、不可置信的、乃至,带着恨意的眼睛,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是平之! 季承宁见他无事,心头蓦地一松。 旋即,又提起。 好友望向他总会含着笑,微微泛红的脸此刻无比惨白。 曲平之在看他。 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老婆下章更新中午十二点,爱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此事到此为止,尔等各回原…… 季承宁遽然一震,这才意识到曲平之膝下,他以为是身体投下的暗影的东西,其实是一滩半干涸了的血。 谁的血? 平之的? 还是……视线迅速掠过监牢之内的、曲家老少的脸,每一张脸他都熟悉,每一张脸都死气沉沉,唯有在与他对视时,目光颤动。 内里闪烁的是疑惑,是怨怼,还是其他什么? 季承宁喉头一动,生生将那句你没事吧咽了下去。 许晟慢悠悠地走下来。 锦袍下拜擦过台阶,发出一阵“唰啦唰啦”的声响,如同秋风扫残叶。 在场诸卫士无不垂首,“大人。” 许晟一手轻轻搭在季承宁肩上,语带笑意,“小侯爷看到了,现在可觉放心?” 他的动作太熟稔,也太亲密,曲平之死水一般的眼睛顿起波澜,满目不可置信。 那些他原本不信,现在又令他不得不信的流言蜚语迅速在脑海中连成一片。 季承宁错开他的手,厌恶地皱了皱眉。 抛去他与许晟的恩怨不谈,这位绣衣司首领大人本人就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虚情假意得一眼就能看出,许晟也不屑让假意变得看起来像真。 于是,他的一举一动就透出了种戴着傩面的诡异。 季承宁沉声道:“按本朝律法,纵然私运禁物,但未确定前,不得抄家、抓人、对其家人动刑,许大人这是视国法于无物了。” 许晟闻言眼中笑意更深。 小侯爷一则在警告他,二则,是在套他的话。 想从他口中得知,曲奉之运送的到底是什么。 “小侯爷这话说得太严重了,”许晟叹笑了声,“不过是请曲家诸位来绣衣司坐坐,”唇角扬起,露出点惨白的齿,“就像小侯爷你请那三十四个护卫在轻吕卫问话一样。” 话音未落,许晟果然看到曲家人投向季承宁的目光愈发愤恨。 许晟偏头,用一种在场诸人都能听到的诡秘语调道:“曲大公子那有消息了吗?” 下属垂首,“回大人,并无。” 许晟长叹,“这位大公子啊。”语毕,一抬手。 有卫士心领神会,只听哗啦一声响,黄铜大锁落地,男人狞笑,粗壮的手臂一揽,扯住孩子的小腿,竟生生将人拖拽出来! “娘,娘救我!” “大人,他还年幼,他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那女子声嘶力竭哭求道,鬓发散乱,不住叩首,“求求大人放过他,我愿意代他受刑。” 曲平之嘶声道:“敛之!” 季承宁面色惊变。 他素来手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孩子在怀中,卫士在地上,双眼泛白,两条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许晟神色沉冷,“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他嫌恶地一瞥地上的人,示意下属抬走。 曲敛之紧紧搂着他的手臂,如同乳燕紧贴着赖以栖身的巢,季承宁张了张嘴,先前那些在二叔书房内胡闹时,装模作样看进去的典籍不料在经日派上用处,“刑律明言,六岁以下稚子不得动刑。” 许晟眯眼,眸中掠过一丝暗沉。 季承宁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的事,倘若能将季承宁与曲家人易地而处,别说一个换一百个,就算换一千个,换一万个,许晟都毫不犹豫! 他倒像看看,这位小侯爷若真身陷囹圄,大刑加身时,还能不能义正词严地告诉他,刑律不许如此。 许晟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极其愉快的场面,勾起唇,蓦地露出个嗜血的笑来。 吓得曲敛之直往季承宁怀里缩,哭道:“宁哥哥。” “小侯爷将我想得未免太坏了,我不过是听大公子久久没有消息,想把他弟弟送给去给他看看,万一,他见到曲小公子,一下,就能想起许多了呢?” 季承宁冷笑了声。 “罢了,罢了,今日便给小侯爷一个面子。” 说着,再度打开牢门。 曲敛之扑入自己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曲敛之的母亲一面拍着孩子的脊背,一面无声落泪。 许晟环视了一圈。 纵然如此,曲家那些个人看向季承宁的眼神也没缓和多少。 毕竟,他们所能只晓的,只是曲奉之回来说轻吕卫将血珠和侍卫扣下,半夜,绣衣司的卫士们凶神恶煞地闯入曲府,除了曲老爷子,因做过正二品高官,斧钺不得加身,剩下曲家这些亲眷内,被尽数抓到缧狱中。 在他们看来,就是季承宁与许晟联手做套,或为讹诈,或受与曲家结怨者所委,以公谋私而已。 现下季承宁又要害之,又要救之,落入曲家人眼中,真虚伪可恨得比许晟还要多百倍! 季承宁恍若无觉,斜倚铁栏,似是个倦累,又回护的姿势。 以他为界,绣衣司的护卫与曲家人两两相对。 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许晟笑,上前两步,声音轻得几乎等同于耳语,“小侯爷,你想不想知道,曲奉之到底运了什么?” 季承宁半掀眼皮,“待事情水落石出,我自然会知晓。” 许晟哼笑,“只怕不能如你所愿。” 他视线在曲家人身上一转,“小侯爷,我知道你不离开是为了什么,你放心,这些人不过是妇孺而已,一无所知,也熬不过大刑,我无意杀人,小侯爷。” 说着,朝前点了点,示意季承宁随他过去。 季承宁思量几秒,紧随其后。 缧狱极大,季承宁方才见到关押曲家人的牢房不过百中之一而已,二人一路走过去,哀嚎声求救声咒骂声不断,隐隐约约还有指甲狠命抓挠地面的嘎吱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许晟余光瞥向季承宁。 后者眸光沉沉,满身煞气,竟,许晟心说,与此地十分相配。 复行百步,许晟领季承宁入一别间。 别间内只有桌案竹席等物,想来是绣衣司卫士们拿来休息,临时议事的所在。 所有诡异的声响都已远了,时有时无,哀怨地萦绕在耳畔,更添恐怖。 许晟坐。 季承宁扫了眼席子,站在门边,姿态虽算不上戒备,右臂却绷得极紧。 “小侯爷,你知道什么是春雨吗?”许晟忽地开口。 不待他回答,许晟便继续道:“所谓春雨,乃是种来自海外瀛洲的秘药,服用后令人情欲高涨,”这与府医所言别无二致,“最开始,这种东西运到京中,不过拿它当个无足轻重的助兴之物,直到有一日,有人将春雨、血珠粉和酒吃下,而后竟神智全无,其人力大无比,又不知疼痛,小侯爷,你说,这药起有不有趣?” 季承宁强压反胃,冷冷反问:“有趣在哪?” 许晟一笑,“若功效仅仅如此,其实也不过尔尔,最妙的是,那人虽神魂不在,状若癫狂,却对服下药前,最后所见的,给他端酒的娼妓言听计从,令他割肤断掌都毫不犹豫。”说到这,许晟眼中就显露出了几分向往渴望之色。 季承宁寒毛直立。 不是恐惧,而是从心底的抵触和恶心。 许晟三言两语,季承宁就彻底明白了曲奉之为何要如此小心,因为拿东西根本不是简单的春药,而是能拿来控制人的凶物! 曲奉之竟敢偷运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入京! “不过这春雨虽好,但闹出了几桩极不光彩的事情,陛下便不许再买卖春雨,上有禁令,春雨量少又要从海外进入,风险太大,获利却少,这么多年,就迹绝了。” 季承宁冷冷反问:“听许大人的意思,竟很遗憾?” 许晟深以为然地点头,“小侯爷,你果真是个痴人,”他目光落在摇曳的火光上,“譬如我司中人,若要培养一精悍干练,又忠心耿耿的部下,你以为要多久?悍不畏死,视死如归的呢?十年,二十年?倘其难成大器,便是一百年也无用,可有了春雨之后,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为我赴汤蹈火了。” “小侯爷,你也是一司之长官,其中利害关系,想必你能明白。” 季承宁冷冷笑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谬论。” 若以许晟所言,凡用过春雨的人尽皆失去理智,绝不会违拗主人的命令,倘主人要其自损自伤,视旁人性命如草芥,又或者,亲手杀害至亲挚爱皆照令从之,人岂非连禽兽都不如? 更何况,其中还有诸多大患,若放任其蔓延,必定贻害无穷! 许晟很喜欢季承宁的态度。 他越是抗拒,越是厌恶,许晟就越期待,他知道曲奉之下场的表情。 许晟语带叹息,“小侯爷,看在我算是你长辈的份上,我要告诫你一句,”季承宁警惕地看着他,“曲奉之已经到了圣上面前,你就算对他,对春雨再不满意,为了陛下的宠信、为了你的身家性命,”这个一直微笑着的男人终于露出尖锐的恶毒,“也要学着三缄其口才是啊。” 许晟说什么? 季承宁霍地抬头。 许晟的意思是,陛下非但不会处置曲奉之,还会对他加恩重用? 倘若许晟先前告诉他的药效属实,陛下怎么可能不杀此人?! 季承宁一时心乱如麻,种种念头疯狂翻涌,逼得他耳边隆隆作响。 许晟微笑着看他。 季承宁强压动摇的心绪。 许晟的话如何可信? 季承宁定了定心神,迅速冷静下来。 或春雨药效是假,或曲奉之面圣是假,或陛下将放过曲奉之是也,又或许,都是假的。 他扬唇,也朝许晟露出了个微笑,“多谢许大人告知。” 看他神色镇定平静,许晟深觉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季承宁如此信任他心中一尘不染、待下宽和的圣明天子,等下,季承宁会流露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不会比季琳知道永宁侯身死时,更有趣? 内室寂静无比。 空气中若有血腥气翻涌,还有点,龙涎香的味道。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这是整夜没睡出幻觉了? 不,这个想法立刻就被季承宁否决。 不是幻觉。 同龙涎香一道而来的还有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许晟笑。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内室门口闪过了道身影。 季承宁愕然地睁大眼睛,是秦悯? 秦悯见两人都在,被吓了一跳,而后神色立刻平稳,笑道:“可巧,两位大人俱在。” 语毕,面上笑意顿时散去,“传陛下口谕。” 季承宁与许晟下拜,“陛下圣安。” “朕躬安,”秦悯一板一眼地答:“曲奉之之事朕业已知晓,经绣衣司轻吕卫查实,一切皆是误会,血珠为禁物本无明律,无心之过,过而不罚,以昭天家宽仁。实不该如此劳师动众,将曲家人放回,所扣之物一律还给曲奉之,此事到此为止,尔等各回原职,不必再问。”——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只有我不会。” 什么? 季承宁霍然抬头。 少年人瞳仁紧缩,显然不可置信到了极致。 又惊愕又疑虑又质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唇瓣开阖,又生生忍住了。 许晟满意地收回目光。 “两位大人,”秦悯宣完旨立刻又换回了一副笑面,“奴婢可说明白了?” 许晟笑道:“秦公公哪次旨意宣得不明白。” 秦悯哈哈一笑,余光往季承宁的方向一瞥,哎呦了声,“地上凉,两位大人快起来。”又亲亲热热地步扶季承宁,“小侯爷的手怎么这样冰,可要老奴替您和陛下告假,您回去歇歇?” “多谢秦公公。”季承宁面容雪白,“我无事,不过地牢太冷,有些着凉罢了。” “小侯爷无事,奴婢就放心了,两位大人都是国之股肱,倘伤着一星半点的,该让陛下忧心了。”太监的手白且软,算不上热,但也不冷,季承宁被他握着手腕,只觉好像被一团面紧紧裹住。 又亲密地寒暄两句,秦悯放快步离开。 转身的瞬间,太监脸上的笑容立刻连点影子都不见了。 这鬼地方,秦悯强忍着搓手臂的冲动,可真冷。 甬道漫长,有人犯认出了秦悯,一下扑到栏杆旁,尖声求道:“秦公公,秦公公是不是陛下有旨意,要放罪臣出去了,秦公公——” 秦悯猝不及防,差点被这只手拽住。 这只手瘦得有骨无肉,不过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在骨架上,鹰钩似的干枯锋利,满指缝黝黑的东西,不知是干涩的血还是泥巴。 “啪!” 剑鞘带起阵利风,狠狠朝手背上一击。 那人吃痛,猛地收回手,怨毒地瞪过去,正与许晟对视,他打了个寒颤,迅速缩回牢房深处。 “这么久了,还学不会规矩,”许晟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帕递过去,“秦公公受惊。” 秦悯接过,随意擦擦手,低笑道:“季小侯爷到底年岁尚轻,不若许公老成谋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许晟笑,“秦公公谬赞,请。” 季承宁头脑一片混乱,定定地盯着墙壁,上面道道裂纹,细长黝黑,就像是,许晟弯起的眼睛。 他被自己的比喻恶心得一下清醒,大步踏出内室。 正与出来的曲平之相撞。 他衣袍下拜被染得黑红,显然是之前被用了刑,最后一个出来,步伐还有些踉跄。 季承宁伸手去扶。 曲平之颤了下,而后猛地拍开季承宁的手。 “啪。” 皮肉相接,发出一声清脆地响。 四目相对,皆惊愕无措。 季承宁僵硬地放下手。 后者倚靠住墙,与漆黑的墙面相映,显得少年人面色愈发惨白,“我,我听许大人说了,家兄与小侯爷的事原是误会,”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是误会就好,我还以为小侯爷真要拿我哥哥做……” 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摇摇头,苦笑着说:“不过,像我等这般低微的身份,便是有成百上千,也垫不上小侯爷的青云路。” 曲平之性格温软懦弱,二人相识数十载,季承宁从未听他说过一句重话。 乍然听来,如坠冰窟。 若此事真如陛下所言,那就是他做错了,曲家受此无妄之灾,怨恨他,自然理所应当。 季承宁张了张嘴。 素日里最牙尖嘴利的少年郎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曲平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半晌,见他终是无言,才强压颤抖,“小侯爷,你就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此话一出口,连曲平之自己都觉得好笑。 让季承宁说什么? 说自己没有冤枉他哥哥,说他哥哥的的确确私运了禁物,还是说,轻吕卫和绣衣司联手做局,意图陷害他兄长? 可,曲平之疑惑从生,先前的愤怒不解伤心渐渐褪去,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想法——如他兄长那样的身份,值得季承宁和许晟绕那么大圈子吗? 季承宁舌尖僵麻。 究竟是他当真弄错了,曲平之费尽心思只是带回了普通的情药,还是诚如许晟所说,那东西就是能使人神智全无,形同禽兽的春雨,如果是,陛下又为何将此事轻轻放下? 季承宁难以辨别是哪一种结果,也不知皇帝此举有何深意。 但他看得出,皇帝令他们三缄其口。 天心难测,知道的越多,越不是好事。 迎着曲平之隐含希冀的目光,他缓缓摇了摇头。 曲平之怔怔。 他看得出季承宁有话瞒着他,可到底,季承宁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告诉他。 凝望着自己以为此生都会如此静看的脸,曲平之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到底是我兄长在说谎,还是你在说谎? 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为什么——连你也要瞒着我? 曲平之闭了下眼,竟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点莹润。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颤抖,末了,睁开眼,朝季承宁勉强露出一个笑。 “虽是误会,但以陛下对小侯爷的恩宠,不愁没有立功之日。”曲平之涩然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侯爷,你是谋大事之人,君来日,定然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若是冤枉,以季承宁的性子,听到他这样阴阳怪气,一定会怒气冲冲地打他脑袋两巴掌。 可季承宁没有。 季承宁唇瓣一瞬毫无颜色。 情绪混杂,季承宁死咬口内的软肉,不解疑惑倦累到了极致,又生出了些幽暗的委屈和怒气。 那你去问曲奉之,问清楚他运的是什么东西,总好过你我在这里互相猜疑,空耗情分。 腥甜蔓延。 季承宁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望向曲平之。 后者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只觉口内腥味更重,浓郁得令他喘不上气。 一直沉默地听着,一直好像无动于衷的季承宁蓦地露出一个微笑。 也许是崔平之的错觉,他居然看见了季承宁唇角深处透出点艳红。 季承宁说:“多谢。” 砰! 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摔得粉碎。 曲平之浑身剧震,他颤抖地深吸了口气,“好。小侯爷圣眷正隆,又与权臣重臣相交甚厚,想来无需神明护持,若嫌我送的那护身符累赘,就,就烧干净吧。”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转身,踉踉跄跄地向石阶走去。 石阶曲折九转,曲平之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季承宁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台阶。 台阶早被人来人往的脚步磨得凹陷,若有血色凝聚在小坑中。 倒映在瞳孔内,也烙下块血似的残红。 季承宁缓缓走上台阶。 许晟带他来时,他满心都是曲平之的安危,台阶长得好似走不到尽头。 阴沉沉的天光滚入眼中。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他这么快就上来了? 天地宽阔,满城暗云,带着凉腥味的雨扑面而来,春寒料峭,冷得人牙齿都发颤。 绣衣司的卫士事前得了许晟的命令,皆静默无言,好像根本没看见季承宁似的,穿过他身边。 绣衣司诸人尽着黑。 望之,满院黑影穿梭,好像在给谁守丧。 季承宁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气音,像是笑,又低哑太过,更像是喉骨擦磨,被迫溢出的响动。 风雨如晦。 许晟居高临下地望着季承宁离开的背影。 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形单影只。 许晟端起茶饮了口。 茶香四溢,他惬意地眯起眼。 你在想什么? 他心道。 想究竟是自己做错了,还是我骗了你,亦或者,连那至高无上的陛下都与之同流合污? 许晟蓦地笑出了声。 只是细长的眼中,毫无笑意,只有毒汁一般的怨恨。 他的孩子已经残废,连下床都不能了,此生就此一眼望到头,可永宁侯的儿子却扶摇直上,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才几个月而已。 权待日后,看这个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小侯爷,最终落入泥中,颓废不起。 许晟随手将茶泼到地上。 唇角上扬,他说:“敬你。” …… 季承宁本欲牵马,不料官署外竟停着辆无比眼熟的马车。 他恍惚地睁大了眼睛。 身长玉立的青年人一手持伞,一手臂弯中搭着条浅灰的大氅。 玉润冰清,琳琅照人。 明明周身无一处华色,却无端地令人觉得,整个暗沉的天际都为之一明。 崔杳快步向他而来。 “你怎么……”话未说完,季承宁只觉得肩头一暖,崔杳将大氅给他披上,他干巴巴地说:“来了?” “我今早不见世子,去官署听吕仲说才知道,世子来了绣衣司官署。”崔杳话音里含着柔软的责备,“就算年岁尚轻,也不可彻夜不眠。” 纸伞隔绝雨幕。 崔杳请季承宁县上车,自己才随后跟上。 “世子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府?” 季承宁恍然回神,如梦初醒似的,刚要点头,又缓缓摇头,“去官署。” 他满面倦色,眼睫都垂着,长长的睫毛随着主人半阖的眼睛一颤一颤,看起来是副很不设防,很好欺负的样子。 崔杳满心恼恨。 才半日不见,那些该死的东西就把季承宁弄成这幅狼狈模样! 小侯爷上次生病好不容易养回来点血气,现下却惨白得和纸也无甚区别了,崔杳险些没咬碎自己满口牙,才竭力让自己维持住温顺柔和的表情。 季承宁定定看了崔杳片刻,“阿杳。” 崔杳一惊,抬眼,满目忧虑,“怎么了世子?” 季承宁闷闷地笑了声,“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崔杳不语。 他却并不是在回避,而是紧紧地盯着季承宁,像是怕白得像捧细雪似的小侯爷化在他眼前,轻轻拍了拍膝头,眼睛却注视着季承宁,“世子整夜没睡,来歇一会吧。” 并非邀请。 却如同,季承宁迟滞地想,交换。 他既然问了崔杳问题,作为回报,他就应该做到崔杳想让他做的。 若是放在寻常时,季小侯爷能寻出一万种法子逗得表妹面红耳赤,然而他现在倦极又意乱,思量几秒,什么都没想明白。 崔杳又拍了拍膝头。 崔杳的手很好看,又长又白,配上他送的银链就更好看了,腕似瘦竹,链若缠藤,相映成趣,夺目生辉。 大腿看起来也很韧,躺下去的触感定然比靠着车壁舒服得多。 他似陷在梦中,周身轻飘飘的,心头却跳得厉害,令他头晕目眩。 既然想不出所以然,他就不想。 慢吞吞地上前,吧唧一下倒了下去。 可他没有滚到地上。 因为崔杳环住了他。 长长的、带着香气的衣袖散落,轻轻遮住他的脸。 为他投下一道可供藏匿的、令他心安的阴影。 他扯了扯崔杳的衣袖。 崔杳说:“是。” 季承宁动作一顿。 然而下一刻,对方就垂下头,“不择手段非世子之过,而是世人多愚昧庸碌,他们妒你、怨你、惧你、恨你才会如此说,”手指温柔地擦磨过季承宁的发间,带来一阵舒适的唰啦声响,“世子,何需挂怀?” 季承宁似乎笑了声。 崔杳手指灵活用力,摩挲得他很舒服,紧绷了整日的肩膀开始逐渐放松。 虽然季承宁觉得这种精妙的手法是表妹从摸狗中汲取的经验。 “那你呢?”他问。 声音沙沙的。 崔杳动作愈发轻柔,“我亦是庸人。” 季承宁说:“我问的是,你会不会怨怼我,恨我。” 一时静默。 静到季承宁被崔杳这样缓慢地摸着,眼皮越来越重。 可他强行支起眼皮,不知是赌气还是为什么,只等崔杳的答案。 崔杳垂首。 柔长的头发像蛛网一般将他笼罩,有几缕发丝钻进他的领口,痒得季承宁想要躲避。 但他没有动。 崔杳柔声道:“我不会。”温柔的、蛊惑的、几乎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只有我不会。”——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猫爪][猫爪] 晚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用我,可好吗?” 温柔又循循善诱,宛如一张大网,而他被蛛丝缠绕在网底,太暖太香又太舒适,季承宁简直提不起力气抗拒。 崔杳垂眼。 黝黑到了极致的长睫轻颤,凝出了点沉沉的青光。 手指下滑,托住了季承宁的后颈。 皮肉骨骼严丝合缝地贴合,颈骨荦荦,崔杳以掌心去感受这幅骨头,这种亲密的感觉太好,季承宁的骨相又过于漂亮,只这样接触,就令他感受到了阵难言的满足。 手指收拢,掌心轻轻移动按压。 季承宁连月训练,无一日倦怠,若有轻微不适忍忍便过,实在疼狠了不过让府医开些活血化瘀的丸药而已,颈腰不可避免地埋下暗伤。 随着崔杳的动作,季承宁只觉僵硬的后颈好像被缓缓揉开了,似如酥细雨润过干涸的每一处,微微凉,却比灼热感更让季承宁舒服。 崔杳悄无声息地将衣袖挪开了个边角。 季承宁双眼轻阖,眉头依旧蹙着,方才的紧绷褪去大半,表情说不上是难捱多一些,还是舒快多一些。 衣领下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 手不自觉地用力,与季承宁的颈骨贴得愈发严丝合缝,毫无空隙。 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令崔杳呼吸略略急促。 小侯爷生得金相玉质的顶好样貌,张扬锐利的眼睛闭上,就透出了种格外安静乖巧的漂亮,就像是工匠精雕细刻的偶人。 面颊又开始发烫。 他与季小侯爷咫尺之距,倘有异样,一定会被发现的。 可他抑制不住那种幻想。 稍稍曲起指尖,擦过季承宁后颈发丝与肌肤相接处。 像是缝线。 有那么一瞬间,崔杳真的要怀疑,眼前的季承宁并非活人,而是哪个神庙供奉的塑像,不料却被野狐妖神占去,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骨相,这样……手指用力而不自知,这样会讨人喜欢的性情。 崔杳垂首。 季承宁不算平稳的吐息撒在他面颊上。 他本该觉得厌恶。 奇怪的是,并没有。 反而想近些,再近些。 崔杳启唇。 混杂着热气和小侯爷惯用的龙涎香的气息被他纳入口中。 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 好想,就这样把他藏起来。 长睫轻颤,再遮不住内里幽暗病态的情绪。 好好地摆在金堂玉阙中,养尊处优地…… 崔杳忽地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先前想季琳娇惯季承宁,以至于将侄子养成个小蠢货,实在可笑,现下却觉得,季承宁合该被百般纵容。 崔杳为自己想象中的场景简直有些头晕目眩,唇瓣轻动,差点就问出:世子,你愿意把身体给我吗? “不对。”季承宁忽地开口。 崔杳猛地顿住,喉口尽量无声地吞咽,“什么,”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什么不对?” 季承宁牵住崔杳的袖子。 表妹的袖口这次绣的是满绣莲枝纹,缠缠绕绕,牵连不清,不像莲枝,倒像藤蔓,他以指尖挑了下根莲枝,不出意外地感受到“池面”动颤,顿起波澜。 “我说,你说的不对。” 崔杳弯起眼,“哦?” 季承宁一边勾崔杳袖子上的绣纹一边道:“我二叔也不会。” 崔杳:“嗯?” 他反应了半秒才想清楚季承宁在说什么。 “嗯,殿下也不会。” 崔杳:“……” 季承宁报菜名似的,“阿洛不会、沐芳也不会、还有,”他顿了下,“钟渡……” 崔杳听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原本扬起的唇角抻平,再抻平。 末了,小侯爷口干舌燥地总结,“阿杳,虽然你是好意,但我听你那句话,总觉得很怪。” 崔杳微微笑,“是吗?大约是我学养不足,说出的话词不达意吧。” 季承宁哼笑了声。 他只是累了又不是傻了,怎么会听不出表妹在同他耍心眼。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季承宁正对他这位表妹兴趣正浓,颇为怜爱,况且是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便依旧靠回去,拨弄崔杳的袖口玩。 “阿杳。” 崔杳低下头,“嗯?” 季承宁轻声道:“许晟告诉我,曲奉之私运的东西名春雨,有使人理智全无,言听计从的功效,你说世间真有如此奇药吗?” 崔杳声音温柔,“世子若怀疑许晟所言,寻个人试药便知是真是假了。” 季承宁霍地抬眼。 方才迷蒙舒适的,恍若幻梦般的氛围陡然烟消云散。 季承宁勾着崔杳的手一顿,而后——蓦然收紧! 崔杳顺从地靠近。 发丝交叠,不分彼此。 季承宁仰头,微笑道:“那,依表妹所说,拿谁试?” 崔杳反扣住季承宁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探去。 季承宁一惊,当即要甩手。 奈何表妹攥得太紧,不容抗拒。 季承宁苍白的脸瞬间红透了,耳朵上细小的经络充血充得几乎要炸开,“你做什么?!” 手在他胸口上方悬停。 崔杳垂眼,曼丽纤长的睫毛也随着主人动作柔顺地下压。 他说:“用我,可好吗?” 季承宁挣脱的动作顿了顿。 旋即,一把扯开自己的手。 “你你……” 季承宁半恼半怒。 崔杳柔顺地看着他。 季承宁哀叹了声,拿袖子狠狠捂住脸,侧过身不再开口。 崔杳见将人逗恼了,很想伸手过去,扯下季承宁的衣袖,看看他现在的神情,又怕将小侯爷气得太过,真和他一刀两断,遂季承宁的方向挪了挪。 “世子。” 季承宁不答。 这回换表妹去扯季承宁。 只不过崔表妹似乎以为拉袖子作用不大,手往季承宁腰间一探。 还没等碰到小侯爷的腰,就被一把按住。 “作甚?”季承宁凶巴巴地问。 色厉内荏。 崔杳想。 却没有再开玩笑,而是正色道:“既然春雨曾作为情药,世子不若寻三教九流的人打听一二,还有……” 季承宁状若不理,实则耳朵都竖起来等着了。 然而,崔杳就此截断。 季承宁等了片刻,等得心痒难耐,如被蚁噬咬,终于转过身来,恨恨道:“崔杳,你在拿我当狗逗吗?” 艳丽的容貌经过三分怒意蒸腾,更添秾色,鲜活而生机勃勃,比之方才恹恹躺着,四大皆空的模样好上太多。 “不敢。”崔杳垂首。 “哼,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崔杳一手将季承宁折腾乱的袖子抻平,继续道:“还有,寻信得过的军中将帅旁敲侧击,或可探知出消息。” 季承宁心头一震。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然而这一切都太耸人听闻,只在脑中闪过的瞬间,就被季承宁断然否决了。 他慢慢阖上眼,“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脑中想法纷杂,季承宁忽地想到,崔杳能凭借他说的几句话就能迅速猜到这种药或被用于军中,但真是心思缜密。 他眼睛悄然露出条小缝。 正与崔杳看他的视线相撞。 这视线太专注,又太黏腻,季承宁猝不及防,后颈立时浮出一层冷汗。 崔杳像是早就预料到季承宁会睁眼,唇角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扯着,露出个好看,但死气沉沉的微笑,“世子在想我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你又在,怀疑我吗? 季承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怀疑崔杳什么? 且不说春雨这玩意到底是确有其物还是许晟在瞎编,听许晟的意思,这玩意十几年前风行一时,又在朝廷的打压下销声匿迹,那时候崔杳才几岁? 好重的心思。 季承宁心道。 转念一想,表妹父母双亡,自己支撑家业,不仅有外患,更有一干敲骨吸髓的亲戚等着从他身上扯下几块肉,多思多虑也是被迫如此,非他之所愿。 若不九曲玲珑多加戒备,难道要等群狼窥于阶下,尚一无所知吗? 如此想来,更多了几分怜意。 摇摇头,“并无。”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后者一动不动,任由他看着。 他发现,季承宁说的竟然皆出自真心。 季承宁的眼睛太亮,眸光也太灼灼,甚至令崔杳感受到了种,狂喜与疼痛混合的诡异感觉。 “我只是在想,阿杳这样好看,偏生又如此聪慧,”季承宁弯眼,“当真是上天爱怜。” 砰。 崔杳猛地转脸。 季承宁不解地看他的动作。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 崔杳比季承宁更疑惑。 他方才分明听见了耳畔轰鸣作响,似有什么重物坠地。 然而转头观之,却空无一物。 见小侯爷一双乌溜溜清棱棱的眼珠茫然地看着他,崔杳沉沉一笑,“世子,谬赞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蒙上天见怜。 奇怪的是,崔杳并没有觉得嘲弄。 他只是凝视着季承宁的脸,想,不是我。 却牵起季承宁的衣袖,轻声道:“我父母在时,崔家于京中经营多年,我无能,现下虽不比以往,但尚有产业,世子若信得过我,我或许可命人探听些消息。” 季承宁呆呆地看着他。 崔杳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说出的话产生了疑虑,他沉默半秒,“怎么?” 话音未落,只觉手臂陡地一重。 季承宁就像见了主人的小狗似的,“嗷呜”地一下就扑了过来,牢牢搂住他的手臂。 崔杳:“……” 刚凉下去的脸又有发烫的趋势。 好乖。 他盯着季承宁毛茸茸的,晃来晃去的发顶有些痴迷地心说。 好想养起来。 季承宁撒娇打滚信手拈来,眼窝又浅得很,再抬头,已是泪水盈睫,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变脸如翻书,饶是崔杳知他秉性都为之惊了惊。 “表妹,”季承宁搂着他的手臂,哽声道:“大恩不言谢,唯有日后……” “以身相许?” “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答。” 二人同时开口。 语毕,二人静默地盯着对方。 崔杳被他气得发笑,“谁敢要世子做牛做马?” 目光却下意识往下划动。 季承宁的骑术他是见过的,两腿极有力,夹在马肚上,再颠簸也不会被甩下去,腰身随着马背起伏上下…… 崔杳垂眼。 他双目低垂,一副不愿意再开口的模样,季承宁也不强人所难,自己又躺倒,闭目养神去了。 待回官署,又是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召来吕仲,让他通传昨日参与理事的同僚们,此为误会,日后不准再提,这月休沐,小侯爷请诸位吃酒云云。 然而绣衣司来带人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众人深觉此事中必有内情,而非小侯爷指挥失当,酿成错处,各个讳莫如深。 此后,轻吕卫内一切如常。 除了,原本的府医突然请辞,告老还乡后,另换了更年轻,脾气更好的大夫。 五日后,官署。 季承宁正在绞尽脑汁地编奏疏,想上奏试探一下陛下的意思,奈何文笔太差,心思浅显得连季承宁自己都能看出来。 烦得直扯头发。 “大人。” 季承宁嗯了声,示意对方开口。 吕仲道:“大人,外面有个年轻男子找您,说有要事同您说。” 季承宁握笔的手瞬间顿住。 是平之? 一滴浓郁的墨顺着笔尖淌下。 “吧嗒”,洇湿了纸。 季承宁将没写完的奏疏薅起来,拿手团了团,往空空的笔洗缸内一掷。 “知道了。” 吕仲退下。 季承宁思量几息,扔下笔,快步出去。 出官署之前,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又捧着脸调整了下表情,才迈出大门。 环顾四周,却不见曲平之。 而是,周沐芳。 数月不见,周沐芳黑了些,身量竟比之前还高出大半截,面容渐渐褪去少年的俊俏,而显出了种坚毅果决的英武。 季承宁的心情起起伏伏,“沐芳。” 他下阶去迎。 周沐芳亲亲热热地搂住他的手臂,道:“承宁,我有话和你说。” 周沐芳的态度在季承宁预料之外。 他疑窦丛生,点点头,“你说。” 周沐芳与季承宁并肩而行,他偏头,去和季承宁说话。 从外人的角度看,这两个年轻郎君亲昵得都要挤一块去了。 “承宁,我听闻轻吕卫官署的演武场很大,不知你能否带我去开开眼界?” 季承宁定定看他须臾,而后蓦地露出一个笑,“好啊。” 二人皆是腿长身健的青年郎君,步伐飞快,不足须臾已到了演武场。 季承宁说:“我知道你所来为何。” “哦?” 季承宁褪下手上的扳指,轻轻搁在旁侧。 周沐芳见他的动作,心中更了然。 那股压抑已久的火气和郁闷被倏地点燃。 他扬唇,露出一个微笑,毕竟军中历练已久,很有些凶残意味。 “好啊,既然小侯爷明了,就挑一把趁手的兵刃吧。” 季承宁摇头,侧身站在兵戈架前,“我不要兵刃。” 周沐芳黝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承宁,“我也不……”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动手! “呸,趁人不备,”周沐芳大骂,“你也配为一司之长!” 一句话的功夫,俩人你来我往已过了数招。 拳风凌厉地划过耳侧,季承宁怒道:“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军中教你的坦荡磊落被你喂狗吃了?!”——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更新。 生理期,腰疼得直不起来,手脚冰凉,就眯了会,不好意思老婆,本章红包掉落。 爱你。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二人…… 季承宁偏身以手肘一挡,周沐芳半点没收力,重重砸上,季承宁只觉一阵痛麻交织,趁其半身倾来,重心不稳,扫腿朝他膝弯踹去。 “砰!” 周沐芳来不及躲,被他踹得一个踉跄,向后倾去,迅捷地伸手,竟将季承宁的小腿抱在怀中。 整个成年男子的体重都压在上面,季承宁被拽得站不住,只听砰砰两声响,二人一前一后地倒在沙地上。 季承宁以手称地,倏地撑起身,凭借着这点优势,翻身一跃,像驯马似的跨坐到周沐芳后腰上,手肘狠狠抵住他的颈骨。 小侯爷重重吐出口浊气,喉间铁锈味阵阵上涌,垂着头咬牙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周沐芳脸被狠狠抵在沙地上,偏生还不老实,一拧头,砂砾粗糙,生生在眉梢处蹭掉了指甲大小的皮。 血汨汨淌出。 周沐芳不快地眯了下眼。 他本就有些眉压眼,配上他脸上的血,满面凶气,像极了头野性未驯的狼。 “我什么时候说你做错了?” 季承宁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手上的力道随之松懈几分。 周沐芳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个变化。 腰间猛地施力,将身上的人一把掀翻,狠狠抵在地面上。 季承宁愣了半秒。 但不是愣周沐芳这小子也学会以退为进了,而是愣——“我的头发,周文叡你疯了!” 周沐芳晃了下脑袋,把刚才蹭上的灰土往下拂,得意道:“兵不厌诈,小侯爷,你兵法学得很不如何。” 季承宁:“像你这般孙膑孙武都分不清的还敢说我兵法学得不如何,”他拿一只手垫住头发,“你到底来做什么?” 周沐芳静默几秒,懒懒散散道:“为你三个月零十九天都没来找我,京郊大营军纪严格,我出不去你还不能来吗?” 他挥拳,本想一拳捶到季承宁脸上。 奈何小侯爷是个面若桃花的长相,他这结结实实沙包大的拳头打上去,不知要伤多少美人的心。 手腕一转,砸到了季承宁肩头。 季承宁看他手上蹭了砂砾还往自己衣服上蹭,呲牙咧嘴,“我怕我去军营,周伯父说我捣乱,将我乱棍打出。” “绝无可能。”周沐芳道:“他不敢。” 此言既出,二人都无语了几秒。 季承宁从袖中扯出手帕,周沐芳脸上一扔。 还未碰到,先闻到了股馥郁甜腻的香,周沐芳忍不住咋舌,小侯爷比不少姑娘家都讲究。 他扯过帕子,随便蹭了两下血。 雪白的缎面上立时红黑交织,染得边角浅紫色的小花都变了颜色,周沐芳虽从不在意这些,却也看得出那绣样极精致,说不定是哪个仰慕小侯爷的美人送的,刚要说话。 隔着半张手帕,他听季承宁缓声道:“沐芳,你到底来做什么?” 周沐芳擦脸的动作顿了下。 他含含糊糊道:“前几日我休沐,平之来找我喝酒了。” “之后?” “你审人呢?”周沐芳不满道,可小侯爷全无解释的意思,转移话题失败,他咳嗽了好几声,“就,就把曲家出的事,那个,那个误会和我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他放下帕子。 却见小侯爷方才还嫌弃地上脏,现在却没什么表情地躺在地上。 他一惊,定睛一看季承宁头发底下还垫着两只手,被生生气笑了。 季承宁抬眼,“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周沐芳哼了声,“我自然是想,小侯爷你卖友求荣,立功心切,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曲大公子犯了个小错,你就揪住不放,妄图构陷其私运禁物以更上一层。”他每说一句,季承宁脸色就沉几分,周沐芳认识他十几年,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困苦的模样,话锋陡地一转,“是不可能的。” 季承宁一怔,“哦?” 哦完他就后悔了,真想给自己两拳。 哦什么哦什么哦! “以今上和咱们太子殿下对您的宠信,这个案子未免太不够看了。”周沐芳摇摇头。 语毕,只见小侯爷仰面,愣愣地看着他,眸光闪烁动颤,仿佛一泓秋水起了涟漪。 周沐芳被他看得尴尬,“你也别太感……” “那你见到我就动手是作甚!” 周沐芳不期他嘴里居然吐出这么个象牙,怒不可遏,“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三月零十九天没来找我,你知道我一百多天怎么过的吗,我差点没累死在校场上!” 季承宁干巴巴地:“哦。” 气氛不似方才那般严峻,周沐芳摸了摸鼻子,“承宁,平之他……”他顿了顿,没有将曲平之的现状说出,只说:“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面是相识了十几年的挚友,一面是光风霁月,德行堪为典范,又自小带他读书识字,同父同母的亲长兄,两方皆语焉不详,无论倒向哪一方,都是在承认另一方铸成大错。 曲平之能感受得到事有蹊跷。 但,正如先前所言。 曲平之当然不想面对自家大哥违背律法的事实,既然陛下说是误会,那么,就是误会。 就是,季小侯爷急于求成,冤枉好人。 季承宁摇摇头,没有应声。 周沐芳便适可而止。 他翻身,往季承宁旁边一躺,“小侯爷,大军时日之后与沧州军换防,你送我去呗?” 沧州与夷地接壤,百年来大战百余场,小战不计其数,不仅战事频频,此地苦寒无比,不到十月就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了。 季承宁没想过周沐芳竟然才入军营数月就要去沧州,百感交集,怅然有之、不舍有之、更有些,说不出上来缘故的向往,“嗯,带着柳枝去,与周小将军执手相看泪眼。” 周沐芳被腻歪得倒吸一口凉气,“你别害我。” 被他爹看见了还以为他和季小侯爷怎么着了呢。 季承宁闷闷笑了声。 日头高照,季承宁扯出一条帕子挡眼。 周沐芳忽压低声音,“承宁,曲大哥到底运了什么?”他不等季承宁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陛下说是误会,但我想,若是平平无奇的东西,值得圣上亲自出面吗?” 他看手帕微动,“你别搪塞我!” “春药。”季承宁实话实说。 周沐芳大愕,“什么玩意?” 季承宁说:“春药。所以啊,”他一拍周沐芳,“小周将军,这一切当真是误会,皆是我之过也。” 周沐芳浓眉紧锁,半信半疑,但季承宁态度坚决,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结果,就缓缓点头。 过了几秒,他忽地惊道:“我听说曲大哥足足拉了十几辆车进城,那都是春药?!” 曲奉之就算壮硕可比西域宝马,也经不住这样竭泽而渔啊。 你在乎的居然是这个。 季承宁无语地看着周沐芳。 片刻后,蓦地摇摇头,大笑出声。 周沐芳却没笑。 他才是感觉后颈凉凉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简直像是被毒蛇缠上了,又阴沉,又杀气腾腾。 周沐芳猛地回头。 想象中胆大妄为,敢擅闯轻吕卫官署的刺客并没有出现,只见不远处站着个身量纤长的灰衣青年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朝他们笑呢——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不中了。 晚安老婆。 第40章 第四十章 “这下真要给表妹当牛做马了…… “承宁,有人来了。” 隔着手帕,季承宁声音闷闷的,“有人来了怕什么,你我衣衫整齐……”顿了顿,忽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衣服扯得散乱,的确有失官体,便扯下手帕,欲要起身。 正与周沐芳口中的“人”四目相对。 “阿杳?”见是崔杳,季承宁反而不着急起来了,坐在地上,笑眯眯地看崔杳。 周沐芳不认识崔杳,先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崔杳亦周全回礼。 “地上凉,世子怎么不起来?”崔杳柔声道。 周沐芳还是头一回听到男人说话能温柔成这样,倒不是细声细气,而是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柔软缠绵。 周沐芳起了半身鸡皮疙瘩,余光瞥向季承宁。 小侯爷却是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还朝崔杳伸出手,耍无赖似的,“阿杳,”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掌心被砂砾硌出数个嫩红的印子,“我方才被沐芳打了,浑身疼得厉害,你拉我起来。” 周沐芳猛地转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承宁。 他被踹的膝盖现在还火烧般地痛,季承宁不过拿手肘接了一拳,如何就到了浑身疼的地步? 更何况,小侯爷不过衣服乱了点,他可是发冠都被拆下来了,脸上尘血交织,明眼人都看得出到底谁吃亏了吧! 姓崔名杳的青年好似心盲眼瞎,闻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季承宁的手,还特意避开了那几个他再晚来片刻就会自行消除的红印,动作精细得好似捧起了一尊稀世玉器。 他俯身,另一只手揽住季承宁的腰,五指隔衣压在侧腰上,轻轻往起带。 季承宁愣了下,但旁人面前如避蛇蝎伤崔杳脸面,就放松下来,任由崔杳半抱他起身。 崔杳弯唇。 周沐芳:“……”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这个青年郎君是谁他为何和承宁举止如此亲密承宁可是永宁侯一脉的独子若是断袖季叔叔会不会把承宁腿打折打折腿的话他要预备什么礼物上门祝贺,呸,慰问? 无数荒诞念头纷至沓来。 最终只变成了个你有病吧的眼神投向季承宁。 季小侯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扬起下巴。 “我话已说完,”周沐芳实在不愿再看季承宁和崔杳腻歪,尤其是崔杳,一个大男人,居然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腕,一手拿帕子小心地擦肌肤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承宁,别忘了你应我的事。” 崔杳擦得细致,以指隔着丝帕,将每一处骨节都认真地拭过。 季承宁颔首,郑重其事道:“知道了,我定去相送。” “好。”周沐芳摆摆手,“不必送了。” 不然他还得多看半刻崔杳侍候季承宁,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 二人又说了两句玩笑话,周沐芳方快步离开。 直到周小将军的背影消失不见,季承宁只觉腕上软软滑滑的,低下头,发现崔杳居然还拿着手帕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从指尖拭到手背,再从腕内擦到掌心。 原本硌的印子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如染烟霞的薄红。 季承宁:“……表妹,你若要剥我的皮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 崔杳茫然抬眸。 一双剔透明澈的眼睛抬起望着他,季承宁顿了下,语气下意识放柔,“我方才就打了沐芳两拳,没碰脏东西。” 是吗? 崔杳幽幽心说。 手帕流水似地划过指缝,弄得季承宁有点痒,崔杳继续道:“好了。”语毕,将手帕折了三折,放入袖中。 复压低声音,“世子,春雨之事有眉目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你说。” “春雨十六年前在京盛兴,其价格奇高,几同黄金,故而当时只有显贵豪族用春雨娱兴,甚至称之为雅事,只高洁之士可享。” 季承宁深深皱眉,“朝廷不曾理会?” “朝廷大抵以为春雨左不过是价格高些的春药罢了,”季承宁偏头,从他的角度看,恰好能看见崔杳微微扬起的唇角,锋利,又嘲弄,简直像是把薄刃,“况且,更不少高官牵涉其中,谁来管,谁敢管,又,怎么管?” 说不定,还有宫中的人呢。 崔杳声音微沉,话音却极其柔软,落入人耳中,好似被毒蛇信子舔了后颈,湿软,又毛骨悚然。 崔杳未明言,季承宁却明白他的意思。 季承宁只觉身上阵阵发冷,胃里好像落进了砂砾,被脆弱的血肉包裹着,蛰得内里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你继续说。” “只不过,此物毕竟是石粉、朱砂、水银、麝香并几十种药熬制成的,毒性极大,和酒服用可致人神魂颠倒痴傻呆滞,若长期用春雨,在人体内的凝聚丹毒则会使全身肌肤溃烂,血流不止而亡。” 崔杳声音愈发温柔,“我猜,这也是春雨后来销声匿迹的缘故之一。” 季承宁沉默几息,“阿杳,话说在前,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兹事体大,可还有其他证据?” 崔杳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小小药盒。 极精致的一只红玛瑙盒,边角嵌着赤金万寿纹,被崔杳拿出,好像染了满手的血。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定神看去。 透过薄亮得几乎透明的盒壁,他隐隐能看清盒子中摆着两只梅花形状的小小丸药,淋饴糖做瓣,洒金粉为蕊,但时间过去太久,两样东西褪得差不多了,露出油光黑绿的本色。 与他扣下的春雨竟别无二致! 季承宁神色微变。 他原以为崔杳能探听到春雨的消息已是所做极限,不料他居然能弄来一盒,这可是十几年前的东西,还是禁药! 季承宁看向崔杳,眸光闪烁,内里有惊奇、错愕、还有点……敬佩? 唯独没有崔杳想象中的恐惧与怀疑。 他目光灼灼,崔杳被他看得垂下头,“世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季小侯爷由衷地感叹道:“表妹果然手腕了得。” 崔杳唇角下意识往上扬了扬,旋即反应过来,淡淡道:“皆仰赖家父家母的遗泽,我不过传了个话而已。” 季承宁听他说得简单,实则寻到春雨何其不易,无异于从万林中寻一叶,喃喃道:“这下真要给表妹当牛做马了。” 崔杳目光又不自觉往下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倘因小侯爷无意间的一言一行方寸大乱,那他和小侯爷豢养的猎犬也无甚差别了。 遂收回视线,平静道:“不必。” 季承宁往他肩头歪,笑嘻嘻地问:“不必还是不敢?” 崔杳抬手,好像要推他。 季承宁见他推拒,忙退开半步。 目光随意一扫正往这边走的青年,眼睛倏地亮了。 后者灵巧得好似一尾鲜活的鱼,不待人捕,就倏地就游到别处去了,“陈先生,来我书房。”他扬声道。 轻吕卫的新府医陈缄生得张好脾气的柔和面容,眉眼天然微垂,唇角一点小痣,好脾气太过了,以至于显得分外好欺负,可以随意捏扁搓圆。 他才来轻吕卫,万事不熟练,忙得鬓发散乱都来不及重新束,垂下一绺头发,绕肩而过,在胸前荡来荡去。 闻声先露三分笑,“是,谨遵小侯爷钧令。” 崔杳放下手。 白得像细雪似的眉心轻蹙。 这,又是谁? “啊?”季承宁小声道:“陈先生是我,我爹出征时常带军医的师弟,我七岁时就给我诊病了,与侯府相交甚密,绝对可信。” 提起陈缄,季承宁就想起先前那个府医,据吕仲说,他未从绣衣司回来前府医就不见了,匆匆请辞,连封书信都没留下。 季承宁狠狠咬了下牙。 说不定就是此人向许晟泄露了消息,是他失察,上任后只顾着收拾那些不老实的护卫,忘记查此人的底细了。 听季承宁回答,崔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声了。 懊恼地紧紧闭上嘴,嗯了声权作回应。 陈缄快步跟上。 他与季承宁少年相识果然不是假的,二人谈笑风生,看上去极其熟稔亲昵。 走了个曲平之,来了个周沐芳,周沐芳要随军开拔沧州,崔杳毫无表情,这位陈大夫又紧紧跟上。 季承宁本想为崔杳介绍一番,奈何表妹一路上一直在拨弄那只玛瑙盒子碗,见季承宁看过来,扬唇露出个极温和的笑。 大约,是怕生? 他表妹是个柔和恬静的性子,陈缄之于崔杳的的确确是外男生人,不想多言亦正常。 至于陈大夫,更无和季小侯爷这位容色惊人,脾气看起来极差的下属接触的打算,其人样貌虽好,但气韵有些说不出原由的阴冷古怪,令他觉得很是渗人,况且他并非性格开朗,交友广泛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入书房,小侯爷脸上轻松的笑容瞬间一扫而空。 “陈先生,你来看这个。” 幸而他之前剜下的春雨拿随身的丸药瓶子装好保存了,现下才好对比。 又将两种药的药效和大概配方说明,请陈缄看看二者究竟是不是同一种的药。 陈缄颔首。 对他来说,通过丸药分析药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道:“小侯爷这所用物件不全,不知可否容我回去查验,”想了想,“半个时辰足以。” 季承宁点头,“好。” 毕竟春雨是情药,他的书房人来人往,若不慎沾染——季承宁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冷汗直冒,足够御史台参奏他进棺材。 许晟拿过两个药盒,快步离开。 崔杳忽道:“世子,我突然想起来,告诉我消息的人还说,春雨在京中叫春雨,在外似乎别有名字,但他当时没能听清,只记得有个李字。” “李子?”季承宁深思,“什么李子?” 崔杳无言片刻,垂首一笑。 罢了,罢了。 小蠢货。 若是,真像面上这般没心肝就好了。 季承宁虽娇惯,但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山崩似的天大打击睡一觉也就无恙了。 其敬皇帝若神明,无论内里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已看不出异样。 正好李璧进来奏事,崔杳与季承宁对视一眼,极有分寸地退下。 季承宁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外面传来陈缄的声音,方如梦初醒,他腾地起身,“陈先生!”快步跑过去开门。 陈缄脸红扑扑的,眼神却冷静,见到小侯爷含着希冀的眼神,缓缓点头,因李璧在旁,他说得很含糊:“一模一样,只是那梅花状的放得太久,药力流失大半。” 季承宁如坠冰窟。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世间真有春雨,许晟没有骗他,可陛下用他作甚? 种种亵渎君王圣明的、大逆不道的、更令季承宁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想法在脑中乱作一团,以至于他傍晚回府时仍旧有些恍惚。 九州万方,亿兆臣民,皇帝已经统领四海了,还想要什么? 非要世间全部生民,皆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地奉其为主吗? 季承宁咬紧了一口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冷笑出声。 他满腹心事,不要任何人陪,自己幽魂似的在府中乱走。 他心烦,走路就没个仪态,靴子尖一扫,把颗碎石头踢出老远。 “啪。” 石头辘辘滚出去好几尺,撞到台阶才停。 季承宁抬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永宁侯书房前。 季承宁愣了愣,推门而入。 自他爹过世后,他二叔时常把他抱进来,似乎是想让自己的侄子沾沾永宁侯的英武气,在季承宁第三次趁着季琳看书时在金丝楠木桌上拿刀刻小乌龟后,季琳就甚少放他进来了。 檀沉幽香和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只觉闻了满腔苦味。 他缓步入内。 书房一看就是时常有人打扫,丁点尘埃都无,窗明几净。 季承宁立在一人多高的多宝架前,上面摆着的都是他爹生前读过的兵法、与诸人往来信件、文书等等。 季承宁闭上眼。 此处寂静,落针可闻。 密不通风的苦香将他包裹。 春雨误国害民,皇帝却不加以制止,反而有利用之意。 皇帝乃他敬重至极的长辈,他乍然意识到九重丹陛之上的君王非但不心怀天下,反而满心阴司筹谋,怎么不令他如见天倾般难以接受? 无边无际的疲倦涌来。 季承宁先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于他而言,万事万物虽有艰难之处,但并非全无头绪。 不像现在。 季承宁喃喃,“爹,您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看在儿如此愁苦的份上,能否帮儿解惑?”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吹来,卷得书页唰唰作响,好像有人在指着骂季承宁平时不怎么想起自己,想还想要我保佑。 不孝子! 季承宁:“……” 他走到桌案前。 上面俨然三只互咬尾巴的小王八。 季承宁合上书,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当我没说,您别生气了。” 语毕,风有增无减,又把季承宁合上的书吹开了。 季小侯爷不愧是个天下独一份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见亲爹“显灵”,大为感动,拿起旁边的镇纸就将翻动不止的兵书压上了。 风不止,但又吹不动。 季承宁扬起下巴,颇有几分自得。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破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他垂首,只见方才被他移走的镇纸下面是一卷极粗糙的手札,封面上一只像病猫的老虎在吃个长耳朵短尾巴怪物的脑袋。 季承宁无言。 难怪他二叔不愿意他来。 信手翻开手札,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瞬间顿住。 这是一份日录。 不对,与其说是日录,不如说是行军笔迹。 季承宁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感慨,比起他这笔破字,他爹的字可谓是铁画银钩,都说字如其人,但这笔煞气十足的鹤体和世人对永宁侯端宁方正的评价根本不沾边。 平格四年九月初二:无异常。 平格四年九月初三:无异常。 连续四天无异常,下一行便是逢敌激战,夜行剿贼,杀敌三千。 翌日,杀敌九千四百五十,缴获牛羊马匹无数,其中右贲军主动请缨,歼敌三千,请功。 两日之内杀敌万人,饶是季承宁是从小听着他爹这些战功长大的,都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当真,锐不可当。 手指不由得按紧纸张,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除了杀敌数字和剿灭数量外,永宁侯本年记录得最多的就是本军伤亡。 其中以右贲军立功最多,常突袭夜战,悍不畏死,其主将军莫疏阁半年内被皇帝连生三级,但……季承宁眯起眼,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将这些数字连在一起看,他发现右贲军的伤亡人数也是最多的。 又三月,永宁侯记:右贲军内生大疫,兵士多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彼此厮杀。 季承宁目光陡地凝住。 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和常用春雨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忙看下去。 三日后,手记上只有怪事二字。 又七日,永宁侯道:莫疏阁丧尽天良,以邪药‘五里雾’练兵,致使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填自家荣宠,万死难恕! 季承宁如遭雷击,赶紧往后看。 可之后竟无二话,再记录,已是一年之后。 随意写着:回京。季琳唠叨,小小年纪,活似我爹。 季承宁却已无心为自己爹和二叔间的棠棣情深感动了,他满心都是莫疏阁怎么处置的,死了吗?五里雾是什么东西,和春——“有一个李字……”崔杳的话忽地窜入脑中。 李字,不,是里! 所有的信息迅速连成一片,如果说五里雾就是春雨,那么岂不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拿春雨练兵?! 季承宁呼吸都发颤,然而越到这种时候,他大脑越是清晰,思绪飞快流转。 莫疏阁乃正三品将军,若要处置他,刑部必有记档,若能找到那份文书,那事情就清楚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多谢,爹。”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扯出个笑脸,“你老人家果然在天有灵。” 四下寂静,无声亦无风。 季承宁静默半秒,合上手札,快步往罔乐堂去。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跑着进的院子。 又拿冰凉的手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确认不那么热后,才深吸一口气,“二叔。” 季琳应了声。 季承宁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见到季琳,赖皮糖似的缠上去,“二叔。” 季琳果然受不了他这样腻歪,拿文书一挡,“有话快说。” 季承宁讪然一笑,“我就不能是来看二叔的吗?” 季琳哼笑了声,险些没把不信写在脸上。 季承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二叔,二叔,我想去调刑部的旧档看看。” “哦?为什么?” 季承宁放在身后的手已满掌湿汗,“因为,轻吕卫内出了个案子,有一护卫为了照顾老母亲错过训练,然而我又早早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可孝乃人之大伦,人伦律法相违背,我想找旧档,看看有无成例可参考。” 季琳抬眼。 他目光清正淡漠。 季承宁只觉季琳的目光像一面镜子,将他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季承宁从小就不敢在他二叔面前撒谎,因为一旦撒谎就会被他二叔看出来。 他如芒刺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却还要摆出一张乖巧的笑脸,“二叔,求你了。” 还没等凑过去,又被季琳挡住。 季琳一手拿文书挡着他,一手写了张允准查验旧档的勘文给季承宁。 季承宁刚要接。 季琳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季承宁只觉冷汗都下来了,“早去早回。”他将勘文递过去。 季承宁双手接过,“是。” 在他接过文书的刹那,指尖立刻将未完全干的墨洇湿了小块。 他慌张地抬头。 季琳已经在看文书了。 季承宁屏息凝神,“二叔,我去了。” “嗯。” 季琳头也不抬地答道。 季承宁心口狂跳,牵了马,也不要人相陪,策马而去。 因刑部档案众多,朝廷就另在离皇宫最近的仁安坊置官署,专门存放各部积年的旧档和文书,名曰:望海署。 调不同官署的文书则要该部侍郎及以上官员出具勘文。 季承宁飞快来了望海署,官员早就散去,只剩两个值守小吏,正在百无聊赖地划拳玩。 见到季承宁都惊了惊,以为他来巡查,忙殷勤上前,“大人!” 季承宁一展勘文,“轻吕卫有案情,需查看刑部旧档。” 一小吏连勘文都不仔细看,谁不知道季琳是他小侯爷的亲叔叔,立刻道:“大人请。” 刑部旧档在一独立的院落内,内里漆黑无比。 季承宁特意提了盏防风琉璃灯。 那小吏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纸灯,故作为难道:“大人,我这……” “你且在外等。” 小吏极讨厌找旧档,里头一股霉味不说,阴沉沉黑惨粲的,格外渗人,还半天寻不到,在里面呆一会就头晕眼花,见季承宁如此善解人意,求之不得,忙道:“是,是,多谢大人体恤。” 入内,方见文书堆积如山。 一排排两丈高的架子,将人显得极渺小。 幸而旧档皆按年份摆放,季承宁眼尖,一排排找过去,不足片刻,竟真让他寻到了当年文书的架子。 有关军务的文书皆贴红绸条,季承宁一眼就看到了万灰中的一点红。 他喘了口气,方觉浑身湿冷。 信手抽出文书,低头去看。 果真与莫疏阁有关! 他精神巨震。 只见那莫疏阁并没有死,而是在被行军法前,遭监军霍公公拿皇帝口谕拦住了。 季承宁心绪不断下沉。 回京后果然没有被重罚,道圣上宽仁,以其战功赫赫,且适逢其亲姐姐莫婕妤诞育皇嗣之喜,只罚俸了事。 至于其过,文书上并未言明,而是含含糊糊地说,与永宁侯治军相悖。 倒像是永宁侯容不得人一般! 手中防风灯蓦地一颤。 季承宁猛低头,才发现,不是琉璃灯罩漏风了,而是他的手在发抖。 满腹翻涌,如生吞烙铁。 事已至此,季承宁反倒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一切无误,将文书放回。 夜风大作,季承宁一路策马狂奔回府。 好不容易看到府门,季承宁鼻尖有点发酸,他揉了揉,只当了吸入了太多粉尘的缘故。 翻身下马,正要去罔乐堂。 “小侯爷小侯爷!”一道惊喜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季承宁身体一僵,缓缓转身。 秦悯见他回头,脸上绽开了一个比花都灿烂的笑容,“小侯爷,可巧奴婢遇到您,是奴婢的造化。” 季承宁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秦悯笑道;“有,有,陛下宣您入宫呢!”——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 40-50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 季承宁甚少在夜晚来皇宫。 他年岁渐长,又是外男,虽有可随时入宫的恩宠,但理当学会避嫌。 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十年来,除了殿下病势沉重,呓语着唤他名字他顾不得黑天白日匆忙入宫那几次外,再无特例。 因此,季承宁随着秦悯踏入宫门时,甚至有几分恍惚。 白日錾金花瓦熠熠生辉,红墙巍峨,四品以上着紫服绯,前呼后拥的朝臣官员皆已消失不见,万籁俱静,唯有穿过甬道的风声和脚步声。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如此安静。 宫婢手中的琉璃灯发出微光,照亮了一小块前路,有如鬼火。 而他,则是即将被地府的孤魂野鬼。 秦悯余光瞥向季承宁。 往日没有人和他闲谈自己也能说上一里路的小侯爷难得沉默。 许是灯火太幽暗,落在人面上模糊了不少细节,秦悯蓦地意识到季小侯爷面容棱角愈发分明,已经渐渐有些成年男子样子。 季承宁觉察到有人在看他,黑黝黝的眼珠往边上一乜。 二人短暂地视线相接。 秦悯竟有一瞬悚然。 然而那凶煞而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转睫之间,季承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秦悯心口砰砰直跳。 如果不是,季承宁这个倚仗家世和陛下宠信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逼人的锐气? 他垂下头,再不打量季承宁,引其往兴庆殿。 兴庆殿石基远高于其他殿宇,与皇帝听政的正殿承极殿遥遥相对,立兴庆殿前的玉台上,能将整个洛京尽收眼底。 季承宁从前随季琳来兴庆殿赴宴时总觉得这里极漂亮,琼楼玉宇,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很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只是这两日他连日奔波,训练也不曾落下,饶是季小侯爷正当大好年华,都觉得疲倦。 小腿阵阵作痛,仿佛有人拿钝锥往皮肉里凿,酸疼非常,还不断往四面蔓延,以至于季承宁后腰心都泛着麻。 原来兴庆殿这么高。 季承宁烦躁想。 难怪他二叔极不喜欢参加宫宴。 他仰头,安平殿就在最高处,四周灯火辉煌,宫人穿梭往来,若有薄雾缭绕,宛如仙宫。 “小侯爷,”脚刚踩上玉台,秦悯笑道:“您往这边。” 又行数百步,到西花阁方止。 西花阁名为花阁,其实更像是一更大些的亭台,其下临丹凤池,半池延药莲,清风吹拂,满阁幽香。 因是夜间,花阁三面皆立屏风,唯有留一面供人出入,但也半垂锦幔,隐隐可见两个人影,一居上首,一跪立旁侧。 四面高悬的宫灯太亮,季承宁不由得眯了下眼。 见他们两个过来,有小宫婢上前打帘,季承宁在前,秦悯躬身在后,“陛下,小侯爷来了。” 季承宁脑子转的飞快,这时候身思俱疲,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见皇帝,一撩衣袍下拜见礼,“陛下。” “小季大人做了半年的官倒比从前更有规矩了,”皇帝调侃,含笑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然而此地位居高处,又临水面,就显得有些失真,好似远在云端,“免礼罢,过来。” 又瞥了眼秦悯,秦公公马上弯着腰下去了。 帘栊合上。 季承宁起身。 起身之间,视线蓦地与皇帝身侧的人相撞。 是——季承宁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曲奉之! 竟然是曲奉之! 曲奉之不过是同进士出身,还未授官职,此刻却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官服,鱼符玉带,神采奕奕。 突然与季承宁对视,曲奉之勾了下唇,露出个温和,却粲然无比的微笑,“季大人。” 季承宁如遭雷击。 他立刻望向皇帝,仓皇得几乎失了分寸,“陛下?” 曲奉之怎么会在这?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瞳仁紧缩,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幼猫。 于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皇帝心情很好地原谅了小侯爷的失礼。 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皇帝笑,“朕原本前几日便想宣你入宫,”他戏谑道:“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只得晚上叫你过来。” 放在平常,季承宁早上前,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只要陛下唤臣,臣就算身在九幽,都要爬出来面圣。” 可他没有。 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说:“是,”他顿了顿,好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多谢陛下体恤。” 曲奉之,为何在这? 他再度想。 世间确有春雨,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那么,他为何在这? 按律,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此刻应拘于大狱中,等待秋决时,朱笔轻轻一勾。 可他现在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神采飞扬,不似有大过,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季承宁垂首,“臣愚钝,请陛下屈尊赐教。” 皇帝笑道:“五日前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可知晓吗?” “是,臣知晓。” 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口中说知晓,朕怎么听说,小侯爷心有芥蒂,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往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是何意,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在责怪他不再与曲家交好吗? 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 死灰般的,无边无际的心寒。 而后才是,一点悄然泄出,却不可忽略的,怒意。 他竟然想质问,质问皇帝,十五年前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求立功,枉顾上千兵士性命的莫疏阁,现在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 这一切都荒唐太过,让季承宁险些怀疑自己在梦中。 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两道目光看着他。 一道得意的、恶意的,来自曲奉之。 一道沉郁的、打量的,来自皇帝。 半晌,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吐出一句,“回陛下,陛下最厌结党,臣不敢违拗圣意。” 此言既出,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 这个蠢货,他强忍着大笑出声的欲望,竟敢当面顶撞陛下。 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这等浮躁飞扬的性情,恐怕难得善终! 果不其然,季承宁话音未落,皇帝温和的、一直含笑的脸渗出三分冷意。 像是庙中塑像,日久风化,金身剥落,露出道,凶戾诡异的龟裂。 皇帝不虞道:“这你倒记得清楚。” 以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他该叩头请罪,说自己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季承宁开口。 他说:“陛下待臣恩重,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心,”声音愈发沙哑,“没齿难忘。” 皇帝面色稍霁。 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贤臣,忠臣。” 不待季承宁说话,他继续道:“曲卿也是忠臣,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该勠力同心,报效朝廷才是。” “陛下,臣……” 皇帝扬扬手,季承宁顿住,闭上嘴,再不出声。 “我听曲卿说,事出之前,你一直呼曲卿为兄,更何况,你与曲家儿郎原系至交,若因一小小误会断绝往来,岂不可惜?” 小小误会?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倘若他不曾知道春雨的功效,亦不知莫疏阁拿春雨练兵却没被问罪,他听到皇帝这般苦心孤诣,屈尊降贵为他们二人言和的话,他一定感激非常。 必要下拜叩首,欲九死以报君恩。 可他都知道。 “嘎吱。” 有什么响动。 季承宁忽地不着边际地想,难道这等天家富贵之地,也有老鼠在啃食木头吗? 他们立在池上,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老鼠啃断廊柱,暖阁会轰然倒塌的。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硕鼠作祟,而是他紧绷太过,喉骨受挤压发出的响动。 颈间青筋贲起,一跳,又一跳。 “季卿,”高高在上的唤声传来,带着季承宁先前从未听过的冰冷,“你意下如何?” 我…… “臣以为……” 荒诞不经,臣如在梦中,无话可说。 季承宁的确有些昏沉。 如同脱离了躯壳的神魂,站在不远处审视自己。 审视他在入宫前竟还报着希冀,未免太过可笑。 曲奉之见他长久无声,扬起唇,得皇帝默许,上前几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承宁,啊不,季大人,先前的事情我皆是我之过,都怪我将血珠藏起,害得大人误会,”曲奉之含笑着望向季承宁,“请大人见谅。”他压低声音,“承宁,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平之甚思念你,明日你们见一面,可好?” 季承宁在看他。 少年人被激荡情绪熏染得泛红的眼珠令曲奉之产生了种飘飘欲仙的满足。 原来有有权势是这样美好的滋味。 令他可以,俯瞰季承宁。 “还是说,”曲奉之神色有些黯然,“季大人嫌某身份低微,不配与大人结交吗?” 不知何时,皇帝的脸上已经毫无表情。 这是一个台阶,季承宁知道。 天子亲自命新宠臣给他铺的台阶,他该感恩戴德,受宠若惊。 季承宁唇瓣轻动。 “神志不清……厮杀……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 他真的太倦累了,以至于竟然产生了幻觉。 一张张血肉模糊却麻木的脸,同袍的肢体横飞,持刀的手却毫不犹豫,腥臭的血如倾盆大雨般四溅,残尸堆积,横露于地。 若非永宁侯早早发现,这样的军队倘进入民居,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百姓手无寸铁,所遭遇的定比手札中描绘的景象还要惨绝千百倍! 连他都懂的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放过莫疏阁,为何要重用曲奉之,季承宁想不明白。 他只是感觉到了大逆不道的怒意充盈,烫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一股浓郁的香拂面。 季承宁只觉胃里翻江倒海。 是,曲奉之递来的手。 被纱布小心翼翼裹好,上了御赐的伤药的手。 华贵的、沉稳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药香。 “季大人?”曲奉之柔声唤他。 季承宁这才回神,他说:“是。” 是什……曲奉之猛地反应过来,是不配! 他面色惊变,几乎流露出了狰狞。 陛下面前,季承宁安敢如此放肆! 此言既出,连皇帝神情都变了变。 他重用回护曲奉之的意思如此明显,季承宁却全然不顾,岂止是看不上曲奉之,分明是在忤逆他!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季承宁。 他不明白这个最洞察人心,最讨他喜欢的孩子今日为何如此愚钝,半点都不懂得体察圣意。 季承宁面上殊无血色。 他下拜。 风动,他身后的帘栊也跟着轻颤,锦幔上,以金线绣成的山河图一路蔓延起伏,正好,悬在季承宁的后颈处。 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提线。 皇帝沉声道:“季卿。” 曲奉之得意洋洋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动了。 二人的视线瞬间同时落到季承宁身上。 少年人的手往自己腰间探,他指尖黏着一层湿汗,频频打滑,几次都没能将腰间的事物取下来。 他耐性告罄,动作竟流露出了点不顾一切的狠劲。 曲奉之下意识退后半步。 “咔。” 季承宁扯断绶带。 “陛下,”少年人仰起头,高高举起手中的赤金鱼符,“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臣有负圣心,深失陛下之望,臣愧怍非常,”他口中说愧怍,神色中却毫无愧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暖阁中,“请陛下收回鱼符,臣不配为官。” 掷地有声,全无犹豫。 好像他解下的不是天子近臣的官职,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得的恩宠,而是一件,令他唾弃至极的,秽物。 皇帝面色骤变。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 曲奉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两步,“陛下息……” 皇帝一把甩开他的手,沉声道:“好一句有负朕恩,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侯爷。” 曲奉之面色红一阵青一阵,惶恐疑惑恼怒一齐涌来,膝头发软,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后。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不知何时,整个花阁内外众皆拜倒,以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玉鱼符被季承宁双手毕恭毕敬地捧起,羊脂玉在明烛下华光摇曳,温润的玉质与他的主人素净得发冷的肌肤紧贴相应,叫皇帝看出无边挑衅的意味。 少年下颌紧绷,莹润的唇抿做一线,明明是紧张的模样,却毫不避退。 一如——当年漏夜入宫,惊雷之下,那张苍白得殊无人色,却坚毅非常的脸。 皇帝剧震。 血脉相连竟能相像至此。 像得他胆战心惊,像得他几乎要生出恨意。 “忠君体国,”皇帝语调平缓,好似方才的怒意根本不曾存在过,却听得人愈发悚然,锦幔外的秦悯绝望闭目,陛下这是动真怒了!“小侯爷,你顶撞君上,狂悖至此,难道是季琳教你的吗?” 尾音愈发柔和。 可威势却压得人喘不上气。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捧鱼符的手,拇指有一瞬紧紧攥了下鱼符,而后道:“回陛下,臣先后师从当世数位巨擘,皆无所成就,是臣朽木不可雕,上辜君恩,下负……”喑哑的词句从喉中挤出,“黎庶,故请陛下降罪,收回鱼符。” “好好好!”皇帝怒极反笑,寒声道:“你既知自己有负朕,就在这跪着静思己过!” 说着目光阴阴测测地看向秦悯,秦公公忙连滚带爬地进来,收走了季承宁手中的鱼符。 帝王拂袖而去。 曲奉之心中一松,看了眼跪得笔直的季承宁,语带惋惜,恨铁不成钢的地说:“小侯爷,你也太,太不明事了!” 季承宁朝曲奉之微微一笑。 曲奉之忽地发现,季承宁生着双极其黝黑的眼睛,幽暗若渊水,他悚然一震,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心中更是恼怒,奈何季承宁还有爵位在身,他不敢再多言,赶紧快步追上皇帝。 “陛……”曲奉之见到秦悯停下脚步等他,忙上前,诚惶诚恐道:“秦公公。”顿了顿,再开口俨然是个担忧幼弟的兄长,“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加之年轻气盛,虽然娇纵太过冒犯了陛下,但若说其怀不轨之念则绝无可能,还往公公多多替小侯爷美言,奉之愿拿身家性命担保。” 秦悯似笑非笑地看着曲奉之。 太监总管的目光过于嘲讽,以至于曲奉之面上笑容微僵。 片刻后,秦悯柔声道:“曲大人,天晚了,陛下请您出宫。” 曲奉之:“……是。” “还有,陛下说,虽是季小侯爷狂悖犯上,但事毕竟因你而起,”曲奉之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几日你不必上朝,静候圣意吧。” 曲奉之慌乱道:“公公,在下……” 不等他说完,秦悯已转身而去,身后两个小太监颠颠跟上去。 只留个宫人提着灯,无言地站在曲奉之身边,等待送他出宫。 和来时殷勤熨帖全然不同。 曲奉之狠狠咬牙,这个见风使舵的死太监,早晚有他后悔那一日! 转身而去。 曲奉之满心忐忑怒火,忐忑自然是忐忑陛下的心意,怒则是怒季承宁连累他被皇帝厌烦,全然忘了是自己到皇帝面前作态,言:“陛下,臣的弟弟与小侯爷冲龄相识,若因臣的缘故二人因此再不往来,臣实在于心不忍,只是小侯爷的秉性您知道,臣百般修好而不能。”语毕,幽幽地叹了口气。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顺水人情,他不介意允准。 他先前能料到季承宁若来,定会对他不假辞色,招致陛下反感,不料其竟直接辞官。 以至于非但没显现出他这个新贵的懂事隐忍为陛下委曲求全,倒显得是他多事! 此刻,西花阁中。 华贵的鲸骨香气、药膏沉郁的苦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好像病入膏肓的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腐败臭味,一直萦绕在季承宁鼻尖,绵长细密,挥之不去。 季承宁想吐。 这段时间他胃里翻涌的次数太多,若非他并未和人行衽席之事,也不是女子,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有孕了。 这个想法一出,连季承宁自己都想骂自己没心没肺。 “自讨苦吃。”他听到有人道。 季承宁抬眼。 那浓郁的难闻味道好似成了实质,凝成了一狰狞的人影,冷眼看他,嘲弄道:“放着好好的宠臣不做,偏生要自取其辱,季承宁,你好活该。” 季承宁不确定是自己疯了还是倦累太过产生的幻觉,但他能确定,自己很清醒。 因为他所跪的地面为了好看特意铺了层形状各异的怪石,不经打磨,倘不甚摔着,足够蹭掉身上一层肉皮,纵然隔着单衣,也刺得膝盖并两截小腿痛若针扎。 季承宁甚至能听见他悄然挪动膝盖时,石面嵌入肌肤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源源不断的疼痛从膝间传来,让他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于是他谨慎回答:“嗯嗯嗯。” “自作自受,毫无长性。”人影寒声说:“先前信誓旦旦地和季琳说会扶摇直上的是你,现下轻言辞官的还是你,季承宁,你实在无用,”那东西发出了声冷笑似的鬼动静,“你就没想过,你今日之举会累及季琳受谴?” 夜风吹拂。 季承宁着单衣,方才出了满身冷汗,被风一吹,里衣紧紧贴在身上。 他这才感觉到冷,狠狠打个了哆嗦。 “小宁!” 一声惊呼,而后,是慌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承宁霍地抬头,“殿下。” 来人正是周彧。 来得太急,周彧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层病态的潮红,他匆匆上前,“小宁。” 少年人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时才渗出了愕然与动容,“夜深风寒,殿下怎么来了?” 周彧盯着他,恨声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 “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曲奉之那混账东西设计你,”太子漂亮的脸上笼着层杀意,“但小宁,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当众顶撞陛下?你就不能……” 此话出口,先顿住的却是周彧。 周彧懊恼地闭上嘴。 季承宁苦笑,“一言难尽。臣是戴罪之身,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靠近臣了。” 周彧原本躬身与季承宁说话,闻言顾不得其他,一下倾到季承宁面前,他单膝跪着,就比季承宁高出一大截,几乎能将,周彧有一瞬晃神,能将小宁整个搂在怀中。 季承宁大惊,“殿下不可!” 周彧过来,披风也跟着过来,差点就将季承宁整个笼罩住,他低语道:“小宁,你是不是在怪我?” 周彧身上的香气把那腐败的恶臭冲淡大半。 披风毛茸茸的缝边蹭着季承宁的脸颊,热气氤氲,他抬头,正好对上周彧哀哀凄凄的眼睛。 心尖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又酸又痒又软,季承宁知道他又多想,露出个抚慰的笑脸,“我怎么会怪你,阿彧,我什么可怪你的。” 周彧喉骨剧烈地颤。 怪我,没拼死给你求情。 若易地而处,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 季承宁在看他。 毫无杂质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在看他。 周彧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慢慢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季承宁的眼睛。 后者长睫轻抬,不解地看着他痴惘的一举一动,“殿下?” 周彧如梦初醒,猛地放下手。 心口震颤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地呼了好几次气,“小宁,你等我,我去找陛下。” 他刚要起身,就被季承宁一把攥住。 在外呆得太久,温温凉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腕,周彧颤了下,“小宁。” 季承宁看着他,认真道:“殿下何至于此,是臣不谨触怒陛下,殿下若是为臣求情反受牵连,叫臣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周彧就回握住了季承宁手。 苍白嶙峋的五指此刻竟意外地有力,紧紧压在他手背上,“小宁,”他低语,“你等我。” 季承宁正要说话,一道铺天盖地的暖就从上面传来。 是周彧的披风。 季承宁大惊失色,“殿下?!” 冻着了如何是好? “殿下,这恐怕与……”一直守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副总管提醒。 周彧转头。 副总管与他视线相接半秒,立时低下头。 周彧冷笑了声,转而面对季承宁又换了副柔软的笑脸,“我出门哪里会只带一条披风,”话音未落,果然有太监捧着披风小跑过来,“这还是你叮嘱我的,小宁,你怎么都忘了。”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离去。 季承宁垂首。 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印子,泛着红。 另一边,周彧面沉若水。 他问怎么办,东宫那群幕僚各个都劝他不要掺和,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废物! 眸光阴阴测测地闪动,半晌,周彧猛地想到什么,“来人。” 不足片刻,手书一挥而就。 面对着自己的绝对亲信,周彧言简意赅命令道:“将这封信送去。” …… 余庆宫内。 自陛下趁着脸进来后,众侍从就皆垂首而立,屏息凝神。 望舒想问秦悯怎么了,陛下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得秦公公一个警告的眼神,紧紧闭上嘴。 皇帝面无表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冷道:“朕真是将季承宁惯坏了,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敢忤逆君上。” 珠帘垂下。 贵妃高挑的身影隐隐可见。 皇帝冷眼盯着那抹身影半晌,蓦地一笑,“你家的好儿郎,你就无话可说?” 虽含笑,话音之中的威胁意味却令诸人都狠狠打了个寒颤。 贵妃无言,好似根本没听到皇帝说话。 若非皇帝能够确认对方还有气息,他真要怀疑,自自己进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默然无语的贵妃是个死的。 怒气噌地地蔓延,皇帝拂袖,桌案上的茶杯立时被扫了下去。 是只憨态可掬的虎爪琉璃杯,跌落在地,只听啪地一声响,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秦悯一惊,率先跪了下去。 整个余庆宫内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碎片在季贵妃黝黑的眼中流光溢彩,终于开口,“来人。” 皇帝抬眼。 望舒战战兢兢地过来,“陛下,娘娘。” “去库房中找出澄碧连环杯给陛下。”季贵妃平静地说。 皇帝冷冷看他。 季贵妃抬手掀开珠帘。 明珠被掀开,碰撞作响,噼里啪啦碰得人心惊肉跳。 季贵妃弯腰亲自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 好似那不是已一文不值的碎片,而是,传国珍宝。 皇帝盯着目不斜视的季贵妃,半晌,放低了声音,柔声叹道:“承宁和他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啊。” 季贵妃手掌蓦地攥紧。 血珠登时顺着掌纹涌出。 “样貌、秉性都像,承宁阶下时我好像看见她又回来了,”皇帝能感受到季贵妃愤恨的目光,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皇帝早就知道,说什么会让死人一般的季贵妃有反应,见血色滚落,他心中立时涌出了股扭曲的快意,“连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别十六载,魂魄不入梦。 都那么神采照人,桀骜张狂,扑面而来的鲜活和旺盛的生命力。 皇帝低声道:“你也想她,是不是?” 季贵妃不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 相识近三十年,季贵妃对皇帝的为人再清楚不过,说尽多情话,做尽薄情事,虚伪矫饰,让人作呕。 血珠落地。 “吧嗒。” 赤红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秦悯耳语了一通。 秦悯面色惊变,硬着头皮上前,“陛下。” 他看了眼皇帝,又为难地看了眼正面无表情摆弄一堆,他定睛看去,摆弄一堆破琉璃的季贵妃。 “上前说话。”皇帝冷声道。 秦悯躬身过去,迅速地将情况秉明。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皇帝声音冷若寒霜,“许晟呢?” 秦悯颤声道:“许大人家的公子病情加重,许大人今早,今早上了告假的折子。” 就没有一日能让朕安生! 皇帝怒不可遏。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分毫。 许敬恩早不病重晚不病重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重,许晟也算办事干练手段铁血了,偏偏对这么个废物儿子爱若眼珠。 兹事体大,其中牵涉的豪族高门不会少。 而寻常官员,在面对这些人时,必然会含糊其事粉饰太平。 皇帝将实现落到专心拼杯子的季贵妃身上,他开口,平和无比,他道:“季琳一直不愿意季承宁为官,生怕得罪人太过,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咔。” 琉璃片相撞,碎得愈发厉害。 皇帝欣赏着骨节分明的指尖上流淌处的血,“秦悯,让季承宁回去思过。”他余光瞥向窗外,见坠兔收光,天将破晓,若有晨光从东方闪烁。 “是,奴婢领命。” “再告诉他,贡院外发生了什么。” 秦悯深深垂首,“是。” 血汨汨流淌。 皇帝温和地说:“别攥了阿琛,多疼啊。” …… 一线晨光落在脸上。 季承宁半阖着有点肿的眼,感受到点太阳升起的暖意,缓缓抬眸。 一夜过去了? 他想。 “小侯爷,小侯爷!” 我应该跪着睡着了,季承宁没什么情绪地想,不然怎么会看见秦悯哭天抢地地朝我过来? 但我为何会梦见秦悯? 小侯爷拿手掸了掸肩膀,好像是觉得自己的梦境脏了。 “小侯爷,”秦悯露出个比见到亲爹还亲的笑,“您起来吧,陛下让您回家了。” 季承宁有些诧异,“臣领恩。” 只,只是如此? 殿下做了什么?还是他二叔得到消息,为他求情了? 秦悯转头,脸上的笑意瞬间丁点不剩了,“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扶小侯爷起来了吗!” 两个小太监缩得像鹌鹑,忙上前去搀季承宁。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不必。 两个小太监又小步回到秦悯身后。 秦悯笑道:“小侯爷,陛下让我送您回去。” 季承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小侯爷,”秦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陛下他只是气急了,对您还是好的。这么多年了,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压低声音,“多少殿下都比不上您的恩宠呢。” 季承宁颔首。 秦悯下意识随他点头的动作往下看。 两团黑红陡地撞入眼中。 是季承宁的膝盖。 血不知流了多久,从红转成黑,被顶破的肌肤露出里面脆弱的肉,血淌得更多,新旧交织,成了这样一片骇人的场面,洇得衣袍下拜一片黑红。 亏得季承宁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竟连痛楚都不见! 秦悯惊得差点跳起来。 这这这……人伤成这样,接下来的话让他怎么开口? 他先前竟忘问陛下,若小侯爷受伤能否用辇送出去,现下真是后悔得险扇自己耳光。 “小……” 他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却见礼部尚书匆匆而来,见到他们两个不过略点了下头,就朝里走。 只是目光在季承宁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小侯爷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对方反而有些尴尬,快步越过去。 秦悯终于找到了话头,长叹一声,“封大人也是不易,昨夜不知怎的,有宵小散布流言说考题早就泄露了,更有胆大包天的逆贼将所谓的名次榜贴在贡院大门上。” 季承宁苍白得瓷一般的脸转向他。 饶是秦悯脸皮厚过天也顿了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逆臣贼子在捣鬼,偏偏有贡生带头闹事,堵在贡院门口要个说法呢,唉,为官难啊。” 季承宁看他唱作念打一通,感觉有点好笑。 但他没笑。 因为他此刻有更担心的事情,那就是,怎么回家。 且不说没有车马在他候着他,他这双腿爬能不能爬回去,就算他爬回去了,身上的血又该如何交代。 秦悯见他毫无反应,亦无话可说,急得满头冒汗。 一路无话。 季承宁将披风整理了下,自己大步踏出宫门。 牵动伤口,他呲牙咧嘴了下,但还没等收回牙,就看了一架极眼熟的马车,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朝霞淡红,宛若丽人的胭脂妆。 正落在那人脸上。 于是轮廓融化,暗昧不清。 “阿杳?” 崔杳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季承宁。 季承宁自以为披风将腿遮得严严实实,加之他步伐很小,应该看不出端倪,便无所谓地笑道:“和殿下下棋,竟忘了时辰,就在宫中留了一夜,你怎么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自然,行云流水。 落入崔杳眼中,却极可恨。 受到这种羞辱,季承宁竟然还在替皇帝遮掩! 他就那么忠心耿耿! 腮内软肉被咬得血肉模糊,崔杳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更小心地扶住季承宁,半搂般地带他上马车。 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被表妹……虽然现在是男装的表妹如此细心呵护觉得有些尴尬,揉了揉鼻子,但转念一想他现下的确不便上马车,就由着崔杳了。 “世子。”崔杳轻声唤他。 太轻了,以至于季承宁没有听到他声音中的颤。 季承宁抬头,笑道:“怎么了?一大早上这样粘人。” 崔杳望着他。 崔杳启唇。 他说:“杀了他好不好?” 季承宁悚然巨震。 原本见到崔杳涌现出的放松睡意瞬间没影了,小侯爷一把捂住了崔杳的嘴。 杀,杀谁?! 这根本就是不能细想的话。 崔杳目光下划,从季承宁毫无血色的手指看到,他瞳仁陡缩,看到半遮半掩的双膝。 他抬头,鬼使神差间伸出舌头。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心。 凉的,有些粗糙,带着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像块口感极佳的冰。 喉结不可自控地滚动了下。 季承宁猛地缩回手。 救命啊,我表妹疯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 季承宁被崔杳弄得进退两难。 他怕表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又不敢伸手,担心表妹舔他掌心。 一时间不知所措。 从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爷仰面,眼角鼻尖都笼罩着层水样的红,眼波荡漾,乞怜似的。 喉咙越来越干涩,干涩到了,崔杳甚至能听到软骨擦磨发出的,艰涩的嘎吱声。 崔杳伸出手,轻轻落到季承宁的腿上。 后者一震,旋即意识到是表妹在触碰自己,强行令自己放松。 “疼不疼?”他听见崔杳问。 轻得要命,好像怕从自己口中吹拂出的气息都会伤到季承宁似的,动作更小心翼翼,季承宁只感觉到了痒。 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刮过软肉的痒。 季承宁怔然,只觉表妹的眼睛比往日明澈清亮的多,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呆呆的,似被蛊惑的倒影,他耳尖隐隐发烫,而后坚决道:“不疼。” 话音未落,表妹霍然抬眼,剔透而冰冷的眼珠紧紧地盯着他,眸中情绪涌动,语调却温柔得人毛骨悚然,“撒谎。” “知道我撒谎你还问,”季承宁回神,往崔杳的方向一歪,“表妹,我的腿好疼,若非表妹来接我,我恐怕就要爬着回去了,说不定双腿都会废掉,表妹,你怎么这样好呢?” 越说到后来,语调越粘甜,娇纵地塞入人口中,不容拒绝,黏腻的糖浆堵在喉咙,窒息般地甜和烫。 灼得人难以喘息。 于是崔杳也觉得不该让季承宁说话。 小侯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定然于正事无益,只会平白扰乱心智。 小侯爷见表妹沉默无言地坐着,自以为扳回一城,还没来得及得意,眼前顿时一暗,一粒冰冰凉凉的东西被抵在唇间。 他下意识咬住。 崔杳指尖顿了半秒,而后缓缓放下手。 入口就化,苦水顺畅地滑下。 季承宁毫无防备,被苦得眉头深深打结。 崔杳给他倒水,季承宁接过,一饮而尽。 “世子为何不问,我给世子吃了什么?”崔杳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动作,目光沉沉。 “吃都吃了,”季承宁为表对崔杳的绝对信任,张口,舌尖灵活地滚了圈,以示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想来阿杳看在你我兄妹情意,绝不会害我。” 桀骜不驯的小侯爷仰面,乖顺地张嘴,露出半截嫩红的舌。 崔杳别开视线。 崔杳冷冷地说:“是毒药。” 季承宁笑,眼尾弯做个狡黠的弧度,“止血散?”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 崔杳不答。 明明跪了大半夜的人是他,崔杳面色却极苍白,好似块失去了润泽光华的玉,泛着青的睫毛狠狠下压,将内里流转的神采尽数压住,落入季承宁眼中,别有三分堪怜。 遂一拉崔杳的袖口,笑道:“我没事。” 崔杳盯着他无丁点怨愤的脸,轻声道:“世子,就那么忠心耿耿?” 崔杳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季承宁却听得明白,伸出手指,抵在唇心,“嘘,阿杳。” 崔杳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片刻不离,“倘事出……”唇瓣开阖。 崔杳反扣住季承宁的手,往他自己腰间探。 季承宁大惊。 他当然挣扎,奈何一则崔杳力气奇大,二则季承宁累得要命,表妹手指镣铐似的全圈着他的手腕,他挣不脱,就随崔杳去了。 崔杳紧紧地盯着小侯爷的神情。 看他目光躲闪,竭力与自己视线相撞,崔杳疑惑地捻了下手指。 他竟从季承宁冰凉的肌肤上感受到了烫。 令他想要立刻抽手,唯恐引火烧身,却又不可控制地向往那热力,甘愿举身赴焰。 在碰到崔杳腰的刹那,季承宁面上尴尬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与想象中的温软柔韧不同,他先按到是把冰冷的物什,杀意砭骨,即便刀尚未出鞘,季承宁却能感受到此物的锐利。 以此物杀人,不会比划破一张鲁缟更难。 比刀刃更冷的是崔杳紧随而来的吐息。 他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补全,“我绝不会累及世子。” 湿冷的吐息自上方扑落,诡异,又亲昵至极。 避无可避。 他应该觉得难受。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唯有后颈阵阵发麻,本能似地提醒他,危险。 比直面帝王之怒,更令季承宁震颤的是崔杳本身。 连季承宁自己都为这个荒谬的认知哂笑了几息。 但是,为何? 下意识抬头。 视线相撞。 这样颜色淡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季承宁甚少在活人身上见过。 明亮、冰冷、又剔透的眸子,简直像是在拔出利刃的刹那,割下七分幽冷的刀光刺入崔杳眼眶中。 湿冷的吐息侵蚀着季承宁耳侧敏感的肌肤,“世子。” 季承宁耳尖轻颤了下。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个疑问的答案。 因为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所有的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最坏的,无非是死。 可崔杳不同。 就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纵然已经相熟,行止却全然不可预测,他难以猜到,这条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蛇,下一刻是会扑向他,将毒牙刺进他的喉咙,还是拿冰凉鳞片密布的身体,亲昵地与他相贴。 永远在意料之外,就尤其可怖。 偏偏,季承宁视线从崔杳精美剔透的眉眼划到线条锋利姣好的唇,偏偏,是条生得清丽绝伦的美人蛇。 唇瓣开阖。 季承宁好像看见了,毒牙中艳红的信子。 他不觉可怖,反而更伸出了将手指探入蛇口,看这通体冰凉的冷血毒物会不会咬住他的欲望。 “我不是忧心你连累我,”季承宁顺着崔杳的意思压住刀鞘,后者反而一震,好似那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同源通感一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阿杳,我是怕你涉险。” 崔杳死死盯着他。 喉中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干哑非但没有随着小侯爷的软语安抚而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鼓胀而艰涩,崔杳手指紧紧抵住扳指,令他很想划开自己的喉咙,将里面扰得他不得安静的东西挖出来,一劳永逸。 可季承宁向他伸出手。 指尖划过他的唇角,崔杳浑身一震。 他陡地垂眼,才看见,季承宁满指腹艳红。 是他咬破口唇,渗出来的血。 “真是蛇精修炼成了人形,”季承宁语带调侃,他素日最喜洁净,碰到崔杳的血却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点,有点他说不出的滋味,“好尖的牙。” 毕竟崔杳的反应,皆因见到他受伤。 崔杳偏头。 他没有躲开,反而拿脸蹭了蹭季承宁的手。 柔软冰冷的触感弄得季承宁一震。 “做什么这样粘人。”季承宁嘀咕道。 崔表妹生得琪花玉树冰雪色,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此刻望着他,其中却含着潋滟的光,似冰雪消融,春水汨汨。 季小侯爷本就不是心若磐石的真君子,强忍着没去戳崔杳的脸。 “阿杳。” 崔杳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心口过于鼓噪了,以至于崔杳甚至听不清季承宁的声音,只好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唇。 季承宁被他盯得后颈愈发僵硬。 大抵是车帘没有撩起,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滞重黏腻。 季承宁张口。 他道:“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当真好用。” 虽有打破尴尬氛围之意,但也确实是实话。 血肉模糊的膝头现下微微有点热,不是血涌出来的热,而是好似被热巾拂过,舒筋活络的热,又热又麻,痛感因此削减不少。 崔杳:“……” 蹭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 视线一垂,紧紧地盯上自己搁在膝头的手。 认真得好像皮肉里刚刚钻出多花。 季承宁深觉表妹此刻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脾气不好的猫,明明很想与人亲近但不会,僵硬地靠上去,人茫然不解,猫尴尬非常,只得若无其事地盯着自己爪子。 崔杳幽幽道:“是鸩毒。” 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笑容开怀,简直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 崔杳心头蓦地一松,季承宁敬帝王如神明,亲近其又似家中亲长,乍见帝王远非他想象中的那样英明,没有因此伤心欲绝,一蹶不振,那自然很好。 可,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自己从前十几年的认知被瞬间推翻吗? 又或者,季承宁在强颜欢笑? 崔杳目不转睛地看他。 季承宁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眸中翻涌的情绪,“阿杳,你可听说了考生罢考,围堵贡院的事情?” 崔杳斟酌道:“有风闻入耳。” 毕竟这不是小事。 季承宁半阖上眼,“我听秦悯的意思,考生得知策题泄露,早就内定的名次被贴在贡院大门口,乃至群情激奋,在贡院外聚集,不过是两三个时辰间发生的事。” 崔杳抬眸,“哦?”他见季承宁的衣袖散乱,就在自然不过地伸出手,为他抻平袖口。 季承宁手腕一僵,第不知道多少次随他去了。 “太快了阿杳,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快了吗?”季承宁恹恹地说,提到公事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考生并不住在一处,就算有考生聚集的客栈、寺庙,消息也不回传递得如此迅速,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且,贡院外一直有兵士巡视守卫,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张贴了名次?” 崔杳注视着季承宁,目光黏腻地游走。 季小侯爷太倦,在他面前又太过放松,便忽视了身体上若有若无的异样。 “倘若名次是编的,太过荒诞不经,这些学生不会相信,”毕竟,其人能考到京城,不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绝对不是傻子,“可若有理有据,编造名次的人,必定对本次考试的学生极其熟悉,至少,对他们的家境背景极其熟悉。” 这样,才能更好地挑起,寒门学子的怒火。 “若是名次是真,早早定下……”季承宁深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愿意深想这个可能。 话音未落,他眉心突然一凉。 崔杳的手指。 崔杳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体温远低于常人,随意抚弄得极小心。 如被木叶擦过额头。 季承宁闷笑一声,眉宇缓缓舒展。 “而后,得到消息的学生们围堵贡院,”季承宁道,到此为止,事情进行得极其迅速,又有条不紊,“好像,有人在暗中操控一样。” 崔杳柔情蜜意地说:“也许,是世子多心了。” 季承宁轻轻点头,“春闱就在三日之后,倘是有心人在背后引导,最好的时间,应该是春闱当日。”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季承宁从不信巧合。 “不过……” 季承宁竖起耳朵。 崔杳欣赏着他生动的神情,慢慢道:“就算真有人引导,也要确有其事,世子,泄露策题,以行贿多寡和家中官爵高低定名次是朝廷之顽疾,就如肌肤下的脓疮,即便现下不显露,长此以往,必将蔓延全身。” 手指下移,落到季承宁心口处。 他伏下身,柔声道:“病入膏肓。” 幽冷的吐息吹拂,刮过喉咙。 季承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以阿杳的意思,假设真的有幕后主谋也非是他的过错,”他盯着崔杳的脸,“而是,”他声音放得轻,滚着点含糊的水音,“朝廷之过?” 崔杳摇摇头。 “小侯爷,真的有主谋祸首。” 季承宁睁眼。 “是谁?”他沉声问。 崔杳弯唇,空闲的手指朝上一点。 是,天上人啊。 季承宁注视崔杳半晌。 后者自然地任由他看,还露出了个极其温存的笑。 季承宁缓缓闭眼。 倘若确有其事,崔杳说得全无错处。 季承宁正苦思冥想,忽觉后颈一凉。 崔杳以五指托住了他的后颈,轻手轻脚地将他一移过来。 季承宁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杳已松开手,将他的脑袋整个放到自己膝上。 崔杳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以袖遮住季承宁的眼,循循善诱道:“世子,睡一会吧。” 眼前瞬间暗了下去。 崔杳袖中似乎笼了安神香,幽香徐徐,被强行压制的倦意铺天盖地地涌来。 季承宁再撑不住,含糊道:“表妹,我要回侯府。” 回去,二叔见到他腿上的伤定然要忧心,不回去,季承宁不确定二叔知不知道他被罚跪的事情,若是听到了些许风声,却不见他,更增担忧。 遂取其轻。 “世子特意叮嘱我,是怕我把世子拐走吗?” 季承宁闷闷地笑,“怕阿杳将我叼到哪个狐狸洞去。” 被比作狐狸精,崔杳有些纳罕。 再度将季承宁从头至尾地看了遍,小侯爷遭逢大事,眉宇间若有愁绪笼罩,更显多情。 分明是贼喊捉贼。 他想。 想象了下季承宁长出狐狸耳朵和尾巴的模样,崔杳扬唇,“不是蛇窟吗?” 季承宁转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喃喃,“太冷了。” 再无二话。 倦意侵蚀,季承宁合眼,呼吸声渐渐沉稳。 崔杳凝视着他。 世子有所察觉,又或者,是试探他? 不要再接近季承宁了。 他并不蠢,相反,他极聪明,对政事有种可怖的天然敏锐,最最要紧的事,崔杳看不出,季承宁对皇帝,到底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 以永宁侯的耿耿忠心,以季氏的家学,崔杳很难相信是后者。 现在抽身,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对自己说,尚来得及。 编造出一个理由,再稳妥些,假造场意外,让崔杳这个身份,永远地消失在季承宁的视线中。 如果到那时,以小侯爷多情又绝情的性子,会为他落几滴泪再将他抛之脑后呢,还是,全然不在意呢? 崔杳为自己想象中的可能呼吸急促。 颧骨上瞬间笼罩了层病态的潮红,配上他明亮冰冷的眼睛,分外诡异渗人。 崔杳垂下头。 若实在舍不得他,脑海中的声音蛊惑着他,循循善诱,就杀了他。 一具干净的、漂亮的、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意外和变故的身体。 于是,崔杳也就真的像被魇住了似的。 他头垂得更低。 柔长的发尽数滑落,密密匝匝地将季承宁裹在自己怀中。 季承宁睡着。 只要伸出手,卡住他的喉咙。 都不必太用力,就能听到骨头“咔嚓”一声想,就像在隆冬中,折断一枝梅花。 再或者,崔杳目光贪婪地黏在季承宁身上,先割开他的喉咙——小侯爷脖颈细且长,倘多道艳红的痕迹,定然会很漂亮,想象中的血顺着伤口涌出。 崔杳不可自控地舔了下犬齿。 尖牙割破舌面,瞬间满口血腥。 可,一点都不够。 焦渴有增无减。 崔杳想将头埋入季承宁的脖颈,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用刀,而是要将尖齿刺入季承宁的喉咙,他慢慢地,如捕食前的蛇一般警惕地凑近季承宁。 因身坠南柯,那些被刻意收敛的神情再压抑不住。 季承宁眉心紧蹙。 好似,其中凝结着再难消解的痛苦与,失望。 你在想什么? 皇帝,还是这个不可救药的朝廷? 鬼使神差间,崔杳换了反向。 他居上,与季承宁的眉心不过半纸之距。 渴求难以消解,煎熬如置群蚁中,一点一点地噬咬着粉红的软肉。 疼,痒。 于是他顺从欲望。 以唇,贴上季承宁的眉心。 砰砰砰—— 像是火枪炸膛般的喧嚣。 崔杳瞳孔有一瞬放大。 明明是与想象中南辕北辙的举动,却令他,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狂喜。 和,越来越难以填平的欲求。 肌肤相贴,热力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于是,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一般,痴缠不放。 想要下移。 想要贴得再紧密些。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想从小侯爷有限的反应中得到回馈。 并没有。 但亢奋有增无减。 濡湿下移。 季承宁长睫一颤。 崔杳身体陡地僵住——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老婆,啾咪咪。 这两天更新不稳定,抱歉抱歉。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 崔杳猛地抽身。 明明他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个,却是受惊过度,又连呼吸都竭力压制,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后者似在噩梦中挣扎,长睫颤抖,几欲睁开眼,然而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蹙眉闷哼。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片刻。 直到确认,季承宁仍睡着,方缓缓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 崔杳的掌心冰凉,可他的动作太轻柔,太小心翼翼,手掌覆在眼睛上,隔绝外物,带来了一阵令人安心的黑暗。 “没事了,睡吧,”崔杳俯身,他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唤道:“阿菟。” 倘季承宁醒着一定会大为惊讶。 因为这个小名除了季琳外早就无人会叫,崔杳是怎么知道的? 温柔缠绵的话音入耳,于是半梦半醒,魂梦颠倒的小侯爷真以为自己身边是此世间与他最亲近的长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回温的面颊撒娇般地蹭了蹭崔杳的手,如扇长睫刮过掌纹,那里说不上敏感,甚至没什么感觉,然而在相接的刹那,痒得崔杳半个身体都僵硬。 晦暗的目光钉在季承宁身上。 他的表情惊疑而审视,如同看见了砧板上被开膛破肚,剔骨拔刺的鱼肉突然口吐人言。 自掘坟墓的蠢货。 他盯着季承宁,刻毒又冷漠地想。 却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 季承宁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是藤蔓还是蛇紧紧地缠着他,他动弹不得。 双目睁不开。 他乞怜讨好统统无用,只得被缠绕其中,越来越紧,骨骼相撞,紧密贴合得季承宁甚至感受到了疼。 季承宁醒来先看见的是他二叔的脸。 季尚书沉着脸色,然而沉的要命的脸色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担忧,然而在与季承宁视线相撞的刹那,立刻变成了股凉飕飕的寒意。 “醒了?”季琳没什么情绪地问。 虽然没什么情绪,但是小侯爷已经感受到了将欲压城的风雨,他缩了缩脖子,余光悄然环顾了圈,不见崔杳,又不敢问,生生咽了下去。 季承宁讨好一笑,“是。” 季琳斜睨了季承宁一眼,看得后者愈发心惊胆跳,笑容愈发讨好,拖长了嗓音,“二叔。” 季琳被他这一套哄了多年,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领,他不为所动,冷冷笑道:“小侯爷为官半年,本事比从前大了千百倍,”他拱手,“真是失敬。” 季承宁头皮发麻,讪然道:“岂敢,二叔我……” “你还知道不敢!”季琳见他还是滑不留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怒道:“小侯爷,你好厉害,好气性,敢当面顶撞陛下,还赌气辞官,你若是不想为官……” 难道不会提前和我说,让我想办法吗?你行事如此鲁莽,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还未说完,季琳只觉怀中一重。 “唰啦。” 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乳燕投林似地撞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二叔。”季承宁小声唤他。 季琳嘴唇动了动,所有带着怒气和疼惜的告诫教诲,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堵在喉中。 季琳垂眼。 季承宁这段时间的确公务繁忙,少得闲暇,骨架虽已逐渐长开,肩膀却仍旧单薄削刻,他长臂一揽,就能如季承宁小时候一般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季承宁也的确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季琳怀中。 呼吸起伏一颤一颤的,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季琳说不出此刻内心涌动的滋味,是气恼小侄子不要命更多,还是怜爱心疼占据上风。 他只感觉到一点热力从季承宁与他相贴的地方传来,指尖都泛着麻。 于是垂下手,拂过季承宁发颤的肩膀。 刑部尚书多数时候都冷淡着一张脸,要他好声好气哄人时还从未有过。 可季承宁伏在他怀中,凌乱的发都随着少年人啜泣的动作一晃一晃。 季琳急得口焦,近乎于无措地放软声音,“承宁,不想为官明日我替你写折请辞便是了,不要哭了,听话。” 话音未落,季琳感受到衣襟处似被什么濡湿了,身体更僵。 他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季承宁救人,反被他训斥,二人数日没有说过话的场面。 男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季承宁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给他顺气,“阿菟?” “嘎吱。” 门被推开。 能不经通报进季承宁卧房的人不多,崔杳算一个。 季承宁倏地从季琳怀中弹起。 若是被表妹看见他这么大人了还扑在长辈怀中耍赖,他脸还要不要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起身的瞬间,崔杳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立在门口,好像在等季承宁允他进来。 他逆光站着,季承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该很温和。 季琳被季承宁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视线在季承宁脸上迅速地转了一圈。 后者的脸在他怀中蹭得通红,眼眶双颊艳色连片,倒看不出是不是哭了,唇角还有点莹润,他以为是泪水的东西,分明是口涎! 心瞬间放下大半,而后席卷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怒气。 那边季承宁刚朝崔杳招招手,后者爪子就被季琳一把握住。 季尚书沉着脸,面色阴沉得可叫小儿止啼。 就着季承宁的手指在前襟那块圆润的湿痕上一点,沉声道:“承宁。” 季承宁一抹嘴唇,表情难得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眼泪已经淌出来了,忽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沾到衣服上的眼泪收不回去,只能拿哈喇子遮掩吧。 “因为,二叔你身上有股杏花味,”季承宁捧着饿得几乎贴后背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叫侄子想起杏花糕。” 季琳:“……” 头好疼。 他之所以不成亲,除了对男女都兴趣有限外,最大的缘故就是有季承宁一个侄子已经要他半条命了,再有一个儿女,足够他英年早逝。 一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面唤人将一直炖煮着的甜汤端上来。 崔杳一撩衣袍,坐到季承宁床边,动作自然得好似这里不是季承宁的卧房,而是他崔杳的深闺。 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跳,他想说崔姑娘此举未免与礼不合,可毕竟崔杳是好意,更何况,今早还是崔杳将自家侄子送回来的。 季尚书抿唇,住口。 季承宁神色尚有三分赧然,揉了揉脸,笑看崔杳,伸手拉住崔杳的衣袖,“我能回来,还要多谢表妹。” 崔杳望着季承宁,柔声回答:“世子客气。” 他声音轻缓温柔,动人非常,季承宁没忍住多看了崔杳两眼。 不看不觉有异,仔细看方见崔杳的轮廓似乎更柔和些,好似刻意拿妆粉修饰了面容,光彩昳丽,如美玉照人,虽着男装,却愈发难辨性别,光下面颊分外清透,看不出丁点用过铅粉的痕迹。 季承宁怔然几秒。 他眼中的惊艳崔杳清晰可见,想来若非季琳在这,早就小狗似地凑上来夸他好看了。 崔杳垂眼,风姿柔婉。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之色。 看得季琳头更疼。 崔杳能比他还提前知道宫中的消息,内闱中定然有人与他传信,问题是,是谁? 这位表姑娘…… 季琳眼中闪过抹忌惮,神色转换,面对季承宁时又变成了副似叹似恼,无可奈何的表情。 季小侯爷季承宁一边缩在他怀中,一边还拉着崔杳的袖子,他皱眉,未免太不像话。 季琳轻咳。 季承宁忽地想到什么,藏在乌发下的耳尖一红,从季琳怀中钻出来,专心致志地去拉崔杳的袖子。 表妹身上有股很幽雅的香,闻着使人静心凝神,他想问问香方。 季琳:“???” 崔杳抬首,目光越过季承宁的肩头,与季琳短暂地对视了眼,笑容都真挚了几分。 季琳面色微暗,正要开口,忽闻外面道:“大人,刑部有要紧公文,需大人处置。” 季琳道:“知道了。” 又不放心,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额头,“好好养伤,不许胡闹,听见了吗?” 季承宁嘿嘿一乐,没说听见,也没说听不见。 季琳被气笑了,又给了他三下,凑齐了个六六大顺。 崔杳极贤淑道:“小侯爷这有我照料,请尚书放心。” 季琳微笑:“多谢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就是莫名感觉二人氛围不对,眸光一转,恹恹地往枕上靠,低声对崔杳道:“阿杳,你叫得好生疏。” 你还想让他叫我什么?季琳气不打一处来。 可看见季承宁蜷在床上,脸上全无血色,双颊有点凹陷的可怜模样又狠不下心,撂下句,“好好休息,三,三姑娘你看好他。” 崔杳干巴巴地说:“是,尚书。”在季承宁的注视下,崔杳深吸一口气,挤出来个笑脸,“二叔。” 季琳心绪诡异地颔首,他再度检查了遍季承宁的脸色,这才转身而去。 季承宁心满意足。 崔杳心中那股认贼作父……不是,总之就是极其难言的感受还未散去,季承宁就腻腻歪歪地凑过来,“阿杳,”凌乱的额发中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你真好。” 啪。 有什么东西坠地。 好像,是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粲然的笑脸半晌,蓦地笑了。 季承宁觉得他笑得虽然有点渗人但确实好看,就乖乖地躺着,看崔杳。 已俨然有了色令智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昏聩风范。 “我好?” 季承宁点头。 崔杳笑容愈发温柔,“既然世子觉得我为人尚可,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颔首,“好。” 他难得听话,仰面顺从地看着他,令崔杳心头既酸麻又烦躁。 喜的是季承宁信任他,不喜的是季承宁全无防备的模样。 若是,他恶意地想,我想要你弑君呢? 弑杀你忠心耿耿,本该毕生效忠的君王。 不用问出口就知道季承宁的答案,于是心情愈发恶劣——若是,我心怀叵测,目光顺着季承宁荦荦纤长的颈线下滑,明明昧昧,隐隐可见一点半弧形的凸起,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季承宁被看他发毛。 下意识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全无伤痕,也无丁点异样,怎么了? 崔杳垂眼,尽量将呼吸放得轻缓,不吓到,面前这个过分敏锐,对信任之人却全戒心的小狗。 他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小的药盒。 “我能,为世子上药吗?” 季承宁回府后已上过一遍药,更衣清理上药全是季琳亲自做的,绝不肯假手于人。 药需两个时辰换一次,算算时间,正是时候。 季承宁大惊,断然道:“不可!” 他伤得是腿不是脸,若是脸表妹想上药就上了,可腿伤要半褪亵裤才能抹药,季承宁还没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生硬,“我知道阿杳是担心我,只是,只是我自己可以,况且伤口血肉模糊的,就莫要脏阿杳的眼了。” 那为何季琳可以,我却不行? 锱铢必较的表妹心说。 他悄然凑近几寸,季承宁无知无觉。 他垂下眼,神情泫然,语气低落的要命,“世子是不是嫌我粗手笨脚?” 季承宁有一瞬晃神,“我绝无此意。”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隔着杯按住季承宁的脚踝,“世子,你方才已经应下了,”缓缓收紧,“堂堂永宁侯世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季承宁心说巧了,小侯爷就是很擅长食言。 可崔杳就那样看着他,柔婉又可怜。 季承宁顿了顿,“好。” 崔杳方展颜,焕然冰消,好似有人将满捧细雪般的梨花送到季承宁面前,清润而粹白,好看得他几乎移不开眼。 “咔。” 崔杳拧开药盒,将药放到桌案上。 季承宁的心跳也跟着停顿了下。 崔杳小心地掀开薄被,半跪在季承宁身侧。 小侯爷能明显感受到身侧陷下去一块,喉结紧张地滚了滚。 下一刻,崔杳的手便落在他小腿上,手指沿着亵裤与肌肤相接的边缘探入,向上卷起。 冰凉的手指似是极无意地与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相接。 季承宁被冰得轻嘶一声。 缩瑟了下,却又碍于已经答应崔杳,强迫自己放松,乖乖躺着,任他摆弄。 这种控制欲得到极大满足的感觉太好。 崔杳鼻尖有点湿润。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解下裹着双膝的纱布,比起方才好像过度紧张,不慎频频碰到季承宁,此刻他的手却异常稳,一次都没有碰到伤处。 狰狞的伤势暴露在眼前。 因上过药,伤处已经不再流血,皮肉向外翻,露出还笼罩层血丝的、粉红色的肉。 纵然已经检查过季承宁的伤势,再看,崔杳还是狠狠住了腮内软肉。 皇帝真是……该死! 崔杳面上神情无改,取出玉绵棒,蘸取药膏,慎之又慎地往伤处涂抹。 疼倒不十分疼,却凉飕飕的,好似扑了层薄荷叶。 季承宁小腿不可自控地抽搐了下,被崔杳一只手钳制住脚踝,不让他动,免得撞上棉棒。 五指冰凉,存在感十足,季承宁低头去看,只见五根苍白的手指拢做一排,紧紧圈着他的脚踝骨,微嵌进皮肉。 宛如道,精巧美丽的锁链。 “阿杳。” 崔杳的声音有些沉,“就快好了,世子。” 他似乎很有应对伤口的经验,除却最开始的犹豫,之后动作有条不紊,认真谨慎地进行。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崔杳身上每一处都太冷,令季承宁忍不住产生了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 确实像是鱼。 崔杳也莫名地想到。 不,不对,是传说中的鲛。 线条流丽有力的尾,可极其敏感,只要轻轻揉捏某处,就能换得对方受不住似地发颤。 崔杳抬眼。 季承宁害怕自己给他上药,可还要一眼不眨地看。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季小侯爷桃花眼中笼罩着层濡湿,像是雾。 令人头晕目眩,难分此身在何处的,雾气。 长睫狠狠下压。 于是,内里晦暗的、黏腻的、连崔杳自己都要唾弃作呕的情绪,随着他的动作被好好地隐藏。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药本极顺利,崔杳好好地给他擦完药,又细致地给他裹上了全新的纱布,正要放下亵裤。 放在一旁的玉绵棒却不慎滚落,正砸在季承宁脚踝上。 圆润而分明的一块骨,笼罩着净白柔软的肌肤,洁白无暇得几乎透出了珠光。 季承宁喜洁,这处自然也极干净。 现下,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弄脏。 【此处只是上药而已,上的还是腿上的药,请审核通过。】 崔杳呼吸蓦地一沉。 季承宁被擦出了满身热汗,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阿杳,我这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崔杳就以袖擦去了上面的药液。 绸衣娇贵,被轻而易举地揉捏出了褶皱,半粘的液体在其中若隐若现,好像,是某种,不可自控的,被主人慌乱隐去的罪证。 “手帕。”季承宁干巴巴地将话说完。 崔杳闻声抬头看他。 明明是京中正流行的妆容,可他偏偏束着男子发冠,令季承宁甚至恍惚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梦未醒。 错乱,又禁忌。 崔杳将薄被重新给他盖好,“好了。” 他尽量少出声。 因为连他自己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喑哑古怪。 他该离开。 床帐放下,被季承宁吸入又吐出的气息炙热得他坐立难安。 就算不离开,也要离季承宁远些。 更何况,这段时间他与季承宁接触的太多,人的劣性都是唾手可得时反而不珍惜,尤其是季承宁这样喜新厌旧的性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他现下都要与季承宁保持距离。 若即若离,才好,引逗鱼儿上钩。 他如是想。 于是,拉远了与季承宁的距离,转过脸,尽量将注意力放到季承宁卧房的陈设上。 “阿杳。” 崔杳一下转头,“什么?”——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啦。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揉了揉发痒的喉咙,清清嗓子,“有些闷,你能不能帮我将窗子打开。” 崔杳:“……好。” 崔杳起身去开窗,再回头,季承宁已把自己缩进被中,裹得严严实实,活似只茧。 但又怕热,脸小半露在外面,从崔杳的角度看,一截凝雪的颈若隐若现,骨相荦荦。 崔杳上前,鬼使神差间,伸出二指,往凸起的骨节处一点。 季承宁一颤,那截颈骨也如将欲融化的雪一般,“作甚?”被子掀开,把自己埋了进去。 “唔,”崔杳话音含笑,“有蛇。” 季承宁扭头,谴责地看了崔杳一眼。 他知道自己并非绝顶聪明之人,但也不是傻子。 他卧房里哪来的蛇! 余光乜向崔杳,不对,有倒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寻常的蛇,而是披了最精致清秀的美人皮囊的精怪。 “阿杳,”他见崔杳眼底泛着红,“你起得大早,又陪我这么久,快去歇歇吧。” 崔杳却不动,“我既然应了季……二叔,”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可失信。”他盯着季承宁的脸,温柔笑问:“亦或者,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季承宁道:“好。” 崔杳一怔,“什么?” 心口却诚实地传来了一阵震颤。 “房内另有别室,”季承宁认真地说:“内置软塌,表妹若是不介意。” 震动偃旗息鼓,崔杳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丁点恼怒转瞬即逝,幸而季承宁一直背对着他,“岂非,还是见不到世子?” 季承宁疑惑。 只当表妹关心则乱,道:“那,叫他们将软塌抬到这来,阿杳意下如何?” 崔杳:“不必了,多谢世子,我还不累。” 说着,隔着被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后颈,“睡吧。” …… 养伤期间季小侯爷委实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无人叨扰,亦无需处置纷乱的杂务,还不用每天早上起得比鸡还早地去操练,整日睡着了起来用膳,实在睡不着就让阿洛捧本话本给他读,表妹和二叔又常来,看见他稍稍动弹,紧张得好似看见有人将传国玉玺悬在摇摇欲坠的高塔上。 季承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才躺两日,就觉得浑身筋骨酥麻。 “再胖下去,告诉庖内今年除夕不必杀年猪,”季承宁二指夹在小腹上,细白的皮肉从他指缝间挤出,“炖我就是了。” 阿洛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线条依旧精悍流畅,哪里有丁点赘肉。 分明是他躺不住了,寻理由想出去玩! 阿洛说:“不行。” 季承宁闷闷道:“我还没要做什么呢,阿洛你好狠心。” 阿洛重复,“二爷说了,不行。” 季承宁眼窝浅,眼泪去得比来得更快,猛地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你听我二叔的话还是我的话?”不等他反驳,“你是我的人还是我二叔的人?” 阿洛说不过他,只无言地盯着季承宁看。 季承宁四肢摊平,轻飘飘的亵衣散乱,在床上几乎要化开了,“再不出门我就要憋死了,阿洛,你真的忍心看我辗转反侧吗?” 阿洛道:“您的腿不宜出门。” 季承宁眼前一亮。 在他看来,这句话无异于松口。 “库房内有轮椅,”他脑子转得飞快,“阿洛,就推我出去晒晒太阳,不会有事的。” 况且他只是伤到了皮肉,又不是伤到筋骨,若非天天有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早就溜出门了。 阿洛看他。 季承宁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似在求神拜佛。 阿洛静默几息,“只能出去半个时辰。” 季承宁点头如捣蒜,“好,好,我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你的?” 一道声音突兀地插-入其中。 季承宁身体一僵。 他缓缓转头,果不其然看见表妹正站在窗边,笑容温存地望着他。 阿杳走路怎么没声! “表妹,”季承宁楚楚可怜地与崔杳隔窗相望,“想必表妹一定不忍心看我被困府中,如笼中之鸟一般,是吧?” 崔杳微微一笑,“不是。” 季承宁泫然欲泣。 一个时辰后。 大昭观内。 钟渡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季承宁,从发顶看到略有点圆润血色的脸,视线滑动,手拎起他的袖子晃了晃,又蹲下,正在他要摸季承宁小腿时,被崔杳一把按住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钟渡讪讪。 “我就是看小侯爷太久没来了,有些,受宠若惊,”他殷勤地把季承宁往茶室请,“小侯爷今日怎么如此清闲?” 崔杳看了眼钟渡。 “世事浮云何足问1。”季承宁一面满不在意地回答,一面坐下。 茶室里不止他们一行人,因春闱在即,来大昭观里求神祈祷签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多是家中长辈,而非学子本人。 茶室内无里间,只拿屏风将茶案围起,圈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 茶室极热闹。 季承宁等刚一坐下,便听邻座在摇签子,哗啦哗啦的摇签声与人含笑的谈话声混在一处,热闹而富烟火气。 崔杳自然地去给季承宁倒茶。 钟渡还记得这位“撞破”了他与季承宁私相授受的崔姑娘,今日虽着男装,但其相貌出众,见之不忘,钟渡一眼就认出了崔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崔杳只余光往他的方向一瞥。 钟渡的样貌就他而言看不出好坏,但纵然崔杳对其无甚好感,也不得不承认,钟道长身上最特别的气韵,在他静静坐下时,竟真有几分化外仙人的出尘飘逸。 季承宁接过茶,轻笑着道了声谢。 “啪。” 似是灵签落到桌上的声响。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隔壁传来少女含笑的声音,“婆婆,这是文昌帝的庚己上上灵签,”小姑娘掩唇笑,“签文是:见说今年新运好门阑喜气事双双。2连神仙都说好运连连,双喜临门,怀哥定然高中,您老人家就等着日后做诰命夫人吧。” 话音娇憨讨喜,听得季承宁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老夫人被哄得见牙不见眼,轻拧说话少女腮边的软肉,笑道:“你个小油嘴的。” “哎呦。”少女故意呼痛。 老夫人忙松手,“绵绵,小祖宗,疼不疼?” 绵绵这才展露笑脸,一吐舌头,“疼,疼得脸颊肉都要掉下来了,需得婆婆买上二斤桂花糖才能粘上。” 季承宁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 在房中闷了两日,乍听这少女和她长辈玩笑,令他只觉周身阴霾顿消散,多了好些活气。 老太太合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疼就好,别说是二斤糖,要是能把姑娘这张小嘴黏上,二十斤老身都乐意呢。”说着,又对少女笑道:“再给姑娘添上一斤吉顺斋的糖果子。” 绵绵笑着往老夫人怀里贴。 “阿婆,这里是道观,怎么反求佛祖啊。”旁侧有人笑着打趣。 “老身是高兴糊涂了。”老夫人爱怜地摸着少女的手,“都怪我这古灵精怪的丫头逗我。” 祖孙一番话将四面闲谈的香客都逗笑了。 季承宁见崔杳一直盯着自己看,逗他:“阿杳看我作甚,你也想吃桂……” “哗啦哗啦——” 茶室的帘子被猛地撩起,吵得人心烦意乱,季承宁话音一顿,有些不悦地向外看去。 钟渡满面疑惑,起身去看。 一个侍从打扮的青年人从门外窜进来,目光快速在茶室中扫过,落到那对祖孙身上时如见救命神仙,跑上前,慌乱道:“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 茶室里热络的氛围陡地凝住。 老夫人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那名为绵绵的少女思绪敏捷,“怎么不好了,你快说!”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颤抖,“是啊,怎么不好了?” 侍从面色血色全无,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怀少爷,怀少爷叫官府的人给抓了!” 季承宁端茶杯的手顿住。 参加春闱的学子、被官府的人抓了,他与崔杳对视了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钟渡茫然地挠挠头。 “不可能,二哥这两个月都都和同窗住在般若寺内温习功课,连城都不入,怎么可能会犯禁被抓?”绵绵一面斥,一面给老夫人端茶顺气,“二哥最谨慎持重不过,不会出事的,说不准是同名同姓的,婆婆,您别急,咱们先回家。” 那侍从急得要哭,“小姐,不是小的听错了,怀少爷聚众闹事,堵塞贡院,官府的人都挤在门口了,老夫人,您快去回去看看啊!” 老夫人面色一白,满眼不可置信。 绵绵恨不得冲上去给那蠢货两耳光。 只觉搀扶着奶奶的手接触到块绵软松懈的冰。 老夫人眼前一黑,人倏地朝外栽倒。 “婆婆,婆婆!” 得季承宁的示意,阿洛立时起身。 崔杳静默一息,紧随其后。 他们离得最近,赶忙将老夫人扶住了。 钟渡二指迅速地往她手腕上一搭,只觉脉象僵直,“年岁大了又气急攻心,快,将人抬到寮房去。” 他一面吩咐,一面对绵绵道:“姑娘别怕,随我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夫人抬入寮房,观内有精通医术的坤道,与绵绵一道给老夫人松了衣扣,且命道童煮水煎药,赶紧给老夫人服下。 几名男子皆退了出来,只有几名夫人在房内。 不多时,只听老夫人气若游丝地唤了声,“绵绵。” 绵绵强人眼泪,上前攥住了老夫人的手。 寮房外,众人议论纷纷。 “能参加春试的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能犯了什么事,让官兵到府上抓人?” “你竟连这件事都没听说?三日前考题泄露,说是连名次都事前排好了,啧啧啧,平郡爷家的老六是状元,学子们气不过,将贡院围了,”他朝屋内努努嘴,“定然是带头闹事的!” 有人赞道:“物不平则鸣,真是一帮铮铮傲气的男儿!” 话音未落,立时被人嗤笑,“你怎么知道所谓的策卷泄露不是风言风语,危言耸听?” “考题泄露的事情这几年还少了?”方才说话的人不屑道:“之前不也……啧啧啧,还杀了个主考官平物议呢。” “可惜了,”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摇头叹道,“我见那姑娘年岁尚小,她兄长应该也才刚弱冠,少年英才,这下不仅功名被剥去,还要有牢狱之灾啊。” 季承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们二人已在内院,外面喧闹的人声没入林中,隐隐约约,听得不甚清晰。 清风拂过。 面前翠绿的竹叶簌簌作响,其中夹病竹,斑斑点点的黄叶随风飘落。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轻声道:“世无清净地。” 是吗? 崔杳想。 他却觉得很静。 林深闻蝉鸣。 他偏头。 季承宁靠在轮椅背上,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眉心紧锁,神色恹恹。 “是,”崔杳俯身,伸手抻平了季承宁的衣袖,“世子无出世心。” 季承宁不语,半晌才道:“没想到春风竟也如此寒凉,阿杳,我们回去吧。” 一路无话。 待回府,季承宁先看见的不是他二叔似笑非笑的脸,而是秦悯如同见到自己祖宗再世的殷勤面孔。 季承宁被阿洛稳稳地放到轮椅上。 “秦公公怎么来了?”季承宁笑道。 秦悯目光扫过崔杳和阿洛,表情有些为难。 待小侯爷屏退众人,秦公公亲自为人推轮椅。 季承宁一把按住了秦悯的手背,“岂敢劳烦秦公公?” 秦悯一愣。 季承宁的手极其有力,一时之间他竟挣脱不开。 季承宁松手。 秦悯缓缓将手挪开,垂首笑道:“小侯爷这么说,就是折煞奴婢了。” 季承宁弯眼。 触怒龙颜,前途未卜者如此镇定,远远出乎了秦悯的意料。 他以为,季承宁就算不恐惧,至少也该表现出心焦。 事实上,并没有。 季承宁神色怡然,眼中甚至含着笑意,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进退失据的人反而变成了他这个天子使者。 先前想过的高高在上敲打一番,再搬出陛下的旨意令季承宁感恩戴德,他好顺势而为提出令季承宁去处置贡生闹事的做法已全然行不通。 秦悯放低了声音,几乎有点伏低做小了,“小侯爷实在是误会陛下了。” 季承宁霍地抬眼,“哦?” 秦悯摆出一副伤感的神色,“春雨之害陛下又岂会不知,陛下之所以重用曲奉之,正是因为春雨在我朝已绝迹十几年,曲奉之竟能运回,可见其与贼人相交甚厚,若能直捣黄龙,肃清海外,岂非能让我朝百姓再不受春雨滋扰!此事本是绝密,不想竟让小侯爷对陛下生出嫌隙,陛下宠信看重侯爷,方让我据实相告。” 季承宁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秦悯要得正是季承宁无暇细想,从袖中取出鱼符,恭恭敬敬地送到季承宁面前,“这正是小侯爷的鱼符,陛下收走后夜里抚摸鱼符,几度长叹,小侯爷,陛下这么多年待小侯爷如何人所共知,无需奴婢多言,小侯爷七窍玲珑心,怎会不明了陛下之意?” 鱼符先前被季承宁不慎摔到地上,撞破了边角。 皇帝便令能工巧匠,为鱼符错金,满身金鳞,熠熠生辉,如越门之锦鲤。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秦悯。 秦悯的意思是,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将制作倒卖春雨的贼人一网打尽? 怎么,季承宁蓦地产生了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可能! 倘若季承宁没有看过刑部的旧文书,倘若他不知道皇帝曾默许将帅以春雨练兵,他见秦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或许,真的就相信了。 然而,然而…… 桩桩件件,黑白分明。 竟能,虚伪至此。 秦悯见他神情恍然,似是动摇了,忙趁热打铁,“更何况,还有殿下呢。” 他长叹一声,“您想想,殿下因您的事,该多么为难啊。”—— 作者有话说:1.出自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2.签文诗 老婆晚安。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一把刀,足以剜肉去疮! …… 季承宁本就不耐烦和这满面假笑的老太监虚与委蛇,听他提起太子,更腹内翻腾,几欲作呕,险些没冷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秦悯就叹了口气,“小侯爷还不知道吧,自那夜后殿下就病了,连日高烧不退,昨夜方好些。” 季承宁眼中的怀疑与探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猛地直起身子,“为什么没人来告诉我!” 秦悯被他吓了一跳,双肩不由得往后一缩。 隔墙静听之人也为季承宁焦急的反应眸光为之发暗。 周彧与世子,果然感情深厚。 崔杳漫不经心地拂过身侧花枝。 “咔吧。” 幽微的断裂声入耳。 另一边,秦悯心思飞快流转,长叹了声,“小侯爷,殿下知您心烦意乱,以殿下待您之情切,怎么忍心告诉您,令您再平添烦恼?” 所有要出口的话都顿住,季承宁神色有几分恍惚。 是啊,殿下从小就体弱,生病是常有的事,他又极心思细腻的人,唯恐自己忧心,往往病好了后才撒娇讨哄一般说他先前病了。 唯有一次病笃,周彧连发了数日夜高烧,人被高热烧得几乎昏死过去,稍稍清醒些,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季承宁入宫。 他们昔时已相识近十年,唯有那次,季承宁才知道周彧发病时是如何令人惊心动魄的模样。 东宫里四下无声,季承宁紧紧攥着周彧的手,想说些令病人宽心的话,张口了,先落下来的却是眼泪。 一滴一滴,撒在周彧腕上。 于是储君艰难地睁开眼,见到季承宁,先露出个很惊喜,很开怀的笑。 他说:“小宁,我是不是要死了。” 喉咙瞬间若有利刃哽住,每滚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季承宁拼命摇头,“殿下,”他半跪在床边,垂首几乎将周彧整条手臂都抱在怀里,“您是龙子,要活千秋万岁无忧的,殿下,这只是一场小病,明日,”他声音哑得已快不能听了,“明日就好了。” 周彧缓缓摇头。 他被烧得迷蒙的眼睛中终于渗出点少年人濒死的恐惧,“我看见我娘了,她说人世……咳咳咳!” 季承宁一把托着了他颤抖的脊背。 满手病骨,硌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一点莹润破睫而出,周彧好像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只道:”不过是奉承话,谁人,能活万岁,遑论是我这样的……” “阿彧,”季承宁拿脸贴着周彧滚烫的手,素来如簧的巧舌此刻僵硬得要命,他慌不择路地说:“阿彧,钟渡大师,就是那个给大长公主给永安王都算过命,算命奇准无比,几可通神的钟大师,他给我批过命,他说我长命百岁,他还说他会借命之术,殿下,你不会死的。” 周彧眸光渐渐聚拢,他吃力地笑,“你分我五十年?” “我全都给殿下。”季承宁抬手去给他擦泪。 后者颤了颤,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哀一起涌来,心口激荡,竟比方才多了几分活气,他喃喃道:“孤不要。” 不要你,死在我前面。 他的小宁配得上世间一切完满之物,倘真有人可活千秋万载,无灾无忧,那,合该是小宁。 合该是,小宁。 只那一次,就足够让季承宁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了。 秦悯见季承宁眸光动颤,忙道:“小侯爷,事关太子殿下,老奴岂敢扯谎,小侯爷若是不信老奴的话,随便找个东宫宫人打听,便都知晓了。” 季承宁猛地从回忆中抽身,乍听秦悯的声音,目光利利地扫过他的脸。 后者强忍着缩瑟的冲动,“现在,家国正值多事之秋,国事纷杂,老奴这样的阉人不敢置喙政事,然而陛下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老奴还是看在眼中的,小侯爷,连奴婢都忧心圣体,何况太子殿下呢?” 鱼符近在咫尺,光华耀目。 金光嚣张跋扈地闪烁,刺得季承宁眼睛都发疼。 他头痛欲裂。 周彧苍白的脸与大昭观内昏倒的老夫人面孔不断重叠。 “这两年策题泄露的事情还少了,上次不还杀了主考官吗?” “物不平则鸣……” “策题泄露,连名次都早就排好了,亲王之孙居榜首!” 脑中无数的声音交错,声声如尖锥刺颅,季承宁手指痉挛般地颤抖了下,而后似乎是要平息这股颤抖,他伸手,一把抓住鱼符。 金与玉皆一片冰冷,沉沉地坠在手中。 重逾千金。 秦悯险没涕泗横流。 说动这位小侯爷比他想象中的难上千百倍,但幸好,幸好季承宁接过了鱼符。 无论季承宁这么做到底是为何,但结果是他想要的,更是陛下想要的,就足够了! “老奴完璧归赵,”秦悯深深躬身,“这就回宫复命。” 季承宁魂不在身地敷衍了句,“我送秦公公。” 秦悯忙道:“小侯爷,请留步,留步。” 语毕,断然不要人相送,千恩万谢地走了。 季承宁怔怔地坐了片刻。 直到听到脚步声传来,方缓缓抬头。 “阿,”洛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季承宁恍然地看着崔杳,“阿杳?” 旋即他露出个恍惚的笑来,“怎么不回去休息?” 崔杳不答,只安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轻轻推动轮椅。 季承宁喉咙里逸一点模糊的笑,“要带我去哪?” “蛇窟。”崔杳说。 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以阿杳姿容气韵,怎么说也该是个妖仙,”他偏头,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睛若有水色涌动,“还请神仙大人,”伸出手,轻轻一扯崔杳的袖子,“救我性命。” 他嘴上说着求救,实则崔杳深知其人心性不可动摇。 但他还是伏下身,“如何救世子?” 温热的呼吸被崔杳悄无声息地纳入口中。 有一瞬间,他忽地想到,周彧离世子这样近过吗? 世子也曾这样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吗? 崔杳眸光陡冷,然而在抬眼面对季承宁时,仍是一派温婉。 季承宁眼中复杂的神采无改,沉默几秒,他道:“求神仙告诉我,我爹当年辅佐君上时,会像我这样辗转反侧,反复无常吗?” 这个问题很难答。 若说有,未免有诽谤先人之嫌,尤其是这个先人还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永宁侯。 其在与季承宁年岁差不多大时,已经上阵杀敌获功受赏了,之后更有在先帝驾崩人心浮动时,控制了整个京畿军,有包围洛京的从龙之功。 季承宁想到永宁侯,再联想而今自己进退两难,踌躇犹豫的模样,心中的挫败感可想而知。 若说没有,于季承宁此刻的心境有百害无益。 所以崔杳伸出手,轻轻挡住了季承宁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擦过掌心,痒得他指尖颤抖了下。 出乎季承宁预料的是,崔杳的掌心居然是温热的。 他缓缓吐息,才闻到后者掌心中有股淡淡的、锡奴散发出来的炭气。 眼前光线被挡去大半,季承宁却在黑暗中莫名地感受到了阵安心。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崔杳柔声回答。 声音撩过耳垂,循循善诱,令人自觉地相信、沉溺。 季承宁攥紧了鱼符。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 秦悯将与季小侯爷的话原原本本地告知圣上,全无隐瞒,其中,自然有——“小侯爷听闻殿下生病,动容失态,而后接了鱼符,小侯爷果真是多情人。” 皇帝执黑子的手指顿了顿。 方才听闻秦悯说季承宁接过鱼符,那种算无遗策,万事俱在掌控之中的自得散去大半,只不冷不热地哦了声,“他是听说,太子病重,才接下鱼符的?” 秦悯双膝一软,跪俯在地,忙道:“回陛下,小侯爷是听闻陛下不仅操劳国事,还要为自己分心,愧怍感念非常,方接下鱼符。”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不必编谎哄朕高兴,他的性子,朕比你清楚。” 秦悯好似极慌张地叩头,“谢陛下不责之恩。” 皇帝眸光晦暗。 “他与太子相识多年,情逾棠棣,如此,亦不负太子待他之心。” “一如,朕之于永宁侯。” 他落子。 “咔。” …… 翌日,季承宁特意起了个大早,欲悄悄去官署。 不料被要去上朝的季琳逮了个正着。 迎着二叔的目光,季承宁讪然地挠了挠头。 毕竟,先几日在季琳怀里哭着喊着不干了的人是他,现在又巴巴地去官署的才是他,饶是季小侯爷这样厚的脸皮,都颇尴尬。 幸好季琳只是看了他几秒,就平淡地移开视线。 可能是骨头又痒了,季承宁颠颠地凑上去,“二叔,您就没什么要嘱咐侄子的?” 季琳道:“别站太久。” 季承宁:“……” 下一秒,季琳就觉得袖子一重,他那全天下最有出息的侄子抱着他的胳膊,嗷嗷哭道:“二叔,等我日后位极人臣了,定要给您请封个诰——太傅!” 季琳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强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快滚!” 季承宁快快乐乐地滚了。 见他往马车的方向来,崔杳放下帘子,安静地坐回原位。 季承宁含笑上车。 崔杳凝视着他的笑脸,亦笑了起来,“什么好事,令世子如此开怀?” 季承宁一掸腰间刀鞘,笑得露出两排森森白牙,“一想到等会要处置桩泼天大案,我就欢喜不尽。” 策题事先泄露,名次早已排好,这样大的事情,其中牵涉的人定然不可能只是个小小主考官。 先前杀主考官,不过是为了平物议。 他倒要看看,这块脓疮埋得有多深。 但无论有多深,季承宁手死死地压住刀鞘,脸上浮现出了抹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血腥笑意,一把刀,足以剜肉去疮!—— 作者有话说:小侯爷:把你们这些混账豆沙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等等鹿血那玩意不是壮………… 众人本以为季承宁是去处置桩秘密案子,毕竟前任轻吕卫司长,现在躺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的许大人先前就惯常不在官署,若有人问及,则道公务在身,不便相见。 今早见到小侯爷坐着轮椅而来,皆大吃一惊。 早操散去,季承宁的书房被挤得如同花朝节时的闲云坊,嘘寒问暖好不殷勤,且还都不是空手来的,不过鉴于贵重礼物被挂树上的前车之鉴,诸同僚送的多是食药等物。 季承宁看见江临舟送来的当归牛骨汤时简直生出了赞叹——这么短的时间,江郎君从来变出来的汤! 二人对视,江临舟似有些赧然地垂眼,又叮嘱了几句请大人保重身体的话才离开。 一滴浓墨滴到宣纸上。 崔杳写得一手端雅大气,刀刻斧凿般的好字,整篇文书规整无比,无一字错漏,偏偏将写完时污损了纸张。 崔杳蹙眉,信手将文书一折,丢入笔洗中。 正在同下属说话的季承宁分心一瞬,他瞧着可惜,“写得那么好看,丢了作甚?” 崔杳唇边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柔声道:“既然是给大人的东西,不该有丁点污损。” 季承宁挠挠头,想说我没那么讲究,但对上表妹昳丽的眉眼,鬼使神差间颔了下首,“阿杳说得很是。” 崔杳挽袖执笔,心满意足地继续写去了。 看得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做平白吸引上司注意力,增加自己工作量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待众人七七八八地散去后,崔杳正要放下笔,忽闻一声极抑扬顿挫的:“大人!” 话音未落,门外风风火火地窜进来一个黑漆漆的脑袋,黑得就像崔杳的心情。 哦,崔杳定睛一看,面无表情地心说,不是脑袋。 而是个和人脑袋差不多大的坛子,蜡封还未开,却闻得股辛辣甘醇的酒香。 吕仲忙要上前接,李璧却摆手,自己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抹了抹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露出个极其阳光开朗的笑凑上前。 “我听说大人受伤了,特意送来一坛虎骨鹿血酒,强筋壮骨,补血益气。” 季承宁:怔住。 等等鹿血那玩意不是壮……四目相对,季承宁居然得到了李璧坚定地点头。 崔杳拿笔的手悬停在半空。 季承宁无言几秒,断然拒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本官年岁尚轻,暂时不用这个调理身体。” 他余光一瞥若有所思的表妹,又晃了晃爪子,“阿杳。” 墨又要滴下去了!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夺崔杳的笔,外面又一声通报:“大人,宫里来人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忘了自己在轮椅上,刚要起身,又被崔杳一把按了回去。 小侯爷伤养得实在不如何,他天生爱动,将已结痂的皮肉生生扯开两次,以至于崔杳现在看见他动弹都胆战心惊。 恨不得,半是气恼,半是担忧地瞪了季承宁一眼,恨不得将他变作个几寸大小,挂自己身上日日看着才算安心。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朝崔杳嘿嘿一乐。 气得崔杳恨不得将他唇边那抹没心没肺的笑容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将人推出书房。 李璧原本还想和上司表达一番关心,奈何宫中来人来得实在不巧,满腹遗憾地看了看那坛酒,多好的东西啊,小侯爷应该很需要才对啊。 不足片刻,季承宁便看见了宫中来使。 那是个脸生的中年人,圆脸圆眼,一团和气,望着很容易放下戒心。 他不语先朝季承宁笑,“小侯爷,有旨意。”目光一垂,落到季承宁腿上,“陛下吩咐,季承宁不必跪听。” “谢陛下。”季承宁深深垂首。 “传朕口谕,贡生罢考围堵考院,事关重大,朕命你全权处置此事,兹事体大,万万谨慎,勿要让朕失望。” 季承宁应得掷地有声,“是,臣领旨。” 来使眼中闪过抹惊讶。 此事绝对算不上美差,其中牵涉的世家贵胄众多,若做得好,是职责所在,若做不好,必然会使得罪这些豪族亲贵,更会使龙颜大怒,吃力不讨好。 连许晟都借故躲了出去,不然他家公子早不病重晚不病重,怎么就赶在贡院被围那一晚不省人事了? 可季承宁竟全无勉强,他阅人无数,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小侯爷此刻表现出的情绪皆出自真心。 来人不由得一乐。 这小侯爷看着精明,莫非是个傻的不成? 送走公公,季承宁将事情与众人交代一遍,令李璧、江临舟并五个行事持重的护卫去大理寺要人。 李璧一怔,“要谁?” 季承宁微微一笑,“自然是,带领考生们闹事的,张毓怀了。” 江临舟接过令牌,也不多,“是,属下等领命。” 目送一行人离开,季承宁则踱回书房,信手拿起一张崔杳写好的文书,一目十行,感叹道:“张毓怀,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子,其人十六岁中举,乃是乡试第一,啧,书香门第啊。” 崔杳道:“关乎清流,”他为季承宁斟茶,“若从重处置,必使言官议论纷纷。” 季承宁满不在乎地摆手,“且不管言官。” 言官弹劾他弹劾得还少了?他今早就算今早早膳多吃俩韭菜盒子言官都得骂他为官奢侈,不顾黎民百姓。 季承宁连自辩折子都不写,全当御史台放屁。 嚣张得言官弹劾他的折子又多了十几份。 “陛下要我谨慎处事,”季承宁沉吟道:“就是要安定人心,不要将局面扩大的意思。” 崔杳微微一笑,语调温柔,“毕竟,龙椅上至高无上的君王不在乎公平与否,君上在意的唯有如何平息人言民愤,稳定局势。” 而已。 季承宁瞥了他一眼。 惊悚地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习惯崔杳这么大逆不道的说话方式了。 虽则大逆不道,但,是实话。 季承宁无从反驳。 伸手在自己脖颈上一划,沉下脸恐吓道:“不许诽谤朝廷。” 崔杳轻轻一笑。 不觉可怖,视线却顺着季承宁的动作下意识滑动。 正落到季承宁自然滚动的喉结上。 不知为何,他喉口也跟着滚动了下。 只是,无比滞涩。 梦中景象再度浮现脑海。 但不过一瞬。 崔杳觉察到季承宁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以为自己偷看被觉察,一下收回视线,故作疑惑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世子,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季承宁回答。 世事艰难纷乱,他的确没什么功夫去研究那玄之又玄的破梦。 见崔杳欲言又止,季承宁又道:“很好看。” 崔杳无言,顺从地垂下眼眸,“世……” 却被猛地截断:“大人!” 吕仲急急忙忙地小跑进来。 然而甫一踏入屋内,他先感受到的却是一阵严冬冰雪般的阴冷,吕仲打了个寒颤,大着胆子朝冷意的源头看去。 撑着下巴,慢悠悠等他汇报工作的季小侯爷,以及,他身后那个微微笑着的,崔先生。 吕仲又打了个寒颤。 他赶忙垂下头,“大人,有位贵人到了。” “哪位贵人?” 吕仲双手奉上一枚盘龙黄玉佩,是那位贵人随手解下来的物什,“那位贵人说了,您看见这枚玉佩,就全然明白了。” 这玉佩,季承宁瞳仁猛地收紧,殿下也有一块。 殿下竟参与,不对,不对,细看之下这枚玉佩与殿下的玉佩有所差异,穗子上也没有编织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华盖。 是,哪位皇子的东西? “我知道了,请那位贵人进来。” 语毕,只听一人朗声笑道:“我未通传擅入,承宁不会怪我吧?” 崔杳冷漠地抬眼。 季承宁朝声源看过去,只见那人身着褐金麒麟纹束袖袍,腰系玳瑁匕首,拇指间还戴了枚青玉扳指,俨然是刚跑马打猎完归来的模样。 其人轮廓坚毅,自有三分英挺在其中,眉目与皇帝五分相似,亦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英姿勃发。 二皇子,周琢。 “岂敢。”季承宁笑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殿下请。” 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 房中人立刻都出去,只留季承宁和周琢在一处。 周琢笑道:“小侯爷公务繁忙啊,上次与你一道打猎,还是去年秋狩时呢。” 因太子的缘故,季承宁与周琢不过时面子上的交情罢了,听他语气热络,季承宁亦笑,“我只怕自己武艺疏懒,引殿下见笑,故不敢与殿下同行。” 周琢抚掌,“听承宁说话,使我心旷神怡,”说着一叹,“若是承宁愿意到我府上为官,那些个属官,本殿下就是全部裁撤了也不可惜。” 幸而他说这话时太子不在,不然定然要冷笑出声:你的面子竟比孤还大,让承宁舍我而就一区区皇子属官,凭你也配? 季承宁道:”多谢殿下抬爱。“ 表情中倒看不出什么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模样。 周琢只觉这位季小侯爷多年来眼高于顶的破毛病还没改,只因今日有求于人,压下心中不满,笑道:”奸人围堵贡院的事情,承宁大约已经知道了。“ 季承宁颔首。 既然事情交给他处理,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也瞒不住,更何况,他很想知道,周琢找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周琢长叹一声,“真是胆大包天,那奸贼的父亲到底也是个读书人,还是翰林,不自重身份也就罢了,为着点风言风语,竟敢如此放肆,哼,不过是个贡生,来日若真中进士,岂不是要翻天?” 人心不足,周琢在心中冷哼,先朝以门第选官,本朝以科举选官,对于那些个平民百姓来说可谓天恩浩荡,他们不知感恩,还敢聚众闹事! 季承宁笑道:“我亦如此觉得。” 若放任策题泄露,长此以往,当真要翻天覆地了! 周琢听季承宁赞同自己,虽在意料之内,面上笑意更真挚了三分。 “唉,世间皆道水至清则无鱼,我若说科举全然不徇私,想必无人相信,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周琢义正词严道:”被贴出来的所谓状元人选我识得,小侯爷想必也认识,为人极端方,素日除了用功读书,酒色财气一概不沾染,听了张贴名次的事,只道这次自己不考试,以平黎庶之怒。“ 季承宁微笑。 好一番,冠冕堂皇,厚颜无耻之言。 他道:“请殿下放心,我一定彻查本案,还诸考生一个清白。” 周琢想听的可不是这句话! 他若要季承宁彻查,今日根本无需多此一举特意来轻吕卫,他要的是季承宁轻轻揭过! 遂倒吸一口凉气,“承宁当真要这么做?” 季承宁似乎被他吓到了,“敢问有何不可?” 周琢面色沉重,“春闱在即,你若是彻查,少不得要请陛下推迟春闱,承宁,你想想那些考生,因为点无中生有的传言就闹得鸡犬不宁,你要是挡住了他们的上进之路,”他刻意咬重了上进之路四个字,“他们不仅不会感激你小侯爷明察秋毫,说不定,还会对你群起而攻之。” 季承宁听他言之凿凿侃侃而谈,如置身漫天大火中,怒意将头皮都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怒气与荒唐感到了极点,他反倒露出了一个分外好看的笑容。 周琢乍见他笑得开怀,仿佛被人堆了满身桃花,绮丽夺目,他话音为之一顿。 季承宁虚心求教,“请殿下教我。” 事情不费吹灰之力成功的欣喜与美人主动低头求教的得意一起在心中充盈,膨胀,周琢笑道:“这有何难,小侯爷处置了带头闹事的学子便是,他罪有应得,且不耽误春闱,你在陛下那也有了交代,岂非三全其美?”—— 作者有话说:很难想象四月中竟还下雪。 外面北风呼啸,成功使我失去了电——拿手机仅存的电量留之。 晚安。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好像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季承宁眼前一亮,“果真是殿下想得周全。” 周琢还没来得及笑,季承宁面色却忽地黯然,“张毓怀其父到底是翰林,清流出身,若是因此得罪文官,朝廷,恐怕,没有我的立足之处了。” 装模作样! 周琢在心中大骂。 小侯爷平时拿弹劾他的奏疏当厕纸,现在却顾忌起了在文官中的风评。 无非是,周琢眼中划过一抹暗色,哄抬价码罢了。 “一个从四品官罢了,”他温声说:“小侯爷放心,御史台那定然不会有分毫风声。” 季承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周琢这话说得实在不老实。 自本朝以策论举士后,翰林院就被誉为储相所在,两朝三十年来出过十七位宰相,只有四位不出身翰林,翰林院的官员们官位虽不高,但极清贵,为朝中臣子,尤其是文官尊崇。 周琢静默几秒,“我听闻小侯爷甚爱明月阁中的迁公子,若小侯爷不弃,我……” 季承宁断然道:“不必。” 周琢看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似乎在感叹小侯爷实在薄情,旧爱随意抛之脑后。 季承宁顿了顿,但又觉得没必要和周琢解释,只道:“白银万两,二殿下的礼太重了,无功不受禄,我岂敢承受?” 周琢心中冷笑。 季承宁非是不敢承受,而是嫌弃他给的好处太少,太无足轻重。 周琢忽地压低了声音,“我言辞轻佻,唐突了小侯爷,”沉默几息,“户部员外郎正有空缺,官阶虽不高,”却是实打实的肥缺,九州万方年税过手,“小侯爷若有意,我愿为小侯爷举荐。” 周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季承宁将此事解决,作为交换,他愿意拿出一实权官职来送给季承宁。 无论是季承宁拿来收买人心也好,培植自己的亲信也罢,随君所欲。 季承宁定定看了周琢几秒。 他眼睛黑沉,不含笑意时,就无端透出股凶煞的味道。 周琢方才升起的垂涎之心瞬间散了个干净,他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怎么了,承宁?” 季承宁噗嗤一笑。 气氛焕然冰消。 季承宁抬手一拍周琢的肩膀,“殿下如此礼重,臣若是再不答应,便是不知好歹了。”他勾唇,润泽殷红的唇瓣间泄露出点森森白齿,“殿下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处理得,尽善尽美。” 周琢猝不及防,被季承宁拍了下。 他合该觉得冒犯。 然而小侯爷衣袖上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飘散过来,沉郁,又华丽。 高不可攀。 一如季承宁。 周琢顺势按了下季承宁的手,笑道:“我静候佳音。” 美中不足的是,小侯爷生得如此美貌,手却很硬,是一双确凿无疑的,男子的手。 周琢略略扫兴,又往季承宁脸上看了眼,“小侯爷公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季承宁随意地拂去他的手,“我送殿下。” 太傲慢无礼。 明明主动伸出手的人是他,毫不犹豫地打掉自己手的还是他。 长眉微挑,骄傲而睥睨,是个,将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矜傲模样。 却莫名地…… 周琢喉结一滚,“好。” 季承宁刚送走周琢的车驾往书房走,就听背后有人大喊,“大人,人犯抬回来了。” “回来就回……”季承宁话音顿住。 等等,抬回来? 季承宁心中升起中不好的预感,他蓦地转身,只见四个护卫各抬支架一边,正中间蜷缩着个有进气没出气的人,满身血红,将雪白的麻布都染得黑红交织。 季承宁疾步上前。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饶是季承宁自负没心没肺,都为面前的场面倒吸一口冷气。 支架上的几乎已经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像是被刮去鳞片的鱼,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手腕脚踝处,伤口狰狞地外翻,显然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唯有微弱起伏的胸口,昭示着此人还活着。 季承宁想过大理寺会审问张毓怀,想过他可能会受伤,但其父毕竟是官身,且自己还有功名,在没定罪之前,按律不得动刑。 但他没想过,大理寺竟敢将人打成这样。 但又不敢让张毓怀死,所以在季承宁派人去接他时,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烫手山芋甩给轻吕卫。 最好的结果,就是张毓怀刚到轻吕卫就死了,主谋伏诛,皆大欢喜,就算有过错,也是用刑过度的轻吕卫之过。 毕竟,人终究死在他们手上。 大理寺在算计他。 不,不是大理寺在算计他。 季承宁冷冷地想。 从他答应接下这桩案子起,所有被牵涉进来的人,都在盯着他。 “快,”季承宁沉声道:“就近送到房中,叫陈缄来。” 季承宁面色阴沉,目光落在张毓怀脸上。 半干涩的血块凝在头发上、睫毛上,诡异异常,看不出样貌。 陈缄迅速过来时,见到张毓怀说的第一句话是:“哎呦,小侯爷,您这是刚从乱葬岗挖出具尸体来逗属下玩的?”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别说笑话。” 陈缄好脾气地哎了声。 他不愧随军数年过,先给张毓怀喂了止血散,又命药僮去煎补血养气的药,而后干脆利落地剪去张毓怀身上和破布一样的衣服,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房中血味愈发浓重。 被擦去污血的伤口渐渐暴漏出来,最深的一处在大腿处,犹如一只狰狞的红蜘蛛伏在死白的皮肉上。 陈缄的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小心,但速度飞快。 他一直觉得,与其磨磨蹭蹭钝刀子割肉,不如伸头一刀。 张毓怀疼得身体发颤,却仍紧咬牙关,一线混杂着血丝的唾液顺着唇边淌下。 季承宁皱眉。 二指一捏张毓怀的两腮,迫使他张嘴,而后飞快地塞进去块干净麻布。 恐他咬舌自尽。 陈缄刚包扎好他腿上的伤,见季承宁若有所思地盯着张毓怀看,纤长苍白的手指虚虚刮过张毓怀脸上的伤口,“可惜,长得如此清秀,这样深的伤口定会留下疤痕,日后可做不得官了。” 以此人乡试第一的成绩,若不出意外,本次会试,定然也名列前茅。 “小侯爷,”他倏地凑近,温婉秀丽的脸在季承宁眼前放大,他温声问:“要不要,用让他快速醒来的办法?” “哦?” “两军对垒,常有细作潜伏在军中,抓到后动刑过重,但还要拷问,或者换俘时,既不要人死,但也不要其活太久,就用一种药,能使人精力大增,若小侯爷同意,我可在他身上试试,一刻足以。” “回光返照。”季承宁冷漠地评价。 陈缄摸了摸鼻子。 “不必。”季承宁起身,“无需急于一时,你只当他是寻常病人便可。” 他虽有话要问张毓怀,但绝无杀心。 至少此刻没有。 若用此药,张毓怀必死无疑。 如果只杀张毓怀,皇帝、士子、清流都不会满意,但他会因此获得世家豪族的好感,更何况,他本就是公侯之家的郎君,天然,就该与豪门大族休戚与共。 但他很好奇,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此事。 若不杀张毓怀,如从前那般杀主考官,平息物议,更换策题了事,提前拿到策题的世族们一场空,亦会对他心生不满。 同样,这种粉饰太平的举动,未必就会讨好皇帝。 季承宁一路思索着回书房。 崔杳不在。 但桌上似乎放了碟白白的小东西。 季承宁上前,定睛一看,乃是四只肥肥大大的兔子,胖得不像兔,倒像球。 碟子下镇了张小小信筏,道:家有急事,请世子恕我早离官署。 崔杳敬拜。 季承宁移开目光,捏了一只肥兔子,放入口中。 酸甜的果酱与醇厚的奶味相融合,瞬间在口中扩散。 季承宁又咬了一口。 鲜红的馅料随着他的动作从端头处流淌,舌尖一卷,尽数收入口中。 他显然没法做到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濡湿的果酱顺着指尖滑落,季承宁猛然回神,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讲究了。 随意擦了擦手,季承宁沉默一会,长袖无意似地刮过桌案,转身离去。 碟子内还剩三只兔子点心。 碟子外,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如常出去操练护卫、巡街,后回书房理事,直到夜幕西沉,才有人来报:“世子,人犯醒了。” 季承宁放下书信,起身而去。 他迈入房间,陈缄见状快步出来,然后关上门。 “嘎吱。” 张毓怀艰难地抬了下头,灰蒙蒙的眼中毫无生机。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到张毓怀身边,“张郎君。” 张毓怀以为他会问,别来无恙,或者感觉如何,再不然,也要问一句,你害怕吗?来给他施压。 而后,见这位年轻的司长大人启唇,道:“谁人指使你?” 这话比张毓怀想象中的更没新意,也,更令人作呕。 张毓怀冷笑道:“无人指使。” 季承宁一掸衣袍下拜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无人指使?若无人指使你从哪里得知策题泄露的消息,若无人指使,是谁张贴的榜文,你个文弱书生难道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吗?” 面部被撕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 张毓怀掷地有声,“无人指使。” 季承宁微微笑,“张郎君,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已将你带头围堵贡院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也就是说,不会再有其他人将你带走。” 他捏起张毓怀的下巴,“我杀你,会比大理寺杀你,更名正言顺。” 张毓怀额角沁出冷汗。 麻药去后,神智渐渐回笼的痛苦所致的冷汗。 他毫不畏惧地看着季承宁,褐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后者的面容。 面若桃夭,心似蛇蝎。 一点温热的,带着香气的吐息吹拂。 张毓怀面颊抽出了下,旋即,大笑出声。 季承宁放下手,拿手帕拭去指尖上的血。 他动作慢条斯理,显然没有将张毓怀放在眼中。 是啊,于这位季小侯爷而言,他不过是他青云直上之路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张毓怀陡地收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承宁,“永宁侯为国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季大人,你辜负乃父之名。” 季承宁擦手的动作一顿。 张毓怀心口砰砰直跳。 他虽不怕,但对疼痛的恐惧是人的本能。 他相信,这个能随意将他救回的小侯爷,杀了他,不会比拂去尘埃更难。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季承宁抚掌,“说得好,家声这东西就是拿来败坏的。”他不以为耻,笑道:“你的父亲是清流领袖,你现在,不也是本官的阶下囚吗?” 张毓怀被气得眼珠子都朦上了一层血色。 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只觉肋骨阵阵发疼。 季承宁却还不放过他,继续道:“你本是官员之子,前途无量,为何非要淌这趟浑水?” 张毓怀却答非所问,“若以门第选官是万全之策,那先帝为何要改弦更张?可既以凭学识选官,放任科举舞弊,必生大祸。” 说到最后,声音已沙哑得不能听。 季承宁盯着他。 片刻后,张毓怀觉得下颌一凉。 是小侯爷沾了他血的指尖。 他听到一道极好听,含情脉脉的声音在耳畔道:“你活得好痛苦。” “你这样做,你的同窗未必会感谢你,受你牵连的人必会怨你、恨你、外面的人也不会赞颂你的勇气,只会笑话你受流言蜚语蒙蔽,自讨苦吃。” 那声音太缠绵动人了,好像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绕到人心底。 张毓怀熬过十几道刑罚,在此刻,却蓦地一颤。 如闻魔障,勾魂摄魄。 “好可怜,我给你个解脱,如何?” 张毓怀闭上眼。 他嘶声道:“杀了我。”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唇瓣却被什么狠狠压住。…… “杀你?” 季承宁露出一个分外好看的笑。 温热的吐息落在肌肤上,张毓怀耳侧去也有钩子留下的伤,被气息拂过,他紧要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发颤。 疼自然是疼的。 可先前受刑留下的伤口被季承宁命令妥善治疗,药粉凉丝丝地覆在伤口上,宛如久旱逢甘霖。 耳后撕裂的痛楚由季承宁加诸,解脱亦然。 张毓怀深深闭上眼,被纱布包裹的脖颈下青筋直跳。 季承宁慢悠悠地说:“你带头闹事,围堵贡院,殴打朝廷命官……” 一直忍耐着的张毓怀一下睁开眼,“我们没有!” 季承宁扬声,“你能保证你带的所有人都没有?”他声音陡厉,“张毓怀,你该庆幸没有官员被围殴致死,不然,今日在轻吕卫的就不止你一人了!” 张毓怀闷吭一声。 冷汗顺着他染血的眉毛滚入眼中,蛰得他面颊抽搐。 面上的伤也跟着颤动,渗出血色。 下一秒,季承宁的神情陡地变了,方才的声色俱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方才擦手的帕子压到张毓怀伤口上。 后者肌肤紧绷,狠狠地盯着季承宁。 青筋激烈地鼓动,苍白的肌肤上渐渐溢出些恼恨的血气。 季承宁笑,柔声道:“谁要杀你?谁要现在杀你?” 他伏下身,“我方才数过了,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四十七处伤口,多是鞭伤、棒伤、还有,”目光下移,张毓怀身体随之绷紧,“烫伤。” 血迅速被手帕吸收,成了朵向外蔓延的、活生生的花。 季承宁道:“这么多年了,大理寺还是那点手段,真叫我瞧不上。” 张毓怀戒备地看着他,喉结滚动。 此人生得副金尊玉贵的艳美公子样貌,心思就极狠辣,就如同话本中剔骨剥皮为乐的妖物。 明明满嘴鲜血的是他,季承宁的唇瓣却远比他猩红。 好像,是刚刚吞吃人心染上的。 润泽,殷红。 季承宁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扬唇道:“我则不然,若我审问你,”他手指下移,虚虚地点在张毓怀脊背的上方,“就从这,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灌入水银,便能完整地,剥下一整张人皮。” 不等张毓怀开口,季承宁继续道,“若你嫌弃此法太过血腥,我命人就地架起一口锅,”他微微笑,“君如此傲骨,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绮丽多情的声音入耳,或许是用了太多伤药,以至于张毓怀有些神志不清。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明明说得是再可怖不过的话,却因为主人湿润的语调而显现出股异样的甘美。 张毓怀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声带颤动,他说:“无人指使。” 季承宁烦躁地啧了声。 张毓怀神色毫无惧色。 他伤得太重,并没有看见,季承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 “铮铮铁骨,本官很喜欢你。” 张毓怀没有放松,肩膀反而绷得更紧。 他在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季小侯爷的下一句话是:“本官,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果然,果然! 先礼后兵全然无用,在确定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后,季承宁失去耐性,要杀他理所应当。 张毓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毓怀被污血覆盖的睫毛微颤,而后,他毫不退缩地仰起头,朝季承宁笑了起来,“多谢大人。” 季承宁救了他,也不曾对他动刑,他合该感谢。 他不畏死。 只是很不甘心。 不甘心关乎国脉的大事,就这样随着他的性命一般,轻若鸿毛地落地,不甘心,诸同窗寒窗苦读数十年,最后还落得个贵胄之子忝居高位的结果。 还有点可惜。 说好了,中进士后要带祖母、爹、绵绵去琬州游宴的,他们一定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吧,还有,还有…… “大人,”张毓怀哑声道:“您为学生治伤,又对学生几次三番高抬贵手,学生感激不尽,”季承宁看他,“只是,为人鹰犬,须知狡兔死,走狗烹,请大人,保重自身,好自为之。” 季承宁闻言不恼,神色也无甚变化,显然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 也是,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时,哪里会想身后事。 他移开手帕,将帕子慢条斯理地折了三折。 张毓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吸足了血的手帕厚重濡湿,季承宁将手帕搁在掌中,而后,单膝跪在床边。 张毓怀能明显感受到身侧的床榻被压下去了一块。 季承宁伏下身。 那块艳红的手帕也随着主人动作下滑。 亲昵温情地、严丝合缝地扣住了他的口唇。 张毓怀双臂剧烈地痉挛。 季承宁另一只手压住了张毓怀本能般想要挣扎的手臂,低声道:“别怕,不疼的。” 许是季承宁的语调太温存,张毓怀眼睑发颤,一行血泪淌下。 季承宁垂首,一字一顿地问:“谁指使你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毓怀知道,季承宁的耐性难能可贵,能容忍他到此刻,已是格外开恩。 他唇瓣翕动。 他缓缓摇头。 季承宁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性,手下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一世,或是一瞬。 “啊呀。”陈缄立在门口,看见房中的场景,面色有些古怪。 季承宁与他对视,随手扬了帕子,“陈先生,来帮我。” 半个时辰后。 一辆送菜的破马车从轻吕卫官署后门驶离。 “之后呢?” 周琢沉声问。 探子毕恭毕敬道:“之后就往城外往生场去了。” 所谓往生场,就是化人场,将人尸烧做骨灰的所在,得了传染病的、横死又无亲无靠的、还有些身份特别,不可为外人所道的死尸,往往都会拉到这里,烧个干净。 周琢哼笑一声。 季承宁做事倒是利落。 也不知道他对张毓怀动了多重的刑,大约是打得破破烂烂没个人样了,才不得已拉去化了。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监视着轻吕卫官署时发现还有其他探子在。” 周琢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你被发现了吗?” 探子摇头,“属下离开得早,并无人发现。” 周琢又坐了回去,拨弄着指上的火珊瑚扳指,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除此之外,还有谁在监视季承宁的动向? 老三,太子,还是,周琢眼中流露出一抹畏惧,父皇? 探子正要离开,却听周琢道:“等等。” 探子束手而立。 “将消息散步出去,就说,季司长动刑过重,生生打死了个翰林之子,为免遭责罚,还将尸体扔到化人场烧了,可怜还未顶罪,那贡生就被挫骨扬灰了。” “是,属下明白。” 周琢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扳指。 湿红,细腻,就如同季承宁同他谈条件时,狡黠地扬起的嘴唇。 他要让小侯爷知道,他那份谢礼,不是轻而易举,毫无代价就能收下的。 待满城风雨后,季承宁会是什么表情? 会不会来找他,试图通过他的帮助,来平息人言? 周琢好像已经看见了那骄傲的青年人向他垂头乞怜的场景,猛地攥住了扳指。 …… 张翰林听到儿子已死的消息扑通跪倒在地。 自张毓怀被抓进大理寺后,清廉自守半世的张翰林不得不去乞求同僚,上下求索,得到的只有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正词严的嘲笑与白眼罢了。 满腹忧虑与绝望化作字字血泪的奏疏,被送往宫中。 本本,皆留中不发。 张翰林恍惚地看着纸上被洇湿的墨痕,这一份,是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奏疏。 :臣张瞻英含泪谨奏……臣子张毓怀狂悖无知,九死难赎,然……臣乞以自己官位与性命换臣子…… 渐渐模糊。 …… 死讯是下午传出去的,季承宁是傍晚被叫进宫斥责的。 其实也不能说是斥责,因为皇帝全程根本没出现,只由秦悯代为传了口谕,大意是朕叫你谨慎行事,你竟急功近利,将张毓怀活活打死,你深失朕望! 一回生二回熟,季承宁嗯嗯嗯应得格外流畅。 秦悯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都觉得惊奇,季小侯爷脸皮之厚,真是越来越让他们叹为观止了。 季承宁听秦悯替皇帝骂完,才从袖中抽出奏疏,“劳烦秦公公替我转告陛下。” 秦悯为难地四下看了圈,“这……” “小宁!” 却听一人欢天喜地地笑道。 季承宁眼前一亮,“殿下!” 秦悯忙见礼,“殿下。” 周彧目光不阴不阳地扫了眼秦悯,后者脑袋低得如同鹌鹑,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怎么了?” 季承宁将事情原委同周彧说了遍,太子殿下不以为意,“这有何难,我正要去见父皇,你给我就是了。” 季承宁笑道:“多谢殿下,我一早起来就看见东边七彩祥光,还以为会有什么好事,现在撞到殿下,果然应验了。” 周彧面颊微红,敲了下季承宁的额头,“哼,小侯爷这张巧嘴,还是留着哄旁人吧。” 季承宁无辜地看着他。 周彧见他眸光清亮,似乎真的一无所知,摆摆手,“罢了,无事。承宁,”他自然地捏了下季承宁的下颌,尖尖的,叫周彧心乱,“公事要紧,身体更要紧。” 季承宁垂首,笑嘻嘻道:“臣知道了,臣今晚回去定然多吃两碗饭。” 周彧无奈一笑,与季承宁又说了两句,才离开。 留下秦悯和季承宁大眼瞪小眼。 毕竟,皇帝没说季承宁挨完骂后就能走了。 又静候一个时辰,天色昏暗,方见数十盏宫灯迤逦而来。 皇太子的辇车停下,周彧俯身,在季承宁耳畔低声道;“陛下说,朕准了。” 声音轻得只有两人才听得见,季承宁只觉再等一夜都值得,“多谢殿下!” 周彧看了他一眼,提醒他说错了话。 眼中却毫无不满,反而有些,淡淡的得色。 季承宁赶紧改口,“多谢陛下。” “天不早了,”太子道:“回吧,孤让人送你。” 季承宁垂首,“是。” 有宫人从人群中走出,礼送季承宁出宫。 折腾一天,季承宁更衣上床时已是半夜。 他身上倦累得要命,脑子却清醒非常。 每个关节无一处不沉重,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疯狂地叫着让他赶紧休息。 然而,就是睡不着。 无数张人脸在他面前变幻流转,时而是周琢高深莫测的容颜,时而是张毓怀被鲜血浸透,却无惧色的脸。 季承宁长睫颤动。 “咔。” 仿佛是香炉阖盖的响。 季承宁猛地睁眼。 然而或许是换了新窗纱,整个房中毫无光亮,连丁点月色都不曾透进来。 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季承宁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唤人点灯。 唇瓣却被什么狠狠压住。 那东西冷硬、光滑、带着股皮质古怪味道。 是,一只带着手套的手!—— 作者有话说:晚安老婆。 第50章 第五十章(营养液过两千加更) 神智昏…… 冰冷光滑的手指压在唇上,指骨微曲,意有所指地沿着唇线擦磨。 季承宁反手一拳。 对方却好像在黑暗中看得见一般,一把接住了他的手,反扣住,五指收拢,连同另一只都被狠狠扼住,压在头顶。 季承宁躺在床上休憩,本就行动受限又毫无防备,两腿被对方抵住,卡在了一个极不上不下的位置。 此时此刻,对方居然还有闲心临摹他的唇瓣,皮革特有的苦涩腥膻气肆无忌惮地侵蚀着鼻腔,迟滞却不可忽视地挪动,让压在他唇上的手指更像是独立的活物。 被冒犯的怒意与本能的戒备警惕混合,令他脊背都发麻。 季承宁眸光一冷,趁着对方慢悠悠擦磨他唇珠的功夫,张口,死死咬住。 古怪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弄得他胃里翻涌。 却没有松口。 尖齿隔着手套狠狠刺入肌肤,用力太过,季承宁甚至听到了骨头受重压时的嘎吱声响。 “嘶。” 那人今晚第一次发出声响。 一如季承宁在长公主府邸所听见的,低哑、冰冷。 状若痛呼,声音却毫无波澜,仿佛在逗弄只刚长出牙的小狗,明明一点都不觉痛,却还是鼓励、赞许一般地夸奖——好尖的牙。 是他! 季承宁陡地睁大眼睛。 怎么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季承宁咬牙,口中的关节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吧声。 然而来人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痛楚,“承宁。”他唤道。 冰冷却柔软的声音刮过耳廓,这感觉太过古怪,简直,像是骨殖颤动,从腹腔内逸散出的含混低语。 季承宁头皮发麻。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不然,怎么会有阴差鬼使来勾他的魂? “承宁。”恶鬼低下头,湿润缠绵的话音使鼓膜震颤,他痴迷地夸奖:“你穿上官服好漂亮。” 季承宁只觉悚然。 这个畜生知道他穿官服的样子,倘是实话,那么,就是他的身边人! 是谁? 兼之此人身手了得,他脑中飞快划过了轻吕卫内众人的脸,从一直跟在他身后讨巧卖乖的李璧到沉静内敛腼腆的江临舟,再到,哪怕是官署内的杂役差使。 却没有一个,与眼前人重合。 究竟是谁? “腰背玉带束着,只有一小截,”季承宁根本不想听的赞美还在继续,“好像,我用手就能笼住一样,但你官服的下摆我不喜欢。” 宛如痴惘的梦呓。 季承宁想呸一口。 我管你喜欢不喜欢! 但手指的存在太过不可忽视,季承宁只能保持着这个动作,免得这个混账东西得寸进尺。 为了便于活动,官服内里的胡裤收得有些紧,于是将小腿线条勾勒的鲜明,遮挡在冷黑滚金边的官服内,若隐若现。 又着军靴,堪堪遮住半截小腿,硬质的皮革紧紧包裹肌肉,黄铜扣被铸成凶神恶煞的野兽头,凌厉飒气得不行,叫他移不开视线。 自然,也令旁人看得目不转睛。 譬如那个,叫李璧的,下属。 身为下属,不知同上司保持距离还则罢了,日日跟在季承宁身边,他也能勉强忍耐,可李璧的眼珠为何总要黏在季承宁身上! 尖齿不悦地切入口内软肉。 血腥味瞬间扩散。 但,无论如何,承宁在他怀中。 恶鬼薄而削刻的唇角扬起,再扬起。 一线血宛如红妆,濡湿整个淡色的唇。 承宁在我怀中。 他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开怀,“八面玲珑又威风凛凛,”他顿了顿,像是很久不曾同人说过话那般,痴念不休,“好喜欢承宁。” 若是放在平时,季承宁听到旁人这样夸他,无论真假,才得意洋洋地认下再说,可现下不同,小侯爷每听他说一句喜欢,都觉得身上的冷汗又重了一层。 如被毒蛇绕颈。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疯子! 此人,当真是活物吗? 就如在长公主别院的那日一模一样,不容反抗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 “好喜欢承宁。” 他张口,湿冷的吐息扑落在季承宁面颊上。 季承宁耳后立刻浮出一片小小的鸡皮疙瘩。 好像,已经闻到了毒蛇口中的冷腥气。 恶鬼低语,“可怎么那么多人在看承宁,真想,真想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然后泡到琉璃缸子中,摆在床头,让他们,注视着他与世子亲近,“承宁,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讨人喜欢,会招惹麻烦的。” 季承宁很少能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忍了再忍,到底没忍住,含糊道:“比如你个疯子?” 恶鬼点头,“是。”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将季承宁生生气笑了。 说着,还蹭了蹭他的脸。 又冷又硬,上面隐隐有些凸起的线条,剐蹭得季承宁下颌发麻。 这绝对不是活人的肌肤! 比起人类,更像是,蛇鳞。 季承宁寒毛直立。 难道他真招惹了恶鬼蛇精? 察觉到季承宁的僵硬,对方眸光有一瞬阴暗,旋即,又变成了深深的愉悦。 季承宁拼命去看,眼睛在适应黑暗后,借着一点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 刺目的死白与浓稠的暗红色交汇,在那仿佛是玄铁所制的面具上肆无忌惮地勾勒游走,绘制出一张,极其狰狞,又无比的绮丽的鬼面。 只在第一秒呼吸有些僵硬。 旋即,季承宁心中一片雪亮。 此人必定是与我相熟之人,不然何需藏头露尾? 连半寸皮肤都不外露。 “我观承宁辗转反侧,”恶鬼温柔地关心他:“是不是心中有忧虑,睡不着?” 季承宁的回答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滚。” 对方轻轻一笑。 如果忽略他冷冰冰的嗓音的话,他笑起来其实很动人。 他毫不在意季承宁嫌恶的态度,继续柔声细语地问:“我有个好办法,能让承宁不多时就能睡着,承宁想不想一试?” 缠绵而阴冷,像是某种古琴久久无人保养,发出的震颤弦音。 美妙未必美妙,但刺得季承宁脊背发僵。 “滚出去。”季承宁这回多说了两个字。 话音未落,被压制的腿终于找到空当,狠狠朝对方的背心砸下! 动作凌厉狠辣,几乎带来了一阵厉风。 一直压着季承宁唇瓣的手指猛地抽出,迅捷无比地按住季承宁的膝头,狠狠往下一压。 “看承宁的反应,似乎已经想到了我要用的法子了。”恶鬼满意地感受着掌下肌肉强悍、又生机勃勃的触感,他满足地眯起眼,“放松,承宁。” 不等季承宁开口,他又低喃着道:“炉中燃着的是携云香,承宁,不要乱动。” 握雨携云……季承宁瞳仁紧缩,这鬼东西,是拿来助兴的! “只是药力而已。”恶鬼柔声哄道:“不要多想。” 冰凉的手指沿着腿劲瘦流畅的线条向内移动。 …… 或许是携云香的药效太好,或许是季承宁身体太紧绷,也或许是最近公务繁忙,无暇管那种事。 如疾雨,又似被反复冲刷到岸上的、堆积如雪的浪。 素日清亮的双目濡湿,季承宁偏了下头,眸光有些失神。 恶鬼呼吸陡地一重。 圈住季承宁手腕的手指下意识松了半秒,刚才还像条离水之鱼的季小侯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遽然抽手,反手甩了对方一耳光。 “啪!” 手腕被反震的发麻。 戴面具的恶鬼更不好受,只觉有一把凿子直直凿进眉心,耳边嗡嗡响,他闭了下眼睛,被血丝覆盖的眼中却毫无怒意,有的只有,亢奋。 “疼不疼?”他疼惜地问:“早知道承宁要打我,我就将面具摘下来了。” 季承宁很难在一日之内体会过这么多次被气笑的滋味。 他裂开嘴,朝对方笑了起来。 笑容中满是,杀意。 这也很好。 他满足地想。 世子厌恶他、恨他、想杀掉他,总比,让世子随意抛在脑后,好得太多。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反胃和厌恶。 灼烧着他喉口的干哑只因此缓解了一瞬,就再吝啬给予他解脱。 好像,只有从季承宁身上汲取更多,才能…… 季承宁唇瓣开阖。 他嘴唇也润泽的像桃花瓣,虽未弯而含情,他说:“我要杀了你。” 骨子里的酥麻与满足却无法骗人,更给季承宁的怒气泼了数桶火油。 来人一下笑出了声。 “好。”他低头,柔声关怀,“那请承宁一定要保重身体,勿要思虑过重,心思太多,”他蓦地想起周彧,从鼻子中发出声阴阳怪气的冷哼,“是会早死的。” 季承宁咬牙,露出个极其漂亮的微笑,“你放心,我一定死在你之后。” 来人笑得更开怀了,“好啊,那承宁别忘了给我收尸,埋在,”他居然还思索了起来,“就埋在你旁边好不好?” 季承宁抬腿就踹,“你这样的只配扔去乱葬岗被野狗啃食,死无全尸!” 来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被气成这样又无可奈何,于是,对于季承宁不配合的小小不满,都尽数被小侯爷颧骨上那点沁润的红消弭殆尽。 他弯眼笑。 过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忽地一沉,“承宁,你表妹知道我们这样吗?” 他居然知道表妹! 季承宁面色惊变。 这个畜生一定是我身边相熟的人! 可谁,谁又那么大的胆子和这样好的身手? 他根本想不出。 此人武艺在他之上,况且他现在筋骨酥麻,既然武力反抗不了,季承宁便不反抗了。 理智渐渐回笼,他微笑道:“哪样?难道不是你突然闯进来,自甘堕落,宁可做无名无分的侍奉?你不过是个供小侯爷玩乐的物件,何需让我表妹知道?” 空气陡地凝住。 来人在黑暗中隐隐透出些危险的光亮。 他扬唇,眼中却毫无笑意。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薄幸。”他说,“既然承宁还不想睡,便,继续吧。” 神智昏茫,不知日月。 季承宁在累及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没有什么携云香,只是普通的安神香料而已。” “你……!” 他倦极,甜美的睡意席卷而来,双眼皮微颤,最终还是没有撑住,阖眸,沉沉睡去。 …… 翌日,天光大亮。 季承宁是被一阵的叩门声叫起来的。 “世子,快要到时辰了,可起了吗?” 是,季承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是表妹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 刚要起身,一点湿润冰凉的触感却划过肌肤。 在觉察到那是什么后,季承宁神情巨变。 是春梦无痕,还是……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在落到枕边的恶鬼面具后,猛地停滞。 面具眼眸空洞,唇角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季承宁抓起面具,正想往地上狠狠一砸,忽地想到崔杳还在门外。 他不愿吓到崔杳,狠狠咬牙,将面具塞入枕下。 “阿杳,你先,你先别进来。” 开口,声音异常沙哑。 崔杳好像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对劲,但是全然没有往别的方向想,只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担忧道:“世子,您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府医来?” “嘎吱。” 是门被推开的声响。 季承宁大半腰身都僵硬了。 无数种情绪交织混杂,熊熊燃烧,逼得季承宁眼眶湿红,他一把掀起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我无事,阿杳你不要进来!” 慌张无比的语调,终于不是先前那副,即便,和他肌肤相亲,都毫无动容的样子了。 诡异的满足感在心口扩散。 崔杳勾唇,轻声细语地应答:“好呀。”—— 作者有话说:来不及了,下章红包掉落[猫爪] 50-60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应该是蚊子。” 随着理智渐渐回笼,昨夜那些旖旎湿润,不可言说的记忆顷刻间涌尽脑海。 季承宁一口白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 混账,出生! 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大亏,一时半会又无法奈对方何,一双绮艳的眼中满是杀意。 若让他寻到了那出生,季承宁扬起一个狞丽非常的笑容,他一定先把此人的手指沿骨节一截一截剁下来! “表妹,”季承宁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他怕崔杳关心则乱闯进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崔杳的身份,“你先去廊下喝茶等我,我更衣后,就来找你。” 明明已经竭力压制情绪了,对季小侯爷观察得细致入微,对他言谈举止近乎了如指掌的崔杳还是听出了季承宁语调中的别扭。 他弯唇。 好像已经看到了,季承宁被薄红覆着眼眶,满面恼恨的生动模样。 他温声细语道:“是。” 却依旧没有退下,反而站在门口。 隔着门,他却好似听见了,半湿衣料从人身上褪下的,黏腻而细微的声响。 衣领下的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 被怒火燃烧得比平日更亮,更凛然不可犯的眼睛,只需要一只手,就能让小侯爷溃不成军,颤抖得不成样子。 承…… “阿洛!” 崔杳眼中的笑容陡地凝住。 季承宁半掀被子,“送盆热水进来。” 阿洛领命,“是。” 领命离开前,阿洛还不忘看崔杳一眼。 这木头似的贴身护卫自觉自己对崔杳没有不满,毕竟,他可能连不满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在看见这个笑容温雅的崔姑娘接近世子,他心里总有股赌着口气似的烦躁。 崔杳扬唇,回了个弧度恰到好处,再少一点就很没笑无甚区别的微笑。 他以女子装扮示人,固然能减少世子对怀疑,还对他照顾有加,温柔小意,但也意味着,只要他还披着崔杳的外皮,就绝不能与季承宁有礼制规矩外的亲近。 除非,他与世子成婚。 长指从袖口伸出,连崔杳自己都不曾留意地,将袖口的莲枝纹攥得乱七八糟,即便他能费尽心思嫁给小侯爷——崔杳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 以他的敏锐,自己的身份暴露也许只在旦夕之间。 绝不可能。 不要为了一时兴起,给自己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要,痴心妄想。 阳光倾泻而下,在他眼眶处投下如同扇面般的暗影,路过他身侧的阿洛看不清他的神色。 “嘎吱。”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地关上。 阿洛捧着水盆,乖乖地站在帐幔外,“世子。” 高大的身影垂下头,“世子可需要人服侍?” 季承宁断然道:“不必。” 二人虽同为男子,但,季承宁的脸皮还未修炼到这种事都需要人服侍的程度。 季承宁从帐幔中探出个头,隐匿在长发下耳尖犹带血色,一手将帕子扔到水中浸透,拧干后拿回帘中。 身影晃动。 季承宁一面脸色很难看地动手,一面道:“阿洛,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手上动作停了停,表情更阴沉,“譬如说,看见有人影出入我的房间。” 阿洛道:“并无。” “无论是生人还是熟人,都没有吗?” “是。”阿洛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倏然抬头,“世子,出什么事了吗?” 季承宁唇瓣抿做一线。 总不能说自己昨天晚上被个不知生死不辨男女的玩意轻薄了一通,还是对方单方面拿手给他…… “无事。”季承宁瓮声瓮气地回答。 再度将头探出来,季承宁满腹心事地涮手帕,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纱上。 窗纱颜色像是雨后升起来的水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连日光洒进来都柔和无比。 季承宁却好似被阳光打了眼,不适地眯起,“窗纱是谁让更换的?” “回世子,是二爷。” 季承宁闻言使劲按了按眉心。 事已至此,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季承宁干脆闭了嘴,把自己料理妥当了,方净面更衣。 擦巾才用提上来的井水浸过,与面皮紧密贴合,激得季承宁浑身一震,睡意瞬间去得烟消云散。 薄薄的眼皮被冷水刺激得泛红。 季承宁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倒好像哭了一整晚……呸! 复换好官服,着皂靴玉带,季承宁扶正了发冠,审视了一圈,心道,好个气势逼人,叫百邪望而生畏的美郎君。 官服倒平平无奇,还没有他素日穿的常装好看,主要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将这身衣服穿出了十分风致。 又将自己从样貌到仪表再到人品能力夸了个遍,季承宁心满意足地踏出卧房。 他出门,正看见廊下坐着个极标致的年轻公子,正端着玉盏慢慢喝茶,搭在盏边的手指却比杯壁都清白剔透几分。 眉眼低垂,鸦羽般的长睫极弱不禁风地轻颤,澄净幽冷。 “阿杳。” 崔杳抬头。 季承宁未语,先有七分笑意溢满眉梢。 “世子。” 季承宁歉然地道了句久等。 崔杳柔声道:“等世子无论等多久,都不算久等。” 季承宁顺了块茶案上摆着的小点心,虽受用,却还是扬起下巴,哼笑道:“少学话本册子中哄人的话,若要阿杳等一世,阿杳难不成还能耐住性子等我?” 崔杳抬眼,眸光清浅若秋水,认真反问:“世子会让我等那么久吗?” 季承宁咀嚼糕饼的嘴一顿,“那可说不准。” 崔杳笑容依旧温柔,“世子不会。” 俊美凌厉得恍若利刃清光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凑近,“阿杳,我很担心你啊。” 季承宁身上的暖香扑面而来。 又在华丽的香气中,嗅到了点属于他昨天晚上投入香炉,安神香的淡雅香味。 崔杳忍不住扬唇,“嗯?” “你这样好骗,以后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该如何是好?” 崔杳垂眸,只笑而不语。 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得季承宁看得季承宁暗道不妙,暗暗下了决心,日后若是崔杳真要成家,对方且得他相看过了才行。 他正想着八百辈子之后的事情,忽听表妹温柔地问:“世子今日睡得比其他时候都沉,是做了好梦,不愿意醒来吗?” 季承宁猛地回神。 冰冷的吐息好像犹在耳畔。 季承宁冷哼哼心说,好梦没做,被恶鬼缠上了倒是真的! 又不好在表妹面前表露,只道:“没有,我只是昨日太累了,一时贪睡,让表妹见笑了。” “世子宵衣旰食,实在辛苦,”崔杳垂下眼,“公务要紧,身体更要紧。” 季承宁捏了捏耳垂。 崔杳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修长冷硬的骨中夹着绵软白腻的一团,因为主人用力太过,随着他松开手,立刻浮现出一点红痕。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做什么?” “摸摸起没起茧子。”季承宁认真回答。 崔杳摇头一笑。 季承宁亦弯唇。 昨夜那种黏腻酥麻,还有点胆寒的触感,随着见到阳光下的崔杳,消弭殆尽。 二人用过早膳,一道去官署。 “快点,快点扫干净了!” “大人,那这些纸怎么处置?” “怎……扔灶内烧了,别走路风声,千万,千万不要让司长大人知道!” 季承宁半撩车帘,见吕仲正指挥着三个杂役扫撒,雪花一般的纸片随风摇曳,地上的虽已扫走大半,但边边角角里还都是纸片,巴掌大小,远远望去,如同祭奠死人的纸钱。 季承宁弯唇,“什么可不能让我知道?” 吕仲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趔趄,“大,大……” “大,大什么大?”季承宁学着他的语气,戏谑笑问。 恰有疾风拂过,季承宁长臂一伸,抓了两片纸。 纸张质地极粗糙,摸着都刺手,显然是最最便宜的麻纸。 季承宁一目十行,扫过上面赤红的字。 只道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为平息事端,酷刑屈打不成,冤杀忠直之人……总之就是将外面关于张毓怀的传言组合了一下,后面则是骂他乃奸佞小人,误国误民,虽斧钺加身难平民愤! 留曰:餐云客。 简直有些像讨贼檄文了。 季承宁哦了声。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张纸,没注意到崔杳在看清内容后,陡地将信纸攥成一团。 他平静地问:“有没有看见撒纸之人的样貌?” 吕仲听其语气平静无比,然而内里却有股刻毒的阴寒,被吓得哆嗦了下,下意识道:“回禀先生,并,并无。” “时辰呢?” “约是卯时二刻,留守的人听到声响冲出去,只看见个策马狂奔的背影。” “往……”季承宁抬眼。 吕仲被吓得冷汗直流,又不敢擦,都快哭出来了。 季承宁轻轻一攥崔杳的手腕。 后者话音顿住,去看季承宁。 季承宁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杳,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劳心费神。” 想来,会试正常进行的消息已经明发出去了,众人自然会以为是他急于交差,匆匆杀了张毓怀,而后向上报奏无事。 陛下受他这个奸臣蒙蔽,允许三日后会试开考。 陛下是英明的陛下,奈何小人在朝。 于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 季承宁不以为意,“更何况,古来能被写檄文的都是什么人啊,非国之大奸、位高权重者不可,这是在祝你家大人前途无量呢。” 他虱子多了不怕咬,还饶有兴致地想,笔法狠辣,御史台那些吃干饭的,真该和餐云客学学什么叫骂人。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眼中似乎笼罩着层淡淡的血色,顺手拍了拍崔杳的肩,“我知道你忧心我,好阿杳,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崔杳悚然一惊。 他忽地升起了种恐惧。 心思浅显,被人一眼看穿的恐惧。 他望着季承宁,最终迟疑地、缓慢地点了点头,“世子,我头有些晕,想在车上坐一会。” “我去叫陈……” 崔杳一把拉住他,露出个有些苍白的笑,“歇片刻就好,不必劳烦陈先生。” 见他坚持,季承宁只得随他。 又因李璧来送文书,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崔杳两句,才下车进官署。 崔杳的笑容在季承宁的身影不见后瞬间烟消云散。 崔杳拾起被季承宁随手抛下的纸。 几张对比,见字体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不,不对。 墨迹深浅如一,人手写之,就算再稳,再老练,也会有不同之处。 倒像是以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时下已有木刻印刷,但字体偏向圆润,且木刻极容易损坏,边角或有缺漏比划。 崔杳道:“吕仲,将你们方才扫起来的纸给我。” 吕仲听季承宁的意思明明是不予追究,但这位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的崔先生也得罪不起。 况且得罪他,就等同于得罪世子。 吕仲忙挑出几十张还算干净的纸送上去。 崔杳将纸片在桌案上展开。 笔体异常锋利,看起来并非木刻。 崔杳眉宇下压,煞气不加掩饰。 铜刻? 铜刻印书虽锋芒毕露,但造价不菲,时下书局多不用铜板。 却,又用糙纸。 显然,印字之人想过,倘若季承宁要彻查,思路也只会往为张毓怀鸣不平的穷同窗们身上想。 崔杳手上微微用力。 寒光闪烁,手中的纸瞬间被剐碎,变成碎片,轻飘飘地落下。 用得起铜板的书商整个京城都没几家。 崔杳扬起唇,只是眼中,唯有泠泠杀意。 会是,谁呢? …… 待崔杳进官署,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至于这期间他去哪了,做什么,因季承宁不在意,于是,也无人过问。 崔杳如常在书房内为季承宁翻看过滤文书。 李璧说完话,口干舌燥,得小侯爷所赠香茶一盏,咕嘟咕嘟地喝了。 崔杳余光一瞥,毫无表情。 他本以为此人在喝完茶之后就会离开,不料李璧竟毫无打扰了旁人的自觉,“大人,您的,”李璧斟酌了一下言辞,最终还是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后颈的部分,“您的脖子上有……” 崔杳霍地抬眼。 季承宁比他反应更大。 昨天那个混账碰他脖子了?! “哦——”季承宁恍然大悟似的,“我说怎么今早起来脖子一直痒,”说着,象征性地挠了两下,“应该是蚊子。” 李璧闭嘴。 他想说的是有头发垂下来了。 自家上司眸光闪烁,左顾右盼,李璧就是个傻子也觉察出自己撞破什么了,定是小侯爷昨夜和哪个性烈如火的美人幽会,以为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印子! 李璧干笑道:“哈哈哈哈原来是蚊子,好大的蚊子。” 季承宁一拍桌案,震得桌面都一抖,“洛京的蚊子的确很大,可称洛京一绝了,是不是,阿杳?” 崔杳心平气和地放下笔,含笑应答,“是。” 一笑了之,将此时揭过。 此后两日,平淡无事。 至会试当日清早,季承宁依旧如常带人巡视、操练,期间还很有闲心地去国子监拜访了下恩师李闻声,与李先生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而后满意而归——虽然据当时在国子监的学生证明,小侯爷应该是被李先生撵出去的。 仿佛一切的风波都随着张毓怀被打死,而偃旗息鼓。 于是,暗中监视了轻吕卫官署的暗探们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正午。 日晷上的悬针影指向午时四刻。 季承宁霍地起身,“李璧,”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你去将这一百人叫出来,列队,与我出去。” 李璧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接过名单,斩钉截铁道:“是!” 不足片刻,一百人整装待发,只等季承宁一声令下。 季承宁目光落在日晷上。 距离会试公布策题,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季承宁扬唇,扬声道:“诸位同僚,跟我走!” 去贡院,看看那些妖魔鬼怪,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露出的行迹!——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老婆晚安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我等相信大人!” 众护卫策马疾行,飒飒生风,不出二刻,已飞驰到贡院门外。 只见面前府衙,长宽皆百余丈,乃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庭院,足以容纳五千余人,红墙碧瓦,熠熠生辉。 护卫中有人低声感叹:“好大的院落!” 同僚低声接口,“此次会试只有临近京城的北方三州的考生,不过四千余人,琬州首府有座更大的贡院,能放下足足五万人。” 众人往内,大门两侧没有石狮镇守,却立着两扇一人多高的回避高牌,一面曰:重地,另一面则曰:肃静。 木色阴沉,描金大字笔法肃杀,尽显威慑。 然而,回避牌下懒懒散散的靠着的两个护卫,却将此地的威严气削减大半。 两人猝不及防,只听风驰电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抬头,已有一行人马已气势汹汹地到了眼前,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坐到地上。 胆子大些的那个仓皇去看,但见黑幢幢一片人影,几乎望不到头。 为首的青年人一身黑衣,衣袍下拜的杏叶纹生辉流金,比太阳还要夺目几分。 其后诸人皆腰佩雁翎刀,上锢黑铁,杀气腾腾。 其中一个护卫腿肚子只觉腿肚子发软,扑通一下摔到在地。 简直将烂泥扶不上墙写到了脸上。 另一人则战战兢兢低头而立,听那气势逼人的郎君冷声道:“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在,在……”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季承宁循声望去。 一小队禁军匆匆跑来,一面跑,一面手忙脚乱地系衣扣。 季承宁神情更冷。 小队长一看是季小侯爷,强撑着的凶悍表情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陪笑道:“季大人您怎么来了!” 季承宁亮出令牌,“轻吕卫办案,闲人不得干涉!” 寒光在面前一闪而过。 小队长脖子下意识向后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将玄铁令牌看成了刀刃。 因为季承宁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想,将他们全杀了。 轻吕卫乃禁军中唯二直属帝王的护卫,地位超然,何况还有这么个煞神似的小侯爷在,他不敢阻拦,唯唯应是,示意属下都赶快退下。 副队长面露不满。 他见季承宁不过是个年轻人,稚气未脱,就极不服气地插嘴道:“大人,您就算要查案,但这到底是禁军的差使,需得我们配……” 话未说完,被队长一巴掌扇在头顶,将他拉到身后。 “新来的不懂事,小侯爷见谅,”禁军队长点头哈腰,陪笑道:“烦请小侯爷让我等进去,免得,免得耽误了小侯爷的正事。” 此言既出,季承宁身后的护卫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们很清楚,若此事闹大,圣上怪罪下来,他们在外面守卫是同流合污,进去等却只是被胁迫。 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季承宁无暇理会,点了二十余人,守住正门与角门,沉声命令道:“无论任何缘故都不许任何人出入,今日事成,我为你们向圣上表功,万勿束手束脚,倘有差池,一切由我负责!” 被点出的护卫高声应答:“是!” 比之轻吕卫的斗志昂扬,一众进入贡院的禁军就如同被大雨打了的鹌鹑,缩手缩脚,耷着脑袋一个挨一个地进去。 小队长见季承宁率众离去,忍不住给方才说话的小队长一脚,“你没看见季承宁气有恃无恐的模样,其中必有上面授意,你怎么敢要同他一道!”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 像他们这种小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何必掺和上面人的破事! 众考生隐隐听到外面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一众黑压压的人影,如潮水汹涌而来。 考生们满面惊愕,不约而同地放下笔,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 却也有人悚然一惊,慌不择路地往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大人,大人您快看!” 主考官孟旻酒醉正酣,尚在阖目小憩,被人忽地叫醒,满目不悦,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了?” 一个巡考颤抖地指向楼下。 孟旻顺着他的手看去,待看清楼下场景,猛地打了个哆嗦,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快,快为本官更衣!” 巡考们七手八脚地给孟旻扣上衣扣,抻平官服下拜。 有细心的还不忘拿扇子往孟旻脸上扇,好像要竭力扇去酒味。 奈何酒香醇厚,沾衣不散。 所谓瞰楼,顾名思义就是监控整个考场的高楼,主考官与巡考会在此地俯瞰贡院,一览无余,季小侯爷的声音也毫无掩饰地刺入他们耳中。 诸官员的脸色苍白若纸,求救似地看向孟旻。 孟旻的脸色比他们更惨白。 他很清楚,他身为主考,今日若是被查出什么,陛下头一个不放过他。 “诸位,每十人一组,搜查考生!” “无论是砚台、烛台、笔管、还是考生身上,每一处都不可放过!” 季承宁没有参加过科举,这点搜查作弊的手段还是昨日拜访李先生学的,李闻声看他的眼神好像在问你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李璧,你去传令,告诉守在外面的人,贡院外的酒楼、茶楼、客栈也要搜查,但有形迹可疑者,一并抓来!” “是!” 孟旻穿好衣裳,飞奔下楼。 他跑得太快,脚下不稳,被楼梯绊得一个踉跄。 身边官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恩师。” 孟旻赶忙甩开他的手。 季承宁冷冷抬眸。 楼下,孟旻沉甸甸的身体正勉力朝他的方向挪动。 楼上,几个打扇的婢女正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皆粉面桃腮,身披绿纱,即便离得不近,也能看出皆是美人。 季承宁手搭在佩刀上,不由得收紧。 再收紧。 贡院虽是会试所在,但条件极差。 贡院外表轩敞,内里则被砖石分割成数千个一丈宽窄的小隔间,三面都是墙,一面露天,拿来答卷的桌子也不过是块单薄木头板,屁股下坐得也是木头板。 考生答完卷,晚上将作为桌子的木板抽出垫在身下,勉强拼出一张铺盖。 隔间内春冷夏热,此刻就有几个学生衣衫单薄,冷得拿笔的手都在颤抖。 可孟旻,季承宁毫无表情地想,却在贡院内作乐。 九重天与炼狱的区别,更让人,对官位心驰神往。 于是朝廷对于官员在瞰楼上饮茶谈天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贡院重地,季承宁你竟敢擅闯,你视国法为何物!” 浓郁的酒气飘散过来。 季承宁微微一笑。 他眼中却毫无笑意,反而尽是,杀气。 季承宁慢悠悠道:“本官正是因为注重国法,才要搜检贡院。” 孟旻心乱如麻,余光瞥见轻吕卫已经在搜查翻找,急得更是眼睛都红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拦在季承宁马前,“只要我还在一日,就绝不能放尔等过去!” “唰——” 寒刃出鞘。 孟旻脸上殊无血色,他下意识往后退。 而后脚步一顿,忽地想到季承宁绝对不可能杀他,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杀他。 遂拨开护卫,大义凛然地迎上剑锋,扬起下巴道:“你杀吧,我辈既食君禄,当分君之忧,岂能任由你们放肆!” 季承宁被气得发笑。 身为主考官,带着一种巡考在瞰楼上饮酒作乐,也配叫分君之忧? 剑光一闪,孟旻只觉小腹发冷。 他忽地生出种魂魄离体之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唰啦。” 衣带落地。 孟旻如梦初醒,僵硬地低下头。 但见两条粗壮的毛腿,衣裤和破碎的腰带一道委地。 “啊啊啊!” “噗嗤。”有学生笑出了声。 季承宁拿刀柄随手将孟旻推到最近的禁军面前,撂下句:“看好他。” 扬长而去。 考院内,考生们惊慌者有、茫然者有、面色苍白,咬着牙关却还是瑟瑟发抖的更有。 然而触目所即,有的学子眸中却有光亮闪烁。 他们早听闻了泄题的消息,甚至和张毓怀围堵过官署,然而张毓怀生死不明,舞弊之事似乎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结果。 他们还要用这套疑似被达官显贵家子弟早就揣摩烂了的策题,与其一道考试。 满心愤懑,却无可奈何。 见到季承宁,如见曙光。 朝廷果然还是公正的——不,是至少朝廷,还有公正的官员。 一打扮入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考生扬起下巴,“回禀大人,进来之前,已经有官兵搜查,大人再搜,岂不是耽误我等考试的时间吗?” 季承宁眯起眼,“搜过了?” 那学子蓦地感受到一阵危险,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季承宁随手晃了晃手中精致的锦袋。 “叮当——” 内里纹银碰撞,声音极是好听。 这个装银钱的袋子是季承宁方才从禁军队长腰间扯下来的,不仅绣花精致,还带着股馥郁的香气,显然被香炉熏过。 莫说是寻常禁军,就是俸禄低一些的京官都用不起这种东西。 那学子哪里会不明白季承宁的意思,忙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这一队禁军皆是季承宁亲自挑选,行事雷厉风行,又不失心细,况且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故而效率奇高。 不足片刻,已经扯出几十人,都瑟瑟发抖地站在墙根下面。 “救……!” 季承宁猛地回头,一学生脸涨得紫红,大约是吞吃了什么,被噎得双眼泛白。 季承宁冲上前,一拳捶上了他的小腹。 只听哇地一声,后者噗地吐出个金灿灿的团,口涎洒了满桌子。 活似个叼元宝的大□□。 学生抬起张苍白的脸,心有余悸地长长吸了口气,“多,多谢。” 季承宁微微一笑,隔着手帕捏起金团,“不必客气。” 他将那学生拽起来,扔到舞弊的人群中去。 作弊手法之多,令护卫深觉得大开眼界。 有在衣服的内夹层拿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的,有两条手臂,腿上都有字的,被冷汗浸得都有些模糊。 季承宁看见了平郡王的孙子。 那个,所谓的,只知读书的老实人。 此刻,那老实的青年正安安静静地拿卷纸折乌龟玩,旁边跪着个少年人。 季承宁冷声道:“你是谁?” 少年颤声回答,“奴婢,奴婢是来服侍公子的。” 青年好像还没意识到发了什么,抬头,朝季承宁露出个全无心肝的笑。 不是挑衅,而是,傻的。 他们竟胆大妄为至此! 季承宁握刀的手攥得青白。 可,一个想法如惊雷般劈进脑海,倘皇帝一直重视科举,如果次次都严查,若发现舞弊,绝不放过,怎么有如此荒唐的场面。 …… “滴答。” 黏腻地滴落在地。 一缕淡淡的、与牢狱全然不相符的熏香味窜入鼻尖。 林子谋浑身剧震。 吃力地睁开被打得肿胀的眼睛。 瞳仁内,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此人明明身上一滴血都没有,可这份洁净却与地牢格格不入,诡异至极。 让比方才任何一个动刑之人都让林子谋胆寒。 那人温和地说:“你别怕,我只是问你几句话。” 林子谋点头如捣蒜,他知道嘴硬的后果,被打碎的门牙疼得钻心刻骨。 被绑时他还嚣张地叫嚣,“敢绑小爷,你知不知小爷的姐夫是谁?!” 此刻他只觉悔不当初。 那人将一物送到他面前,平静地询问:“这张纸,是不是你家印出来的。”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林子谋瞳孔陡地缩紧。 姐夫说的话犹在耳畔,“事关重大,你千万,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可,林子谋颤动着双唇,太疼了,姐夫! 为什么让他做事前没有告诉过他,会有一帮神出鬼没的人,将他从内宅绑走,还,还如此对待他! 别人家的姐姐攀上高枝,都会带着娘家人飞黄腾达,怎么他就这么倒霉。 怨恨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林子谋听见对方轻轻嗯了一声,冷汗立刻下来了。 他忙道:“我是二皇子府黄长使的小叔子,四日前,我姐夫神神秘秘地找到我,说给我谋了个好差事,我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商人,若知道此事牵涉重大,我绝不敢妄为,求大人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大人!” …… 贡院内,共计二百四十九人被抓。 他们不要脸,季承宁也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体面,遂将他们的手捆了,一律押回官署。 孟旻终于绑好了裤子,跳出来,“季承宁,你如此狂悖,我定要到圣上面前参奏你!” 季承宁哈了声。 孟旻不好好躲着就算了,还敢跳出来叫嚣。 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身为主考官,没能发现这么多学生舞弊,尸位素餐,其罪一,在瞰台上饮酒作乐,玩忽职守,其罪二,你妨碍公务,其罪三,”他没说一句,孟旻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语毕,季承宁露出个狞丽的笑脸:“来人,将孟大人带走!” 搜查毕,日落西沉。 残阳若血,撒在季承宁身上,艳丽得有些失真。 众学生呆呆地望着他,恍若身在大梦未醒。 季承宁下马,朝众人拱手道:“我行事莽撞,令诸位受惊了。” 有学生是认识季承宁的,见到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小侯爷居然这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道歉,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此番搜查皆因国有蛀虫,不得已而为之,”季承宁声音醇醇,态度谦和温润,竟令人不自觉地信赖,“诸位俱是明日国之栋梁,请诸位放心,陛下心系科举,心系诸位,”季承宁声音中有一瞬微妙的停顿,但也只有一瞬,“绝不会放任舞弊横行,来日必有交代,请诸位静候。” 一时静默。 而后,不知谁先起身,“我等相信大人必会给我们一个公正!” 旋即,应者如雷,“我等相信大人!”—— 作者有话说:卡点失败。 这章写的太艰难了,写出四千五,删到三千四,我再修修,老婆晚安。 …… 又增加了一千一,买过的老婆刷新一下就好。 啾咪。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 众人犯被即刻押往轻吕卫。 很快,季承宁就碰到了一个小问题。 倒不是人犯的家属哭闹着来要人,而是轻吕卫官署本就不是专门审犯人的地方,大牢统共不过十间,却要关一百多个人。 季大人手一挥,否决了下属清理出诸如柴房库房关人的提议,将一百多个人尽数塞进牢房,肉贴肉,摩肩擦踵,挤得连个躺下休息的地儿都没有。 更何况,就算能躺下,这帮自从被关进大牢就眉头紧锁,以袖死死掩住口鼻的公子们也不会躺。 触目所见,别说绫罗软床,就算连张干净的铺盖卷也无,只一地稀稀拉拉的稻草,若要用,堆起来勉强能容身。 “窸窸窣窣——” 一青年公子瞪大了眼睛,直指稻草堆下那块快速移动的隆起,尖声道:“老鼠!”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踩了你爷爷的脚!” “躲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会被一小小……”话未说完,一半尺大小,皮毛油光水滑的玩意就“吱吱”叫着冲了出来,吓得此人脚下一滑,砰地摔入稻草堆中。 下一刻,却听破风声骤起,“啪!”地正中大耗子脑袋。 灰白的脑浆迸裂。 耗子长长的尾巴抽搐了两下,当即倒地不动了。 季承宁把弹弓插回李璧腰间。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牢房瞬间安静了。 众人犯看季承宁的眼神中除了厌恶憎恨,又,多了几分恐惧。 喉结紧绷地滚动。 季承宁对李璧笑道:“官署里居然有老鼠,改日闲了该去聘几只狸猫。” 说着,拍了拍李璧的肩膀,示意他同自己出去。 李璧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何需去聘,我家正养着只八斤八两的大狸猫,生得极威风凛凛,抓鼠可谓当时无二,大人若是要,我将猫抱来,”他顿了顿,“借官署两日。” 诸同僚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他们才刚办了场大案,心中亢奋激动还未散去,闻言立刻听得接话:“大人,我家也有八斤八两重的大狸猫,我借官署三日。” “我家没有猫,但是为了季大人,愿拿三两小鱼干聘一只猫,借官署半月!” 季承宁大笑,连连摆手,“都不必。” 笑闹一通,季承宁又道:“看好他们,无论这些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需理会,更不要打骂动刑。” “是,属下等领命。” 季承宁慢悠悠地踱回书房。 他今日所为不说是弥天大祸,也是放肆至极了。 季承宁拿起笔,打算草拟一份奏疏,思来想去,忽听一阵叩门声。 “世子,小的是崔,崔少爷派来给世子送午膳的,不知可否入内?” “进来罢。” 季承宁扫了眼,果然是表妹惯用的小厮,此刻正低眉顺眼地打开食盒,将菜品一样样拿出来。 菜香顿时四溢,多是清淡养身、降火理气的菜,唯一道点心澄沙团子是甜口,看得季承宁眼睛发亮。 “你们家少爷呢?” “回世子,少爷说还有些旧相识要一一拜会,联络生意,免得日后生疏,再断了往来,或,或再有两三日才可得闲。” 季承宁闻言忍不住喟叹了声,“实在辛苦。” 然而疼惜之余,唇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下。 一点点,连季承宁都没有意识到的欣喜和酸软在心口蔓延,但太过轻微,很快,就湮灭在案件还没厘清的烦躁中。 季承宁净过手,先拣了个澄沙团子放入口中。 拿乳酥和蛋黄制成的馅料一触即化,好似流沙般细腻,有点淡淡的咸味,混在甜软的点心中却不显怪异,反而使奶香更浓郁。 季承宁惬意地眯起眼。 不过,比起季承宁的心情大好,刚刚折返回大牢的李璧险没被气昏过去。 “季承宁实在刻薄,亏他还是世家子弟,哼,狡兔死走狗烹,且看他做鹰犬走狗的下场!” 一人满面忿忿道。 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纵然季承宁没有有意为难,与他们而言都算天大的苛责了。 牢房内闷热不通风,十几个火力正旺的青年人挨在一处,方才又出了满身冷汗,哪怕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熏出来的玉骨,此刻味道也难闻得令人作呕。 他们还没等受审,已是满腹怨言,如丧考妣。 历来皆有舞弊,缘何就盯着他们不放! 季承宁就没想过,今日他将他们都得罪透了,来日一朝坠下青云,没人求情,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吗? 忽有人嗤笑了声,“赵兄有所不知,他季承宁哪里是爪牙,”他右手圈起,另一只手在圆圈处绕了两圈,暧昧一笑,“以他的容貌,自然是人尽其用,宫中谁人不知,他和那位,关系不浅呢,啧啧啧,可惜兄弟几个出身卑贱,不能……啊!” 李璧进来时正听到那人满面淫猥地议论季承宁,他神情又恨又妒又,有几分李璧看着想吐的垂涎,怒火攻心,隔着栏杆缝隙,一脚踹了过去。 直重腰心,踹得那人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监牢内的议论声稍止,随后立刻响起更大的哄笑。 “季承宁养得条好狗!” “你这样忠心耿耿,不知季大人有没有赏你做入幕之宾啊!” 李璧被气得手都发抖,隔着栏杆抓住个嘴贱的,提起拳就往脸上招呼。 那人面色惊变,还没来得及再威胁,眼前陡地映出个沙包大的拳头。 指骨和面皮亲密贴合,众人只见那人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旋即,一道热流顺着鼻尖滚滚而下。 三拳打下去,此人脸上已是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守卫的同僚这才拉住李璧,“李指挥,不可。” 李璧松开手。 那人砰地跌落在地,溅起大片灰尘。 李璧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指,旋即,朝警惕看着他的众人露出个狰狞异常的微笑。 “我们还未被剥去功名,你就敢动刑,不要命了吗?” 李璧听着这色厉内荏的恐吓,唇角的弧度愈大,“好,我们一道去面圣,且先治我殴打士子之过,再问你污蔑朝廷命官,甚至牵涉宫中贵人的罪,看看你我谁先被拖到午门问斩!”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 众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李璧冷笑,拂袖而去。 李指挥使心中藏不住事,激烈地喘了两口气,就往书房跑。 “大人,大人,还不如对那帮混账动刑呢,他们非但没有悔改之意,大有怨怼之心,还对……”李璧推门而入。 季承宁叼着个梨子看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李璧顿住。 他挠了挠头,莫名地感受到了点后知后觉的尴尬,讪讪道:“大人用午膳呢。” “吃过了吗?没吃一起过来。”季承宁朝他招招手。 和上司一道用膳,而且菜色一看就不是公厨所做,会不会,有些失礼? 显得他家好像缺这一口饭似。 李璧心说。 然后屁颠屁颠地上前,“好嘞,多谢大人。” 季承宁吩咐人再去哪双筷子,“还怎么?” 李璧悄然抬眼,瞅了眼季承宁。 小侯爷以手背撑颌偏头看他,明明无甚其他意味,偏偏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叫他做出了十分风流。 李璧只觉脸热耳痒,强忍着去抓挠的冲动,“还对,大人颇不恭敬。” 季承宁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我乃堂上官,他们是阶下囚,秉英,”他叫李璧的字,“他们心怀怨怼理所应当,若是对我三跪九叩,我才要去寻桶黑狗血泼上去呢。” 李璧但觉脸愈发滚烫,好似有热气扑面,他忍不住拿手背擦了下,“事关,事关大人清白。” 季承宁:“哦?” 他竟然还有清白? 侍从将筷子送到。 李璧接过筷子,再不敢看季承宁。 小侯爷眸光一转,对吕仲道:“正是晌午,你且去给人犯们送饭,送馒头、清水即可,凡油盐一概不用,若有人将食水踢翻,不必再送,晚膳时照旧送饭便可。”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给自己盛汤,见李璧还呆滞着,顺便给他舀了碗。 “想什么呢?饭菜要冷了。” 李璧忙双手去接季承宁递来的汤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仰头将尚在冒热气的汤一饮而尽。 烫得双唇双颊通红。 “不热吗?” 李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热。” 季承宁叹为观止。 查案子查得如此认真入神,他平日竟是小觑自己这个下属了。 …… 大牢内。 果如季承宁所说,食水甫一送到,就被愤怒的犯人们一脚踹倒。 雪白的大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孤孤单单地卡在角落里。 他们显然是笃定了季承宁不敢对他们动刑,无论是出于他们的身份,还是家世。 他们被放出去只是时间问题。 因而又是一阵破口大骂,污言碎语不绝,直骂得口干舌燥。 一人视线悄悄落到被踢到的水罐上,内里只剩丁点晶莹,但罐口糊了一片肮脏的灰泥,想喝也下不去嘴。 只得重重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到了晚膳时,吕仲依旧同四个侍从去送饭送水。 还是十个大馒头和一罐清水。 监牢内虽有恭桶,但到底摆放在室内,气味混杂起来,极其难闻。 干净的、独属于食物的麦香气萦绕在鼻尖,晃晃荡荡,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下。 还有,还有那罐水。 就算不喝,他们现下身上又湿又黏,哪怕拿手帕蘸点水,擦擦脸也是好的。 有人目光黏在水罐上,又好像被针刺了似的,猛地移开。 “各位,”一男子开口,众人的目光立时落到他身上,“虽说义不食周粟,然这些都是朝廷供给,不与义愤人情相悖,况且,况且我们现下不饮不食,除了糟蹋了身子使亲痛仇快外再无他用,不若我们先吃些,也好提振精神,免得季承宁突然发难,我们无力应对。” “冯兄所言极是。” “是,是,我亦如此想,果然英雄所见相同。” 语毕,却听砰地一声巨响。 牢房内的十几号人立刻往声源看去,水罐再度倒在地上,干净的水液汨汨流淌,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出,水落入口中清甜甘美的滋味。 可现下,一切都成了污泥。 踹倒水罐之人正是被李璧打了三拳那个,他一手捂着脸,一面冷笑道:“诸位,季承宁加诸给我们奇耻大辱,你们因为这一点点食水就被收买了?” 喉中干哑,烧得人怒气上涌,“孟郎君,你有骨气,你是真君子,你还会落到如此境地!”说话之人嘲弄道:“况且你若不想喝水,你自己捱着便是,为何要踹倒水罐!”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不要认贼作父!” 此言既出,整个大牢为之一静。 其他牢房看热闹的犯人或不好意思吃饭,有的则抓起个馒头就啃,还不忘往怀里揣,闻言都顿住了。 在啃馒头的人脸色由红转白又变青。 却听一声暴呵,“狗贼子,你说什么!” 同他一个牢房的犯人们一拥而上,将此人团团围住。 拳打声、脚踢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声商议道:“要不要请大人来?” “人犯打架是常事,何况还为这点小事,大人知道了,万一骂我等啰嗦怎么办,还是先看看吧。” “盯着点,别出人命就行。” 几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抱着肩膀看戏。 不多时,一只沾着灰尘鲜血的手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伸出,嘶声道:“我要见季承宁,不,我要见季承宁大人,我什么都说!” “快,”一守卫率先反应过来,“将他们拉开!”—— 作者有话说:谢谢老婆的关心,我目前已经退烧,但腿依旧肿胀,打算明后天工作日去医院。 我觉得没啥大事,啾咪咪。 本章红包掉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 一刻后。 这人被冲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洁净的囚服,方被押到季承宁面前。 一股暖甜的香气拂面。 他才被从脏污的牢狱中放出来,乍闻此香如入仙境,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案前的身影,后者垂首蹙眉,若含三分愁意,因着这柔和的情态,令此人身上的凶煞气都被冲淡了不少。 在贡院时他满心慌乱,根本没敢留意季承宁的模样,现在看来,真是太年轻了。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显赫的身份,令他不由得对季承宁查案的能力起了疑心。 “你是孟显?”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隔着层层香气,缈远得似隔天堑。 孟显一惊,定了定心绪,“学生是孟显。” “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且说罢。” 孟显吞了下口水,“学生和大人据实回奏前,大人能否应允我两件小事?” 季承宁晃笔的手一顿。 不知死活。 李璧在心中冷嗤道。 事已至此,对司长事无巨细地说实话于孟显而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毕竟,他将事情交代明白还能算是将功折罪,不然,等别的学生先开口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说吧。” 孟显道:“一则,牢房内太过拥挤,关得又是一群疯子,”他语气不忿,“学生想换个居所。” “可以。” 这点季承宁应得很痛快。 “二则,学生想,”他抬眼,望向季承宁的方向,喉结紧张滚动得好像要破开肌肤,“学生此举大约算告发奸人,还请大人对学生的处置能够酌情考量。” 季承宁微微笑。 孟显心跳得愈发急促。 一下,又一下。 并且随着季承宁似笑非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他等得浑身都要发抖时,他终于听到了季承宁的回答,“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未尽之言,孟显很清楚。 他等得太久,闻得季大人屈尊降贵地一声应,不啻听到了圣旨,立刻道:“回大人,学生不敢隐瞒。学生是在会试十日前与同窗夏愈明研读诗文,傍晚,夏愈明神神秘秘地找到学生,说有保证登科折桂之法,学生,”他眼珠往上翻了下,“学生好奇难当,便问了什么法子。” 季承宁颔首。 示意书吏将孟显说的话尽数记录在案。 孟显精神紧绷,对此浑然未觉,继续道:“夏愈明有心卖弄给学生看了一张纸,道是本次会试策题,年年有人押题,学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他被人骗了,之后,之后,兴许是看了那策题的缘故,学生脑子里便时不时闪过那题目,就……” 捉贼拿赃,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抵赖,急得满头大汗。 “就请人做了锦绣文章,写到亵衣内,以备不时之需?”季承宁笑吟吟地接口。 “是……不,不是。” 面前一直微笑着的青年陡地沉下脸,厉声喝问:“是,还是,不是?” 孟显被吓得一颤,“是,是!” 季承宁偏头,“记。” 孟显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您在记什么?” 而后,他瞳仁猛缩,忽地想起按照本朝律法,凡犯人的口供都要书吏写清楚,经过犯人核对,画押签字。 而若被查出口供与事实有出入,隐瞒罪状,罪加一等! 这不是他贡生身份能保住他的罪。 孟显大惊失色,心思飞快流转,“大人,学生忽地想起来了,之前的事学生只隐隐约约记得,学生……” “隐隐约约?” 话音虽平淡,却含着,令人不由得震颤的威严。 孟显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跌倒在地,“请大人,大人容学生改口供。” “你的意思是,你方才所说,皆不是实话?” 孟显慌乱道:“十中□□都是实话,大人明察秋毫,学生不敢撒谎!” 季承宁冷冷道:“你已经在撒谎了。” 他似乎后悔自己居然在这等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耐地说:“人犯欺骗朝廷,不思悔改,按律,该杖十。” 孟显悚然巨震,面上无丁点人色。 “拖出去,打完后不必送来。” 李璧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霍然起身,“属下领命!” 掷地有声。 孟显惊恐地瞪大双眼,杖责犯人的棍子可不是寻常木棍,而是内里灌铅的外面包铁的大杖,只要行刑人力道够,能将活人生生打成肉馅! 孟显凑热闹见过被打大杖的犯人,下半身血肉模糊,腿软趴趴地搁在身后,俨然成了个残废。 孟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再顾不得旁的,头猛地叩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小的有眼无珠,竟敢欺骗大人,小的罪该万死,只求大人看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饶小人一回!” 磕头的砰砰声呜咽声混杂在一处,诡异得人头皮发麻。 “咔。” 毛笔被季承宁扔到笔洗中。 孟显如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一下停住。 一线鲜红顺着他发间滚落。 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以至于自己落到此等境地,又恨,恨季承宁心狠手辣,竟毫不留情。 “说。” 这是季大人的回答。 孟显知道,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瞬间倒豆子一般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道是自己和夏愈明出去吃酒,谈及会试,即有人前来搭话,其自称自己有通天之法,可探得会试策题,还可请巨擘为孟显做文章,三千两银子一位,童叟无欺。 季承宁面色发沉,“你继续说。” 孟显哭着道:“小的一时被鬼上身迷了心魂,就答应了,然后,然后他们果然给了小的策题,四日后,又给了小的文章,让小的背下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那些心比天高的穷学生竟也知道了策题泄露之事,闹得鸡飞狗跳。 孟显怕了,将那文章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得益于季承宁杀了张毓怀,会试正常进行,那人也说,策题泄露场场会试都有,无非看闹得大不大罢了,这次陛下的亲信杀带头闹事者,就是粉饰太平之意,你怕什么。 更何况,法不责众呢。 那人蛊惑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孟显声音哽咽,“小的,真是被人骗了。” 要是知道季承宁是这么个难缠的煞星,他宁可落榜也不敢作弊啊! “你既然提前知道题目,为何……”季承宁话音顿住。 为何还要将文章写在衣服内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个急功近利,不走正路的废物根本连文章都没背下来! 他发现的皆是将作弊摆在明面上的,可若,季承宁呼吸蓦地沉了,可若有人早就将文章背下来了呢? 可若,有读卷官帮忙修改策卷呢? 再直接点,直接买通考官,谋个大好前程,岂非比前两者更荫蔽,更不为人知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后颈上浮出了层鸡皮疙瘩。 那种惊恐厌恶之感,无异于季承宁掀开软床香榻上的锦被,发现下面密密匝匝地爬满了千足虫。 季承宁咬牙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酒?” “珠玑楼,是珠玑楼!”说着,又伏地大哭。 季承宁见他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知道再问话他也答不出什么了,遂令将他单独关起来,又派属下围住珠玑楼,搜查可疑之人。 而大牢那边,有孟显做例,众人心思都有些活络了。 瞅着地上被老鼠啃食的馒头,更饥肠辘辘,大生悔意,仿佛那不是寻常馒头,而是龙肝凤髓。 更别说…… 有人鼻翼翕动,“有肉香?” “肉香,我看你是饿傻了吧,哪里来的肉,等等?”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空气中漂浮着的,含着淡淡辣味与油香的味道,不是烤肉香,还能是什么? 在场诸人皆是天蒙蒙亮用的早膳,有过于紧张者,早上只喝了两盏浓茶,折腾了大半天,又怕又累,水却都没喝上一口,闻到飘散来的肉香,只觉小腹内五脏六腑都长了牙,在互相啃食。 口水迅速地在嘴里滋生。 他们从来不知道,司空见惯的肉居然能香到这种地步,此刻就算让他们拿百两银子买一块烤肉他们也愿意。 “那位,那位上官,”有人一面唤护卫,一面解玉佩,“此乃我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触手生温,你……” 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他口齿生津,说话时不由得吞了下口水,见状脸涨得通红,“若上官垂怜,能去庖内给在下割一块肉,在下愿意将此物送给上官。” “放饭的时间过了。”护卫硬邦邦地回答。 被坚决拒绝,他只得讪讪退回去。 然而,人虽能退后,香气却无孔不入。 不多时,众人只觉被烤的肉不是猪,而是他们。 如置身炭火中,坐立难安。 “大,大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响起,将众人吓得一个激灵,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要见季大人!” 此人很快就被带走。 如同装满了黄豆的布囊被撕开了个口子,豆子瞬间都辘辘滚出。 一时间,几十个人挤在栏杆前,都要见季承宁,眼睛亮得发绿。 有个年轻些的护卫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抓住咬上一口。 疼倒不要紧,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可如何是好。 …… 只要打通了最初的关节,案件就进展的飞快。 江临舟先率人在珠玑楼抓住了一策题贩子,押回轻吕卫。 刑讯之下,他招得毫无保留,“大人,大人小的不过是个中间人,一份策题三千两,小的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只能拿二,上面拿八啊!” “上面?” “小的只听上面说过什么九丘殿,” 殿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 “砰!” 在场诸护卫还未听清,皆聚精会神地盯着第一个罗网的题贩子,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恼怒地往声源看去。 却见是季小侯爷一面揉着脑袋,一面拿靴子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闲绑柱。 修长指下,一道青红若隐若现,显然是被砸得不轻。 “怎么立的。”季承宁嘟囔。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众人俱是季承宁信赖可用的下属,自季承宁在轻吕卫为官后,事情不断,危险与机会并存,这些人围绕在季承宁身边,渐有成心腹之势。 其中以李璧的反应最为夸张,三步并两步跳到季承宁面前,“大人,大人您要不要紧?大人属下去找陈先生,大人您若是疼,属下给您吹……”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临舟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李璧。 季承宁捂着脑袋,“没事。” “大人,”江临舟道:“人犯昏过去了。” 李璧忙道:“请陈先生来,先给大人看看,再给他治伤。” 季承宁扭不过这个在自己面前蹦来蹦去,好像大狗似的下属,闷闷地嗯了声。 他垂眸,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九丘殿乃宫中藏书所在,聚集了一干饱学官员,著书立传,修篆国史等,礼部出题前,会请教九丘殿内的官员无可厚非,自然,就有泄题的可能。 然而,此地虽算不得与世无争,但也绝不像朝中其他官署那般。 更何况,九丘殿位于宫中。 正常出题流程应该是:礼部请教九丘殿学士出五道题,请陛下挑选,再将挑选后的题目发往礼部,而后在会试当天策题明发考生。 每一个环节,都本该绝对保密。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脑袋上的肿块。 倘若那人说的是实话,季承宁神色愈发难看,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卧床静养ing,感谢老婆的关心。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古怪诡…… “哗——” 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 题贩子猛地一颤,眼皮处传来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是……他浑浊的眼珠惊恐地向外暴凸,是,是轻吕卫的领头之人。 此刻整个暗室内除了他与季承宁外再无旁人。 幽幽烛光打在季承宁脸上,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叫他看出了十分鬼气。 “大,大人,”他哑声道:“小的所言皆熟识,求大人,饶小的……” “你放才说,给你题目的人提到了九丘殿,”季承宁打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人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加了细盐的水滚入伤口,疼得题贩子面容扭曲,只觉一呼一吸间都痛若凌迟,忙不迭道:“那人身量细长,很白净,对了,他眼眉上有一颗小痣,”他听季承宁意味不明地嗯了声,“还有,还有,他说话声音特别柔,柔得不像个男人!” 季承宁面无表情,“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题贩子涕泗横流,“据小人所知,还有三十五人,但小人只见过七个!” 季承宁眼睛一亮,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本官,诸如这些人形貌住址等,”他垂首,“倘你全无隐瞒,本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或许是因为太疼了,题贩子竟从季承宁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轻柔。 愈发,令他不寒而栗。 他拼命点头,血水顺着下巴不住地往下淌,“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二刻后,等得眼珠子发绿的众人终于再次得到了上司的命令——凭名单,开抓! 众人皆怀立功之心,其势简直若虎狼,恨不得即刻就将人犯逮回大牢。 轻吕卫内效率飞快,口供被事无巨细地写下,季承宁越看越觉心沉。 被抓的十九人皆分开审讯,其中有七个人提到了九丘殿,显然,办事人要么不够谨慎,要么,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有恃无恐。 季承宁连夜将审讯结果汇聚成简明扼要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毕恭毕敬地送入宫中,另一份……他摆弄中手中的纸张。 哗啦作响。 今晚注定很热闹。 因为睡不着的不止轻吕卫内审讯犯人审讯得如火如荼的护卫们,更有,自家亲眷被抓入大狱的官员贵胄。 季大人率领护卫查验考场,不仅抓了一百多名舞弊考生,连主考官都抓的事情传得飞快,如巨石裹挟着千斤重量从山顶滚落,砸入水中。 朝野为之悚然。 翌日天还没亮,弹劾季承宁的奏疏已堆满内司监,皆是连夜送到内司监的,可苦了内司监的太监们,一面理文书一面困得抬不起头。 掌事太监随手拎出一篇奏疏,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季承宁狂悖不法合该杀之以定人心,忍不住轻啧了声。 杀人,还是这些个高居庙堂的大人最不见血,最冠冕堂皇。 天光欲晓。 李闻声提笔,悬在纸张上方,将落未落。 “我今日与先生所言,”季承宁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还请先生暂时为我保密。” 李闻声颔首,道:“自然。” 平心而论,季小侯爷实在算不上他的爱徒,故而师生间单独的对谈极少有,李闻声不经意扫过眼前人的面容时,蓦地发现后者已是个风姿俊美的青年模样。 那些撒泼耍赖的过往,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承宁骨相荦荦,眉骨与鼻骨线条尤其分明,显得格外英挺果毅。 李闻声几乎感到精神一震。 季承宁行事张扬,凡所为皆凭好恶,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被放在官场中,如此凶蛮悍勇,横冲直撞的性子,若置身西北战场,定然大有所为。 但,正因这样的秉性,他才敢为常人避之不及之事。 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李闻声定定看了一息,忽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 “愿季大人能正本清源,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闻声在此谢过。” 季承宁有两秒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李闻声在做什么,瞳孔巨震,一下扑到了李闻声面前! 他差点没把半个身子都贴到地上,才勉强将脑袋的高度低过李先生。 他头低得太急,毫不收力地撞上李闻声的肩膀。 砰地一声闷响,李闻声倒无甚反应,可苦了小侯爷,撞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就地趴下。 “先生,”季承宁一手揉脑袋,一手去扶李闻声的手臂,他疼得鼻子发酸,声音闷闷的,“先生折煞学生了。” 难得动容了没两秒,季承宁将李闻声扶起,立刻又没了人样,笑嘻嘻道:“我听闻先生家中珍本无数,我上次借的,不过九牛一毛。” “随你去挑。”李闻声道,毫无勉强。 季承宁不料李先生竟如此大方,得寸进丈,眨着桃花瓣似的眼睛,“我听说先生还有个弟弟,生得十分貌……” 美字还未说出口,李先生已迅速地起身,开门,立在门边朝季承宁微笑,俨然是在送客。 “哒。” 一滴墨从笔尖滴下。 李闻声落笔。 东方渐明。 卯正二刻,含元殿。 皇帝居上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那些,正在争论季承宁是否触犯国法,吠吠不止的官员们。 “臣以为,”礼部侍郎上步,恭恭敬敬道:“舞弊举子固然有错,然季承宁手段凶恶,竟敢动用陛下亲卫光天化日之下抓人,更何况,那些学生的功名还未被剥夺,季承宁就将他们扣押,将国法视为一纸空文,实在放肆!” “臣以为叶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季承宁急于立功就敢抓有功名在身的学生,来日是不是就要上殿捉人了?陛下,舞弊之事的确要严查,但臣以为应先惩治季承宁。” “是,臣亦如此想。” “若不惩治季承宁,定然致使人心惶惶。” 附和声不绝于耳。 张瞻英闻言眼底通红,他生了场大病,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双深深陷入眼眶的双目恨恨地扫过应和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正要上前,手臂处却觉一重。 他眼珠缓缓地转动。 同僚向他摇头。 话音未落,国子监祭酒陆积秀越众而出,“陛下,古人有言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轻吕卫司长虽有不妥处但那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的无奈之举,更何况,只是审问而已,并未动刑,诸位大人太言过其实了。” “季承宁连小处的功夫都不愿意做,又如何行大事?”说话之人扫过陆积秀,忽地古怪一笑,“季承宁曾是国子监学生,难怪陆大人如此袒护,毕竟,小季大人算得上您的高徒啊。” 季琳淡淡开口,“说到沾亲带故,不敌叶大人与内侄亲近,据我所知,令侄尚在轻吕卫大狱中,难怪如此着急。” 说话之人脸登时涨得通红,旋即恼怒道:“哼,谁不知道季大人最爱重小季大人,大人今日辩驳群臣,无非是为私心而灭成律,季大人,你公私不分啊!” 季琳心平气和,“圣人忘情,我非圣人,自然有私心,不止我,列位上蹿下跳,难道不是因为家中有沾亲带故者尚在轻吕卫大狱内吗?” “你!” 皇帝抬手。 叶姓官员狠狠瞪了季琳一眼,不得已住口,低头道:“臣失仪。” 皇帝静默。 他抬眼,扫过屏息以待圣裁的官员们。 满心算计,各怀鬼胎。 季承宁之前虽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闹出的动静之大,远远超过皇帝的预期。 他是故意的吗? 皇帝冷冷地想。 故意激起纷纷物议,让此事无法悄无声息地被粉饰过去,裹挟人言,令九五之尊都不得不顺其心意。 然而,然而,他扫过一张张急切的、惶恐的、利欲熏心的脸,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皇帝沉声道:“季承宁行事虽有酷烈之处,然兹事体大,非如此不能靖风气,朕今日不妨将话讲明白,科举舞弊,无论牵涉谁,国法在上,朕皆不会容情!” 尘埃落定。 语毕,翰林院掌院学士率先下拜,“陛下圣明!” 含元殿登时黑压压跪下大半,“陛下圣明——” 方才还在理政的官员悻悻住口,只得随声附和。 面色却难看无比。 连陛下都这样说了,此事定然不能像从前那般善了!有人牙咬得嘎吱作响,季承宁,季承宁当真……该死! 散朝后,皇帝反复将季承宁送来的奏疏看了几遍,而后道:“宣季承宁入宫。” 他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秦悯忙命人出宫传召。 九丘殿官员泄露题目,皇帝闭目养神,脑子转得飞快,此事关乎内宫,若彻查,必牵连甚广,若不彻查,事已至此,人言可畏,就连天子为了千秋万载后的英明都要仔细斟酌。 季承宁来得很快。 自从上次他闹着要辞官之后,这还是君臣二人第一次见面。 青年人躬身下拜,清越的声音在御书房响起,“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回神,这才注意到季承宁不知何时已跪在不远处。 他扬扬手,“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垂首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即便低着头,腰身还是一点都不打弯,笔直得像把被千锤百炼过的利剑。 皇帝忍不住眯了下眼。 若放在从前,季承宁已快步上前,到他面前圣上长圣上短地撒娇卖乖了。 他不喜欢季承宁这副模样。 他不缺诤臣直臣,也无意再多一个。 他淡淡地开口,“季卿,你的奏疏朕看过了,其中仿佛牵涉到了九丘殿?” “是,陛下。” 季承宁在奏疏中用词也很谨慎,毕竟他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没有皇帝的允许,他无法接着查下去。 而是否要继续追查,则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季承宁心跳有些加快。 所以他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让皇帝看见舞弊事关重大,全天下的士子都盯着陛下的所作所为,试图籍此,给皇帝压力。 他知道此举大逆不道。 他更知道,哪怕如此,皇帝要力排众议将科举舞弊压下,他无可奈何。 这种事事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他难受非常。 可哪怕他以后有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也还是会被——季承宁精神一震。 我在想什么? “那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皇帝只当他紧张,眼中闪过一抹满意。 他定了定心神,回答:“陛下早朝时说过,舞弊无论牵涉谁,都要严惩不贷,臣本惴惴不安,但闻得圣训醍醐灌顶,臣不该顾惜己身而误大事,臣以为,应当彻查。” 明明是季承宁想要彻查,却说成了是他的意思。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承宁。 后者依旧垂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表情。 后者亦然。 但季承宁能感受到皇帝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后颈上。 一点地一点地,收紧。 “倘若,这份奏折朕留中不发,你会怎么做?”皇帝饶有兴味地问。 季承宁道:“无论陛下做什么,臣都无有异议。” 皇帝笑了声。 他发现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越来越像永宁侯。 越来越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毫不犹豫转身而去的永宁侯。 目光下移,落到青年绷紧的嘴唇上。 皇帝移开视线。 “你说的有理,”半晌,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应当彻查。”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皇帝继续道:“只不过,九丘殿不同与宫外,你行事躁急,恐会酿成大错,之后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季承宁倏地抬头,“陛下!” 君臣二人的面孔遥遥相对。 一张冷静,一张失态。 皇帝享受着季承宁的失态。 他带着几分重新掌握局面的愉悦,望向面前这个既好用,又偶尔让主人头疼的利刃,他道:“你许久未见你姑姑了,贵妃很想念你。” 季承宁将想说的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去吧,去见见你姑姑。” “……是。” …… 季承宁回府时已入夜。 他这段时间忙于公事,一连几天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难得今天能够早早歇下,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神志清醒无比,身体却困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觉有睡意。 至半夜,细雨漓漓。 雨落屋檐,击声宛若玉鸣。 季承宁烦躁地以手遮眼。 雨腥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但很快,就被另一种馥郁的、甜蜜的香味取代了。 是阿洛在点香? 季承宁心说。 旋即精神一震。 不对。 这香味分明是那天晚上的……! 他猛地回头,一只幽冷的手却抢先盖住了他的眼睛。 掌心温柔地,轻轻往下一划。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古怪诡异,受制于人,又分外旖旎的幻梦中。 “承宁。” 恶鬼,或者说,梦妖轻轻喟叹。 吐息黏腻地拂过他的后颈——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 老婆晚安。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只要能让世子觉得舒服,…… 唇瓣亲昵地落在后颈,他满意地感受到季承宁肌肉在发颤。 或是出于紧张,或是,出于厌恶。 恶鬼垂眸,于男人而言纤长浓密得过分的眼睫轻颤,半遮半掩住,淡色双眸中流转的暗光。 他在季承宁耳畔轻笑着低语,“世子,好想念我。” 一回生二回熟,季承宁知此人身手绝佳,又无要他命的打算,至少目下看来,没有,干脆强迫自己放松躺着。 果不其然,在发现季承宁没有抗拒自己后,环住他腰身的手臂稍微放松。 一缕湿漉漉的发蹭过季承宁的脖颈。 冰冷又柔滑,与蛛丝无异。 季承宁顺手拂去长发,嗤笑了声,“谁会想念被鬼压床的感觉?真有那样的疯子,本世子倒想见一见。” 恶鬼将头埋入他的颈窝。 冰凉的面具与温热的肌肤紧密贴合,季承宁余光瞥过,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华美狞丽的鬼面。 “是吗?”缠绵却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而后唇瓣开阖,若有点黏腻的水音荡漾,他不等对方回答,一只修长的手已灵活地探入亵衣下摆。 深入。 季承宁的身体陡地绷紧。 柔软湿润的话音令耳道都在震颤,恶鬼喟叹了声,“您真的,很想念我。” 皮革手套与丝织帕子的触感有些微妙的相似,切身体会之下,却又,完全不同。 春雨如丝,轻巧无声地落下。 濡湿一片天地。 …… 季承宁躺在枕上,乱发如云,胸口犹在激烈起伏。 他一手半掩面,透过指缝,可见细白上笼罩着层湿润的红,另一只手则搭在身侧,将将抬起,不知是想环住近在咫尺的人的手臂,还是想将其推开。 恶鬼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此刻反而不像刚才那般多话,季承宁只听得见他轻得几乎可以忽视的呼吸。 真像。 他忽地想到。 像鬼。 季承宁清了清嗓子。 他喉咙干哑得简直到了发疼的地步,“你到底是谁?” 暗影俯身。 将他严丝合缝地笼罩。 “我不过是痴恋世子的一个无名之辈。”恶鬼与他亲密地耳语,季承宁才出了一身汗,乍然被对方身上的冷气一扑,不由得缩了下。 恶鬼神色微变,紧紧揽住他的腰。 “你要,去哪?”阴阴测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季承宁心说观此人行止他一定病得不轻,遂冷淡道:“我要出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脑子。” 恶鬼轻轻一笑。 季承宁皱眉。 他发现自始至终,无论是他的怨怒嘲弄还是冷言冷语,对方的态度都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病态。 安神香降燥雪烦的幽幽香气萦绕在鼻尖,与恶鬼身上的血腥味相融,古怪,却又算不上难闻。 腥甜的香气与冰冷的长发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温存又不容置喙地包裹。 避无可避。 季承宁甚至怀疑,这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清心寡欲太久,强行压抑到了极致后产生的幻梦。 若非是梦,那贪得无厌,恨不得将他呼吸吞下的恶鬼,怎么会除了服侍他外,再无任何逾越之举? 我真是疯了。 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想。 想不出缘由,季承宁便干脆不想。 平心而论,这个恶鬼虽看不出容貌,脑子也不大正常,但季承宁不得不承认,对方带给他的濒死一般的刺激感,恰好足以冲淡,朝堂上那些破事给他带来的烦躁与压力。 甜美的香雾扩散,季承宁深深地吸了几口安神香,就侧躺背对过身。 胸口渐渐平稳。 恶鬼折手帕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着似乎安枕的季承宁,眼中闪过了抹不可置信。 他的确是为了让世子好好睡着而来的,但,季承宁至少该激烈反抗,抗拒不能才被迫应承,而后怀着对他浓烈的恨意然后懊恼又别扭地睡着。 而不是现在大咧咧地躺在床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世子,”恶鬼幽幽发问:“您为什么不反抗?” 季承宁:“……” 遂半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薄薄的眼皮泛着红,笼罩种,叫人脸红心热的餍足。 “你既然对本世子痴心一片,本世子为何不笑纳?”伸手,随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而且,”他忽地一笑,出口的竟然是夸赞,“很舒服,多谢。” 面具下,恶鬼原本覆盖着层潮红的脸瞬间失去了大半颜色。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季承宁。 从那双含着恶劣笑意的眼睛一路下滑,心火如淋火油,噌地燃起,愈演愈烈,落到季承宁平缓起伏的心口上,几成燎原之势。 他舔了下干涩的唇。 有的时候,他真想将划开季承宁的胸口,看看里面究竟是血肉包裹的人心,还是块精雕细刻的玄铁机扩。 不然,季小侯爷怎么能说出如此轻佻暧昧,又薄情至极的话呢? 在季承宁眼中,恐怕他此刻的柔情小意,与花楼中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得一夜的公子无甚差别! 口中软肉被咬得嘎吱作响。 一线温热的腥甜滑入喉中,尖锐的疼痛却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然而,愤怒至极,他反倒露出了一个极其柔和的笑容。 他捏起季承宁的下巴,与之对视。 他温声问:“只要能让世子觉得舒服,无论是谁这样对你,你都不会抗拒吗?” 季承宁看他。 四目相对。 他清晰地看到,季承宁眸中的懒散凝成一团,意味不明的,却冷淡非常的目光。 猩红的舌在口中浮动,喉骨间彼此擦磨,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我,”喉间的变声锁随着主人的动作而震颤,令声音呈现出种戛玉敲冰般的,只有死物才会发出的鸣音,恶鬼笼罩着血丝的眼睛猛地凑近,“算什么呢?” 季承宁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恶鬼。 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流露出了点不一样的,属于人的情绪。 也许是,恼怒与伤心混杂。 但季承宁不在意。 此人从未问过他的意愿行事,此人之于他,一厢情愿已是最温和的说辞。 没抬手给他一刀不是他不想,而是刺不中。 他欣赏着对方难得一见的神色,随手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他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而后,毫不犹豫地移开。 “啪。” 如同牵丝断裂的偶人,手臂倏地砸落,正落在季承宁身侧。 就是那只,方才还与他肌肤相接的手。 季承宁余光一瞥。 最高高在上,傲慢矜贵的世家子勾唇,润泽水红的唇瓣张开。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玩物置喙?”—— 作者有话说:不中了,闷闷的,晚安老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将砧板上的猎物,开膛破肚…… “玩物?” 这两个字被唇舌仔细咂摸,湿淋淋地从口中吐出。 柔软,却,透出了股令人胆寒的危险。 季承宁脊背本能般地绷紧,手下意识往袖内探去。 空空荡荡。 他心为之一凛。 下一刻,诡魅面具下蓦地泄露出一缕笑,他亲亲腻腻地贴近季承宁的颈,非但不生气反极不知廉耻地应答:“我就是您的玩物。” 季承宁:“……” 小侯爷还是头次见到比他还不要脸的,深觉大开眼界,气到了极致,生生笑出声。 然而他的眼睛却毫无弧度。 头颅随之下滑。 冰冷的、坚硬的、古怪的,如同志怪话本中只有一颗美貌头颅,以此诱惑人上钩,饮血吃肉饱腹的妖物。 季承宁耳后立刻浮现出一层小疙瘩。 “住手。” 他道。 头颅的主人恍若未闻,一路下滑,直到面具笔挺又冷硬的鼻尖抵住了亵衣松松垮垮的腰带。 眼眸抬起,似是挑衅,又似是引诱般地看向季承宁。 后者抓住锦被的手指陡地收紧。 恶鬼垂下头。 他一眼不眨,专心致志,好像在寻找一个便于下口的地方——将砧板上的猎物,开膛破肚。 尖锐的亢奋与被违拗的愤怒一道熊熊燃烧,刺激得季承宁头皮发麻,他再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恶鬼如蛛丝般散落的头发,五指插入其中攥紧,向后狠狠一拽。 恶鬼似乎错愕了半秒。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耳光地毫不犹豫地扇到了脸上。 “啪!” 季承宁半点没留情,玄铁面具将他施加的力道尽数回馈,震得他手腕生疼。 而被打得人显然比他更不好过。 这恶鬼被方才还乖巧安静,任他肆无忌惮把玩的季小侯爷重重扇了一耳光,他毫无防备,脸向旁侧偏了一瞬,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他闭了下眼,又迅速睁开。 但凡有三分自尊的人,都不会喜欢被另一个人掌掴的感觉。 他亦不意外。 奇怪的是,除了本能上涌的怒火,他更多感受到的,则是亢奋。 如同滚烫蜜水汨汨划过喉间,甜蜜绵长又炽热疼痛的亢奋。 于是季承宁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狰狞的鬼面缓缓转向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将面具抵入他掌心。 季承宁第一反应就是把这玩意往外扔。 但“恶鬼”到底是个活人,脑袋下面还连着脖颈,他当然扔不出去,更何况,还有两只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环住自己的面具。 连带着,被面具包裹的脸。 隔着铁面,本该被隔绝一切触觉,可他却莫名地感受到了季承宁指尖的温度。 通体冰冷的恶鬼对温热的人身垂涎欲滴。 他将脸埋入季承宁掌中,梦呓般地喃喃道:“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 季承宁无言地盯着对方看。 今日天光大亮了,他一定要请几个高人来驱邪! 透过射入房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幽微月光,季承宁勉强看得清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轮廓伏在自己身上。 阴影幢幢,在银灰色的面具上流转摇曳,面具眼眶部分被主人刻意铸造得上挑,然而此刻,它的主人却低垂着眼睛,口中发出人高热时才会流露出的病态癫狂的呓语。 这实在是再诡异不过的场景。 仿佛有两双眼睛交叠,又不完全重合,一双空洞无神的与他对视,另一双则,幽幽地注视着他的身体。 好像下一刻,就能将他吞吃入腹。 毛骨悚然。 季承宁咬了下牙,欲将手扯回,这点轻微的声响却惊动了伏在他掌中的鬼影。 鬼影倏地抬头。 面具牢牢地抵住季承宁的掌纹,“若有人轻慢世子,世子就要这样打他,”说着,还将脸季承宁手中送,被后者嫌恶地推开,“不,不能这样。” 他眼底覆盖着层痴迷的潮红。 虽然被震得头晕反胃,但到底不够疼。 为什么要赤手打人? 他心中甚至升起了点抱怨,若是小侯爷五指内都夹着薄刃,他就不必因此烦恼了。 “谁敢如此对您,您就,杀了他,”唇瓣开阖,语调曼丽得仿佛在向季承宁诉说情语,他握住季承宁的一只手,压在面具上,权作嘴唇的单薄线条,“倘世子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我便,替您杀了他。” 季承宁没忍住,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恶鬼闷闷地笑了声,“好乖。” 季承宁冷笑。 随后那只手就搂住了他的小腹,将他往自己的身上贴。 严丝合缝,密不通风。 “睡吧,世子,”他语气温软地安抚,“明天还有公事。” 季承宁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不知是安神香的效用太好,还是某种渴求被满足后的舒适疲倦,亦或者背后的邪物身上太冰冷,恰到好处能中和他的燥热。 季承宁挣了两下,没挣开,就任由他抱着了。 呼吸渐稳。 梦中不知年月。 季承宁触目所及,天地同白,仿佛无边无际的大雪飘然落下。 他伸手去碰,落入掌中的并非雪片,而是根根,细密滑腻的丝。 什么……? 他怔怔地想。 雪白的天地遽然巨震,一道裂隙被生生扯出,幽深,晦暗。 他好像被什么呓语煽动着、蛊惑着缓缓上前。 他低头。 一对幽绿的淡色眼睛倏然亮起,贪婪而痴惘地注视着他。 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猛地后退。 季承宁突然意识到,包裹住整个世界的不是大雪。 是,蛛丝! 他一下睁开眼。 天光渐明。 季承宁似还陷在梦中未醒,迟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尚在卧房,一切皆无异常。 唯有异兽錾金香炉中,还在悠悠地向外吐着安神暖香。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眉心。 “世子。” 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季承宁精神一震,“阿杳!”他掀开被子,兴冲冲地正要下床,旋即忽地想到了什么,身体一僵,“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崔杳道:“好。” 声音轻轻柔柔,和煦得好似春风沐面。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昨夜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有关?季承宁忽然想到。 而后一愣。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将纷繁的想法抛之脑后。 季承宁更衣洗漱后,推开门正看见崔杳立于廊下。 身影修长,衣袍颜色虽深,却映得他肌肤愈发洁白,几乎如同一把玉骨扇。 听到声响,崔杳抬头望向他,清丽的眼眸中含着溶溶笑意。 季承宁愣了几息,抓着扇骨的手一下收紧。 随后,又慢慢放开。 他明明欢喜,却故意板起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越过崔杳而去。 崔杳眼中的笑意凝了须臾。 季承宁余光瞥去。 表妹好不解,面上掠过抹无措,不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要受到如此冷待。 “世子?”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些茫然,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委屈,唯独没有恼怒。 面团似的,是任他搓扁揉圆的软和性子。 季承宁再板不住脸,一把拉住崔杳的衣袖,哼道:“阿杳是大忙人,数日不见,连封手书都没有,我派人送去那么多信笺,都杳无音讯。” 崔杳原本耷拉着的眼睛一下亮了。 而后马上意识到什么,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看着季承宁。 这话倒是真的。 季承宁抽不出时间去崔宅,但委实写了好几封信,有长有短,并从李先生那顺来的孤本等物派人送去,但表妹殊无回应。 弄得季承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崔宅的位置。 “事务实在繁杂,”崔杳低眉顺眼地认错,“让世子惦念了。” 季承宁嗤笑,“谁惦念你个没良心的?” 语毕,转身就走。 崔杳扬了下唇。 他语调依旧柔和,“世子若是不喜欢,日后崔家的产业,我交给管事的打理便是。” 饶是季承宁这样得寸进丈的人听得耳后都发烫,他猛地转头,对上崔杳茫然又清润的眼睛一下什么冷言冷语都说不出了,最终只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好的性子,本世子真怕你被人欺负了去。” 季承宁初识崔杳只觉此人性情绵里藏针,熟识后才觉得他性格软得毫无锋芒,在某些方面,更可谓毫无底线。 “有世子爱护,”崔杳上步,跟上季承宁,“谁敢欺负我?” 季承宁这才满意,扬起下颌,得意洋洋地哼了声。 二人一道乘车去官署。 …… 此刻,内宫。 魏朝立国近二百年,而今的洛京皇城乃是在先朝帝都的基础上营建,自建成之日起,便常有宫人说皇宫内鬼影飘摇,夜中常见黑魆魆的人形闪烁。 阴云密布,往来的宫人匆匆走过长久空置的殿宇。 “你听,”有个小太监猛地打了个寒颤,“是不是有人在哭?” 同伴被吓得一缩,骂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快走快走!” 他口中虽道不信,脚步却越来越急。 方才说话的小太监更害怕,忙跟上去。 二人一路小跑,逃似地离开了。 风动,木叶簌簌作响。 久久无人修缮描金的匾额早已褪色,隐隐可见灰蒙蒙的兴庆宫三字。 兴庆宫庭院内,衰草萋萋,几与人膝同高,只在原本是路的地方被踏出了一条小径,草枝横斜。 “干爹!”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破败的宫室内传出。 若被方才吓了一跳的小太监听见定要大惊失色,原来不是鬼,而是,人。 “干爹,儿子只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求求干爹看在九岁入宫就跟着您的份上,您绕过儿子这一次,儿子下半生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老的恩情!” 秦悯盯着面前的小太监,面上闪过一丝不忍。 “干爹!”太监见秦悯有所动容,一下扑倒秦悯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求您救救儿子。” 秦悯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那太监的头发。 其他几个被缚的太监见事似乎有所转机,都唔唔地叫了起来。 几个护卫为难地看着秦悯。 秦悯轻飘飘地抬起手。 护卫们会意,立刻将那涕泗横流的太监一把按住,利落地捆住双臂,“干……唔!” 秦悯抽过一道绳子,满面怜悯,“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你们八字轻,命中无福,”随着他温和的话音,绳索被一圈一圈地缠到那太监的脖子上,小太监双目圆瞪,青筋鼓胀得快要爆开,“有命赚银子,没命消受,好孩子,去吧。” 他松手。 一个护卫接过绳索,双手狠狠向外一扯。 “嘎巴——” 颈骨被生生扯断。 小太监双腿踢蹬了不过两三秒,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就软趴趴地倒下了。 秦悯遮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好孩子,我一定多给你烧几卷往生经。” 眼皮被阖上。 还活着的几个太监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秦悯叹息,“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吧。” 他点点头。 护卫得令,断骨之声不绝于耳。 “抬出宫化了。”秦悯将手帕随手盖在方才苦苦哀求他的小太监脸上,面上的温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冷声对毕恭毕敬站在旁侧的管事太监们道:“你们看清楚,背主忘恩私自行事,就是这样的下场。” “奴婢等谨受教诲——” …… 九丘殿学士参与泄题的事情处理得飞快,不知是皇帝雷厉风行,下定决心要扫除毒瘤,还是,想匆匆处理完此事,将影响降低到最小。 “九丘殿学士萧勉、虞子誉、侯岩柏、桑青利欲熏心,买通太监泄露备选策题,礼部侍郎席景行借官职之便假公济私高价出卖策卷,科举乃朝廷大政,竟为这等小人破坏,致使四海大骇,人心动荡,虽万死不足以平义愤,着削去官职,明正典刑,一切家产充公,家中凡十五岁以上亲眷一律发往西北为奴,礼部尚书未尽到监督之责,罚俸一年。凡参与舞弊的考生十年内不许参加科举。” 不多日,政令通过邸报明发天下。 “至于新的会试,”一个学士打扮拿手按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则定在十日之后,由圣上亲自出题。” “好!”话音未落,茶楼里已是喝彩声一片。 “有陛下坐镇,我看谁还敢舞弊!” 话音未落,在楼上吃茶的一个举子忍不住嗤笑了声,被人看见了,忙拿茶杯掩唇。 同桌人告诫似地看他一眼,而后朝楼下笑道:“先生,我听闻有位姓季的大人在其中立了大功,邸报上有没有说,他受了什么封赏?” “是啊,”有人接口,“我有参加会试的亲戚,他说那日季大人如神兵天降,抓起舞弊的考生来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威风凛凛,他怎么样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文生大约是眼睛不太好,将脸都要贴在邸报上了,一面看,一面道:“不要嚷不要嚷,啊,找着了,轻吕卫有功,凡参与搜查、审案者皆擢升一级,赏银五百两。”时下一个七品官一年的俸禄也才二百两,更何况,于这些往日都被家中视为不可救药纨绔子弟的护卫们,这笔赏赐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 “季大人呢?” “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事前不禀报上司,恣意行事,有失官体,事后毫无悔意,念在其有功,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以观后效。” 此言既出,原本热闹的茶楼登时静了片刻。 方才说话的举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正要开口,被身边人一把拉住,“做什么?” 他恨恨道:“我为他不值。” 朝廷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不畏权势,办事干练的官员,竟,竟毫无赏赐? 若非季承宁出头,他们已经被迫接受那他们心知肚明不公平的结果了,科举关乎一生,他们对季承宁之感激可想而知,听到这个结果,又如何不觉得失望? 连旁观者都如此愤慨,不知当局者该多么难熬。 然而,与所有人想的都不同。 季承宁倒没躲在房中生闷气,而是独自去了大昭观。 他轻车熟路,不必道童指引,自己七转八转,径自进入一个小小的寮房中。 “嘎吱——” 门开了。 正在勉力拿笔的人立刻抬头,见是季承宁,紧张的神情一下就放松了。 “小侯爷。”他要起身。 季承宁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见他面带愧色,季承宁笑眯眯道:“坐着吧,你现在是纸糊的,若是不慎撕裂了伤处,陈缄可不会放过我的。”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显然重伤未痊愈,然而脸色却很红润,先前面上萦绕着的死气已经消失不见。 此人正是在传闻中,早就尸骨无存的张毓怀。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季承宁顺手剥了个橘子,“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是想回家再度读书入仕,还是想做其他事情?”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求姻缘。” 寮房中一时静默。 张毓怀盯着季承宁半晌,后者眸光清凌专注,毫无恶意,竟然,是认真的。 他蓦地笑了。 季承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张毓怀久久呆在房中闷坏了脑子,“怎么?” 张毓怀只笑,唇边的疤痕也随着主人的动作而上扬,狰狞的痕迹刻在白净的面皮上,像是钜瓷留下的银线,许久才收住笑,摇头道:“我还以为……罢了,无事。” 我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他想。 物不平则鸣,虽则他是为了舞弊才率众围堵贡院,但他聚众生事,狠狠地打了朝廷的脸,杀了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他失去利用价值后,季承宁本该杀了他。 可季承宁没有。 却在他面前,认真地询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张毓怀喉头一哽,但他心性极坚,面上不见怅然,笑道:“我是刑余之人,恐难再登庙堂了。” 不提其他,样貌也是遴选官员的标准之一,为官者不说是何等绝色美人,至少得是眉目端正,没有残疾。 话音未落,他能感受到季承宁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天然含情脉脉,又带着几分探究,一寸一寸地划过,尤其在伤疤处多停留了几息。 伤口正在愈合,本就十分敏感,被季承宁这样看着,张毓怀只觉唇角发痒。 痒得钻心。 张毓怀下意识抬手,挡住伤痕,“大人?” 季承宁这才收回视线,“伤口不算深,”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日后未必会留疤。陈缄那有除疤药膏,我从前就用过,效果甚好,我向他要几盒给你。” 张毓怀不期得到这么个答案,啼笑皆非,“多谢大人。” 季承宁扬扬手。 张毓怀沉默几秒,“只是帝乡不可期,我亦,亦无心朝堂了。” 十余载寒窗苦读,盼一朝登天子堂,张毓怀先前对入仕不可谓不期待,对于他从未踏足过的朝廷,不可谓没有幻想。 然而一场舞弊,一场牢狱,足够将所有圣君明臣的幻想通通击碎。 只在此刻,一直微笑着的男人面上才流露出三分黯然。 心灰意冷。 季承宁见他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 张毓怀微微一笑,道:“我想去西北,我一介书生固然难上阵杀敌,但哪怕能为当地军户子弟的教书习字,也算没有虚度此生。” 季承宁没想到张毓怀居然想去边关,沉默几秒,也笑,“我明白了,勘文和照身贴你不必忧心,一切有我。” 张毓怀眼眶发热,忽向后退了一大步,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道:“大人于毓怀之恩如同再造,倘大人日后有用我之处,我万死不辞。” 季承宁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把将他拎起来。 张毓怀眼中闪过了丝茫然,然而对上季承宁心有余悸的表情,忽地了然,噗嗤地笑出了声。 季承宁闭了下眼睛,“张郎君厚意我知晓了,不必行此大礼。” 张毓怀含笑点头,旋即正色道:“外面的流言蜚语我有所耳闻,”他轻轻叹了声,“大人实心治事不惧人言我敬佩至极,然,纵观史书,凡锋芒毕露者……风必摧之,还请大人珍重己身。” 季承宁明白张毓怀的意思。 他这次将京中高门得罪了十中四五,倘不收敛,日后圣心不再,落得个什么下场还难说。 偏生少年郎君不以为意,“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从心而行,又有何意趣?” 张毓怀欲言又止。 季承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张郎君的好意我醒得,无需担心我,”他笑,青年人神采飞扬,远甚日光之灼灼,“祸害活千年呢。” 张毓怀怔然几秒。 君子温润似玉,然而面前的小季侯爷显然不是润泽生光的美玉。 而是一把,光艳夺目,侈丽逼人的金刀。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唇。 二人又叙两句闲话,张毓怀道自己今晚要回家看看,而后方告别。 季承宁慢悠悠地从寮房中出来,本欲径直离开,路过大殿时脚步却忽地一顿。 他转头。 只见一身量修长的人影正立在供台前摇签筒,人影披着七宝幂篱,模模糊糊,他看不清容貌。 季承宁眯了下眼。 看身形似他表妹,然而衣袍分明是女子样式。 他思绪猛地滞住。 我表妹本来就是女子啊! …… 此时,御书房内。 “臣以为,策题出陛下手后应当由宝匣密封,钥匙则……” 周琢在内室,一面随手翻着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御书房内外不过两道金丝楠木屏架虚虚为隔断,故而在外和皇帝汇报会试事宜的礼部尚书隐隐能看见对面二皇子殿下在等候,故而说得比平时快些。 但他有心早早说完,所有细节敲定也用了不少时候,得皇帝一句漫不经心地夸奖:“做得好。” “一切皆是陛下教导有方,臣不敢居功。” 见过礼后方退下。 周琢犹豫了几秒,快步绕过屏架,上前。 皇帝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向外看着什么。 周琢拿捏不准他父皇的心思,毕恭毕敬地下拜,“父皇。” 皇帝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上,语气很是温和,“等急了吧?” “回父皇,儿臣听父皇治事,受益匪浅,并不觉着急。” 皇帝微笑了下。 视线自然地从周琢的头顶向下滑。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这孩子的样貌,像他,但没有太子那么相像,眉宇间多了几分他没有的英武气。 是,皇帝少年时常常能从永宁侯身上看到的锐意与张扬。 周琢不明所以地跪在地上,心跳如擂鼓。 皇帝含笑的目光陡地凝滞。 可惜,多可惜。 “抬头。”皇帝心平气和地说。 周琢犹豫地抬头。 皇帝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瞬间在御书房炸开。 周琢猝不及防,被皇帝打得稳不住身形,不可自控地往旁侧倾去。 他眼睛倏地瞪大,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但比起痛楚,更多的是羞愤和恐惧。 周琢仓皇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为何要打他,陛下知道什么了? 难道是,难道是他与季承宁筹谋的事情败露了?那为什么陛下没有发作季承宁,而是先找他,莫非,季承宁在陛下面前进了什么谗言? 他来不及细想,颤声道:“陛下息怒,儿臣若犯大错,请陛下降罪,儿臣绝无二话,只是陛下千万勿要因为儿臣动怒,若是损伤龙体,儿臣百死难赎!” 皇帝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跪在地上,好像惶恐无措,又,一无所知的儿子。 可惜。 皇帝心说。 可惜上天不怜,给了他副康健的躯壳,不让他体弱多病,终身都难离汤药,却忘了给他个脑子! “唰啦——” 是衣料擦磨的声响。 周琢睁大眼睛,他不敢抬头,只看见龙袍华贵的下摆掠过他的手背。 皇帝慢悠悠地走到书案前。 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蠢货。” 周琢却如坠冰窟,连牙齿都不可自控地上下碰撞。 他慌张地膝行上前,“君要臣死儿臣定然毫无怨言地领死,只是只是,还请父皇让儿臣死个明白……”言未讫,已是泪如雨下。 此言既出,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落在周琢耳内,更引得他一阵颤抖。 “啪。” 两份奏疏被甩到他脸上,撞得破损的唇角生疼。 “你自己看看,”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干的那些好事,朕全然不知吗?” 周琢双手颤抖地翻开其中一份,慌乱地扫过,只见其中俨然是在弹劾他拿户部空缺和季承宁私相授受,以官爵换私利,毕竟,那脑子不使的王孙的亲爹,可是他岳父。 舞弊舞得正大光明,连藏都不屑于藏。 周琢话音带着哭腔:“儿臣,儿臣冤枉,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请陛下容儿臣申辩,将季小侯爷找来对峙,一问便知,儿臣与他绝无私交,更不敢拿朝廷的官位去做人情,请陛下明鉴!” 皇帝笑了声。 他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成了周琢的私产。 周琢愈加胆寒,只听他的君父慢慢道:“你继续看。” 周琢忙打开第二份奏疏。 一目十行地看过,眼眸瞬间放大了。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弹劾他的是,他颤抖地看向人名,是太子的人?不,不是太子,是老三的人! 他手一抖。 夹杂在奏疏中,作为证据的粗纸飘然落下。 正落到他腿边。 巴掌大的纸,正中间有些损坏。 像是,一张纸钱。 皇帝见他捧着奏疏,满面不可置信,心中早就笃定了十分确有其事。 不由得勾起唇,冷冷笑道:“琢儿,你一面假意与季承宁合谋,一面又差人假借举子之名散步流言,给季承宁施压,让朕想想,你是不是做着让季承宁舍弃太子,倒向你的美梦?” 此乃诛心之言。 周琢剧震,重重叩首,“儿臣不敢,儿臣是被冤枉的!” 皇帝冷淡地扫过被周琢捧在怀中的第二份奏疏,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一切写得清楚明白,奏疏亦不是在为季承宁喊冤,而是道二皇子德行有失,和闹事的学生搅在一起,诋毁朝廷命官。 但将弹劾周琢拉拢季承宁的奏疏和这封奏疏放在一处看,就显得分外,分外有趣。 狼子野心,一望即知。 “好琢儿,”皇帝亲亲近近地唤他,却听得周琢打了个冷颤,“这只世间只有你康郡王殿下是聪明人,其余凡夫俗子,都是傻子,”他语气温和地问:“你说是吗?” 周琢连连磕头,哽咽道:“陛下,儿臣真是冤枉的。” 见他咬死了不认,皇帝面上最后一丝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看令自己失望的臣下的漠然和不耐,他摇了摇头。 下一秒,话音陡地转冷,“康郡王周琢,私自结交外臣,假公济私,兼之构陷朝廷命官,着削去王爵,回府思过。” 周琢霍地抬头。 父皇怎么会如此狠心! 在对上皇帝冰冷的目光后周琢一颤,却还是仰起头,“陛下,儿臣固然有错,但请陛下不要为了儿臣,伤及天家颜面。” 皇帝笑,“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刚刚被掌掴过的面颊愈来愈烫,愈来愈疼。 “所以,为了你口中皇家的颜面,朕要你自行请罪,就说,你德行有失,自请削去爵位,这样,既保住了皇家颜面,也不至于让朕为难,”皇帝微笑,看向周琢的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如何?” 周琢怔怔地看着皇帝。 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脸上的痛楚,昭示着他还活着。 他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爵位,只在一息之间,就烟消云散,叫他如何能甘心。 周琰,季承宁……! 他喉结滚动,只觉自己仿佛生生吞下了一柄刀子,血腥味顷刻上涌。 他叩头,“是,儿臣,”他声音无比嘶哑,“儿臣领旨。” …… 季承宁近来与崔杳相处,崔杳皆着男装,以至于季承宁都快忘了崔杳是他表妹而非表弟的事实,撩闲心大起,快步上前。 他越过崔杳的肩膀,亲昵又随意地凑近,“小姐在许什么愿?” 龙涎香随着季承宁靠近,拂面而来。 崔杳张口,无声地吞咽进去了一点馥郁的香气。 可他垂首,好似不在意这轻薄的郎君,轻声回答:“求姻缘。” “哦——”季承宁倒有些惊讶了。 阿杳居然在求姻缘? 不过转念想来按他们两个的年岁,现在还未成婚都算晚了,只惊讶了须臾,便笑道:“结果如何?” 语气一如既往,还带着,崔杳最爱听,也最恨听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崔杳握签的手有一瞬收紧。 而后,若无其事地将神签放回,叹息道:“许是我心不诚,神明不怜,我又貌若无盐家世平平,自然难寻好亲事了。” 季承宁挑眉,“那是钟渡的签子不准。” 语毕,不等崔杳接口,自己直接取了签筒,挑挑拣拣,从里面拿了根出来。 “诺。”往崔杳手中一送。 崔杳垂眸,只见錾金签上正面篆刻着两个漆朱红的字——大吉。 崔杳还是头次见人这么求签。 不对,不是求签,小侯爷的态度哪里用得着一个求,堂而皇之地自己取,诸如大吉上上签,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崔杳弯眼,眼中笑意闪烁,故意道:“世子方才不还说,神签不准吗?” “是不准,”季承宁理直气壮道:“只是被本世子摸过了,就准了。”他翘唇,朝表妹露出个极好看的笑容,“生死有命,富贵在人啊。”他勾起幂篱上的琥珀坠子,欠欠地弹了下,“表妹,走啦。”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脖颈间嶙峋冷硬的手指却用…… 会试章程不久便明发朝野。 题目由皇帝亲自拟,密封在铜匣中,将由三皇子周琰亲自送往考场。 此刻,叡王府。 “殿下,林大人求见。” 周琰抬眼,“他来做什么?” 管事躬身,“林大人语焉不详,只说要面见殿下,属下想着,许是和会试有关。” 周琰冷笑一声,“为着会试已经折进去个老二,这些蠢货,难不成想带累本殿不成,”他将任命他的圣旨往桌案上重重一摔,“传下去,本殿在会试结束之前谁都不见!” 有他那个被削爵禁足的好二哥在前,周琰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应对会试。 至押送策题的当日,更令禁军相随保护,周琰捧着铜匣,一路出宫至贡院——“凡有欲行不轨者,不问缘由,尽可斩于马下!” 全体考官皆屏息凝神,不敢有分毫懈怠,毕竟,索贿得的金银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会试如期进行。 发榜时寒门学子占十中之六。 不日后含元殿殿试,皇帝亲点三鼎甲。 其中新科状元虞秋深既无当时巨擘为师承、也无京中盛传的名声,更无煊赫家世,乡试时名次虽不低,但并没有拔得头筹,有好事的户部官员将虞秋深的出身查了个明明白白。 他是昱州人士,家中有几分薄产,其父早丧,只有寡母幼妹相依为命。 昱州人数乃二十四州之最,乡试每州的人数都是定额的,人数越多的州郡,考试难度就越大,虞秋深能在本州乡试中名次靠前,可见其确有学识。 有这么个寒门状元在前,朝野皆道此次考试可谓至清、至善、至明,五十年间未有能同此次会试比肩者。 翌日,三鼎甲天街骑马。 说是三鼎甲,其实是四个人,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外,还要在众进士中挑选出个极漂亮的相随,骑马过天街,去瀛洲园折花,而后到曲江池赴鹿鸣宴。 四人皆骑着西域进贡的宝马,宝马通体漆黑如墨,无一根杂色,高而壮硕,上面的主人却是绯衣朱颜,浓黑鬓边金叶牡丹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宝光熠熠。 观者如云,挤得天街两侧水泄不通,只得派出军士维持秩序,免得生乱。 有经验的人早到附近的酒楼定好位置,触目所及,皆是年岁尚轻的姑娘,与小姐妹倚着,拿手帕掩唇含笑说着什么。 更大胆些的在二楼掷花,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落了他们四个满怀。 落英如雪,纷纷扬扬地撒在朱红官服上,又添十分风姿。 四人脸色皆有些红,其中被众进士推举出来的那个进士脸更殷红得如擦胭脂,腼腆秀弱,倒像个英气些的小姑娘。 “大人!季大人!” 李璧扯着嗓子喊,但声音淹没在围观者的欢笑与呼声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他却被困在人堆中,进退不得。 虞秋深仿佛听到了什么,鬼使神差间,偏头看去。 只见那青年官员身长玉立,着浓黑官服,只在衣袍下摆,绣满了流金般的桐叶纹。 粲然太过,竟令虞秋深产生了种双目被刺痛的错觉。 那日贡院惶然又惊喜一瞥,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位季大人的模样,不期记得如此清晰。 虞秋深下意识想抬手,忽地想到他认识季大人,季大人却不认识他,又强行将手压下。 “子安兄,”探花郎孟载岳轻扯缰绳,笑嘻嘻地小声问道:“看什么呢如此入神。可是哪家小姐捉婿,将子安兄的魂都捉走了。” 此言既出,三人俱笑。 虞秋深犹有些茫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孟载岳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快说,是哪家的小姐,若是我相熟的人家,”他出身高门,家中世代居于京中,此言五分戏谑,五分真意,“我好为你做媒啊。” 虞秋深道:“多谢知重兄,”他顿了顿,“你可知道永宁侯府在哪吗?” 孟载岳:“……啊?” 据他所知,永宁侯府并无适龄的小姐。 一直跟在旁侧,默然无言的曲平之面上笑容一凝。 他蓦地攥紧了缰绳。 …… 入夜,协同禁军维持了大半日的秩序的季小侯爷终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 就在他要往房里冲时,怀德拦住他,“世子,表姑娘给您送了样东西。” 表妹今日的确没和他同去官署,季承宁嗯了声,奈住性子问:“是什么?” 持正一下挤开怀德,将季承宁往院内迎,笑道:“怀德说的不对,不是表姑娘送的,是,有人在外头鬼鬼祟祟,”这是崔杳的原话,“表姑娘以为他居心叵测,就上前问他要作甚,他方拿出这盒子,请表姑娘转交。” 说着,将一精巧的盒子双手奉上。 那是个竹制的小盒,无甚雕工,只竹子的本色,却因用料选得讲究,竹片薄薄,透出了玉般的润泽。 季承宁随手打开小盒。 宝光如焰,他垂眼看去,只见一枝纤薄脆弱,栩栩如生的金牡丹。 仿佛是,季承宁凝神想,三鼎甲戴的? 季承宁有些不明所以,“阿杳有没有说,送礼物的人是谁?” 持正摇头,“表姑娘说那人见他接过盒子,就惊慌失措地走了。” 这也是崔杳的原话。 季承宁疑惑,“先收下吧。” …… 按旧例,之后的鹿鸣宴皇帝应当亲自出席。 皇帝也确实做了这个打算,然而,一封千里加急的急报送入宫中,打乱了皇帝的所有准备。 他面色沉沉地拆开信。 信封上的尘已被内司监的太监竭力擦去了,然而对上面已经干涩的血迹却无可奈何。 深浅不一的血痕篆刻在信封上,蜿蜒扭曲,宛如不祥的图腾。 “唰——” 皇帝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面色越阴沉。 发信人乃是鸾阳郡守陈崇,他惊恐万状地上奏,道鸾阳有暴民起事,为首者号称神武大将军,假托为悼怀太子旧人,蛊惑百姓,致使从者上万,他率领当地军官奋力搏战,奈何寡不敌众,全家一百七十余口尽数落入暴民手中。 “臣恳请陛下发兵鸾阳,救万民于水火!” 皇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悼怀太子。 他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能看见这个名字。 他的好兄长活着时令他日夜难安,死后,也能让他如鲠在喉。 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真是,好本事! 他扔下信,寒声道:“秦悯。” 半个时辰后,群臣匆匆进宫。 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并几位在京将领,以及四位皇子。 信件被在众人手中匆匆传阅。 御书房内一时死寂。 皇帝扫过众人,唇角似有三分冷笑,“诸卿,可有良策?” 户部尚书沉默几秒,旋即试探着开口,“奸佞心怀不轨蛊惑暴民作乱古来有之,纵观史册,也没有哪回成得了大气候,臣以为,事情没有陈崇说得那么严重,也许,也许陈崇处置失当,为了免责夸大其词也未可知,或可先派遣特使,去鸾阳探查情况。” 话音未落,龙骧将军蔺陵断然否决,“绝对不可,倘形式危机,派特使过去非但其自身难保,更会贻误战机,应立刻让大军开拔,平定鸾阳之乱。” 户部尚书冷笑道:“大军在外一日,耗费军辎粮饷不计其数,敢问这笔银子,是从你蔺将军家私库中出吗?” 蔺陵一介武人,本就不耐烦和这些磨磨唧唧的文臣在一处议事,听到户部尚书这般阴阳怪气,浓眉一拧,险将您如此爱惜银子,不如把银子给您老垫棺材说出口。 皇帝听得心烦,冷声道:“都住嘴。” 二人悻悻闭嘴。 “宋卿,你就无可和说?” 兵部尚书宋光和垂首,“臣以为李尚书所言甚是,”户部尚书哼了声,“但蔺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蔺陵面无表情,“不过,若要派兵前往,该以谁为将?” “地方叛乱不比边疆,此人需得既雷厉风行,能镇压局面,又能抽丝剥茧,探明缘由的官员,”宋光和慢吞吞继续道;“臣愚钝,一时竟想不到人选。” 名为赞同,实则反对。 此言既出,连主张派兵的蔺陵都无话可说。 是啊,派谁去? 朝廷镇压地方叛乱,决不可拖延,更不能失败,哪怕败一场,则朝廷军士气大衰,而敌军愈发奋勇。 就算有些老将有本事平叛,但未必愿意揽下这桩费力不讨好的破事。 地方势力错杂,谁知道地方百姓为什么反的,若是牵涉京中贵胄,乃至宗亲皇族又当如何是好? 周琰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似乎很忐忑地说:“臣心中有个大好人选,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转向他,“你说。” 周琰道:“回陛下,臣以为若是无老将可用,不若,就让季司长去。季司长年岁虽轻,但办事极干练有章程,地方情况不明,正需要季司长这样能文能武的精干官员。” 周彧闻言霍地抬头。 烛光下,太子殿下本就苍白的脸无丁点血色。 有武将立刻道:“陛下,臣觉得叡王殿下所言极是。” “臣亦赞同。” 周琰不由得扬了下唇。 因着季承宁的破事,周琢那个混账没少给他找麻烦,不是派人弹劾他的门人无礼,就是卡办事章程,弄得他手下官员人心惶惶。 他怎么会知道,他手底下的人会失心疯地突然弹劾周琢! 周琢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是他授意,岂会做得如此明显。 现下周琢禁足,从属他的官员如疯狗一般见人就咬,三殿下找不到出气的途径,就自然地将账算到了季承宁头上。 反正事情总归因季承宁而起,他此举不算冤枉好人。 “臣……”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众人的附和。 众臣不由得朝声源望去,只见坐在下首的太子殿下正以帕掩唇,咳得快要上不来气。 目光皆聚到他身上,周彧面上流露出了打扰正事的歉意,缓了缓呼吸,艰难缓慢地站起来。 他身体素来羸弱,一身华贵的东宫朝服披在身上不像华装,倒像是马上就要将他压垮的锁链,愈显得骨相荦荦,形销骨立。 他起身的动作看得众人心惊胆战。 太监要扶他,却被周彧抬手示停。 “臣觉得,”他声音虚弱极了,轻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每一个字都用力,就显得格外艰难,“地方出事,情况不明,才需要一个身份尊贵者镇压局面,不若,陛下派臣去吧?”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无语的工部尚书面色惊变,“殿下不可!”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突然开口是为了什么。 把水搅浑。 那小季大人,工部尚书在心中咬牙道,是给殿下下蛊了吗! 此言既出,周琰都愕然地看了眼太子。 周彧终于病坏脑子? 工部尚书乃太子一系官员,与太子休戚与共,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犯险,忙向皇帝道:“陛下,殿下玉体未痊愈,承受不住长途颠簸。” 周彧只看皇帝,“请父皇成全。” 皇帝目光沉沉,“太子,不要任性。” “儿臣字字句句都是为国事,并非赌气任性。”太子坚定道。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彧,似乎在说,朕知道你心中所想。 周彧的面色苍白若纸,但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君父。 皇帝忽觉得心烦。 太子太像年轻时的他,像到令皇帝惊觉,那些他以为早就烟消云散的记忆,其实无比清晰。 他从前,难道也是这样一幅虚弱无能的样子? 再开口,皇帝的声音异常冷沉,“事情重大,非为私情可动摇,朕亦以为,季承宁合适。” “陛下!” 周琰暗喜。 周彧心思一转,迅速道:“然而季承宁到底年岁尚轻,地位卑微,儿臣恳请陛下,令季司长假将军职,袭永宁侯爵,以震慑群小。” 周琰立刻道:“陛下,没有无功而受赏的道理,倘开此例,往后派往地方的官员是赏,还是不赏?太子殿下,您私心未免太重了。”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 季承宁与太子交好,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要求封赏季承宁理所应当。 皇帝道:“假将军职可以,朕本就有此打算,不如此,季承宁如何管理大军,不过,袭爵可以再缓缓,就如叡王所说,无功而受禄,太子,你既然看中季承宁,就不要给他招祸。” 太子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儿臣受教,”他余光一瞥,“但儿臣还是以为,应有身份尊贵者随军。” 皇帝看了眼喜色藏都藏不住的周琰,“既然是叡王的提议,那就让叡王去,正好,看看你亲自推举的人怎么样。” 周琰面色惊变。 陛下居然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还要和季承宁一起去! 周琰真恨不得死了,“父皇,儿臣……” 皇帝打断,“你不愿意?” 周琰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头,干涩道:“儿臣,领命。” 翌日。 季承宁一早就接到了圣旨,抛去前面后面的褒奖之词,大意就是地方叛乱,让他领五千军马平叛。 季承宁被这个消息都砸懵了。 什么平叛?哪里叛乱了?为什么叛乱了?怎么是他?调用的军队是哪支? 通通没说。 但好在秦悯做了次人,告诉他详细文书等下就送到侯府,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犹然满腹疑惑,更多的是种,胃里沉甸甸,好似生吞了沙土的不适感。 他随秦悯进宫谢恩。 皇帝有要事同户部尚书商量,故而季承宁只立在书房片刻,说了些不辜负圣恩的话就被打发出去,又吩咐了句,“去余庆宫,贵妃想见你。” “是。” 季承宁领命下去。 余庆宫乃九大宫之一,地位只仅次于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和一直空置着的,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但,或许是因为季贵妃娘娘喜欢安静,又或许是余庆宫实在太大太大,季承宁每日进入余庆宫,总能感受到股寒意。 混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寒意。 树影婆娑,细碎的光点洒落在青年官服上。 望舒引季承宁入内。 垂地的帘栊下落,将内室的一切都挡得严严实实。 只隐隐可见一个,失真的、变形的、却仍然能看出高挑清瘦的轮廓。 季承宁先恭恭敬敬地见过礼。 内里示意他免礼,望舒请他坐下。 他却不起来,膝行上前,隔着帘子笑嘻嘻道:“臣有小半年都不能来了,娘娘可得趁着这时候好好看看臣,不若,您上哪去看这么漂亮的小郎君去。” 内里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殿内阴郁的氛围为之一扫而空。 片刻后,一封信笺被从内里递出。 只有四个极端雅的字:不看,不想。 季承宁双手捧着信笺,一眼不眨地盯着上面的字。 从他记事起,他的贵妃姑姑就从未出现过,他所见的,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他问过陛下缘故,陛下只是叹息。 后来还是常常给他姑姑诊脉的御医说,娘娘身体不好,不能见光,不能吹风,多年前受刺客所伤,声音亦嘶哑嘲哳,娘娘就再不爱说话。 多年来,季承宁所见的,是一碗一碗,由名贵药材熬的汤药。 暗红色的药液,尽数送往余庆宫。 那个模糊的人影动了。 季承宁抬眼。 身影仿佛近在咫尺,不对,就是近在咫尺。 只隔一道厚重华美的帘。 季承宁仰面,下颌似乎能隔着锦缎抵在后者的腿上。 他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向长辈撒娇的姿势,软着嗓音道:“娘娘若是不想见我,我就走了。” 帘栊动了。 从季承宁清亮的眼眸中,可见隔帘凸起,一只手的形状显露出来。 轻轻落到他发顶。 季承宁顺从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季贵妃的动作顿住,而后,慢慢收回手。 片刻后,一把扇子从内里递出。 季承宁接过扇子。 他并没有打开,因为他感受的到,望舒的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内里的侍人好似得到了什么嘱咐,话音平淡地说:“娘娘说,娘娘累了,请世子回去罢。” 季承宁退后半步,朝人影的方向叩首,“是,臣去了,娘娘保重玉体。” 而后,起身而去。 望舒一路送他,也不见他要打开扇子,有些心急道:“世子,不……” 季承宁偏头,“不什么?” 望舒蓦地发现,面前人早就不是她记忆中张扬又没有耐性的少年了,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发着颤:“奴婢,奴婢无事。” “你先回去吧,”季承宁一扬下巴,“还有你们几个,”他是说跟着他出来的宫女太监,“不必送我。” 望舒为难道:“世子,这于礼不合。” “我要去见殿下,难道你们也要跟着吗?” 望舒犹豫几秒,“是,奴婢等推下。” 她扬扬手,那四个太监宫女即随她离开。 季承宁见四下无人,展开扇子。 依旧是端雅的好字,道:慎之。 季承宁若有所思,他阖上扇子,就手系在了腰间。 圆润的玉兔吊坠随着主人步子起伏晃来晃去。 “小宁!” 季承宁未转身,已露出笑脸,“殿下。” 他折身,果然见周彧不知何时立在不远处。 日光下,皇太子殿下白得好似一捧雪。 季承宁忽觉心惊,忙上前,“殿下一个人怎么站在这?您不冷吗?”他顺势扶住周彧,对方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落到他脸上,季承宁空闲的一只手忍不住拂了一把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要出宫?”周彧的声音很轻。 季承宁道:“我正要去找殿下。” 然而这话落入周彧耳中实在太像假话。 “一个月十四天零七个时辰。”他低语。 季承宁没听清,“什么?” 周彧却不再说了。 季承宁那么久不曾入宫,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急着要出宫。 他垂头,那显然与季承宁身份不符的小兔子吊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太子殿下心肺里细细密密的,针扎一般的火气倏地扬起,他微微笑,“你的眼里哪还有孤?你整日都和谁在一起?轻吕卫内忠心耿耿的属下,朝中对你不乏欣赏的朝臣,哦,还有你家里形影不离的表妹,”不知为何,提到这话时,周彧似乎咬了下牙,“呵,只恨他们不能嫁给你,但日日朝夕相对,也可聊慰相思。” 季承宁不期乍见周彧,对方竟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通话。 刚升起的欣喜被淹没了大半,季承宁强压性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彧反问,“难道孤说得不对?” 季承宁只觉荒唐。 “殿下!”忽起一声急切的叫喊。 季承宁猛地转头,几个东宫护卫如见神明,大步朝他们跑来了。 季承宁猜出他又偷偷出门,恼他不在意自己身体,又气他非比寻常的态度。 “殿下不愿意见臣,”季承宁利落地见了个礼,声音也冷淡下去,“臣出宫便是了,反正臣也要离京,殿下至少有半年清净日子可过。” 见东宫侍卫都来了,他才转身而去。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 周彧身体陡地僵住。 他一把甩开护卫要扶住他的手。 季承宁只觉袖子发重,他偏头,先看见了一只苍白削刻的手,发着颤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滴暗色洇在袖上。 季承宁一愣,忙扶住周彧,“殿下?” 周彧声音异常沙哑,长睫一抖,隐隐有水色滚落,“孤说错了话,小宁,你不要不理孤,我只是,只是……” 季承宁抬眼,那四个如坐针毡的东宫侍卫忙往后退了数十丈。 “我只是恨,”太子再低柔清弱不过的声音遽然转冷,“我恨连周琰都能和你共事,我却不行,我恨上天不怜,”他抬眼,望向季承宁,“小宁。” 季承宁不想周彧竟是为了这个缘故生气,一时疼惜又好笑,忙安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哪怕是个铁打的,身为东宫,陛下也不会派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周彧反问:“那就能派你去吗?” 尖刻的情绪被包裹在温婉哀怨的话音中,周彧庆幸季承宁没听出异样。 季承宁张了张嘴,正要张口。 太子殿下却忽地挣脱了他的手,长臂一拦,一手环住了他腰,一手却扣住了他的脖颈。 苦涩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鼻腔。 季承宁怔然,下意识动了下,脖颈间嶙峋冷硬的手指却用力,将他牢牢锁住。 只有在此刻,季承宁才忽地意识到,对方至高无上的身份,也因为这层身份所养成的,不容置喙的性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禁锢的感觉。 可周彧明明抱住了他,十指却在轻轻发颤。 像是怕。 怕自己会被推开。 所以季承宁没动,任由他抱着。 感受到季承宁温顺,周彧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扣住后颈的手前移,轻轻拂过季承宁的脸。 周彧低语,循循善诱:“小宁,权势富贵不过过眼云烟,你想要的,孤也能给你。” 季承宁的声音清亮而迷惑:“殿下?” 周彧闭上眼。 永宁侯昔年何等惊艳才绝, 虽少年封侯,战功赫赫,简在帝心,位极人臣,得尽了世间荣华风流,到最后,不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末了,连遗体都凑不齐,只能拿惯穿的红衣下葬。 周彧慢慢用力,将季承宁的脸按在自己颈间。 柔长的黑发穿过他的手指。 “孤只要你平安。” 第60章 第六十章 好像,他就是那狐狸变的。…… 周彧说得太过郑重,落入耳畔的每一个字,都滚烫无比。 季承宁只觉心口既酸软又暖洋洋的,好像又温泉水淌过全身,他伸手,自然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周彧身体有一瞬僵硬。 季承宁笑道:“殿下金口玉言,要臣平安,臣一定全须全尾地从鸾阳回来。”他略略凑近,一缕含笑的,被热气笼罩着的话音轻轻拂过周彧耳垂,“殿下,您要保重身体。” 尾音上扬,这漂亮的臣下简直大逆不道,“臣还等着您给臣袭爵的旨意呢。” 话中的深意,足够把季承宁的脑袋砍下来挂城门三月。 可周彧却没有感到愤怒。 太子只是轻轻地嗯了声,“你惯会说甜言蜜语哄孤开心。” 恼季承宁唇瓣开阖,从中随意滚出的词句就足以让自己方寸大乱。 又,怨他相顾无言。 季承宁笑。 他腰身一偏,灵活得好似尾鱼,轻而易举地离开周彧的禁锢。 后者手轻颤了下,旋即,轻轻垂下。 周彧凝视着季承宁,“孤知道你和周琰素有龃龉,但是你们二人一同在外,他若有失礼之处,”季承宁以为他要说你就多多忍让,不料他轻声细语道:“你不必忍耐,杀了他都无妨,唔!” 周彧因为久病而显得倦怠黯然的眼眸一瞬睁大了。 一瞬间,所有怨怼和算计,恼恨与不甘都烟消云散,周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一个想法——小宁的手……好热。 季承宁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轻柔地剐蹭过柔软的唇瓣,痒得周彧简直难以呼吸。 他就这样屏息凝神。 像是怕,惊动了季承宁。 “我的好殿下,”季承宁掩着他的唇,低声道:“三皇子到底是您的亲兄长,若是因为臣闹得兄弟阋墙,臣就罪该万死了,恐怕日后史册上,臣都难逃佞臣之名。” 周彧盯着季承宁开开阖阖的唇,目光有些朦胧。 直到尾音收,他才意识到季承宁在说话。 “你不是佞臣。”周彧喃喃。 季承宁没听清。 他今天没听清周彧说话太多次,以至于他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嗯?” 不是佞臣,但即便季承宁在周彧心中是个完美无瑕的玉人,要他打心里觉得季承宁能做贤臣,也未免强人所难。 不是佞臣,不是贤臣,更不是诤臣,直臣。 那,周彧第一次想到,该将他的小宁放到什么位置呢? 小宁对他这样好,要他将至高的权位都捧到小宁面前讨他高兴他都愿意,那么,小宁该是他的什么人? 挚友?近臣,还是…… “殿下?殿下?阿彧!” 周彧陡然回神。 他撞上季承宁担忧的视线,忽地面颊滚烫。 是愧怍。 将挚友肆意亵渎一番,对方还一无所知,关怀着他的愧怍。 他张了张嘴,他不愿意让季承宁看出异样。 可偏偏他的小宁太过敏锐,手掌一转,自然地贴在周彧的脸上。 不烫。 触手可及的肌肤软且凉,但还没有到触之生畏的冰的地步,只是轻浅寡淡的凉。 凉得季承宁心生怜惜。 周彧却觉得冷,冷得他在抬手前,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季承宁放下手。 热源顷刻间消失。 周彧欲要抬手的动作顿住。 “小宁。”他拿那样惶然又失真的目光看着季承宁。 “殿下,”季承宁上前半步,就着这个距离按住周彧的肩胛,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轻轻道:“我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掌下的肌肉陡然僵硬。 周彧深吸一口气。 他该庆幸。 庆幸季承宁或许也觉得此言太过腻歪,小侯爷都不好意思同他对视。 因而看不见,他在用一种怎样贪婪下作的目光盯着他。 季承宁开口,声音轻,却郑重其事,“所以,作为报偿,殿下,你也不要让我担心。” 离得太近,周彧看得清,季承宁洁白脖颈上每一根经络。 喉结随着主人的话音,上下滚动。 周彧一下收回视线,“孤,”他感觉得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发烫,“听你的。” 季承宁这才满意,“臣走了。” “孤送……”他在季承宁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住口,“去吧。” 季承宁利落地见了个礼,转身而去。 只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由他做起来也显得格外洒脱风流。 他的小宁,周彧盯着季承宁的背影,到底该是什么呢? 清风徐徐吹过周彧泛红的面颊。 总该,是蛊惑人心的,妖魅。 不知为何,周彧忽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季承宁时。 彼此皆年岁尚小,周彧的性子比现在还孤僻些,他漠然地注视着宫宴上一张张殷勤讨好的脸,华美的灯火洒落人面,每一张都相同,每一张都空白,每一张,都虚情假意的令周彧厌烦。 但他很清楚,他能如此尊贵地凌驾于众人之上是为什么,所以他安静地做着一个合乎仪态的人偶,听凭他的父皇将他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宴会还未散,周彧头疼得厉害,得帝王允准先行离开。 夜风幽凉,落在人脸上,有种清心醒脑的舒服。 他便慢慢地,在御花园内散步。 “在那呢!就在大石头旁边!” “哼,我看你是找得昏了头,哪有东西在!” “都少说两句,若是找不到,娘娘怪罪下来,咱们几个今天晚上都得在外面跪着。” 听声音,好像是几个小宫女。 话音未落,只听一道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在找什么?” 三人同时回头,为首的那个立刻反应过来,忙要见礼,“奴婢等……” “你们在找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小宫女知道这位殿下是阖宫中出了名的性情古怪,他多病,好像连面上的喜怒哀乐也同活气一样被久病侵蚀掉了。 “回殿下,奴婢等在寻谨妃娘娘的狐狸,方才还瞧见了。” 谨妃的狐狸? 好像是只红色的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小畜生,长得虽是绵软赤红的一团,性子却被谨妃惯得极坏,动辄就要呲着尖牙咬人。 周彧偏头,跟随的太监立刻会意,递了盏琉璃宫灯过去。 鲸脂明烛登时将一方天地照得透亮。 小宫女欣喜不已,正要道谢,太子殿下却已转身而去。 她们知道殿下不喜欢人打扰,就都住口,借着明亮的烛光去寻狐狸。 明光流转,有个眼尖的小宫女惊喜地指着花丛,“在那!” 余下两人看去,果然见那浓郁的花荫中隐隐渗出一缕红。 周彧脚步一顿。 他听得身后木叶摇晃簌簌作响,好像是那几个小宫女在扒花丛。 鬼使神差间,周彧偏头。 “唰啦——” 花丛被扒开,那团赤红的妖物也如周彧所想地,显露在他眼前。 饶是周彧性子冷漠无比,此刻呼吸都蓦地一滞。 那分明是个着朱红华服的稚子,精致的眉眼半垂着,张扬跋扈的眼尾处笼罩着团水红,伏在花荫下的灰云石上,他似是困倦的不行,又似是…… 周彧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果子酿的味道。 方才小宫女看见的红色,就是他垂落的袍角。 好像,他就是那狐狸变的——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俺撑不住了,好困。 [亲亲][亲亲] 老婆劳动节快乐,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60-70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先看见的,是一张幽冷清…… 待回府,秦悯承诺的文书业已送到。 季承宁展开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简直要后悔自己看得为何如此仔细。 因为东西根本算不上一份严谨的军报,更像是推卸责任邀功请赏的奏疏,一言蔽之就是叛军滋扰鸾阳臣屡败屡战奋不顾身奈何暴民众多臣无可奈何为了长远计,只得暂时退守兖郡。 季承宁面无表情。 哦,其中唯一有用的话大概就是皇帝给他拨派了三千洛京军。 虽然起事人数至少有数万,但正规军打数万流民也,不算那么强人所难。 看得出,朝廷并不很在意此事。 季承宁烦躁地抖了抖文书,晃得纸张哗啦作响。 至于鸾阳民为何起事,所谓神武大将军的身份,还有乱军人数,当地地形地势,是否有险可守,竟一字都无。 季承宁仰面。 躺椅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朝廷到底从哪找来了这么多天造地设的废物! 腰间玉兔坠与躺椅扶手相撞,“叮当——” 季承宁信手将扇子扯下来,展开在眼前。 慎之。 慎之。 娘娘的意思,究竟是要他专于谋身,勿要为自己树敌,还是,要他审慎处理地方之事,不能放过造成动乱的主谋祸首,但也,要将真相查明? 季承宁叹息。 合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扇柄敲着唇角。 “世子?” 一声轻唤。 季承宁动作顿住,扬起个粲然的笑脸,“阿杳,快过来!” 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道暗影居高临下地将他笼罩。 季承宁抬头,正好看见表妹发间的鸾鸟衔珠簪垂下来的细金丝。 一晃,一晃。 季承宁没忍住,伸手勾了勾。 许是簪子上缠了头发,崔杳轻轻嘶了声,长睫受痛般地下垂。 季承宁心尖蓦地动颤了下。 崔杳垂眼。 小公子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黑金官服还未换下来,衣袍散乱曳地,好像朵,马上就要散开的云。 可望不可触。 紫檀扇半压唇瓣,却遮不住他唇角的笑意。 崔杳目光一凝。 这柄扇子,是从哪来的? 宫里? 世子白日进宫时身上还未带扇子,现下却多了一把,还如此,如此喜爱的模样。 该不会,崔杳压在扶手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是周彧送的吧? “对不住。”季承宁收回手,看表情却好像还想勾,活像个欠爪子的小狗,“表妹的簪子做得好精致。” 崔杳柔声道:“那我送世子。” 说着,目光在季承宁发间巡视,好像在找一个适合插簪子的地方。 季承宁笑着摇头,“不要,不要,表妹别闹了,我有正事要同你说。” 崔杳看他,道:“我亦有正事同世子说。” 季承宁从躺椅中起身,随意地拉住崔杳,示意他随自己到软塌上坐。 二人并肩落座,季承宁示意崔杳先开口。 崔杳道:“世子明日要去鸾阳,我想着,我虽才智平平,但跟随世子,至少,也可为世子解闷,”季承宁正在喝茶,听到这卑微至极的谦虚,差点没被呛到,连连摆手,“若世子不弃,能否带上我?” 季承宁脸通红。 崔杳忙凑过去为他顺气。 冷幽幽的香味扑面而来,季承宁更觉呼吸不畅,连耳朵尖都泛红,“表妹。” “嗯?” “你坐过去点。” 崔杳手僵住。 视线又不可自控地,落到季承宁手中。 那柄,被他牢牢抓住的扇子。 周彧送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口内尖牙却咬得极紧,扇子。 季承宁又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揉了揉发痒的喉咙,“阿杳,你能跟着我自然好,”崔杳静静地看着他,“但地方局势不明,太过危险了,我希望,你能留在京中。” 崔杳刚要张口。 季承宁就轻叹一声,眼巴巴地瞅着崔杳,“只有阿杳不会让我担忧了,对吧?” 崔杳:“……是。” 他不想答应,但只有二字,经过季承宁唇舌中一滚,就显得无比动人。 季承宁弯唇,“我就知道,”这个惯会花言巧语的小骗子道:“阿杳最好了。” 崔杳盯着他上扬的唇。 和周彧比呢? 倘若我和周彧都在你面前,你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阿杳最好了吗? 崔杳冷冷地想。 你不会的。 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从不会去,自、取、其、辱。 季承宁歪头去看崔杳,扇子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 小兔子吊坠也跟着摇摆。 扇子扇子扇子兔子兔子,周彧送的东西就那么让你爱不释手,值得你时时刻刻都攥在手上? 崔杳无声地吸了口气,扬唇,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来,“天色不早,世子,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崔杳语调温柔得都快滴出水了,却莫名地叫季承宁听出股,咬牙磨骨的味道,“世子,请留步。” 刚迈出半步,崔杳忽地想起什么,偏头,温声细语地问:“不知我可有为世子料理行装的荣幸?” 季承宁:“啊?” 表妹要给他做什么? 崔杳拿那双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似怨似忧的情绪若隐若现,罩在淡色的眼眸上,好似笼罩了层雾。 崔杳轻轻道:“聊表寸心,亦不可以吗?还是说,世子以为我身份低下,不比宫中的贵……” “我绝无此意!”季承宁断然道。 怎么好端端地扯到宫中了。 “所以世子,”崔杳好像有些忐忑,试探般地问:“可好吗?” 季承宁看不得他这幅做小伏低的模样,忙道:“好好好好,都依你,随你高兴。” 一缕暗光在崔杳眼眸转瞬即逝,“好。” 得季承宁应允,方,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等,心满意足? 季承宁被自己这个形容词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说阿杳,太怪了。 但,他疑惑地拿扇子敲了敲眉心,阿杳怎么了? 因为他不让他跟着去鸾阳,所以生气了? 转念一想,以他表妹通达寡淡的性子,大约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恼怒,他若这样想,反而是看轻了崔杳的为人。 送走崔杳,不多时,季琳又来。 季承宁听到传话声几乎是噌地一下窜到季琳面前,“二叔!” 季琳要笑不笑的,“这下是季小将军了。” 季承宁知道他二叔不喜欢他掺和军事,挠挠头,好像很愧不敢当似的,“哪里哪里,二叔折煞我了。” 季琳哼了声,“莫要装模作样。”顿了顿,他张口,“阿菟,你要小心。” 季承宁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吃了酸苦的果子要吐还吐不出的表情,五官都皱成一团。 “您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二叔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季琳居然点了点头,“知道了,”季承宁表情还没来得及恢复,就听见他二叔含笑道:“阿菟。” 季承宁使劲搓了搓手臂。 “还有,”季琳道:“除了你之外,折冲将军阮泯任为副,辅助你处理事务。” 季承宁干巴巴地笑了笑。 一则高兴朝廷没有彻底不在意此事,还知道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将军”选派副将,二则不乐,那道文书上居然连几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这事居然还要他二叔告诉他。 季琳见他神情变化莫名,“你本明日才能知晓。” 季承宁了然,却还是恹恹,“早告诉我,也好早相处磨合。” 至少,也能对自己的副将军有所了解,日后公事方便。 季琳揉揉季承宁的脑袋,唇角不由得泄露出一丝冷笑。 朝廷正是不愿意他们相处磨合。 在外的武将相互监视、掣肘,于朝廷而言,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阮泯曾在永宁侯麾下为校尉,后来因为违背军纪,被你……你爹打了二十军棍,撵回京城了。” 季承宁:“啊!” 还没等他豁然开朗,季琳又继续道:“只是阮泯多年来一直同季家有所往来,他不会害你,”季琳薄薄的唇瓣上扬,“但,你也不要同他有过多往来。” 季承宁点头,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季琳的意思。 朝廷有意派了个和永宁,不对,他爹,有旧怨的将领,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俩和和美美共创大事的。 不过,“为什么阮泯挨了我爹的打,还和咱们家有往来?” 季琳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少挨李先生的板子,为何还常常去探望李先生?” 季承宁:好了,二叔你不要再说了。 但季承宁不敢顶嘴,只能哀怨地看着季琳。 “对了,你这次出远门,外面必然比不得家中,不能太过娇惯,但,也不宜过于简薄,我派人给你打点行装。” 季承宁忙道:“阿杳已经在给侄子收拾了。” 季琳目光陡凛。 他像是没听清,“什么?” 季承宁莫名有点紧张,那种紧张像是第一次被他二叔发现,比之女子,他好像更偏好男人,“我说阿杳已经在给侄子,收拾了。” 在季琳的注视下,季承宁的声音越来越虚,到最后轻得都快听不见了。 “岂有此理,”季琳语气不善,“你与崔姑娘俱年少,虽有表亲之名,却无血亲之实,若传出去,你们两个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 这等事,素来是内眷妻室来打理。 “我本来也没什么名声。”他嘀咕。 季琳长眉一挑,“那崔杳呢?” 不待季承宁回答,季琳似乎猛地想到什么,直白发问:“你很喜欢崔姑娘?” 季承宁坦然地说:“我与阿杳年岁相仿,性情相投,相处时总比一般人合得来些。”他忽地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笑嘻嘻地问:“二叔,你很不愿意我亲近阿杳吗?” 季琳平静道:“若是寻常走动,我很高兴你多个朋友。” 季承宁不知是认真的,还是恶劣的秉性又占了上风,“若不寻常呢?” 季琳沉默几秒,“崔杳近亲尚在,且他年已及笄,或许不日就将订婚、成婚,他在侯府不会长住,我怕你同他走得太近,来日他去了,你只平添伤心。” 是真心,还是敷衍他的假话? 季承宁还没那个本事去揣摩他二叔的心思。 猜不出来他就不想,于是他弯眼,“二叔未免将我想得太多情了。” 季琳的回答是使劲揉了两把季承宁的头发。 …… 翌日。 洛京多风。 狂风猎猎,大纛在半空中翻卷,天高云淡,日光璀璨耀目,浓黑旗帜宛如一条铁铸的洪流。 来送行的官员与季承宁、周琰皆立在城上,触目所及,唯见军马整肃,浩浩荡荡。 许是阳光太盛,落在周彧身上好似镀了层浅金色的边,就显得人面没有那么苍白。 他扬声道:“孤奉陛下之命,为诸位壮行,我军必势如破竹,凯旋而归!” 季承宁与周琰率先下拜,“我等定不辱命,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 刹那间,呼声响彻郊野。 金鼓喧阗,军乐声直冲云霄。 周彧躬身,双手扶起季承宁。 这是他第一次见季承宁着戎装。 小侯爷意气风发,配上寒光凛冽的玄甲,更说不出的骄傲张扬。 好看得,周彧几乎要心生惶然。 晃神间,不由得紧紧抓住季承宁的手臂。 季承宁一愣,低声道:“殿下?” 周彧一下回神,笑道:“孤一时失态,让列位见笑了。” 在场众臣哪有一个敢笑,皆道:“太子殿下关心国事,乃我朝之大幸。” 周琰拼命忍着呸一口的冲动。 周彧一笑,转身取酒。 第一杯自然是先敬天地祖宗。 第二杯,则再自然不过地送到了季承宁手上。 周琰:“……” 虽然太子这么做没错,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一阵,被忽视的不满。 余光一瞥季承宁的脸。 好个蛊惑人心的佞臣,他满心恶意地揣测,却不知,像太子这样多病的身体,能护佑他几时? 甲胄包裹着颀长的身体,明明极厚重,却不显臃肿,线条愈发锐利好看。 周琰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太子病死后,季承宁必要倒戈,若求得他高兴了,他也,能勉为其难地接受。 “我敬承宁,”周彧望着季承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祝卿旗开得胜,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季承宁双手接过酒盏,仰面一饮而尽。 “谢殿下!” 周彧拿起第三盏酒。 周琰赶忙回神。 “第三盏酒,孤敬叡王,”周彧唇角依旧带笑,眼神却倦怠,语气淡淡地说:“叡王在外,孤不得不叮嘱叡王几句,地方不比京中,不可擅自行事,随心而动。” 只差没把你得安分守己,别给季承宁惹麻烦写在脸上了。 周琰很清楚。 他这个太子四弟看上去病弱无害,实际上最是心狠,老二被削爵禁足说不准就有他的手笔! 周彧少年丧母,又无强势姻亲护佑,能在一众虎视眈眈的兄弟中坐稳东宫之位,靠得绝不是命好。 这是个警告。 周琰咬牙,旋即凉凉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嘱咐。” 可,生老病死并非人力可挽,他倒要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的寿数几何! 烈风吹拂,季承宁单膝下拜,仰面道:“殿下,臣去了。” 周彧只觉耳下莫名地发烫。 许是他也受此刻的氛围感染,以至心潮澎湃,“保重。”他郑重道。 众人送季承宁与周琰下楼。 青年将军翻身上马。 军号声凌厉响起。 大军开拔,扬尘漫天。 周彧立在原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季承宁的背影。 小宁…… 孤一个人的小宁。 那边,周琰满心腻烦地上车。 为了便于处理紧急公务,他与季承宁皆有车驾。 他撩开车帘一看,将军的背影挺拔修长,简直像是一把刀。 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气冲冲地摔下车帘。 季承宁则环视了一圈诸甲士。 甲胄整齐,军容尚算严整,军纪目前还看不出什么。 脚步虽算不上整齐划一,但至少不虚浮,显然素日还有操练。 阮泯隔着一行人马,远远地同季承宁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面容冷峻,看上去极其不好接近的中年男人,样貌虽还算年轻英武,但头发花白,愈发显得严肃。 他朝季承宁略一点头,就策马而去。 季承宁浑不在意,转了两圈,方回到车上。 马车极轩敞,内里并无华贵修饰,只摆一张梨木案,后面立着张屏风,似乎是特意隔开供他休息的,笔墨纸砚等物都放在盒中,免得颠簸散得到处都是。 军靴踩在地上,“哒。”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屏风后有人影! 季承宁面色骤冷,明明身着甲胄,动起来却近乎无声无息。 他靠近。 反手拔出匕首,猛地像人影的位置刺去。 “刺啦——” 削铁如泥的利刃立时刺破屏风,将上面一对并排而行的大雁划做两片! 被玄铁覆盖的手掌穿透裂隙,狠狠向两边一扯。 冷光流转。 他先看见的,是一张幽冷清丽,远甚月色的脸。 面容的主人抬眼望他。 季承宁动作遽然顿住,他不可置信道:“阿,阿杳?”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吮吃…… “阿杳,你,你为何在这?!” 崔杳今日虽未着女装,但难得换了件颜色浅淡些的外袍,素雅得好似披了身冷月,他发间殊无金玉冠冕,只一条素白的发带,两边各坠了颗骨节大小的莹莹明珠,与潋滟的眼波辉映,未语先有三分堪怜。 季小将军铁心石肠,根本……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回神,他根本不吃故作示弱这一套! 被精铁甲胄覆盖的长指一曲,径直将崔杳的下颌挑起。 崔杳半跪在地上,仰面看他。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季承宁差点没把自己手剁下来。 “不许装可怜,”冰冷的指尖只差一点就能严丝合缝地抵住崔杳喉间的肌肤,却因为手主人的某种约束,只虚虚搭在上面,甲胄太厚重,他不曾感受到,在他将手指贴上崔杳脖子上时,这个威胁感十足的动作却令崔杳亢奋得侧颈脉络都鼓胀了几分,“本将军在问你话。” “是,”崔杳垂眼,浓密若扇面的长睫受惊般地发着颤,轻声细语道:“我若说我打点行装时操劳过度,不慎睡着了,醒来就在马车上,世子定然不信。” 季承宁:“……知道我不信你还说。” 崔杳哄傻子呢! 放到他三岁都能听出此言多么不可信。 季承宁看着崔杳。 “时间还来得及,”他唇瓣开阖,轻而易举地说出对崔杳的决定,“我给你匹快马,你现在赶回洛京。” 崔杳往后退了半步。 示弱无用,后者清丽秀美的面容上所有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公事公办的郑重。 他俯身,自然地换了称呼,“请将军带上我。” 季承宁眯眼,“理由?” 头顶的话音冷漠,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不耐,俨然是在面对不顺从的下属的态度。 太过,高高在上。 不容反驳,凛然,不可犯。 “砰!” 崔杳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回将军,我本身就是将军的幕僚、下属,而非只是表亲,有轻吕卫内文书为证,将军携幕僚平定叛乱理所应当,与军纪不违背,二则,崔家和洛京军素有往来,将军此次带兵军士粮草,多为崔家供应,属下以票引换得督运官一职,”说着,从袖中取出户部下发的文书,“请将军过目。” 所谓票引,乃是指只有官方才可运营的物资,譬如盐、铁,但官方机构时有冗余臃肿,效率低下,便将盐铁等物的经营权售出,多是要商家出资购买粮草辎重,运到当地驻军所在,换得票引,再持此引贩盐、贩铁。 崔杳所为,就是供给了军粮但是将票引退回,换了个小小军职,到季承宁身边。 这样好的买卖,户部当然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话音未落,头顶的目光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绝对算不上惊喜的眼神。 或者说,只有惊,没有喜。 崔杳说的轻松,实则内里运作复杂无比,且不说能换得票引需要一笔数额多么惊人的粮草,那票引,纵然有累世富贵,也不是寻常商人家能拿到的。 更何况,就算崔杳不惜钱财,将票引换成了小军职,其证明身份的照身贴上也必须得是男子才行,要么照身贴是假,要么,他冒用了其他人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令季承宁警觉。 崔杳一怔。 小将军目光凛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崔杳蓦地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只想到季承宁公事公办,不容私情,所以费尽心思寻了季承宁无法拒绝的理由。 但是,但是——还不如一开始就泣涕涟涟地求季承宁让他留下! “你……”季承宁放下刀,目光犹然有些晦暗,意味不明,“既然崔大人有户部印信,自可名正言顺地留在军中。不过,本将军的马车上有机密公文,若无传召,大人还是勿要入内为好。” 崔杳只觉似有冰水迎头浇下,霍地抬眼,视线紧紧地锁在季承宁脸上。 后者连下颌线都紧紧绷着,往日惯爱上扬的唇角冷冷地抿做一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崔杳该觉得心惊胆寒。 他的心跳也的确越跳越快,但绝对不是因为恐惧。 傲慢的,疏离的,恍隔天堑。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却满目漠然,仿佛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他反倒更亢奋。 只盼着季承宁拿这种目光,再多看他几眼,最好一辈子都别移开视线才好。 手指紧紧扣住扳指,内里的机扩因为主人过于用力的按压而发出阵轻微的、紧绷到极致的擦磨声。 “世子,是怪我自作主张,”一点焦渴的热气从唇间逸散出,崔杳死死盯着季承宁,“还是,怪我对世子有所隐瞒?” 淡色的眼珠中若有血丝浮现。 危险,又狞丽。 像是一条蓄势待发,又要装作无害的毒蛇。 可鳞片艳丽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喉结紧张地滚动。 季承宁啊季承宁,你可真是不可救药!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自己。 季承宁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动于衷,“崔大人要如何,是崔大人自己的事情,与本将军无关。” 语毕,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崔杳出去。 “我会让人为大人收拾车驾。”他说。 话音未落,季承宁只觉腰间骤然一重。 季承宁低下头,一个看起来分外轻飘飘实际上重量一点都不低的玩意正黏在他腰间。 若月色的衣料与散下来的长发一道迤逦垂地,莹润光洁,似有宝光流转。 像是,季承宁蓦地一震,蛛网。 手臂与铁甲严丝合缝地贴合,崔杳似乎感受不到寒意,且,手臂,不断地收紧。 冰冷却有力的人体顺势蜿蜒而起,恰到好处地,将脸贴在季承宁胸甲的位置。 他仰面,这张脸清丽苍白太过,一双眼睛里氤氲着什么阴暗又缠绵情绪,淡色的眼珠被血丝笼罩着,显现出一种危险又狰狞的暗光。 有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晃神,错将活人的脸看做鬼面。 砰、砰、砰。 是谁的心跳? 已经全然分不清。 青天白日下就能现身,道行深厚的厉鬼柔声细语道:“世子,我很担心你。” 一点一点地,收紧。 洁白的下颌抵在胸甲狰狞的异兽纹上。 “世子,你怕我受伤,所以让我留在京中,如何不能明白,我担忧世子安危,所以想,无时无刻地留在世子身边呢?” 低柔的话音缠绵入耳,几乎能蛊惑人心。 季承宁有一丝动容。 眼前的人既与他性情相投,又生得殊丽容色,待他满腔真心别无二意,眼下又一掷千金只为留在他身边。 但也只有一丝。 季承宁蓦地笑出了声。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笑道:“表妹,”捏抬起他下颌的手指下移,寒冽的光华在指尖涌动,最终落到锁骨正中心的位置,冷硬得好似一把刀刃,“别让我发现,你别有用心。” 手指轻点,与起伏的心跳声融汇。 “我虽然值钱,但大约还不值得你耗费倾城之数,”他俯身,在崔杳耳畔道:“表妹,你要好自为之。” 心口激烈地震颤。 滚烫的吐息拂过耳垂。 温凉与炽热交融,崔杳垂眼,竭力想要压住眼眸中涌动的亢奋。 好像又回到了二人初见时,季承宁对他没有来由的戒备,崔杳甚至回忆得起,那把火枪抵在唇间的触感。 季承宁见他眼睫轻颤,动作顿了顿。 我吓到他了? 季承宁正要移开手,旋即,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太过,甲胄上狰狞的花纹嵌入肌肤中。 “既然世子怀疑我,就将我捆起来,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如何?” 乍然被崔杳禁锢住,季承宁头皮有一瞬发麻。 他莫名地觉得眼前的崔杳和从前那个表妹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同样轻声细语,状若柔顺谦恭,区别在于,现在这个身上有股的鬼气。 阴暗湿润,又,说不出来的,放肆。 季承宁笑,“很不如何。” “既然崔大人穷尽心思只想伴在本将军左右,我这样做岂不是让你太容易就得偿所愿了?”季承宁扬唇,“求神拜佛尚需点三支香,崔大人,你不够虔心呀。” 尾音轻飘飘地上扬,简直称得上腻人。 崔杳一怔,晃了下神。 而后那漂亮又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将军就沉下脸,“换身能见人的衣服,然后,下去。” 说完,挣开崔杳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转身下车。 崔杳半日没动。 目光下移,落到手腕上被铁甲烙下的痕迹,他唇角上扬。 再上扬。 …… 不多时,季承宁便看见了个衣着利落,打扮与普通军官无甚差异的青年人撩开车帘。 这幅打扮虽然比起方才失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但非常干练,面色冷淡,望之万难亲近。 季承宁多看了几眼,满意策马而去。 整日无事。 连素来与他不对付的叡王殿下都乖乖呆在马车上,只在傍晚大军扎营造饭时才慢悠悠地踱步下车,先笑眯眯地同几位将领寒暄两句,才朝季承宁走来。 “殿下。” 一帮人见礼,周琰连连摆手,“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 待亲卫拿了软垫放到季承宁旁边,他跪坐下,“季小将军,不欢迎本王吗?” 季承宁正专心烤饼,闻言疑惑地抬眼,“殿下怎么会有如此,自——感觉?” 他避开崔杳三番两次伸过来的手。 干嘛,抢他饼? 袋子里又不是没有干粮,想吃自己烤。 崔杳无言。 “你!” 季承宁把饼翻了个儿,“殿下是来用膳的,还是来吵架的?” 周琰冷笑,“本王无意同你费口舌。” 说着,径直取了个饼。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饼的外皮似乎烤得有点焦糊,黑黢黢的,令人看着就觉得反胃。 余光一瞥,只觉众甲士都在往他和季承宁的方向看。 周琰强忍住不适,狠狠咬了一口。 饼皮极其粗糙,上面还涮了一层西域来的酱料,又辣又咸,周琰只觉在咀石头,生生咽下去一口,忙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 季承宁取了一小撮盐,小心翼翼地撒在饼上。 细心程度比先前修火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琰被噎得够呛,缓了半天,目光再度扫过季承宁。 还有,季承宁身边,脸生的下属? 周琰意味深长地嗯了声,虽看着崔杳,话却是在对季承宁说,“将军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位……”他暧昧地停顿,面若好女的下属,“太子殿下知道吗?” 崔杳抬眼。 周琰忽觉一阵凉意,好似,被毒蛇盯上了。 他脊背下意识绷紧,而后更恼怒。 连季承宁身边一个小小下属,都敢对他这般放肆! 季承宁手一顿。 盐撒多了! 他心情本就不好,在看到那张饼上瞬间融化的盐后心情更差得想一剑把周琰戳死。 他心烦,就看不得别人好过。 尤其是此人还和他有旧怨,现在正得意洋洋地抬着下巴,自觉抓住了他的把柄。 “歘!” 周琰只觉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溅在脸上,烫得他神色惊变。 下一秒,被削得尖细的树杈陡地在眼前放大。 近在咫尺。 周琰甚至能感受到,它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的热力。 触到睫毛上。 一股发丝被烧焦的味道瞬间蔓延。 亲卫正欲拔剑,然而不知何时,一个诡魅般的身影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后颈处,箭簇寒意砭骨。 “你做什么!”周琰胸口剧烈地起伏。 被油溅到了脸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已经顾不得这点小事。 “我没做什么呀,”季承宁满面无辜,“我只是担心殿下的眼睛,”他晃了晃树杈,周琰的眼珠也跟着紧张地移动,“原来没瞎。” 周琰大怒,“季承宁你放肆,待我上报陛下,你就……” “是殿下先出言不逊,”季承宁面色陡冷,周琰竟感受到了一阵惊惧,他毫不怀疑,倘若需要,季承宁真的会杀了他,然而下一刻,小将军便扬起唇,“殿下,你说,若你言辞下作,揣摩太子殿下、我,还有,”他好像才注意到崔杳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这位督运官的关系,陛下是会先料理我,还是先,处置你?” 周琰狠狠咬牙,气得额角青筋都隆了起来。 季承宁说的没错,此事别说是被皇帝知道了,就算太子得知,他那个看起来体弱多病实则睚眦必报的弟弟绝对不会放过他。 季承宁看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子就觉得顺气了不少,随意将树杈子移开。 周琰这才敢动。 “你,”季承宁抬头,周琰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说出句,“好得很。” 他起身。 被季承宁称作督运官的年轻男人又默不作声地坐到季承宁身后。 仿佛,他只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 周琰深吸两口气,面色稍霁,“原来你就是崔督运。” 毕竟,能以万金之数换个小小督运官的傻子太少有,百年难得一见。 周琰听说了后只当此人是为了搭上永宁侯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倘若是为了讨好季承宁,直接将金银送过到永宁侯府不就完了,何必绕个大圈子。 此人虽然脑子有问题,但能随意拿出这么大的数字,可见其富贵已极。 他勉强朝崔杳露出个笑脸,“崔卿为国出力,只居一个督运官未免可惜了。” 他本就是为了恶心季承宁,余光一瞥,季承宁,季承宁还在烤饼。 那个破饼里有传国玉玺吗! 崔杳不卑不亢道:“某才识有限,能在季将军身边任职已是高攀,不敢再怀他意。” 周琰的注意力立刻就被拉了回来。 崔杳如此不识好歹,周琰冷笑了声,将饼狠狠往地上一扔,快步离去。 季承宁掰了一小块自己的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待吃完,才吩咐道:“下次看见叡王来了,拦住他。” 诸下属面面相觑。 崔杳道:“是。” 季承宁瞥了他一眼,“没和你说话。” 崔杳轻声道:“是,知道了。” 俨然一个受夫家磋磨,遇人不淑的小媳妇。 不仅言辞谨慎,连饭都很少吃。 不对,是根本没吃。 季承宁不想理他,奈何身后那团阴森森但可怜兮兮的鬼气太有存在感,季承宁到底没忍住,“为什么不用饭?” 崔杳见季承宁搭理他了,眼前一亮,又瞬间暗淡了,声音轻轻小小,似乎怕自己多言会引季承宁不高兴。 “满腹忧思,吃不下。”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少装模作样。” 顺手拿起另一只还没撒盐的饼,往崔杳嘴里一塞。 后者猝不及防,下意识咬住。 是——崔杳面上的胆怯和难过瞬间一扫而空,是世子方才烤的饼。 季承宁深感满意,叼着饼走了。 崔杳咬了一口。 他吃的慢条斯理,仿佛嘴里的不是一口再寻常不过的粗面饼子,而是食之能延年益寿的龙肝凤髓。 待季承宁与其他将官商议完军务,天色已是浓黑。 他没有再扎帐,而是睡在车内。 季承宁正要解甲,忽听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霍地回头。 他先看见的一只格外修长苍白的手伸入车帘,掀开一角。 而后,才是张漂亮到了渗人地步的脸。 从季承宁的角度看,他只看得见崔杳的一只手和一颗头,幽幽的白,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夜风阵阵,吹得车帘哗啦作响。 他大半身子都在车外。 “世子。” 手的主人开口唤他。 季承宁转过身,“你又来做什么?” 咬字在又上加重。 崔杳垂眼,轻声道:“世子,我没有地方住,恳请世子收留。” 季承宁冷了半天的脸终于维持不住,几乎口不择言,“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吗?” 崔杳好像很茫然无措,“不可以吗?” “怎么就可以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我……”季承宁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总之不行!” 崔杳是疯了吗?! 长睫下垂,崔杳小声问:“那,世子的意思是,要我去其他人营帐中挤一挤?” 季承宁:“……” 那更不行。 月光溶溶。 明月下,立在车帘外的崔杳好像一不得转生的游魂。 只等主人心软,放他进去。 就将那可怜人,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吮吃得干干净净。 可崔杳到底是表妹,而非表弟,和其他人同住实在不便,同自己住,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全。 季承宁纠结地心说。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眉心,“罢了,你进来吧。” 恶鬼扬起唇——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 老婆本章红包掉落,希望老婆能天天开心,啾咪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宁宁,好乖。”…… 崔杳慢悠悠地上车。 季承宁背对着崔杳,十指搭在甲胄上,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解了半天都没解开,他烦躁地啧了声,手指用力,系带瞬间绷紧。 下一刻,一只手苍白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什么时候……?! 季承宁猛地转头。 崔杳微微歪头,很无辜,很无措地望着他。 一点冰冷的、像是刀刃生锈的味道和幽微的香气一道扑面而来。 季承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心口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陡然狂跳。 “世子,”崔杳冰凉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季承宁的手背,“腰带要断了,需要,我帮世子吗?” 柔软的话音擦过耳垂。 崔杳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到季承宁余光甚至能瞥见他的嘴唇。 二人间的距离实在不成体统,季承宁看得清晰,他唇边黏着的几丝乌黑,分明是自己的头发。 冷腥又幽暗的香气与龙涎暖香交织,暧昧,又缠绵。 话音未落,只听撕拉一声脆响,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扯断系带。 “咣当!” 胸甲坠地。 季承宁一面按了按酸麻的肩膀,一面跨过胸甲,他偏头,“楚河,”下巴微扬,“汉界。” 崔杳立在原地。 月华冰冷,撒在他的脸上,犹如玉琢。 他一眼不眨地望向季承宁。 小将军上半身已去了甲胄,内里只件寻常白袍,腰被铁带缚着,姣好有力的线条一路收紧,没入腰间,他抬手,崔杳的目光也随之移动。 季承宁从腰间解下匕首,握着刀鞘递过去。 崔杳:“嗯?世子这是何意?” 季承宁把匕首往他手中一塞,“若我夜里有逾越失礼之处,”他点了点胸口,“表妹,不必客气。” 崔杳眼见着那处被他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莫名地觉得焦渴。 他双手接过匕首。 好像那不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凶器,而是圣旨。 他垂眼,“若,是我失礼呢?” 季承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又打不过我。 手指爱怜般地擦过刀鞘上起伏的花纹,崔杳柔声道:“多谢世子。” 季承宁摆摆手。 他将整套甲胄都脱了下来,然后如法炮制,按照人的肢体位置摆好。 乍一看,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具烧得焦黑的死尸。 崔杳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头一回发现他的表妹竟然这般粘人,似是恨不得将眼珠剜出来粘在他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感受到一道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 就在季承宁犹豫着要不要熄灭烛火时,忽听崔杳道:“世子,您不换衣服吗?” 换衣,换什么衣服? 季承宁只恨自己瞬间就明白了崔杳的意思,手一抖,差点没把烛罩戳了窟窿。 崔杳弯唇。 季承宁板着脸,“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崔杳点点头,“世子为国事废寝忘食,实在令我自惭形秽,”前一句话还算正经,然而话锋一转,“倘您要换,亵衣在黑檀木的盒子里,”他慢悠悠地补充,“我放进去的。” “噗。” 手指还是捅进了烛罩中。 季承宁咬牙,只觉耳朵尖火烧般地烫,“闭嘴。” 若崔杳不是他表妹,季小侯爷早不轻不重地逗回去了,奈何对方既是良家出身,又是个姑娘,他忍了又忍,猛地伸出手。 徒手掐灭了烛焰。 马车内顿暗。 季承宁慢吞吞地,好似腿脚不灵便地挪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深吸了数口气,才僵硬地躺下。 二人各披一条轻被,分据两边。 幸而崔杳睡姿算得规矩,双手平放在腹上,呼吸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 季承宁盯着他看了半晌,在确定崔杳真的睡着后,才拿被遮住了脑袋,侧身背对崔杳。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本该已经熟睡的崔杳霍然睁眼。 幽暗的眼眸中全无睡意。 他视线落到季承宁后颈上。 如同嗅闻到香烛的恶鬼那样,贪婪而满意地,沿着季承宁脊椎下滑。 翌日清晨。 自入仕后,季承宁贪睡的习惯被生生磨去了大半,他与崔杳皆天色还未亮便起床。 季承宁下车梳洗。 又听将官汇报了各营人数,用过早饭后,再度行军。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周琰今天竟然没过来惹他心烦,反而相当安静地呆在马车中,只在季承宁下令行军时,内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季承宁怕他死路上,就差李璧去问。 很快李璧就乐颠颠地回来了,“将军,叡王殿下的亲卫说,殿下舟车劳顿发烧了,在殿下好之前,都不会出来。” 季承宁满目疑惑。 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今早就发烧了? 就周琰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有什么脸笑话他拉不开弓! 他眨眨眼,“既然如此,你告诉殿下,请他好好养病,若有用本将军之处,我绝不推辞。” 这句客客气气的关心被李璧如实转达给周琰。 马车内,三殿下指骨攥得青白。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咬牙笑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一定,”他险些咬碎了满口牙,“一定好好养病。” 隔着车壁,周琰的声音模糊不清。 李璧:“是。” 便折身离开。 车帘全部放下,车内昏暗无比。 周琰坐在暗影中,死死地盯着地上一绺乌黑的发。 他的头发。 昨夜不知何时被人割下了小半。 动手的人显然极细心,又,极有恃无恐,头发被以白缎整整齐齐地束好,放在他枕边。 周琰睁开眼看到这缕头发时只觉一缕寒气瞬间从脊背往上窜,他不可自控地惊叫了一声。 那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马车,这次割断的头发显然只是警告,那么下次,下次会是什么? 他的衣服,他的手指,还是,他的性命? 周琰死死地咬着牙,却抑制不住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阵阵咯吱声。 谁做的?是季承宁?还是说,太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们?! 惊恐到了极致的大脑思考不出答案。 “来,来人。” 亲卫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刺目的日光涌入车内,周琰双肩剧烈地颤抖了下,他抓起头发,扔到亲卫面前。 “去,把这个烧了。”周琰话音颤颤,旋即骤然凌厉,“快去!” 亲卫忙拾起头发,冰冷顺滑的手感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将长发塞进袖中,放下帘子,快步离开。 他寻了个僻静处,取出火折子,从下方点燃头发。 火光摇曳,点点暗红的亮光向外逸散。 “唰——” 一缕火光飞溅。 季承宁刚拉开车帘,就看见崔杳在烧什么东西,好像,他定睛望去,好像是一封信? 信纸被迅速吞噬。 烧得差不多了,崔杳有条不紊地拎起茶壶,封住小茶炉。 火光被瞬间阻隔。 崔杳似乎才注意到季承宁一般,转过身,笑着道:“世子。” 季承宁唔了声,“有茶吗?” 他竟什么都没问。 崔杳说不出是高兴季承宁竟然如此信任他多一点,还是失望季小将军根本不在意他的行止多一点。 两种感觉交织,滋味怪异得崔杳想蹙眉。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捧了茶递给季承宁。 季承宁正要喝茶,突然停住,道:“叡王病了。” 崔杳满面茫然,“嗯?” 他眼眸清正,毫无躲避之意,也无丁点心虚。 季承宁以茶杯掩唇,“我想和表妹说,若无要是,莫要靠近叡王的车驾,免得他过病气给你。” 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赌气似的不满,听起来不像是个无伤大雅的试探,更像是,吃味。 崔杳弯眼,“是。” 他眉眼含笑,看得季承宁都愣了下。 他,在高兴什么? 季承宁不解,饮过茶,照旧出去了。 …… 行军的日子过得飞快,似转瞬之间,已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出奇的宁静,一路无事不提,单叡王殿下自“病”后,竟只露了一次面。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乐得清静。 唯一的小小变数就是崔杳,崔表妹不知中了什么邪祟,昨天晚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 季承宁一把握住他的手,“做什么?” 指下的肌肤异常冰冷。 明明是他先伸手,被吓到的也是崔杳。 崔杳垂着眼,轻声细语,“我害怕,想看看世子睡了吗?” 季承宁坐起来,“我把蜡烛点上。” “不必。”崔杳断然道。 幽冷的气息有一瞬拂面,好像是崔杳凑近了些,柔声说:“有世子同我说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季承宁轻咳,“胡言乱语。” 他心中存着狐疑,但还是躺下了。 一夜无话。 今日则相安无事,不过与其说是相安无事,不如说是,季承宁根本没见到崔杳。 二人早饭后各有各的事务,但平常表妹总爱往他身边凑,今天却有好几个时辰没见。 晌午刚过,季承宁特意回马车上一趟。 刚撩开车帘,就撞上一只毛茸茸的脸。 没错,毛茸茸的脸。 季承宁大惊。 我表妹是狐狸变的? 不应该啊,他总觉得他表妹该是蛇化人形,不然……那张毛茸茸的脸凑到季承宁面前,拿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脸。 季承宁思绪猛地顿住。 伸出二指,嫌弃地把小鼻子往外一推,“好脏。”小狗却以为季承宁在同他玩闹,想要去舔他,可被崔杳托在掌中动弹不得,急得短肥的小腿一阵乱刨。 季承宁看得好笑,用手指勾了勾小狗又软又卷的毛,“从哪来的?” 崔杳低眉顺眼道:“路上捡的。” “啊,原来你半日不见就在逗这个小东西,”季承宁又捏了捏小狗的爪子,“它有名字了吗?” 崔杳抬眼,正对上他唇间一抹笑,“有。” “叫什么?”季承宁一面说话,一面逗小狗玩。 小狗不知为何格外亲他,又要拿鼻子蹭他的手指,但被季承宁推回去。 只需他逗弄小狗,不许小狗来亲近他。 崔杳未语先笑,“宁宁。” 季承宁一愣,下意识道:“嗯?” 崔杳弯唇,“我说,这只小狗叫宁宁。” 小将军脸上的笑容一僵。 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宁宁”身上看,触目所及乃是个圆滚滚的小乳狗,胖得几乎要成球了,偏偏毛还是黑的,看起来当真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 他就算不做人了,也得是虎豹豺狼之类的猛兽,而不是这么个一根手指头就能弹翻个的小东西。 季承宁坚决反对,“你怎么不叫它杳杳?” 崔杳反应则非常平淡,“也好。” 好什么好!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崔大人,你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让这么个小东西和你同名,有失官体。” 毕竟这小东西现下是要养在军中的,一口一个杳杳叫着未免不像话。 崔杳笑吟吟地看着季承宁,“请世子赐教。” 季承宁也不客气,捏了捏小狗软乎乎湿漉漉的嘴筒子,但还嫌弃,刚捏完就擦手,擦完手还捏,“杳杳。” 他思索着,声音就比平时更轻更软。 纵然崔杳知道季承宁不是在唤自己,还是怔然了一瞬。 “杳杳,杳杳钟声晚……青山独归远,”季承宁眼前一亮,“就叫归远,如何?” 崔杳笑看季承宁,“能得世子取名,荣幸之至。” 季承宁被这句奉承别扭得呲牙咧嘴。 崔杳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归远,“世子若是喜欢……” “不喜欢,”季承宁断然拒绝,“不必送我。” “我可以让世子看顾它半日。”崔杳把话说完。 此言既出,二人对视两秒,季承宁率先移开视线,“我从小就不喜欢猫狗,地上打过滚了,沾了满身尘土又要往人怀里钻,”他满脸嫌弃,“好脏。” 小狗嘤嘤嘤地叫。 此日,下午。 长眼睛的人都看出了季小将军今日很不一样。 虽才刚立夏,但越往鸾阳的方向越热,他们出京时还穿得住全套甲胄,内里再穿家常短袍,现下却已尽数换成薄甲。 季承宁畏热不畏寒,前几日摘下头盔时内里的长发都湿得好似过了水,现在却,却,李璧诧异地看着季承宁,披着个披风? 猩红的披风配上玄色铁甲威风凛凛,自有十分煞气,然而,李璧却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披风后面太短,前面却太长,堪堪垂过小腹。 却不是利落地放下,而是被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兜子,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李璧面色大变。 他策马狂奔过去,几乎是冲到季承宁面前的。 就在他拦下季承宁的瞬间,他眼见着将军胸口的那鼓鼓的玩意动了,摆出了排山倒海的架势,然后,艰难地探出了个脑袋。 狗脑袋。 李璧:“……” 季小将军满身肃杀气,胸甲上篆刻着狰狞华丽的穷奇纹,眉眼又凛然锋利,唇角虽带着几分笑,可无论怎么看,都有种令人双腿发软的威慑感。 然而就这么个凶煞外溢的将军,怀里居然还有只没断奶,正不停刨来刨去的小狗。 李璧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痒,“将军您从哪找的这么威武雄壮的猛兽?” 季承宁一手指把小狗推了回去。 那小东西月份不大,脾气却好,四仰八叉地躺下,干脆不动了,懒洋洋地靠在季承宁胸口晒太阳。 闻言,小侯爷长眉一挑,“什么猛兽,这是我外甥。” 李璧:“啊?” 季承宁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李璧干干巴巴道;“令外甥,真是一表,人,狗才。” 季承宁揉着小狗脑袋,“谬赞。” 入夜后,季承宁特意洗过澡后才上车。 但那股清凉的水汽很快就被蒸得一点都不剩。 马车地上垫着毛褥子,连小狗都待不住,哽唧哽唧地往季承宁身上爬。 小侯爷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他好像成了铁锅内的鱼肉,被热气蒸得坐立难安。 然而这时却有个东西轻轻拂住他的脸,冰冰凉凉的,还带着股幽微的香气。 他便拿发烫的面颊贴住了这块并不算十分坚硬的“冰”,凉丝丝的感觉舒服得他闷闷哼了声。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夸他,“宁宁,好乖。”—— 作者有话说:诗句出自《送灵澈上人》 感谢老婆的生日祝福,嘿嘿嘿嘿嘿嘿。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亟待,主人以手指,或以其…… 季承宁醒来时先看见的是一只手。 苍白太过,他甚至能轻易地数出手掌内青色的经络,掌纹淡得几乎看不清,精美,又没有活气。 掌心近在咫尺,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颌牢牢地抵在对方的掌心中,手的主人二指抬起,正漫不经心地给他疏离垂下的碎发。 季承宁“蹭”地起身,他背上的小狗毫无防备,嘤嘤嘤着落到软垫上。 崔杳抬眸,神情有些疑惑,“世子?” 晨光熹微,洒落在崔杳身上,人显得清丽而失真。 季承宁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你,不是,我,我怎么在,在你旁边?” 崔杳手指无声地内扣了下。 “这可要问世子,”他慢悠悠地起身,拎起临远,小狗子调皮得厉害,偏偏在崔杳掌中异常乖顺,不住地拿鼻子蹭他的掌心,“我一个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文官,既挪不开甲胄,”他视线往被推到一旁的甲胄上一斜,意有所指,“也推不开世子。” 他俯身。 小侯爷坐在地上,支起一条腿,手随意地搭在上面,明明是气势逼人的样貌,偏偏满头乱毛,双目因为受惊睁得浑圆,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子,半点煞气都无,显得格外好欺负。 一股凉凉的香气随着崔杳靠近拂面。 季承宁尴尬得摸了摸鼻子,胡乱转移话题,“阿杳,你换香了?” “是。”崔杳弯唇,“世子的鼻子好灵。” 季承宁伸手。 崔杳一动不动,任由他向自己靠近。 然后,眼见着季承宁一把搂住小狗子,塞进自己怀里,接着顺手推开崔杳,他轻啧了声,“你说的不像好话。” 崔杳轻笑,“夸世子呢,”他极自然地把季承宁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缠绵含笑的话音与清凉的香一道掠过唇角,“怎么不算好话。” 季承宁往后一仰,避开了崔杳再度伸向他的爪子。 阿杳今天怪怪的。 不对,季承宁反驳,自从他和自己上路以来,哪天不是怪怪的。 遂圈住小狗,指挥道:“外甥,咬他。” 语毕,不待崔杳有所反应,自己绕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崔杳转头。 小狗吭哧吭哧地刨屏风上的裂隙,废了好半天劲,终于露出个小小的脑袋。 小狗毛发浓密柔软的脑袋后面,正立着一截白。 背对着他,脚踝后侧微微凹陷,再往上,隐隐可见劲瘦而有力的小腿。 崔杳视线一顿。 与崔杳幽魂似苍白不同,这块不怎么见光的肌肤也很白,但是一种莹润的,带着脂光的白,好似一块润泽的美玉。 亟待,主人以手指,或以其他什么更湿润的东西,去把玩。 他与季承宁虽有数次亲昵非常的接触,之事皆隐匿在暗处。 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下。 “唰——” 季承宁穿上衣服,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还在?” 崔杳沉默几秒。 而后,才轻声细语道:“我不知世子是否要我服侍,未得明令,不敢退下。” 一如既往的柔软,却,透着股砂石磨砺过的哑。 季承宁急匆匆地系衣带,他只觉马车内热得都快没法容身,连脖子都通红一片,断然道:“出去,我不用你!” “好。”崔杳声音愈发温柔,“我先下车,等世子要用我,我便上来。” 季承宁:“……”咬牙道:“快出去。” 崔杳垂首,“是。” 季承宁只听得身后一阵簌簌作响,大约是崔杳已经起身了。 他心刚放下。 却觉得脚踝处一冰。 季承宁:“!” 半是惊悚,半是刺激,弄得他脊椎骨都发麻,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一只手顺着屏风裂隙探入,此刻,正圈住了小狗,将它抱出来。 好像,刚才冰冷的触感只他的错觉。 原本细细长长的裂隙,现在俨然成了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空洞。 崔杳温声问:“我抱它出去,不打扰世子。” 季承宁终于忍不住,“快滚!” 声音大的马车外的李璧都听见了。 他被吓得缩脖子。 大人和崔先生吵架了? 然后,他就看见崔杳脚不沾地地飘下了马车。 唇角,还有笑意未散。 被上司骂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璧震惊。 得益于崔杳的体贴入微,自请为奴为婢侍候季承宁,小侯爷足足冷了两日脸没理他,直到第三日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枕在崔杳手臂上,脸还紧紧贴着对方掌心,惊得直接跳起来。 是他不满崔杳待自己的态度过于狎昵在先,结果还是自己巴巴地往崔杳怀里凑,本能地贪那处让自己舒服的凉意。 季承宁羞耻得简直想拔剑自刎。 他双手掩面,“表妹,要不你捅我一刀吧。” 虽是大早上,但空气里已经浮动着热意,灼得人心烦意乱。 季小侯爷好似刚被从暖泉里捞出来,耳尖是红的,被掩住的脸是红的,里衣领口大敞,从崔杳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青年将军胸口锻炼得当有力的起伏,竟然也泛着一层艳色。 不知是尴尬,还是天气实在太热。 崔杳皱眉。 的确,太热了。 小狗趴在季承宁腿上,见往日飞扬跋扈的主人垂着头,它以为主人受了委屈,竟胆大包天地摆出个攻击的架势,朝崔杳呲牙。 崔杳看得好笑。 他不理这个小的,只拿出手帕,去逗弄那个大的。 雪白的巾帕拭过下颌处悬而未决的汗珠,季承宁一怔,下意识去攥崔杳的手。 先抓入掌心的是一缕帕子。 丝绸凉滑,好似一泓清泉落入手中。 可丝帕的主人已经再自然不过地将手抽走。 半晌,季承宁才道:“太热了。” 崔杳看他。 他启唇,扬声道:“李璧,你派人寻几户百姓问问多久没下雨了。” “是!” 崔杳无言地盯着季承宁,又被要换衣服的小侯爷撵下马车。 待季承宁穿戴整齐下马车,只觉热浪滚滚而来,炙烤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发疼。 他被晒得额头鼻尖都浸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扭头看崔杳,后者脸上居然连点湿润都无,依旧是个不会融化的雪魄模样。 季承宁忍不住摸了摸崔杳的手。 肌肤相接,温凉的触感令他险没喟叹出声。 “阿杳。”他压低声音。 崔杳偏头去听。 季承宁关怀道:“莫要不把体寒当回事,早早看大夫。” 崔杳瞥了他一眼。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季承宁却莫名地看出了种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不明所以。 正好哨卫打探消息回来了,回禀道:“回将军,这里是平城,距离最近的大城兖郡,”也就是陈崇他们目前栖身所在,“还有百十里路。据平城百姓说,平城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他们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越往西旱情越严重,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再没下过半滴雨水!” 季承宁面色微变,“知道了,下去罢。” 西边,鸾阳。 他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白日高悬,不止头顶发烫,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向外冒着热气,如置身炭火。 他们来时还是青草如荫,杨柳依依,越近鸾阳越少见绿意。 季承宁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 “噗通!” 似有什么砸地的声音。 季承宁猛地抬头,但见两个军士搀扶着个不省人事的人走到路边放下。 季承宁拧眉,“快叫军医过来,”复道:“叫军医们熬好解暑的药汤备用,若有口含的丸药,就交给每队的伍长保管。” 他沉思几秒,“传令下去,全军则靠河水、有荫蔽处休整,待到日落再行军。” “是!” 此话既出,众军士被晒得黑亮黑亮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李璧有些犹豫,“将军,夜里行军是否不安全?” 季承宁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谁不安全?” 李璧被噎了下,这才想起他们带的是数千人,全副武装的军队,哪个山匪毛贼敢来滋扰?只有他们避之不及的份。 “是,”李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属下愚钝。” “你说的也有道理,”季承宁慢慢道:“再派哨卫勘察地形、官道,骑兵在前,步兵殿后。” 李璧双手抱拳,“是!” 季承宁的命令很快传达全军。 马车内。 周琰烦躁地睁开眼,“怎么停下了?” “回殿下,季将军说先寻阴凉地休息,待日落凉快了再行军。” “胡闹!”周琰冷笑道:“我遍观兵书还从未见过有人夜里行军的,阮泯竟也不阻拦他!” 下属立在马车外,此处无荫蔽,他只觉后背一下就湿透了,布料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忍不住小声辩解了句:“回殿下,实在是太热了。” “再热难道能热死人?”周琰嗤笑道:“若夜里行军出了什么事,季承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线冷光,“罢了,随他去。” 下属无声地退下。 马车外,大军终于找到了阴凉地,扎营休息造饭。 季承宁则策马在附近转了一圈。 地面很干净。 干净得简直诡异,除了沙土什么都没有,连草根都看不见多少。 崔杳弯腰,捻了一把土,神色有些微妙。 季承宁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也捻了把土。 他挖得比崔杳更深些,只觉土里混杂着什么柔软湿黏的东西,椭圆形的,密密匝匝地黏在一处,手指稍一用力,黏糊糊的汁水四溢。 利刃刮过眼前而不变色的季小侯爷顿时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僵硬地拍了拍崔杳的肩膀,魂不在深地接过手帕,然后以一种能把自己的皮搓下来的力道狠狠地蹭手指。 黏腻液体和灰土融合,瞬间将手帕染黑了一片。 季承宁好像看见了自己已经离体的幽魂,半晌,干巴巴地开口,“是,什么东西?” “仿佛是还未成形的蝗虫。”崔杳柔声道。 季承宁一下理智回笼。 大旱之后多有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凡所见都要啃食个干净,所以,蝗灾后往往伴随着□□,而后,必有大疫。 季承宁神色沉沉。 平城的百姓说鸾阳郡快一年没下雨,郡内情形简直令人不敢细想。 季承宁扔下手帕,“回去吧。” 二人并辔而还。 待回营地,崔杳道自己想随哨卫向前看看。 李璧热得都快和小狗一般吐舌头了,还自告奋勇,“将军,我想和崔先生同往。” 季承宁若有所思,犹豫地看了眼崔杳,最终摆摆手,“且去。” 二人领命离开。 愈往内,土地愈发干裂,四下虽有林木,却无枝叶。 不仅没有叶,连树皮都坑坑洼洼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大力撕扯过了,露出里面灰白的芯。 “唰——” 李璧拔剑出鞘,“谁?!”他大喝道:“出来!” 树枝轻颤,片刻后,后面竟颤颤地走出来一个,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气无力地伏着地面,缓缓向他靠近。 崔杳眯眼。 李璧一惊,他甚至以为那东西是什么野兽,随着对方的靠近,浓郁的臭气扑鼻。 那是一股皮肉腐败的臭味和馊味混合的味道,熏得李璧简直要淌眼泪,他强忍着不适定睛看去,面色惊变。 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个男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他们看见的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男人身上缠着的破布和凌乱的头发,他有气无力地躬着腰,贴地行走,所以远远望去显得十分低矮。 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李璧和崔杳,旋即,又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觊觎。 尤其是在看到崔杳时,干瘪的喉结居然激烈地滚动了几下,眼神渴慕又贪婪。 但,不是对美色的垂涎。 而是,李璧毛骨悚然,饥饿。 在他看来,这两个精壮的、白皙的、骨肉匀称的青年是无上珍馐,他居然是想吃人! 李璧朝他伸出手,“老,老丈。” 男人猛地后退了半步,一只手还紧紧插在胸口,似乎在护着某种东西。 李璧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崔杳。 却见崔杳手探入袖中,他心惊胆战,生怕这个脾气不好的崔先生动手,他下意识想要阻止,而后——崔杳拿出了一只饼。 李璧还没等放下心,手无缚鸡之力的崔督运就上前两步,将饼送到男人面前。 男人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杳,忽地伸出两只干枯黑瘦的手,一把抓住饼,崔杳顺势松手,他不废吹灰之力地把饼扯到怀中。 “砰。” 他一直护着的东西落到地上。 男人被吓了一跳,凶相立现,他猛地张开嘴,口内的牙已经被全然变黑了,牙齿东倒西歪,散发着恶臭的口狠狠朝崔杳的手咬去。 肉,饱满的,活生生的肉! “崔……”李璧正要拔剑。 “啪!” 崔杳倏然抽刀,牙齿与锋刃相撞,男人大惊失色,猛地退后了好几步,而后竟手脚并用,飞快地跑走了。 刚才种种示弱,居然是为了让他们放下警惕。 李璧忙上前,“崔先生,你没事吧?” 崔杳摇头,“我没事。” 他捡起那根骨头。 细细长长的一截,略有些弯曲,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血丝,在有肉的地方落着几枚七扭八歪的齿印。 人的齿印。 李璧瞳孔陡然缩紧,“这是人骨?!” 看大小,应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小臂骨。 崔杳微一颔首。 他一面手帕包了骨头,一面径自上前深入林子。 李璧强压着汹涌的恶心感,快步跟上去。 浓郁的臭气扑鼻。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方才闻到的味道不止是那男人身上的臭味,还有林子里飘散来的恶臭。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令人想要拔腿就跑的不祥味道。 林木缺水早已枯死,黑灰色的枝干狰狞地伸向天空的方向,地面亦是死一般的黑灰,唯有,二人脚步猛地顿住,唯有眼前的壕沟内,有红、白、黄、绿种种异色交相辉映。 是,已经溃烂,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还有,层层叠叠的,累累白骨。 “哕——” 李璧转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是恶心,是恐惧,还是痛苦?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分不清。 朦胧的泪光中,他看见崔杳站在数以千计的死人前,脸上毫无表情。 李璧甚至感受到的愤怒,他想质问崔杳为何如此平静,简直没有属于人的感情。 可下一刻,崔杳以手帕,将手中的小小骨头异常仔细地、专注地包裹起来,放入袖中。 李璧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那张冰玉一般冷漠的脸上,看到了抹一闪而逝的悲戚。 崔杳转身而去。 李璧吐得头晕眼花,强撑着跟上。 二人飞快回到营寨。 李璧苍白着一张脸,将事情如实禀报。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将军的反应非常,非常平静。 不对,不是平静。 李璧盯着季承宁的脸想。 是一种,失望与厌恨到了极致的麻木。 他命军医准备好遮罩,亲自带了二百余人与他们回到刚刚发现尸坑的地方。 此处本就不浅。 四面还隐隐可见石壁,从前大约是拿来蓄水的深池,但死得人太多,无处安葬,或者说,他们没有家人给他们安葬,只得全部躺在深池中。 诸军士无言。 天色已晚,火光照亮一张张静默的脸,如同铁铸,唯有瞳孔巨颤,昭示着他们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众人得季承宁下令,动作极快,挖旁边的土将深池填上,又在上面垒起了个三尺高矮的土包,以免有人挖坟偷尸。 至于那截骨头,亦被崔杳放入坑中。 待埋完尸首,季承宁扬扬手,无声地示意众人和他回去。 一路无言。 …… 三日后,兖郡。 因鸾阳已陷入贼手,朝廷一开始就让他们去离鸾阳最近的大城兖郡休整。 兖郡郡守张问之似乎早就知道季承宁一行人将至,特意率兖郡大小官员在城门口等候。 大军飞驰而来。 张问之喜不自胜,忙小跑着上前,率先牵住了季承宁的缰绳,“这位就是季小将军吧,果真英姿勃发,一表人才!” 季承宁面色淡淡,“李大人客气了。” 郡守并不在意季承宁的态度,毕竟但凡京中来人,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九重宫阙上,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几位大人随我来。” 军队被带进原本兖郡守军的驻地驻扎。 季承宁等人则被引入馆驿。 说是馆驿,其实用别院来形容更恰当。 季承宁、周琰、几位京中随行的官员、还有季承宁特意吩咐带上的崔杳,各自沐浴更衣后,由貌美侍人引着入内。 别院极偏僻,静谧。 穿过九曲雕花回廊,季承宁眼前骤然开阔。 但见眼前乃是个长百余尺,宽百余尺的花池。 延药莲成片,芳香馥郁,人头颅大小的花朵下,乃是条条鳞片金灿灿的锦鲤。 外面连河流都干枯了大半,这花池内的水却如此清澈,立在池边,即有凉气拂面,时闻潺潺水声。 花池正中央是一水榭,整个楼台皆用檀香木,层层叠叠,共有四层七尺,楼台高矮不一,轻纱似雾,随水面上的风飘飘荡荡,远远望去,如蓬莱仙境。 季承宁一步,一步地,随着侍人引导进入水榭。 甫一入内,但觉冷气扑面,激得人浑身一震。 他眼珠缓缓转动了下,看见他们身前的整个屏风,不对,是他以为是屏风的东西,其实是拿整块冰磨成的,以能工巧匠,点缀金粉,绘制了飘忽的仙山图。 郡守见季承宁来了,殷勤上前,笑道:“兖郡僻远,招待不周,让将军见笑了。” 季承宁好像才回过神。 他弯起唇。 “哪里,大人,过谦了。” 眼中,却没有丁点笑意——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出来了,可给我卡坏了。 本章红包掉落,老婆晚安。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他想说表妹,你离我太近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响起一阵喧嚣。 周琰被众官员众星捧月地簇拥而来,兖郡太守张问之忙上前,“殿下能赏前来,使寒舍蓬荜生辉。”他躬身,请周琰和季承宁入座。 他心头却蓦地闪过一丝不安。 叡王殿下神色尚可,可季将军面容虽然带笑,但不知怎么,莫名地令他……心惊胆战,只在看见崔杳出现后,季将军表情才稍霁。 众人落座。 周琰路上吃了大半个月的苦,见到今日布置暗道此地官员知情识趣,对兖郡太守不由得多了几分满意。 当地官员奉承连连,有的道叡王殿下英明神武自有天家气派,也只有叡王殿下深得陛下信任,才让陛下委以重任,乃是诸皇子中之最,有的道季小侯爷简在帝心,更有甚者已畅想起了天兵一道,贼首必将弃甲卷旗来降,一时间笑语不断。 宴席上觥筹交错。 粼粼的水色倒映在楼台上,波光绚烂得令人头晕目眩。 季承宁接过貌美侍人斟满了的酒。 酒气醇厚,入口甜而不辣,只有最浓郁的果香。 许是果子熟得太过,极致的香味在舌尖扩散后,季承宁莫名地尝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像,腐败的血。 他喉管痉挛了下。 鸾阳太守陈崇一直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的反应,见他仿佛兴致缺缺,忙对侍婢低声说了两句话。 侍婢附耳对兖郡太守低语,太守一笑,颔首。 旋即,一阵清越的铃声回荡在水榭中,“铛——” 谈笑的话音陡地顿住。 周琰疑惑地朝正前方看去。 数十个舞姬款款而来,曼妙的轻纱迤逦垂地,半遮半掩地抚过舞姬脚踝上戴着的玉铃铛。 铃声起先极轻微,若有若无,却撩动得人心头发颤。 而后,铃音随舞姿陡地上扬。 玉质温润,撞击的声音却清越如碎冰。 没有其他乐器伴舞,唯有舞姬身姿摇曳时,跟着越响越快的铛声。 在场诸人大多放下酒杯,同来的官员里有风流些的,笑得眼尾的褶皱都炸开了,一手持银箸,随铃音兴奋地敲着。 十几个舞姬皆是粉面花颜的美人,又以妆粉巧妙地修饰了容颜,玉簪摇曳,与明月般璀璨的耳饰辉映,更显得人面华美生光。 连周琰这样看惯了绝色的天潢贵胄唇角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经过体温氤氲的香气扑面而来。 满室美人,众人皆有些意乱神迷,不知张问之和周琰说了什么,叡王殿下哈哈大笑,竟然拍了拍前来敬酒的掌纹的肩膀。 连叡王殿下都不加掩饰,在场的官员们更肆无忌惮,眼珠不住地往舞姬赤裸在外的手臂,和被轻纱遮挡,时隐时现,净白匀称的小腿。 轻歌曼舞,如玉美人,价值千金的鲸骨香被随意地泼洒在博山炉内,冰屏风极缓慢地融化,凉气与香烟融合,形成了淡淡的香雾,众人置身其中,如在世外仙境。 当真是,富贵安乐的盛世天景。 动人的铃声中,崔杳的眼珠缓缓地转向季承宁的方向。 他如其他官员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舞姬。 张问之和陈崇对视了眼,皆对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 这位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季将军也不过如此,那些好名声,说不定就是京中官员看他的家世和皇帝的宠信吹捧出来的。 悬了十几日的心终于放下,陈崇畅快地饮了一杯酒,甜香的酒味瞬间在口中炸开。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看他,压在腿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 是,愤怒呢,还是失望? 崔杳看着季承宁,优美的铃音回荡,曼妙的肢体在不远处摇曳生姿,官员饮酒垂涎的丑态交错,可他只能看见季承宁。 两点暗光在眼底闪烁,像是,迅速燃烧的火焰。 一舞毕,兖州太守笑道:“这些女子貌丑技疏,献丑了,”他扫过那些歌姬,“还不快点给大人们斟酒。” 舞姬们媚笑着上前。 季承宁直起腰神。 就在张问之和陈崇都以为季承宁要揽过靠近的舞姬时,他却摆摆手,“享乐之事,待大军得胜后再提不迟,张大人,贼众近在咫尺,我和叡王殿下都无心玩乐,”他一双眼落到陈崇身上,“还是,先说说公事吧。” 叡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迅速放下手,板起脸呵斥道:“大敌当前,你们都敢如此,平日还不知如何放纵!” 语毕,余光不屑地瞥了眼季承宁。 你季小侯爷在京花天酒地的破事谁不知道,现在装什么清高! 当地官员不期季承宁突然发难,皆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两位太守。 陈崇把心一横,再抬头,脸上的笑意已一干二净,他起身,先朝叡王见了个大礼,又向季承宁见礼,哑声道:“今日之事,都是下官安排的,下官畏惧朝廷责罚,便想以此讨好,下官实在糊涂,但请诸位大人看在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容下官分辩。” 周琰抢先开口,沉声道:“你说。” 陈崇道:“自下官到鸾阳为官以来,七年来考课一直是上上,劝民安定、引民勤于农桑、每年的税银更从来不敢有分毫拖欠,尽如数上缴国库,下官虽算不上夙兴夜寐,但不敢辜负皇恩,一直谨慎小心,爱民如子,在座同僚都可作证,吏部亦有记录可以查验,却不想,竟然遭此横祸。” 毕竟,来人打着的旗号是先太子旧部,以此占据城池反对朝廷,于陈崇而言,的确算得上“飞来横祸”。 如果,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般无辜。 季承宁想到自己在路上看到的尸坑。 未揭竿而起处已经如此,那么鸾阳,该是一副怎样的惨像?更何况,小侯爷眼中杀意愈浓,以他目下所见,这些官员可和谨慎小心,恪尽职守沾不上丁点关系。 然而他开口时,语气却近乎于温和,“你继续说。” 陈崇道:“那些贼人起初说是外来的客商,到鸾阳做生意,下官就没有在意,谁料……”话还未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泪如雨下。 “陈兄,”张问之亦眼眶泛红,“莫要哭了,殿下和季将军都看着呢。” 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陈崇撕心裂肺地大哭道:“我不是在哭我陷落在鸾阳城中的一百八十口人,我是哭我无能,之前竟然没有识破那些贼人的诡计,以至于让他们占据鸾阳,民不聊生啊!” 他哭得伤心,再站不住,悲痛欲绝地跪倒在地,正面对着季承宁的方向,他嘶声道:“小侯爷的赫赫威名,我等就是远在边陲也听闻过,自鸾阳出事后,下官日夜悬心,只盼着,只盼着季将军带兵一到,势如破竹,拯救万民于水火,”他说着,竟朝季承宁重重叩首,“我就算万死也敢甘愿!” 泪水打湿地毯,洇出一圈圈神色的痕迹。 水榭内,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承宁。 舞姬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地站在暗处,好像只是一件件为主人增光添彩的精美装饰。 长长的纱袖迤逦垂地,如批了满身明月。 季承宁起身,大步上前。 军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崇额头紧贴地面,只觉随着季承宁的靠近,感受到了阵,令他心慌的震颤。 季承宁要做什么? 青年将军抬手。 周琰知道他目无下尘的性子,正要阻止,却见季承宁一把攥住了陈崇的胳膊,“不要怕。”季承宁温声开口。 陈崇毫无防备,愣了下。 季承宁长得着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脸,但手出乎意料地有力,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臂,竟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季承宁与愕然的陈崇四目相对,“我一定会找到罪魁祸首,把他,”润泽的唇瓣上扬,“碎尸万段。” 陈崇愣愣地看着季承宁,鼻涕眼泪的混合物还黏在脸上。 他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颤。 季承宁这话什么意思? 季承宁松开手。 陈崇倏然回神,忙道:“有将军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 周琰笑道:“陈大人心思也太深了,朝廷既然已经派我带着季将军来了,就说明陛下心中自有定夺。”他叹息,“你不要哭了,本王知道你是国之良臣,陈卿,你受委屈了。” 陈崇感动得涕泗横流,“多谢殿下体恤!” 周琰则起身上前,亲密地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小侯爷,当勉力之啊。” 语气虽温和,却俨然是占据高位的姿态。 崔杳的目光无意般地划过周琰按在季承宁肩膀上的手。 碍眼。 他垂眸。 季承宁拂去他的手。 周琰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季承宁随意道:“公务繁忙,本将军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张问之赶紧起身,“将军怎么如此着急,可是下官招待不周?” 季承宁笑着摇头,“非也,张大人的待客之道十分周全,不过兹事体大,本将军便先告辞了。”他看向崔杳的方向,崔杳已经起身,向他走来。 季承宁心里居然有那么点欣慰。 许是今天经历的事情让他的心情起伏太大,以至于现在看见安安静静的表妹,都让他有种开怀之感。 季承宁话说得坚决,兖州太守只得道:“下官等恭送将军。” 一干人毕恭毕敬地将季承宁和崔杳送到外面,陈崇本意是将季承宁送到下榻的别苑,但被季小将军坚决拒绝。 张问之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崔杳。 此人官职虽不高,但与季小侯爷似乎万分亲近,若能讨好此人,说不定,能更容易得小侯爷青眼。 即唤了心腹手下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下属领命,“是。” …… 待回别苑后,崔杳被季承宁以回你的卧房去我记得我还有两份文书没看阿杳你帮我誊抄一下听话为理由送走。 季承宁则独自站在木廊内吹风。 凉风徐徐。 庭院内各处都摆了冰缸,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侍人换冰。 刚有侍人过来换过冰,故而季承宁所见的,依旧是完整晶莹的一整块。 这样的凉风吹到脸上本该十分舒服。 可行步时酒气上涌,季承宁猛地扶住廊柱站定,腰间的扇子随着主人的动作剧烈地晃动,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大腿。 喉口痉挛,季承宁只觉胃里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他偏头,一下就吐了出来。 他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赤红色的酒液。 扇子晃动。 液体灼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和其他液体混杂的酒气味道阵阵上涌。 季承宁狼狈地弓着腰,张开嘴,这次却只是干呕。 慎之…… 电光火石间,季承宁猛地明白了他姑姑的意思。 兴亡百姓苦,民生艰难,但凡有一丁点能够活下去的机会,纵然食不果腹,纵然朝廷连年加税,头顶官员层层盘剥也能忍耐。 除非,连最后一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见了。 被逼到极致,才会谋反。 哪怕那所谓贼首真是狐狸精转世,有蛊惑人心的本领,可若不至绝境,绝不会有百姓跟随。 所以,被催逼出的泪光模糊了视线,所以,才要慎之又慎。 “哒。” 是脚步声。 并且,还在不断靠近。 季承宁还以为是哪个侍人,哑声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他先闻到了是一阵凉丝丝的香。 季承宁唇角一颤,旋即,就被抹雪白填充视野。 那抹白色滑落,不偏不倚地擦拭过他的嘴唇。 拭去那些污浊的、粘稠的、血一样的液体。 季承宁没有转头。 或者说,他没法转头。 手帕的主人就站在他三步之内的身后,略略俯身,与他相隔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 从姿势来看,几乎是将他揽入怀中了。 “好了,好了。” 温润的声音落入耳中。 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他,然而,与他声音截然相反的是,环住他腰的手。 从后方伸出,圈住了他的腰,用力。 严丝合缝。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他想说表妹,你离我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该如此。 可他太难受。 灼烧般的痛楚从口唇一路向内蔓延到五脏六腑,娇生惯养的小侯爷很少体会这种折磨,他无暇,也无力去推开崔杳。 于是崔杳弯了弯眼。 他动作愈发轻柔。 不像是在触碰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倒像是,在抚摸一捧,刚落下的雪。 爱重,而疼惜。 皇帝是什么人,吏治如何腐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你为何,还要为他们,为这些该死的,畜生,如此费心劳神呢? 可腰间的手却越来越紧,如同一道为季承宁量身打造的枷锁。 “没事的,承宁,”崔杳声音柔婉,却无端透出了股鬼气,如同,无□□回转世的恶鬼在给自己找替代品一般,循循善诱,“这些事不值当你难过。” 冰冷的吐息擦过季承宁的后颈。 “承宁。” 不要难过。 把他们,都杀掉,就好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可那些下作的念头魔魅一般…… 丝帕被濡湿,触感湿润冰凉,还沾了粘稠的水液,存在感十足地抵在唇边,季承宁有些别扭地皱眉。 “阿杳。” 他声音被灼得沙哑。 崔杳垂首,柔软的黑发擦过他后颈的肌肤,这几乎是人体最脆弱的所在之一,青年将军本能地缩瑟了一下,崔杳柔声道:“在。” 季承宁被他抱得不舒服。 也不能说是不舒服,因为平心而论崔杳的力道恰到好处,保持在能帮他稳住身形,又令他无法挣脱的力道,只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连手指都没有顺势搭上去,应该说是,古怪。 就是古怪。 他被表妹如此亲昵,严丝合缝地抱着,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他恍然回神,为什么是表妹抱着他? 他一个身姿高大的男子,无论怎样,都不该,被表妹揽在怀中安慰,他……季承宁思绪顿住,他缓缓转头。 崔杳精美秀丽的眉眼近在咫尺。 但,季承宁一下意识到不对,他发现就现在的姿势,即使他胃不舒服蜷缩着,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一节,也不该,要抬头才能与表妹对视。 或许因为崔杳在他面前从来是微微垂首,位于三步之外的位置,他竟然从未注意过。 他好歹身量也高八尺有余! 季承宁脱口而出,“表,表妹,你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崔杳愣了半秒。 在季承宁回头之前,他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答案,倘若世子问他,为何在这,他会说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身上燥热出来吹吹风,如果世子疑惑他竟离自己如此近,他会温声解释,我见到世子仿佛身体不适,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还望世子不要怪罪。 谁料季承宁居然问他怎么长得这样高? 饶是崔杳都有几分啼笑皆非。 没心没肺的小……不,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狗。 心思迅速流转,崔杳疑惑道:“有吗?” 季承宁用力点了两下头。 有! 季小侯爷在乎的事情不多,身量可是头等大事。 他看崔杳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哀怨。 他方才吐了些薄酒,眼尾泛着层红,剔透的眼珠遭水色笼罩,清波荡漾,看上去更像两片圆润的桃花瓣。 崔杳只觉好像被人拿指甲尖不轻不重地剜了下心口,又软又软又痒。 “我……”他听见自己开口,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了声,“垫的。” 季承宁:“嗯?” 崔杳语气万分真挚,“我现下着男装跟在世子身边办差,身材高壮些,看上去方不失,”不知怎地,他突然咳嗽了声,“不失朝廷威严。身高,肩膀,都塞了东西,”他顺手牵起季承宁的手,“世子要摸摸吗?” 季承宁:“……不必。” 崔杳这样说,季承宁特意多看了两眼,宽肩,虽算不上壮硕,但也绝对和羸弱这个词没什么关系,他疑惑,表妹往衣服里塞了什么,看上去竟如此,浑然天成。 崔杳嗯了一声。 姿态顺从,但季承宁莫名地看出了他有点失望。 失望什么?失望他居然没有上手摸他吗! 季承宁下意识退后半步,奈何表妹的手臂还阴魂不散地圈着他的腰,还随着他的移动调整角度。 夏衣单薄,二人间不过隔着两层衣料,手臂隆起的肌肉线条紧紧压住他的腰,有点硌人。 “我方才听你咳嗽了两声,”季承宁被锢在廊柱和崔杳之间,向前是表妹漂亮,但在夜色中显出了鬼气的脸,身后则是无可撼动的红木巨柱,吐息呼在唇瓣,痒得后颈都发麻,“着凉了吗?” 崔杳弯眼,“多谢世子关怀。” 柳叶般细长姣好的眼弯起,淡色的双眸被眼皮略略包裹,泄露出点,流转的清光。 好看得不像话,如一条色泽诡丽的毒蛇,半阖双目,佯做假寐,来引诱猎物上前。 再,一口咬住那蠢东西的喉咙。 季承宁伸手,一把挡住了崔杳的眼睛。 掌心下,季承宁能感受到崔杳眼尾的弧度,绝不是被突然触碰的恼怒和不解。 “不许这样看我。”季承宁蛮不讲理地说。 崔杳轻笑,“那可以这样看旁人吗?” 季承宁反倒不解,“你喜欢看且去看。” 崔杳唇角的笑容有一瞬僵硬。 季承宁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动作,忽地一笑,“若是谁不让阿杳看,阿杳还想看,就告诉我,小侯爷把他捆来送到你面前。” 崔杳抬手。 季承宁正要顺势拿开,不想下一刻,手腕处传来阵阵凉意。 崔杳握住了他的手腕,让他以这个姿势,被迫抚触自己的双目。 香气瞬间浓郁。 衣料擦磨,簌簌作响。 崔杳倏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猩红的薄唇上扬,“世子,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季承宁道:“只要表妹不忘,我就不会忘。” 崔杳笑。 明明是再轻柔动听不过的声音,却透出了股切齿的味道,“好。” 他蓦地松开季承宁。 季承宁顺势放手。 他往后一靠,倚着廊柱,“阿杳。” 崔杳看他。 “多谢你。” 此时天色已暗,庭院中烛火熹微,随着清风摇曳,朦胧错乱的光影正打在崔杳脸上。 他比白日放大的瞳仁猛地缩紧。 如被蛊惑一般,落到季承宁破损的,还有些濡湿的唇角,而后,一下移开目光。 这样狼狈的样子,方才还被牢牢锁在怀中,清醒后竟然还不忘对他说谢谢。 望之,好欺负的要命。 纵然知道季小侯爷是个怎样刺手的性子,崔杳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点,微妙的不满,仗着好身手和好家世从来没吃过亏,防人之心几乎没有,倘若现在来的不是他,而是诸如李璧,还是其他什么不够忠心耿耿的狗,世子会不会也让他们…… 崔杳面无表情,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可那些下作的念头魔魅一般地缠着他,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我与世子休戚与共,”崔杳听到自己嗓音怪异,又咳嗽了声,“世子无需言谢。” 季承宁笑了起来。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但马上,他就不笑了。 他垂眸,“我出京之前想过,鸾阳的民变未必如陈崇奏疏上说的那么简单,先太子的旧部煽动闹事,哼,”季承宁冷笑,“先太子从生至死未出过京城,阿杳,季家虽算不上高门世家,但与皇族关系颇亲近,连我对先太子都毫无了解,何况这样边陲之地的百姓,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旧部振臂一呼就相应,其中必有缘故。” 崔杳颔首,轻声道:“先太子周昶资质平平,所遗文书少之又少,诚如世子所言,连你都不清楚,可为何,鸾阳百姓闻此,却应者如云?” 二人对视,俱皆了然。 更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生出了喟叹之感。 噩梦中的刺客化作活生生的人,他起先的确深觉可怖,然相处日久,愈觉崔杳此人不但异乎寻常地聪慧,与他默契,更,更令季承宁欣喜。 欣喜世间能与此人,简直,可谓知己。 若非事态紧急,季承宁甚至想和崔杳月下共饮。 他摇了摇脑袋,把偷得半日闲的想法从脑袋中晃出去,沉声道:“陈崇必定有所隐瞒,我观陈崇与张问之于宴会中神色平淡,纵然二人是为招待我们,不能太过沉溺,可一个如陈崇所说的谨小慎微恪尽职守远离声色的官员,见到此情此景,不该没有任何反应。” 无论是痴迷容色,流连富贵,还是对这种荒唐的厌恶,都没有。 说明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崔杳站在季承宁面前。 小侯爷面色白中带青,如一块刚刚雕琢完美的且末玉,唇上丁点血气也无,看得崔杳心头发沉。 对季承宁身体的怜惜,与愈演愈烈的杀意融合在一处,他垂眼,勉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温和。 他站着,季承宁靠着,他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贴上季承宁的太阳穴。 幽凉的触感弄得季承宁耳尖抖了抖。 “阿……” 拒绝的话只来得及发出气音,就被崔杳说话的声音盖过,“我们来时,”季承宁要听他说话,赶紧住口,崔杳唇角微扬,“听到百姓说鸾阳从去年就不曾下雨,天灾严峻,官员再不加以安抚,赈灾,百姓死伤太多,民心涣散,这时候,来了一行人,陈崇说他们做生意,鸾阳并不富裕,那些假扮商人的逆贼卖的货物,说不定就与民生相关,他们很有可能那这些货物……” 季承宁接口,“邀买人心。” 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微凉,却不冰,舒服得额角发胀的季承宁差点没去蹭蹭崔杳的手指。 幸好理智尚在,他及时忍住。 他尴尬地别开视线,“人将死,面对活命的机会,有所动摇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陈崇于他们非但无恩,反倒,早有深仇大恨。” 崔杳轻轻嗯了声,声音放得很软。 落到季承宁耳畔,他下意识想躲避,反应过来又笑自己小题大做,任由崔杳揉按。 “不过,眼下我们所知不多,”季承宁道:“鸾阳之事实在复杂,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先太子旧部,说不定,就是陈崇作恶多端激起了民变,不得已寻了个理由扯出先太子。” 况且,为何是先太子? 难道,季承宁目光一凛,先太子之死也有疑窦不明吗? 崔杳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世子,在想什么?” “我,”他顿了顿,“什么都没想。” “哎呦——”一声夸张的叫喊打断二人,他们同时转过头,“大人您不能随便进去!” 却见月门外倏地闪进来一个人影,后面侍人慌乱地追着。 “将军,”李璧站定,急急道:“出事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 季承宁立时直起腰身,犹豫半秒,还是朝崔杳点点头,崔杳立刻会意,唇角悄然上扬,紧随其后。 季承宁一面快步向外走,一面同李璧道:“怎么?哨卫探听到什么了?” 李璧道:“如将军先前布置,派出去的军士看到远方有烟尘席卷而来,故紧急回报!” “这么快。”季承宁沉吟。 三人疾步出别苑,季承宁先让李璧去集结军马,自己则率领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先登上城墙。 居高远眺,果见西边火光大起,在焚天业火一般的光亮中,烟尘滚滚,足可遮避夜空,必然是有大军在向兖郡的方向集结! 炽热的风裹挟着砂砾狠狠打在脸上。 折冲将军阮泯已率亲卫在城楼上,见到疾步上阶的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以为,这个少年得意的季小将军早被那些老狐狸哄得晕头转向,沉溺在温柔乡中了,不料,竟然来得如此迅速。 还是在他,没有派人去通传的情况下。 “将军。”阮泯正要见礼,被季承宁抬手示止。 阮泯立在季承宁身侧,“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属下好传令三军。” 他身为副将军,全军中仅次于季承宁的将领,自然有统帅军队制定战术之责,就算季承宁在,也该提出意见,出谋划策。 然而,这位沙场折冲的老将姿态却放得极低,俨然是季承宁大权独揽,不容置喙。 崔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以阮泯的资历和人望,皇帝让季承宁为将,分明有意压他一头,挑起他对季承宁的不满。 他此刻的柔顺非因恭敬,更像是不愿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 若季承宁不堪大用,他出来力挽狂澜就更好了。 这样的朝廷,崔杳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摆弄千里镜的季承宁,哪里值得你费尽心神? “我?”季承宁手握着铜镜筒,眯起眼,转动机扩调试了几圈,眼前模糊的影像瞬间变得清晰,“我年少无知,听到敌军突袭,一时间乱了方寸,还请阮将军不吝赐教。” 他语气竟然极真挚,好像真是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 阮泯看向季承宁。 青年将军背对着他,精悍有力的腰背下压,他还没来得及换甲胄,故而只穿着赴宴时的绯袍,滚了银边的红衣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听他不答话,季承宁略略转脸,“阮将军?” 火光熊熊燃烧,明暗交织,撒在青年人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让他想起了最风华正茂,傲气狂妄的永宁侯。 永宁侯爱着红衣,当年军中人多爱笑称其为绯衣侯。 登台号令三军,不着甲胄,只轻衣博带,眉目似画,朱衣若血,立于点将台上,不像个凡夫俗子,倒像是个下凡历练的谪仙。 既然是谪仙,就有魂归九天的那一日。 阮泯愣了几秒。 季承宁身边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目光陡冷,不善地看着他。 阮泯猛然回神。 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像是不敢多看季承宁的脸,低下头,“属下以为,应当立刻出城应敌,以正朝廷威严。” 季承宁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阮泯。 目下,他们既不知敌军人数,也不知敌军操练水平、兵士素质、甲胄武器是否精良,对面的将领是谁,其为人秉性是小心谨慎还是贪功冒进皆一概不知。 在这种情况下,阮泯提议出城迎敌? 阮泯被季承宁看得一惊,其实季承宁神色并无苛责,却给他一种被看破了心中所想的错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强笑道:“将军?” 季承宁扬了扬唇,“阮将军壮心不已。” “多谢,多谢将军夸赞。”阮泯硬着头皮道。 此子年岁尚小,心机却远胜常人,再看季承宁,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忌惮。 下一刻,却听季承宁扬声道:“来人!” “属下在!” 拔剑出鞘,季承宁的命令掷地有声,“准备守城!” “是!” 将军详细的命令一道一道地传达。 季承宁居高临下,面色镇定而漠然,命令精准迅速、毫不犹豫,不像是初次带兵,全无经验之辈,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夙将。 洛京军除了剿匪之外,先前从未有过实战经验,众军官免不得有些惴惴,但见主帅指挥若定,心皆放下了大半。 青年将军从容不迫,挺拔的身姿立在城墙上,灯影摇曳,纷乱生光,映得人仿佛一把已然出鞘的宝剑,寒光凌厉。 足以,划破长夜。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如被下蛊了似得,不可自控地追逐着季承宁的身影。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幄。 众军士业已站好位置,只待敌军靠近。 然而,先来的并非敌阵。 却听阵阵喧腾,声若炸雷,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爆开! 惊愕地抬眼,只见敌众如同潮水,黑压压地从西边涌来。 离得还不够近,众人看得最清楚的乃是个珠光宝气的身影,鹤氅翩然,与内里的巫紫色衣袍一道随风飞舞,望之,竟如化外真仙。 他并没有骑马,而是乘着一只四人并抬的銮车,珠帘摇曳,拳头大小的明珠流光溢彩。 季承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他在战场上乘銮车? 反应过来后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 在銮车两侧,竟然还跟随着巨鼓,精壮的男子赤裸上身,打得鼓面砰砰作响,但不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巨响。 随着巨鼓声音越来越响,众叛军竟一起开口,高声念着什么。 低哑的男音与雄浑的鼓声混杂在一处,夜风凌厉若鬼哭,苍穹黑若棋盒倒扣,唯有不祥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众人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都生出了股毛骨悚然之感。 南地方言季承宁全然不懂,信手抓来个兖郡的小兵,“他们说什么?” 小兵从未离长官如此近过,还是个连张、陈两位大人都要小心翼翼侍奉的长官,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道;“他们大意是说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入我神教,永离苦楚,不坠轮回!” 此言不但蛊惑人心,更令人心惊胆跳。 他们虽算不上愚昧,但还是敬天敬神的,见到那为首者好像不怕死,还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心头笼罩了层阴霾,下意识朝季承宁看去。 季承宁皱眉。 季承宁说:“嘀嘀咕咕说什么玩意呢,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季将军大手一挥,即有赤红令旗在半空中重重转了两圈,被火光照着,如潮水般定海的红龙。 季承宁道:“距离够了,放箭!”—— 作者有话说:老婆我头秃,先更这些,啾咪咪。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阴霾缓慢地,粘稠地,自下…… 万箭齐发,箭矢如雨。 寒光划破夜空。 “嗖嗖嗖——” 箭锋贯穿人体,血流如注。 这本该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装备精良的朝廷军对上乌合之众,毫无悬念可言。 众军士是这样认为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然而—— 随着叛军的靠近,如同业火般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全身。 在城楼上的军士皆震悚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叛军,与其说是成建制的军队,更像是,刚从土地挖出来的活尸。 叛军们皆衣衫褴褛,身上莫说是甲胄,连完整的衣料都无,前排的叛军瘦骨嶙峋,火光照耀下,他们双颊凹陷,浑浊充血的眼珠子却向外凸起,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脱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人肌肤上血色蔓延,但不全是箭伤,而是狰狞嶙峋的肉花,层层叠叠地盘踞在肌肤上,最外部已经发黑,如同被火焰烧着的枯木。 他们周身上下最完备的东西就是武器,剑锋寒光闪烁,却衬得他们模样愈发可怖诡异。 “咕噜。” 不知是谁喉结紧绷地滚动了下。 “那还是,活人吗?”有人颤声道。 在前方的叛军并非精钢不坏之身,箭簇刺穿□□,血肉横飞,却无法阻挡他们步伐,拖着溃烂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前进。 “难道,难道那人真有邪术,能使死人复生,行动自如?” 惊恐的议论顿时蔓延来开。 与此同时,空灵缥缈的声音还在继续吟诵。 “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与空冥的铃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寒毛直立,又,忍不住迷乱。 阮泯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而看向季承宁。 第一次领兵的青年将军扬声道:“传令下去,那些叛军只是感染了疫病的病人,并非死尸!” 命令一声声地传达,却在反复的吟诵中模糊不清。 世人皆苦…… 谁能免之…… 世情如此,人间多苦,人与畜生无异,不得已引颈受戮,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何不入我门下同修,以享来生安乐? 千般汲汲营营,万种餐腥啄腐,最终不还是成为一抔土,为他人功成做垫脚石。 箭簇刺入人体,溅出一蓬蓬艳丽的血花。 然而,被扎得已看不出人影的叛军士兵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哪怕咬着刀,也要艰难地爬向城墙。 魔魅的低语好像就在耳畔回荡,空灵反复的铃音,还有,血肉模糊的人体,在城楼上的兵士看来,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将军,这样不行!”李璧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相撞,发出“咔”地声响,“属下愿意率兵出城!” 季承宁断然道:“不可!” 李璧愕然地看着他,“将军?” 季承宁沉声问道:“他们身上定有疫病,若你率军出城,感染后,当如何?” 李璧脱口而出,“属下蒙受国恩深重,不畏死!” “蠢话!”季承宁差点没踹他一脚,“本将军还不想现在就给你们收尸。” “只是……”李璧狠狠咬牙。 这些叛军固然没有破城之能,但难道要放任他们蛊惑军心吗? 若引得军中震恐发生营啸,后果不堪设想。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人群中移动,落到那被信众团团簇拥的紫衣人身上。 他与此人之距有足足七十丈,这样的距离,就算弓箭能够到达紫衣人身边,想要在数千人之中射中一人,何其不易。 何况,那非靶子,而是个移动的活物。 可,若不加以阻止,必生大乱。 蛊惑人心的吟唱还在继续。 似有人贴着他的耳后低语,声音低沉而曼妙,循循善诱地吟唱着:“世人皆苦……” 季承宁信手扯过一把硬弓。 青年将军眯起眼,屏息凝神。 一线寒光凝聚在箭簇上,熠熠生辉。 随着季承宁调整方向,直指紫衣人! 一瞬间,李璧忽地发现季承宁身上的气韵变了,既不张狂,也不恣意,但又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种,隐藏在静水下,几欲爆发的压制。 好像干扰他的一切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李璧和其他军士连大气都不敢喘。 阮泯满面愕然,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为何不派李璧出战?纵然有传染病又能怎样,解除眼下之围才是最重要的,若真感染了,大不了再将出城的军士处理掉便是,慈不掌兵,为将者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 难道季承宁以为自己能射中那紫衣人吗? “季承宁!” 一声怒喝从起城墙台阶处传来。 越来越近。 风掠碎发,季承宁一动不动。 他眼中此刻只有那个小小的紫点。 “你在干什么?”周琰怒喝道:“兵临城下,你为什么不主动出战?你难道想拥兵自……” 话音未落。 “砰!” 周琰只觉腹部处剧痛蔓延,竟是一记重拳毫不犹豫地怼上他的小腹。 周琰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何时遭受过这种对待,口内血腥气登时上涌,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趴趴地向后仰去。 “殿……” 众护卫大惊失色。 而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立在他们面前,修长冷白的手放下,轻声道:“嘘——” 幽幽的声音入耳。 如果说战场反复的吟诵是蛊惑人心的妖邪,那么他们眼前这个神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令人脊背发冷的男人,则是怨气冲天的恶鬼! 许是此人的气质太过阴冷骇人,众护卫缩瑟了下,竟无一个敢上前。 城楼上,阮泯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承宁的一举一动。 季承宁疯了? 周琰都只吸引了阮泯一瞬注的意力,而后立刻回聚到季承宁身上。 数百米之距,信徒团团簇拥那紫衣人,恨不得以命相替,季承宁怎么可能一箭在万军之中直中贼首?! “嗖——” 箭倏地从射出,穿云而去,似裹挟着万钧之力。 太快了,快到人只看得清一个闪烁着寒光的银点。 喘息之间,那个银点在紫衣人眼前放大。 “大人!” “砰!” 箭羽贯穿眉心,那紫衣人身体被强大力量撞得猛地朝后栽倒。 城楼上一时寂静,旋即,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赞叹声。 “好——” “将军神射!” 刚刚从剧痛中回神的周琰愣愣地靠着墙。 发生什么了? 阮泯则是满面不可置信。 青年人射箭的身姿与一个绯红身影交合、重叠。 硝烟烈火,满城艳红中,照亮了青年人冷冽威严的面孔。 阮泯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剧痛令他恍然回神。 是季—— 然而,血流如注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众军士面上的喜色凝滞。 下一秒,那紫色的衣袍竟然凭空自燃,绚烂燃烧的人形骨架在漆黑的夜空中漂浮,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眼中。 这,还是活人吗? 抬着鸾车的几人似乎在叛军中地位超然,好像也被“射死”的紫衣人惊到了,忌惮地朝城墙上看了眼。 毕竟紫衣“人”不怕死,他们会死。 遂将手指插-入口中,长长地吟啸了声。 诡异的乐声和吟诵声一瞬停止,刹那间,流民们竟如同潮水般地散去。 尘土飞扬,四散而去。 唯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昭示着他们曾经来过。 但是在场众军士胜利的喜悦并不十分明显,脸色都有些惨白,看起来很想吐。 还有少部分人震惊地看着季承宁,迟迟移不开视线。 季承宁放下弓。 这是一把十六石的硬弓,寻常人连拉起来都不可能,放在军中亦是少有人能撼动。 季承宁方才凝神太久,放下手时,才看见自己的扳指已经被勒碎了,手指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 季承宁甩了甩手,吩咐警戒,才看见才恢复了一点体力就怒气冲冲跑上来的周琰。 周琰被气得哆嗦,“季承宁你就是这么管教下属的!崔杳是什么东西,一个商人贱民,花钱买的小官,也敢动本殿下!” 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每说一句话,小腹都多抽痛几分。 崔杳安安静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好像既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表现得逆来顺受,和善可欺,季承宁反倒不快——毕竟,他是真没看见崔杳把周琰打了。 从他的视角看,就是周琰无理取闹,还敢辱骂他表妹。 况且以季小侯爷的性子,当时周琰在干扰他,耽误军事,别说打一顿,就算砍了都理所应当。 他目光下移,扫过周琰的袖口。 脂粉留下的粉红印清晰可见。 季承宁哈了声。 一个不知刚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混账也配对沙场折冲的军士指手画脚? 遂冷笑道:“殿下骂崔大人是贱民,难道忘了大军粮草供给皆仰仗崔氏。您说他冒犯了您,只要您能给我变出粮草,我现在砍了他给殿下赔罪!” 他一面撂下狠话,一面还轻轻勾了下崔杳的袖子,以示安抚。 崔杳眼尾微垂,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内里,一闪而逝的得意。 季承宁见周琰还在发抖,犹然嫌火候不足,道:“耽误了军中大事,纵然您是天潢贵胄,想必陛下也不会容情。”他微微一笑,“殿下,您难道忘了二殿下吗?” 这一番话把周琰气得喘不上气。 他恨恨地看着站在季承宁身后的崔杳,目光怨毒得好像要把这对狗男男扒皮萱草。 他寻不出崔杳的错处,只能怒喝:“叛军溃逃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你怎么还不追?” 季承宁道:“兵法云败军莫追,若是他们陷阱布置,只等我们上钩,岂非白白折损将士性命?” 他可不信,一个能盘踞大郡的叛军,只有这些,这些人。 更有可能,叛军首领用这些感染了疫病的叛军探路,是让他们新生惶恐,或者丧失戒备的手段,贸然去追,必有精兵在后面埋伏! 此言既出,在场诸人皆深以为然。 几个军官交换了下视线,都觉得三殿下为了立功操之过急,他说得轻巧,可若真有伏击,死的可不是这位三殿下! 周琰被说得哑口无言,恼恨地一甩袖子,大步下楼。 崔杳低眉顺眼,拿出手帕给季承宁擦汗,轻声道:“世子何必为了我,和殿下起了龃龉。” 季承宁恨铁不成钢,没注意到崔杳的小动作,怒气冲冲道:“你也是!你平日里和本世子的伶牙俐齿呢,你就听着他骂你!” 崔杳垂着眼,“是,可……” 季承宁没好气,“可什么?” “可,”崔杳好像不敢看季承宁,“有世子在,世子怎么会让我受辱?” 崔杳的话音轻,却极认真,显然是自己无比笃定这个想法。 季承宁一愣。 崔杳小心翼翼地抬眼。 四目相对。 后者眸光溶溶,春水一般地,汨汨淌过季承宁心口。 于是他也真的感受到了忽地被水浇到,蓦地一惊的震颤。 他微向后退了半步,这才注意到崔杳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帕,扯过帕子,含糊道:“多谢,弄脏了,我不还你了。” 说着,也不等崔杳回答,就去吩咐善后。 好热。 季承宁揉了揉耳朵,湿漉漉的汗水附着在肌肤上,有些痛痒。 不过诸事繁忙,这个小小的异常立刻就被季承宁抛之脑后。 季承宁传军医备好诸如硫磺、草木灰等消毒之物,令诸军士还戴严密的斗笠,将城下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 阮泯听闻命令沉默半晌,“将军,此举或失之仁义。” 传到京中,言官就更多了弹劾这位嚣张跋扈的小侯爷的藉口。 季承宁短促地笑了声,“我不管什么仁义,我只知道若将这些尸体弃之不顾,会传播疫病。” 可眼中,毫无笑意。 见到活生生的人被磋磨成活尸,季承宁的心情复杂至极,嗓子里阵阵发痒,只是碍于众人皆在,强忍着不适罢了。 他既然奉命出兵,当诛杀叛军,解除鸾阳之围,他既然领兵出征,就绝不能将自己手下兵士的命示若无物,他将人带出京城,自当率军凯旋而归,将他们活着带回去! 可他保全不了所有人。 譬如此刻,城下七扭八歪堆叠着的尸体。 东方漆黑一片,天幕阴沉沉地垂下,毫无光亮。 天地何其广阔,人深处其中,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血腥味与燃烧尸体的恶臭与清凉的夜风一道飘散,季承宁面色沉沉。 那边,崔杳在和陈缄说着什么。 听崔杳说完,军医目露奇异之色,旋即郑重其事地朝崔杳见礼,“崔大人仁德,属下在此替百姓谢过。” 季承宁站在高处,目光无所焦距地下垂。 正落到崔杳身上。 崔杳仿佛刚和什么人说完话,觉察到季承宁的目光,便仰头看去。 四目相对。 崔杳眼中没有首战告捷的喜悦,亦没有诡异叛军撤退后的轻松,有的只有,一以贯之的,关切。 哒。 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 …… 因今夜奇袭之故,季承宁未去别苑住,而是在原兖郡官兵驻扎的营房与诸兵士一道休息。 季承宁先去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灰土和烧尸体的焦臭味才进营房。 营房窄小,长两丈宽两丈,内里不过一张供季承宁办公用的桌案,一张不大的竹床,一半人高的箱柜,被褥倒是全新的,陈崇和张问之等官员得知消息,知道劝不动季承宁,忙送来了全套的锦被软枕,并数十件金玉玩器。 譬如他眼前的盆景,乃是金片为叶,白玉做枝,雕工精美非常,脉络爬藤无一不栩栩如生,盆则是用整块翠玉雕琢,树下异色彩宝当垫石,熠熠华光照得人面都发亮。 季小侯爷见后拿手指勾动了两下金叶子。 叶片相撞,声音有种清脆贵气的好听。 “收着吧。”他漫不经心道。 来送东西的官员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不是季承宁收了他们的孝敬,而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又赶忙躬身说了一筐赞美之词,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满室宝光。 越发显得立在房中的人容色绮艳,俊美无匹的皮囊内偏偏还要嵌一双桃花似的眼,神色流转间忽若有光。 简直就像,这些随便拿出一样都价值连城的珍宝修成了人形。 “阿杳,寻我有事?” 刚刚进来的崔杳回神。 他听见自己语气平静地回答:“并无要事,只是,”话音一顿,“只是属下想着公务繁忙,请世子好些休息。” 季承宁见他一本正经,笑着逗他,“这下有单独的厢房住,阿杳可要称心如意了。” 他半侧着身,一面同崔杳说话,一面手欠地掀起箱柜上摆着的并蒂莲花玉香炉的盖子。 崔杳目光晦暗不明。 烛火融融,落在青年将军上扬的唇角上。 漫不经心,却又,好看得让人心怨。 全然是他上下求索,费尽心机,而季承宁就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 笑他白费力气。 笑他自讨苦吃。 不,不,季承宁不会这样,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点无伤大雅的爱慕,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纷乱繁杂,痴惘癫狂的心绪。 话音未落。 季承宁后腰处一紧,腰身陡地与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严丝合缝地贴住,他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躲避,奈何前面就是箱柜,身体往前倾靠。 背后的躯体紧实,冷硬,简直不像……季承宁思绪又一瞬飘散,不像个女子。 “咣当——” 撞得本就缺了一条腿的柜子剧烈摇晃,被倒扣放着的圆润香炉盖一晃,遽然向箱柜边缘滚去! 只在瞬息之间,眼见炉盖摇摇欲落,季承宁顾不得推开崔杳,伸手一把按住炉盖。 有只手比他慢一些,从他肋侧穿过,精准地按到他手上。 “咔嚓!” 玉是温润的凉,手背上则是非人之物的冷。 季承宁手背被冰得颤了下,想要抽走,手背上的冰凉东西却不愿意让他如意,紧紧地按住他的手背,手指移动,当着季承宁的面,插-入其中。 崔杳与季承宁一道扣住白玉炉盖,他垂首,在后者耳畔低语,“小心。” 冰冷的,存在感极强的身体还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啧。 季承宁有点不快地想,阿杳怎么垫得这样高。 他纷乱的思绪因这句倒打一耙的小心回转,被气得发笑,“若非你突然凑过来,本世子也不会不小心。” 崔杳毕恭毕敬地认错,“是属下疏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另一只手擦过季承宁的脖颈。 在季承宁要回头怒视他的时候,穿过肩膀,轻轻放到香炉上。 修长的指探入炉内,指腹擦磨,在雪白的炉内壁游走擦磨。 “属下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香炉,一时看呆了,还望世子见谅。” 季承宁微微笑,“想要我见谅,”手肘不轻不重地往后一怼,正抵住崔杳的小腹,“阿杳,你总得先松开我吧。” “属下欣赏宝物欣赏得入迷了。”崔杳垂首,毕恭毕敬地侧身。 季承宁脱离他不算拥抱的拥抱,倏地拉远了与崔杳的距离。 在季承宁没有注意到的空挡,手指悄无声息地移动,一点暗红从指尖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到香炉正中央。 崔杳盖上炉盖。 季承宁打了个哈欠,“阿杳,天色不早了,今日如此疲倦,还是快回房休息吧。” 崔杳垂首,“是。” 待崔杳离开,季承宁又环顾了一圈这一卧房华美的金玉,嗤笑了声,他不耐地踢掉军靴,合衣倒进床榻。 烛火尽灭,房中倏地陷入一片漆黑。 季承宁躺在床上。 他在城楼上不觉得有异,待安歇时才意识到自己手臂又涨又麻,肌肉撕裂般地剧痛,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弹就——“嘶。”季承宁疼得呲牙咧嘴。 相较之下,充血肿胀的双腿处传来的疼痛反倒能轻易忽视了。 季承宁阖上眼。 丝绸柔滑,他睡了半个月的马车,乍然躺在一张软床上反倒不舒服,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空空的没有支撑。 被褥凉滑的触感,更让他想起,某个恶鬼肌肤的触感。 季承宁恨恨地揉按了两下手臂。 房舍窄小幽暗,季承宁又关了门窗,不多时,只觉鼻息有点发热,但并不是烫,相反,暖意融融的很舒服,甜美而温暖的香气被呼进鼻腔,蔓延至四肢百骸。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睡意渐浓。 他终于不再乱动,而是背对门窗侧着身体,呼吸起伏渐渐平稳。 “嘎吱……” 年久失修的门发出一声幽微的响动。 季承宁长睫轻轻动颤了下,旋即又恢复平静,似乎浑然未觉。 阴影悄无声息地蔓延。 潮水般地从门边,流淌到床前。 阴霾低垂。 高大的身影缓缓靠近,粘稠地,自下而上地,附着季承宁全身。 将他密不透风地笼罩。 季承宁倏然睁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写出来了。 晚安老婆,啾咪。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无事,只是,床……塌了…… 那鬼影似乎早有预料,不等季承宁睁眼,一道轻飘飘的黑绸就被覆盖到眼睛上。 季承宁欲扯掉绸带,对方却比他更快,被皮革包裹的手指一把扣住季承宁的手腕,狠狠向他脸侧压去! 腕骨处附着的东西无比冰冷,润滑,又有些黏腻,就像是——季承宁呼吸发急,就像是,沾了人血的毒蛇。 毒蛇蜿蜒游走过,它认定的领地。 蛇尾刮擦过微微有些变形的腕骨,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痒。 季承宁岂能让他如愿? 被绸条下覆盖的眼眸瞬间凛然,内里竟毫无睡意,他未被压制的腿猛地屈膝向上一顶,狠狠朝那不知人鬼的东西的小腹撞去。 “砰!” 骨与肉相撞,对方好像吃痛,闷闷地吭了声。 二人你来我往,衣料簌簌生风,不过须臾间已过了数十招。 季承宁身下这张床本就窄小破旧,经不住两个大男人这般折腾,床脚摇晃,发出“咯吱咯吱”,好像马上就要散架的声响。 青年将军两条有力的长腿死死地禁锢着他的腰,鬼影眸光一转,作势要起身,季承宁腿上用力,一把将人拽回身前。 两具精悍身体猛地相撞。 呼吸陡沉。 季承宁见对方被缠得动弹不得,唇角一扬,竟露出了三分得色。 怒火炙烤得周身血液沸腾,冲刷得理智都岌岌可危。 城楼上,季承宁第一次正式统领军队,他不过凡夫俗子并非草木,焉能不觉紧张?箭矢如雨,射中的叛军却是活尸般的可怖模样,诡异的纶音入耳,军心大乱,他不动声色地稳住局面,紧贴脊背的里衣却早被浸透。 那些强行压抑的,生死之交的恐惧、厌恨、还有面对危险被激起的,战栗的亢奋一道汹涌而来。 亟待一个宣泄的,方式。 他鬓发散乱,薄汗把发丝黏黏地贴在唇畔,被乌黑的带子遮住眼睛,似格外示弱于人,偏偏唇上还挂着一以贯之的,挑衅得意的弧度。 季承宁略略仰面。 柔滑的绸驯服地压住笔挺的鼻骨。 他抬手,要扯掉绸缎。 可对方不许,遽然出手,扣住季承宁手臂上的一处要穴,曲起指骨,用力一点。 “嘶!” 季承宁不期如此,腰身猛地弹了下。 好似条被人扔到油锅煎烤的鱼。 这正是季承宁方才拉弓挫伤的胳膊。 季承宁反手想扇他,忽地想到此人一直戴着铁面具,深深吸了口气,恨恨地放下手。 鬼影空闲的那只手抬起季承宁的脸,他疼惜地欣赏着季承宁因痛而蹙紧的眉,温声细语道:“活该。” 季将军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给我滚。” 恶鬼温柔地说:“我可不滚,我若是滚了,谁来照料世子?” 季承宁动作顿了顿,眸中闪过抹思索之色。 他不答,恶鬼也不要他回答,手指试探着揉按指下紧绷的肌肉,口内慢条斯理地往外不吐象牙,“您那些属下、亲信、哦,还有那个成日跟在你身后的表妹,一个个嘴上忠心耿耿,实际上连您受伤了都不知道,”他垂首,冰冷的面具贴上季承宁的手指,好像在乖顺地讨一个抚摸似的,“世子,好可怜啊。” 季承宁面色骤厉,“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他声音越来越冷,瞬间下了结论:“流民攻城时你就在城内!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铁面具蹭过季承宁的指尖,奈何后者不为所动,只戒备地看着他。 面具的主人闷闷地叹了口气,而后才回答道:“您猜猜看?” 他一手落在季承宁耳侧,亲昵地为他勾去散乱的发丝,“猜猜看,我究竟是谁?” 我猜? 季承宁被气得发笑。 当时城墙上足有近千人,每个人都看到他拉弓射箭,他用的是重弓,挽弓如满月,但凡有心人,都能猜到他可能拉伤了手臂。 “此鬼”又能自由出入他的营房,必是他亲近之人! 几十个人名迅速在心头过了一遍,季承宁张口便道:“李璧?” 恶鬼狰狞面具下的脸色难看了三分。 李璧? 在季承宁心中,难道李璧可以与他这样,耳鬓厮磨,亲昵缠绵吗? 还是说李璧意图不轨,有意引诱,季承宁有所察觉,故而有此一问? 话音未落,季承宁先否决了自己,“不对,李璧没有那么大胆子。” 江,江临舟没跟来,况且就算跟来了,季承宁觉得江公子对男人兴趣不大,先前他和梅雪坞不过是形势所迫虚与委蛇,而且,江临舟没有如此好的身手。 “难道,”恶鬼淡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看他唇瓣开阖,心口竟莫名地快速震颤了好几下,说:“难道你是陈缄?” 一时静默。 四下无声,季承宁能听到的只有对方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被他说中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刚要开口,却听对方笑了。 平淡无波的声音笑起来像是机扩咬合发出的声音,艰涩又生硬,鬼气森森的,透出了股铁腥味。 陈缄? 恶鬼满口银牙险被咬碎。 哦,他忘了,还有那个,与世子自小相识的,军医呢! 鬼影捏住他的手臂,猛地低下头。 面具的鼻尖轮廓与季承宁的几乎相贴,后者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属于活人的,轻微震颤的气息。 这活着的恶鬼阴阴测测地说:“世子,猜错了。” 季承宁知道他猜对了对方也不会认,况且他委实想不到其他答案了,猜不出就干脆不猜,“既然都不对,你自己且说,你是……唔!” 话未未落,扣在他小臂上的手指用力,季承宁毫无防备,瞬间只觉整条手臂酸胀交织,随着对方的有力,那感觉怪异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皮肉而出,针刺般地痛楚之后,紧绷的肌肉登时放松,经脉通畅。 可舒服往往比疼更加难捱。 季承宁被他揉按了几下差点叫出声,连额角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尖齿狠狠地咬住殷红的唇瓣,咬得唇肉深陷、发白。 鬼影看得蹙眉,掰开季承宁的脸就把手指插了进去,“咬。” 他命令。 季承宁毫不客气,张口就将抵在他唇上的手指狠狠咬住。 皮革冷腥,好像从血水里浸泡过,弄得季承宁想吐,然而细闻之下,竟能嗅到点残存的香气。 如同腐肉上,开出一支洁白无瑕的花。 口涎不受控制地淌下。 鬼影揉按他手臂的动作顿了顿。 “蠢货。” 鬼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季承宁本就心烦意乱,闻言更烦躁,两排牙齿上下狠狠一扣。 “咔吧。” 尖齿嵌入指骨。 不是调情的力道,而是,恨不得把骨头咬断,嚼碎。 鬼影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趁机又探入一根手指,撑开,“好凶。” 季承宁喉口发颤,含含糊糊道:“那你就给我滚。” “您明明喜欢我这样对待您,”鬼影好像爱看极了他恼怒的表情,捏抬起他的下颌,柔声问:“为什么要佯做反感?” 喜欢? 季承宁先冷笑了声。 然后,他发现,他的确无法反驳。 他确实喜欢“祂”带给自己的感觉,汹涌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波一波,足以湮灭所有折磨得他彻夜难眠的心绪。 将他全然笼罩,能沉浸其中,偷得半刻安闲,天地苍生两不知。 季小侯爷思绪瞬间流转,再开口,声音沉闷又低落,“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鬼影怔然半秒,似有些不可置信,“只因为这个原因?” “不然呢?”季承宁听他话音有些迟滞,唇角悄然上扬,他攀附着对方的手臂撑起身体,轻轻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谁,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如此,轻薄待我,”他意有所指,“叫我怎能不心生反感?” 恶鬼沉默。 季承宁伸手,不知是真看不见,还是故意,摸索着、缓慢地,去碰对方紧绷的颈。 那处肌肤在发颤。 季承宁循循善诱,“我想要与你坦诚相待,全无隐瞒。” 恶鬼并没有制止季承宁的动作。 他只是冷笑了声,“世子好美色,若是看出某貌不惊人,平平无奇,”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岂不是,立刻就将某抛之脑后了?” 手指轻轻擦过肌肤。 季承宁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皮肤其实很光滑,线条荦荦,即便不去看也知道他必定形貌修长削刻。 绸带垂在耳后,随着主人的动作下滑,与长发纠缠在一起,欲落不落。 季承宁轻轻道:“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此言既出,他心头倏地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悸动。 不是哄骗人的愧怍,而是一种期待。 期待对方,会流露出怎样的反应。 蛊惑的话音在侧颈震颤。 季承宁说什么? 恶鬼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像是被喜欢这两个字砸懵了,素日里冷淡无波的眼眸冰裂似地涌动出点茫然。 他说喜欢他?! 他狠狠攥住指环,然而紧贴指根的冰冷器物却唤不回丁点理智。 一时间惊怒喜嗔种种情绪交叠,逼得他脑海一片混乱,有一瞬间,他当真想扯下面具,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眼睛,问他:“世子看过我的样貌了,还喜欢吗?” 而后,不管季承宁回答什么,都要一遍一遍地逼迫他说出喜欢二字。 听他声音沙哑,再无法拿甜言蜜语哄人。 不行。 岌岌可危的理智拼命阻止。 他该知道季小侯爷的喜欢能随随便便给任何一个讨他欢心的玩物,此言虽含情脉脉但又轻佻无比,不值得自己相信。 该扯下季承宁在他面具边缘的手指。 指尖刮面具,明明隔着一层玄铁,却带着种勾魂摄魄的痒。 他听得见自己污浊的吐气。 瞳孔不可抑制地缩紧,他忽地想起季承宁方才射出的那一箭。 踔厉风发,势若破竹。 仿佛被射中的不是紫衣人,而是—— 他。 被箭簇贯穿喉咙,却还没有死,跪到在血泊中苟延残喘,只能仰望着冷冷看他的猎手,唇瓣嗫嚅,破碎的喉管发出嘶嘶的声响。 可被箭簇穿透脖颈的速度又太快了,他甚至感受不到疼。 只有迅速失血带来迷醉的、冰冷的幻觉。 季承宁的手指已经扣到面具边缘。 恶鬼猛地回神,一把攥住了季承宁的手。 “唰啦——” 衣料擦磨。 季承宁含笑、又含情的眼睛蓦地发沉,他本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能屈尊降贵地哄对方一息,此人就算不感激涕零,也该百依百顺。 恶鬼冷笑了声,低下头,淡色的唇瓣开阖,在季承宁耳畔吐出几个字。 轻佻缠绵得,近乎下作。 小侯爷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在这种事情上俩人都极其有默契,床剧烈地摇晃,纱帐起伏——竟是又打起来了! “撕拉——” 落在身上的纱帐被两人扯开,绸条早不知去哪了,季承宁欺身而上,目标乃是恶鬼未被铁甲覆盖的喉咙。 床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二人你来我往,拳风利利,不是为了调情,分明是为了要对方命去的,正打得血气上涌时,却听砰地一声巨响! 二人都要起身,又不想放过对方,攥手臂,拉脚踝,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纠缠着和被褥床板一块重重砸在地上。 “咣当——” 守夜的兵士睡意瞬间被吓得散去,忙上前,“将军,您怎么了将军?” 恶鬼学人言,软着嗓音在季承宁耳畔道:“怎么了将军?” 季承宁狠狠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无事,只是,床,床坏了。” 饶是季小侯爷有让人望而兴叹的脸皮,此刻耳下都发烫。 兵士热络道:“营房内的家什年久失修,坏了是常事,您若是不嫌弃,不若来属下的营房中屈居一夜。” “蒙您不弃~”恶鬼拿腔拿调地在季承宁耳畔道。 季承宁又赏了他一巴掌。 掌心与玄铁面具亲昵地贴合。 恶鬼眸光发沉。 他强忍着攥住季承宁的手——凑过去让他再打他一下的欲望。 “多谢你,”季承宁清了清嗓子,“众人已休息,我再去打扰反而不便,我在地上住一夜就好。” 兵士今日见了季承宁惊雷裂石的一箭,对他敬服非常,忙道:“是。” 二人姿势扭曲地躺在厚厚的被褥上。 恶鬼一面给季承宁疏通经络,一面冷笑道:“世子为朝廷卖命,不知你们皇帝陛下打算何时给世子加九锡,冕十旒?” 加九锡,冕十旒本是为了嘉奖重臣,后来就成了权臣谋反的标配,凡权臣称帝篡位前,总要假惺惺地给自己走这么一套流程,最后再三辞三让,“不得已”地披上龙袍。 此言实在大逆不道,季承宁心头微动,狠狠踹了他一脚。 恶鬼生受了。 不仅生受,从他面具中发出的轻笑显示,季承宁觉得,应该用笑纳了更恰当。 季承宁强忍着手痒。 不知对方按了什么位置,温暖的舒快感从受伤的手臂蔓延,一点一点地涌来,弄得季承宁竟然有了睡意。 他今日来,是为了,照料他的伤处吗? 季承宁蓦地想到。 而后断然否决。 怎么可能? 果不其然,恶鬼薄唇微扬,笑道:“皇帝不信任你,可惜,世子呀世子,”他话音愉快,然而笑意下,却附着着层入骨的恨意,“你枉做忠臣。” 季承宁心头震颤。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对方按得他手臂太舒服,他懒得抬起,亦或者什么连季承宁自己都不知道缘故。 他一把按住这只鬼的后颈,狠狠压下。 吻落在面具雕琢出的唇瓣形状上。 “闭嘴。”—— 作者有话说:五二零快乐老婆,爱你,希望你天天开心,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70章 第七十章 “算我下贱。” “砰!” 心口轰然剧震。 面具下颜色浅淡的眼睛猛地缩紧,几乎凝成一线,宛如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季承宁亲他了季承宁主动亲他不是威逼利诱无关其他——只是,思绪疯狂翻涌,他惊悚地发现,无论他如何竭力冷静,脑子依旧像是煮沸的茶水似的,咕嘟咕嘟冒泡泡。 根本无法凝神去思考,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季承宁主动亲他了。 为什么? 季承宁喜欢他? 季承宁怎么会喜欢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不知男女,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若是季承宁不喜欢他,那么,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对谁都能这样,这样吗? 不。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被他自己断然否决。 世子才不会,主动去亲,无关紧要之人。 只是他。 只有他。 喉结渴水般地剧烈滚动。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从那双漂亮的眼,一路滑落到刚刚亲吻过他的唇上。 嘴唇上扬,也不知是得意,还是开怀。 唇角牵动,在最内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窝。 他移不开视线。 他所见者,皆披着层道貌岸然的人皮,至美的皮囊最终也不过化为森森白骨,无甚特别,然而,在季承宁身上他却品出了千百种好,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看。 长眉浓黑,桃花眼清透明亮,鼻梁高挺,连季小侯爷幼年时撞到刀刃上,在眼角留下的小而淡,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的伤疤,都是美玉微瑕,既生动,又可爱可怜。 他拼命压制,压制扯下脸上这个碍事的东西,狠狠咬住面前人微微泛红的嘴唇的冲动。 “轻佻!” 他咬牙呵斥。 季承宁动作顿了下。 鬼影顿时紧张。 他的确怨季承宁轻佻,但,不怨季承宁对他轻佻。 小侯爷恼了,腰身微动,似乎要将他掀翻,方才还义正词严呵斥的“鬼”却急了,手臂紧紧圈住季承宁的腰。 活像要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似的。 季承宁哼笑。 他垂头,黑暗中依旧俊美秾艳得好似一树桃花似的面孔凑近鬼影,后者死死地盯着他,而后——“啪。” 一耳光不轻不重地落到面具上。 玄铁的闷响震得他额头发痛,可他却来不及有所不满,一种,更为激烈的,几乎令他呼吸都发颤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口。 季承宁与他额头相贴。 黏腻的、湿热的呼吸交融。 小侯爷殷红饱满的唇轻启,“我轻佻,那,”明明隔着面具,鬼影却似被呼吸烧灼,整个人紧绷得要命,“你这样,”他抬头,轻而易举地错开了这个□□影下意识仰面去跟随,季承宁闷笑,“又算什么?” 下一秒,吐息瞬间抽离。 季承宁一下拉远了与他的距离,目光睥睨地看着他。 鬼影一怔,而后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季承宁在戏弄他。 他手压上季承宁的手臂,冷冷一笑,四个字自口唇内滚了一圈,尖刻地吐出来:“算我下贱。” 季承宁被捏得闷吭一声。 倒不是不舒服,而是太舒服了,舒服得他免不得有点放松警惕,又不能完全信任。 余光漫不经心地瞥着鬼影,像在提防一只脾气不好,上一秒还能贴着他呼噜呼噜,下一秒就能拿人头大小的爪子,狠狠给他一下的大猫。 季承宁伏在枕头上,闻言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他快慰了,声音就含在口中,慢吞吞黏糊糊的,鬼影看他,小侯爷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喜欢本世子才不是犯贱。” 鬼影:“……” 目光不住地往他脖子上看。 真想将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就地掐死算了! 季承宁见他不做声,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而后,一只手贴在他发烫的眼皮上,凉丝丝的,简直像是一块柔软的冰。 兖郡热得如同火炉,季承宁与这只冰凉的手亲密无间地贴着,惬意地眯了下眼。 “你身上好冰。”他无意般地低喃。 鬼影只是冷笑一声,全做回应。 二人便不再言语。 鬼影身上有股淡淡的香,配合着他冰玉似的体温,明明压迫感极强地盘踞在季承宁身侧,却莫名地叫他心静。 你真是脑子不正常。 季承宁在心中唾骂自己。 但淡淡的茉莉香划过鼻尖,无害又纯净。 季承宁喜欢这股恬淡的香气,便抓住对方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鼻尖去蹭他手腕内侧,小狗亲人一般地嗅嗅闻闻。 鼻息打在不怎么见光的手腕内侧肌肤上。 鬼影身体一僵,抬起手,一把将季承宁按了回去。 季承宁闷笑。 虽然不知缘故,他能笃定此人对他没有杀意,非但不想杀他,甚至,有种诡异的贤惠。 季承宁甚至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自己打猎时放过的野兽,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来暴打,不,报答恩公。 他为之一哂。 不多时,季小侯爷累及,被这样捏捏按按一番,舒缓了手臂上的疼痛,就真的倒在枕头上,呼吸渐渐平稳。 鬼影紧绷了半夜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放松,那睡着了也不老实的混账本能地贴近冷源,长臂一揽,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脸则不住地往他颈窝里蹭。 鬼影盯着季承宁,清透的眼白内不知何时已附了一层血丝。 轻佻轻佻轻佻轻佻轻佻! 连睡着了都如此。他在心中冷笑。 面具下,唇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 再上扬。 一夜无事。 …… 自启程后,季承宁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怀中一直有个幽冷幽冷的东西冒凉气,丁点暑热都感觉不到,摸起来却很大,不像是凉枕竹夫人一流,反倒,半梦半醒的季承宁微微皱眉,反倒像具男子精悍的躯体? 天光大亮。 季承宁霍地睁眼。 床是塌的,锦被床帐散落了一地,热气已经上来了,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斟了杯凉茶。 柔软的被褥上两个压痕分明。 一个是他的,七扭八歪,睡没睡相。 另一个则好像整夜都没动弹过,端雅,但僵硬。 季承宁盯着看了半晌,而后抬腿,把那处显然不属于他的痕迹踢散了。 他梳洗更衣完出门,正要去校场,思虑几秒,又折身去了崔杳的营房。 “叩叩叩——” 门响了数下。 内里才传来一个微微沙哑,显然才醒来不久的声音,“谁?” “是我。”季承宁立在门前。 “世……”里面的人一愣,旋即惊喜道:“世子!”季承宁先听到了一阵衣衫擦磨的声响,而后是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嘎吱”一下,门被拉开。 盛夏日光倾泻进房。 崔杳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大约才醒来,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只一件素色的长袍,为了见季承宁,匆匆在外外罩浅灰单衣,柔软地堆叠散落,满头青丝披在身后,毫无雕饰,却又清雅秀美得人移不开眼。 季承宁进房,歉然笑道:“我扰表妹休息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但见床铺略有些凌乱,被子堆叠,像是个有人睡过的样子。 崔杳先去给季承宁倒茶,散落的长发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起伏,季承宁这才注意到,崔杳的头发很长,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甚少见到这样长的头发,鬓发乌黑,密密地散下来,竟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蛛丝。 “我已经醒了,”崔杳话音含笑,示意季承宁往案上看,他望过去,果见一本倒扣着的书搁在上头,“读杂书入了神,蓬头垢面形容不整,让世子见笑了。” 季承宁接过茶,调侃道:“什么珍本奇书,把我们博览群书的阿杳都看住了?” “市井奇闻罢了。”崔杳不欲多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可否允许我先束好发?” 季承宁笑,“不急。” 崔杳这才跪坐到镜前。 铜鉴不大,模模糊糊的,不过勉强能看清人面而已。 崔杳拿起梳子。 季承宁的目光也自然地跟着下滑。 崔杳的手指很长,颇为削刻,这双手骨多于肉,但算不得纤细,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肌肤白皙得几无血色,整只手看上去宛若用雪魄雕琢而成。 这只手显然与笨拙二字沾不上干系,但……季承宁皱眉,崔杳梳头不像在用梳子,却似操刀。 梳齿插-入发中,重重往下,不驯服的发丝通通被狠狠压平,才梳了没几下,季承宁就看见梳子上多了好些被生生扯下来的发丝。 小侯爷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看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越皱越深。 崔杳浑然不觉,依旧迅速地梳头。 季承宁再忍不住,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崔杳身后。 崔杳疑惑地偏头,“世子?” 季承宁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梳子给我。” 崔杳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将梳子双手奉上。 季承宁的视线在梳子上一扫而过。 以崔氏所表现出的可怖财力而言,崔杳就算把连城璧玉琢成梳子也不为过,然而这把梳子不过是寻常的桃木,把手处嵌了几个银质的吉祥团花纹。 其实,无论衣食住行,崔杳都有种与他身份财势不符的,随意。 不对,应该说是粗劣。 崔杳年纪轻轻,这样骇人的家财,这样秀气好看的容貌,却,季承宁忽地惊觉,他与崔杳相处半年之久,对对方的喜好知之甚少。 他,真的有欲求吗? 人若连食色性也这样的本欲都无,那么,他又在,渴求,什么? 季承宁很清楚,他这位表妹,绝不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既有倾国之富,当初又何必非要暂住侯府?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心绪转的飞快,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只手熟稔地撩其一缕发,梳齿插入其中,沿着发根,轻柔仔细地梳到发尾。 崔杳一动不动。 倘若季承宁能再凑近些,就能看到他的肩膀此刻僵硬得像是被冻住的石头。 “发为血之余,”梳子轻轻刮过头皮,沙沙作响,与季承宁含笑的声音一道涌入耳中,震得脊骨发痒,“表妹鬓发如云,干嘛要这样糟蹋头发。” 衣领下,喉结干涩地滚动。 半晌,他才听到崔杳轻轻道:“我粗糙惯了,让世子见笑。” “见笑却算不上,”季承宁认真道;“只是阿杳暴殄天物,叫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注意到崔杳的发丝有几缕缠在一处,也不知人正常睡觉怎么能将头发拧成这样,便放下木梳,小心地去解。 崔杳等了几息都未等到下文。 他本意是季承宁不说,他就不问,然而小侯爷伏在他身后,呼吸亲昵缱绻地打在他耳后,暖意融融,感觉好得崔杳生怨。 手指灵活地在发间穿梭。 崔杳死死地盯着铜鉴。 镜中,两道身影交叠,模模糊糊间,竟似对交颈缠绵的爱侣。 他死死地扣住扳指。 他喜欢镜中幻影,喜欢到了恨不得将人影真篆刻上去的地步,可想到季承宁风流名声在外,从前不知 给多少人梳头解发,他又恨。 恨世间缘何要有梳子,要有铜鉴,要亲密爱侣间束发扫眉可算情意甚笃,更恨季承宁身侧竟立过旁人。 扳指内的机扩被主人碾压得嘎吱作响。 季承宁为他解开了头发,又拿起梳子。 这次他跪在崔杳身侧,微微凑近。 崔杳不由得屏息凝神。 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季承宁这个大活人。 “阿杳,”季承宁微微垂首,呼吸轻柔地打在头发上,掌中乌黑的发丝因他的动作摇曳纷飞,“你用的是哪家花油坊的茉莉水?” 70-80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 时间似乎有一瞬凝滞。 铜鉴中的身影缓缓转动,面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 崔杳的语气当真疑惑至极,“什么茉莉水?” 说着,垂头轻嗅了下手腕,神情愈发茫然。 季承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杳,看他镇定又不解,仿佛当真一无所知。 他定定看了崔杳几息,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季承宁移开视线,“无事。”手指擦过发丝,他跪立在崔杳身后,轻笑道:“我闻得阿杳发间有一股香气,还以为你擦了花油。” 崔杳笑。 铜鉴中,季承宁将他的头发细致地拢起,挽好,以玉簪固定。 手指无意地刮过后颈,轻,带着活人特有的温暖。 只短暂地肌肤相贴,却令崔杳如置身熊熊烈焰中,炙烤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都在颤抖。 铜鉴中,季承宁为他梳头发的动作亲昵,又熟稔。 他垂眸。 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浊气。 …… 二刻后,兖州街市上。 二人并肩而行。 街市不算大,十个铺子中有□□家门户紧闭,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阳光滚烫地洒下来,街市两侧并无栽种树木,连处阴凉都不见,镇日炎热,空气中有股尘土被蒸干的热臭味。 季承宁幅度很小地蹙了下眉,旋即面上又变作一片淡定。 崔杳看着他的小动作。 手指微动,突然从袖中扯出条锦帕,在季承宁鼻尖虚虚一晃。 簇新的帕子,不知崔杳用了什么香,上面笼罩着股似檀非檀,似兰非兰的幽雅香气,好像还撒了薄荷水,轻嗅一下,满口凉丝丝。 季承宁一愣,而后立刻明白了崔杳的意思。 他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崔杳的动作,唇角却含笑,“崔大人这是做什么?贿赂上司?” 崔杳亦弯唇,柔声问:“上司竟如此好贿赂吗?” 丝帕刮过鼻尖,有点痒。 季承宁皱起鼻子,可眼底笑意越荡漾越浓重,“旁人不行,”他二指一曲,将崔杳的手帕勾入掌中,“若是阿杳,”季承宁尾音刻意拖得长长,迎着崔杳认真的目光,戏谑道:“也不行。” 语毕,不等崔杳,大步向前走。 崔杳一怔,立刻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他竟也笑了起来。 季承宁环顾一圈,但见街市上开门迎客的多是米店。 他刚刚上扬的心绪瞬间下沉。 他选了家离自己最近的店铺,时局艰难,在破破烂烂的街市上,这米店装潢格外惹眼,足有三层之高,仿京中样式做了极精致的飞檐,屋顶俱用琉璃碧瓦,流光熠熠,华彩耀目。 他仰头,但见乌木牌匾上篆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錾金大字,曰:万年坊。 季承宁与崔杳对视一眼,一道迈入大门。 米店内很是闷热,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听到脚步声也懒得起身招呼,不过朝牌子努努嘴,示意来人自己看价。 季承宁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只见个半人高的木牌子,上面拿炭笔写着什么,大约是米价,但被擦了太多次,早就糊成一团。 “这位小哥,”季承宁笑容和煦,“米怎么卖?” 伙计不耐烦地抬眼,刚想问一句你不识字啊,视线扫过二人,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眼睛一亮,殷勤道:“两位郎君登门,小店当真蓬荜生辉。” 不提品貌,单看季承宁和崔杳这幅打扮,就知道是肥羊中的肥羊——呸,贵客中的贵客。 伙计噌地起身,“您二位要看看什么?” 季承宁笑,“来你们店自然是买要米。” 伙计瞧着季承宁贵气逼人,简直将养尊处优五谷不分这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殷勤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米也分胭脂米、碧粳米、珍珠米,”他蓦地压低声音,“再好些,更有御田里产的金玉米。”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面前一看就是富贵公子的季承宁却不为所动,只问:“还有什么?”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还有些没名字的杂米,不过都是平庸货色,配不上小郎君的身份。” 却不想,季承宁道:“我就要这样的杂米。” 伙计古怪地看着他,不过送上门的生意总归要做,语气不复方才热络,“杂米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一斤杂米五百钱。” 季承宁眼睛豁然瞪大了,“什么?!” 他倒吸一口冷气,满面震惊,下意识转向崔杳。 一千钱按官率可以换一两银子,五百钱就是半两。 一斤杂米竟然能值半两银子? 那杂米是喝仙露长大,吃了之后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吗?! “五百钱,”伙计又重复了一遍,见季承宁似有计较之意,态度更怠慢,懒散地回答:“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店的价格是整条街去最便宜的,乃是我们掌柜的看百姓可怜,自己从中贴补,不然哪里来的这样低的价,不信您去看看其他米店,那里的米面比黄金都不如什么了。” 季承宁脸登时一沉,“荒谬。” 他说的倒不是伙计,而是兖郡粮价高得骇人听闻,官府怎么没有出面平抑粮价? 这小公子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面色一沉,却透出股浓浓的凶煞气,伙计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米价也不是我们店定的,你觉着贵不买就是了,犯不着冲我……”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轻唤。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柜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驼着背的老太太,牵着个才到人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虽不大,却已知道帮长辈拎东西,祖孙二人皆提着柳筐把手,小姑娘见三人看过来,局促地后退了两步。 “哗啦——” 柳筐里的铜钱碰撞作响。 老太太赔笑道:“这米价昨日还是,还是四百七十钱,今日怎么就涨到五百了?” 伙计冷笑,“我上哪知道去,臭叫花子跑这要饭来了,也不看看我们万年坊是什么地方!”一面说一面拿手拼命扇着鼻子,好像嫌弃铜线腥臭,“有钱就买,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 “啪!” 话音未落,伙计只觉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了他的嘴,他口内先是一冷,而后冷风裹挟着剧痛,瞬间从门牙处扩散。 “啊啊啊!”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嘴,触手湿润黏腻,竟沾了满指鲜红。 伙计疼得面容扭曲,捂着嘴高声道:“快来人,砸场子的来了!” 崔杳将手轻轻搭在季承宁肩头。 季承宁顺手拍了拍他,好像在叫他安心,弄得崔杳既有些好笑,又…… 季承宁对那瑟瑟发抖的祖孙俩一笑,“无事。” 许是此人笑起来实在漂亮,她活了几十年都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的男人,又或许是这位小郎君身上自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老太太攥着孙女发抖的手,使劲搓了两下。 甫一开口,楼上瞬间窜下来三个高壮的大汉,墙似的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米店内投下一片阴霾。 而后又有三人簇拥着个文生打扮的锦衣人慢悠悠地下楼来。 “掌柜的,”伙计含糊不清道:“掌柜的救命,这四个贼人要强抢!” 小姑娘缩瑟了下,一下将头埋进奶奶怀中。 掌柜皱眉扫了一眼捂着嘴哀嚎的伙计,目光落在季承宁身上时却多停了几秒,满面不耐顿时化作和善的笑,“看小郎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为何要搅和我的生意呢?” 季承宁也露出三分笑,“我来非为闹事,而是来买米,拿,”他朝着柜台上的东西微扬下颌,“一千斤。” 掌柜看出那沾着血的“凶器”乃是个钱袋,笑道:“方才小郎君也听到了近日粮价,这点钱……”他嫌脏污,隔着手帕随意拎起钱袋。 钱袋系得不严实,随着他的动作,宝光摇曳,照得他眼睛都亮了。 掌柜面色微变,忙双手扯开钱袋,只见内里不是银两,而是骨节大小的金锭子,个个大小相等,金锭饱满规整,他手指有些发颤,翻开一块金锭,果然看见下面篆刻了两个极规整的小字。 是官号! 掌柜见多识广,焉能不知这金锭必是宫中赏赐的,神色惊变。 他心中惊骇。 兖郡这么个小地方几时有此等人物了,莫非……掌柜再度看向季承宁,见年龄对得上,骇然心说,莫非是那位季将军? 他躬身,语气软得都要化成水了,连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转脸,冷冷瞪了眼伙计,不知死活的东西,险些得罪了大人!他呵斥,“快去抬米,把最好的都拿来!” 祖孙俩人见掌柜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恨不得跪在那小郎君面前,又惊,又喜。 惊的是掌柜态度转变的太快,喜的是,好心为她俩出头的小郎君不会受责难了。 掌柜道:“郎君,这些米给您送到哪?” 季承宁拿扇子朝门口点了点,“那。” 掌柜诧异,“这……”犹豫几秒,“是,是,把米都给郎君抬到外面去。” 米皆拿十斤的小麻袋装着,不多时,就在店铺外堆出了个小山。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想跟出去看热闹,腿却吓得发软,米店门槛又高,她被绊得一个踉跄。 她下意识地闭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有什么东西按住她的肩膀,往后一揽,旋即稳稳地让她站在地上。 她睁开眼睛。 她先看见的是一只手,修长,洁净。 她犹豫地抬头,正对上季承宁的眼睛。 青年眉眼含笑,粲然得她好像闻到了,桃花盛开的香气。 她伸出手,扶住季承宁的手臂,迈过台阶。 “谢谢,谢谢郎君。” 季承宁一笑,他偏头,却见崔杳立在门槛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疑惑。 崔杳一动不动。 季承宁思忖几秒,试探般地向崔杳伸出手。 崔杳抓住他的手腕,越门槛而出。 季承宁:“……” 一道轻柔的声音划过耳廓,“多谢世子。” 季承宁干巴巴道:“客气。” 便转头对老妇人笑道:“阿婆,可还要买米吗?” 老太太犹豫道;“不知郎君要卖多少钱?” “京中米价是三十七钱一斤,此处不比洛京开销巨大,就,二十钱一斤,如何?” 老太太喜得都快掉眼泪,“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季承宁一把拦住她,眨眼笑道:“是我要谢阿婆照顾我生意。” 米店门口早围了一圈百姓,季承宁也不羞赧,乐颠颠地扬声道:“二十钱一斤,每人限量五斤!” 掌柜面色铁青,身旁的护卫欲要冲上前,被他一把拦住,咬牙呵斥道:“你要死别连累我!” 他死死地盯着正站在人堆内的季承宁,露出个冷笑。 朝廷特使又有何,天高皇帝远,他倒要看看,这位小郎君能靠自己支撑几日! 一千斤米卖得飞快,因百姓拿的多是碎银和铜钱,季承宁特意花半两银子买了祖孙俩的柳筐撞银两,又雇人把碎钱送回官署。 抬钱筐的是两个精瘦的少年人,各拿了季承宁两块碎银子,黝黑的脸蛋不知是晒的,还是什么其他缘故,从耳朵红到了脖子通红,都不敢抬眼看季承宁,忙抬钱跑了。 季承宁喜滋滋地把一块最完整的碎银给崔杳,“小侯爷赚着钱了,请你用午膳。” 崔杳捧场地鼓掌,“世子做生意简直陶朱再世,属下敬佩无比,不过……”他眼睛落在被季承宁夹在指尖的银两上。 “不过什么?” 他还以为崔杳要说些不可如此的话,不料崔杳柔声道:“不过这银两来得珍贵,属下不忍用之,”他朝季承宁伸手,季承宁下意识将碎银放到他掌中,后者拿手帕仔细地将银钱包住,放入袖袋中,“多谢世子。” 季承宁:“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还不等他发现不对在哪,崔杳已正色道:“当务之急是先平抑米价,不然鸾阳未平定,兖郡必先乱。”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我已给陛下递了折子,但京中目下还没有消息传回来。”碎银子的事情瞬间被他抛之脑后,“若……” “若京中迟迟没有回应,等只会误事。”崔杳自然地靠近季承宁,“倘世子信得过属下,属下或可募集些粮米,数目虽不多,但聊表属下之心。” 季承宁瞠目结舌,连崔杳玩他头发的动作都没注意。 “阿,阿杳?” 崔杳说什么?他说,他要出一部分米粮,用以平抑当地粮价? 因崔杳先前靠出军资得了个官位,季承宁毫不怀疑崔氏的财力,但是,但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是此事于崔杳而言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表妹当真心怀天下,毁家纾难,但,凭借他对崔杳的了解,崔杳此举,定还有所图。 可,那个所图之物,究竟是什么? 长发被崔杳一圈一圈地卷在指上,他欣赏着季承宁的表情,“怎么?” 但无论本心如何,崔杳此举既可安定人心,又可使地方不生乱,这样天大的好处砰地一下砸到季承宁脑袋上,砸得他都有些头昏脑涨了。 “我的阿杳,你莫非是上天看我仕途不易,来助我的神仙吧。”季承宁一下反应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崔杳,千言万语欲说出口,然而郑重的感谢对上崔杳的视线又被生生咽下,其中缘故,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于是他满面轻松的笑,喜滋滋地晃崔杳的袖子,“来日我回京,必为阿杳请功。” 崔杳似笑非笑:“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世子向皇帝表功。” “不为功劳?”季承宁眼睛愈发亮,亮得崔杳几乎想要躲避,可又移不开视线,喉结一滚一滚地,期待着季承宁的下文,“那就是阿杳心怀天下,不求报偿,”季承宁拱手,“失敬,失敬。” 崔杳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才道,“罢了,世子说是,就是。” 季承宁又轻轻扯了下崔杳的袖子,“阿杳为国为民之心实在可贵,但我不可将千斤重担尽数压在阿杳身上。” 崔杳看着季承宁的脸,目光极专注,又含着,有几分痴惘。 世子说,什么? “你且等着看,”季承宁勾唇,露出个煞气十足的微笑,“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多少,都得给本世子吐出来。” 崔杳视线缓慢地转动了下,强迫自己不在季承宁唇间留恋不去。 “是。”他不知自己应答了什么,只听见自己轻得几乎湮灭在喧嚣中的声音。 等等,喧嚣? 季承宁猛地转头。 一队人马正在砰砰砸门,一面砸一面气焰嚣张地喊道:“给老子开门!大人说了,你们今日就算全家都死了也得开门!” 季承宁皱眉。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摸到火枪。 于是崔杳贴心地为世子解忧。 只见他袖子轻动,有什么东西滚入掌中,下一刻,寒光倏地闪过。 砸门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砰!”一道凉意擦过脖颈,狠狠钉在门上。 他好像魂魄离体一般,怔怔地看着那把匕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霍然转头,正看见季承宁与崔杳。 季承宁目瞪口呆。 表妹有这样的身手,当时是怎么被他一把火枪震慑住的? 但目下事务繁忙,季承宁来不及细想。 那人见他们两个身边并无侍从,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狞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你可知道我奉了谁的命?!” 季承宁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他居然心平气和地问出:“哦?你仗了哪个畜生的势?敢滋扰百姓。” 那人狂笑,“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奉的乃是季将军的命令,就是昨日才率大军前来平叛,目下最得圣心的宠臣、重臣,季承宁季将军!”—— 作者有话说:季承宁(指自己):我吗?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 饶是季小侯爷已经碰见了不少厚颜无耻,奇形怪状的官员,都被此言惊得愣了几秒。 谁指使的? 我?! 不待季承宁开口,不远处先传来一声暴怒的呵斥,“该杀的混账,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还指挥着手下砸门踹门,嚣张跋扈得将眼睛长在脑袋顶的男人猛地缩瑟了下,登时换了副殷勤面孔,小跑上前,讪笑道:“大人,大人这里有刁民闹事,属下只是代为教训教训。” 季承宁偏头。 说话的是个青年人,长得颇清秀白净,着一身深青官袍,脸色难看得几与衣袍同。 有些眼熟。 他心说。 此人一打岔,季承宁刚升起的怒火登时散了大半。 崔杳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在他耳畔轻声道:“回世子,此人昨夜在宴会上,应是张郡守的属下。” 围观的人大约是认出了那官员的身份,顿时提了东西,慌慌张张地散去。 临走前,有不少百姓朝季承宁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拜,方才与季承宁说话的小姑娘快速地往季承宁手中塞了个小东西。 季承宁一愣,低头一看,乃是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以黄线绣着福纹,用料虽不起眼,但针脚极细腻,边角微微有些湿润,显然被主人攥在手里许久了。 季承宁扬了扬唇。 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时不时地偷偷回头看季承宁的反应,见这打扮得极富丽的漂亮哥哥并无嫌恶之色才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季承宁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小姑娘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溜小跑追上奶奶。 季承宁将平安符小心地放入袖中,一抬头,崔杳竟还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夺目日光下,他露在外头的皮肤游魂一般的白,毫无血色的白就显得眉宇格外深,酽得泛出鸦青。 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甚至看得清崔杳唇瓣的纹理,许是因为太干,下唇隐隐渗出点血色。 见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等自己回应,季承宁忽起了逗弄的心思,“阿杳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记性,合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呀。” 尾音引逗地上挑,腻得崔杳几乎都要尝出了甜味。 崔杳抬眼。 视线相撞,季承宁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羞赧退避,因而桃花眼中先浮现出了三分得意。 崔杳平心静气地反问:“我倒是想做状元郎,却不知世子愿不愿屈尊降贵,去做状元娘子?” 什么玩意?! 季承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杳。 比起崔杳话中的调戏之意,季承宁更惊讶的是,表妹居然会回嘴! 还回嘴得这般游刃有余。 但若季小侯爷愿意低头仔细端详一番崔杳,就会发现自家表妹的手指早把扳指攥得死紧,连胸口的起伏都比平日快上几分。 他心思转得飞快,季承宁那句本世子且等表妹考上状元八抬大轿地来娶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 “啪!” 季承宁一下转头。 崔杳目光依旧黏在季承宁脸上,眉心在季承宁看不见的地方紧紧蹙着。 没眼色的东西。 他冷冷地想。 扳指内的机扩轻微作响、震颤。 他看向二人的脖颈,似乎在寻找更好下刀的地方。 青年官员反手给了为首的砸门人一耳光,“混账,我先前是怎么同你说的?我说你请店家开门,务必莫要影响民生,倘店家不开亦不强求,谁教你砸门滋扰的!” 那人被扇得眼冒金星,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捂着脸连连道;“小的不懂事,小的做事没分寸,猪油蒙了心,请大人责罚!” 青年官员冷笑道:“今日就算我想饶过你,季将军明察秋毫又岂会容得下你这等人?”他大步上前,端得是义正词严,“将军,这混账东西下官已经教训过了,若大人觉得还不够,下官立刻将此人绑了,听凭大人发落。” 季承宁摆摆手,笑道:“一点小事,何必动刑。” 青年官员显然没想到季承宁竟然这样好说话,惊愕地看着季承宁。 然而下一刻,季承宁继续道:“只是我方才听他说,他是奉了本将军的命?你抬起头来,”他的语气愈发和煦,“让本将军看看军中有没有你这号人。” 明明是温和至极的口气,可砸门人但觉双膝一软,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他。 他磕头如捣蒜,惊恐道:“将军,小的有眼无珠竟不识将军大驾,小的只是,只是……” “就是借着本将军的声名欺男霸女罢了,”季承宁微微笑,和善地问:“你抖什么?” 砸门人重重叩头。 血与尘一道飞溅。 季承宁眼皮半掀,直接对那青年官员道:“你叫什么?是几品官员?” 青年官员脸涨得通红,“回将军,下官姓霍单字闻,从六品。” 昨日敬酒时他明明已经报过名姓官职,这位季将军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当真是,贵人多忘事。 崔杳目光在此人脸上一闪而过。 “从六品,”季承宁目光落在他官服上,后者立时紧绷地站直,“从六品每月俸禄二十两。” 霍闻愈发忐忑,“是,是。” 季承宁和颜悦色,“你知道现下米价是多少钱一斤吗?” 霍闻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回将军,下官家中事务都由奴仆打理,下官不知。” 季承宁态度观之万分可亲,赞同道:“也是,公务繁忙不知俗务亦理所应当,”霍闻听得已是汗如雨下,恨不得和砸门的人一道跪在地上,“本将军告诉你,今日米价,纵然承这些个宅心仁厚的掌柜的贴补,也要五百钱一斤,你一个月的俸禄只够买四十斤米,还要养仆从,日子过得应该很艰辛吧。” 汗水洇湿了绸服,厚重而湿润地贴在身上,霍闻几乎要喘不上气了,“是……”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听闻季承宁轻笑,生生咽了回去。 “是下官失察,下官无能,将军千万不要生气。” 季承宁笑道;“本将军为何要对你生气?粮价如此昂贵,霍大人以这般微薄的俸禄尚能养活全家,本将军都要为之动容,恨不得为大人表功。” 霍闻心口跳得几要呕吐。 他从未觉得太阳这样热过。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肌肤,烫得他发抖,好像那不是再娇贵不过的绸缎,而是烧红的烙铁。 霍闻双膝发软,“下官,下官不敢。” 他再也站不住,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季承宁刚要伸手,不想有人居然比他更快。 一只苍白泛青的手狠狠扣住霍闻发颤的肩膀,将他往地上一按,迫使他站定。 是崔杳。 霍闻惊悚地瞪大眼睛。 这只手太冷,炎炎烈日下也透着股寒气,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看见一张早化作白骨的鬼脸。 他颤声道:“下官不敢。” 季承宁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崔杳。 “霍大人,你回去和张郡守说一声,告诉他,本将军要他商议出一个平抑粮价的章程,若成,朝廷自有封赏,若不成,”他顺手拍了拍霍闻白净的脸,“本将军扒了他的官服。” “嘎巴。” 霍闻被肩膀上毫无防备加重的力道捏得面容本能地扭曲了下。 但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只听到了面颊与季承宁掌心接触发出的啪啪声。 华贵馥郁的香气随着季承宁的动作逸散到鼻尖,可他只觉得窒息。 力道不重,却足以令他心惊胆跳、肝胆俱裂。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叠声道。 然而背上那种附着了什么的恐惧却没有减退。 他余光小心翼翼地向后瞥。 只有一个,人。 可,真的是人吗? 模糊的余光内,比起人,他更像是一片苍白的影子。 高挑的、阴冷的、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非但没有削减他身上的寒意,却更显出了无边的阴森。 季承宁朝崔杳略一扬下颌。 崔杳移开手,安静地走回季承宁身后。 恐惧弥漫在在场官员心中。 见季承宁和崔杳要离去,众人忙道:“恭送将军——” 季承宁与崔杳并肩而行。 他心事重重,因而没有留意,崔杳暗沉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注视。 “世子。”崔杳话音轻轻。 季承宁止住脚步,偏头看他。 “把手给我。”崔杳轻声细语道。 季承宁有些纳闷。 但崔杳神色认真无比,季承宁只当他他有正事,就乖乖伸出手,送到他面前。 崔杳二指圈住季承宁的手腕。 肌肤相贴,冰得季承宁一个激灵。 怎么大夏天表妹的手还能这样冷! 蛇似的冰凉有力,被鳞片覆盖的蛇身,温柔而不可抗拒地缠住他。 缓缓收紧。 而后,崔杳另一只空闲的手拿起帕子,以指压住丝帕,仔细地擦拭过季承宁的手——刚刚拍霍闻脸的那只手。 从指尖,轻柔细致地擦拭到手腕,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连指根都要被反复擦磨。 光滑的帕子擦过指缝,腻痒得季承宁头皮发麻。 淡而幽寂的香气严丝合缝地将季承宁包裹。 “好脏。”崔杳柔声说。 柔和,但分外阴阴测测。 这话若被寻常人听了恐怕要寒毛直竖,可季承宁与朝夕相处不知多少日月,早就习惯了表妹偶尔的异样。 季承宁故意凑近了点,“我脏?” 满眼热烈粲然的笑意,恍若倏地,将一树灼灼桃花送到崔杳鼻尖。 甜香好像形成了实质,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下。 崔杳不答,只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看。 他不说话,季承宁却难得有耐性,亦不开口,也学着崔杳的样子盯着崔杳看。 他今日才注意到,表妹睫毛很长,但并不卷翘,密密匝匝,凌厉得刀片似的,崔杳浓密的眼睫沿着眼部弧度分布,天然地形成了道姣好的线条,简直像是能工巧匠剪齐后贴上去的。 更不似活人。 是观宇中精雕细刻的神像,可被野精怪占据了身体,漂亮是漂亮的,却,鬼气四溢。 长睫好像被目光灼烫到,轻轻颤了下。 季承宁弯唇。 恶劣的性子又上涌,季承宁笑道:“好吧,既然表妹觉得我脏,”他似要拿开手,可还没等抬起就被崔杳一把扣住,“我离表妹远些就是了。” 空闲的手贴着心口,用力下压,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随着主人的动作陷下去一小块,含笑盯着崔杳看,口中却道:“表妹,好伤我的心。” 把装模作样都要写在脸上了。 可崔杳移不开眼,抿了抿唇,轻轻吐出三个字,“你不脏。” 季承宁不依不饶,“那表妹在擦什么?” 热且湿的气息扑在唇角,崔杳忍到了极致,再克制不住地怒了,一小下。 他口不择言地问:“世子为何非要去碰霍闻的脸?” 说完又后悔,只觉自己语气太不好,质问一般,不敢看季承宁,长睫剧烈地颤了好几下。 季承宁根本没看出来崔杳的“怒气”。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点尴尬,总不能说自己习惯如此,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干巴巴道:“手痒。” 崔杳忽地俯身。 黑影覆盖,季承宁本能地想躲避,然而手腕在崔杳手中,根本动弹不得。 崔杳比他高,这么低下头时就格外,明显。 居高临下。 季承宁埋怨了下:表妹垫那么高作甚? 洁白的面颊近在咫尺。 季承宁扬唇,“真让我碰?” 崔杳点头。 季承宁伸手。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看季承宁屈指。 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作者有话说:复活了,谢谢老婆关心。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 本日,入夜。 郡守府书房烛火长明。 烛火下,张问之面色阴沉,“季……季将军说要本官平抑物价,否则唯本官是问这话时,你觉得,是当真还是玩笑?” 霍闻方才已将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遍,说得口干舌燥,闻言苦着脸道:“是当真的,下官就算瞎了眼睛也看得出此言不虚,大人,该如何是好啊?” 张问之深深皱眉,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饮一口。 他不说话,书房中其他人先坐不住了,道:“大人,粮价虽贵,却是我们费了千辛万苦,连命都险些搭上去运回来的,岂能因为季将军一句话就降价?我等身家性命俱压在上面,还望大人为我们做主!” 此言既出,原本氛围压抑的书房顿时沸腾,如冷水如沸油,噼里啪啦地作响。 众人七嘴八舌道:“季承宁不是来平定鸾阳叛军的吗?兖郡的粮价就算涨到天上去和他有什么干系,未免多管闲事了!” 有人不屑道:“哼,以下官浅见,那季小将军,”他重重咬着小字,“并非为了彻查,鸾阳局势未定,军队尚且要驻扎兖郡,他怎么敢节外生枝,无非是嫌弃我们的孝敬不足,想再要些好处罢了。” 话音未落,有官员立时赞同道:“诚如孙大人所言,京中特使经年来了不知凡几,哪次不是冠冕堂皇地说要彻查,哪次,不都……”他意味深长一笑,“好名、好财、好色,但凡是人总有所好,我们投其所好,还怕他不与我们行方便吗?” 张问之神色稍霁,他沉默几秒,却道:“不过,这位季将军声名在外,他于富贵并不动心,行事无所顾忌,反倒有些,”白齿开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疯癫。” 陈崇摇头,“他若真恣意放纵,全然无所顾忌,昨日断然不会去赴宴,我倒觉得,这不过是季承宁沽名钓誉哄抬价码而已。” 张问之思量几秒,对霍闻道:“我等下给季将军写拜帖,由你交给季大人。” 霍闻道:“是!” 张问之倚着凭靠,儒雅的面容上划过一抹厉色。 若季承宁愿意坐下来谈,那自然好,若他执意撕破脸,他也不惧。 难道独季承宁一个出身显贵,他们在京中又岂无人? 半个时辰后,霍闻携着拜帖,毕恭毕敬地到了中州军驻地,他道明来意,却没见到季承宁,只一个自言姓李的军官道将军事务繁忙,由他转送。 霍闻心中不满,但面上不漏端倪,笑道:“多谢李大人。” 拜别而去。 李璧则将文书送到季承宁案头。 小侯爷正叼着笔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间隐隐露出猩红的软舌,灵巧地卷动,把毛笔晃得墨汁四溅。 有一滴许是溅到了他的唇角。 小小的一点,本该不引人瞩目,然而季承宁唇瓣殷红,那点墨色就显得格外明显。 却又不显突兀,不像脏污,倒如一颗唇边小痣。 诱得人想去舔吻,拿唇舌试探,究竟是,墨痕,还是季承宁肌肤的一部分。 李璧不敢多看,忙低了头,“将军。” 季承宁眼也不抬,含含糊糊道:“放那罢。” 李璧放下文书,快步悄然离去。 留季承宁在桌案前啃毛笔薅头发。 眼见下属身影消失不见,季承宁立刻就坐不住了,软绵绵地往案上一趴,下巴紧紧压着宣纸,“写不出。” 这句还像人话,下一句,小侯爷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恨不得满地打滚,呜呜咽咽地哀叫,“写不出,当真写不出!我这份折子倘送入宫中,吏部尚书得骂我三天三夜,”他倒不是怕挨骂,而是挨骂了还要不到钱,那他不是白被骂了!“阿杳……” 活像只吃不到好吃的就撒娇耍赖的小狗子。 崔杳一面整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一面柔声道:“那便不上折子,一切由属下来想办法。” 他余光瞥到季承宁脸上与唇线齐平的墨痕,动作稍缓。 “那可是赈灾粮,”季承宁揉着眉心,勉强撑起身体,“全要你出,崔氏莫非有座金山不成?” 崔杳目光依旧落在那点痕迹上。 随着主人说话,牵动嘴唇,墨色也晃动轻颤,好像在引逗着人拿手去触碰。 崔杳垂眸。 “唰啦。” 被攥紧的纸张发出一阵震颤的脆响。 “嗯。” 季承宁睁大眼睛,“嗯什么嗯!” 崔杳好像才回神,茫然地与季承宁对视,“嗯?” 素来泠然若寒泉的眸光此刻有些迷蒙,一点威慑力都无,季承宁看得好气又好笑,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崔杳张口欲言,可季承宁本无意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翻开拜帖,迅速地扫过全文。 越看,唇角越上扬。 只是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待看完,季承宁冷笑了声,将轻飘飘的拜帖往崔杳手中一塞,“喏,你看看。” 崔杳垂首。 只见拜帖上张问之先恭恭敬敬地胡扯了一堆诸如大人安康下官受宠若惊的废话,东拉西扯一通后才进入正题,大意是说,大人要求的事情下官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事情复杂,书信上说不清楚,若大人愿意,请明日午时二刻来琼园一叙,下官等扫榻以待云云。 “你以为如何?”季承宁双手环胸地靠着,面上冷笑还没散。 “属下以为,”崔杳温声接口,他一面回话,一面拿起手帕,倾身凑近,指尖被帕子裹着,顶出一个凸起,将墨痕轻轻拭去了,“世子不会去。” 季承宁刚想说崔杳太腻歪了,要偏头,却被按住肩膀。 崔杳动作极轻,比花叶划过面颊都不如,却,不容抗拒。 长发洒落,有几根擦过季承宁的肩膀。 好像蛛丝,温吞细腻,慢条斯理地,将他牢牢地包裹。 季承宁欲抱怨,奈何表妹自然地将话题引到正事上,他只得哼笑道:“不去,但也不完全不去。” 张问之定下时间地点,就是要占据主动权,季承宁岂能让他如意。 四目相对,内里的情绪崔杳看得分明。 于是崔杳扬唇,季承宁也跟着笑了起来。 嘴角才勾起,季承宁忽地收敛笑意,正色道:“阿杳,莫要再随便这样,”他点了点面颊,“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崔杳眸光倏地一暗,却柔声细语道:“让谁看见了不成体统?”他不退反进,白日束好的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在季承宁胸前晃动擦磨,“还是说,世子不想让某人看见?为何?” 季承宁:“……” 他其实只是想说成年男女之间应有边界,他和太子两个大男人相处时也没摸对方的脸啊! 奈何表妹拿他那双好看到了渗人地步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恨不得将眼珠黏在他身上。 可眸光又不凌厉,温温和和地看着他,长睫幽幽地颤,莫名地叫季承宁品出点可怜。 季承宁:“罢了。” 崔杳声音发沉,“什么罢了?” 手指碾压指环,尖锐的花纹受力重重烙在皮肤上。 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蓦地顿住。 因为季承宁将脸凑到他面前。 漂亮张扬到了极致的眼中含着三分歉意,七分笑意,神采太飞扬,清光意气风发地流转,好看得人喉头都发痒。 他笑着说:“好表妹,是我说错话了,你莫要恼我。” 崔杳身体僵硬得要命。 离得太近,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掠过他的鼻尖。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怎么会不恼? 崔杳现在简直生恨,恨不得将季承宁拽过来,手指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低头,只能与自己唇齿贴合,被动得承受自己所施加的一切,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成体统! 他怎么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旁人! 季承宁疑惑地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表妹。 “听话,”季承宁将脸乖乖送到对方手中,“我让你擦,好阿杳,别恼我了。” 青年人身上少有有肉的地方,脸颊勉强可算一处,贴到掌心,两腮的肌肤捏起来软而热,手感好得要命。 手指微微用力,嵌入肌肤,留下道圆润的红印。 季承宁轻嘶了声,却没有动弹。 乖巧地,承受着崔杳施加给他的一切。 包括疼痛。 如此信赖,如此不设防备。 季承宁自觉哄人这招百试百灵,可表妹非但没被哄到,反而看起来更生气了。 他眼珠颜色淡,血丝就更明显,蛛网似地缠绕在半透明的眼底,狞丽,又漂亮。 季承宁心口蓦地动颤。 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崔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抽回手,拂袖而去。 或者,用逃来形容更恰当。 季承宁:“……表,”他盯着崔杳唰地消失的背影,干巴巴地说完:“表妹。”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他表现得太过轻薄,吓到阿杳了? 季承宁觉得很有这个可能,遂下定决心,一定要同表妹保持恰当的距离。 他深深点头。 …… 翌日。 众官员齐聚琼园。 说是官员其实也不完全恰当,在场诸人虽都有官职,但大多数主业仍是商人,捐官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与官服做生意。 烈日高照,众人所在的正堂却凉若初春。 半人高的冰缸置正堂四角,婢女以羽扇轻扇,脂粉香、甘甜清冽的果香还有冷气混杂在一处,虽处夏日,可没有分毫不适。 诸官员先前还有些忐忑,不过见四下都是自己人,不多时就放松下来,闲谈饮茶,只不提正事。 他们无一不是有耐心的人,然,冰缸中的冰渐融,直至碎冰漂在水面上晃动,也不见侍从通报。 “大人。”有人看向张问之。 “大人!” 侍从小跑进来。 众人忙起身,屏息凝神地候着,方才放松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张问之皱眉,“季将军来了?” 侍从慌张道:“回大人,季将军差人传话,请诸位大人立刻去观天观叙话!” 众人哗然。 “怎会如此?” “这季承宁也忒……” 张问之寒声道:“闭嘴。” 整个正堂瞬间阒然无声。 张问之面上的阴冷转瞬即逝,他偏头,朝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众人笑了笑,“既然将军下令,我等岂敢怠慢,走吧。” 众人虽心有不甘,但不敢忤逆,“是。” 只得上马车,迅速地驶往观天观。 观天观虽名为观天,实际上并不大,因身在内城,甚至说得上窄小,入了正门便是一七尺长七尺宽的空地,内物一棵树木,也无凉棚、遮蔽,只在不远处有一个小房,权作正殿。 白花花的石板在太阳的炙烤下几乎要冒热气。 众人才从冷热合宜的琼园出来,乍入这么个穷酸的地方,连脚都不知道放在哪。 热汗自额角滚落,滑入眼中,蛰得张问之眼睛生疼。 他们养尊处优久太久,才站了片刻,面色就涨得通红,满脸被炙烤出的油汗。 汗味与华贵的龙涎香混在一处,形成了股热腾腾的,如同生烤猪肉一般的腥臊味。 张问之低声对侍从道:“去门口守着,倘看见车马来了,立刻来报我。” 侍从忙领命而去。 就在此刻,忽闻得阵阵异响——“哒、哒、哒。” 整个观内瞬间落针可闻。 是,马蹄塌地的声音。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忙要上前,张问之见状轻咳了声,他们方如梦初醒,整理了一番衣冠,方矜持地走出观门迎接。 却见不远处一道漆黑的潮水蔓延而来。 众人睁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地望过去,原来那被他们误解成潮水的东西,竟是,精铁制成的甲胄。 甲胄颜色黝黑,即便再刺目不过的日光下,依旧阴沉肃杀。 健壮的马腿塌地,声音由远及近。 一下,又一下,好像踩在了众人的心口上。 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 风驰电掣间,为首的军马竟已疾驰到眼前。 炽热的风裹挟着腥气倏然逼近!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 离得太近,他连军马每一根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马鬃上,如墨般的乌黑与洁净至极的白贴合,幽青的血管附着在手背上,线条无一处不精致好看,却又,异常有力。 这是一只,拉得动硬弓,挥得起重剑的手。 热风拂面,他先闻到了一股淡而腥的味道——是血黏在在铁器上的味道。 张问之毛骨悚然。 “咴——” 马长嘶一声,他猛地后退两步。 马蹄烦躁似地塌地,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张问之喉结紧张地滚动,下意识抬头看季承宁。 青年人逆光御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眼神,却看得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却令张问之如坠冰窟。 他是来杀我的。 来杀,我们的。 张问之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明明是赤日炎炎的天,他浑身发冷,几乎要站不住。 季承宁不敢,季承宁就算视他为蝼蚁,但他的姨夫是兵部尚书,哪怕看在兵部尚书的面子上,季承宁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法不责众,就算他季将军心中真有滔天怒火,难道真的能将这么多人都杀干净吗? 他不敢,他不敢! 张问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呼吸愈发急促。 众人方才还端着架子,却见为首的张大人抖若筛糠,面色皆微变。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问之拱手,朝季承宁深深见了一礼,“下官张问之率兖郡官商恭候将军。” 再开口,声音竟已经哑了。 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躬身见礼,“下官恭迎大人!” 季承宁勒马。 白花花的阳光洒落,那乘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人仿佛尽得上天优容,光影在他身上流转,刺得人眼睛生疼。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诸位大人多礼,”季承宁下颌微扬,“让大人们久等了。” 他话音天然含笑,温存而缠绵,叫人不由得放下防备,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有心情,也没有敢欣赏这位将军的多情。 “不敢,”张问之垂首,毕恭毕敬道:“将军公务繁忙,我们能够在此等将军是我等的荣幸,岂敢妄称久等?” 此言既出,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快。 季承宁身份高不假,但未免太桀骜了,连三皇子殿下都礼贤下士,待他们彬彬有礼,季承宁再尊贵,难道越得过真正的皇子龙孙? 更让他们不舒服的是,季承宁居然毫无愧色地应了。 他下马。 张问之殷勤上前,“将军请。” 季承宁一笑,扬声道:“众将士听令,守好道观大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入!若有人敢擅闯,不问缘由,有先杀后奏之专权!” 那片如同乌黑潮水的铁甲下发出斩钉截铁的回应:“是!” 众人惊惧不解地望着季承宁。 张问之深吸一口气,“将军,这……” “我与张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与大人多聊聊,”季承宁一把抓住张问之的手腕,很开怀似地将他往空场领,一面热情地拉着他,一面笑道:“又怕有人没有眼色地打扰,大人不会介意吧?” 崔杳长得罕见的睫毛颤了下。 张问之嘴里心里都发苦。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后背,又湿又黏,张问之赔笑道:“能陪将军,是下官的荣幸。” 他满面堆笑,连眼尾的细纹都菊花似地炸开了。 殷勤至极,连被调教得温驯得体的娼妓怜人都不会比此刻的张问之更谄媚。 崔杳闻言眼皮半掀,看了眼张问之,又平静地收回视线。 好冷!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挡住后颈的欲望。 众人先后进入空场。 一直躲在内门看热闹的小道童被师父拍了下,吐了吐舌头,忙抱起早就准备好的蒲团颠颠送过去。 “大人。”小道童细声细气地唤他。 季承宁笑,“多谢。” 先取了一个给崔杳,自己方又拿起一个。 布面半新不旧,但是极干净,极厚实细致,显然编织人极用心。 张问之紧随其后,也朝小道童笑了笑。 蒲团是拿干苇草编织的,正面缝了一层蓝灰色的土布,硌得张问之手掌生疼。 众官员平日养尊处优久了,免不得嫌蒲团粗糙,奈何季承宁已安稳地跪坐下了,他们面上不敢流露出丁点不满。 被硌得倒吸一口凉气也能生生吞咽下去。 崔杳规规矩矩地跪坐下,腰背挺立如竹,但丝毫不显刻意,好像这些雅正的规矩章法已经深深篆刻进他的骨血中。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在蒲团上,一条腿曲起,胳膊懒洋洋地撑在膝头,虽散漫,却自有三分别样的风流洒脱。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承宁。 烈日如火。 众人坐在蒲团上但觉如同置身碳炉,烤得皮肉发疼,满头满脸热汗,一呼一息间沉重而迟缓。 季承宁余光一瞥,正落在身侧的崔杳脸上。 后者脸上一滴汗都不见,好像是拿整块冰精雕细刻出来的。 季承宁啧啧称奇。 不过身上太凉到底不是好事,说不准是隐疾,不若请之前给殿下诊病的医生再给阿杳…… “将军,”陈崇先开口,“敢问将军召下官们过来,究竟有何章程?” 季承宁看了他一眼。 不以为忤,反而弯唇,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请诸位襄助。” “将军请说,倘若下官等能为将军解忧一二,便是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话一说完,张问之久皱眉看了陈崇一眼。 陈崇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张问之固然明白陈崇犯下滔天大错盼着讨好季承宁让他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几句,但,季承宁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帮他的,与虎谋皮乃是自寻死路! 季承宁笑,“诸位大人不必紧张,不必诸位为我舍生忘死,”他环顾了一圈紧张的众人,“只需要取些诸位的身外之物。” 果然是要钱。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听到季承宁的目的,张问之姿态都放松了不少。 他亦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开口,下官便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他压低声音,“只是,此处不是好的说话所在。” 季承宁抬眼,“朗朗乾坤,诸神面前,”他一挑下巴,示意张问之向正殿内的神像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所在了。” 张问之语塞。 季承宁是不是听不懂话,行贿这种事,这种事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除非…… 张问之心中蓦地升起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听季承宁道:“不知诸位大人去街市上瞧过粮价了没有?一斤大米五百钱,比黄金都不差什么了,不知在场诸位一月俸禄几何,能换几斤粮食?” 在场诸人无一个靠俸禄过活,皆讪讪无言。 心中却很是不满,他季承宁明明是在平定鸾阳叛乱的,现下叛军的头颅没看见砍下来一个,倒来管这些闲事。 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沉了,“这样贵的粮价,寻常百姓就算卖儿鬻女亦支持不了几日。” 一官员低微地嘶了声。 他紧张地抬头,见无人注意,又将头迅速低了下去。 他方才手一直压着蒲团,翻开手掌一看,但见掌心压得通红,最深处已经泛紫了,连手都被硌成这样,不知膝盖得伤成什么惨状。 待回府了,得叫小绵儿多给他擦擦药。 一点笑纹浮现在唇边,转瞬即逝。 整个空场寂静无声。 季承宁拱手,真挚道:“诸位大人倘若能拿出一二解救百姓。本将军感激非常。” 张问之掐一把拉住季承宁的手臂,“下官等不敢受将军的礼,”季承宁态度出乎他意料地温和,想想也知道,季承宁就算再张狂,也不敢在地方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他脸上的笑容不得有真切了几分,“将军为国为民,下官等又有何惜?” 地方有灾变时,除了朝廷赈灾外,也会要地方官员、大户、豪商出钱出粮,不过上下沆瀣一气,国法在上,下面自有应对,真正能落到百姓手中的,有十中二三已是格外开恩。 众人明白季承宁的意思,愈发放松了。 季承宁到底年岁小阅历少,方才弄那么大阵仗,他们还以为要抄家呢。 崔杳眸光一冷。 季承宁余光瞥到表妹沉得快要滴下水的脸色,以为他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的场合,朝表妹微一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问之方才出了一身的汗,手指湿冷,五指紧紧地贴着季承宁的手臂。 夏衣单薄,季承宁几乎感受到了点冷潮的湿润。 这感觉很不舒服,他微微蹙眉。 如同摸到了久久不晒阳光的空屋内的苔藓,潮湿,黏腻。 让人作呕。 张问之笑道:“本官是兖郡之首,就抢在诸位同僚之前,”他沉思几秒,壮士断腕般地扬声说:“本官出——一千两!” 他方才摆开了架子,众人只当他要出个几十万两,听到这个数字顿时放心,有人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众人扭头,笑的那人道:“下官不敢居大人前,下官出八百两。” “我也八百两!” “那我五百两!” “四百两……” …… “下官官职低微,”一个盐商笑道:“亦不敢争先,只得出二百两,赈济灾民。” 气氛火热,众人玩乐一般地喊价。 自始至终,霍闻都不敢出声。 他眼含忌惮地看着季承宁,紧张太过,喉咙干哑得发疼。 有人推了推他,“霍大人,你要出多少啊?依下官看来,五十两差不多了。” 霍闻面色惨白,摇头不语。 对方却不依不饶,低声笑道;“怕什么?别说那位,”他朝季承宁的方向撇了撇嘴,“不敢动手,就算敢,法不责众,我们不过跟着张大人行事,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们。” 不…… 霍闻心说。 他与季承宁不过数面之缘,却隐隐能觉察到,在季承宁那,绝无法不责众之说! “霍……” “一千两?”季承宁开口了。 那人话音瞬间顿住。 霍闻心一松,而后霍地绷紧。 季小将军的声音听起来慢条斯理,心平气和。 张问之笑道:“是。”他默默算了算,又补充,“在场诸人的银钱算一算,已有五千之多。” 五千? 五千放在兖郡只够买一万斤粮食,而兖郡内百姓足有数万人,分给每个人吃一日都不够! 季承宁笑了起来。 他骨相锋利,又覆盖了一层秾丽艳美的皮囊,与温香软玉四字毫无干系。 眸光利利地扫过来,清凌得恍若刀光。 霍闻心口狂跳。 好像已经看到了,这把“刀”毫不犹豫砍断他脖子的场景! 他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笑的弧度。 美人近在咫尺,可在场官员无一个敢多看,甚至,在听到季承宁的笑音后猛地低下头。 张问之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将军可是觉得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们还能再加些。” “五千两,好好好,”季承宁抚掌笑道:“好得很呢,诸位慷慨解囊,毁家纾难,本将军实在钦佩。” 他话音带笑,一双桃花瓣似的眼中却已经冷意凛然。 崔杳悄无声息地,将手压在刀柄上。 在场诸人只有一直盯着季承宁和崔杳的霍闻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 崔杳眼中除了季承宁外空无一物,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后者的一举一动,来,做出反应。 无论是杀人,还是什么其他大逆不道的事情,好像只要季承宁开口,霍闻毫不怀疑,崔杳就会绝无怨言地将之付之实践。 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 霍闻一阵恶寒。 一官员见季承宁还算好说话,便大着胆子插嘴道:“将军,非是我等不愿意出钱,而是,而是我们也有难处。” 此言既出,立刻有人应和道:“是啊将军,自从鸾阳叛军占据城池,鸾阳有不少百姓逃到了兖郡,下官得安置、防治疫病,还要提防着有无细作,忙得实在顾不上其他。” “将军,下官等已经竭尽全力了,”张问之长长叹息,“下官为了不让朝廷费心,连免赋税都只求了一年的恩典,按照成例,以往郡县受灾,都是免三年的赋税。” 季承宁被这番厚颜无耻之言生生气笑了。 张问之申请只免一年的税是为了讨好上官,现下居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是为了不让朝廷费心! 陈崇接口道:“将军,事态紧急,虽然是我等无能,但……”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季承宁冷声截断,“确实是你们无能。” 陈崇被噎了一下,面色由红转青。 季承宁霍地起身。 袍角在半空中割出一道凌厉的线,众人被吓了一跳,立时不敢再多言。 季承宁扬声道:“李璧,把本将军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众人无不紧张地看向李璧的方向。 但见个英气的青年军官双手捧着本厚厚的册子进来,毕恭毕敬地奉上。 季承宁抓起册子,“嘉平十六年五月,兖郡大灾,朝廷拨银两十五万,粮食二十万石,免去一年赋税,”他寒声道,他看向面色惨白如纸的张问之,“张大人,本将军且问你,银钱和粮食何在?” 张问之不想季承宁竟调出了去年的旧文书,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赈灾业已用尽了。” 季承宁再按耐不住怒火。 自从为官之后,季承宁觉得自己的脾气实在太好,太收敛了,以至于这些个畜生都敢蹬鼻子上脸! 城外层层叠叠的尸坑与衣衫褴褛,衰弱得已经不成人样的叛军的脸在季承宁眼前飞快闪动。 最终,凝成了一张张惶恐的、悄然观察他反映的、置身事外的脸。 他哈了一声,“靡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本将军到任时,粮价竟还能高到如此地步,朝廷怎么养了你们这等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废物!” 张问之好歹也是一方长官,脸色被气得通红,肩膀剧颤,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了。 一与张问之亲近的官员一下扶住张问之。 “还望将军明鉴,并非是我等铺张浪费,没有将银两用在正途,而是,而是粮价实在太贵,本地又无粮食,只得从外地调运,除却粮食本身的价格,一路上雇佣护卫、人吃马嚼皆是不菲之数。” 话音未落,却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开口了。 “朝廷要求各郡县都设置常平司,为的就是粮价低迷时由官府收购粮食,以防谷贱伤农,而在粮价疯涨时开仓放粮,按诸位先前所说,赈灾的银两都拿去收购高价粮食了,常平司先前在做什么?” 季承宁满腔怒火都顿了几秒。 他看了眼崔杳。 崔杳如此熟悉朝廷官职构建,连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员恐怕都要自愧弗如,他——他表妹真厉害! 话一出口,崔杳第一反应是去看季承宁。 世子会不会觉得他知道的太多了,居心不良,必有所图,世……四目相对。 季承宁弯了下眼。 只一个轻微得几乎无法注意的小动作罢了。 于是,崔杳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 众官员静默,半晌,才有人道:“回大人,下官等没料到大旱能持续两年,先前储存的粮食早就,”他顿了顿,“早就不足了。” 话音未落,一官员嘟囔道:“将军的话也不全对,百姓虽然难,难道我等就容易吗?谁人的银钱不是一把一把积攒下来的产业,那些个贱——百姓,不知劳作,以至于现在面对一点灾害连防卫之力都没有,只能等着官府救济,我们也不是神佛,岂能人人都顾及得到!”—— 作者有话说:扭曲——爬行——滚到老婆面前——递玫瑰 对不起老婆,我失联了。 本章红包掉落,久等。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好喜欢……承宁。”…… 此言毕,立刻有个儒商打扮的中年人接口,好似极苦口婆心地劝告道:“季将军,请恕下官直言,现下当务之急应是平定鸾阳。” “是啊,”一官员叹息,面上浮现出几分忧国忧民般的怅然之色,“鸾阳未定,纵然您一直蒙受圣恩,然而叛军未灭,饶是您,恐怕也会被陛下责问。” 好吵。 崔杳心道。 如簧的舌在口内翻涌,活像肥大的红肉虫蠕动,崔杳冷眼看着,便生出了种,想要将这些虫子,一一碾碎的欲望。 好吵。 他几要起身。 一只手轻飘飘地落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是,崔杳的动作猛地顿住——季承宁的手。 于是满眼杀气顷刻间散得丁点不剩,崔杳抬眸,淡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点担忧和问询。 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表妹手足无措地询问他该怎么办。 季承宁拍了拍他的肩。 力道很轻。 却让崔杳莫名地心静。 他盯着对方的指尖,忽地生出了种想以面去贴蹭,去讨好的欲望。 长睫轻轻地颤抖。 季承宁收回手。 张问之置身事外地看了半晌,见季承宁态度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才起身,慢吞吞地踱步到他面前。 官员生了张儒雅的笑面,单看形容,实在令人忍不住信赖,他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将军为何非要同下官过不去呢?下官等与将军虽非同气连枝,但现下,”他勾唇,“将军与下官也算在同一条船上,您这样折腾,船翻了,与您又有什么好处?” 话中的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季承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道:“不是本将军非要同你们过不去,而是你们在为难我。” 他扫了眼张问之,眸光锐利而冷冽,看得张问之下意识想要后退。 反应过来后张问之心中恼怒更深,挺起胸膛。 他姿态桀骜,语气却毕恭毕敬,“哦?将军此言差矣,自将军到兖郡,兖郡官府上下对您无不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为难二字,不知从何而来?” 季承宁弯唇,声音极明朗道:“张大人,”他唇角笑意更深,可眼神却寒冽如冰,“万年坊的冯老板是你第八房小妾的亲弟弟,按辈分,也该叫你一声姐夫。” 张问之神色惊变,口中却犹自强撑道:“是,是又如何?” 季承宁不再理会他,视线冷冷地撒过众人。 “万年坊、富贵居、和乐斋,这些个铺子背后皆靠着大树,于诸位大人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休戚与共!” 不待张问之辩解,季承宁继续道:“自兖州受灾以来,朝廷拨发的银两你们上下克扣,赈灾粮食敢以次充好,拿掺杂了砂砾的沉粮换新粮送到米店,再高价卖出,更有利欲熏心的畜生,囤积粮米,操控市价,你们干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真以为本将军一无所知吗!” 他目光锋利若刀,尖刻地落在张问之惨白的脸上。 他语调忽地压低,微微有些沙哑,萦绕在张问之耳畔,“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啊,张大人。” 季承宁,季承宁怎么知道这些事? 是谁告诉他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张问之又惊又怒,以至于方寸大乱,口不择言道:“下官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是为了受今日之耻,将军毫无证据就来污蔑本官,本官宁死不受此羞辱!”他一甩袖子,“诸位大人,本官还有三分傲气,天潢贵胄在前也跪不下去,季将军,你好自为之!” 他恨恨地瞪了季承宁一眼。 “告辞!” 张问之一走,众官员犹豫了下,也都忙起身迎了上去。 朝天观不大,张问之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 “咔!” 守在门口的军士拔剑,寒刃出鞘,冷光瞬间照得张问之眼前泛白。 他又怕又怒,“你敢拦我?” 铁甲下的军士静默无声,笔直地立门口,持刀相迎,如同铁铸。 刀刃近在咫尺。 张问之急促地喘息。 若他此刻回头向季承宁俯首认错……不,不,这个想法被他断然否决,季承宁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些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成败在此一举,他今日若不压住季承宁,必后患无穷! 跟上的官员见状也生出了几分胆气,厉声道:“我们要出去!” “我等又没犯罪,季将军凭什么拦着我们,不让我们离开?” 人群黑压压地挤到门口。 季承宁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看来,张大人不愿意与我深谈了。” 张问之听他语气似有松动之意,刚要转身,下一刻,却猛地顿住。 他慢慢地、仪态端庄地转过身,面对季承宁道:“非是我不愿,而是季将军刻意为难,恕我难以从命,不止是我,”他偏头,长袖在半空中一扫,“下官这些同僚更不答应。” 话音未落,即有官员连声应答,“我等皆听从张大人吩咐!” 应者如云。 恐惧愤怒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了无边的胆量,众官员隔着张问之,昂首挺胸地与季承宁对峙。 季承宁环顾了一圈。 素日里最讲究仪态体面,高高在上的官员豪商们此刻皆眼眸充血,深深地嵌在热汗流淌的脸上,眼珠幽幽地发着光。 像极了,磷火。 他们盯着他。 都在等待着,他能够主动低头。 季承宁语气依旧平和,“当真,不可谈了?” 张问之闻言心中一喜。 季承宁这是打算松口了! 众官员也都面露喜色,心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季小侯爷简在帝心如何,身份尊贵又如何,真到了地方,还不得仰他们鼻息行事? 张问之强压心头狂喜,断然道:“不可!” 他言之凿凿,“就算将军写折子弹劾下官,将下官送到三司面前严刑拷打,下官绝不肯低头,哪怕杀了下官也……”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 “噗嗤!” 是利刃刺穿了什么绵软的东西的声音。 血红飞溅。 温热的液体落到张问之口中,他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唇,尝到了股格外腥咸的怪味。 所有的噪音都在一瞬间远离身体。 他最后看见的是同僚们一张张因为惊惧而扭曲的面孔。 与鲜红交错,落入他眼中,竟幻化做了无数向他索命讨债的鬼面。 怎……?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喉咙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热气腾腾,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手指不由得抚摸上脖颈。 他什么都没摸到。 下一刻,身体轰然倒下。 “砰!” 季承宁持剑的手缓缓放下。 他的动作如此镇定,以至于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看清这把剑有多么锋利,切断人的脑袋就像划破了一张纸,连血都不沾刀。 “咯咯——” 喉结紧绷地嘎吱作响。 恐惧到了极致,人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惊恐地看着季承宁。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张问之依旧在朝天观,只不过,身首异处了而已。 可季承宁面色毫无变化。 杀了张问之于他,仿佛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季承宁居然,居然真的敢对张大人动手——众官员不约而同地想到,惊惧得浑身都在发抖,连,连张大人都被杀了,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他们想逃跑,双腿却沉若灌铅。 只能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自虐般地,一遍一遍地看着季承宁。 他们不敢低头,怕低头就会撞上张问之死不瞑目的眼睛。 胃里的清茶和糕点的碎渣在疯狂翻涌。 正在腹内翻江倒海之际,浓郁的香气拂面而来,馥郁华贵,他们从来不知道,在恐惧到了极致时,连香都能让人窒息。 有人僵硬地、幅度很小地转了一下头,去看香气的来源。 大约是朝天观内的老道士想讨好季承宁,空场的香炉内上不知何时点起了檀香。 老道士烧得太多,太重,以至于烟气形成了实质。 香烟袅袅,亲昵地拂过青年将军的面容。 在缥缈的白气中,季承宁的面孔俊美到了极点,寒意和煞气将他两点乌黑的眼睛浸得异常明亮,远甚他掌中三尺锋刃。 他们被吓得肝胆欲裂。 此人简直,简直是杀神降世! 崔杳喉结剧烈地滚动。 承宁…… 他该移开视线,至少该流露出些见到死人的惊惧。 可他偏生像是被刀刃刺穿,钉在了原地似的,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 看季承宁杀气腾腾地抬起剑,仿佛被抵住喉咙的人是自己,连呼吸都不畅。 此时此刻,季承宁的语气竟然还是平静的,“张问之贪昧救灾银两,其心歹毒,其行可诛,鉴于尚在战时,本将军即先斩后奏,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被吓得面孔惨白,皆不敢吭声。 “我说的话,你们明白了吗?”季承宁心平气和地问。 众官员抖若筛糠。 不知是谁双膝先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余下众人见势不好,倒头就拜。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连声道:“下官三日后,不,明日下午就将平抑粮价的章程给您送过去!” 张问之的尸体倒在地上,血色蔓延,流淌过石砖。 暗红填满缝隙。 他们叩头时才注意到,这不算平坦的地砖上其实篆刻着花纹,血液淹没尘土,迅速地沿着线条蔓延。 但他们从未低头看过。 三千莲花盛放在他们脚下,汲取了人的血肉疯狂地生长着。 大慈大悲。 季承宁踩过满地血莲。 “哒——” 血珠飞溅。 …… 季承宁和崔杳回去时乘坐了马车。 一路上,总会找些话同季承宁说的崔杳反倒无言。 季承宁等了又等,等了半日只等到表妹时不时地拿眼波悄悄扫自己,被发现就立刻收回视线,活脱脱一副受惊的模样。 他没忍住自己先开口了,“阿杳,你可觉得我太心狠?” 比崔杳回答先到的是他的手。 崔杳动作幅度很轻,很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属下以为,将军宅心仁厚,”崔杳如同擦拭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以手帕裹住手指,划过季承宁方才握剑的掌心,所到之处,皆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没有祸及张问之家人。” 季承宁闻言冷笑,“不是本将军要放他一马,而是还没有腾出功夫收拾他们。”他心烦,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 正敲在崔杳手掌上。 指下触感,细腻而冰冷。 季承宁偏头。 崔杳在看他。 以一种,专注到了极致,几乎能将人吞没的目光看着他。 淡色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潭,风平浪静,然而深碧色的水下却晦暗难明,不知栖息着什么剧毒的凶物,只等面前人放下警惕,就,一口咬上他的喉咙。 季承宁要收手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崔杳喉结滚动,眉眼低垂,极驯服温顺的样子,“回世子,无事。” 一路无话。 而后马车行至军营,崔杳回房,季承宁则处理了一些杂务。 事多且繁,待季承宁去休息,已是半夜。 关上门,大步踏入卧房。 季承宁先闻到了一股淡雅的茉莉香。 他倦怠的精神猛地紧绷,他手一把压在匕首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犹豫了几秒。 正是这几秒的犹豫让他错失先机。 那得寸进尺的恶鬼倾身上前,无害的茉莉水香气拂面而来,与那温软的香气一道袭来的还有一双冰冷有力的手。 一把将他揽到怀中。 季承宁抬手就要给这混账东西一耳光,不料,比他更快的是个湿润微凉的东西。 覆在他的唇上。 季承宁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那柔软的东西在他唇上擦磨,碾压,力道大得要命,好像要将他直接吞下去。 呼吸瞬间急促而黏腻地交融。 “好喜欢,”恶鬼唇间泄露出痴惘的喃喃,梦呓般地缠绵黏腻,“好喜欢……承宁。”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我喜欢承宁,承宁喜欢我…… 在他唇上研磨碾压的玩意,分明,季承宁只觉得头皮轰然炸开,分明是那恶鬼的唇瓣! 凉,但是很软。 混杂着血腥味的茉莉淡香与黏糊糊的呼吸一道扑在脸上,又急又重,他不得章法,不知要领,几乎是凭借着撕咬的本能去亲吻。 像蛇。 或者,是什么其他既冷血,又有剧毒的玩意。 急促的呼吸扑在脸上。 季承宁被他咬得唇瓣钝痛,拿舌尖一扫就能尝到细细密密的血味,季承宁还没被人这么凶神恶煞地亲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恶鬼终于蛰伏不住了,要将他连皮带骨活生生地吞吃了。 他猛地偏头,错开对方,抬手就想扇过去。 月色熹微,透过营房不大的窗子洒进来,正好落在那人的眼睛里。 他不期与季承宁突然对视,猛地别开视线,而后被季承宁捏着下巴,强迫他转过头。 眼神慌乱,甚至因为不知道怎么做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季承宁动作一顿,简直要发笑。 明明被咬得满嘴口子的人是自己,怎么始作俑者急得快哭出来了? 可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不容反抗的征伐,他更喜欢这种无意识地示弱和无措,于是难得起了几分耐性。 手指拂过对方垂下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 “砰!” 心口狂跳。 如他们第二次见面,季承宁朝他开枪,刺破唇角的气流般激烈。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眼底血丝愈发细密,狰狞地收缩,宛如岌岌可危的赤蛛网。 季承宁又想做什么? 恶鬼视线随着季承宁的手指而移动,身体紧绷异常,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提防眼前人会突然变了脸色,狠狠给他致命一击。 若是季承宁要对他动手,他定然——他定然,恶鬼眼神有一瞬茫然,他甚至想,如果是季承宁的话,他愿意的。 于是不再抗拒,只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的手。 他看过这只手挽弓挥剑,也见过手的主人执笔折花,薄薄的茧子覆盖在指腹上,他目光在上面游走,看手指滑落,轻轻落在他后颈上。 他霍地抬眼。 眼眸中情绪汹涌而危险。 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只要季承宁想,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杀了他。 心跳得愈发急促。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面前人耐性告罄,对他残忍的处置。 但季承宁没有。 下一刻,季承宁上前。 一个吻轻柔地落在唇角。 他呼吸猛地滞住。 他不可置信到了极点,连喉咙都干涩得嘎吱作响,“你……” 只在转睫之间,这个吻就变了,后颈上手指的力道加重,迫使他低头。 以身教导,循循善诱。 …… 一吻毕,恶鬼的目光犹有些茫然,而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倾身凑过去,鼻息又黏腻又急促,显然是要再讨一个吻。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相贴而已,就可以这样快乐,神智好似泡在了温泉水中,轻飘飘软绵绵。 季承宁一巴掌给他扇了回去。 触手的不再是玄铁,而是类似于皮甲的触感,特意将双唇露了出来,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今日发什么疯?” 季承宁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心情居然不错。 恶鬼双臂抵在他身侧,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却还低着头,饴糖似地贴着季承宁的额头,黏黏地不放过他,把先前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又重复了遍,好看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我喜欢承宁,承宁喜欢我吗?” 季承宁无语地看着他。 几缕发丝黏在面具上,竟是很堪怜的模样。 他看起来越可怜,季承宁就越想逗弄他,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你嘛,”迎着对方希冀的目光,含情脉脉地回答:“不喜欢。” 恶鬼眼睛更红了,“你……!” “我怎么?”季承宁啧啧,“好个贞洁烈男,难不成我亲你一口就要喜欢你,倘如此,小侯爷的心里可装不下,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心眼还没针尖大的恶鬼捏住了嘴。 两片唇紧紧贴在一起,活像只大鸭子,恶鬼捻了捻指下软肉,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之前说过你喜欢我,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季承宁:“唔唔。” 恶鬼眼睛红红地盯着他,“为何不言?可是觉得心虚?” 我心虚你……“唔唔!” 季承宁瞪他。 你倒是让我说话! 二人互相盯了半天,那没长脑子的恶鬼好像终于意识到季承宁尚未掌握腹语,一下松开手。 季承宁好不容易得到了开口的机会,不趁机刺他几句宁愿同对方姓。 遂道:“小侯爷的心思瞬息万变,更何况,我前几日都是逗你玩的,骗你掀面具罢了……嘶,松口!” 尖齿嵌入手腕内侧的皮肉,季承宁疼得一激灵,“你又发什么疯?” 恶鬼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不说话。 季承宁抬手,不知是抱他还是想给他一个耳光。 对方显然不会乖乖等着让他打,顺势将头埋进他颈窝里,声音低柔,却透出股阴湿的可怖,“我喜欢承宁,可,承宁,”他霍地抬眸,乱发中露出双泛着暗光的眼,“你身边为何那么多人,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掉,让你看着我。” 缠绵的话音入耳,沙沙的,蹭得季承宁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让你只看着我。” 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小侯爷不为所动,至少,表面上看不为所动。 他神色淡淡地说:“你连真面目都不想让我看,还说让我看你?” 贴上来的身体异常冰凉。 哪怕是最热的伏天,依旧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像是,立在水边,等待着将人生生拖下去的水鬼。 既是诡魅,合该会蛊惑生人。 恶鬼唇瓣开阖,说:“我不是不想让承宁看我,我只是怕,怕我面目丑陋,吓到承宁。” 他说得可怜巴巴,趁机抱住季承宁的腰。 嘴上百般委曲求全,实则双臂如同铁锢一般勒着季承宁的腰肢。 “别闹。”炎炎夏日,与他贴着实在太舒服不过,季承宁惬意地眯了下眼,语气愈发好,他拿手指勾住对方的发丝玩,动作亲昵,但不亵玩。 “就算不让我看你的样貌,”季承宁话音含笑,亲亲密密地凑过去,眨着双艳丽的桃花眼,“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恶鬼面上可怜的表情一顿,如马上就要龟裂的假面,泄露出凶残阴冷的内里。 季承宁似一无所觉,还在勾他头发,“告诉我嘛,”极自然地往人怀里滚,润泽的唇瓣开阖,两个湿漉漉的字滚到对方耳畔,“好人。” 吐息吹拂。 恶鬼浑身僵硬,他心思迅速流转,道:“钟昧。” “嗯?”季承宁眼睛一亮,“哪个妹?” 钟昧攥着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内侧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落下一个昧字。 昧,晦暗不明之意。 季承宁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面前人。 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但转念想来,钟昧应是假名。 季承宁浑不在意,语调拖得长长,“哦,钟昧,”他挑眉,“昧昧,小侯爷等你的名字等得好苦。” 钟昧:“……” “不过,谁叫我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呢,”季承宁拍了拍自己身侧位置,“别闹我了昧昧,到我这来。” 钟昧想反驳谁是昧昧。 可许是小侯爷拍床榻的动作太轻缓,令他也生出了三分睡意,又或者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含笑实在太漂亮。 他如闻纶音,僵硬地躺到季承宁身侧。 季承宁没忍住,扬了扬唇。 …… 翌日,天光大亮。 季承宁醒来,果然身侧衾被冰凉,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昭示着身边曾有人来过。 待更衣梳洗完,李璧上前道:“将军,冯沐冯大人来了。” 郡丞冯沐,在张问之死后暂时接管琢郡事务。 昨天冯沐虽没到,但是他陪着张家人收了尸,今日见到季承宁连大气都不敢喘,垂首见礼,“将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这是平抑粮价的章程,请将军观之,若有不妥之处,下官立刻改。” 季承宁接过文书,“冯大人,坐。” 冯沐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落座。 季承宁翻开文书。 但见上面写得极言简意赅,多一字的废话都无,道要各豪商出钱买粮,补上差价,只要季承宁点头,粮价立刻就能从五百钱降到一百钱。 季承宁皱眉。 冯沐心惊胆战地看着季承宁的表情变化,“将,将军?” 季承宁一甩文书,吓得冯沐浑身剧震。 他冷笑道:“这不是颇有成效吗?怎么昨日就非说此事难于登天?”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昨天在诸官员和商人心中,是拿出些钱讨好季承宁,是行贿,好端端地要他们割肉,他们当然不愿意,但,在张问之死后,这笔钱就成了买命钱。 割肉和割头哪个更疼他们清楚得很! 故而,只在一息之间,粮价就从五百降到一百。 一抹杀意在季承宁眼中转瞬即逝,所以,在背后操控粮价的就是他们! 冯沐被季承宁骂了一通,根本不敢吭声,只一味地拿袖子擦脸上的热汗。 “不过,”季承宁话锋一转,“只一夜之间就能有如此成效实属不易。” 冯沐惊愕地抬头,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然,怎么会听到季承宁夸奖他? 季承宁笑道:“冯大人雷厉风行,办事果断,本将军在此谢过,”他扬唇,笑容居然有那么点赧然,“不过能者多劳,米价务必再降,不知冯大人可否在一月内,将粮价将至五十钱?” 冯沐不期季承宁竟然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受宠若惊得都有些头晕目眩了。 若是从一开始季承宁就轻声细语地同商量,他一定,不会将此人放在眼中,而在季承宁杀了张问之之后,这种温和就如同恩赐一般可贵。 冯沐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是沉浸在劫后余生还是季承宁待他还算和善的喜悦中,点了点头,“下官,不辱使命。” 语毕,猛地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季承宁什么?! 季承宁心满意足,微微笑道:“本将军静候大人的好消息。” 冯沐嘴里发苦,但实在没胆量请将军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当没听见,咬牙道:“是。” 待冯沐告辞,季承宁又传令军士放出官府存粮,每日到兖郡官署领一次。 至于,崔杳那日碾碎的虫卵,季承宁沉思片刻,唤来文书,道:“张贴告示,就说奉本将军之命宣告全郡百姓,若有挖出虫卵者,可到官府领赏,一斤虫卵换一斤粳米。”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治下,百姓人人称颂,兖郡渐生活气,远胜大旱之前。 诸官员则各个噤若寒蝉。 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一封封加急的文书被悄然而飞快地,送往京师。 在张问之死后的第十日,季承宁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一郡之长的消息传遍京城。 朝野俱惊。 此日,早朝。 诸事毕,正欲散朝。 忽有一御史上前,道:“陛下,臣要弹劾季承宁诛杀郡守张问之一事,季承宁蔑视国法,滥杀无辜,致使地方震动,民心惶惶,按成律,应当立刻召季承宁回京处置!” 皇帝不动声色,“诸卿也是如此以为的吗?” 语毕,立刻有官员反驳,“陛下,臣以为陈御史此言荒谬,平叛在即,贸然将主帅召回,若此战失利,这个责任是由陈御史来负,还是诸位主张召季将军回京的官员们承担?” 陈御史被气得花白的胡子都发颤,“你……!” “陛下。” 正殿为之一静。 皇帝抬眼,“哦?太子有话要说?” 周彧垂首,“是,陛下,儿臣以为季将军虽有急躁之处,但事急从权,季将军亟需稳定局面,此乃不得已而违国法,更何况一群贪墨赈灾款项的混账万死而不足惜,季将军杀张问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赤裸裸的偏私了。 方才说话陈御史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就是不知道,那季承宁到底给太子喝了什么迷魂汤,让太子殿下连这么,这么颠倒黑白的话都说得出! 话音未落,就听刚刚被放出来的二皇子周琢笑道:““朝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待季将军向来优容,在太子眼中,莫说不经朝廷随意诛杀官员了,就算犯下天大过错,太子也会轻轻放下的。” 周彧面无表情,“孤在谈国事,你却在述私情,二哥,你还是这样不知轻重。” 才因为“不知轻重”被削去王爵的周琢脸色顿时一青。 周彧却懒得再看他,只面向皇帝。 皇帝不言。 消息昨日一到京城,弹劾季承宁的折子就雪花片似地飞到他案头,今日朝会上开口的官员不多,无非是因为太子抢先表明了态度。 谁都不会蠢到,故意在明面上和太子为难。 皇帝眼神微冷,看向默不作声的季琳。 “季卿,为何不言?” “臣是季将军的亲叔叔,血脉亲人论理合该回避,”季琳毕恭毕敬道:“臣只一句话要奏明,无论是有私情还是有私怨,都不易为私心而废公事,请陛下明鉴。” 这便是,将所有反对季承宁的官员都归结为于其有私怨了。 不仅是有私怨,还是因为私怨而要构陷朝廷官员,延误战事,其行当朱! 此言既出,连正义凛然的陈御史表情都变了,“陛下,臣……” 皇帝抬手,他微微笑道:“诸卿说得都有道理,”却没说究竟如何处置,“兹事体大,日后再议。” “陛……” 周彧想要说什么。 秦悯注意到皇帝的脸色,立刻扬声道:“散朝——” …… 二刻后,余庆宫内。 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季贵妃端着药碗,一汤匙一汤匙地喝着药。 一整碗暗红色的药,尝起来也像是血肉,又苦又腥又涩,寻常人连闻了都要反胃,但季贵妃早就喝习惯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品尝”。 皇帝坐在季贵妃对面,笑眯眯地问:“阿琛,我要秦悯给你送的文书,你看见了吗?” 季贵妃不语。 没有丁点血色的脸倒映在汤药中,影影绰绰地不清楚。 “你没看?”皇帝的话音还带着笑意,“你没看也无妨,你没看,朕告诉你,承宁到了地方颇有建树,行事雷厉风行,先斩后奏杀了个郡守,当地百姓对其极拥戴。阿琛,承宁如此出息,你不高兴吗?” “咔嚓。” 药碗被轻轻搁到桌案上。 皇帝住口。 寂静。 偌大的余庆宫内外竟连一声虫鸣都不稳,人呆在安静到了极致的地方,心跳就会被放大无数倍。 简直,望舒吞了吞口水,无论服侍了贵妃多少年,她都无法适应这种诡异的气氛,简直像是置身在活棺材内。 跃金鲤曼丽的鱼尾轻晃,整块翡翠磨成的大鱼缸,做成了四四方方的样子,水光琳琳,撒在贵妃毫无表情的脸上。 皇帝好像看不见季贵妃的表情一般,盯着季贵妃的脸看了半晌,“承宁和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他语气中竟全然是怀念。 他叹息,“你那么爱重她,见到承宁出落得那么像她,你是不是颇觉欣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季贵妃冷冰冰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您害死了承宁的母亲,还想害死他吗?” 波光在季贵妃的脸上明明灭灭,黯淡而扭曲。 唯有那双眼睛,冰冷明亮得可怖。 …… 京中的风闻议论,季承宁并不关心。 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官府发出去的赈灾粮,一袋内,竟然有半袋砂石。 冯沐赶到时,季承宁正在把玩桌案上的砂砾。 灰扑扑的时候被修长白皙的二指夹在指缝中,借了肌肤的底色,竟也流露出几分珠光。 季承宁不开口,他不敢说话。 于是一直垂首战力,凉津津的汗珠不知何时,已经打湿了鬓发。 “咔嚓。” 石头滚落到桌案上。 冯沐一惊。 “硕鼠硕鼠,”季承宁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像是少年上学堂念诵诗文一般起伏,“冯大人,你知道满仓的老鼠要怎么办吗?” 一滴汗,顺着冯沐的脸颊淌下,“下官愚钝,请将军赐教。” 薄唇开阖,那生得世间最多情眉眼的青年将军说:“杀。” 冯沐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下。 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桌上一颗颗从季承宁指缝间掉下的砂砾。 一颗,又一颗。 汗水糊满了睫毛,他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不清。 黝黑的石子缓缓扭曲。 变成一张张涕泗横流的脸。 人头,滚滚落下。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我心中之怒,虽如此亦难…… 行刑那日,黑云压城,浓云沉沉压下,宛若天罚。 阴风猎猎。 季承宁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才客客气气地示意阮泯想喝自己倒。 阮泯:“……” 季将军将不待见他恨不得写在脸上,他沉默半刻。 还是像个忠心耿耿又无可奈何的老仆似的,垂首道:“这些官员贪污赈灾钱粮,的确该杀,然而将军先前已经亲自杀了张问之,致使百官弹劾,今日若再杀这二十人,恐难以平息汹汹人言。” 季承宁端茶的动作一顿。 阮泯早没了初见时的轻视之心,见季承宁如见个极不好惹的祖宗。 简直——同永宁侯一模一样! 无怪是血亲。 但凡见过永宁侯的人,都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季承宁身上留着当年那个桀骜张扬、雷厉风行的悍将的血。 被季承宁一瞥,阮泯立刻皆解释道:“属下别无他意,属下只是以为,将军因贪污而杀人,长此以往或使官场震荡,官员们人心惶惶,皆无心于事,反而对百姓不利,况且,将军若因此落下滥杀之名,”他沉默几秒,“妨碍的是将军的前途。” 这是实话。 纵观史册,凡杀星猛将,能善始善终者不足之中之一,末了鸟尽弓藏,能得杯鸩酒,捞得个全尸已是帝王格外开恩了。 “咔。” 茶杯被随手搁到桌案上。 季承宁笑眯眯道:“阮将军,你可觉得我是个嗜杀疯癫之人?” 阮泯立刻道:“属下不敢。” 不敢,而非,不是。 季承宁却好似浑不在意,扬扬手。 阮泯不明所以地往边上让了两步。 正露出硕大的一扇竹窗。 此刻,两面窗子都向外开着,寒风阵阵,呼啸着往房内吹。 风沙连同着一股沉浮的腥气被裹挟入内。 阮泯遭砂砾打脸,不由得皱了下眉。 季承宁没看他。 他的目光透过窗子向外看。 此处是兖郡街市几条路的交汇处,连年旱灾和征战使得百业凋零,大道中心素日都极空旷,连玩闹的孩童都无。 今日,却与往常截然不同。 一众百姓不顾烈风,将整个道路中心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窜动,皆仰起头向内看。 一如……季承宁的思绪有一瞬停滞,一如当年灯会,他和表妹一道看灯。 摩肩擦踵,人人脸上皆挂着笑,期盼又惊艳地看着高台上表演的乐人。 然而此刻在最中心的高台上立着的并非曼丽舞姬,而是身披玄甲,手持利刃的官兵分立左右,维持秩序。 一极精壮的官兵着赤红短打,腰间一条乌黑獬豸带,双手握着把大刀,与兵士所佩的长刀不同,这把大刀刀刃宽大厚重,细看之下,刀柄上还篆刻着超度亡魂的经文。 这是一把专门用来斩人头颅的刀。 阴云密布,这把刀就更显得威严阴沉。 只看一眼,就足以令人肝胆俱裂。 尤其是,先被押送上台的五个官员。 一军士扬声道:“验明正身——” 说着,即有兵丁上前,拿着照身贴上的画像与描述年龄、特征,与被押上刑台的官员们一一对照。 五人腿早就软了,遭兵丁大力一压,立刻软趴趴地跪在地上,只唯一个还跪得稳,剩下五个人都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方才跪过的遗着滩骚臭的黄液。 听兵丁面无表情地核对着自己的身份,一哭得涕泗横流的官员忽地大喊一声:“大人,大人救我!” “唰!” 在场军士猛地拔刀。 季承宁眯了下眼。 人群有些汹涌,但想象中劫持拦截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也是…… 有人不无痛快地想着,连张问之张大人都死了,还有谁能救他们? 方才嚷嚷的官员目光涣散,又哭又笑地磕头道:“大人,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求您了,今日只要您只要放过我,我就算拿出全部家产拜谢也愿意!” 口涎顺着他干涩的嘴唇往下淌,他还在嘿嘿地笑着,下一刻,却陡然换了张哭脸,一面叩头一面哀哀道:“大人,我上有缠绵病榻的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我娘唯我一个儿子,她老人家身体不好,若是得知噩耗,怎么受得住啊!求求大人开恩,待罪员为母亲送终,罪员愿意为引颈受戮!” 声音与狂风融合,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围观百姓却没有一个躲避。 “大人……嘻嘻嘻,张问之你害我,你死得好啊——大人,救命,救命啊!” 在哀嚎与雷声的轰鸣中,季承宁的声音轻得好似叹息,“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阮泯一下从面前阴森可怖的场面中抽离,愕然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是什么意思? 他想从青年将军的脸上看出什么,然而那张俊美到了极点的脸上只有一种似乎哀恸,又似悲悯的情绪。 不过,显然不是对刑台上,被恐惧和恨意逼得不成人形的官员。 他与对方乌黑的眼眸对视。 真,真像。 黑云低垂,金紫的电光在云中激烈地翻涌。 “轰!” 雷声轰然作响,几有裂天之势。 阮泯猛地打了个寒颤,有一瞬间,他几乎脱口而出,“你见过你……” 雷声湮灭了他刚发出一点气音的声响。 “时辰到,”嘹亮的声音响彻刑台,军士高声道:“行刑!” 阮泯一下住口。 下一刻,手持大刀的官兵高高举起刀刃。 擦得雪亮的刀刃映照出恐惧扭曲的脸。 “咔!” 刀锋切入脖颈。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这把刀太重太快,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砸碎了骨头,那官员连呻吟都没有一声,软绵绵地扑倒在地。 激起一片尘土。 “唔!”还未遭刑的罪官被堵住了嘴,看着身首异处的同僚,目眦欲裂。 一阵恶臭飘散,他裆部早就湿成一大片。 围观的百姓静默无言。 一双双因而消瘦而凹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刑台。 原来,于他们而言最高高在上的天上人,杀起来也不过是一刀的事情。 谁也没有比谁多出一条命。 轻而易举地地砍下脑袋,不会比杀死鸡鸭猪狗更难。 那样,那样颐指气使,冠冕堂皇的大人,在面对刀刃时,也会流露出这么下贱粗鄙的样子。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而后中人群中喧嚣陡起——“好,杀得好!” 愤怒、恐惧、憎恨,种种情绪混合,足以震撼天地。 氤氲了不知多少日月的大雨,终于轰然洒下。 是日,大雨如注。 激烈的雨幕瞬间将鲜血冲的干干净净,混杂了血的水与被暴雨冲刷的泥沙自刑台上汹涌流淌。 “噼里啪啦——” 迅速向外扩散。 血腥气融合在雨水中,早已分辨不出区别。 没有人离开。 喧嚣的大雨令人声都变得迷蒙不清,人的嘴唇剧烈地开阖,在场诸人能看见的,唯见一张张愤怒的、痛恨的、痛快的脸。 破旧的衣服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身上,蜡黄发青的脸色在大雨中愈发可怖。 除了雨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于是,无边的喧腾和极致的静默中,是身着黎色破衣的百姓,拥挤地站着,浓黑挤在一处,好似密不可分的整体,唯见一颗颗头颅突兀地漂浮在半空。 一个瘫软在地的官员被大雨淋醒,乍然对上台下阴沉愤恨的脸,短促地尖叫了声:“有鬼啊!” 是恶鬼,是恶鬼们来找他索命了! 只有此刻,只在此刻,他终于开始恐惧,那些他视为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的百姓! 门外,李璧短促地道了声,“将军,三殿下到了。” 季承宁头也不回,“不必拦他。” 阮泯轻手轻脚地站在季承宁身侧,俯身道:“属下以为,倘将军要震慑群小,兖郡官场现下已经人心惶惶,将军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不要,再杀下去了。 以至于官员人人生怨,而今圣眷尚在,皇帝可以将弹劾季承宁的折子付之一炬,可如果哪一日,皇帝忽地起了疑心,那些恨季承宁恨得欲生啖其肉的官员就会一齐发难,季承宁的下场之于身首异处的永宁侯只会更凄惨! 季承宁无言。 他的目光落在刑台上。 人犯一批批又一批地被押上刑台。 头颅一颗又一颗地滚落。 “九州万方,亿兆生民,不知如兖郡者,有几县几郡几州?”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几乎在雨中湮灭。 周琰终于赶到。 他一把推开门。 从他的角度看,刑台上的种种一览无遗,满地头颅,雨水将伤口冲得异常白。 乌黑、洁白,纠缠交织,不分彼此。 周琰脚步猛地顿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承宁。 “你,真的疯了!” 季承宁怎么敢,怎么敢在不请示朝廷的情况下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他不怕杀孽太重遭天谴吗? 就算不怕玄之又玄的天谴,他不怕被报复吗? 紫光在云中狰狞地翻滚。 雷光将季承宁的面孔照得雪白,宛如一尊,雕刻得过于精美的神像。 天地不仁,以…… 他猛地大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他竟恐惧得想要发颤。 最后一颗头颅滚落。 “轱辘——” 惊恐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方向。 他听见季承宁道: “我心中之怒,虽如此亦难平。”—— 作者有话说:卡得我拽头发。 循环了一天阿房宫赋,终于写出来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掌 用民脂民膏如砂砾,挥霍无…… 半晌,周琰听到自己从嗓子里挤出几场干涩的三个字,“你疯了。” 这就是个不择手段,嗜杀如命的疯子! 父皇怎么会重用这样的人,难道就不怕凶刃噬主,酿成大祸吗? 季承宁眼皮半掀,眸中寒光凌厉。 有那么一瞬间,周琰甚至看到了季承宁眼中的杀意。 就是杀意。 他猛地退后半步。 季承宁想杀他? 混杂着腥味的水汽倾泻入室内,周琰鼻翼翕动,眼中闪过惧色。 “为什么不让我们收尸?!” 尖利的质问打破了此刻房中令人窒息的宁静。 周琰猛地转头,与此同时,他不可自控地大口吸了两口气,又迅速吐出,胸口剧烈起伏。 刑台的东北角下方立着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满身雪白与着青黑布衣的百姓对比异常鲜明。 周琰厌恨地皱眉。 又怎么了? 见官兵不答,为首的白衣人胆气更足,他眼眶通红,一张脸是与衣袍同色的惨白,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面前的官兵,“季将军说我父亲犯法,我家无高官显爵,人微言轻,不敢与贵人争论,而今我父亲已经死了,难道收尸都不允吗?” 他越说声音越悲怆,“纵然是遭圣上勾了名字的人犯,死后有人认尸刑部也允许将尸身安葬,今我父亲已经身首异处,我只想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又有什么过错!” 刚刚执行斩刑的兵士大步上前。 宽大的刀刃划过地面,“刺啦——” 尖锐的声响弄白衣青年缩瑟了下,旋即眼中的恐惧就被深深的恨意所取代,他扬起脖子,“请大人给我个说法!” 不远处,百姓们看着这一切,看那青年人涕泗横流,声嘶力竭地想为亡父讨一个公道,心中却生不出丁点同情。 反而,怒意更甚。 如冰水砸进热油锅,噼里啪啦烧得人心口既痛且怒。 他有什么脸,他怎么敢给自己那个贪污克扣赈灾钱粮的父亲叫屈喊冤?! 兵士站在刑台边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青年人白净的面孔。 他说:“传将军钧令……” 声音渐渐模糊,脑海中季承宁说这话的神情却愈发清晰。 青年将军启唇,“此次处死的罪官一律不许入土,就在街市上暴尸三日,这等人面兽心的东西不必浪费棺木,直接一把火烧了了事!若有罪官家眷哭诉,你且告诉他们……” 兵士回忆着季承宁的话,一字不落地向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不稳的罪官家眷道:“诸罪臣连赈灾款项都敢克扣,平日更不知如何嚣张跋扈,鱼肉百姓,按起俸禄品级核对家产,如有巨额不知来源的家私,一律没入官库!” 话音未落,方才还哭天抢地的大孝子脸色陡变,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惊怒道:“你,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不等兵士回答,一个布裙少女已经恨声开口,“穆公子,我劝你一句,且先别着急给你爹收尸了,赶快给自己买口棺材是要事!” 被唤作穆公子的青年人平日高高在上,除了他爹,和他爹那些同僚,哪有人敢这样讽刺他,脸顿时涨得紫红,恼怒道:“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娼妇!” “啪!” 此言刚出口,穆公子只见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在自己面前陡地放大。 刹那间,他的右耳听不到其他杂音,只有一缕悠长的嗡鸣声,随后,右脸传来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一巴掌,身体猛地向后踉跄,站立不稳,一下仰倒在仆从身上。 “公子,公子!” 兵士放下手。 穆公子被打得头昏眼花,眼前半晌方凝出聚焦。 他呆呆地看着对他动手的人,好似被打傻了。 “再有喧嚣生事者,即以劫法场论处!” 兵士扬声道。 穆公子狠狠打了寒颤。 大雨倾盆,落在他身上,冷得他牙齿都在发颤。 这人的意思是,他非但不能把父亲的尸体带回去安葬,还会被,抄,抄家? 小楼上,周琰震惊地问道:“你杀完人犹嫌不足,还要抄家?” 季承宁盯着周琰。 黝黑的眼珠在不笑时竟显出无边威慑,既凛然,又煞气十足,强大的压迫感令周琰竟生出了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蠢货。” 周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也不知道这位季小将军是脾气太好还是脾气太不好,启唇,投下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蠢货。” 周琰大怒,“季承宁,你竟敢对本殿下如此无礼!” 季承宁冷声截断,“若放任那些畜生贪赃枉法,不用一月兖郡必乱!鸾阳尚未平定,又添一新患,倘陛下追责你身为随军皇子首当其冲,三殿下,你难道不明白其中利害?” 季承宁这话实在不好听,但又是实话,听得周琰呼吸都不畅了。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似要将季承宁生剥活吞。 偏偏,他无从反驳。 若说不明白,他就是蠢,若说明白,他就是又蠢又坏。 他呼吸愈发急促,喉间嘶嘶作响。 阮泯对周琰虽无偏重,但三殿下看起来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为防生事,阮泯立刻道:“将军,殿下息怒,”碰上这般性子凌厉的上司,阮泯惊觉自己脾气居然也能算好了,“将军,殿下也是在,在担忧将军,怕将军此举引得兖郡官员不满,况且人已经死了……” 季承宁冷笑,“死了又如何?其家人仗着其身居要职就敢肆意侵吞国帑,用民脂民膏如砂砾,挥霍无度却没有任何代价,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他声音愈发阴冷,“莫说是抄家,就算他将金银珠宝缝在皮底下,本将军将他炼成灰也要将钱拿回来!” 周琰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白,“我,我要弹劾你!” 季承宁冷冷道,“那你和陛下说吧。” 周琰被气得站不住,若非阮泯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已经翻着白眼昏过去了。 气氛紧绷得人险些无法呼吸。 “嘎吱——” 阮泯一下转头。 是,他眼眸一震,是常常跟着季承宁的崔先生。 崔先生穿着一件颜色很浅的灰衣,衣服看不出什么料子,也无丁点花纹,素净得发冷,落在他身上映衬他肌肤更惨白,如同被月光映照了的初雪,泛着冷森森的阴气。 他一手拿着把撒金花的黑伞,骨节荦荦的手指卡着伞柄,另一手抱着只杂毛的……小狗子? 阮泯差点没把眼珠瞪出来。 他又来添什么乱?还嫌季承宁不够生气吗?! “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合拢的伞面往下淌,落到崔杳脚边,很快就凝成了小小的一滩水。 可出乎阮泯预料的是,方才还恨不得给周琰两耳光让他清醒的季承宁面对打扮得与公事全然无干的崔杳居然没有发怒。 非但没有发怒,他神色甚至顿时软化了不少。 季承宁轻轻咳嗽了声,“崔……大人,怎么把狗抱来了?” 语气虽抱怨,却主动上前接狗。 小狗儿长大了些,不见抽条,反倒更胖了,也不知道他被无聊的军士们喂了什么,俨然是个毛茸茸的球。 周琰深吸一口气。 季承宁态度如此温和,对他却不假辞色,可见,在季承宁心中他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怨恨地瞪了眼崔杳,拂袖而去。 季承宁冷哼。 阮泯忙道:“将军,营中还有些杂事,属下先下去了。” 季承宁颔首。 阮泯立刻退下,不忘把门关上。 崔杳这才温声回复,“属下带它来,是让世子看看它长胖了多少。”说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狗浑圆的肚子。 分明是怕他太生气。 季承宁心中雪亮。 但崔杳不明说他亦不点破,抱着狗往后一仰,“周琰,”他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崔杳洗耳恭听,季承宁唇角扯出个冷冰冰的弧度,“蠢成这样,竟是太子殿下同父异母的兄弟,哼,传出去我都怕玷污了太子殿下的清誉。” 崔杳眸光发暗,语气却极温和,不接关于太子的话,只道:“幸而有将军力挽狂澜,”他顺手给季承宁倒了杯茶,“将军辛苦。” 季承宁这番奉承话被麻得来回摸胳膊,果然将周家二位殿下抛之脑后,义正词严道:“谄媚之言,少说。” 语毕,却接过茶杯,仰头将内里的水液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了,天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撒落到刑台上。 先前将刑台团团围住的百姓还在,雨后的阳光不怎么刺眼,暖融融软乎乎地拂过人面,有人被烫到似的颤了下,眼眶处泛起一圈红色。 季承宁收回视线,“走吧。” …… 自从行刑那日后,军营里频发怪事。 譬如说,军营门口的拒马上总能发现几串不知名的蘑菇干、辣椒干、野果干,且找不到主人,好像是凭空长出来的。 季将军找不到主人,干脆一挥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吃当然不是他独自吃,而是吩咐厨房分给全军。 奈何驻地的兵士足有数千人,这些东西就算再多几百倍,于这帮正值盛年,每日还有繁重训练的青年人都不够分。 蘑菇干被切碎并些菜蔬一道和馅烙饼,每块饼里捞不着半块蘑菇丁。 吃着的洋洋得意,好似这不是草菇,而是龙肝凤髓,“看看看,百姓送的,你有吗?嘿嘿嘿你没有吧——” 凡此种种。 季承宁看不惯这幅骄狂姿态,扰乱军心——当然不是因为他也没吃着。 遂再有百姓送东西来,皆分成十份,拿红纸包了,缠红纸的线用显眼的浅黄,演武后给全军名次前十。 拿到红纸包的军士恨不得将东西别胸口,神似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季承宁又命人在拒马上挂了一只柳条编筐,里面放了银两铜钱串,可下次照旧有东西被悄悄挂在拒马上,钱却没有少一文。 季将军苦思冥想。 翌日,筐里的钱变成了芝麻糖、云片糕、还有手指大小的桃酥,都拿油纸好好地包着,虽不是名贵糕点,但在此时的兖郡也算难得。 让众军士高兴的是,里面的小油纸包果然少了,但今日——却多了点别的东西,且这东西附赠了一张小竹片,歪歪扭扭地刻着:曾季将军。 季承宁分辨了半天,确认,送东西的人要写的应该是赠。 半个时辰后,一直在等季承宁回来确认文书的崔杳终于忍不住问:“将军还没回来吗?” 目睹了季承宁所作所为的李璧沉默半晌,“回崔先生,将军迷路了,所以,不得已来回行走,”他顿了顿,自己说出口都觉十分荒谬,”寻找方向。” 崔杳:“哦,迷路了,我还以为……”他顿了顿,“嗯?” 迷路了? 就这么个四四方方,闭着眼睛走都能找到方向的地方,季承宁是怎么迷路的! 他疑惑不解,遂整理好文书出门查看。 他向外走了近百步,正好碰到了季承宁。 威风凛凛的季将军左手拎着一袋小鱼干,右手抱着小狗。 小鱼干的咸香急得小狗嘤嘤直叫,被季承宁捏住嘴筒子教育,“这个你不能吃,太咸了。” 小狗委屈巴巴地看他,一个劲儿地往小鱼干袋子的方向扒拉,短胖的四肢都在用力。 季承宁拿手托住它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不要狗命了?” 他一动,发间有什么哗啦作响。 崔杳和李璧定睛看去,却见季承宁发冠后面挂着枚小小的请竹片,随着主人的动作与发冠碰撞,咔、咔,一下又一下,恍若玉鸣。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我和你表妹你更喜欢哪一…… 倘季承宁生着耳朵,此刻大约已经在脑袋上毛茸茸地支起来了。 崔杳见他得意洋洋地抬着下巴,活像个展示战利品的小狗,忍不住弯眼笑问:“将军,您做什么呢?” 季承宁正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忽闻崔杳的声音,头一扭,见自家表妹和李璧站在不远处,面上挂着种极无可奈何的笑。 季承宁认真回复,“阿杳,你怎么知道有百姓给我送了鱼干?” 李璧:“……” 谁问你了! 到底是谁问将军了?! 可崔先生却一副颇求贤若渴的模样,“是,属下现在知道了。” 季承宁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只给我一个人送了?” 李璧嘴角抽搐了下。 将军竟如此幼稚,鱼干而已,他根本不想要——大不了,他去偷将军的小鱼干! 季承宁放下狗子,一手虚虚掩唇,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杳你莫非能掐会算,知道里面足有十七根?” 崔杳道:“属下不仅知道里面有十七根,还知道鱼干根根做得精细,咸香馥郁,可谓臻品种的臻品,足见送礼人待将军之用心,”语毕,他忍笑问:“将军可还要迷一会路?” 季承宁竖起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再给我一个,不,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就能找到回书房的路了。” 崔杳失笑,“是,属下知道了。” 又半个时辰,季将军果真拎着自家好侄子回书房了,至于那包鱼干,用晚膳时同辣椒、青蒜一并炒了。 季承宁多吃了两碗饭。 他正是青年,素日活动量大,每餐虽用得多,但不见发胖,只离京中目下盛行的弱柳扶风淡雅如月的病美人又远了一步。 好看自然还是好看的,只是冷下脸时煞气外露,看上去能徒手扯掉人脑袋。 用过晚膳,则照常处理文书。 如是半个月,政令传遍整个兖郡,百姓听闻官府要拿粮食换未成形的蝗虫皆觉得不可思议,前两日诸人都嘀咕着观望,生怕又是哪个异想天开的官员耍百姓玩,有那个功夫,这两日下了大雨,稻子在长,田里的稗子也长,还不如去薅两把草! 直到第三日,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抬着筐蝗虫幼虫到官署门口,过了秤,三升幼虫,当即换了三升米。 不止看热闹的百姓呆了,连几个送幼虫来的少年人也呆了半晌,“这些,真的给我们?” 换粮食的军士是特意挑出来的,顶顶面善,笑起来还有双酒窝,望之极好亲近,就似寻常人家中的长兄,“自是。” 几个少年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地呆呆看着,直到有军士问了句,“小郎君,要不要我给你们把米拎回去?” 几人才反应过来,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嘿嘿笑道:“多谢大人,我们几个能抬回去!” 说着,好像怕军士反悔似的,拎起装着米袋的筐,蹦蹦跶跶地跑走了。 随着几人带米回家,笑话他们是傻孩子的人纷纷傻眼了——怎么会有人真用大米换这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 在确认之后,百姓白天下田,日还没落时则带着一家老小挖蝗虫卵和幼虫。 而送到官署的幼虫、虫卵,则被烧得干干净净。 于是,一场因为连年干旱即有可能泛滥成灾的蝗难,即在此举下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与此同时,第一批粮食与防疫病草药被送到兖郡。 季承宁给季琳去信报平安,季琳的回信在这两日亦到了。 只言简意赅地写着:知道了。又道:家中一切都好,勿虑。 除此之外,竟无一句指教之言,无丁点插手置喙的打算。 只随信附了一盒经放的肉干、季承宁在京时常吃的糕饼。 与季琳回信一道寄来的还有天工部司长沈楹的信,并两大箱沉甸甸的玩意。 季承宁掀开箱子。 甫一开箱,一股桐油和硫磺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经过几十日密封,味道浓郁得几乎形成实质,季承宁被呛得哕了下,屏息凝神俯身去看。 但见箱内整整齐齐地摆着数百件拿精铁打造的零件,小的不过巴掌大,大的则有成年男子半个高矮。 他眼睛瞬间睁大了。 是,火炮的零件! 季承宁忙撕开沈楹的信,入手厚厚一沓。 沈楹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便条,简短地告诉季承宁:此为新式大炮,名字陛下尚未定下,射程较旧大炮更远,且威力更大,不过,有一点小问题天工部上下尚未探明,今为君寄送部件二箱,倘于君有益,天工部上下不胜荣幸。 另:本门新式火炮造价共计一千五百两白银,请回京后送到天工部。 将季承宁生生气笑了。 “好你个沈楹,”季承宁随手把信扔到一边,拿起那一耷厚厚的东西,简单翻看两眼——此物是新大炮的图纸,“赚钱赚到我头上了。” 他嘀咕。 真以为他不知道呢,造一门旧火炮满打满算也就八百两,沈楹莫不是把自己俸禄也算到他头上了吧! 腹诽归腹诽,季将军对面前的零件兴趣极大,换了身干练短打,自己寻了个僻静地,开始组装。 至日落前,季承宁终于拼好了正门火炮。 火炮每一个部件都上好了油,在日光下,炮筒线条流畅而极富力量感,散发出一种悍勇的冷光。 炮弹则是在府库里找到的旧货。 在点燃之前,季承宁还担忧了点炮弹内的火药会不会受潮。 但在引线噼里啪啦冒火花后,季承宁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他屏息凝神,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大炮,期待此物能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一举炸开五十丈开外的砖墙,轰—— “咔咔咔咔咔咔!” 不是想象中威力巨大,如同天罚降临的炮火,而是,整个炮筒肉眼可见地龟裂,菊花盛放似地在季承宁眼前瞬间变成裂开! 季承宁:“???” 季承宁:“!” “啪!” 一片碎片掉下来,正好砸在季承宁靴面上。 季承宁如同被人拽了尾巴,猛地弹开。 怎么回事?他安装错了? 季承宁满心焦虑,眼见着一门崭新的大炮碎成铁渣子季小侯爷的心情比看见绝世美人瞬间化作白骨还痛心,立刻着急全军的工匠,仔细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数十个工匠将大炮拆解,检查了数遍,最终确认,炮筒碎裂是因为制造火炮的铁硬度不够,根本承受不住炮弹射出去强大的力! 也就是说,炮筒只是碎在眼前还算季承宁福大命大,若是整个火炮炸开,后果不堪设想! 一言蔽之,这就是杀敌一个自损一千的破玩意! 季承宁无言。 他面上端肃淡静,波澜不惊,实则,他真想把沈楹拖过来痛打一顿,这鬼东西叫有一点小问题?! 要不是他运气好,现在整个人说不定都被自己人炸上天了。 于是,季承宁火速回书房,给沈楹回信,他在信中大赞沈司长奇思妙想,匠心独具,实乃为国为民,此物只应天上有——因为人用过的都上天了! 末了,季承宁大骂:你要是想杀我本不必如此迂回! 还一千五百两呢,一文都没有,我呸,沈楹你这个天工部司长不如让贤! 正在核算辎重粮草的崔杳听到季承宁窸窸窣窣揉信纸的声音抬头,满目疑惑,“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正要回答,却听外面起了一阵喧腾。 “快走,快走!” “别推我,我自己能动!” 季承宁还沉浸在新大炮炸成废铁的悲伤中,被吵得头都炸了,随手扯了件外袍批到身上,推门而出。 他长眉一扬,“怎么了?” 立刻有军士回复道:“将军,在外面逮住了个抱刀人,鬼鬼祟祟地往营地窥伺,属下等怕是细作,特意带来给将军审问!” 季承宁看过去。 但见一青年人被五花大绑地捆着,他整个人肌肤都被晒成了铜色,一双眼睛却非常亮,一张嘴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一面挣扎一面不服气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是来……” 麻绳绕着他胸腹捆,勒得筋肉向外溢,匀称而高壮。 有个军士笑道:“你该不会说你要献刀吧?” “就是献刀,”青年人显然听不懂对方话中的深意,哽着脖子回答,“怎么?不许?!”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住口。” 四个军士顿时闭嘴,屏息凝神地盯着季承宁。 那青年人忿忿抬头。 却是呼吸一滞。 青年将军卸去甲胄,只一件素净的家常袍子,外披浅紫色罩衫,长眉一挑,桀骜秾艳的眼虽含倦怠,却有十分睥睨之色。 艳杀桃李。 青年人怔怔地看着季承宁,有些呆了。 传闻中季将军年岁不大,但办事雷厉风行,才来兖郡没几日,就把那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的官员们砍了个遍,在他的幻想中,季小将军合该身高九尺,生得铁塔一般高壮,威风凛凛,瞪一眼就能把人吓得尿裤子。 威风还是威风的,可…… 可怎么会有男子生成这幅样子? 这幅秾颜靡丽的模样。 季承宁道:“细作?” 青年脖子上气得青筋都鼓起,不知是被冤枉了恼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幸好他生得黑,看得不甚明显,“我不是细作!” 他怒气冲冲地道:“我真是来给将军,”季承宁嗯了声,他声音不知为何小了好些,“真是来给将军送刀的。” 季承宁命令道:“将人解开。” “将军?”属下不解。 “解开。” 青年人用力揉着发麻的手臂,朝刚刚捆自己的军士恶声恶气道:“把刀还我!” 军士犹豫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微一颔首,军士立刻双手将长刀奉上。 青年人一把抓过刀。 刀并无刀鞘,拿油布裹着,看上去不过是长长一条。 季承宁语气温和:“郎君唤什么名字?” 青年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心道比他还小几岁,可颇有大将的沉稳之风,反观他,和季将军多说两句话舌头都捋不直了。 强忍着去揉发痒耳朵的冲动,扬声回答:“草民叫孟起!” “你方才说,你要送本将军一把刀?” 孟起立刻道:“是,也……” 顿了顿,到底没将也不是说出口,他来之前已经想过无数遍怎么给季将军掩饰此刀之锋利,自己锻刀技术之精良,请将军收下自己从军效力,可对上小将军的眼睛脑子却混浆浆的。 “请将军拿出一把刀,与我这把刀比较一番。”他道。 季承宁颔首。 立刻有军士抽出佩刀。 孟起看向季承宁。 季将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眸中含着笑意,好似在鼓励他继续。 孟起原本就极紧张的心情愈发雀跃,一手扯开包裹刀刃的油布,举刀相向。 寒光锐利,季承宁被晃得眯了下眼。 两把刀刃重重相撞! “咔嚓!” 只闻得金石碎裂之声,两把刀刃碰撞的火光闪烁,下一刻,军士手中那把经过匠人费心锻造的刀刃刀身上顿时显出道道冰裂般的纹。 而孟起手中的长刀则完好无损,锐气砭骨。 “好刀!” 季承宁忍不住惊叹出声。 孟起脸更红,“区区小技,献丑了。”他挠挠头,“我家四代皆以打铁为生,前几日我捡了城外将军部下遗落的刀,发现,”他嘴急,“发现还不如草民打的。” 此言既出,连迟钝如孟起都意识到了不对,不安地看向季承宁。 谁料季承宁眼前骤亮,一把抓住孟起的手,“孟郎君,不知你可愿意到我麾下效力?” 孟起打造的刀如此结实,若是用同样的方法锻造大炮零件,当如何? 季承宁越想越兴奋,看着孟起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大宝贝。 孟起一怔。 季将军生得张小白脸的模样,手却极有力。 他的手被紧紧攥着,对方身上的温度通过二人肌肤相连处传过来,烧得他耳朵更烫,更别说季将军还拿一双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目不错珠地盯着他。 孟起觉得自己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 他来就是为了投军,听到季承宁此言喜不自胜,高声道:“我愿意!” 书房内,崔杳提笔的手顿住。 季承宁立刻给孟起安排了职位,又令几位误捉了孟起的军士赔礼道歉,约定好孟起收拾好杂物,告诉家里一声,明日就来军营。 安顿好一切,才将孟起送走。 青年人打了近十年的铁,本是个下盘极稳的健壮男子。 出军营时却轻飘飘的,脚落在地上也没有实感,好似踩在了云彩里。 季将军,他犹然有些恍惚,就这样答应了? 送走孟起,天色已极暗,季承宁回到书房,立刻没骨头地往席子躺倒,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新式大炮,心口亢奋地砰砰跳。 却有幽香拂面。 旋即,眼前骤暗。 一席轻薄的衣料拂过他的眼睛,半遮半露,眼前人也模糊不清。 灯下观美人,则容色添十分,而现下美人身上柔光点点,又隔轻纱,朦胧绰约,如在云端。 季承宁仰面,任由崔杳将袖子落在他脸上,声音里含着笑,“阿杳方才怎么没出去?” 崔杳低语解释:“属下方才专心看账目,竟未听到外面的响动。” 季承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崔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语调却可怜又柔顺,他轻声细语地问:“如果世子遇到了比我更好用的人,会不会从此之后就厌弃我?” 他声音柔软,小刷子似地掠过季承宁心口。 刮得人又痒,又颤。 此言从何而来? 季承宁笑,戏谑道:“所以卿当勉之。” 他仰面。 从这个角度看,他表妹居然还好看得像是画中人似的,下颌微微绷紧,整个脖颈的线条都精美得恍若能工巧匠拿雕刀极尽谨慎小心地雕琢而成。 这样一个世间难有,又与他情谊深厚的美人,眉眼低垂地望着他,讨要一句无足轻重的甜言蜜语。 于是季承宁心口发软,手指轻轻勾了勾崔杳袖口,含笑哄道:“阿杳,世间能工巧匠有不知凡几,可表妹只有一个。” 崔杳先很乖顺地弯眼。 但马上,他就不笑了。 只是,表妹吗? 他不说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平静地移开袖子。 如水的布料似是无意,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喉结。 后者被弄得有点痒,闷闷地吭了声,望向崔杳的眼神依旧满含笑意。 崔表妹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算不上好,于是,入夜后,恶鬼又来欺负人。 冷腥味与清淡的茉莉香一瞬拂面。 季承宁:“!” 他猝不及防,被那混账东西锢着手腕压入柔软的床榻内。 季小侯爷呼吸不畅,精悍的躯体离水游鱼般地挣扎,好不容易呼吸到了口新鲜的空气,大怒道:“你又发得哪门子邪风?” 不待恶鬼回答,季承宁瞬时屈膝,有力的长腿往对方小腹上狠狠一顶,“有病就去……” “世子。”恶鬼柔声开口。 季承宁动作被他这句绵软诱哄的话弄得顿了下,旋即便被一把擒住膝盖,力道刁钻地往两侧一压。 “吭……” 季承宁闷哼了声。 恶鬼俯身。 他面对季承宁时总爱散着头发,柔长青丝轻轻地包裹住世子身上每一处,有如蛛网。 缠绵,又密不通风。 于是,垂落的发黏在将军不断开阖的唇瓣上。 发丝凉,带着股刚刚沐浴过的清幽水汽,不容忽视地侵蚀着季承宁的感官。 恶鬼垂下头,冰凉的吐息拂过季承宁的耳畔。 明明是个对季承宁为所欲为,予取予夺的模样,偏生要循循善诱地,声音放得极温软,绵密地将季承宁笼罩起来,“我和你表妹,世子更喜欢哪一个?”—— 作者有话说:关于文内提到的蝗灾防治,古代似乎有号召百姓搜寻幼虫和虫卵换粮食的政策,但出处在哪忘记了。啾咪,老婆。 第80章 第八十章 却总有再也无法容纳,容器崩…… 这算什么问题? 季承宁被荒谬得甚至忘记了挣扎。 炎炎夏日,二人深深地陷在锦被中,肢体纠缠,纵然钟昧生得通体冰凉,季承宁还被他折腾出了一头汗。 热汗顺着棱棱眉骨往下滚,落在眼珠里,蛰得生疼。 季承宁心情烦躁,却对着那恶鬼露出个极温存的笑,好看得人晃神,他柔声问,好似哄与自己胶漆相投的情人,“你真想知道?” 钟昧眯起眼,声音冷淡,“想。” 季承宁却敏锐地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急切。 于是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求我。” 再高高在上不过的两个字,经过他口中湿漉漉地淌出来,令钟昧有一瞬心惊。 在面对明知不可沉溺,又无法抗拒的诱惑时的,心惊。 他不该让季承宁如此得意。 他该学着季承宁逗弄调教人的模样,若近若离,时好时坏,让季承宁也知道什么叫患得患失。 他这样想,他张口。 钟昧说:“求你。”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语气还是冷淡平静的,下颌微扬,好似根本不在意季承宁的答案。 季承宁凑近。 吐息忽地拂面,钟昧猝不及防,含了满口暖甜的香。 呼吸倏然绷紧。 季承宁启唇。 他随着季承宁的动作目光下移,正好落到季承宁张开的唇上,软红的舌轻轻动,钟昧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反问:“你也配和我表妹比?” 钟昧想过无数种回答,但唯独没想过季承宁会如此决然地说他不配。 他双眸遽然放大。 钟昧心中不知是恼是怒,是悲是喜,只觉无数种情绪交织,充盈在心口,硬邦邦地落下,砸得他呼吸不畅。 钟昧生平头一回得口不择言,“你!” 除此之外却什么都说不出。 季承宁长眉一挑,得意又可恶,灼人的吐息扑到那恶鬼唇间,“我什么?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引得你日日装神弄鬼来和我,做这档子下流事?” 若论脸皮厚,季小侯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连这样放浪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钟昧怒气升腾,加之被戏弄得羞赧,长发下的耳朵已是赤红点点。 他与季承宁肌肤相接。 小侯爷身上的热力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 不烫。 可他慌不择路地松开手。 季承宁只觉腕上力道一松,旋即覆在他身上的影子一下翻身,衣料簌簌作响,下一刻,钟昧已靠在了床铺最里面,背对季承宁,再不开口。 季承宁:“……哈。” 从他的视角看,钟昧身量虽然高大,但挤在个小小角落里,腿放不开,不得已略略蜷缩,狰狞的鬼面紧紧贴着墙壁,头却微微垂着,房中昏暗,只能看出个失魂落魄的轮廓。 明明是钟昧先来作弄他,他不过报之三分,钟昧就不高兴了! 季承宁从不是好性子,见状撑起身子,往床头混不吝地一靠,双手环胸,“矫情。” 钟昧冷笑,“世子身边美人无数,环肥燕瘦皆有之,性情皆柔顺可近,我自不配入世子的眼。” 季承宁嗤笑,“昧昧所言极是,那你为何还赖在本世子的床上?莫非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可要本世子派人送你?” 钟昧闻言霍地起身,“多谢世子,不必!” “唰——” 衣袍擦磨作响。 季承宁伸手欲拦,思绪电光火石间流转,又一把压回床榻上。 本就是钟昧莫名其妙,尚未过门就管天管地,若是真顺着他了,日后岂不是要上天? 他手掌紧紧抵着床铺,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何还不走?” 钟昧咬牙切齿,“世子。” 季承宁压他头发了! 季承宁却好似一无所觉,手指勾起,挑衅地把钟昧的长发撩到掌心把玩,“你在等什么?” 钟昧偏头,与季承宁对视。 桃花瓣似的眼睛微微弯着,说不出是挑衅还是调戏,可眼中已经流露出三分笑意,清波摇曳,叫人心魂荡漾,几要沉溺其中。 钟昧定定看着他,忽地想起两个时辰前孟起望着季承宁呆呆愣愣的模样。 纵然书房窗户只开了个小缝,他却看得极清晰。 他当时心情烦躁,在心底冷笑孟起定力不足,世子笑笑他便看得怔住了,又免不得生出点怨怼。 可此刻与之对望,钟昧一下又觉孟起的反应是情有可原。 于是怨怼更重,怨自己无甚出息,季承宁还没给他抛甜枣,他已巴巴摇着尾巴凑上去。 钟昧胸口剧烈地起伏,抬手就去扯被季承宁压住的头发。 没扯出来。 季小侯爷眼疾手快,反手就扣住了钟昧的手,重重压在床褥上。 手指轻佻地沿着后者腕骨擦磨,指尖点点,正蹭过手腕内侧最光洁敏感的皮肤。 钟昧喉结滚动了下。 季承宁倾身凑近,轻笑着问:“昧昧,你生气了吗?” 钟昧不答。 季承宁已经很久不用熏香了,但因今日季琳送来的东西里有盒龙涎香粉,他蹭上了些,于是那股又暖又甜,混合着青年人身上特有的热力,氤氲过后的香味扑鼻。 他无声地张嘴,又狠狠闭上。 好像这样,就能咬一缕季承宁身上的残香在齿间。 季承宁低下头,几乎把脑袋贴在钟昧胸口上,自下而上地仰头看他,眼睛眨呀眨。 “真生气了?” 钟昧一身规整的外袍早就折腾得松松垮垮,不太驯服地往下滑,露出一小块锁骨。 他身量高挑,外表偏向清瘦,骨相也如身形般荦荦,线条利而美,与上方狰狞的鬼面相对应,更显出种危险的漂亮。 季承宁轻啧了声,心道这处倒适合斟酒。 见钟昧不答,季承宁干脆变本加厉往钟昧怀里倒,手肘撑着他大腿,指尖则不老实地在他的锁骨上划,“钟昧?” 光洁圆润的甲缘刮过肌肤,且,还在不断上移,“昧昧?” 慢悠悠地游移。 手指轻佻地抚弄,好似在对待什么可以随意抛弃的小玩物,偏生眼睛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眸光若春水,脉脉含情。 手指蹭过喉结,将抚未抚。 钟昧似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季承宁却听得出他黏腻发沉的鼻息。 如同一只耐性即将告罄的凶兽。 就在季承宁将要以指卡住他喉咙时,钟昧猛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季承宁的手指。 季承宁弯唇,“呀,原来是活人啊。” 他像是嫌钟昧不够生气,还要火上浇油,“郎君一动不动,我当是尊望夫石呢。” 钟昧无声地吞咽了下,没有应声。 季承宁便借着这个动作挑起钟昧的下巴,玄铁冰冷,可他莫名地觉得指下发烫。 “昧昧,我本无他意,我表妹乃是清清白白未出闺阁的姑娘,你我二人却是无媒苟合的狗男男,何必拉扯我表妹掺和你我的事。” 此言既出,季承宁只觉一道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脸上。 但凡情绪激动时,钟昧眼底的血色总会极其明显,赤红细密若蛛网。 望之凶恶可怖,狰狞异常。 季承宁却更起兴致,如虎口拔牙这等必要处于生死之间的事固然危险,可带来的亢奋,更难以言说。 手指沿着面具的纹理往上爬,他话音含笑,“钟郎,非是你不配与我表妹比较,而是不必,”他动作蓦地顿了顿,而后话音中轻慢的玩笑之意全消,“表妹只是表妹。” 钟昧一怔。 季承宁这句话竟然是认真的。 钟昧呼吸蓦地停滞,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眼底血色更重。 片刻后,沙哑得宛如上锈机扩擦磨般的声音在季承宁耳畔响起,阴阴测测,“那我呢?” 季承宁逗人的心思又起,眼皮半掀,扫过钟昧全身,后者喉结剧烈地起伏,又因为竭力压制,而有些发颤,“你?” 季承宁忽地生出了种很古怪的怜惜。 青筋在苍白的脖颈上紧绷到了极致,透过薄薄的皮肤,似乎能看见下面疯狂涌动的鲜血。 他试探地移开手。 不过须臾之后就被钟昧紧紧攥住。 季承宁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说:“你,”手指非但没有直接移开,反而牵引着钟昧的手敲了敲他的唇瓣,“是阴魂不散的恶鬼。” 钟昧眸光沉沉,下一刻,却陡然剧震。 季承宁仰面,很轻地亲了下钟昧的指尖。 潮热的吐息瞬间侵蚀了全部感官,钟昧脑袋一片空白,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季承宁带给他的。 “啾。” 湿润地一声响。 钟昧心口砰砰作响,心跳得太快,以至于他头晕目眩,所有的血都疯狂地往头上涌。 他狠狠闭上眼。 又在季承宁欲要离开他怀抱时豁然睁眼。 在他反应过来后,他空闲的手臂已经紧紧扼住了季承宁的腰,迫使他只能趴在自己腿上。 “做什么?”钟昧冷冰冰地问。 “什么都没做。”季承宁眨眼,长长的睫毛颤呀颤,很天真无辜的样子,“你被蚊子咬了。” 钟昧冷笑,“好一只能乱人心魂的蚊子。” 季承宁弯眼,“钟郎,你修心不足,还要责怪我,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甜腻得犹如饴糖。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骨肉贴合。 钟昧视线牢牢地黏在季承宁脸上。 不能动。 无论是出于繁重的军务,亦或者是缘故,他都不能再进一步。 必须忍耐、克制、浅尝辄止。 所有阴暗下作,不可言说的欲望却如檐上水珠滚落。 一滴,又一滴,都被承露尽数承接。 却总有再也无法容纳,容器崩坏,水液四溅的那一日。 描了张清丽美人皮的恶鬼徒劳地抱紧季承宁,尖齿死死咬住口内软肉。 可,没有感受到任何饱足。 好想…… 淡色眼眸中情绪愈加阴暗,黏腻。 好喜欢…… 80-90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作为朝廷军队,当言而有…… 入夜后。 城门虽已开放,但仍有宵禁,军士换防巡逻每两个时辰一次,尤其是军营外,更是重兵把守。 一个消瘦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军营。 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每一个军士腰间的刀刀光都锋利若雪,晃得他眼前发白。 他紧张得不住吞咽口水,可——可林押官许诺的一袋白米近在眼前,他已摸到了军营外面,现在放弃,叫他怎么甘心? 若非他足够瘦小能钻过连通城墙内外的那个狗洞子,这样好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 他咬了咬牙,伏地,小心翼翼地向前爬。 他身量瘦小,又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贴在暗处几乎看不见有人存在。 他正屏息凝神地前进,忽地听到守夜的军士中发出一声爆笑,他被吓得巨颤,立刻趴在地上,心口震得山响。 “兖郡的小姑娘可够大胆的,竟敢往拒马上挂花,还刻将军的名字!” 一军士闻言笑得更厉害,“哪里是小姑娘,我瞧见了是个极清秀的少年!” “哈哈哈,男子?你快说,将军怎么料理此事了?” “这点小事还用将军料理?崔先生见着了,说这花动摇人心,不知给扔哪去了。” 话音未落,几人又哄然发笑。 “哎,你们发现了没,崔先生日日跟着将军,说句不恭不敬的话,崔先生都恨不得把将军挂在腰带上了,我表哥表嫂新婚燕尔都没这般腻歪。” “噗嗤!”一人忍笑,“你这话别叫将军听了去。” 老天爷菩萨玉皇大帝,保佑我平安无事,我这辈子,下辈子都吃斋茹素,保佑我,保佑我。 来人在心中拼命念叨,趁着几人玩笑,蛇一般地蜿蜒前行。 似是衣料擦磨发出的声响,方才还说笑的青年浓密一皱,厉声喝问:“谁?!” “集结,有人窥伺军营!”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一道凌厉的风扑面,下一刻,下颌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他面容扭曲,旋即就几只手被重重压在地上。 “砰!” 他前额重重撞在地上,大脑一时空白,哑着嗓子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众人闻言,心道果然是个细作! 立刻手脚麻利地将他捆了起来。 但众军士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下一刻,他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灯影在眼前闪烁。 瘦弱的细作鼻翼微动,一股浓烈的饭香扑鼻而来,他一愣,猛地翻身而起。 不远处的小案上竟摆着一海碗的米饭,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只见旁边的坛子里装着还半只鸡、盘子子里则是清蒸的鱼肉。 嫩生生的葱花撒在鱼上,浸了鲜美的汤,望之令人食指大动。 他见到这样的饭食,先是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是,断头饭! 他来之前就知道此次九死一生,但为一袋米还是来了,那一袋米省吃俭用够家里两个小崽子吃半年了,半年后,说不定仗就打完了。 但,如果他死了,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活,别说林押官会不会给他俩米,就算给了,他俩说不定连米都保不住。 更别说命。 但细作想不了太多,端起饭碗,拿筷子拼命地往嘴里划拉饭。 连嚼都来不及嚼就往下咽,一面往嘴里划拉饭,一面想家里两个喂不饱的小崽子。 他动作顿了顿。 细作心说兖郡的大牢还真富裕,饭里还放盐。 他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就眼泪哒吧哒吧地落下。 “唰——” 细作猛地抬头。 监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个人,身量很高,皮肤比他见过所有的男人都白,眼睛带着点很轻薄的桃花样,他拿筷子的手一颤,怀疑自己见了阴差。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这管事的官?” 二人同时开口发问。 前来的官员这才注意到,他,不对,她,其实是个女性,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只是不知为了方便,还是有虱子,她头发剪得几贴头皮,人异常消瘦,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是个女子。 “是。”是那官员先点头。 对方态度尚算有礼,她只好道:“钱五。” 这就算她的名字了。 语毕,钱五又一把捧起饭碗,另一只手扯了个鸡腿,飞快地送入口中。 她吃得太快太急,被一块鸡肉呛了嗓子,咳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那官员给她倒了杯茶,轻轻搁到她手边,“慢点吃。” 钱五冷笑,“慢点吃?慢点吃不是耽误了大人你杀我?” 官员好似很惊异,“谁说我要杀你?” “你不杀我?” 长得人模狗样的官员摇摇头,“不杀。” 钱五戒备地看着对方,“那你想做什么?” 她之前那句话就把身份暴露无遗了,这官员不杀她,留她作甚?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肮脏,又瘦骨嶙峋的手,这样的身体,连做个护院都不够格! 官员语气很温和,“我会放你回去,但,你要帮我送一封信。”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信扔了?”钱五张口就道。 此言既出,她悔得差点扇自己两耳光。 官员弯眼,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钱五没听过这么文绉绉的话,但依稀猜得出这是对方信任她的意思。 傻子。 她心道。 就这还是个当官的呢! 眼珠子狡黠地一转,钱五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只要大人肯放了我,我一定给大人送到。” 钱五拿起筷子,“大人还有啥吩咐?” 大官点头,弯着桃花眼问,“可还要再加两个菜吗?” 钱五惊喜地点头。 这人模狗样的大官在她眼中立刻变成了人模人样,乐善好施的青天大老爷,“要!” 一个时辰后。 钱五站在城外的土地上,犹觉魂不在身。 她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呼——” 钱五猛地转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官员差人给她的马匹不耐烦地踏着地,夜风呼啸作响,吹得枝叶婆娑,如同鬼哭。 她吃力地登上马,撞了鬼一般扭头就跑。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双腿被马鞍撞得生疼,可她不敢停下来,凌厉的风割过她的双耳,叫她忍不住怀疑有人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那官员给她的信还好端端地塞在衣襟的夹层里,汗水渗透信封,钱五犹豫了下,没动。 不知策马狂奔了多久,天色已明,巍峨的大城出现在眼前。 “来者何人?!” 有小兵拉弓对准了她,扬声道。 钱五忙掏出信,“我是钱五,林押官派出去的,快,快放我进城!” 小兵听到她说林押官,与旁边的兵士耳语一阵,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开了道狭窄的缝,“下马!”上面有人喝道。 钱五赶忙牵着马进去。 沉重的齿轮咬合,门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截断了最后一线光。 “咔!” 一把冷冰冰的刀刃猛地架在她脖子上。 钱五身体一僵,“我是林押……” 她没说完,因为眼前拿刀的男人正是林押官。 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说:“事情办妥了?” 钱五嗫嚅道:“没有,但我这有……” 话未说完就被断然截断,“你有什么?你被捉住了?这匹马哪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也配用这么好的马? 林押官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义正词严道:“你深陷敌城一夜不归,本官怎么知道你没有泄露什么机密,来人,拖出去斩了!”林押官冷笑道:“别为你个叛徒脏了本官的刀。” 钱五惊怒交加:“你个狗日的混蛋,你就是不想给我一袋米,我呸,龟儿子,老娘眼睛里糊了屎才相信你!” 林押官被骂得脸通红,恼羞成怒地喝令:“快,把这个贱人拖下去!” 忽有一道高高在上的声音插入其中,“怎么了?” 钱五猛地扭头。 她不认识那个人,但看林押官如同见了肉骨头的狗似的就知道是个大官,忙道:“大人,我这里有信,季什么宁给的信!” 那人转头看向林押官,林押官满面谄媚,此人是萧大人的亲随,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得罪,“李大人,这贱人害了疯病,胡言乱语,我这就将她打死,免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亲随呸了一口,“你算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事上还敢隐瞒!” 钱五恨恨地瞪了林押官一眼。 活该! 亲随瞥了眼钱五,“我带你去见大人,不过若你有一字虚言,你,还有你的亲朋好友,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钱五立刻道:“是!” 又半个时辰,思过斋。 钱五活了二十年,头一遭知道世间居然有如此奢华的地方,三人合抱粗细的木头柱要雕花,镶嵌在头顶的珠子又圆又亮,望着足足有碗口大小,地上铺着的东西她虽不认识,但她在往年做工的乡绅家的小姐身上见过,据说扯这么一尺布,足足要上千两雪花银,这小姐被父母爱若珍宝,也只一件这种料子的衣裳,穿起来,就跟月宫里的仙子似的。 至于其他泛着珠光宝气的陈设,她看不懂,可却猜得到这些玩意随便拿一件都足够她们家三口半世衣食无忧了。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就砸吧了一下嘴。 把她押送进来的亲随嫌她粗野,皱了皱眉,旋即面上又生出了几分得意,“没见过吧?”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这些东西连京城都不一定有第二件。” “没见过。”钱五老老实实地回答,虚心求教,“萧大人如此富贵,那恭桶不得是赤金打的啊。” 亲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不多时,即有个声音尖细的男人扬声道:“萧将军到——” 亲随一把扯住钱五,按着她脑袋跪下。 二人一道下跪。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了钱五眼前。 钱五触目所及的,是一双拿赤金线绣了如意团龙纹的靴子。 “起来吧。”萧将军萧定关温声道。 钱五忙从地上爬起来。 不是想象中的凶悍威严的大将军。 面前的萧定关一袭文士素袍,他身量颇高大,但面庞清癯,生得几乎称得上俊雅,他样貌看上去虽年轻,但两鬓华发早生,一双眼睛眸光温和。 那是一种长辈一般,好似在看自己喜爱、关切的孩子的目光。 “你是谁?” “回大人,她叫钱五,受了林押官的恩惠自愿出去打探消息,不料却被季承宁的人捉住了,她自称身上有季承宁的信,属下等想着兹事体大,特请大人定夺。” “哦?” 萧定关眸光一暗,微微笑道:“信在哪?” 钱五从衣襟夹层中掏出信。 她藏得太严实,汗水洇湿了信件,一股热气腾腾的臭气扑面。 亲随下意识捂住鼻子,见自家主人面色无改,讪讪地放下手。 萧定关接过信。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练剑的人。 “撕拉。” 他拆开信,抖开信纸。 萧定关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什么玩意——这是一封季承宁亲手写的劝降信,只道自己为百姓考量,向无动兵之心。 言辞竟很恳切,道明利害,说萧定关若倒戈来降,朝廷自会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不降,则 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只在旋踵之间。 一番威逼利诱完,再提笔,季承宁的语气就温情脉脉,道大人既承先太子名起兵,当知先太子仁德,爱民如子,望大人慎之又慎。 手指蓦地掐紧信纸一角。 季承宁这封信得入情入理,若他不投降,他就成了令百姓陷入战火的罪人了。 萧定关冷冷一笑。 听闻在季承宁治下赈灾粮源源不断地运往兖郡,其治下严格,与民秋毫不犯,又诛杀了几个贪官,这些消息早就风一般地吹到鸾阳,吹得城中人心浮动。 若这封信的内容再传扬出去…… 季承宁,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不愧是——信被萧定关攥得极紧,她的儿子! 永宁侯……有子如此,你就算死无全尸,也该瞑目了。 亲随见他面色不对,立时喝令道:“来人,把这个私通贼子的贱妇拖下去!” 萧定关眸光冷厉地扫向他,亲随心里咯噔一下,双膝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萧定关转头,面对钱五时立刻换了副温和的笑面,他道:“我有一桩要事,不知钱姑娘愿不愿意做?” 钱五犹豫了下,“林押官答应给我的那袋米还……” 她语焉不详,萧定关立时道:“来人,立刻挑一千斤粳米送到钱姑娘家去。” 钱五马上道:“大人,民女愿意!” 这时候别说萧定关要她做件小事,就算要她做一千件,一万件,她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本官同样给你一封信,你将这封信完好无损地送到给你信的官员手中,如何?” 钱五不知道这些大官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是,信在哪,民女立刻就去送!” 萧定关微笑,“不急,不急。” …… 青天白日,钱五大摇大摆地走进军营。 得季承宁的命令,一路无人阻拦钱五,她反倒大吃一惊,心道那什么宁将军的治军也不怎么样,还不如他们当地大户的宅院防备森严。 “姑娘?” 又是那个长得很齐整的官员,钱五把信掏出来,“萧大人要我给你的。” 那官员微微一笑,“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可不是白白给你送的。” “姑娘想要什么?” 钱五眼珠子一转,“我要,我要两只熏鸡!和昨日我吃的一模一样的那种。” 说着,立时去看那官员的脸色,怕他觉得多,手指犹犹豫豫地伸着,只等对方同她讨价还价,她就忍痛变成一只半。 不料那大官很和颜悦色地点头,“可以。” “我现在就要。” “来人,给钱姑娘拿两只熏鸡。” 钱五见他如此痛快,出于先前一顿“断头饭”、两只鸡的交情,笑容立刻真挚了不少,“大人,你真是个爽利人。” 大官拆开信,笑道:“谬赞。” 不多时,两只熏鸡就被送来,鸡皮表面油亮亮的,皮肉一股浓油赤酱的香,钱五看得口水连连,迫不及待地撤了个鸡爪子。 熏鸡火候正好,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皮肉从骨头上唆下来。 钱五吃得啧啧有声,满手满脸都是油,在吃了四个爪子后,满足地一抹嘴,“哎,那个小哥,”她笑着朝李璧招招手,“对,就是你,能不能给我拿几张油纸来。” 李璧犹豫地看了眼季承宁。 季承宁颔首。 他这才去寻了油纸,回来给钱五。 钱五接过,利索地把鸡拿油纸包好,封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香气都泄不出去。 “看什么?”钱五见李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把将两只鸡塞到怀中,“我留着吃不行?” 李璧摸了摸鼻子,“行,我也没说不行。” 对面,季承宁神色淡淡地放下信,“李璧,你陪着钱姑娘,等我回来。” “是!” 见钱五警惕地盯着自己,李璧苦笑,“姑娘你别怕,在下不是坏人。” 他是个很俊美的青年,笑起来颇好看,钱五却不吃他这套。 谁知道眼前人会不会暴起杀了她夺她烧鸡?上一秒还文质彬彬轻声细语地说话,下一秒就能把刀扎进人喉咙里的禽兽她见得太多了! …… 此刻,书房。 萧定关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季将军有和谈之心,罪官不胜感激,然而像将这样的许诺,先前陈崇不知给过罪官多少,然无一次应诺,若将军真有意,可否乘轻骑于鸾阳城下一见,倘将军能如此,罪官必卷旗来降。 一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递。 书房中一时沉默。 “诸位,”季承宁笑道:“为何皆闭口不言?” 此言既出,崔杳断然道:“绝对不可!” 阮泯诧异地看了崔杳一眼,此子貌谦恭持重,怎么今日却这般沉不住气? 季承宁神色未变,既无不悦,也无动容,“理由呢?” 崔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将军统御全军,决不可以身犯险。” “崔先生所言即是,我等不知萧定关底细,将军此去太过凶险。”副将军宋成璧立刻接口,“若放暗箭,当,当如何是好?” 季承宁慢慢道:“军中之事无我,也会有阮将军,”阮泯被他说得头皮发麻,忙起身道不敢,又被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三殿下处置,有沙场宿将、天潢贵胄坐镇,不至于军心大乱。” 这话说得简直不吉。 萧定关,当真是好手段。 他劝降,若萧定关拒绝,则令生灵涂炭百姓流离的罪业都会落到萧定关头上,可萧定关不置可否,又将难题抛了回来。 若他不去,则陷入了和萧定关先前一样的被动。 气氛愈发凝重。 季承宁想着,不经意间抬头,正与崔杳对视。 崔杳面无人色,唯一双眼眸红丝密闭,底下好似有鲜血翻涌,幽幽的红与白两厢对比,令他看起来像是个活鬼。 季承宁一下错开视线。 他沉声道:“作为朝廷军队,当言而有信,不可失信于百姓。” 萧定关在赌。 倘若萧定关不应,季承宁也会派细作到鸾阳散布消息,乱其军心,而现在,萧定关对他报以同样的手段。 阮泯颔首,他实话实说,“是将军主动劝降,今萧定关有意应和,如若不亲自去……” 他没说完,但言下之意众人明了。 如若不亲自去,怎么向城内摇摆不定,先前茫然跟从萧定关,现下不知如何是好的百姓证明朝廷真的会放过他们? 沉默半晌,崔杳转头看向季承宁,“若将军不弃,属下愿意假充将军之名,代将军去鸾阳劝降。”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可那诱惑太过甜美,令他不…… 此言既出,在场诸人皆面露异色。 哪怕只是为了表真心,这位崔先生也未免过于不要命了。 阮泯更是表情古怪——他早听过这位小侯爷的声名,最是风流爱色,处处留情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 青年将军俊美无匹,其幕僚亦是世间罕有,面若静女的好姿容,单看行止,却是做手下的崔杳更强势些,他听闻崔杳为了换一个小小押粮官花得银两都可填海了,心道,总不会是季承宁拿自己笼络着崔杳吧。 不若缘何换得崔杳不计财力,连命都不在乎地为其效忠? 思及此,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不可。” 季承宁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崔杳猛地转头。 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崔杳一缕碎发凌厉地刮过自己的脸。 淡得不能再淡的冷香拂面。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好看的眼睛因为凝神太过,而显露几分渗人的冷意,他沉声道:“为什么不行?” “我在兖郡并非深入检出,有不少人都见过我的样貌,”季承宁直言:“阿,崔先生,若你替我去被叛军发现了,不仅朝廷会变成笑话,你更会性命不保。” 季承宁此言有理有据。 崔杳不答。 薄唇紧抿,犬齿不可自控地切入唇肉。 副将军道:“将军所言极是,但,还是太过冒险。” 季承宁思量半秒,“我会在内着软甲,外披常服,”他这话虽是对着副将军说,眼睛却一直看着崔杳,“诸位不必担心。” 语毕,季承宁唇角显出三分笑意,“更何况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本将军也很好奇,这位搅和得朝廷不得按南宁的萧定关究竟是什么人。” 崔杳抬眼。 他像是才回神。 随着他启唇,一缕腥甜的气味滑入喉咙。 他声音沉静,好像方才的失态根本不存在,道:“为防万一,还请将军答应,让骑兵相距不远保护,若事有变,则立刻护卫将军。” “崔先生所言极是。” “属下亦赞同崔先生所言。”阮泯亦附和。 季承宁颔首,“就依崔先生,至于跟随我的骑兵人数和名单,便劳两位将军费心,明日辰时交给我。” 阮泯和宋成璧拱手道:“是。” 众人见季承宁态度坚决,便知没有回转的余地,亦不再劝,便同季承宁确认诸多细节,譬如骑兵离将军多远,若发信号,当用何物等。 季承宁则笑,“诸位辛苦,且都回去休息吧。” 诸将官皆道不敢称辛苦。 话音未落,却听“唰”地一声响。 崔杳拂袖而去。 他方才和众人议正事时还喜怒不行于色,仔细淡静地核对人数、所用甲胄、武器,敲定细节。 然而…… 众将官心情皆有些诧异,崔杳,就,就这么走了? 季承宁摸了摸鼻尖,“见笑,见笑。” 又挥毫,亲书密信一封,请人转交给钱五。 众始散去。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想去找崔杳,又不知自己究竟在顾忌什么,欲行又止。 季承宁纠结片刻,最终任命地拾起桌案上的文书,强迫自己凝神看下去。 直至,漏夜。 四下俱寂,时时闻蝉鸣。 季承宁方才文书,目光有些朦胧地看了眼已经快要燃到底的蜡烛,遂起身,轻轻吹灭。 “哒哒哒。” 军靴踏在地上,响声回荡。 他本意是直接回卧房,可不知怎的,回神时,自己已经站在了表妹卧房门口。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季承宁犹豫了几秒,正要转身而去。 “唰——” 门被猛地拉开。 季承宁身体一僵。 如此迅速地开门,不像是听到了声响,却像是,早早在门前等待,等待季承宁的出现。 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想得出崔杳等他的模样,无声地立在门口,双眼紧紧地盯着,稍有声响便立刻开门查看。 偏执,又可怜。 崔杳没有点灯,但窗子大敞,不大的卧房内满室月光。 月色如霜,洒了崔杳满身。 高挑清瘦的躯体茕茕地立于寒光之下,面上无人色,连唇瓣都泛着洁白,很几乎像个鬼。 无一处不是洁净的苍白,唯眼底,荡漾着艳丽的红纹。 季承宁为这种非人的,动人心魄的诡异美丽倒吸一口冷气。 “阿杳?” 崔杳开口,“世子。” 他的声音很哑,几乎在季承宁耳边沙沙作响。 季承宁心头蓦地一震。 崔杳朝他走近。 扭曲的暗影洒落,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身体。 “哒。” “哒。” 脚步声非常轻,却还是令季承宁耳尖发颤。 崔杳伸手。 不知为何,季承宁明明知道眼前的表妹温柔无害,可依旧因为他抬手的动作脖颈为之紧绷。 长指削刻苍白,掠过他的眼皮。 有如刀锋。 季承宁下意识垂了眼。 这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嘎吱。” 门被牢牢关上。 原来只是关门。 季承宁喉结滚了滚,他刚要松一口气。 可崔杳并没有动。 他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又过于近,近得足以鼻息相融的距离,轻声细语地问:“世子,深夜前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柔软而冰冷的吐息拂过耳畔。 季承宁想要摸摸鼻子,但崔杳贴得太近,他只要抬手,很难不触碰到表妹的身体,于是只能放下手,干巴巴地解释道:“今日之事,我知道阿杳是在关心我,我,很感谢阿杳的好意。” 崔杳薄削的唇上扬。 他淡色的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他垂下头。 那股幽淡却存在感极强的香气拂过季承宁鼻尖。 季承宁呼吸微滞。 明明是极冰冷的气味,被吸入鼻腔,却莫名地变得滚烫了起来。 “原来世子来是为了这个,”崔杳的声音愈发轻柔,“我是世子的下属,与世子休戚与共,关心世子是理所应当,世子不必为此道谢。” 温柔和煦,宛若春风沐面。 可季承宁却品味出了一丝难言的寒意。 蕴藏在温情脉脉之下。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他见过不知多少难缠的人,可偏偏面对崔杳这幅“善解人意”,万事皆不计较的模样难得体会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明知崔杳口是心非,却无言可对。 他轻咳了声,“啊……好,那,表妹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季承宁偏身。 “唰啦——” 崔杳动了。 他手腕骤地一紧! “砰!” 他被崔杳重重地按在门上,崔杳的心口死死抵着他的后背,单薄的木门框经不住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嘎吱——” 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这句训斥还没来得及出口,崔杳已经俯身,咄咄逼人地质问:“世子,你为何这样不爱惜性命?” 热。 没有由来的热。 夜风非但没有带来清凉,漫卷黄沙,更带来种难言的焦灼。 季承宁被崔杳紧紧压着,喉头滚动,好像有些喘不上气。 他咬牙,“为将者本就该冲锋陷阵,临阵脱逃胆小怯懦者莫说做主帅,就算为兵士,也要杀之以正君心!” 季承宁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其实从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阿杳本是担忧他,他来可不是为了吵架! 此言既出。 身后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浓烈地扑到耳朵上。 他听见崔杳咬牙问道:“世子,对皇帝就那么忠心耿耿吗?” 季承宁霍地转脸。 崔杳不期他如此,险些与他鼻尖擦过鼻尖。 季承宁的声音很沉,“我为将军,固然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但在你心中,我只是为了一家一姓汲汲营营,如此而已吗?” 崔杳瞳仁猛地缩紧。 季承宁在失望。 可,季承宁为何会因为自己误解了他的心志而失望? 倘毫无期待,季承宁自然会对崔杳的质问一笑了之,所以……莫大的惶然与莫大的狂喜一道涌上心头,崔杳手指发颤。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是季承宁的挣扎令他回神。 他僵硬地垂首,看见自己竟不知何时将季承宁牢牢抱在怀中。 并且,手臂还是越收越紧。 他紧紧地扼着季承宁的腰,如同要绞断猎物颈骨的蟒蛇,“世子。” 他仓皇地开口,“我不是……我,”他声音发颤,却不知,“我又何尝不知你心中所想。” 季承宁倒不是喘不上气,但这种被表妹牢牢拥在怀中不可反抗的感觉太怪异,他哑声道:“你先放开我。” 崔杳好似听不清他的声音,头自然地埋入他颈窝。 “你不要恼我,我,只是不想你犯险,”苍白的唇瓣开阖,“承宁。” 季承宁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崔杳在发颤。 如置身不系之舟,向他,乞怜。 季承宁犹豫了几秒,要推拒的手缓缓落下,隔着衣袍,轻轻覆在崔杳的肩胛上,安抚地轻拍,“我话说重了,阿杳。” 发丝垂落,在崔杳眼前晃晃荡荡。 季承宁没有转脸。 所以他看不见,发颤地拥抱着他,好似忧惧堪怜至极的“表妹”究竟在用一种怎样的神情看他。 眼底血色翻涌。 心中与他声线如出一辙声音蛊惑着,“把他关起来。” 用,那些你打磨过上万次的枷锁,将他,严丝合缝地锁住。 他就不会再涉险,不会再为了旁人受伤,乃至,赴死。 倘若反抗得太厉害,便,换一个身份将季承宁“解救”出来,这样,他就会无比信任你、倚仗你、依赖你。 崔杳牙关紧咬。 可那诱惑太过甜美,令他不由得头晕目眩,心旌摇曳。 他伸出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钱五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信交给萧定关。 萧大人撕开信,烛影摇曳,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神情变化莫测,钱五看不懂,但她跪在地上,希冀地看着萧定关。 过了许久,萧定关才缓缓回神。 他好像才注意到地上还跪着几个人,立刻露出了个无比温和的笑,“起来罢,你坐得很好。”大手一扬,“张让,你送钱姑娘回去。” 张近侍深深躬身,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二人屏息凝神地离开思过斋,张让看了眼叫花子似的钱五,他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个满身穷酸气的女子怎么就得了季承宁和萧大人的青眼,“哼,你别以为得贵人赏识就能一步登天了,萧大人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你个小叫花子。” 钱五不解地看了眼张让。 她又没想嫁给萧定关,管萧定关记不记得她,不记得最好,这等九死一生的破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干一回了! 张让趾高气扬道:“怎么?我说不得你了?” 钱五挠挠头,“我……萧大人说要给我的米,送到我家了吗?” 张让鄙夷道:“早送过去了,萧大人还能赖你个贱……平民百姓的账不成?” 钱五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多谢,多谢萧大人,多谢张大人。” 张让嫌恶地扇了扇鼻子。 什么味儿? 他将人送出官署,自觉功德圆满,挥挥手,示意钱五可以走了。 女子转头就走,确认远了之后,竟然跑了起来,好像怀里揣着金银珠宝一般。 张让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那边钱五气喘吁吁地跑了数百步,步伐放稍稍放缓,又走了几里路,至一个破草房前才停下。 钱五推门而入。 房内的两个孩子猛地抬头,二人虽吓得缩在一处,却还是凶狠地瞪着来人,像是两只两只色厉内荏的小兽。 钱小九看清来人,眼睛一下就亮了,“大姐!” 钱五其实算不上大姐,从她的名字就能看出来,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不值钱,但——男子总归要比女子价贵,她爹可铆足了劲要个百年后摔盆的儿郎。 所以她有五个妹妹,第七个是弟弟,本想就此打住,但之后的老八老九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抛去天灾人祸病死饿死,末了,她家里只剩三口人。 “哎。” 钱五一面应答,一面环顾了一圈只剩下四面墙,一瘸腿桌子,一张破床的家,让她满意的是,往日只有耗子跑的床底下此刻满满地码了一堆粮食。 钱小七抬起头,正要说话,清瘦的鼻尖却颤了颤,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大姐,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钱五笑骂,“就你鼻子灵!” 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油纸包,潇洒地往弟妹怀中一掷,“诺,拿着吃!” 钱小七手忙脚乱地撕开纸包,惊叫一声,“鸡肉!”顾不上旁的,伸出黑乎乎的手,扯了一大快塞到嘴里。 钱小九犹豫了下,撕下鸡腿,送到钱小五嘴边,“姐,你吃。” “我早吃过了。”鸡肉的油香萦绕在鼻尖,钱五咽了咽口水。 小九却不拿走,因为消瘦而凹进去的大眼睛眼睛还直直地望着她姐,倔强地重复,“你吃。” 钱五张嘴,咬下一小口肉皮。 “姐真的吃过了,席面上有鱼有肉,鱼头有这么大,”她兴奋地比划着,眼睛亮亮的,“连皇帝老子都没你姐吃得好,你吃吧,姐吃不下了。” 钱小七狼吞虎咽地咬着肉,蹭得满脸都是油,“大姐,你真有本事!我以后要向你一样,顿顿吃肉。” 钱五得意地扬起下巴,然后忽地想到什么,一巴掌拍上钱小七后脑勺,“没出息的东西,你得好好念书,将来也挣个大官做做,让你姐姐和小妹都跟着你沾光!” “嗯,姐,等我做大官了,咱们一天吃五顿,不对,十顿鸡!” 钱小九急急道:“那我让姐吃二十顿!” 钱五大笑,“二十顿,你要把你姐撑……” 她笑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扇什么都挡不住的破门。 “谁?!” …… “世子。”崔杳的手轻柔地搭在季承宁的肩头,“你口渴了吗?” 季承宁一愣,“什么?” 崔杳温柔地说:“说了这么久,想必世子已经口干舌燥了。我给世子倒杯茶吧。”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为什么,不喝了?”…… 崔杳的声音温柔至极,和风细雨地,轻轻掠过季承宁耳畔。 可,喝茶? 季承宁思绪有一瞬停滞。 怎么好端端地就提到喝茶了? 他本想说不必。 奈何一抬头,正好对上对上崔杳澄澈若秋水的眼睛,光华婉转,内里还涌动点,祈求似的渴慕,简直,简直有些可怜。 于是所有拒绝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下。 “渴。”他回答。 崔杳闻言弯唇,露出个极其好看的笑容,“我去给世子倒茶。” 话虽如此,却没有立刻起身。 压在季承宁肩头的手掌顺势下滑,一路不轻不重地摸下去,堪堪卡在手肘上。 似正要收手。 季承宁手指一曲,轻轻扯了下表妹的袖子。 崔杳猛地转头。 惨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洁净得无丁点人色,像极了一尊雕琢得极其精美,逼真到了可怖地步的白玉神像,他脸上毫无表情,唯一双眼睛暗光涌动。 “世子,”崔杳声音微微哑,听起来像是机扩摩擦咬合的古怪声响,“有事?” 季承宁松开一根手指。 崔杳盯着他。 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季承宁小指一蜷。 在崔杳一眼不眨的注视下,季承宁又松开了另一根,约是无意,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刮过后者的手背,“无事,劳烦阿杳了。” 崔杳很贤良淑德地柔声回答:“为世子,属下不觉倦累。” 语毕,身体才慢慢靠后,松开了季承宁。 二人距离甫一拉远,季承宁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后颈,许是二人方才挨得太近,触手方知脖颈上早附了层细细的汗。 季承宁眸中泄露出几分晦暗。 他看向崔杳。 身量那么高挑的一个人,步伐却悄无声息,躯体也无甚起伏,比起走,在幽暗的室内,更像是飘过去的。 季承宁轻啧了声。 若非他笃信鬼神之说不过世人编出来聊做慰藉,恐怕都要以为他表妹是个道行高深的鬼。 对面,崔杳已提起瓷壶,动作轻柔,他温声问:“世子要喝什么茶?” 季承宁斜靠门框,抱着双臂笑看崔杳。 折腾了半日,发冠早就松动了,几缕碎发洒下来,轻飘飘地贴着季承宁的额角。 不显落拓,反而更衬出十分少年意气风流。 他好似刁难,笑着说:“春溪明月。” 崔杳话音醇醇,似清风沐面,“没有。” “那——寻常的春茶总有吧。” 崔杳摇头,“也无。” 他说得理直气壮,季承宁笑问:“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阿杳,你壶里装得是什么?倒一杯就是了。” 崔杳一面倒,一面回答:“白水。” 季承宁噗嗤一笑,“难为你说得一本正经,诸物皆无,阿杳为何要问我?” 崔杳不答,抬头看向季承宁。 眼波溶溶,意味深长。 只一眼而已,季承宁却忽地理解了崔杳的意思——乃是不动声色地打探他喝茶的喜好。 一时间季承宁心绪复杂,又是动容又是无奈。 他上前两步,伸手欲接茶杯。 崔杳却错过他的手不给。 “嗯?” 崔杳不答,他折身取了个瓷罐,轻轻搁在桌上,又取小匙,当着季承宁的面舀了一勺罐中液体,放入水中。 屋内昏暗,季承宁虽看得见崔杳的一举一动,却看不清罐内的东西。 颈间一凉。 方才那种诡异的,好似被虫蛇游走过身体的感觉又沿着脊椎骨向上爬。 敏锐的青年将军本能地觉察到危险。 可,连季承宁自己都不明白,面前温柔和软的表妹究竟危险在哪? 季承宁:“……” 他相信表妹就算下毒也不该当着他面下。 但——这是什么玩意? 崔杳持小匙,慢条斯理地搅动茶杯,直到放进去的东西与白水融为一体。 他抬眼。 季承宁也不阻止他,反而很好奇地盯着他的手指看。 崔杳似乎看见了季承宁身后摇摇晃晃的大尾巴。 他弯了弯唇。 好可爱,他的承宁怎么这样可爱,这样会讨人喜欢。 偏偏一无所觉,若是被季小将军知道了他在心中说他可爱,大约要拉着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如何英武壮硕,威风凛凛,与可爱这个词离着十万八千里。 可。 落入他眼中,就是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看得他心口滚烫。 根本不想压抑的欲求阴暗地滋长着。 不断蔓延。 “铛!” 小匙与瓷杯相撞。 他霍然回神,下意识看向季承宁。 承宁,会不会发现什么? 后者神色如初。 陡地提起的心又放下。 崔杳双手端起茶杯,亲自送到季承宁面前,“世子。” 他毕恭毕敬,看得季承宁心里一阵嘀咕。 若只是端茶,他表妹的表现未免太,太奇怪了。 难道表妹为了不让他去鸾阳所以在茶里下药可他还从未见过有人会正大光明地投毒不过若是让他放下戒心毫无防备地喝下去的手段则…… 一瞬间无数想法涌上心头。 崔杳也看出了季承宁的犹豫,将茶杯往前一推,“世子。” 比平日里急切,不会真有毒吧? 季承宁心说。 他这样想,接过了茶。 崔杳以为季承宁会说话,至少,该问问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但季承宁仰头,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 他喝着茶,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直含笑看他。 毫无怀疑,又,含情脉脉。 崔杳心口蓦地一颤。 他当然看得出季承宁的意思:我以诚待你,你又如何忍得对我用手段? 水滑入喉咙,季承宁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甘甜。 “你水里加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蜂蜜。” 啊? 季承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两人面色皆有些诡异。 季承宁唇角发颤,再发颤。 最后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 崔杳被季承宁诧异中又带了丝丝好笑的眼神看得恼怒,“不喝给我。” “喝喝喝,”小侯爷逗人见好就收,“阿杳亲手递来的水,莫说里面只是蜂蜜,便是鸩酒,我也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 崔杳冷冷地想。 季小侯爷实在算不得正经人,轻佻又好听的话随口就来,砸他头晕目眩。 于是,季承宁在他眼中一下又不那么可爱了,反倒有些可怨。 如此风流,又漫不经心,就该,就该……让他吃个天大教训,让他知道,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 譬如,将他关起来。 目光下移,崔杳的眼帘也垂下,长睫微微颤,好像是个很羞赧的模样。 “胡说。” “怎么是胡说?”季承宁笑着反问:“若能得阿杳为我端一杯鸩酒,我万死无憾。” 话音未落,季承宁就觉得手上一轻。 他表妹不知道是羞了还是恼了,一把夺过茶杯。 季承宁一愣,正要说话,那杯蜜水竟又送到了唇边。 杯壁紧紧贴着唇肉,指尖握着茶杯,用力太过,几乎在季承宁唇上抵出一个凹陷。 与蜜水甜味混合而来的,还有崔杳身上惯有的,寒冽逼人的香。 季承宁浑身发僵,不敢动了。 他怕不慎碰到崔杳的手指。 “世子。” 崔杳的声音轻轻柔柔。 他的动作也温吞,却透出了种不容反抗。 他目光一直停在季承宁的喉咙上,从季承宁咽下第一口蜜水开始。 他脖颈细长,削刻优美的骨架上附着着层薄薄的皮肉,一呼一息间,骨相显露无疑。 软骨凸起,随着季承宁下咽的动作滚动。 再,滚动。 崔杳盯着那块软骨,尖齿磨得口内软肉发疼。 想咬上去,喉结脆弱,若他张口咬下,小侯爷定会因为恐惧不敢乱动,只能由着它在自己的口中紧张地滚动。 倒好像,是主动邀他亲吻。 又或者,是送进去其他什么东西,看喉咙吃力地吞咽。 可咽不下,只能从唇角无力地淌出。 “世子。”杯口倾倒,一点甜味倾泻,滚入季承宁微开的唇中,“为什么,不喝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好热,窝在家里避暑。 热得我本就不好使的脑子更宕机了。(昏迷)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漂亮的厉鬼舌下含蜜,双…… 兖郡极热,纵然到了晚上,暑气依旧扑面,混杂着湿,蒸烤得人后颈生汗。 那点半干未干的蜜水黏腻地滞在季承宁唇角,一如崔杳望向他的目光。 甜腻缠绵,甩也甩不开。 季承宁喉结滚动。 “我,突然不那么渴了。”他干巴巴地说。 崔杳在看他。 一双颜色浅淡到了极致,剔透而明亮,流露出种非人的光泽。 “不喝了吗?”崔杳的声音无比轻柔。 冰凉的气息拂过耳畔。 不对劲。 他表妹浑身上下简直流露出了十二万分的不对劲,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梦境倏地涌进脑海。 架在他喉咙上,寒意砭骨的刀刃,还有,那刺客远比刀刃冰冷的手指。 亲亲腻腻地贴在他后颈上。 来,要他的性命。 季承宁眸光微暗,他抬手,二指很轻柔地搭在崔杳的手腕上,轻轻一推,朝表妹露出了个极好看的笑容,“不喝了。” 崔杳颔首。 下一刻,崔杳倾身,借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将杯中蜜水一饮而尽。 唇瓣特意贴着方才留下的湿痕,喝得不算慢,却足以季承宁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 两排苍白的牙间隐藏着条猩红的舌——就像是,那些讲阴司抱怨因果轮回的地府绘图中的死不瞑目的鬼,画得极精细,人面用云母,惨白得无丁点血色,偏生唇舌点朱砂。 这漂亮的厉鬼舌下含蜜,双眉微弯,很温柔,却,目不错珠地看着他。 季承宁只觉后颈愈发湿。 只不过,这次出的不是热汗。 又惊又惧,又惶惑又茫然,可万般阴暗负面的情绪中,一点被虫咬过的痛痒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蛰伏在肌肤下,欲抓难抓。 天热,季承宁腹内更有火气,往日莹润饱满的唇此刻起了一层白皮,看上去刺刺的,隐隐显出血丝。 叫人很想,拿些黏腻润泽的东西帮他润润唇。 崔杳目光愈发晦暗。 长睫剧烈一颤,将那些不该出现在季承宁面前的情绪尽数掩去。 二人离得不算近,却足够崔杳感受到季承宁时时拂过他唇角的呼吸。 温热,又,微微颤。 “表妹。”他手指依旧压在崔杳腕上,“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你也早点歇着。” 他松手。 崔杳小指轻微地抽动了下,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 “好。”崔杳温声回答,“我送世子。” 季承宁立刻道:“不必,表妹留步。” 语毕,转身推门而去。 “嘎吱——” 他越出门,动作幅度很轻地转头,余光瞥见表妹的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崔杳似有所感,眉眼弯起,淡色的眼眸中似乎汹涌着某种晦暗阴湿的光。 季承宁呼吸蓦地一滞,魂不在身地点点头,大步离开。 待看不见季承宁的身影,崔杳目光方缓缓落在掌中的茶杯上。 季承宁方才留下的痕迹早就不见。 他盯着茶杯,掩在衣领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 一下,又一下。 他垂首,湿红的舌尖舐过杯口。 …… 甫一回房,季承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上房门。 “砰!” 门外当然没有猛兽尾随,若是有猛兽,比之他现在的处境反而更好。 崔杳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太古怪了。 崔杳待他不可谓不亲昵,却带着深深的鬼气,叫季承宁觉得,表妹方才,既想亲近他,又想杀他,从外杀到里,刀刃深深嵌进去,与血肉纠缠,搅动。 季承宁深深倒吸口凉气。 后颈湿且冷,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居然没有感觉反感。 他随意褪了衣物,将自己刷马一般地刷洗了一通,重重摔躺在床上。 想不出。 腾腾热气如有实质地堵在喉中。 季承宁以手遮眼。 想不出,就不要想。 军务紧急,由不得他将精力耗费在儿女情长上。 季承宁蹙眉,呼吸渐渐平稳。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 季承宁整顿军马,进发鸾阳。 他扬鞭在前,只轻甲长刃,一人一马。 此刻,鸾阳城上。 太阳高照,砂石滚滚。 铺天盖地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汗出如浆,张让等得不耐烦,“怎么还没来?” 旁侧官员点头哈腰道:“许是季承宁听闻将军的威名,不敢来了。” “是啊,那季承宁是什么人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靠有个好爹才被授予官爵,哪有什么真本事。” 一席话说得城楼上的众人哄笑,连暑热都没有那般难熬了。 “哈哈哈哈我还听说那季承宁是个小白脸,靠着讨好太子才得了如今的权势,张大人,日后将军要是生擒了季承宁,您可得劝劝将军,别着急杀啊,让小的们都……” 话未说完,方才还满面淫邪之色的男人神色陡变,手指颤抖地往前一指,“季季……” 众人猛地抬头看去。 为抵御朝廷军,萧将军下令守城不出,坚壁清野,故而天地平旷,视野被无限扩大。 黄沙烈日,在几乎形成一线的远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个修长挺拔的人影。 张让神色大变,“快,快去请将军!”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迅速向他们靠近。 众人拜倒,萧定关却熟视无睹,三步并两步上前。 悍马疾驰。 似只在转睫之间,季承宁已到了城下。 相距数丈,足够众人看清他的样貌。 季承宁年岁之轻他们早就知道,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传闻中季承宁与东宫相交匪浅,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季承宁该生得秀丽若好女,至少,也该是个温柔似水的美人。 然城下之人身长玉立,浓黑衣袍沉沉若潮水,腰佩长剑,形容俊美肃杀得几乎流露出三分妖气,容色利若刀光。 照得人心惊胆战。 城墙上阒然无声。 萧定关手压在城垛上,陡地收紧。 “季琅。”他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死无全尸的季琅竟然真有一个孩子,只要见过季琅的人,绝不可能猜不出季承宁与她血脉相连。 因为此刻的季承宁,简直与当年的季琅一模一样! 太有趣了,他们季氏兄妹,真是太有趣了! 萧定关泛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青年将军立于万军之下,利箭环伺,然开口,却毫无惧意。 他扬声道:“我诚意而来,萧将军却据城不出,难道先前在信中与我所说的话皆不作数了吗?” 话音中还微带笑意。 好似他不是面对虎视眈眈的敌军,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其心性之坚,连围绕在萧定关身侧的将领都为之一震。 此子面对危局而不变色,侃侃而谈,视生死于无物,若今日不死,假以时日,功勋卓著必不输于永宁侯。 萧定关却寒声道:“季小将军,”他刻意加重这个小字,“你在信中说,只要放下武器,朝廷就可以赦免我等的罪过。可我倒是想问问将军,我等有何罪过需要朝廷赦免?整个鸾阳百姓何错之有?难道那些借天灾人祸,贪国帑入私库的贪官污吏不该死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兵士随声应和,喊声震天。 不同与官员们的逢迎,这些出身百姓家的兵士是从心底觉得萧定关说得对。 萧定关来时杀贪官,分官粮,于他们而言是天大的恩情,至于城中流传萧大人纵情享乐,奢靡无度,哪个官员不这样?乃是人之常情! 下一秒,萧定关面上悲愤的表情一下变了,他长长叹息,“季小将军你是将门之后,永宁侯一生为民,倘永宁侯看到小将军今日将利刃对向无辜之百姓,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季承宁却笑,“将军所言极是,朝廷选官本是为了造福百姓,而今一方官员却以权谋私,鱼肉百姓,罪不容诛,”他高声道:“故在兖郡内乱法之官员,皆被我斩杀,诸位若是不信,尽可到兖郡城外看,看看城墙上是不是悬挂着三十七颗人头!”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 除了萧定关的幕僚近侍外,鸾阳城不许出入,消息流通得缓慢。 而今听闻鸾阳的贪官被杀得一干二净,都满目震悚,那些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兵士神色更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季承宁出身贵胄之家,真的会为了百姓去得罪官员们吗? 季承宁来是为了平叛,可不是为了肃清内政,如此做,他讨不到丁点好处! 但不论是真是假,这个消息定然会长了腿似地传遍整个鸾阳。 萧定关一扫众军士杂役,怎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略一点头。 张让得令,立刻牵上来个女孩。 孩子被大人抱着,被迫站在城垛之间的空隙内。 女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瘦得双眼凹陷,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向外棱棱着,似乎要撑破身上崭新的绸衣。 季承宁面色微沉。 萧定关想做什么? 张让扯着尖细的嗓子,“季承宁,你说得好听,什么诛杀贪官?呸!无非是那些个官员挡了你的路,你容不下他们罢了!” 他一手卡着女孩消瘦的肩膀,尖声道:“大家不要信他,季承宁不过是个伪善小人,杀人如麻的疯子,连给他送信的钱五娘都被他毒死了!” 众军士闻言,只觉一瓢凉水从头淋到脚。 天下乌鸦一般黑,果然如此。 季承宁面色一沉。 钱五娘出事了? 那女孩子约是钱五娘的亲戚,听到张让再提钱五娘的死讯,豆大的眼泪氤氲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看得人心口发酸。 张让更满意,冷笑着道:“钱五娘受命给他送信,季承宁假意给了五娘吃食,五娘不舍得用,拿回家 给她家两个小……孩子,不料那些吃食里都有剧毒!五娘没了,她家小七也死了,独剩下这么个丫头!” 张让一推钱小九,小姑娘身材瘦弱得像只风筝,摇摇欲坠地悬在城墙边,看得人心惊胆战。 钱小九面色惨白。 “你说,是不是季承宁杀了你姐姐!”—— 作者有话说: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问题,这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没精力。 今天好多了,明天一定。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还是,您动弹不得,要属…… 众目睽睽,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凝聚在他身上。 钱小九惨白着一张脸,唇瓣嗫嚅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张让等得不耐烦,借着女孩身体阻挡,用力在她背心上拧了一把,压低声音威胁:“方才教你的话呢?忘了!” 萧定关皱眉,“让她慢慢说。” 张让立时低了头。 “说啊。”他催促道。 钱小九身体巨颤。 长姐和哥哥死不瞑目的面容在她眼前交错,黑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双眸中的希冀和笑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彻底暗淡。 “说啊。” 若你不听话,高壮的男人拿刀刃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警告:你会死得比你兄弟姊妹还惨。 你看见这把刀了吗,我们会拿这把刀捅进你肚子里,你见过杀鸡吗?杀你,就和宰一只畜生差不多,但我不会让你立刻就死,大牢里还有无数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你要听话。 要听,张大人的话。 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张让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忽地发现,这小叫花子似的女孩子洗干净了脸竟然也很白,瓷一般地青白。 季承宁若有所感,驱马悄然往城墙处靠近。 迅捷如风。 张让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解的、质疑的、还有,失望的。 萧定关站在不远处,冷淡地看着他,似是在诘责,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说啊!”他急了。 钱小九猛地回头,女孩子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是你们干的!” 话音未落,她纵身跃下。 烈风裹挟着砂石狠狠打在她脸上,地面陡地向上生长,一瞬间就与城墙齐平,钱小九紧紧闭上双眼。 她见过坠楼死的人被摔成什么样子,虽然砸得稀烂,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指甲都嵌进地缝里! 她不想这样死! “放箭!”威严的声音高声命令。 “砰!” 下一秒,她重重砸进什么东西里。 “咔嚓。” 耳边顿时响起了阵让人牙酸的声响。 不软,但远没有地面那样硬,是——人的手臂?! 钱小九颤抖地睁眼。 触目所及是男子坚毅凌厉的下颌,他不知是疼还是紧张,线条绷得极紧。 她愣愣地瞪大眼睛。 那人轻颤地喘了口气,似是疼得很厉害,然而对上她睁得浑圆的眼睛,却露出了个很温和的,几乎算上安抚的笑。 他紧紧抱住她的手臂还在本能地震颤。 “嗖——” 刹那间,箭矢如雨。 箭锋在眼前陡地放大! 季承宁将她牢牢地护在怀中,未受伤的手臂挥刀猎猎生风,利落而狠厉地斩断箭杆。 马受惊长嘶一声,向来时的路疾奔,只在瞬息之间就跑出去十几丈。 “咔咔咔咔咔咔——” “放箭,快放箭!” 沉重的城门辘辘作响,叛军若潮水般地涌出,为首者亢奋得面颊通红,挥动着手中武器,“将军说了,谁若能生擒季承宁,赏千金!” 利箭迎面而来。 季承宁猛地偏头,箭簇掠过他的耳畔。 猩红飞溅。 他顾不上疼,只把怀中的小姑娘遮得更严实,策马狂奔。 身后,呐喊声马蹄声不断,好似近在咫尺。 钱小九在季承宁怀中瑟瑟发抖,她不敢抬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季将军,你把我扔下去吧。” 此言既出,她心口惴惴狂跳,她早听说过季小侯爷嗜杀成性,生吞小孩心肝的传闻,死死地闭着眼睛,等待季承宁将抛下。 下一刻,她听见季承宁嗤了声,“胡话。” 钱小九一怔。 季承宁的语气显然与温柔不沾边,一股莫名的安定却顺着心口溢出,汨汨流淌全身。 话音未落,有兵士搭弓,瞄准了季承宁的后背。 “嗖——” 利箭贯颅。 一蓬血花从那兵士的眉心喷溅而出。 季承宁霍然回头。 预先埋伏好的骑兵一齐涌出,方才射箭之人放下手,面孔依旧是玉人般的温润,又一如死物地毫无表情。 却在放下弓箭的刹那,一下攥紧手指,指骨遽然遭受重压,嘎吱作响。 精兵涌上,战局瞬间逆转。 那支追出去的小队不期季承宁竟然留了后手,赶忙勒马掉头,朝城池狂奔。 “别追了。”季承宁下令。 萧定关此人心思匪浅,不择手段,贸然追逐那队兵士,弊远远大于利,更何况他们都没带攻城上墙的军械,难以登上城墙。 众骑兵立刻调转马头,簇拥着季承宁往兖郡的方向奔驰。 黄沙阵阵,疾风掠过人面,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回头。 相隔百丈,他早已看不清人,唯见人影幢幢。 可他却莫名地感受得到,萧定关正死死地盯着他。 季承宁勾唇冷冷一笑。 那边,城楼上,萧定关手中的箭杆被轻而易举地折成两断。 “咔嚓。” 张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洇湿了后背,“将军,是属下无能,”他磕头如捣蒜,“还请将军看在属下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绕属下一条贱命,为将军效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将军非但没有怒斥他,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喉头软骨擦磨,低沉得令他毛骨悚然。 季承宁走时什么都没说,但他却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我只身劝降已仁至义尽,是你萧定关执迷不悟,来日战火纷起,生灵涂炭,皆是你一人之罪也! “将……将军?” 在场官员皆大气不敢喘。 “钱小九通敌叛主,或为其姐唆使,”萧定关淡淡地说:“将钱氏姐弟的尸骨挖出来,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张让头重重捶地。 “是。” …… 季承宁率军一停不停,径直回城。 钱小九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小的姑娘家,季承宁没法将人带进军营,便命人选了一忠直老实的军户家代为教养,额外拨出百斤粮米给这家军户,又派了军医过去给钱小九检查。 至于季承宁……方才还威风八面的季小将军自与属下分别后,就一直耷拉着脑袋,连眼皮都不敢抬。 生怕同崔杳对视。 怕,笑话,怕他是不怕的。 但他这个表妹发起怒来伶牙俐齿,又很是难哄,能不吸引表妹注意力还是吸引的好。 他自觉藏得老实,奈何那么高大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显眼得要命,崔杳就算是个瞎子就觉察到了,何况,他满心都系在季承宁身上。 季承宁单手拉缰绳,接钱小九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 方才不觉得疼,与阿杳独处后,许是四下太静,他心不静,左臂处痛楚尖锐,好像里面卡了几片碎刀碴,磨得他喘气都疼。 小将军眼眸一转,先发制人,“嘶。” 疼是真的,装模作样也是真的。 哼唧完立刻抬眼看表妹,小心翼翼的,生怕得表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二人对视。 季承宁惊悚地瞪大双眼。 崔杳眼眶通红,显然不是副要斥责他的模样。 下一秒,窝在眼眶中,悬而未决的泪珠落下。 “吧嗒。” 他生得个仙姿佚貌的玉人模样,落泪时更似玉髓溢裂,看得季承宁心口剧震,一时间愧怍怜惜交织,说不出什么滋味。 可这好似生于九天的人眼底一片浓郁的血红,又平添十分鬼气,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好似要将他生剥活吞。 阿杳哭了? 季承宁被这滴泪惊得险些从马上滚下去。 “阿杳,我……” 崔杳倏地转头,竟一挥马鞭,纵马离去。 季承宁还完好的手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好大的气性。” 但这话他只敢说给自己听,断断不得大声,真叫表妹听了去。 他拖着多灾多难的胳膊慢吞吞地骑马往军营去。 钱小九虽然不重,但从城墙上砸进他怀里冲击力委实不小,他方才且战且退,另一只手挥刀挥得几要抬不起,就干脆慢点走,免得牵动伤处。 然而不多时,他就又听见了笃笃笃的马蹄声。 季承宁抬头。 不远处,崔杳骑马飞奔而来。 “世子。”他声音冷冰冰,可哑得厉害,“请下马。” 季承宁愕然,“在这?” 他一转头,发现此处乃是兖郡的官署,不过自从他处置一通官员,又让胥吏都搬到军营住,在他眼皮子地下干活后,此处就空了下来,只留几个老仆扫撒。 他不明所以,但既然崔杳开口,他想也不想就翻身下马。 崔杳立刻上来扶他。 季承宁见崔杳冷着一张脸,哎呦了声,刻意得但凡不是傻子都听得出。 崔杳听他装模作样,神色反而不似刚刚那般难看,力道放得更轻,“活该。” 季承宁佯做不满,“怎么同你家将军说话呢?” 我家将军? 崔杳动作一顿,心中郁气无端被冲淡了好些,面上却不显,四平八稳地说:“小心走路。” 二人一路入正堂,崔杳扶着季承宁坐下。 季承宁眼见着他从袖中取出了几个瓶瓶罐罐,竟还有夹板和绷带,这才明了,“原来表妹方才是回去取药了。” 崔杳不答。 季承宁看得有趣。 崔杳喜洁,各类东西都是按照大小高低摆好,连这些药瓶都不例外。 “阿杳,你通医术?”季承宁笑眯眯地问。 手臂痛若钝刀磨骨,尖锐的痛楚一抽一抽地涌上来,他面上的笑容反而比方才更粲然。 崔杳轻声细语地回答:“原本不会,在世子身边久了,也就会了。” 他指尖一亮,季承宁定睛看去。 一片薄削的刀夹在他二指间。 “世子,”崔杳的声音彬彬有礼,“请您将上衣脱下来。” 不等季承宁回答,指尖那抹寒光唰地映照在季承宁眼前,“还是,您动弹不得,要属下帮您宽衣?”—— 作者有话说:明早起来修一下。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要我轻些吗?”…… 季承宁猛地往后退,还完好的手紧紧地压着衣襟,一双桃花眼羞愤地看崔杳,好似在看要轻薄自己的登徒子。 他佯做嗔怒,“男女授受不亲!” 三分真意,七分作伪。 崔杳抬手。 锋利的小刀夹在骨节分明的指尖,寒光熠熠,如同蛇牙。 季承宁一缩脖子,拿腔拿调地威胁:“别碰我,你再动手动脚我就叫人了。” 崔杳垂眼。 季小侯爷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上,一只手臂护着胸口,方才折腾得满头乱发,毛茸茸地耷拉着,狼狈得比他俩养的小狗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是个生机勃勃的模样,偏生……崔杳目光划过季承宁的右臂,这条手臂此刻以一个很怪异的姿势扭曲,露出的肌肤青紫连片,肿得衣料都快遮不住,看上去极其骇人。 偏生,太碍眼了。 季承宁为了救人伤到自己,实在,太碍眼了。 他浓黑密匝的眼睫下压。 一抹戾气被死死纳进眼眸深处。 不知为何,看得季承宁一阵心惊胆跳。 怕,可说不出缘故,喉咙塞了流沙一般,又痒又疼。 “阿杳?”季承宁试探着开口。 他强忍着搓搓手臂的欲望。 崔杳垂首,对着真紧张起来了的季承宁蓦地露出个笑脸。 笑起来真如冰消雪融,双眸中若有秋水脉脉流淌,然而——他眸色浅淡,眼底附着的血色脉络就格外清晰。 剔透琉璃似的眼珠,笼着层狰狞的红丝。 季承宁躲避动作一僵。 表妹今日看起来好生吓人! 崔杳似乎看出了季承宁的惧怕,唇角的笑意微敛,他开口,声音更轻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点小事。” 他俯身。 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和季承宁的影子交融。 正午,烈日高悬。 极阳之时。 然,阳极生阴。 “世子若是介意,”他轻声细语,“就将属下的双目剜下来,如何?” 说着,刀刃方向一转,利利的刀锋对准自己的脸。 这话说得渗人,季承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在表妹嘴里,他倒更像是个姑娘。 季承宁想也不想,断然拒绝,“说得什么疯话。” 顺手将崔杳握刀的手拍开。 于是崔杳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默许。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季承宁的衣襟,后者想动,他却早有预料,一只手牢牢地扶住季承宁的后背,不让他抽身。 季承宁身上穿的虽然是轻软的甲胄,但也只是相较其他甲胄轻软。 胸甲、背甲、护肩、臂甲加起来足足有十五斤,单手脱难度不可谓不小。 长指压上衣襟,崔杳将距离拉得更近。 他伏下身。 胸口险擦过季承宁的鼻尖。 季承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可崔杳身上幽冷的香气还是诡魅一般地萦绕着。 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不要任性。” 胸口微微起伏。 带着点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季承宁憋得耳尖都红了,崔杳离他太近太近,近到他甚至看得清表妹侧颈上生着一颗红痣,溅上去的血一般鲜红,点缀在苍白的肌肤上无比显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季承宁猛地移开视线。 目光慌乱地撞到崔杳唇上。 作为一个女子,崔杳的唇线实在太凌厉,生得又不够饱满,简直将薄情寡恩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唰啦——” 崔杳的手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的衣带。 季承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他这件外袍穿得极简单,内里的明光铠又光滑,外袍流水似地从肩头滚落。 与衣带一道落地。 有大半,遮住了崔杳的军靴。 柔软曼丽的锦缎覆在冷硬的铁靴上,无端泄出了些旖旎。 季承宁却无暇在乎这个,因为崔杳两只手都已经搭在他胸甲与护肩相连的锁扣上,皮绳系得极紧,他还出了汗,浸得绳结湿涩。 崔杳低着头,目光极认真地解绳。 苍白的指尖勾起皮绳,他蹙眉,显然是注意到没有可以用力的缝隙,他与季承宁皆没蓄甲,清冽的眸光流转,显露出思索之色。 “阿杳,砍断便……” 下一秒,季承宁瞬间噤声。 崔杳垂首,整张脸几乎都贴在季承宁胸甲上,尖尖犬齿咬住打结出,用力向外一扯。 皮绳瞬间松动。 崔杳抬眸。 躲避视线的人反而成了季承宁。 崔杳唇角略一上扬。 另一头绳结他如法炮制,但这次许是系得牢固,崔杳一时没咬开。 下颌紧紧抵在冷硬的甲胄上,被烙上几条狰狞的穷奇纹。 越是着急,越解不开,越解不开,就越是着急。 男女授受不亲,他离季承宁如此近,就该,方寸大乱,进退失据。 急促,又黏腻的鼻息扑上季承宁的下颌。 小将军只觉呼吸愈发不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艰难地问:“好了没?” 崔杳嘴里叼着东西,话音含含糊糊,“好紧,”这声季承宁没听清,疑惑地嗯了声,他补充,“快好了。” 语毕,另一根皮绳也被扯开。 崔杳直起身,两只手绕到季承宁背后,去解肩胛骨处的皮绳。 这么一来,两方姿势就对调了,季承宁不得已往崔杳怀里靠。 二人一坐一立。 远远望去,倒似割严丝合缝的拥抱。 热汗顺着季承宁眉骨淌下,也不知是憋得还是俩人紧紧挨在一处热的。 汗珠滚进眼眶,他猝不及防,蛰得小声哽了下。 崔杳动作顿住,“我弄疼你了?” 季承宁喘气,“没有,你继续。” 后背上的皮绳解得极快,待全部解下,崔杳拆下他的护肩,轻轻搁在旁侧。 其余甲胄亦被飞快拆下,不多时,季承宁浑身上下只余内衬。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崔杳目不错珠地给他解内衬。 季承宁则死死地盯着半空,陈年的灰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晃得他头晕目眩。 汗珠顺着脊椎往下划,黏腻腻的,刺痒得季承宁几乎坐不住。 “别乱动。”他听见崔杳低声训斥。 天太燥热,季承宁皱了下鼻子,先露出来的却是笑,“好凶呀,表妹。”尾音九转十八万,甜腻得叫人疑心他在欲盖弥彰。 明明方才被弄得窘迫,现下却偏要拧着脑袋去同崔杳说话,唇角弯着,似挑衅似调笑,“我开蒙时先生都没这样严厉过。” 季承宁的内衬被汗浸湿,崔杳解得小心,闻言头也不抬,“世子又不是没叫过我先生。” 季承宁勾着嘴角笑,牵动唇瓣,唇肉不似寻常那般饱满,却好像被什么碾平了似的。 崔杳的手很稳。 只在离开季承宁身体的空挡,不慎撞到扳指。 内部机扩轻颤,嘎吱作响。 他剥去季承宁的内衬。 一寸一寸,慢条斯理地、毫无私心地,帮自家将军宽衣。 但没完全脱,季小侯爷死死地压着另一边,坚决不要崔杳脱,不好意思得眼眶都红了。 崔杳多看了好几眼,方作罢。 只将受伤的手臂露在外头。 虽如此,可从崔杳的角度看,季承宁上半身的线条一览无遗。 他脖颈细长,薄薄的肌肤附在骨上,经络都极分明,因为绷得太紧,肩膀就显得格外直,右臂放在外头,内衬遮不住胸口,筋肉精悍,但并不夸张,被紧贴皮肤的内衬勒出一点肉感的弧度。 再往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崔杳镇定、缓慢地移开视线。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白日看季承宁的身体。 简直无一处不好看。 不是取悦于人,刻意修饰出的好看,而是那种生机勃勃,凶悍野蛮的好看。 如同一柄锻炼得全无杂质的利刃,又像是正懒洋洋伸展自己身体,慵懒悍勇的豹子。 叫人心生垂涎。 叫人心惊胆战。 季承宁的伤处并未流血,但鼓起了足足二指高,青中带紫,宛如凶恶的虫蛇盘踞在肌肤上,看上去极其狰狞可怖。 崔杳无声地抽了口气。 季承宁居然还笑得出。 语气歉然,轻轻地问:“吓到你了?” 崔杳不答。 他偏身,取了一瓶药,捻开蜡封,药膏被倾倒在掌心。 一股辛辣的药气瞬间扩散开来,不止辣,还混杂着酸苦味,活似坏了的醋。 季承宁嗅嗅,脸绷着,显然对这么难闻的玩意很嫌弃。 他没有立刻给季承宁上药,另一只手掌虚虚笼在药膏上,半凝固的膏状渐渐融化,黏腻腻地往两边淌。 他这才拿二指蘸取了一大块,往季承宁伤处抹。 季承宁脊背瞬间绷紧。 疼疼疼好疼——等等,他反应过来,伤口非但没觉得疼,反而冰冰凉凉的,崔杳力道极轻,只如落花拂过肩膀。 凉意瞬间驱散了大半火烧火燎的疼,温和而迅速地朝四肢百骸涌去。 季承宁吐了一口气,紧绷的手臂慢慢放松。 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放松得有点早。 疼不占据上峰后,其他感觉就变得明显。 他甚至感受得到,崔杳的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不硌人,指尖裹着药膏,凉凉滑滑的,沿着凸起的伤蜿蜒游走。 一点,又一点。 手指力道虽轻,却让人忽视不得。 凉。 酷暑天喝了一大碗冰水似的,猛地打个颤,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爬。 不难受。 只是,非常怪异。 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崔杳一眼不眨地观察着季承宁的表情,见他深深皱眉,忙抬起手,凑近问道:“要我轻些吗?” 冷不防药和香扑了季承宁满脸,如有实质似地探进他口中。 季承宁被呛得倒吸一口气,更觉满口馥郁,又苦又冷又香。 “咳咳咳咳咳……不,不必!” 崔杳的手体贴地贴着他的后背轻拍。 季承宁更打了几个寒颤。 崔杳的手掌上也有茧,五指展开,紧紧黏在他脊骨上。 说不出其实是抚慰还是禁锢。 “阿杳。” 季承宁晃了晃,错开崔杳的手。 崔杳却好像没看懂他的意思,“嗯?” 低下头。 下颌几乎要点进季承宁的颈窝。 于是后者身体更僵,干巴巴地说:“无事。” 崔杳轻轻点头,碎发蹭过季承宁的颈窝,痒得他要缩瑟,可还怕撞上崔杳,只得强忍着一动不动。 鼻息愈发急促。 崔杳目光落在季承宁手臂上。 “疼不疼?” 他声音微哑。 季承宁没听清,余光撞见崔杳的表情,将想问的又生生咽下去。 他竟在崔杳的眼神中看出了……疼惜? 季承宁一愣。 他很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他有这种情绪,往往是憧憬有之、艳羡有之,亦或者嫉恨有之。 而非这种轻飘飘的,好似蛛丝掠过耳畔,又麻又痒,叫他不知所措的眼神。 崔杳启唇。 在季承宁发懵的眼神中往他的伤处轻轻吹了口气。 “呼。” 蛛丝,断掉了。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那些达官显贵,九五之尊,…… 气息幽幽。 季承宁闻惯了的味道混杂着药气,香苦交织,浓浓地萦绕过鼻尖。 他下意识屏息,可忘了嘴还没闭上,香味蛇似地绕过他的舌,深入其中。 于是,他喉口也理所应当地感受到阵被虫蛇爬过的麻痒。 他抬头。 四目相对。 崔杳看向季承宁。 几缕碎发垂下来,他许是出了汗,乌黑的发贴在额头上,水藻一般浓密发青,偏偏密密的藻下,生着双清丽温婉的眼。 水鬼。 季承宁忽地想到。 死不瞑目的怨魂披着清绝美丽的皮囊,蛊惑着生人心甘情愿地溺亡。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 他从来都知道表妹长得好看,但初看时只觉秀丽温和,越朝夕相处,越觉此人容色凉玉一般地令他心惊。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轻咳了声,“你用得是什么香?” 这样馥郁,这样存在感十足,好闻得几乎渗人。 崔杳轻声道:“世子若喜欢,我回去送给世子。” “多谢表妹,”小侯爷笑得唇角弯弯,后颈却依旧发着麻,“只是我惯爱用龙涎香,恐不能领受表妹的好意了,”他欲起身,“阿杳,该走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压住了他的肩膀。 冰冷,坚硬。 季承宁猛地一震。 “阿杳,”他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崔杳的手指顺着他锁骨的线条一碾,“衣服。” 季承宁顿觉耳尖发热。 倒不是羞赧,而是实打实的尴尬。 他莫不是疯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能忘记,平白叫阿杳看了笑话。 季承宁心中暗骂,朝崔杳不好意思一笑,要躬身取搁在桌上的外袍。 一只手比他更快。 手掌覆在外袍上,五指用力,将整件衣服抓在手中。 指骨分明,又白得惊人,薄刀刃似地锋利。 割得季承宁刚平息一点的心口又开始狂跳。 崔杳利落地抖开衣袍,示意季承宁过来,“世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只觉脚底下生了根。 他不想去。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表妹对他的态度愈发古怪。 感情上他毫不犹豫,可后颈本能升起的僵麻感又让他踌躇。 崔杳看他。 一眼不眨地,眸光静若春日琉璃。 季承宁咬了下牙,径直上前。 下一秒,衣袍就轻柔地落到他肩膀上,崔杳大约感受到了季承宁的不自在,便体贴地绕到他身后。 二人面容不相对,气氛就没有方才那般诡异——才怪。 只一瞬间季承宁就后悔了。 崔杳要帮他系衣带,两只手就从他肋下穿过,沿着腰线,缓缓收紧衣带。 季承宁呼吸都紧绷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恰好能看见在自己身上活动的双手,手指灵活地穿过系带,将他牢牢捆住。 季小侯爷深觉自己恰如要蒸锅上的蟹,而崔杳正在给自己打草绳。 他扭头。 崔杳垂着眼,目光沉静专注,极心无旁骛,坦坦荡荡的模样。 他只觉耳尖莫名发烫。 正堂三面透风,但到底太狭窄。 清风吹过,非但没有让季承宁觉得凉爽,反倒连风都被染上了几分炽热。 “吧嗒。” 一滴汗滚落。 但不是季承宁。 他早就转头,自然看不见,他那恨不得将君子坦荡荡刻在眉心的好表妹下颌滴下一滴汗。 季承宁在他面前。 毫无防备,又带着点惶惑地立着,但,又因为信任他,强压下心头的怀疑,将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他。 青年将军腰部的线条随着他的用力而被勒得愈发分明。 如此,不设防。 脖颈线条绷得死紧,随着主人竭力放轻的呼吸起伏,附着在上面的青筋痉挛似地,一抽,又一抽。 视线从秀挺的颈划到劲瘦的腰,无论哪一处,都是人体脆弱的所在,只需轻轻一用力,就能……喉结拼命滚动,就能让季承宁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 他的承宁怎么如此不小心? 崔杳心中几乎要升起几分怪罪。 幸好,幸好背对的人是他,若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该多么危险啊。 手指轻轻勾住一根散落的发丝。 微一用力。 “嘶?”季承宁疑惑地转头。 崔杳目光清亮,“怎么了?” “无事。”他嘟囔着转脸。 发丝被纳入长袖下,慢条斯理地缠绕指尖。 “好了。” 崔杳缓缓抽手。 掌下肌肉柔韧紧实,明明隔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却好似沾了一层骨胶,黏得崔杳移不开手。 他嗓音有些微妙的沙哑。 季承宁噌地站直,不过转睫之间,他已走出去了好几步。 不多时,二人并辔而回。 小侯爷手臂受了伤,公务如常处置,然而——“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看,连血都没流一滴。” “你风风火火地跑来就是为了看本将军伤势?莫非你觉得这点小事能伤到本将军,哼,也太信不过我了。” “不出三日,本将军定取萧定关首级,嘶,疼疼疼,别摸!” 探病的人一波又一波,有真关心季承宁伤情的,譬如李璧、陈缄这些绝对的亲信,有更关心局势的,譬如阮泯等将官,还有的,则巴不得见到季承宁有近期没出气的,譬如…… 总之,这一下午,季小侯爷的书房宛如菜市场,人来人往,满室喧腾。 季承宁分身乏术,幸而他表妹体贴,自甘得罪人,客客气气又冷冷淡淡地替他送为打探消息,假装听不懂暗示的“客。” 季承宁盯着崔杳,方才的提防早就烟消云散了,恨不得双手握着表妹的手热泪盈眶地道感谢。 他感激得真心实意,桃花眼亮晶晶的,目不错珠地往崔杳脸上看,“表妹,多谢你。” 他太爱凝着眸看人。 温情脉脉,风流动人,且可恶。 崔杳垂首,正要贤良地抿唇一笑,忽闻外头有人高声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是孟起。 崔杳脸上笑容顿时淡去。 季承宁闻言鲤鱼打挺似地起身,端坐住,“孟起?进来说话。” 崔杳则朝季承宁点了点头,“将军,属下那还有些粮草的事务未厘清,请容属下告退。” 季承宁无奈笑觑他一眼,摆摆手。 这边孟起大步入内。 他满身炭灰,脸上也被烟熏得看不出本色,左手拎着条细细长长的黑东西,右手也捏着条东西,与左边那块大小相似,颜色灰中带青,如同附了霜的草木灰。 季承宁目露愕然,“这是?” 铁? 孟起嘴笨,只道:“大人请看。” 说着,握着两条铁,两只手用力,用剑劈砍似地相撞,却听咔嚓一声响,那通体乌黑的铁竟应声断裂。 “咣当!” 一下砸到地上。 而青灰色的铁条则毫无变化,光洁如新。 季承宁遽然而起。 迎着季承宁可谓炽热的目光,孟起深吸一口气,开口时还有些结巴,“大人,属下手中两条铁皆用兖郡铁矿铸造,但铸铁方法不同。” 季承宁一把拉住孟起,示意对方同面对面坐着,“有何处不同?请孟郎君教我。” 孟起被他拉得手一抖,险没握住掌中的铁条。 “是,是,将军有所不知,先前铸铁是要将熟铁绕成一盘,再将生铁塞入其中,而,”他指了指手中泛青的铁条,“则是将熟铁打成薄片,生铁放在熟铁上,待生铁渗入熟铁,再锻打成形,就能利而不脆。” 他越说,越见素日极有威仪的季将军眼睛闪闪发亮,好似,孟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见到肥肉的饿狼。 “将,将军?” 季承宁强压心头亢奋。 但,没压住。 天工部给他的大炮图纸还压在书房里吃灰,而今制造大炮的原料近在咫尺,若能成,中州军的战力岂止是更上一层楼,或可,季承宁深吸一口气,他强忍着,犹能感受到滚烫的气息从喉咙溢出,或可兵不血刃拿下鸾阳! 且,不止是鸾阳。 还有,长阳关外虎视眈眈的蛮人! 季承宁双唇紧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急促的热意,烫得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一把拽住孟起,“随我来!” …… 此刻,军营地牢内。 “哗啦!” 一桶水迎头泼下。 死狗一般倒在地上的男人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胸口剧烈起伏,“嗬嗬”作响,几秒后,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污血。 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在地牢内扩散。 众军士面色惊变,不是因为此人受了多重的伤,而是,从他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节细长的骨肉,上面覆盖着层薄薄的皮,在胃里被消化了大半,在骨肉最顶端,有片半透明的小东西摇摇欲坠。 众人看得清楚,这分明是一节人的手指! 众人中年岁最轻的军士看不下去了,狠狠踢了他一脚,“你个畜生,你竟然吃人!” 男人猛地受了下重击,又吐出股黑血。 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了,朝众人呲牙一笑,牙缝中卡着点粉红色的肉末。 “吃人又如何?”他嘻嘻地笑。 上午还光鲜亮丽的官袍早被扯碎了,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泥手印,他满身伤痕,小腿血肉模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扣子,但比起武器造成的伤口,他身上的伤,更像是人咬出来的。 此人正是张让。 捡他回来的军士不知此人是谁,正要给他医治,不料对方看见自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正巧军营中有鸾阳从前的官员,见到此人,大惊失色,“他是萧定关的亲随!” 便将人押入地牢。 “这种世道,谁不吃人?”他捂着肚子,“哎呦,疼啊好疼嘻嘻嘻,我吃人,嘻,你们就不吃人,那些个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吃人,皇帝就不吃人?” 不过他是生吞活剥,趁尸体还新鲜,一片片割了吃尽,九重天阙,琼楼玉宇上,那些达官显贵,九五之尊,吃得更文雅,敲骨吸髓,刀刀不见血啊! 不等众人反应,张让又哀叫着滚到旁侧。 “吃人可得长生啊!嘻嘻嘻嘻嘻,吃了人肉后就长生不老,四肢百骸都涌动着神力,越是年岁小的越好吃,肉嫩,没有毒,哼,人只要长成了,就满身是毒,女人比男人好吃,软软的,最难吃的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皮肉硬得咬不动,不过,上锅蒸一阵也就熟了。” 话音未落。 监牢瞬间被明光照亮了。 张让不适地眯起眼,在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浓浓的怨毒。 “是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将军厌弃……”话未说完,他竟然猛地吸溜了下口水。 小郎君,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入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能不能比得上龙肝凤髓? 他痴痴地盯着季承宁。 后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噗嗤!” 他麻木地低下头,随后,瞬间被惊恐所取代。 鲜血喷涌—— 作者有话说:文里说的两种炼铁方法是生铁陷入法和生铁覆盖法,但具体操作我不懂。 常用的键盘坏了,我用不惯家里其他键盘,就下单了惯用的同款。 结果今天暴力敲击键盘,它又好了。 它居然好了。 [害怕][害怕]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那阿杳,想要我给你什么…… 一击毙命。 张让身体抽搐了几下,眼珠瞪得老大,渐渐失去光彩。 血流满地。 “将军!” 众人皆惊骇地望向季承宁。 他们还没来得及审! 青年将军脸上没有分毫表情,一动不动地俯瞰了地上的尸体片刻,才冷声道:“拖出去埋了吧。” “是。”李璧立刻道。 季承宁虽不是好脾气的人,但在公事上极耐得住性子,今日为何……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怒? 季承宁甩净刀上的血,拂袖而去。 夜风吹拂。 暑气渐散,这种白日极热的地方晚上偏又极冷,凉风利利地刮过季承宁的脸,吹得他微乱的鬓发飞扬,却吹不散满腹燥热,如同被人塞了燃得正旺的炭火。 热,且痛。 方才与孟起一道研究新式火炮的亢奋在一瞬烟消云散。 季承宁鬼使神差间往腰间一抓,正握住季贵妃送他的扇子。 慎之。 他仔细咂摸着这两个字,尖刺似地反反复复在口中搅动,让他几乎尝到了股血腥气。 慎之。 季承宁大步向内走。 扇坠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上下摇晃,与腰间的雁翎刀相撞,噼啪作响。 姑姑叫他谨慎处事,务必要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然而国事不堪问,越要抽丝剥茧看个明白,越是在自讨苦吃。 季承宁剧烈地倒吸一口气,冷风顺着口唇灌入其中,热气褪去,只剩满腹寒凉,似生吞坚冰。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疯狂地向四肢百骸涌去。 他扣紧了刀。 刀柄嵌入掌中,烙下深深的痕迹。 不知如何是好,连自己如何愤怒的缘故都不知道。 季承宁提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若二叔在就好了。 季承宁只觉头疼欲裂,越想越心烦,他拎着刀,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活似尊刚得了人身的杀神,气势汹汹地往校场走。 操练用木人人立在校场正中央。 风动,木人上的扎带簌簌作响。 没有面孔的人头注视着他。 “唰啦、唰啦——” 季承宁眯起眼,持刀而起。 挥、劈、砍,刀势凌厉,毫不容情,细看之下,直叫人心惊胆战。 木屑飞溅。 季承宁阖上眼。 挥刀的动作却一停不停,他屏息,全然将意识凝聚在刀锋上。 狠绝,却极沉静。 他小时候是耐不住的性子,旁人开蒙要识字念书,学圣人教诲,他则不然,毛笔还不会握,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挥刀。 按说作为将门后人,他有这样的天分本该是好事,然而季琳似乎不高兴,不过,季承宁用的还是小木刀,季大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这个年纪的孩子皆如此活泼,不必大惊小怪。 可不久后,季琳就不这样想了。 当年季承宁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人还没刀高,却好似入了魔障,非要用永宁侯留下的真刀。 钟渡他师父知道此事后煞有介事地给季承宁起过一卦,道小侯爷是煞星转世,需得以刀刃压制,以杀止杀,以刑止刑,金铁与其命格相符。 剑借季承宁饮血,季承宁以剑立功,然其命带七杀,凡利刃必噬主,盛极转衰,纵观史册,总揽英雄,岂有似此般人而得善终者? 季琳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嗤之以鼻。 只不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原本属于永宁侯的兵刃、甲胄在那一日后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季承宁委实安生了几年,就在季琳以为季承宁这辈子都不会再提兵刃后,季承宁竟来找他,极认真地对他说:“二叔,我想习武。” 他说得笃定,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为何?” 小小的少年毫不犹豫,“我要做我爹那样的人,提三尺剑,成盖世功,报君黄金台上意!” “还有吗?” “还有,还有人活一遭,不该碌碌无为,终了残生。” “还有吗?” “还有……”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怀疑二叔在故意为难他,“还有什么?” 季琳垂着眼。 苍白的面孔,乌黑的眼珠,微微地垂下眼眸,合该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然而——那是季承宁第一次,在他冷峻威严,又几乎无所不能的长辈眼中,看到了哀恸。 但不是对他。 季承宁蓦地升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二叔,在越过他,看着谁? “还有,”季琳垂首,握住了季承宁的手,少年偷偷使刀练剑,原本细嫩的手指上已覆盖了层薄薄的茧,几道狭长的伤痕落在白净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季琳手指轻轻擦过季承宁的伤处,问得郑重其事,“你在为谁用剑?” 为你自己,为皇帝,还是为谁? 封侯拜相,战功赫赫,名篆青史,何其令人热心沸腾,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君王,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的剑,到最后,会架在谁的喉咙上? 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季承宁当然没看出季琳的深意。 他从不是心思细腻,九曲玲珑之辈,更何况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季小侯爷不以为意地笑,半是撒娇,半是挑衅,“二叔,你好啰嗦,我年岁这样小,天下事,有何不可为?” 意气风发得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 季琳怔然几秒。 旋即,重重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翌日,季琳为他请了京城最好的武师。 气息沉着又滞重地翻涌。 刀光闪烁,如雷霆震怒,携万钧之力而下。 “咣——” 木人的头颅倏地飞了出去,下面的木桩被砍出了个整整齐齐的断口。 头颅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滚动,最终落到了一双皂色军靴旁。 “咔。” 轻轻相撞。 来人脚步一顿。 季承宁收刀。 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怒气好像都被敛去了,只剩下种粉饰太平的疲倦。 “阿杳,”季承宁望向来人,眼中浮现出抹惊讶,“你怎么来了。” 插刀入鞘,牵动了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他疼得呲了下牙。 方才不觉有异,此刻方觉伤处疼得钻心入骨。 他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不出异样。 崔杳大步上前。 他似乎真的没看出季承宁的伤势加重,轻声细语地说:“我听李璧说世子来校场了,特意过来看看,”他脚步越过那颗头,“世子,你怎么了?” “我……”季承宁顿了顿,“无事。” 崔杳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峰微蹙。 季承宁心头一紧。 崔杳抬手。 季承宁整个人都僵住,又不愿意被崔杳发现自己的异常,只得强压着后颈发麻的感觉,任由崔杳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嗯? 季承宁倏地抬眼。 崔杳叹了口气。 他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指,另一只手则以手帕裹了指尖,极小心地拭去他指节上的血。 那里不知被什么擦去了一层皮,露出浅粉色的,带着血丝的嫩肉。 崔杳越看越觉惊心,面上却不显,只道:“再这样下去,你的手恐怕要废了。” 季承宁笑嘻嘻地说:“能得表妹的挂怀,就是真废了也不可惜。” 本意是想转移崔杳的注意力,不料表妹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他眉心一下。 季承宁捂着脑袋,桃花眼中氤氲着层刻意显露的委屈。 “走吧世子,”崔杳反手扣住季承宁的肩膀,“太晚了。” 季承宁却有些踟蹰。 崔杳静静地看着季承宁。 他目光沉静若水,可无丁点茫然疑惑,只静静地望向季承宁,仿佛能包容一切。 于是季承宁莫名地感受到了心安。 他一撩衣袍,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地上。 仰面对崔杳道:“阿杳,你知道张让的事吗?” “属下听说了。” 季承宁摆摆手,“非是公事,不过是你我二人的闲聊,”他顿了顿,手指无意地抓起腿边的砂石把玩,“阿杳,你如何看待张让?” 石子在他指间灵巧地滚动,咔嚓作响。 崔杳静默几秒,“倘粮食不足,人吃人是惨剧,可孟起身为萧定关的亲信,显然不缺粮米,”非但不缺,借着萧定关的势,珍奇之物定然任其挑选,吃人非但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反倒是故意显示权柄,“故,此人丧尽天良,当死。” 季承宁颔首。 神色却依然有些迷惑似的。 半晌,季承宁轻轻道:“张让固然是个畜生,萧定关蛊惑百姓,以谋私利,更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然,”他抬头,眼神竟有几分恻然,“能让这等畜生聚集了一城百姓,为其所用,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说到最后,嗓子已哑得不能听了。 崔杳瞳仁猛地一缩。 季承宁没有注意到崔杳的表情。 他像是在一场长梦中未醒,神智说不出是清明到了极致,还是混沌到了极致。 魏朝这棵参天大树内里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若不能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地变革,日后,这样的起事只会越来越多。 萧定关滥杀无辜,假借大义之名全自家私欲,他杀萧定关是理所应当,可若后来当真出了个顺天应民者,他的刀又要指向谁? 拿人命,做他功成万古的代价吗? 青年将军面上没有分毫表情,唯眉眼动颤,愤怒烧得他眼底泛红。 崔杳有一瞬垂眸。 他像是不解,看了眼自己急促起伏的心口。 胸膛奇异地震颤。 刺痛,又焦渴。 “究竟,”季承宁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是谁之过?” 崔杳伸手,一下掩住了季承宁的唇。 指腹碾压唇肉,那触感相当柔软,这样锋利张扬的小将军,唇瓣竟能如此柔软。 好似,撬开了蚌,露出内里软红的肉。 叫人想,再过分一些,将手指探入其中,看看能不能逼出他更多的反应。 手指幽冷,冰得季承宁一震。 他如梦初醒。 二人视线倏然相撞。 崔杳喉结滚动了下。 此地实在,太热,太热了。 “表妹?” 顿了顿,季承宁轻叹道:“表妹对我挂怀之意,我清楚,只是我心中所言,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崔杳没说话。 他总不能和季承宁说,他并非想要季承宁缄默住口。 而只是,想摸摸他的嘴唇。 季承宁苦笑,摇摇头道:“若我爹泉下有知,知道我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恨不得将我的腿打断。” 崔杳却摇头。 他不知何时半跪在季承宁面前,比席地而坐的小侯爷高出大半头。 是个,极其便于拥抱的姿势。 “世子,”他手指无意般地绕上季承宁垂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逐渐收紧,“如是令尊,见到世事如此,也许,会有与世子一般所想。” 季承宁一震,他猛地抬头,好像第一次见到崔杳。 可崔杳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跪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怕季承宁看不清,崔杳还极其体贴地托住了季承宁的下颌。 四目相对。 月光下,崔杳的眸光清越无比。 崔杳声音轻极了,也郑重极了。 “此皆非世子之过,何必自苦已极。” 为何要拿帝王的过错,来磋磨自己?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崔杳。 他不知崔杳是安慰还是真心,但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信口敷衍,都让季承宁微微发抖。 他忽地生出了种想大哭,又想放声大笑的欲望。 天地之大,亿兆生民,能有心意契合者如眼前人,他该万分庆幸! 一时间眼眶酸胀紧绷,他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方才种种自厌和踌躇渐褪,可一种更诡异的心绪上涌。 季承宁下意识要偏头,奈何崔杳眼疾手快,二指钳制住了他的下颌。 “你将我想的太羸弱了。”季承宁摸了摸鼻子,“阿杳,你先……” 放开我。 言下之意清楚。 崔杳却眨眨眼,“我与世子吹了半夜的冷风,眼下世子心绪渐平,不发一语就想将我打发回去休息吗?” 季承宁看得好笑,知崔杳是在转移话题,不愿自己沉湎在那些沉重的情绪中太久。 他姿势放松了好些,一只手随意地抵在膝头,歪头漫不经心地盯着崔杳瞧。 “那阿杳,想要我给你什么做谢礼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停药期(祈祷),停药后真是耳聪目明,我一下就活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昧昧,”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要,”崔杳盯着季承宁,淡色双眸如同一泓深泉,望之,令人几乎头晕目眩,“世子允我给世子上药。” 低柔缠绵的声音入耳。 季承宁一震。 好似,从泉水中爬出了蛇。 蜿蜒地绕上颈骨。 越收,越紧。 “男女授受不亲!”季承宁脖子猛地往后缩。 岂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阿杳一个姑娘家给他上药的道理,他不要颜面,阿杳还得顾虑清誉呢。 崔杳见季承宁满面认真,蓦地一笑,轻轻柔柔道:“玩笑而已,世子何必如此,”尾音绵软地拉长,他倾身,那股冷幽幽但存在感极强的香气充盈季承宁的鼻腔,“紧张呢。”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 他心道,我可没觉得你在玩笑。 他弯眼,“那便算我欠阿杳一次,但卿所取,我无所不奉上。” 崔杳抬眼,“哦?” “千金之子,权势已极,”崔杳声音愈发低柔了,“属下简直想象不到,世子的许诺,能给属下多么大的好处。” 季承宁仰面。 见月色溶溶,落入崔杳眼中。 冷月照寒泉。 鬼使神差间,他轻声道:“那,表妹一定要好好想,问我要什么。” 要什么? 崔杳想。 他想要的太多,桩桩件件关乎季承宁,无一件,可以正大光明地诉出。 崔杳瞬间呼吸一滞。 心口剧烈震颤后,是难言的恼怒。 这种话,也是可以随随便便对旁人说出口的吗? 若是碰见了别有用心之人,他的承宁不知要吃多么大的教训。 幸好是对他说的。 崔杳从不会趁人之危。 崔杳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微微笑,“属下必不辜负世子的期许,定要想个明白才行,还望真到了属下向世子讨要那日,世子千万不要吝于割爱啊。” 他起身,朝季承宁伸手。 他不等季承宁回答。 “世子,该回去了。” 季承宁下意识将没那么疼的左手递过去。 旋即就被五根冰冰凉凉的东西攥住,紧紧拢入掌中。 “唰——” 崔杳拉他起身。 他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他一站定,就听崔杳不阴不阳道:“明知道自己手臂有伤,还如此用力地挥刀,年轻时如此不爱惜身体,长此以往,属下恐怕世子日后连筷子都拿不起。” 季承宁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欠欠地问:“表妹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吗?” 崔杳不语。 季承宁却愈发得意。 他看得出答案。 又半个时辰,二人各自回房。 季承宁累极,一日之内生死之间游走,失望愤怒重重情绪交织,躺在床上只觉浑身绵绵的无力,眼皮沉得要命,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儿。” 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季承宁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下。 他蹙眉,不耐烦地转过身,挥蚊子似的摆摆手。 旋即,他的手抵住了一点湿润又,季承宁猛然惊醒,柔韧的东西? 他手一把扣住搁在身侧的刀,翻身暴起! “唰——” 刀锋猛烈地刺了过去。 然而,面前却空无一人。 当然没有人,季承宁眯起眼,面前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高大,隐隐约约能瞧出个形状的白雾。 不是平日所见的雾气,而是一团灰白的,浓郁的东西。 季承宁屏息。 他隐隐闻到了一点腥味,好似有人将血抹在了他的鼻尖。 是毒? 还是——什么其他奇技淫巧? 季承宁脊背瞬间绷紧,微微弓起腰,这是一个非常便于进攻的姿势。 触目所及,唯有这团白雾,营房内的一切都被它包裹住了,丁点轮廓不见。 “宁儿。”声音从雾气中传来,温和又醇厚,是话本中儒将说话管用的腔调。 季承宁眯起眼,“谁在装神弄鬼,”刀柄死死压在掌中,厉声呵斥:“滚!” 雾气中的声音轻轻一叹,无奈笑道:“阿菟,你的性子怎么连三岁时都不如了。” 季承宁将欲拔剑的动作猛地顿住。 什,什么? 这个乳名除了他至亲至近外,再无他人知晓,这个鬼东西竟然能叫出来,它到底是谁? 季承宁瞳孔猛地缩紧,正欲开口,雾气团却向他靠拢,温情脉脉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季承宁的额头。 很凉,但动作实在轻柔。 像是一滴露珠滚过肌肤。 雾团内的东西话音含笑,却又透着股微不可查的伤心,“分别太久,阿菟已不识得我了。”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雾团。 经年不见,又亲密到了极点的男子,唯有,永宁侯。 他不可置信到了极点,喉结几度滚动,半晌,才僵硬地吐出两个字,“父亲?” 雾气内的东西笑。 轻,且温柔。 祂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道:“你这样大了。” “砰!” 季承宁听到。 “砰砰砰——”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喧闹。 他猛地垂首,这才意识到,噪声是他的心跳。 季承宁有一瞬怔然。 他丧母丧父时年岁太小,于传说中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永宁侯只有符号一般的概念,从不觉得,“父亲”是个活生生的人。 今日今时,魂魄乍然入梦,季承宁喉咙哽了几秒,忽地想到,他“爹”托梦,一定是有事寻他。 遂坐直了身体,“您找我……有什么事?” 相较于他的生疏,永宁侯的态度无比柔和慈爱,祂轻笑,“我来看看你。” 雾气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他面前,“来看看我的宁儿一举平叛,立不世之功。” 季承宁的眉心针刺般地蹙了下。 但他马上就展露出笑颜,“那父亲今日见之,可觉得满意吗?” 雾气轻声回答,“有子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亦无憾。” 季承宁说不出什么心头什么滋味。 有被认可的高兴,但更多的,则是挥之不去的古怪。 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他紧紧地盯着雾气。 手掌轻轻拂过季承宁的鬓发,后者双肩微僵。 没有实质的手指轻轻卷起一缕发丝,“只是,宁儿,”声音中叹息的意味更重,“你心思纯善,从无疑人之心,这很好,然不设防太过,却会招致小人,为其所惑,动摇心神。” 季承宁长眉一挑。 他终于发现这团雾哪里不对,就是说话方式,他虽说对永宁侯没什么意向,但不动脑子想都知道永宁侯言谈举止不可能像个神棍一般步步为营,循循善诱! 季承宁勾唇。 俊美锋利的容色煞气外泄,血腥气十足。 他没有立刻点破,反倒轻轻一笑,“父亲将我想得太良善了,我为将,怎么可能任人摆布,父亲不相信我?还是说,方才父亲说有我这样的儿子死而无憾的话,只是在哄骗我?” 雾气凝滞了一瞬。 季承宁唇角漾出一抹冷笑,他要看看,这团鬼东西还能说出什么! 片刻后,那声音响起,“宁儿的意思是,无人蛊惑你?” 季承宁冷冷一笑,扬起下颌,“我要做之事皆出自本心,谁可动摇我心智?” 任何人都不行。 他面前的这团装神弄鬼的东西更不行! 下一秒,声音陡地转冷,“我季家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你怎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宁儿,你若不能迷途知返,他日必然祸及满门!” 不待季承宁回答,那声音急促道:“我知道你自入仕后受了诸多委屈,然陛下也难,九州万方,尽数要陛下操持,哪一样不要人殚精竭虑,熬尽了心血,承宁,你的所作所为陛下都知道,陛下疼惜你,所以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执掌一军,天子亦有天子的无可奈何。” 你要听话。 季承宁张口欲言,然而那声音比他速度更快。 声音转柔,恻然悲戚,“就算你对陛下心怀怨怼,日后这天下是太子的天下,你难道,忍心背弃一直待你真心实意,如同手足的太子吗?” 季承宁才懒得和这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剖白心迹。 听祂提起太子,季承宁才要出口的话一顿,话锋一转,却道:“若真到了行非常之事那一日,太子那我自有安排。” 雾气怒不可遏,“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季承宁遽然起身,“今上视百姓为奴仆,多年来懈怠国政,却精于权术,致使吏治败坏,百姓深受其害,视君为寇雠是理所应当,你却还要为此昏聩帝王效命,执迷不悟的是你!” 他拔刀,勾起一个杀气腾腾的笑,“你不是永宁侯,你不过是割趁我神智清,入我梦来,乱我心智的妖物。” “我是妖物?!”雾气剧震。 季承宁警惕地盯着祂。 旋即雾团中传来了阵剧烈的笑声。 雾气中的东西大小,“妖物与你咫尺之遥,可惜,你看不出。” 雾中倏地伸出一只手臂。 真正的,人类的手臂。 这只手死死地钳住季承宁的下颌,难言的冰冷瞬间从二人相接处传来。 季承宁一把将祂的手打掉。 然而在垂首的刹那,季承宁如遭雷击。 这只手从手腕到指尖,每一处关节上都是缝线,像是之前被刀刃沿着骨缝寸寸斩断后又拼好一般。 祂的肌肤毫无血气,青色的粗线歪歪扭扭地附着在死白的手臂上。 声音忽地笑。 声音缠绵,又恶毒。 祂说:“妖物就是你。” 下一秒,雾气被“祂”猛地撕开。 季承宁瞳孔剧震。 那竟是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四目相对,仿佛在照镜子! 只是这张和他一模一样的皮囊,自眼角到口唇都被砍得破破烂烂,猩红的皮肉外翻着,遭针插入肌肤,勉强缝出个人的模样。 青线穿透祂的嘴角,让他的嘴唇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微笑。 诡异,又狞丽。 季承宁方才闻到的腥味,就是这个“人”身上的血。 季承宁胃里一阵翻涌,他见过不少死相可怖的尸体,但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还被砍得破烂又拼好的死人还是太超过了。 “歘!” 寒刃出鞘。 白雾铺天盖地他扑来。 他眼前一瞬间漆黑无比。 季承宁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身侧的刀! 但,没拽动。 他愣了愣,犹然觉得魂不在身,缓缓抬起头,向压住自己刀的东西望去。 正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 宛如,撞上头蓄势待发的饿狼。 季承宁紧绷的肩膀却瞬间放松了。 “昧昧,”他吐出一口浊气,朝钟昧做出个讨要亲昵的姿势,“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0章 第九十章 “昧昧,你是有万贯家私值得…… 小侯爷难得主动亲近。 钟昧低下头,顺从又自然地贴了贴季承宁湿冷的掌心。 从季承宁的角度看,狰狞的面具挡住了钟昧整张脸,只有脖颈处泄露出了点雪魄般苍白的肌肤。 他强忍着拿手指刮蹭几下的欲望。 “做噩梦了?” 钟昧的声音很轻,他伸出另一只手,被皮革包裹的手指温柔地划过季承宁冷汗淋漓的额头。 季承宁没说话。 他盯着钟昧看,同样是苍白冰冷的“非人”,梦中“父亲”只让他觉得作呕,然而眼前的钟昧,却莫名地令他安心。 半晌,钟昧听到季承宁闷笑一声,坦然道:“嗯。” 微微沙哑。 钟昧一怔。 他想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子也有畏惧之物,竟然会被个小小的梦境吓到吗? 然而盯着季承宁颜色寡淡的唇,所有冷言冷句都堵在喉中,他低下头,再度以面颊很驯服,又无比亲密地贴住季承宁的手掌。 “别怕。” 季承宁尚有些迷蒙的目光凝到钟昧脸上,含含糊糊,“嗯?” 什么? 钟昧握住他的手,掌心与他的手背紧密贴合,扣住他的手,将他的手牢牢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鬼在梦外呢。” 季承宁还从未听过如此别出心裁的安慰方式,噗嗤一笑。 经过变声锁的声音本该毫无起伏,实际上确实无比淡漠,然而配上钟昧几乎称得上笨拙的安慰方式,又显得有些,有些好玩。 “笑什么?” 钟昧的动作顿了顿。 明明看不到钟昧的表情,季承宁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阵很微妙的别扭。 季承宁惯爱撩闲,旁人越羞赧,他越要去逗人,偏爱看对方面颊羞红,又气又恼,还无可奈何的模样。 压在心口沉甸甸的不快渐渐散去几分,季承宁弯唇,“笑——”他刻意拉长了声音,见钟昧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季承宁更兴起,话锋一转,“笑什么与你何干,昧昧,还未过门就如此关心本世子吗?” 钟昧不期他如此回答,一时间怔住了。 心思九曲,巧舌如簧,偏生此刻张口结舌了半天,竟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面具后的耳朵红得几要渗血。 既气恼,又安心。 季承宁还能说笑,就说明他状态尚可。 钟昧心放下大半,然盯上季承宁唇角上扬的弧度,又不甘心他如此得意,忽然抬手,一下捏他的肩膀。 钟昧用劲不大,却十分刁钻,正好是令季承宁挣脱不开,却又没觉得那么疼的力道。 修长白皙的五指,枷锁似地扣住他的关节。 隔着衣服钟昧都摸得出季承宁肿胀的伤处,他眼皮半掀,语调凉凉,“伤成这样还不消停,你身边就没有人规劝你不要胡闹吗?” 季承宁要是听不出钟昧话中的深意就是傻子了,他非但不恼,却弯起唇,腻腻歪歪地感叹:“哎呀,好凶。” 手指不老实地游移,抬起钟昧的下颌,小侯爷眉眼含笑,黑亮的眼眸中宛如嵌入了星辰点点,“我不是在等,昧昧来劝我吗?” 桃花眼内情意浓得如有实质,更别说他还不好好说话,昧昧两个字叫他念得百转千回,好似裹了层蜜糖。 恰好卡在钟昧喉中,吞不下,也舍不得吞,逼得他喉结剧烈滚动。 “花言巧语。”钟昧冷嗤。 声音却沙沙的,带着哑。 狰狞的鬼面与钟昧的脸严丝合缝地贴着,玄铁面具青面獠牙,是个异常恐怖,可叫小儿止啼的模样,可,这恶鬼生着双再清越曼丽不过的美人目。 季承宁喉内发痒。 钟昧被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垂首凑近,挨得几要严丝合缝,由不得旁人插足。 连吐息都要被他吞进去。 他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季承宁认真道:“看你。” 纵然对季承宁的回答早有准备,钟昧的心口还是剧烈地跳动,他强压下悸动,故作不以为意,“看我作甚?” 季承宁困扰地挠了挠头,照实回答:“不知,但却移不开眼。” 钟昧听到自己心口猛烈地震颤了下。 他得深吸一口气,还要移开视线,不去看季承宁的眼睛。 免得,真坠入其中,再难自拔。 季承宁惯爱说甜言蜜语,你不是第一日知道。 钟昧反复告诫自己。 可…… “只要看见昧昧,”季承宁非但不躲,反而和他挨得更近了些,鼻尖贴着鼻尖,呼吸黏腻腻地交融,他说得坦坦荡荡,“我就想与你亲近。” 可——钟昧呼吸更急,换气带来的清醒千百次都抵不上季承宁的只言片语。 心口震颤得连带着身体都轻颤,唯有将面前人拥入怀中,才能止丁点心痒。 明明呼吸都不畅了,又要装模作样,故意摆出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色中饿鬼。” 季承宁却不以为然,驳道:“我与昧昧两厢情好,心意相通,想做这种事是人之常情,”他眼中带着点戏谑的嗔意,“昧昧,你总不能叫我面对着心上人做柳下惠。” 话音未落,一只手冰凉扣住了他的后颈,用力一压! 不知是谁先主动,待回神,季承宁已轻轻吻住面具上锋利的唇线。 轰! 有什么东西在钟昧心口陡地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承宁,眼珠都泛起了层红。 这实在是太诡异,又太暧昧的景象。 俊美无匹的青年人主动拥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东西,唇与玄铁相贴,是,极致的柔软,与极致的冷硬。 钟昧僵硬不动。 季承宁反倒更开怀,颇有几分占了便宜的乐趣。 手臂主动环住钟昧的脖颈,亲昵地,痴缠地吻上。 彼此交融的吐息炽热,又粘稠。 钟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看他眉眼低垂,极享受似的,唇瓣上扬,又被玄铁碾压得泛白。 与鬼面无比亲密地贴合。 如同,为邪神献上的人牲。 还要主动以体温,染得神像三分暖意。 卡着季承宁腰肢的手陡然收紧。 钟昧强忍着将他一把按在塌上的欲望,心道不对劲。 季承宁浑身上下都透着难言的不对,钟昧猛地按住,声音哑得已经不能听了,却强压着,“你到底怎么了?” 季承宁眯起眼,很有些被打断不快,“我想亲近你都不行?” 先前在校场上,季承宁挥刀斩断木人头颅的场面犹在眼前,钟昧只怕小侯爷心绪郁结,拿这等事转移注意,越是压制,越对心神无益。 遂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淡,“只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季承宁忽地来了兴致,一下撑起身体,似笑非笑,“那昧昧,你是有万贯家私值得我盗呢,还是有……” 季承宁没来得及说完。 “唔!” 待放开,二人的呼吸声都沉得要命。 隔靴搔痒,不得餍足。 心火烧得钟昧眼皮泛红。 季承宁瞧着,只觉好似亲手在上面抹了层胭脂,他满心爱怜,又诡异地升起了种,想毁掉这一切的欲望。 愈演愈烈。 于是他捏起钟昧的下颌,逗弄小狗似的,“昧昧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艳丽到了极致,也锋利到了极致的桃花眼眼尾一挑,半是调戏,半是挑衅,“小侯爷勾勾手指,入幕之宾足够……嘶,轻点!” 钟昧听完。 想做小侯爷入幕之宾的岂止几人而已,钟昧只要稍稍想到那种景象,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汹涌。 脖颈处青筋都凸,钟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脸,将他锢在自己怀中。 额头贴着额头,钟昧话音里带着恼恨,“你只会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手指压住季承宁的唇,微微探入,抵住微阖的牙关,“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皮革有股冷腥味,很难吃。 季承宁往外吐,“钟昧!” 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修了下,增加九百字,买过的老婆刷新一下就好。 啾咪咪。 今晚更新可能会晚点。[三花猫头] 90-100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小果子似的,勾得人想拿指…… 翌日。 天光大亮,透过床帐柔和地撒在人面上。 季承宁被晃得直蹙眉,下意识偏头,想把脑袋往钟昧颈窝里扎,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一晃,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下一刻,动作猛地顿住。 另一边空空荡荡,凌乱的锦衾上丁点温度也无。 唯有,昨夜换下来的,被什么极下流的东西染湿弄脏的亵衣昭示着这并非一场艳梦。 亵衣……季承宁眼睛陡然睁大了,我亵衣呢? 方才还昏昏沉沉的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昨夜房中除了他和钟昧外再无旁人,那件里衣是谁拿走的不言而喻,可,他与钟昧身量并不相近,更何况先前胡闹,弄得衣衫狼狈,是决计不可能再穿的。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待钟昧再来,他非得捉了钟昧,看看他脑子里都装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 又几日,风平浪静。 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第一架新式火炮实射得十分顺利,并没有再出现大炮本身炸开的情况,至于威力——去了试射现场的军士们皆三缄其口,神神秘秘地晃脑袋,表情却十分振奋。 于是,铁庐铸造大炮零件的速度瞬间加快。 唯一令季承宁烦躁的是,朝廷催逼的文书一封又一封地送来,声声质问他为何要按捺不动,敌军近在咫尺,何不以雷霆之势力出兵平叛,难不成当真想养寇自重? 季小侯爷对兵部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十分无语。 养寇自重? 他依仗什么?依仗他手里这五千人吗?这五千军士若是他一个个招募来的散兵游勇,说不定真会对他忠心不二,但,此军人人皆是中州子弟,就算不是豪族世家,也是清白的良家子,祖祖辈辈皆在中州,他要是能带着这群人谋反,除非皇帝有朝一日失心疯,照着这五千人的族谱杀。 “此小儿之语,”季承宁一边打磨着手里的零件一边不耐烦地回复,“不足驳斥。” 崔杳柔声道:“是。” 五指一抬,这封文书就轻飘飘地坠入炭盆中,瞬间被火舌吞得一干二净。 孟起大愕。 这位崔先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十分得将军信赖重用! 这几日季小侯爷一闲下来就往铁庐跑,新式大炮的零件已经铸造好,现在要做的是打磨和组装。 孟起本以为季小侯爷来铁庐是为了做个礼贤下士,与全军同甘共苦的样子了,谁料季承宁一呆就是大半日,若无紧急公务,他能在铁庐呆上一整天,颇乐在其中。 匠人们多嫌屋里热,也不愿意受上司拘束,毕竟,就算季承宁一语不发,和他们共处一室还是让他们觉得很有压力,遂皆到铁庐院内的梨树下拼装打磨。 旁边则搁着两大海缸的冷茶,并绿豆糕之类解暑的点心。 屋内,小侯爷的动作有条不紊,眉眼沉静,他仿佛感觉不到热,额角虽浸出了层热汗,神色却一如既往,好像他手中不是刚刚烧好的零件,而是一卷读后令人心静的经文。 但马上,这幅静美的模样就被崔杳念得下一封文书打断了。 “礼部左侍郎弹劾将军对三皇子殿下不恭不敬,凡有公务,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简直没有将天家威仪放在眼中。” 孟起虽对朝廷的局势一无所知,但也咂摸出不对劲了。 他不懂,干脆一边低眉顺眼地打磨零件,一边偷偷看季承宁的反应。 季承宁扣着机扩,却听咔嚓一声,两头咬死了,他才冷笑了声,头也不抬,“张闻彦那个老匹夫闲着无事做不如来我这烧炭炼铁,好歹比他写这些个废话有用。” 再者说,周琰只是个吉祥物,充其量身份高些罢了,连监军都不算,还事前请示事后汇报,不够耽误时机的,张闻彦是书读傻了还是读疯了? 八百里加急靡费人力物力就送这么些废话来? 崔杳看着他。 季承宁道:“就这么回。” 一锤定音,崔先生回得文绉绉,大意是张大人倘得闲可往兖郡烧炭,远胜舞文弄墨多矣。 一封,又一封。 季承宁面色不见端倪,只动作稍稍放缓。 这些话虽然荒唐,但若无天子允准,谁敢来扰乱军心? 季承宁手中的铁锤重重落下,将有些变形的零件砸了进去,严丝合缝,完美无瑕。 “咔!” 火光四溅。 崔杳盯着季承宁的手指瞧了半天。 小侯爷半抬头,汗水濡湿了面颊,几缕碎发贴在侧脸,令他看起来有一种发烫的生命力。 湿漉漉的,还热气腾腾,崔杳目光从季承宁的嘴唇上移开,是,有点糟糕的模样。 好像才经历了什么,很,不可言明的事情。 “看什么?” 季承宁随手撂下锤子,因为用力太过,小指微微抽搐。 孟起拎着零件愣愣地看着季承宁和崔杳。 二人一个站着,为了同季承宁说话,微微躬身,另一个毫无仪态地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去看对方。 两个男子挨得这样近,看起来委实奇怪,可又,无比亲密。 不允许任何人插入的亲密。 崔杳偏头,正与孟起四目相对。 季承宁也顺着崔杳的目光纳闷地看过去。 孟起一下就坐不住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误入了人家的洞房花烛夜,一双新人看他,又不好明着说。 椅子好似在烧屁股,孟起一下起身,快步走了。 还不忘将门贴心地带上。 “嘎吱——” 季承宁更茫然,“怎么了?” 崔杳漫不经心道:“不知,也许是太热了,”他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极体贴地擦拭过季承宁脸上的汗珠,指尖无意,蹭过后者泛红的脸颊,“世子,出了好多的汗。” 季承宁被他腻来腻去得都快习惯了,这次倒没喊着男女授受不亲往后撤,瞥了崔杳一眼,接过手帕拭汗,“你方才看我做什么?” 崔杳好像才反应过来,微微笑道:“无甚大事,只是想,”他弯起唇,柔软的声音连同着幽凉的吐息一同擦过季承宁的耳垂,“这段时间叨扰世子良多,我十分惭愧。” 季承宁缩脖子,被他弄得有点警惕,“有话直说。” “我有一件谢礼想送给世子,烦请世子不要推拒。” 说完,心口竟然狂跳得离开。 但他面上不显,还是很清淡,很好看的微笑。 季承宁眨眨眼。 然后,朝崔杳伸出手。 崔杳顿了下,“嗯?” 季承宁毫不客气,不像在收礼,活似个正在打家劫舍的恶霸,“拿来。” 崔杳失笑。 铁庐内方才阴郁紧绷的气息瞬间一扫而空。 崔杳目光无意似地落到季承宁的耳垂上,耳珠雪白,季承宁身上多肉的地方少有,耳垂算一处,生得十分饱满。 小果子似的,勾得人想拿指尖捻一捻。 “且等等呢,”崔杳的手自然地落在季承宁的肩膀上,轻轻一捏,语调愈发低柔缠绵了,丝丝入骨,“世子的耐性总那么不好。” 耳垂近在咫尺,崔杳需得忍耐,再忍耐。 才能勉强控制住,去触碰的欲望。 十日后,入夜。 黑云弥补,四下连一丁点星光都不见,夜里无风,又湿又热,只要稍稍动弹一下便满身黏汗,弄得人心烦气躁。 城外,万籁俱寂,只闻得蝉时不时半死不活地叫两声。 “咔嚓!” 不知是谁踩到了节枯树枝。 巡夜的兵士皆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扣在刀柄上,旋即又都放松。 兖郡附近死人堆积成山他们不是没见过,胆量小的怕鬼神之说,但巡夜的时候,最不愿意见到的反而是活人。 无论是兖郡还是鸾阳都缺水,城中军民用的水皆靠流过内城的那条河,故而季承宁下令,要军士每夜在城外河流上游巡逻,以防万一。 “看你那胆子,我看也就,”他伸出一根小指,偏生要掐住大半截,“这么丁点大。” “你有胆量,你有胆量你怎么还拔刀了呢,再说,李指挥使也被吓了一跳,你真是英雄好汉,你去同指挥使说你胆子就这么大。”被笑话的军士一推同伴,“去啊。” 三个青年嬉笑着,冷不防李璧猛回头。 天太黑了,几乎看不见人脸,但他们离得极近,故而,借着点清光,能瞧见李璧的脸。 李璧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和他们一起笑,也没恼,反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三个,好似失了魂! 方才笑话人的军士被喉头一哽。 他到底一口冷气,险些没跌坐在地,张口,撕心裂肺,“撞,撞邪了!”手比脑子快,一把按在了刀柄上。 尖叫声一出,李璧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三人惊魂未定地看着李璧,忽地反应过来,“指挥使,你,你……” “我什么?”李璧抓着他握刀的手,往边上一挪,忍笑道:“好一个通身是胆的好男儿,”他忽地觉察到不对,表情瞬间冷了,厉声喝问:“谁在那?”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大,但是极快,四人瞬间冲了过去。 “歘——” 长刀出窍。 那被按住的东西哎呦了一声,李璧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则狠厉地将他的下颌卸了下来。 被压住的另一人则踢蹬了几下,身体软绵绵地倒地,一杆黑血顺着他的口唇往外淌。 一个军士摸出火镰,迅速地点燃了火把。 进入林子后,指挥使就不让点火了,一是怕天干,不慎点燃了枯叶,二则,是怕惊了有心之人。 他们之前还不以为意,现下看来,指挥使竟是料敌于先! 李璧扯了绳索,让人把那个还活着的捆了。 自己则接过火把,绕到水边去看。 现在水流并不十分大,隔着水面,隐隐可见下面埋着什么东西。 李璧眯着眼,举火把伏下身去看。 待看清,他脸色巨变。 那被大石头压住腹部的不是别的玩意,正是具尸体! 泡得肿大,头发水藻似地乱蓬蓬地黏在脸上,看不出男女。 然而从其裸露的双腿和手臂上,却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红疹! 红疹连片,又被水泡过,肉和嫩豆腐一般碎,被流水冲得不住往下掉渣。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来人,升帐!”…… 四人面色惊变。 李璧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在投毒! 李璧一把扯掉衣袍下摆,紧紧系在脸上,他匆匆道:“快,将口鼻掩盖住!” 其余三人学着他的样子,也都拿衣料挡住口鼻,跟着李璧下水,将这具尸体从水中捞了出来。 尸体滑腻腻的,一戳手指都往肉里嵌,将他们恶心得胃里一阵翻涌,剥了方才死的那个人的衣服,将死尸头脚裹上,抬出水面。 四人一齐用力,将尸体往岸上一掷。 “吧唧。” 尸体说不出是软是硬地砸在地面上,碎肉与脓液飞溅。 一年岁小的军士再忍不住,转头哇地一下吐了满地。 尸臭和食物发酵了酸味混合在一处,味道浓郁得如有实质,李璧被呛得脸色铁青,退后两步,点点眼前还算镇定的青年,“厉毓,你且先回兖郡,记住,万万不要进城,派人告诉将军,鸾阳或有大疫,有贼子想往水中投毒,请将军定夺!” “是!” 青年军士快步朝他们拴住马的地方跑,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起来。” 吐得昏天黑地的军士以为李璧在命令他,下意识直起身子,不想李璧是在同那硕果仅存的贼子说话。 那贼子双手被死死地绑在身后,为防他咬舌自尽,连嘴里都拿麻绳勒住了。 闻言,他眼中闪过一抹怨毒,敞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反倒朝李璧咧嘴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挑衅。 军士往李璧的方向看,但见方才还笑呵呵地与他们玩笑的指挥使脸色唰地冷了,竟再无二话,一脚狠狠朝着那人胸口踹去! “咔吧!” 好似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那贼人被踹出去好远,待他惊魂未定地看过去,贼人已经软绵绵地趴在地上,血从口鼻喷涌而出。 “你,”他朝露出一个虚弱,但狰狞无比的笑容,他嘴里塞了东西,说话就显得非常含糊,一字一顿,“杀了我吧。” 下一秒,军靴狠狠碾过他的背心。 他疼得抽搐了下,又呕出几口鲜血。 “你放心,”李璧垂下头,“兖郡城内上万百姓,倘因此损伤分毫,”也笑,随着脚下用力,方才被踢断的骨头深深嵌入这人的肉里,“我一定将你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夜风起,寒气扑面而来。 军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边,厉毓一路策马疾驰,不过一刻钟就跑回了兖郡外。 城墙上只一小队人马在巡逻,忽闻城下马蹄声笃笃,忙扬声喝问:“什么人?” 厉毓高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则抓出腰牌给他们看,“我是今日出城巡逻的厉毓,城上无论是谁,即可去找将军!” 他将李璧方才交代的话详实复述,巡逻的军士知兹事体大,忙前去季承宁处秉明。 原本黑暗的营地灯火由远即近,渐次亮起。 季承宁尚在书房理事,听闻消息面色极凝重,他思量几息,先唤陈缄来,令其带着消毒除秽的药并几套干净衣服立刻去城外,检查尸首,再将李璧等人带回。 另唤来其余军医,好可能用上的药材,分发军民,且要在城内偏僻处设医庐,若军民有不适,立刻到医庐诊治。 今夜便得立刻张贴告示,派人讲明这两日不可用河水,旦要用水,一概用城中的几口旧井,即便如此,打上来的水一定要煮沸后再喝。 将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理明,分派料理完是半夜。 季承宁摊开布防图。 灯光暗昧,打在季承宁的脸上,半明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郁。 “却不知,”他按了按肿胀发疼的眉心,“陈缄那如何。” 崔杳往桌前轻轻搁了杯茶,“陈先生医术精湛,人持重稳妥,将军不必太过忧虑。”末了,又补充道:“李指挥使同那三个军士亦是吉人天相,将军。”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季承宁面前,一起送来的还有……季承宁定睛看过去,原本微垂的眼眸一下睁大了,那竟是再一次,送入兖郡的药材清单。 他猛地抬头看向崔杳,后者神色平静,“将军,茶要冷了。” 与此同时,城外。 陈缄早年在边关做军医,面对疫病处置早就驾轻就熟。 毕竟,多死人的地方,必多大疫。 他把杂事吩咐给药僮,自己则戴上绢布面衣,和另一个药僮去看尸体。 他伏下身,恶臭扑面。 小药僮还是头见到死成这幅德行的人,喉口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 陈缄面色看不出分毫异样,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掰开了尸体的嘴。 手指与皮肉相贴,发出一阵又黏又湿的响声。 几条被淹死的,白白胖胖的东西从尸体口中“淌”了出来。 陈缄自若地拨开蛆虫,将手探入尸体溃烂的口中。 刚把自己洗干净上岸的李璧等人神情都有些微妙,想吐又要竭力忍耐,陈缄这么个文绉绉的大夫都能面不改色,他们怎么能给将军丢人? 方才吐了的小军士还想干呕,被李璧一巴掌拍了回去。 几人顶着冷风换上干净衣服,又被药僮喷了满身消毒的药粉才算完。 沾染了污秽尸液的衣袍则被堆在一旁。 “噗嗤,噗嗤……” 不知陈缄做了什么,尸体肚子里咕噜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肉而出。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军士,看见陈缄如此细致地摆弄尸体面色都很惨白。 陈大夫若是个身高九尺壮若黑塔似的大汉也就罢了,他生得个斯文秀气的模样,竟然,竟然能从尸体肚子里掏——恶臭扑面,红红绿绿黄黄的玩意淌了一地,几人简直不愿细看,掏肠子! 还打量得分外仔细,像是恨不得将这具尸体生前吃了什么都看出来。 忍了又忍,几人到底都没忍住,钻进小林子吐了昏天黑地。 回来后皆站在树后,鬼鬼祟祟地瞅着陈缄,表情中满是对陈大夫的敬畏。 待陈缄检查完尸体,东方已经泛白。 几人将衣服连同尸体一道烧得干干净净,又用了药粉将自己从头到脚撒过一遍,方回城。 季承宁处理后续的事务一夜未眠——不止是要防范疫病,更重要的是,军队部署。 他在心中筹算得飞快,军中现在有火炮三十门,这已竭尽兖郡内的物力,能造出来的极限了,要知道就连中州军,非战时常备的火炮不过一百六十门,每门火炮都配有三名炮兵操作,前有骑兵冲锋,后更需步兵协同攻城。 若鸾阳内真起大疫,那无疑是,季承宁的神情无比晦暗,长睫轻垂,投下一片浓郁的暗影,攻城的最好机会! 需得……他沉思,派人多多打探鸾阳现状。 正在思量,忽闻有人道:“将军,陈大人有奏报要交给您。” 季承宁猛地回神,不等人送进来,自己率先起身,三步并两步上前,拿过陈缄送来的奏报。 几张纸上透出了股浓浓的药味,又苦又呛,显然被主人用草药熏过。 季承宁翻开奏报。 陈缄在信中写得很明白,尸体的状况他已仔仔细细地查验过,确实是疫病无疑。 至于缘故,鸾阳和兖郡连年干旱,粮米严重短缺,他们过来时就见到了尸坑,还有饿到了极致,已经开始吃人的人。 野有饿殍而不加收敛埋葬,尸体堆积成山,腐烂后滋生疫病,吃死人肉的人将疫病带出去一批,尸坑附近若有水源,则传染得更快。 而当地百姓本就连年累月吃不饱饭,身体极差,便非常容易感染。 “哗啦——” 纸张在季承宁手中簌簌作响。 他放下奏疏,方才若有所思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冷肃和威严,他沉声道:“来人,升帐!”—— 作者有话说:明早起来修一下。 晚安。 ———— 昨天晚上昏昏沉沉,现在修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对不起我居然就这么端上来了,本章红包掉落。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威力之大,宛如天罚! 又三日,子夜。 狂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天地同暗,无星无月。 住在城边,临近军营的百姓隐隐感受到震颤,连身下的木床都之随着摇摇晃晃,如在水面,飘摇不定。 人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刻惊悚地睁大眼睛。 他惊恐地看过去,却见搁在案上的茶碗水波荡漾,竟不是幻觉。 而那震动还在继续,如波纹一般向外扩散。 他犹豫了几息,蹑手蹑脚地下床,呸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戳破窗纸,向外探去。 先是黑,除了一片漆黑,他几乎什么都没看见。 可,他立刻反应过来,他看见的根本不是黑夜,而是漆黑如夜的甲胄! 所有的光亮都被极致的黑暗吸纳,人影幢幢,几与夜晚融为一体。 军队黑压压若潮水,却连丁点异响都不闻。 唯有旌旗猎猎作响。 这便是季承宁的命令——趁夜,出兵! 马蹄早已拿布包好,虽不闻马蹄声,却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颤。 骑兵在先,军马疾驰,他眼睛越瞪越大,连眼底的血丝都抽搐般地颤动了下,后面的车上则拉着什么巨大的东西,由步兵护送,他看不清。 他不曾与白刃正面相撞,却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恐惧,肃杀煞气扑面而来,他猛地低下头,赶紧钻回床上。 若他家离中州军驻地近,这样的夜晚,这样凌厉威严的军容,还趁夜无声地出现,他简直要以为这是一支从阴曹地府借调的鬼兵! 锋刃所即之处,人头滚滚落。 震颤越来越远。 直到,茶碗中的水归于平静。 …… 此刻。 地面一阵阵起伏,通过警枕清晰无比地传到斥候耳中,他猛地起身,一蹦三尺高。 敌袭! 他尚不见军队,可已经能从这样的震动感受到来人定然不少,决计不是像上次那般,季承宁单骑赴约。 他迅速翻身上马,往鸾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冷。 夜风虽凉,可这时候不是冬日,他怎么觉得寒风刺骨,腹内一片寒凉,好像生吞了坚冰,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待反应过来,惊觉已是满口血腥气。 但,他眼睛顿时亮了,高大巍峨的城墙近在咫尺,幸而萧将军对那季承宁早有防备,自从中州军到了兖郡,加固修城墙便没停过,就是现在,城墙上都灯火通明,还有民夫在垒砖。 他如获大赦。 忙扯着嗓子大叫道:“有敌袭!” 声音回荡在夜空中。 城楼上监工的军官被吓了一跳,“什么?” 斥候慌乱地解下令牌,拼命挥动,“是我,睚眦营燕九,朝廷军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楼上顿时乱作一团,兵丁们惊恐地面面相觑,“指挥使……” 正在垒砖的民夫疲倦地半掀眼皮,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周围的骚动,但在消瘦深陷的眼窝闪过了一丝希冀的光亮。 军官眼中闪过一抹狰狞,反手给了凑近自己的人一巴掌,“啪——” “不要乱!”他怒喝。 而后冷笑着高声道:“黑灯瞎火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朝廷的走狗细作,来骗我开城门的,滚!” 燕九眼睛通红,恨意恐惧与难以置信混杂,“大人!” 军官一把扯过弓箭,拉弓就向燕九射去。 箭簇瞬间在眼前放大! 四下平旷,无躲避之处,燕九慌不择路地往后推,脚下一滑,却听“扑通”一声巨响,人直直坠入护城河中。 赤红的水花四溅。 那军官面色冷凝地放下弓箭,对副指挥使道:“你先和人盯着,兹事体大,我前去前去禀报将军。” 副指挥使嘴里发苦,“是!” 却心道,若燕九说得的实话,我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急得团团转,城楼上的士兵为他焦急所感,骚动得愈发厉害。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害怕得太早了。 地平线上不知何时涌出一片黑暗,丁点光亮都无,却起伏不定,好似沧海奔涌而来! 不,不是沧海。 是军队! 中州军居然真的来了! 大敌当前,他好像已经闻到了长刀上的铁腥气,而他,也亟待成为刀下亡魂。 他不想死! “指挥使——” 他听见有人惊恐地唤他。 副指挥使脑中一片空白,拨开簇拥在他身边的兵丁,慌不择路地往城下跑去。 “指挥使跑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愈发混乱,摩肩擦踵,急不可耐地跟着副指挥往下跑。 “噗嗤——” 下一秒,剧痛从胸口袭来。 副指挥使茫然低下头,他先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血疯狂地向外喷涌,比想象中穿过自己的胸口还快,还迅猛,刀的主人似乎勃然大怒,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他眼珠本能般地向上翻。 他看见萧定关阴鸷无比的脸。 萧定关猛地拔出佩刀,他身体无力地倒下,重重摔到在地,血顺着砖缝汨汨流淌,勾勒出一副无比诡异的图案。 “不要乱!”紧随萧定关身后的指挥使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见将军冷冷像自己一瞥,如坠冰窟,忙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将军在此!敢有擅离职守者,下场就如此人!” 不多时,迅速而稳重的脚步声迅速从阶梯上来,训练有素的军士迅速占据了最便于防守的位置。 指挥使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仍旧虚浮不定。 他向外看去,大军竟已近在咫尺。 兵临城下! 恐惧在心中翻涌,他疯狂地咽口水,可干涩的嘴唇什么都分泌出,他只感受到了阵恍若吞了刀子的疼。 数十门大炮被迅速地送上城墙。 他们当然不能等朝廷的军队站稳,立时装填炮弹,迅速向朝廷军的位置炸去。 “砰!” 指挥使被震得双肩剧震,却不敢捂住耳朵。 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景没有出现。 大炮落在城门下不远处,炸得护城河河水激荡。 “哗啦——” 萧定关手紧紧地攥着佩刀,花纹深深嵌入掌心。 太近了,太近了。 大炮的射程不过百米,除非季承宁他们站在城下让自己的人打,但,他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们居高临下,既有利炮,又据牢城,就算季承宁想强攻,也未必能占上便宜。 思及此,萧定关唇角不由得浮现出一缕笑纹。 有主帅指挥若定,城楼上的骚乱渐停。 炮火连天。 “轰隆——” 这次不是炮火声,而是雷声。 东方紫电在黑云中激烈地翻涌。 照得人眼前白光闪烁,天地只见唯有黑白红三色。 城下,季承宁扬声道:“停!” 大纛剧烈地摇晃。 令行禁止。 命令迅速地穿过军阵。 军马马蹄焦躁地刨地,被炮声和巨响震得狂躁。 见季承宁不敢贸然率军上前,萧定关面上的紧绷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得意。 萧定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季承宁。 白光照亮青年将军的脸,使他本就锋利的五官显得更张扬如刀刃。 萧定关盯着那张脸。 十七年前,他胜不过季琅那个短命的女人,但是,但是她唯一的孩子,现在却对他无可奈何。 除非季承宁真敢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强令攻城,不若休想能踏进鸾阳城半步,他与季承宁无甚私交,却深知此人绝不会如此决绝——倘季承宁无功而返,萧定关想想这个画面就亢奋得发抖,皇帝会像算计季琅那样,毫不犹豫地杀了季承宁吗? “轰——” 巨响瞬间打破了萧定关的幻想。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火光迅速从城楼下升起,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中州军有火炮的事他当然知道,然而季承宁他们距城池足有一里,炮火是怎么打过来的? “不要乱!” 雷声与两边交战开火的声音混杂在一处,萧定关听不见指挥使的声音,只看得到他苍白的嘴唇翕动。 下一秒,炮弹正中墙垛,那好像姓林的指挥使瞬间被炸得粉碎,模糊的血肉与碎石一道飞溅! 威力之大,宛如天罚! 城楼上操控反击的军士抖若筛糠,却不敢停手,因为他们知道,放手会死得更快! 电闪雷鸣,层层浓云逼近城池。 将欲要摧城。 已经听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喊放,唯有炮声阵阵,震得整个天地都在颤抖。 夜晚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一呼一吸间,硫磺味、血腥味、皮肉烧烂的焦臭味混杂,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连睁眼都成了奢望,滚烫的温度炙得人面纵然在冷夜中也汗水淋漓,吧嗒吧嗒地滴在大炮上,又被瞬间蒸干。 “刺啦。” 白烟升起,好似,佛经中所道的阿鼻地狱。 “轰!” 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右下方被炸出了一道罅隙,不大,却足以令萧定关目眦欲裂! “快,叫人搬石头把下面堵上!”他嘶声大喊。 脚步声混杂,立时有人抓住还没来得及跑下楼就被炮火声吓得瘫软在地的民夫往下跑。 冲天火光间。 萧定关与季承宁对视。 明明相隔数里,可萧定关就是有种与季承宁对视的感觉。 青年将军面色沉稳,看不出是喜是怒,是紧张还是亢奋。 通过那双张扬的眼睛,他看见了,季琅。 幻镜似的,倒映出季琅的脸,居高临下地,嚣张跋扈地一扬马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抽下马,大笑道:“手下败将!” 是季琅。 他尝到自己嗓子内疯狂上涌的血味。 季琅! 可再凝神,哪有大笑着的季琅,有的只是季承宁。 秉着雷霆之势,将他震得肝胆欲裂的季承宁! “轰——”—— 作者有话说:还有点烧,但是这章写得很痛快。 至此突然很感慨,如我这样的产量,这样不稳定的状态,依旧有你的喜欢,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感激。 写文是我的全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是你。 本章红包掉落。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季琳果然什么都没告诉过…… 天地同震! “将军,将军,”阮泯在他身侧大吼,朝不远处的城墙裂缝一指,“可要先骑兵冲进去?” 裂隙不大,只够身材瘦弱的成年人挤过去,军士们皆着甲胄,若是卡在里面,必会被墙那头的叛军活活刺成肉泥! 季承宁断然道:“不可!” 话音未落,城墙上的萧定关似乎也意识到只派人堵墙还不够稳妥,又命弓弩手上前,直指裂隙最近的空地,拉弓搭箭,蓄势待发。 “将军!” 季承宁扬声道:“传令全军,不可强攻!” 既有伤亡最小的法子,又为何要他的将士们去搏命? 为军为将者固要悍勇,但此刻强攻,只会造成没必要的流血伤亡! 阮泯神色微变,不由得望向离自己最近,炮筒已经开始发红的大炮。 “轰——” 随着炮弹被射出,炮身剧烈一震,铁箍隐隐断裂。 意气用事,妇人之仁!阮泯在心中大骂。 现在不趁着火力的掩护强攻,待到炮弹用尽,攻城就更不容易,为将者最忌心慈手软,沙场之上,死一人,死百人,死千人,又有什么分别!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死人,不过是数字而已! 他急切道:“将军,我们所有的火药不多,您若是再不做决定……” 话音未落,季承宁便高声道:“传令,炮口东移!” 正在裂隙处堵墙的人还没来得及惊愕炮声为何停了,下一秒,东面的城墙剧烈一震。 “快,快去!”有将官声嘶力竭地吼道,“把城墙堵上!” 阮泯愕然地盯着季承宁。 但见青年将军根本不是头次上战场乱了阵脚,而是——围师必阙! 就算再调一倍的火药来,他们的炮弹也不足以炸毁鸾阳城墙,若僵持下去,待到炮弹告罄,主动权就不在他们手上了。 寻常将领用兵,定要想办法先炸开开口,再派人强攻进去,季承宁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无法炸毁城墙,便多炸几个裂隙。 果然,在第一个被炸开的裂隙处炮火减轻后,有几个军士仓皇地看着城外,缝隙是不大,但已经足够他们硬挤过去了,千夫长让他们快点干的斥责声被炮鸣遮掩得一点都听不清,天大地大,两军交火,目下不过注意到他们! 只要,只要穿过这条缝隙,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希冀,只要穿过去,哪怕坠入护城河中,也会比在这种地方死守强! 先前的朝廷官员的确是畜生,可萧定关也不过是披了层冠冕堂皇的人皮,与陈崇他们有何差别,为何荣华富贵都是萧定关和他的亲信享受了,自己不曾受过丁点恩惠,却要留下送死?! 那兵士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上涌,下一秒,人已经往裂隙处挤过去。 粗糙不平的石头山一般地压着他,他竭力深吸几口气,旋即,竟已到了城外。 “你做什么?!” 千夫长在他身后又惊又怒地吼道,“你想背叛将军吗?” 兵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耳边炮火声轰鸣。 他心道什么屁话,他何时效忠过萧定关,他不过是个田野耕种的农夫,盼着自家的三亩地多打几斗谷,护城河近在咫尺,荡漾的水波照得他眼睛都亮了,他听说那个季将军把之前鸾阳官员、大户占的田地都给百姓分了,倘他过去,说不定也能分点田土,来年冬天,给他家阿囡扯两尺花布—— “嗖!” 箭簇刺穿背心。 一蓬血花飞溅。 他趔趄了一下,重重摔到在地。 旋即,箭羽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扎得密不通风。 “嗖嗖嗖嗖嗖——” 紧绷到了极致的兵丁们根本来不及分辨那个人影究竟是朝廷军还是自己人,只在看见人影的瞬间,箭簇便从被拉得死紧的弓弦中射出。 蠢! 萧定关面色大变。 拿着千里镜的斥候大吼一声,“将军,叛军将逃出来的人射死了!!” 季承宁神色异常地沉。 身为主帅,看见叛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他该高兴,可,季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弓箭手上前。 刹那间,箭矢如雨,然而射出去的箭上却没有箭簇,箭杆上却贯穿着粗纸。 黄纸洒落在城上,层层堆叠,随风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 “纸上有字!”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城墙上顿起一阵骚乱,“不许捡,不许捡!”将官声嘶力竭地吼道,一鞭子狠狠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伸手的兵丁身上。 下一刻,城下的炮火声陡地停滞。 萧定关面上没有丁点喜悦,反而更加难看。 可,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对面道:“城上之人听着,”数十个精壮军士大吼道:“叛乱之事皆萧定关一人之过!但有曳甲来降者,朝廷一律既往不咎,不要执迷不悟,白白给萧定关殉死!” 城楼上的军士骚动更厉害,不由得看向萧定关。 “妖言惑众,”萧定关脸色铁青,“这是乱我军心之言,当年朝廷官员是怎么压榨你们,作威作福的,你们都忘了吗?” 此言既出,灰头土脸的军士们眼神反而愈发动摇古怪。 若今日战局逆转,他们当然不会听信朝廷官员的话,可是,可是战局颓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就因利而聚,难道真的要像朝廷军所说的一般,给萧定关殉葬吗? 城下,季承宁令还在继续,“旦缺口处有溃散流民兵丁,不要阻止,放他们出城,倘是成队的人马,就给我堵死在里面!” 鸾阳城内的人虽听不见季承宁的命令,却也看得出朝廷军的打算,他们显然无意赶尽杀绝。 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少被抓到城下填补炮轰缝隙的兵丁民夫哪还顾忌得了其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与其在这被不知何时回来的炮火炸成烂泥,还不如冒死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城上还要再度射箭,刚有军士挽弓,就被身边人抓住手臂,狠狠往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弟弟在下面!”那人眼眶通红地大喊。 在雷声和炮声之间,依旧足以令身边人听清。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双肩巨颤。 “轰!” 炮弹在面前的城垛炸开。 火花照得人面赤红,人眼也赤红。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定关,眸中幽光闪烁,宛如鬼火。 不知是谁先上前,瞬间,黑压压的人潮拥了上去。 萧定关拔剑就刺。 可见了血反而让人更加疯狂地扑上去。 此日,雷光大作。 氤氲了一夜的大雨落下,暴雨如注。 “萧定关在此!” 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高高举起萧定关的佩刀,他撕心裂肺地吼道:“快开城门,迎接王师!!” “咣当——” “咣——” 武器掉落的声音湮灭在暴雨中。 …… 活捉萧定关后,季承宁只下了一个命令,“不要动刑,也不要同他说话。” 人被捆得好似螃蟹,连嘴都被布条塞得满满登登。 战后事务繁杂,季承宁身为主帅,当然要善后。 也只是善后,凡庆功一律推拒,兵士们轮流宴饮,他则带了一堆人在书房里忙着处理文书。 一样样数据核算完成,送到案头,再交给他检查,汇集成文绉绉的奏疏,上奏朝廷。 胜利的狂喜和亢奋之后,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冷寂。 季承宁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待第一阶段的事务做完,天光已经大亮。 季承宁眼下一圈浅青,偏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还在提笔算什么的崔杳,神色中多了几分柔和。 见他提笔沉吟,季承宁看得一笑,“在想什么?” “想钱。” 季承宁一愣,面上轻松的笑容顿时僵住,“啊?” 崔杳眼珠熬得赤红,将核算出的结果往季承宁怀中一塞,“城池重建、城内百姓所用的粮米、草药,给伤兵、战死的军士的抚恤补给,犒赏全军的赏银,不知这些银钱世子打算拆了季府哪处补上?” 按说升官发财,怎地他俩一个倒贴打仗,一个倒贴为官。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道:“有朝廷给呢。” 虽然仗打完了,但回去各种破事一定少不了,那些个文官也不知为何如此厌恶他,季承宁腹诽,他抱他们家孩子跳井了不成? “这是吏部尚书要操心的活计,”他伸手,去捏崔杳僵硬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是十分地亲昵,“可叹我这个主帅失职,倒要劳烦表妹替我核算操持。” 崔杳忍不住笑瞥了眼季承宁。 青年将军的手掌就抵在他肩头,近在咫尺。 一道狭长的血痕附着在手背上,有点点腥气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无声地启唇,尝到了点混杂着硝烟味的腥甜。 喉结滚动。 他朝季承宁露出了一个分外无害的笑容。 …… 微光拂面。 “嘎吱——” 门打开了。 带来一阵独属于清晨的凉意,还有混杂着硫磺味的血腥气。 那腥味并不算浓郁,却闻得人毛骨悚然。 是,被杀伐气浸没了骨头,才会有的味道。 萧定关吃力地抬头。 晨光中,青年将军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啊,萧将军。” 萧定关苍白起皮的唇嗫嚅了几下,半晌,才发出一声干涩的轻音。 季承宁上前,“什么?” 萧定关盯着青年将军近在咫尺的面容,真像啊,真像。 他几乎要强压着颤抖,最盛年时的永宁侯,最意气风发的季琅,他怎么能与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呢? 这样像,偏偏又这么蠢。 连对皇帝的愚忠,都一模一样! 他吐出两个字,“蠢货。” “歘!”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架在他喉咙上。 寒刃砭骨,刺得皮肤生疼。 “阶下囚安敢对将军无礼!”李璧怒斥道。 萧定关不惧反笑,一双笼罩着厚重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黏在季承宁脸上。 季承宁拨开刀,语气重竟然还带着点笑意,“成王败寇,败军之将心中不快,本将军能理解。” 萧定关喉咙里嗬嗬作响,面色发青,似是被季承宁这话气得不轻。 但马上,他就剧烈地抽了口气,朝季承宁露出个分外古怪的笑容,“小季侯爷,我有话要同你说,”他的声音被烟火熏得异常沙哑,“不置可否屏退众人?” 季承宁还未开口,李璧脑袋立刻转到了季承宁的方向,满目担忧,欲言又止。 这萧定关绝非善类,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可知此人绝对会对将军不利。 季承宁接触道李璧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一笑,“都下去吧,本将军倒想听听,萧将军有什么体己话要对我说。” 众军官鱼贯而出。 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关上。 一线光打在萧定关眼珠上,季承宁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泛着深碧色,但在黑暗中,与寻常中原人无甚分别。 他盯着季承宁,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然而这双深绿色的眼睛却毫无弧度,满是恨意,又亢奋地盯着他。 简直像是一条牙中蓄满毒液,蓄势待发的毒蛇。 目光在季承宁脸上游走,萧定关蓦地一笑,声音嘶哑得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季承宁,季琳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很像你娘,不对,你和你娘生得简直一模一样,看见你,”他眼中浮现出抹深深的怨毒,“我就好像看见了季琅。” 季承宁神情一滞。 萧定关在说什么?他娘不是在他爹战死后就殉情了吗?萧定关怎么会认识他娘? 更何况,季琅——季琅是他姑姑! 是宫中的季贵妃娘娘! 乍闻这样荒唐的话,季承宁先是笑,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翻起千层浪,“萧将军,你该不会是兵败气疯了吧,我姑姑……” “姑姑?”萧定关痛快地大笑出声,“季琳果然什么都没告诉过你,蠢货,蠢货,皇帝杀了你娘,你还为他卖命,季承宁,你们季家果然各个都是蠢货!”——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当然要斩下她的头颅,尸身…… 下一刻,萧定关只觉喉咙陡地一痛。 有力的五指死死扣着他的喉咙,并且还在不断收紧。 季承宁面上自若的笑意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垂首,语气却还是平静的,“你说什么?” “嘎吱——” 不堪重负的颈骨发出悲鸣。 青年将军温和地重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萧定关被憋得双目赤红,空气迅速告罄,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喉头痉挛般地滚动,嗬嗬作响,“ 我说……”他声音哑得不能听了,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说,你真是绝无仅有的蠢货,还是,皇帝给你的荣华富贵足够买你娘一条命,买你对他忠心耿耿哈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一拳狠狠地砸在他下巴上,一缕血腥味迅速从口中逸散,萧定关被打得闷吭了声。 手指在收紧。 修长的手指如同铁箍,深深嵌入肌肤中,勒得他眼前都开始泛白。 他拼命地挣扎,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此刻的季承宁想杀他,不会比碾死一只虫子更难。 而季承宁也恰如碾死一只虫子似的,面不改色地用力。 越来越,用力。 眼球迅速充血,季承宁的面容在他眼中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季承宁想杀他。 青年将军毫无表情,满身肃杀,惯用的龙涎香气早被火药和血腥味取代,阴沉而浓郁地贯穿肺腑。 “呼——” 喉咙中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萧定关双腿无力地踢蹬。 在此刻,他终于能够确定,季承宁是真的想杀他! 可为什么,难道季承宁不好奇吗,难道他不想知道季琅和皇帝的旧事吗,他难道为了帝王的恩宠,连杀母之仇都能不放在心上吗? “季……” “嘎吱,嘎吱。” 似乎,已经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响。 就在他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季承宁陡地放手。 “砰。” 成年男子的躯体无力地倒在地上,灰尘四溅。 萧定关仓皇吃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季承宁杀神一般冷酷的脸。 “你不想死。”季承宁笃定地说。 萧定关沉沉地喘息。 谁会想死? “你不想死,却敢对我出言挑衅,”季承宁简直有点惊异了,看向萧定关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蠢货,“萧定关,你不会以为在你说了这些狗屁话之后,本将军要大惊失色,将你奉为上宾,然后直接在鸾阳起兵谋反吧?” 萧定关没说话,只拿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承宁。 “啪!” 厚重的刀鞘狠狠抽在他脸上。 萧定关被打得一震,头晕不减,可下巴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想昏都昏不过去。 季承宁心平气和地收回刀。 “说吧,萧将军。”此时此刻,季承宁竟朝他露出来了个极温和好看的笑容。 然而落入萧定关眼中,不啻于恶鬼索命。 刀锋近在咫尺。 可他很清楚,以季承宁心狠手辣的性子,能痛痛快快地死于他而言无异于奢望。 他哑哑地大笑,不为其他,只为,季承宁既然主动开口,此事定然不会被轻轻放下! 他满是血丝的眼珠中浮现出了层病态的狂喜。 无论是季承宁日后踏碎金銮殿,还是皇帝下令赐死季承宁,哪一个结果,都是他想看见的。 于是他颤颤地吸了一口气,开口。 四十五年前,京城季侯府,不,当时季家还没有侯爵,官位做得最大的季大人官居鸿胪寺卿,就是这位季大人家,多了一双儿女。 季琛、季琅。 季琛和季琅从小就生得很像,轮廓眉眼无一处不不相似,又惯爱做相同打扮,从童稚到少年时,除了他们彼此,无人分辨得出究竟谁是季琅,谁是季琛。 这种相似随着年岁渐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了。 兄妹两个同样识文、上学,同样练剑、学武,如同镜子的两面,喜恶、嗜好、甚至连性情都无甚差别。 不过或许是身为兄长,季琛的性子稍显沉稳,季琅则更张扬桀骜。 那时季家人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两人毕竟分男女,天长日久总会显现不同。 可这种不同,直到季琛十七岁时随军镇守边关,季琅身居宅院,闭门不出后才显露出来。 但,但,萧定关哑声大笑,“可季琅哪里是能安居内宅的性子,她假借了季琛的身份,一道随军!” 所以后来名震天下的永宁侯,其实一直是两个人。 萧定关当然知道,他五岁开蒙时就与季氏兄妹同在一个学堂,初见季琛季琅,惊以为是化作人形的妖鬼,大惊失色。 后来才知,不是有妖物扮做了人的模样,而是一母所处的亲兄妹。 后来十二年,他们三人皆是相同的书院、相通的武师、甚至,相同的从军入伍。 萧家和季家的长辈都只当萧定关是季琛、季琅的好友,才会非要执着在一处,其实,他是想看看,这对兄妹到底何时会显示出不同。 更因为,无论是季琅还是季琛,皆天赋异禀,绯衣猎猎,惊艳决绝,多么令人艳羡,多么令人,妒忌! “她瞒得过旁人,但是瞒不过我,”萧定关充血肿胀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我也和他俩一般从戎,到了长阳关的那个晚上,我找到了季琅,说……” 说:“我知道,你假冒了你兄长的身份,季琅,魏朝从无女子从军的先例,若是我今日检举了你,你猜,你和你哥哥会怎么样?” 季琅很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萧兄。” 季琅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是不是太累了?” 萧定关冷笑,“季琅,不要装模作样!” 季琅黝黑的长睫轻垂,颤又颤,好像是在思索。 他大步上前,咄咄逼人。 下一秒,就被一拳重重砸在脸上,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少女身姿迅捷如同诡魅,待回神,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卡进他颈窝中。 “你待如何?” 他听到有人问。 声音很轻柔,但很冷。 像是落在竹叶上的春雪。 他艰难地别过头,看见了张和持刀人一模一样的脸。 季琛。 果然,果然! 季琅低下头,“你想要什么?钱财权势名利,我全都给不了,”她弯起殷红的唇瓣,“季琛,你说,人没了舌头还能说出话吗?” 季琛平静地说:“他还会写字,你得把他的手筋也挑断才行。” 萧定关满面冷汗,整个下颌线都咬得死紧。 季琛却笑,反手将匕首抛给季琛,松开了禁锢萧定关的手,“说去吧说去吧,这破地方一点趣味也无,大不了东窗事发被扔回京城呗。” “阿琅。”季琛的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季琅!”萧定关大声唤她。 季琅脚步一顿。 萧定关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我要和你比一场,若你赢了,你与季琛的事情我必守口如瓶,日后任你们兄妹差遣,绝无二话,若你输了,就乖乖回季府绣花待嫁。” 季琅闻言大笑,“好啊,”她轻轻拨开季琛按住她肩膀的手,“哥,有人上赶着要给你我当狗,为何要推拒?” 结果显而易见。 萧定关输了,如前十二年输给季琛季琅无数次的那样,输了。 而后他竟然真的信守承诺,从未将季琛和季琅的身份说出去,从小小的百夫长,到校尉,再到宣威将军,始终信守诺言。 而季氏兄妹更扶摇直上,官至镇国大将军,裂土封侯,封号曰:永宁。 永宁侯悍勇,百战百捷,更别说于帝王有救命之恩,声威煊赫,烈火烹油不过如此。 但,在新帝即位两年后,向来与帝王亲厚的永宁侯却甚少入京了,常年驻守在长阳关内,与蛮族交战。 又二年,以缇阑为首的蛮族二十七部向魏臣服,愿以王世子入京和谈,为质。 “我们打下失地,为表诚意,缇阑王派世子入京谈判,愿俯首称臣,永为我朝之附属,”萧定关盯着季承宁沉沉的眼眸,“两边干戈终定,缇阑王甚爱永宁侯的骁勇,常常邀永宁侯来蛮部饮酒作乐,无论是季琛,还是季琅,皆单刀赴会,宾主尽欢。” “半月后,缇阑世子到京,”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狰狞,“却不知为何被杀,朝廷说他意图不轨,欲刺杀陛下,才会被斩下头颅,可,难道他突然失心疯了,兵败之国的质子,不远万里来行刺战胜国的君上,他不要命,还要想想自己的部族!更有趣的是,这个消息被迅速传到了边关。” 他蓦地大笑出声,“而那时,你娘还在蛮部!” 萧定关赤红着一双眼,他笑得太痛快,太大声,笑得眼眶里都是泪水,“你猜,痛失爱子、未来继承人的蛮王会怎么对待这个,他以为的,深深背叛自己信任的永宁侯?” 当然要杀了她! 当然要斩下她的头颅,尸身抛入烈火,挫骨扬灰! 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而季琅身死后不足三日,朝廷的追封迅速到达边关,曰永宁侯以身殉国,蛮部反复无常,杀我朝悍将,此后,绝无议和之可能。 而活着的另一个永宁侯就算不死,也要死! 话音未落,萧定关喉咙上陡地一紧。 青年人眼睛里像是燃着烈焰,俊美逼人的脸猛地凑到他面前,“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看着季承宁的表情,萧定关连脖子上的剧痛都感受不多了,唯有飘飘欲仙的亢奋和狂喜,“季承宁,你去问你二叔,不,是你舅舅,问问季琳,你娘到底是谁!你难道就不奇怪吗,如果永宁侯真是你爹,为什么你娘的身份你一点都不知晓,这么多年了,你娘的亲戚从未到过季府吗?” “哈哈哈哈哈哈,天底下居然如此离奇之事,季承宁!” 骨与骨相撞,萧定关脸涨得紫红,他却还在大笑,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脸,艰涩地问:“还是说,你,真的不在意你娘是被谁杀的?” “咔——” 骨断——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害羞]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五分来自,疯狂上涌的亢奋…… “咳……”一股血沫顺着萧定关的唇角流出,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陡然扩散了。 他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却还是执拗地盯着季承宁。 无神的眼球上,倒映出青年将军毫无表情,双眸却在剧烈发颤的脸。 于是他笑了,像是第一次发现季琛和季琅的秘密那样。 唇瓣艰难地勾起,还未来得及做出笑的样子,就定格在个微微有点上扬的弧度。 季承宁满手冰冷,他依旧扣着萧定关的脖颈,五指死死嵌入其中。 他能感受到指下的肌肤在迅速地失去温度。 可当脖颈软绵绵地落在他掌中时,他才意识到所触的肌肤寒意彻骨。 萧定关无疑是死了。 但季承宁一动没动。 比死人还像是死了。 “将军……?” 李璧缓步进入地牢,却没有立刻走进牢房,而是站在门口犹豫地发问。 李璧等人在外只闻得阵阵嘈杂,然而人声模模糊糊,根本听不清内容。 可没多久,内里变得无比安静。 众人虽然清楚萧定关目下翻不出什么风浪,可其到底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若是趁他们不在伤到将军可如何是好! 李璧遂先入内查看。 季承宁猛地回头。 李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却见季承宁眼底浸出一片赤色,远远看去,如被溅了满眼鲜血,深深嵌入锋利的轮廓中。 “将,”李璧从未见过表情这么可怖的季承宁,只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脖颈蔓延,“将军。” 他看见垂着头,面色青紫的萧定关,蓦地意识到什么,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探萧定关的脖颈。 指下毫无跳动。 而萧定关脖子上青红交织的指印,令他的死因看起来昭然若揭。 “死了!”他失声道。 “死就死吧!”季承宁粗暴地截断。 李璧一下住口。 季承宁如梦初醒,“我,”他目光始终在萧定关脸上,半晌,才发颤地转向李璧,“禀英,我不是冲……”他声音异常沙哑,顿了顿,“我去和陛下请罪。” 他面容青白,分毫血色都不见。 连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白中带青,好像,他被人放干了全身的血似的。 李璧急急道:“将军,属下绝无责备之意,只是,只是……”将军这样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只是和朝廷要怎么招待?! 他不知该不该明说,蓦地压低声音,“不若,萧定关自知罪大恶极,以自杀求全尸。” 季承宁朝他一笑,眼尾却低垂着,眸光黯然灰败,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笑容中头次露出倦态。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轻轻道:“把尸体抬出去化了罢。” 便再无二话,转身而去。 季承宁仍旧理事、重建、查处官员——凡是战时与萧定关关系暧昧者一律革职论处,至于两边讨好,妄图得萧定关欢心,又要在兖郡、鸾阳保全富贵者,则以国法处置,最轻者,流放两千里,刺配充军。 雷厉风行,铁血无情的手段令不少人胆寒。 也有官员存着侥幸,万一,万一这不过是小侯爷借机索贿的手段,这种时候了,能用银两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封了礼物送到将军府,不料,竟被连人带东西一起扣下! 礼物充公,送礼人则现在还被扣在大牢,说是要按行贿罪处置。 不过一半日而已,两地官场官怨沸腾,皆大骂季承宁太苛责,无容人雅量,战局未定,他们这些官员两头下注说出去虽不够好听,可纵观史书,多少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但这种话他们也只敢暗中嘀咕,毕竟,这位小将军才刚打了胜仗,腰间雁翎刀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呢! 入夜。 门窗轻颤,“嘎吱。” 千里无月,天地一色,季承宁没有点灯,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季承宁身体下意识绷紧,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松开身侧的腰刀。 “唰——” 衣料擦磨,由远及近。 季承宁没有动。 不过几秒,一只手轻轻就轻轻压住了他放在刀侧的手,五指温柔却强硬地插入其中,缓缓收紧,将其拢入自己掌中。 幽冷的香拂过鼻尖。 季承宁闭上眼。 长睫微微发着颤。 可来人不打算就此简单放过他,明知道季承宁感官敏感,每一个动作却又拖得惊人地长。 钝刀,缓缓割上最敏感的脉络。 嘎吱、嘎吱、嘎吱—— 摇摇欲断。 来人一撩衣袍,半跪在床沿。 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偏偏要驯服地垂下头。 呼吸缓慢地贴近。 季承宁没有抗拒。 相反,被公事强制麻痹了神魂好像在此刻才开始震颤。 知觉渐渐恢复。 一股细细密密,持久不断的痛楚和莫大的茫然疑惑压得季承宁几乎难以喘息。 直到这时,他才来得及思索萧定关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如果是假,那么原因显而易见,萧定关恨令他一败涂地的季承宁,想看他与皇帝决裂,最后落得个背弃君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如果是真—— 胃剧烈地抽动。 季承宁尝到了一股火烧火燎般的酸意,混杂着尖锐的疼痛,在小腹横冲直撞。 他险些没吐出来。 但他这两日什么都没吃,灼烧喉咙的是水。 怎么会是真的? 他的父亲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母亲,就算,就算真的是母亲,如果他母亲死于敌手,那么在宫中的季贵妃是谁,他的,季承宁猛地打了个寒颤,胃里的痉挛更甚,他的舅舅吗? 这根本不可能! 季承宁斩钉截铁地想。 可,自从他记事起季贵妃就从未露过面,到底是什么样的隐疾,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令季贵妃既无法见光,也无法见人、见风。 还有,他,他母亲,倘若他父亲真是永宁侯,他母亲是谁,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家人? 不,不可能。 都是萧定关胡言乱语。 你莫要,自、讨、苦、吃。 轻微的呼吸与此同时打在手指内侧敏感的软肉,很痒,痒得季承宁头皮发麻。 而后,这与难言的痛楚一道涌来的痒,落在季承宁的指间。 此消彼长。 钟昧的动作很轻。 蝶落在花枝上都不过如此。 湿凉的、柔软的、印在发颤的指尖上,辗转碾压。 噬咬过骨节。 痛楚挥之不去。 季承宁好像被这个亲昵的动作刺到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下,而后,猛地起身,倾身凑上去。 痛觉顺着脉络疯狂地流向四肢百骸。 疼,好疼,最吃不得苦的小侯爷想,痛楚令他眼眶都发着烫,怎么会这样疼? 为什么明明在心底告诉自己此等离奇之事不过是萧定关为了害他编出来的故事,可为什么身体还在发抖,痛楚还是源源不断地,割肉一般地蔓延全身? 好疼! 他没站稳,遽然向前倾倒。 成年男子的身体其实算不上轻,钟昧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但身体扎根似的地嵬然不动。 他愣了半秒,随后单手扶住了季承宁的腰,将他往自己怀中一带,牢牢地搂住了。 可季承宁不打算就此罢手。 甫一被搂住,腰身立刻活鱼似地挣扎起来。 他力气不小,可钟昧生得个清瘦高挑的身量,力量竟然毫不逊于季承宁,他越是挣扎,手臂却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身体紧密贴合,对彼此的身体变化感受得一清二楚。 “吭……” 不知是谁先闷哼了声。 呼吸相接,所有的气息都被吞下,愈发黏腻急促。 耳尖在发烫。 又,助燃了痛楚。 季承宁如置身烈焰之中,触手可及的,唯有面前玉人似的钟昧,尤其是,他还在散发着让自己心安的冷意。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环住了钟渡脖颈。 用那种可以令人窒息的力道。 手臂缠绕上脖颈。 明明身体早已本能地紧绷,但钟昧不曾有丁点抗拒。 有力的手臂蛇一般地收紧。 “咔。” 一声轻音炸雷似的在二人耳畔响! 不知是手臂用力过度的抗议,还是脖颈受不住的悲鸣。 钟昧还是一动不动。 力道有条不紊地,又带着种显而易见的恶意地,加重。 窒息带来了眩晕,本能产生的水汽附着在淡色的眼珠上,只是此刻其中的经络一鼓一鼓的,玉中活髓一般,好看,又格外骇人。 耳畔鸣声阵阵,急促地警告主人赶快反抗。 钟昧低下头。 季承宁的力道无疑是想杀了他,偏偏姿态又如此依恋,身体严丝合缝地与他靠近,像是恨不得与他骨血相融。 与季承宁难能可贵的亲近比,能够杀死他的痛楚反而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能被小侯爷亲手勒死,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好得钟昧头晕目眩,唇角不断上扬。 他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紧紧闭上眼,眼皮薄得能看见纤细的脉络,睫毛轻轻地,受不住似地颤抖,看得钟昧既喜欢,又可怜。 一点晶莹在眼尾氤氲,欲落不落。 想为他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问,世子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又想猛然扯开季承宁的手,倾身覆上,欺负弄得他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能不可自控地落泪。 “呼……” 艰难地吐出热气,灼得钟昧唇瓣猩红。 两种全然矛盾的欲望撕扯得钟昧眼神愈发晦暗,他顾不得窒息,一手捏起季承宁的下颌。 他声音沙哑,艰涩又慢悠悠地说::“怎么了,世子,好可怜。” 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语调缠绵温柔,动作却毫不怜惜,手指粗暴地拭过季承宁的眼角。 将眼泪尽数带走。 他盯着季承宁的脸,一舔指尖。 窒息感更重,五分来自季承宁的力道,五分来自,疯狂上涌的亢奋和暴虐。 军队大胜之后,人刚刚历经生死,等于从鬼门关活着回来,战时压抑到了极致,若得到放松,就如同压到底的机扩,只要稍稍松力,就会“砰!”地一下炸开。 “哒。” 季承宁没有说话。 一滴泪却猝然落下。 钟昧的动作猛然顿住—— 作者有话说:出门了,在酒店更一章。 晚安,本章红包掉落。 另,感谢溁熟霖宝贝的两千四百枚月石空投,我又可以开图床了!嘿嘿嘿[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骨与骨相撞,肉与肉贴合,…… 唰—— 一道幽冷的气息扑面。 钟昧猝然接近。 “怎么了?” 经过变声锁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因为主人的心绪渗出几分紧张。 季承宁没有回答,手上猛地用力,迫使钟昧脸一下贴到他脸上。 肌肤相接,呼吸相闻。 黏腻,潮热。 越来越颤抖,越来越急促的,是季承宁的吐息。 莹润破睫而出,湿漉漉的皮肤毫无阻碍地挨在钟昧的脸上。 冰凉的,光洁的,如同一块柔软的玉石。 季承宁的呼吸有一瞬停滞。 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扼住钟昧脖颈的力道。 他眼尾水红连片,上半张脸都被濡湿了,面色苍白异常,唯有跋扈上扬的眼尾上染着三分艳丽,望之,难得流露出点羸弱。 偏生还要硬撑。 紧咬牙关,连唇瓣都绷做一线。 秉性还算光明磊落的季小侯爷显然不知道,他越是这幅模样,越让人想要,狠狠弄坏他。 “世子。”钟昧轻轻擦过他的眼泪。 指尖下滑,将眼泪肆无忌惮地抹在他唇瓣上。 于是,唇上也多了点莹亮亮的湿润。 钟昧垂下头,冰凉的吐息拂过季承宁的面颊,他们离得太近,湿热氤氲,只要钟昧想,轻而易举就能咬住季承宁的唇,接触似有还无。 “咸的。”他喟叹。 季承宁闷笑了声,“小侯爷眼睛里又流不出金子。” 他嗓音沙哑得有如刀锉,钟昧心绪蓦地发乱。 世子到底怎么了? 哀叹生民疾苦?还是觉得自己身为将军,竟然朝曾经亦是百姓的叛军拔刀实属不仁?又或者,钟昧脑子转得飞快,难道是因为萧定关?! 他知道萧定关身死,但却不以为意。 而今看季承宁的反应,只觉得惊心动魄。 萧定关做了什么,还是和世子说了什么,致使世子惊怒之下,竟直接将人杀了? 季承宁心志极坚,能让他如此反常失态的,必然是天大的事。 钟昧面上不显分毫,他不问缘故,却贴得更近了些。 “世子。”他声音异常轻柔。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秒,身体一轻,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他竟是被钟昧拦腰抱起,二人一起倒在床榻上! “唔……钟昧!”季承宁闷闷吭了一声。 二人的姿势很古怪。 明明是钟昧占据主动,可居高临下的却是季承宁。 小侯爷被动地跨坐在钟昧腰上。 长发垂落,青丝彼此纠缠,结在一处。 钟昧轻轻扣住了季承宁轻颤的手,令他的手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游走。 两只手交叠,从紧实精壮的小腹划到起伏幽微的胸口。 可钟昧却没有让他停留,而是再向上。 最终,悬停在脖颈上方。 季承宁动作顿了顿,“钟昧?” 旋即,钟昧压着他的手向下,牢牢地贴住了脖颈。 是线条分明的,锋利的颈骨。 随着钟昧的呼吸,微微起伏。 手指与脖颈严丝合缝地相接。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季承宁好像能感受到附着在骨头上,此刻正在汨汨流淌血液的经络,血流有条不紊,持久反复,可只要他力道稍稍加重,掌下的肌骨就会变得紧绷,喘息也更急促。 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控制一个人的反应。 还是钟昧这样控制欲极强,不容任何反抗的人。 喉结艰涩地滚动。 这块东西在不可自控地撞击季承宁的掌心。 钟昧的手始终在他的手背上,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反而鼓励似地在他耳畔轻轻笑。 “世子。” 低柔微哑的声音灌入耳中。 手上力道加重。 可钟昧还是笑。 小刷子似地,欲语还休地滑入其中。 季承宁被刺激得浑身一颤,几乎感受到了恼怒。 钟昧浑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他掌中,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杀了钟昧,钟昧到底在笑什么? 钟昧甚至觉得不够,他的手覆在其上,帮着季承宁用力。 骨与骨相撞,肉与肉贴合,痛楚尖锐得难以忽略,窒息令钟昧耳边轰鸣,连眼前都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季承宁的脸。 痛苦,又竭力忍耐的脸。 钟昧心跳瞬间加快,他说不出此刻所感,如将炭火贴在心头,偏又被灌了满喉甜水,痛,但快意。 如此亲昵。 真正的骨肉纠缠,休戚与共。 窒息让钟昧眼前笼罩了一层模糊的水汽,可他还在笑。 缠绵入耳,挥之不去。 手指在季承宁青筋隆起的手背上游走,他满足地感受着季承宁的颤抖,无论是因为不想真的伤到他,还是因为用力太过生理反应。 最后轻轻落在手腕上,五指收拢,将之牢牢攥在掌中。 “杀了我吧。”钟昧的声音无比温柔,好像季承宁给予他的不是带着痛感的窒息,而是一个多情的亲吻,他微微撑起身,嘴唇驯顺地贴上季承宁另一只,撑在他脸边的手。 手腕内侧的肌肤柔软而敏感。 季承宁如被冰水沐面,身体微微地抖。 钟昧张口,两边犬齿寒光闪烁,他竭力忍耐,忍耐着狠狠咬上去的冲动。 嗜血成性的恶鬼偏生要扮良人,湿热的吐息侵蚀肌肤,他笑,蛊惑着,循循善诱着,“只要你开怀。” 季承宁猛地抽手,一把压住了钟昧的胸口,将他按了回去。 钟昧笑。 双手都笼住季承宁的手臂,“世子,果然疼惜我,”他弯眼,笑得极得意,一吻落下,“多谢世子留情。” 季承宁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钟昧折腾这一顿是为了什么,心尖登时如被用力掐了下,酸软疼痛交织。 他翻身,躺在钟昧身侧,手臂挡住了眼睛。 他闷闷地笑。 却,又颤,又哑。 钟昧侧身,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他并没有拉开季承宁的手臂,只是看着他。 看他大笑出声,浑身都在发抖。 “你的好意我明白,”笑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话音,“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钟昧抬手,指尖轻轻扫过季承宁的后颈,他将人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那便不说。” …… 五日后。 京城,御书房。 时值初秋,若有蝉鸣。 “臣季承宁谨奏,臣闻萧定关暴行,国法不容,人情更可诛,臣审问萧定关,不慎杀萧定关,请陛下降罪于臣,便是罢官也难以抵偿臣所为万分一二,请陛下降罪。” 秦悯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中。 周彧的表情有些沉重,论成制,萧定关需得入京受审,验明正身后明正典刑。 不过,季承宁大胜的消息传来,并附全部的战报,令京中委实振奋了一阵,连一向和季小侯爷不对付的言官都捏着鼻子夸了他好几句。 陛下大喜,赏赐早已由礼部安排好,皇帝又加了不少,犒赏全军的明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鸾阳。 不料,收到了季承宁“失手”杀了萧定关的消息。 在场的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皆目露怀疑之色,四目相对,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再看向季琳,他却很坐得住,不仅坐得住,还慢悠悠地吹去茶杯中的浮沫。 宋光和简直有点敬佩季琳的静气了,季承宁出兵在外的两个月不论什么消息传回京城,季琳面上都看不出分毫。 前几日大捷战报入惊,季琳竟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当时他在官署,据说听到有官员来报喜,连眼皮都没抬,始终半侧着身子喝茶,听完捷报也不过点点头。 宋光和当然不知道,季琳半侧着身子坐是因为惊闻喜讯把茶杯扣到了大腿上,硬生生坐到衣服半干才起来。 宋光和若有所思。 季承宁擅杀萧定关,此事往小了说是一时激愤,不慎下手重了,轻飘飘申饬两句要他下次小心也就罢了,往大了说,季承宁为何要杀萧定关,莫非,是为了隐瞒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可足够不少人大做文章了! 周彧垂眸。 小宁不是不谨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以手帕掩唇,“咳咳咳……” 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到他身上。 周彧歉然一笑,轻声细语道:“方才看了季将军的战报,连我这样不通军事的局外之人都觉得惊心动魄,更何况亲身经历者,萧定关罪大恶极,季将军身为主将,面对鸾阳的惨状,愤恨已极,一时失了手,也是人之常情。” 朝廷中谁不知太子殿下和季承宁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宋光和觑着皇帝的表情,预备着接下来说什么话。 季琳与周彧对视,后者含笑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唤了句,“伯父”,只是他眉眼倦倦,眼下附着层青色,形销骨立,比季承宁走前更清弱十倍。 纸扎似的,风一吹就坏了。 太子,季琳心绪发沉,身体愈发不好了。 “承宁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是急躁了些,”皇帝唇角含笑,“心却是好的。他嫉恶如仇,定看不惯逆贼所作所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看向季琳,“季卿,你教得好侄子啊。” 季琳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此仗大胜全陛下知人善用,兵士悍不畏死,臣不敢居功。” 皇帝缓步下阶,伸手一拍季琳的手臂,后者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皇帝笑道:“季卿,朕知道你最谨慎,承宁有大功,当赏,这孩子也快及冠了,不若在他回京之后,就让他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如何?” 周彧心中一喜。 季琳猛地抬头。 正对上皇帝满含笑意的,却,意味不明的眼睛。 季琳如入冰窟之中。 他秀美洁净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激之色,后退三步,俯身下拜见礼,“是,臣替季承宁谢陛下隆恩。” …… “恩义?谁人不知咱们这位陛下最是刻薄寡恩,”一个白面微须,文士大半的中年男子冷笑了声,“季承宁如此不遗余力,真不怕狡兔死,走狗烹?” 皇帝犒赏全军的旨意早就明发朝野,他们在不久之后亦知道了萧定关身死,晨间急匆匆地拉出去化了,挫骨扬灰,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们本来还指望皇帝知道季承宁自作主张的消息会震怒,就算,就算皇帝不责罚季承宁,至少日后鸾阳和兖郡两地的事务也不该由他处置。 然而,然而,中年男子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狰狞,谁能想到皇帝竟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了。 “赵大人慎言!” 一人赶忙阻止。 赵玟英冷笑道:“此处并无旁人,周大人既然害怕,又何必来此?” 周尚脸登时涨得通红,“谁说我怕了?” 赵玟英嘲弄道:“你不怕,那便是在惺惺作态了。” “我不过是担忧赵大人,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好了。”上首传来一声不耐的话音。 整个闻琴阁登时安静下来。 为首者毫无表情地看过二人,周尚和赵玟英不由得低头,皆不敢再出声,他冷冷道:“大难临头,不知同仇敌忾,还在彼此攻讦,诸位大人,能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是自作自受啊。” 二人被骂得脸色由红转白。 不止他们两个,正厅中其他人表情都有些难看。 “冯大人说得很是,”一人接口,他轻轻叹息,“都怪我等一盘散沙,才让季承宁趁虚而入,不过,事已至此,大人再训斥我等也是无益,反而平平给自己添气。” “是啊,冯大人,”另一个男人冷冷一笑,“既然大人看不惯我等争执,不若大人说说您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被唤作冯大人的男人将茶杯随手甩到桌案上。 “啪!” 茶水四溅。 他寒声道:“派过去送礼的未必靠得住,大刑之下,有几个人能忍住不招?就算不招,兵马在季承宁手中,他想取我们的性命,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为今之计,唯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杀了季承宁!”——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正站在门口,目不错珠地盯…… 不日,犒赏全军的旨意明发天下。 全体军士皆赏银百两,自校尉以下军官一律官升一级,此上更另有赏赐,连三皇子都受到了皇帝嘉奖……不过,比起全军上下烈火烹油般的盛况,对主帅的安排则显得格外语焉不详。 论季承宁之功,当行赏,若论季承宁误杀萧定关之过,当罚,可无论是赏赐还是处罚,旨意中并无明文。 军中上下皆有些不平,季承宁却是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依旧大刀阔斧地料理两地事务,手段之狠辣,如尖刀剜烂肉,不留余地之至,又立竿见影。 更让两地豪族、官吏恨得牙痒痒。 只盼着皇帝借萧定关之事重重处置季承宁。 然而又十日——朝廷竟派来了一位令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特使前来宣旨。 此刻,官署。 “季氏子弟承宁,德容兼备、温恭直谅,年不及弱冠,治乱济危,承乃父之志,立赫赫之功,”宣旨人说话声音微有些沙哑气喘,似乎身体极是不好,却又竭力压制着,威严地继续道:“今令季承宁袭永宁侯爵,愿尔砥节守公,上不负天恩,下无愧黎庶,永不坠家声。” 他面色苍白,黝黑的眸中却闪烁着笑意,深深地望向季承宁。 此人正是皇太子周彧。 太子亲自来边地,无疑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朝廷非但没有对季承宁不满,反而荣宠日盛,不然,太子殿下何以亲临? 这是多大的宠信,多大的荣耀! 他望向季承宁。 青年人甲胄未去,故而见军礼,单膝跪地,被铁甲包裹的腰身玉竹般挺拔。 好像,比离京时黑了些。 周彧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爱怜地心道。 目光游移,滑到季承宁面颊上的伤口时蓦地一惊,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圣旨,若非诸将官皆在,他早一把拉起季承宁,好好端详轻拂一番了。 季承宁大脑有瞬间空白。 此刻心中所想无可言说,功成的欣喜早被萧定关那几句难辨真假的话吹散,心绪难言,复杂之至,他本能表现得天衣无缝,奈何,奈何来传旨的是周彧! 少年相识,怎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四目相接。 满含欣喜的眼眸撞上一双的,丁点喜色都不见的眼。 周彧一怔。 小宁……怎么了? 周彧心口蓦地一震。 他上前两步,一把扶住季承宁的手臂,示意他起身。 声音低低的,“小宁?” 季承宁恍然回神。 他一下笑了起来,“臣领旨。”他反扣住周彧的手,后者这才稍稍放心。 周彧道:“众将且去,孤与季将军有话要说。” 众人鱼贯而出。 季承宁忙拉着周彧坐下,又倒了茶,试过水温后才奉上,笑道:“兖郡苦寒,没有好茶,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周彧挑眉,眼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笑意,却板着脸,轻声道:“好虚情假意的话,两月不见,小宁竟也学得如此毛病。” 定是被旁人引诱坏了!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坐到周彧身侧。 他没什么坐像,一双手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盯着周彧瞧,话音里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嗔怪,“舟车劳顿,殿下何必过来,”他手指轻轻贴了贴周彧的手背,“好冰。” 周彧抬手敲了下他的鼻尖,佯怒,“没良心的。” 皇帝对季承宁的赏赐绝对算不上丰厚,照周彧看,都算得上刻薄了,当然,这也有周彧本身的缘故,要工部尚书的话来说就是:“小侯爷尚年少,这样的赏赐不算丰厚,也是为了日后小侯爷立功有可赏赐之物,少年人太过得志,志骄意满,反而对本身不利。” 他看着周彧,“陛下用心良苦,日后您重用小侯爷,知遇之恩才更让小侯爷,”他顿了顿,“感激。” 周彧冷笑,“孤的父皇都没想这样多,大人又何必替他找补。” 尚书冷汗都下来了,“殿下,殿下慎言。”又劝道,“更何况,封赏多少才算丰厚?真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您要小侯爷如何自处?” 他看周彧就是恨不得连皇位都捧季承宁手里去,只盼着殿下登基后与季承宁疏远些,不若日后怕是要出个大权独揽,威势煊赫的权臣了! 因为封赏少,周彧才要来兖郡。 要朝廷内外的人都看着,季承宁非但没有因萧定关而失宠,反而简在帝心,宠信之盛,连他这个皇太子都要亲自来宣旨。 季承宁垂下头,周彧的手指便轻飘飘地悬在他的唇角了。 偏偏季侯爷无所觉,还扬着唇笑,“嗯,殿下教训的是。” 周彧指尖轻颤了下。 如触烛火,却不知抽手。 他虚虚地感受着那点湿热的柔软,目光发暗,可要装得若无其事,微微笑道:“孤方才宣旨时,你怎么一动不动的,傻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抬眼。 一双眼线条精美得好似黑白分明的桃花瓣,这样盯着人看,兴师问罪的那方反而目光躲闪。 周彧对季承宁说话难得流露出太子的威严,命令道:“不许这样看旁人。” 季承宁歪头,一缕碎发轻柔地搭在他侧脸,含笑反问,“您是旁人?” 周彧无声地倒吸一口气。 那句也不许这样和旁人说话生生咽下去,他几乎有些恼了,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季承宁唇边,又一下反应过来,猛地移开视线,“莫要花言巧语,你还没告诉孤方才为何如此。” “臣方才,”季承宁眨眨眼,“我见到是殿下来宣旨,方才欢喜疯了,一时失仪,还请殿下见谅呀。” 周彧又深深吸了口气,“你……罢了。” 手指轻移,落到季承宁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既是见我,又何必着全甲,孤瞧着都累得慌,脱下来换常服罢。” 话甫一出口,耳下发烫的反而是周彧自己。 他忍不住悄然抬眼去看季承宁的表情,后者不觉得有异,只笑嘻嘻道:“虽是见殿下也要谨守臣下之礼,不然传到哪个言官耳朵里,上表参臣一本,臣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周彧说不出是送了口气还是失望,便板起脸,“装模作样。” 季承宁一笑,径自起身绕到屏风后卸甲。 他今日着轻甲,手指勾上系绳,灵活地解开一端,又绕到另一端去解。 周彧坐在不动,只闻得甲胄相撞,叮当作响。 想必青年人清峻挺拔的身形会随着甲胄件件褪下而逐渐显露。 “咔。” 他蓦地攥紧了手指。 口鼻处吐出的气息是滚烫的,他的神色却极平静,故作无意地开口,“小宁,我听说你身边多了个什么押运官,官职不高,还是捐的官,与你,倒是很亲近。” 季承宁正与后颈处的系绳较劲,闻言不假思索道:“是有这么个人。” “仿佛姓崔?”周彧慢慢问道。 他接口,“崔杳。” “哦,崔杳。”太子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尤其是念到崔杳二字时,更是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像是恨不得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才满意。 他见季承宁迟迟不出来,干脆起身,转到屏风后面。 触目所及的先是一双手,正搭在季承宁后颈上,别扭又费力地解着什么。 鬼使神差间,周彧缓步上前。 “哒、哒、哒。”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季承宁身体有一瞬紧绷,随后慢慢放松下来。 任由周彧走到自己身后,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手。 冰凉的,又是冷硬的,像是裹了一层雪的枯枝。 季承宁合了下眼,长睫微颤。 久病的人手算不上灵巧,但很有耐性。 周彧之于季承宁,永远有无穷无尽的耐性。 指尖移动,不经意间蹭过甲胄花纹。 只是甲胄而已,却已足够让人神魂颠倒,浑身滚烫。 陌生的炽热令周彧很不舒服。 甲胄如此冰冷,他就理所应当地靠得更紧。 轻且虚弱的呼吸扑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季承宁觉得痒,但因周彧在他身后,他强忍着抓挠的欲望。 “还没好吗?”大咧咧地问。 苍白的指尖在粗糙的系绳上游走,周彧的视线游移,从甲胄,移到撑起甲胄的人身上。 身量愈发高了,肩膀好像也比离京前宽了半寸,着甲,愈发显得英姿勃发,轩轩韶举。 细绳能将甲胄严丝合缝地连起,同样,也能将甲胄下的皮肉捆…… 周彧思绪猛地顿住。 我在想什么?! “殿下?”季承宁唤了他好几次他都不应答,声音中便透出了浓浓的疑惑。 周彧骤然回神。 如被人发现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周彧瞬间垂下头,手指扯上系绳,用力向外拉,含糊道:“还未好。” 季承宁知他没穿过甲胄,还以为太子殿下遭这小小的系绳为难住了,笑道:“不急,慢慢来。” “嗯……” 系绳炸起的麻丝勾住指甲边缘。 周彧道:“你说的那个崔杳,为人如何?” 季承宁疑惑,实话实说,“秉性沉稳,行事极有章法,臣前两日派他去鸾阳理事,其虽谨慎,但绝不畏首畏尾,是个干吏。” 听他不加掩饰溢美之词,周彧解绳的手更僵。 后颈微微凸起的骨,落入他眼中。 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又一晃。 周彧稍稍靠近。 那块骨头便愈发分明了。 “你对他评价颇高。”从周彧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似是玩笑,周彧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以小侯爷对此人之信任倚重,此人大约,十分貌美吧?” 季承宁偏头,面上若有薄怒,双眸却含笑,“在殿下心中,我定然是个好色之徒了?” “嘶。” 季承宁神色一紧,“怎么了?” 却见那原本勾住周彧指甲边缘的麻丝不知何时嵌入其中,微一用力,绷紧的麻丝立时切掉了小半个指甲! 血瞬间沿着甲缝涌出。 周彧本就极白,一线艳红附着其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嘎吱——” 门被推开。 季承宁只当是有将官去而复返,并不在意,一把握住了周彧的手腕,要拉他出去擦血上药。 严丝合缝,青年将军身上的温度烫得周彧呼吸发沉。 周彧受伤的小指抽动了下。 季承宁立时道:“很疼?” 说着,拉周彧出去。 他盯着季承宁着急的脸,微微弯起唇,轻声道:“一点都不疼。” 季承宁却是满心懊悔,他早知周彧从未碰过甲胄,就不该答应。 甫一绕过屏风,季承宁的脚步蓦然顿住。 却见方才进来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尚在鸾阳的崔杳。 他正站在门口,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朝他笑呢—— 作者有话说:回家,本章红包掉落。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眉眼灼灼艳绝,好看得几乎…… 四目相对。 周彧的手轻飘飘地搭在季承宁肩膀,不动声色地,收紧,他偏头看季承宁,柔声问:“小宁,这是谁?” 崔杳亦笑看季承宁,“早知道将军这有外客,我便不过来叨扰了。” 眼眸一垂,无意似地瞥过季承宁与周彧相握的手。 外客? 周彧眯起眼。 季承宁视线疑惑地在二人间游弋一圈,殿下和阿杳不是第一次见吗,怎么氛围如此古怪? “殿下,”他道:“这位便是您方才问的崔杳崔郎君。”复对崔杳说:“崔郎君,这是太子殿下。” 一番话说得二人都不满意。 周彧想的是小宁当着他面都叫崔杳催郎君,私底下称呼起来不知如何亲密,相较之下,他竟只能落得个冷冰冰的殿下了! 崔杳却心说,崔郎君,这算什么叫法? 虽心绪不通,却不约而同地心道对方碍事又碍眼。 季承宁就算是个傻子都能咂摸出不对劲,偏生不知道缘故,想化解都无法,遂立刻又道:“今晚酉时二刻,莫忘了到将军府。” 庆功宴就定在今日,前几日他去信问崔杳能否回来,崔杳还不无遗憾地道鸾阳事务繁杂,恐怕难以抽身,而今他能赶回来,季承宁无疑开怀。 崔杳垂首,“是。” 周彧轻柔地接口,“孤与小宁还有话要说,你若无事,且下去吧。” 崔杳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只朝向季承宁问,“属下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将军那了,请容属下取回。” 周彧俊秀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抹不快。 季承宁疑惑,“你自去取便是了。” 崔杳何时与他这般客气了? 话说得随意,却更有不可言说的亲密在其中。 崔杳微微弯眼,声音轻,却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东西落在将军卧房,若无将军应允,属下不敢擅入。” 长袖下,太子殿下苍白清瘦的手指倏地攥紧。 神色却无改,依旧是淡漠得体的微笑。 季承宁想不出崔杳到底有什么玩意能落在他那,但在周彧面前不好细问,遂道:“好。” 崔杳垂首,恭恭敬敬道:“多谢将军,属下告退了。” 明明是副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周彧却怎么看都觉得万般挑衅。 无论是低垂含笑的眉眼,还是微微上扬的唇角,都,令他作呕! “嘎吱。” 门被轻轻关上。 崔杳面上的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太子不呆在宫中,好端端地来兖郡作甚?世子近来本就心绪不宁,若被他蛊惑了去……崔杳断然截住这个想法,大步离去。 此刻,书房内。 光影迅速在周彧脸上流转,旋即,归于一片苍白晦暗。 崔杳算什么东西,也配进入小宁的卧房?心绪愈发激荡翻涌,思绪运转得飞快,厌恶,又理所应当地想到,崔杳为何能将东西落在小宁的卧房,二人在卧房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周彧强压着心头想将崔杳碎尸万段的暴虐。 他的小宁才不会做出那般出格之事,就算真有,也是崔杳这个巧言令色的…… 季承宁取出药匣。 “咔。” 轻微的响声让周彧回神。 他猛地抬眼,正与季承宁四目相对。 后者托起周彧受伤的手,先以干净细麻帕拭净指缝血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处。 周彧心神稍定。 玉绵棒蘸了点药液,温柔地涂上。 伤口瞬间又凉又麻,如蚁噬咬皮肉,偏生季承宁攥着他的手掌那么烫,周彧指尖一颤,不由得轻嘶了声。 季承宁抬眸,语气歉然,“我弄疼殿下了?” 周彧摇摇头,“小宁,你心太软了。” “嗯?”季承宁不解。 周彧另一只手无意似地落在季承宁膝,也不用力,“宽容待下是好事,不过,人皆得寸进尺,为将者宽容太过,倒令属下放肆,不恭不敬。”手指轻敲,“我说得可是吗,小宁。” 季承宁涂药的手顿了下。 周彧心顿时发紧。 “怎么?”故作无事道。 季承宁低着头,一面给周彧裹伤,一面笑道:“若是旁人大抵如此,但崔杳行事最有分寸,殿下无需忧虑。” 周彧欲言又止。 季承宁欠欠地往周彧那边凑近,“还是说,殿下觉得末将既无御下之术,也不知人善用,会任人摆布?” 周彧急急道:“孤绝无此意。” 毛茸茸的发顶都要贴上他的下颌,他呼吸一滞。 强忍着,伸手去触碰的欲望。 季承宁下颌微扬,是副极得意张扬的模样,“既然如此,殿下尽可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往前凑,一点发丝蹭过肌肤。 周彧一动不动,连胸口的起伏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知道殿下忧心我,”他自下往上看,一双桃花眼中蓄满了笑,真心实意道:“多谢殿下。” 周彧抬手。 青年将军白皙纤长的后颈近在咫尺。 衣料擦磨作响。 “唰啦——” 就在这一刻,季承宁抽身,又坐回了原位。 于是一只手停在半空,不知是要摸他,还是要推开他。 手垂落。 眼眸也垂下,周彧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喑哑,“知道就好。”他回道。 浑然不知,自己究竟答了什么。 …… 此日,入夜。 虽说是庆功宴,但并无个宴席的样子,因人数不少,便干脆在校场上设席,夜风吹拂,火焰跳动,照得人脸色暖意融融。 炙烤的鹿肉香气和醇厚的酒香混杂在一处,人影交错,声音鼎沸,触目所见皆是笑颜,敬酒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因季承宁和周彧在,众将官不敢太放纵,歌女舞姬一概都无,但已极热闹。 觥筹交错,不知是谁先举杯,扬声道:“属下贺将军功成!” 旋即众将捧杯,皆扬声道:“贺将军功成——” 齐声一语,混杂着军乐威严,真叫人热血沸腾。 季承宁本偏头与周彧说话,闻言立刻起身。 他自取酒杯斟满,笑道:“我有何功,此役得胜全仰赖全军上下一心,将士们用命,”跳动的火焰撒入季承宁的眼眸,愈显神采飞扬,恣意无匹,“这一杯,我敬诸位!” 话毕,满饮此杯。 “好!” 诸将士皆大笑,许是碳炉内的火太旺,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周身滚烫,此时此刻,竟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能长久跟着将军该有多好。 季承宁喝完,将空杯玩笑似地给众将一看,方坐下。 余光一瞥周彧,却见太子殿下正目不错珠地看着他,竟是有些痴了。 季承宁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他拿起周彧案上的酒壶,为周彧斟了半盏,双手奉上。 周彧暗恼方才失态,眼前忽地出现一杯酒,很有几分愕然——季承宁素来不愿让他饮酒,笑着接了,“作甚,敬孤吗?” 季承宁给自己倒了满杯,“是,多谢朝廷支持,若无朝廷,臣无法立尺寸之功,”这话季承宁说得真心实意,他领兵在外,可军饷还要户部出,少不得人周旋,“这杯,臣敬殿下,愿殿下长乐,福寿康宁。” 周琰坐得不远不近,他不想来,却又不得不来,听闻二人说话,只觉喉中的酒不上不下,堵得他恨不得拂袖而去。 他强压下眼中的怨毒。 就太子这个身体,且看季承宁还能倚靠着太子得意几日! 周彧心头一震。 他深深地望着季承宁,“为小宁这句话,孤也要活千秋万岁才好。” 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入口的酒几乎没有酒味,反而更像是,周彧细品了下,加了蜜熬煮的川贝梨汁。 心口热热地发胀,看向季承宁,小侯爷已将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唇角上扬,着了层亮晶晶的水色。 周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他以手帕掩唇,低声道:“小宁,以孤看,你我在这,众将士反而拘……” 话未说完,却被下面一阵喧闹打断。 周彧收口。 “崔大人,我敬您!”陈缄喝得都站不稳了,还拿着酒壶往崔杳面前凑,“若是没有您,城中疫病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解决,我敬您,敬您。” 崔杳:“……” 他不喜欢这等热闹的场合。 但,这是世子的庆功宴,他不愿意扫兴。 遂自斟了一杯,与陈缄相对喝下。 滚烫炽热的酒液滚入喉咙,幸而他虽不喝酒,但酒量尚可,满满一杯酒下肚,面色没有丁点变红,反而更白了些。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出来,崔杳按了按眉心,却听噗嗤一声笑。 他不看都知道出声的人是谁,但还是循声望去。 绚烂的火光中,那人意气风发,远胜烈焰。 与季承宁好像揉碎了漫天星辰般璀璨的眼眸对视,前者弯眼,“崔大人好酒量。” “属下不如将军。”崔杳轻声细语道。 他自然地上前,“不知道属下是否有幸,敬将军一杯酒?” 周彧面无表情地扫了崔杳一眼。 惺惺作态! 季承宁笑着逗他,“本将军若说没有,阿杳莫不是要躲进卧房里哭?” 崔杳斟酒,亦笑,“若如此,将军自可宴饮,不必管属下,属下无妨,”剔透若琉璃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无非是要哭瞎眼睛罢了。” “咔嚓。” 周彧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案上。 季承宁有些疑惑地看向周彧。 崔杳似笑非笑。 他自斟了一杯酒,季承宁回头,见状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崔杳却上前,略伏下身,按住了季承宁的手。 肌肤撞入掌中,烫得崔杳眸光都有些晦暗。 他谦恭至极地,将自己的酒杯送到季承宁唇边,“将军,”眸光灼灼,“请。” 季承宁犹豫了半秒,也不矫情,咬住杯沿,就着这个姿势喝尽了杯中酒液。 一点晶莹顺着他唇角淌下,又被猩红的舌尖一舔,卷入口中。 崔杳呼吸微滞。 他能感受得到太子殿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脸上,可是,他弯唇,那又如何? 周彧自己怀着那么龌龊的心思,却又没有胆量同世子表明心迹,又怎能怪旁人得了世子喜欢? 二人的动作被崔杳挡着,本还算隐蔽。 奈何李璧一抬头,可巧撞见季承宁放下酒杯,而崔杳站在他面前,不是敬酒,又是什么? 好个崔杳,竟然捷足先登! 李璧喝了两壶,舌头都大了,但见状赶忙上前,“将军,可不能厚此,厚此薄彼。” 崔杳和周彧闻言表情都有些晦暗,季承宁却是浑不在意,举杯就喝了个干净。 众人本就跃跃欲试,都盯着李璧给季承宁敬酒,见小侯爷毫不犹豫地喝了,立时上前,“将军,将军属下敬您!” “将军,属下一直甚为仰慕您!” “还有属下,属下也……” 一时间竟比方才还热闹几分,诸人皆抢着给小侯爷敬酒,偏季承宁也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来者不拒,身边顿时乌央乌央地围了一圈人。 皆是身量高挑的将官,簇拥着季承宁,或诚惶诚恐,或毕恭毕敬,或满目仰慕,将酒杯奉到季承宁面前。 酒杯被送到唇边,他仰头就饮。 眼眸被酒意逼出了点点水色,眼睛却愈发黑亮,眉眼灼灼艳绝,好看得几乎慑人心魄。 那端酒杯的手本极稳,不知怎地却颤了下,酒液飞溅,濡湿了季承宁的下颌。 “将军,属下……” 诚惶诚恐。 想看,对于将军的敬畏占据了上风,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 季承宁扬扬手,潋滟的眼眸含笑,“小事而已。” 举杯,满饮。 “将军海量!”不知是谁赞道。 待酒宴毕,饶是季承宁酒量绝佳,都喝得头昏脑涨,正要起身,左臂上却自然地搭上一只手。 周彧冷冷淡淡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但他喝得太多,并没有听清。 可崔杳听清了。 他说:“小宁不喜欢旁人碰他。” “是吗?”崔杳好像很疑惑地反问,“我倒不觉得,想来是殿下身体清弱,世子不忍劳烦殿下,才让殿下有了如此错觉。” 手搭上白日周彧搭的位置,崔杳低柔的声音在季承宁耳畔响起,“这样的事,还是属下来吧。” 什么? 季承宁呆呆地想。 他顺着这只苍白修长的手看去,一路看到人脸。 双眸弯起,天然含情脉脉的眼中此刻更是潋滟生光,未语,先笑。 不知是谁,心跳蓦地乱了几分。 砰,砰砰砰——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前两天把房间重新弄了下,刷墙买家具之类的,耽误了。 啾咪,晚安。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都不是你。” 季承宁神智不算清明,眼前也模模糊糊的,见着一排手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瞅准了伸手要去捉——却扑了空。 旋即,这只手轻轻落到他脸上。 触手发烫。 青年将军气血充裕,体温本就比寻常人高,经酒气氤氲,愈发热了,烛芯火似地燎动指尖,要离开,又舍不得暖意,反而贴得更紧。 “你们两个,”季承宁口齿模糊,二人只好垂首去听,“在做什么?” 崔杳声音温温柔柔地划过耳畔,“属下想着送将军回去,奈何殿下,”指尖刮过肌肤,“不允。” 周彧强忍着冷笑的欲望。 若是旁人,季承宁早就一句你送我回去干他何事奉上了,可他还存三分清明,牵住崔杳的手腕,后者心头刚一荡,就被小侯爷移开了去。 季承宁眨着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仰头傻呵呵地朝周彧笑,“殿下,你不要阿杳送我回去,难道,要您亲自送我吗?” 周彧垂首,目不错珠地凝着季承宁的眼睛。 他眼尾被酒气晕出了一点水红,沿着眼睛线条弯弯,当真像是狐狸尾巴,此刻,正在一摇一晃,引逗着人去抓。 “你若是想我送……” “不想。” 季承宁答得毫不犹疑。 周彧表情有一瞬空白。 崔杳眸中有得色一闪而过,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季承宁已偏了头,他几乎看不清人在哪,便半对虚空道:“你也不许跟着。” 一时间,周彧看着崔杳欲言又止的表情,竟然觉得舒服了不少。 可,还是不舒服。 若是没有崔杳。 若是没有崔杳,他的小宁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他若有读心术便会知晓崔杳同样在心底说他碍事,碍眼,若非他在,何必让世子进退两难? 苍白消瘦的长指忍不住攥紧衣袖,周彧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端倪,轻声细语,“那小宁,打算如何呢?” 季承宁一手按着桌案,利落地站起身。 “咣当!” 但只利落了一半,身形趔趄,他就又重重地坐了回去,砸得桌面一阵叮当乱响。 二人同时伸出手。 季承宁却好像哪只都看不见似的,倚着凭靠笑,锋利艳绝的眼半垂,面上唯有唇间一点水红,除此之外,黑白二色交织,如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他眸光摇曳,脑子说不上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但总归还记着今日有值守不得饮酒作乐的人。 他先前亲自勾选的名单。 遂按照记忆,一连点了好几个人名,除了太子殿下的护卫外,还另指派了四人送太子殿下回去,弄得周彧既动容又憋闷。 安排好太子,季承宁看向崔杳,下颌微扬。 笑话,现下整个兖郡都是他说的算,勉强算半个地主,哪有主人劳动客人送的道理! 季承宁把这套逻辑在混浆浆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觉完美无缺天衣无缝,正要如法炮制,将表妹送回去,不料崔杳断然道:“不必。” 季承宁茫然,还试图商量,“夜深了,你又喝了好几酒,不让人陪着,你一个……”火光下,崔杳的面容如冰似玉,冷意刺得人胆战心惊,他顿了顿,生生把话头转回来,“一个大男人独自回去,我不放心。” 听得护卫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心道小侯爷果然是喝多了。 崔杳却道:“属下无事,不但无事,”目光紧紧地锁在季承宁身上,“还能额外送人回去。” 季承宁笑。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看得旁人心惊,偏还不要人扶着。 修长身姿站得不甚稳,头还疼着,便以指尖揉按额侧,一双眼却抬起,含笑似地看向崔杳。 他未着官服,宽衣博带,发冠微斜,青丝软绵绵地散在肩头,如玉山将颓。 崔杳一怔。 下一刻,小侯爷已大步离去。 护卫忙跟上。 崔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又半个时辰,入夜。 四下俱静。 季承宁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脱了靴子和外袍,歪斜着躺在床边,一只手还垂在下面,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一晃。 一阵轻微响动。 季承宁眼皮微颤了下。 下一秒,幽冷的香气瞬间扑面,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 “世子。”毫无波澜,如同玄铁般冰冷的声音响起。 季承宁似在梦中,一动不动。 那声音冷笑了声,一撩衣袍,再自然不过地坐下,而后一双手托住季承宁的后颈,将人挪到自己膝头。 掌中的脖颈细且长,很易折的样子,线条却生得异常锋利,每一根骨都分明。 来人长指沿着他的下颌往下滑。 慢条斯理,分外轻柔,又,哪一处都不放过,指尖一点点地刮擦,留下明显的红痕。 “世子。” 声音更近了。 吐气吹拂进耳廓,痒得得要命。 季承宁没忍住,猛地缩了下脖子,噗嗤一笑。 “昧昧。” 轻而易举地点破来人的身份。 他要躲,钟昧却不由得他,一双手紧紧压在季承宁的双肩,将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中。 长袖如云,光滑冰冷的绸缎迤逦地堆再季承宁身上。 好像,他酒还未完全醒,朦胧间看见自己身上披了层层叠叠的白,他心说,好像蛛丝。 轻柔地,严丝合缝地将他收拢,包裹。 季承宁半阖眼,脸贴着凉凉的衣袖,“你今日在哪?” 钟昧不答,只拿一只手为他揉按眉心,冷冰冰的声音里却能听出几分抱怨,“喝那么多酒,活该头疼。” 小侯爷来者不拒,无论谁奉了酒,他皆给面子地一饮而尽,偏还爱笑看人,斜乜一眼,弄得人拿不稳酒盏,连下颌都被酒液濡湿。 他满心不满,恨旁人没分寸,又恨自己身份到底不名正言顺,连为世子挡酒都不行,可,周彧还在,太子身份何其煊赫,他难道不会出一言阻止? 没用的东西。 钟昧面无表情地想。 越想越气闷,可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变。 季承宁软绵绵地贴着他,喉头滚动,舒服得闷哼了声。 钟昧力道不轻不重,冰凉的指尖刮过眉心,很好地缓解了肿胀,“庆功宴,大家都开怀,”季承宁被按得声音都软了,“我岂好扫兴,唔,再用力些。” 钟昧微微抬手。 季承宁便仰头往上贴。 钟昧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面无表情,端得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可手按了两下,又不着痕迹地往上移动。 季承宁下意识跟着往上。 讨摸的猫似的,还没骨头,只爱往给予他舒适的人身上贴。 他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待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钟昧膝头到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季承宁抬头。 钟昧满面无辜,“怎么了?” 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偏头一笑,手指勾住钟昧散落的长发,笑眯眯道:“昧昧,你见过石榴吗?” 钟昧仔细揣摩了一番,想不出缘故,就老老实实地回:“见过。” 季承宁张口,一下咬住正把玩着的头发,舌尖勾着发丝,黏连纠缠。 钟昧伸手,捏住了他的两腮。 季承宁笑得愈发厉害,“昧昧,你的心思,比那一整个石榴的籽还多呢。” 话音未落,便被钟昧紧紧地捏了脸。 呼吸微乱,这只手变本加厉,还拿指腹用力地蹂躏了两下。 季承宁笑得在他怀里乱晃。 后者闷哼一声,将他按住了。 笑声未停,冷不防听钟昧道:“今夜,为何无论是太子,还是你那个好表妹,”他声音四平八稳,只不过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都不答应送你回来?” 季承宁笑容一顿,目光幽深地盯着钟昧。 还是一张狰狞的鬼面,红、黑、白,眼尾勾得细长艳丽,整张脸上没什么亮色,除了,被细笔勾出来的猩红的舌,三色交织,看得人头晕眼花,看久了,只觉得从心底升起一抹寒。 果然,果然是军中的人。季承宁心说。 手指往上挪,摸到面具边缘。 正要掀起。 试探似的,先以指尖轻轻敲动,见钟昧没有阻拦,便,得寸进尺。 季承宁心跳渐快,屏息凝神,下一刻,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他闷笑了声,也不恼,却道:“因为,”手指顺势下滑,捏抬起钟昧的下颌,话音含着几能将人溺毙的缠绵笑意,“都不是你。” 钟昧一怔。 下意识望向季承宁,却发现,小侯爷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了,轻佻的笑意褪去,唯剩一弯澄澈的情意。 竟是,真心。 砰! 钟昧猛地别过头。 心头剧烈震颤,颤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将整个心都挖出来。 可才转脸几秒,又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季承宁脸上。 “怎么这样看我?”小侯爷笑。 又想,他伸手,贴住季承宁的心口,那处是温热的,有力跳动着的,又想,将季承宁的心挖出来,看看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两颗血淋淋的心挨在一块,也算,缠绵刻骨,至死不渝了。 钟昧一手挨上季承宁的眼,一手照旧给他揉按额角。 “睡吧。”他说,声音异常的沙哑,好像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我守着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钟昧怀里实在很舒服。 他方才满身燥热得辗转反侧,若非钟昧来,不知还要折腾多久。 就搂住钟昧的腰,再自然不过地将脸贴上去,“嗯。” 无论多少次。 无论多少次,他还是受不住季承宁这样腻着他,明明再亲密不过的事情都做过了,可,还是会因为季承宁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触碰而心旌摇曳,神魂颠倒。 再无话,一夜安枕。 …… 醒来后,季承宁已习惯钟昧神出鬼没,将自己料理一番,照旧处理公文。 他行事愈发雷厉风行,大有利刀割肉之势,搅得还没来得及放心的两地世族、勋贵,又是一阵心惊胆跳。 这季承宁是疯了不成? 书房内,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朝廷已经在催他返京了,他的时间不多,若是不将此地顽疾根除,来日朝廷再派新的官员来,结果还是一样的——再度勾结地方豪强、再度欺压百姓、再度激起民变、再度派官军镇压! 想起萧定关的话,季承宁蓦地攥紧了掌中毛笔。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文书公务之中。 不是没有人帮助他处理公务,只是战后重建,事情太多,干吏又太少,朝廷那边巴不得他赶紧回京,就算派了官吏来,能不能用先放在一边,恐怕也得是数月之后了。 小侯爷如是想,行事就更加迅捷狠厉。 但,除了当地豪族难以接受外,他身边的人看得也觉得心惊——又不是铁打的人,哪能这样熬! 太子殿下劝过,季承宁眨巴眨巴桃花眼,可怜兮兮地问:“殿下,您也不忍得臣回京后,还日思夜想鸾阳和兖郡未做完的事,不得安枕,夜不能寐吧。” 周彧欲言又止,季承宁趁热打铁,“好殿下,您不忍心如此待臣,是不是?” 周彧浑身发麻,下意识点头。 小侯爷满意一笑,送客。 周彧被他说得都快找不到门在哪了,脚步虚扶地出去。 走了几十步,犹觉魂不在身,而后猛地想到,自己是劝季承宁歇息的,反被他一句承诺没有地送了出来。 太子殿下,败走。 周彧想了又想,几经思虑,如同吃了十几斤黄连似的,把自己挪到崔杳书房门口。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隔门冷声问:“你就这样看着?” 崔杳拿笔的手一顿,“四殿下知道世子是什么性子,”不同与旁人称周彧为太子,他这个称呼显得非常古怪,“四殿下的话,世子都不听,臣一个外人,人微言轻,怎么劝得动。” 周彧被气得发笑,声音愈发冷了,“孤知道你在小宁心中不重要,说不上什么话,不过,你去劝劝,也算全了臣属之礼,否则,小宁岂非白看重你了?” 崔杳哪里是不想劝,分明是不想听他的话罢了! 语毕,转身就走。 腰间组佩叮当作响,其中有一枚是当年季承宁送他十五岁生辰的礼物,乃是只威风凛凛的玉麒麟。 他忍不住摸上玉佩,攥紧。 崔杳不是提起侯府众人都极不屑吗,怎么也会,对他的小宁动意? 虚情假意,满口假话的贱人! “滴答。” 一滴浓墨坠在纸上。 崔杳扯起纸张,信手扔到一旁。 他起身,径直往季承宁书房去。 刚一开门,季承宁连头都没抬,“我知道此事对我身体无益但是事情紧急我不得不如此你们的担忧我都心领了多谢多谢。” 一席话说得行云流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崔杳没说话,迈入书房,直接坐到了季承宁旁边,拎起一册文书便看。 “这是军务,你……” 瞥了一眼,却见崔杳拿起笔,流畅地写下批示,紧绷的肩膀都放松了不少,看向崔杳时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阿杳好生厉害,早知道,便该让你到我身边做个知事。” 可崔杳管后勤亦是井井有条,事无巨细。 季承宁越看越觉可惜,此人当于朝堂之上大展才华,而非受困于自己身边。 “在看什么?”崔杳问。 季承宁目光灼灼,凝神看人时,叫人想刻意忽视都不行。 季承宁移开视线。 总不能告诉崔杳,表妹,为兄的想给你捐个官。 二人一道处理公务,书房内静谧无声,只有毛笔扫过纸面的沙沙响。 天色擦黑,季承宁想让崔杳回去,后者却不理,执意要陪着。 小侯爷方比平日早回去一个时辰。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 “你让我住你房里?”季承宁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桀桀桀,今天出去跑了五公里,差点爬回来。 100-110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别……!” 崔杳抬眸看他,淡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丁点情绪,好像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理所应当到了极致,以至于季承宁都怀疑了一下,自己住在表妹房中是不是天经地义。 季承宁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忽道:“我睡你房里,那你去哪睡?”他问得很由衷,“我房里?” 他分明是在装傻,崔杳心道。 他抬手,极自然地搭上季承宁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下,“很疼?” 季承宁一下躲开了他的手。 满目震惊,有如见鬼。 表妹什么时候和他动手动脚得如此熟练了! 崔杳被他错开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什么,手慢慢放下。 迎着季承宁古怪的目光,崔杳轻声细语道:“属下只是怕将军夜间回房还不忘公务,夙兴夜寐,熬坏了身体。” 季承宁指天指地,“绝无这种可能。” 如他这般连早起上官署点卯都要推三阻四恨不得一月告三十日假的怠懒人物,竟也有被人担忧会为了公务不眠不休的时候,荒唐得季承宁都想笑。 崔杳静静看他。 从表妹脸上,季承宁只能看到不信二字。 欲走,又不愿意拂表妹的面子,无言站了片刻,崔杳竟坐下了,又拈起一本文书看。 季承宁:“停停停!我去你房里睡,去,现在就去。” 崔杳这才将读了一半的文书搁下,“世子请。” 依旧是副柔声细语,体贴温婉的模样。 季承宁憋了口气,可知道崔杳是担忧自己身体,深吸两口气,大步出去。 一路无言。 走回营房,季承宁心情极复杂地推开卧房门,“嘎吱——” 季承宁满怀忐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地扫过卧房,房间不大,塞了两张床就更显窄小——等等,两张床? 季承宁悬着一半地心砰地放下。 转念想来,崔杳当然不会如此没分寸,暗道自己多虑。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见他放心,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失望。 安心于小侯爷在男女之事上可谓正人君子,失望在于,季承宁竟一点都不想和他同床共枕。 心绪难言。 两张床之间还悬了帐幕,一落下两边遮挡得严严实实。 先前处置公务不觉乏累,一见到床登时困意上涌,简单梳洗一番,便合衣上床歇下。 他伸手,将帐子一扯,登时划出楚河汉界。 崔杳仍站在原地。 “阿杳,”季承宁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早些歇息吧。” “……是。” 崔杳俯身吹灯。 烛火摇曳了一瞬,旋即归于黑暗。 周彧的营房就在不远处,眼见着崔杳的卧房陷入一片漆黑,才面无表情地转头。 至少,他攥紧了手指,用力太过,手背上皆泛苍青,至少将小宁劝回来了。 小宁,他、的、小、宁。 …… 季承宁在崔杳房中住了五日,起初还担心钟昧会突然找过来,但钟公子不知是优势抽不开身,还是难得善解人意,竟一连五日都没出现。 虽免于周旋的疲累,但……季承宁毛笔在文书上戳得一个个黑点,两厢情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得不承认,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想钟昧,以至于走了半刻的神。 还是崔杳注意到他的异样,柔声问:“怎么了?” 季承宁陡地回神。 迎着表妹既担忧,又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睛,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无事。” 撒谎。 崔杳冷冷心道。 世子莫不是在想周彧? 却没有问出口。 至夜间,崔杳和季承宁并袂而回,不巧,陈缄突然来,说有事要请崔郎君去一趟。 崔杳看季承宁,将季承宁看得只觉得有点好笑,“看我作甚?” 崔杳便和陈缄同去。 他则独自回卧房。 四下漆黑,床帐又不知何时被放下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唰啦——” 有什么东西响动。 季承宁猛地回头。 一道修长的身影猛地压上他的身体! 衣料擦磨,肢体纠缠,不过转睫之间,二人已经你来我往过了数招。 那人动作迅疾如风,抬手,二指携着冷意,利利地往他喉间逼去! 季承宁抬手欲挡,那只手却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动作,瞬间调转方向,竟是笼罩在他的后脑勺处,五指收紧,一下将他垫住了。 下一刻,倾身压下。 紧密贴合,呼吸相投。 “昧昧,”后脑处的手指不老实地揉按,将手指都插进了他头发里,季承宁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你今日又发什么疯?” 鼻息吹在面颊上,很痒。 钟昧另一只手顺着他脖颈往下摸,语气幽幽,“你夜夜宿在你表妹那,”低语若诡魅,“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 季承宁被气笑了,“是啊,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漏夜来有何要事?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哼。”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衣料敲季承宁的心口,“真是,没心没肺。” “小侯爷没心没肺,你偏生要上赶着来小侯爷这,”季承宁凑过去,鼻尖几乎蹭到面具上,“那你岂非,嘶,”手指缠了几根头发微微用力,他也不恼,贴得更近,声音含着笑意,“同你说笑呢,别气我呀,昧昧。” 钟昧却不理他。 偏头。 湿冷的气息划过耳垂。 而后,一路向下。 季承宁双眸陡地睁大了,“别……!” 他伸手要推,却被却被钟昧扣住,反压在自己肩膀上,后者抬起一双清丽诡魅的眼,温声细语地问:“承宁,你一点都不想我?” 气息浮动,这样冷的人,吐息居然有温度。 季承宁难耐地仰头,喘息发着抖。 崔杳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这个认知令季承宁双颊都笼罩了一层湿红。 偏钟昧还恶意地哈了口气,“在发抖呢世子,您怕什么?怕你表妹看见,”若有还无地接触,湿意氤氲,“你很在意他?” “我,”季承宁咬牙,长指插入钟昧发间,发狠道:“我要脸!” 钟昧闷笑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散。 钟昧拉着他亲了一口,被小侯爷呲牙咧嘴地推开。 脏不脏! 钟昧又笑,摸了摸季承宁脸,“世子,别忘了我。” 被季承宁踹了小腿一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季承宁立刻褪去方才穿的衣服,草草收拾了下,将衣服卷起,换上干净的寝衣才坐下。 “嘎吱。” 门又开。 季承宁身体猛地绷直了。 借着月光,只见表妹慢悠悠地走进来。 季承宁不知自己怎么想的,被表妹看了一眼,立时欲盖弥彰地问:“你,你做什么去了?” 但马上,季承宁就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多蠢,崔杳满身的皂荚香,不是去沐浴了,还能去哪? 崔杳点灯,余光一瞥季承宁,忽地注意到了什么,凑近道:“世子的脸好红,可是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 他可太舒适了,舒适得都过了头! 季承宁在心底大骂钟昧。 季承宁一下错开崔杳的手,转瞬即逝,崔杳的手指早磨出了茧子,擦过脸颊,痒得季承宁脊背被虫子咬住似地颤了下。 崔杳面露疑惑之色,他看见瞥到床上的衣服,像是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便道:“我送出去让仆役洗了吧。” “不必!”季承宁瞬间弹了起来。 崔杳愕然地看着他。 季承宁心知自己在表妹眼中一定很不正常,干笑两声,“阿杳,你用过晚膳了吗?正好我也没用,你和我一起用晚膳去吧。” 钟昧倒是走的利落,此刻不知道躲在哪里看热闹呢! 崔杳表情更古怪了,但被季承宁推着走,只好随之一道出去。 灯光晦暗,季承宁急着出门,自然没看见身后表妹无声地勾起的唇角。 此刻,暗室。 一身材精壮的男子指指地图,“这,季承宁夜夜宿在那姓崔的押运官房里,季承宁不爱用护卫守夜,守卫多在,”他点点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这,守着太子,千万,千万小心,莫要惊动了太子的护卫。”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神色有些奇异,旋即自以为了然,有人淫猥一笑,“我见过季承宁,那小侯爷生得副难得的样貌,我就说大男人怎能生得那样好,原来是个兔……”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厉声打断,“闭嘴。” 他立时闭嘴,有些畏惧地看着为首之人。 “某花了十万两黄金可不是为了听你们说闲话的。”为首人冷冷道。 “是是是,”那人点头哈腰道;“您放心,”他伸手,虚空在自己喉间狠狠一划,“今夜亥时三刻,我们定提了季承宁的头来见您。” 为首之人冷笑,“最好如此。” 又二刻,营房内。 季承宁与崔杳才用过晚膳回去,正要吹灯,忽见一个小护卫匆匆跑过来,“将军!太子殿下发烧了。” 殿下病了? 季承宁一下起身,旋即下意识看向崔杳。 看完又觉后悔。 他无缘无故地看阿杳作甚! 崔杳注意到他的目光,极善解人意,“世子快去吧,世子可是治殿下的一味良药,有世子在,殿下看着也觉开怀。” 季承宁总觉得自己在此情此景应该说点什么,就干巴巴道:“阿杳真是,善解人意。” 怎么那么怪呢! 都快都进周彧所居的院落,季承宁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猛地拍了下脑袋。 崔杳不是他正妻,太子殿下更不是他争宠的偏房,何必弄出这一套! “咳咳咳咳——” 季承宁快步进去。 帐幕低垂,满屋都是苦涩的药味,季承宁赶紧上前,握住了周彧露在外面的手。 触手滚烫,却又,那么苍白。 简直,像是一棵被人剥去了树皮,只剩苍白芯子,却,被烈焰点燃的枯木。 季承宁心头一紧。 “用过药了,你不要急,”周彧看出他心中所想,虚弱地说,“只是我想见你。”他微微坐起, 勉强朝季承宁露出个笑脸,笑意极苦涩,“小宁,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是不是很没用。” 季承宁忙拿了大氅给他披上,连边角都掖好,目不错珠地盯着周彧,“什么话,人哪有不生病的,臣先前被马血浇了,还烧了两日呢,殿下舟车劳顿染了风寒叫没用,臣那样的叫什么?” 他伸手,去摸周彧的脸,也是烫的,烧得太子殿下素来苍白的面颊上都浮现出了一抹血色。 只不过,是不吉的潮红。 季承宁叹息,“你惯是胡思乱想。” 可由不得我不胡思乱想。 周彧心说。 从前小宁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岁月匆匆若流水,怎么才共度这么点年月,小宁身边就多了那么些人! 周彧盯着季承宁的脸,想碰,但是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过恰到好处,恰好是,他没法伸手就碰到的远近。 思及此,周彧垂首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 季承宁一把揽住他,“怎么了?”立刻对侍从道:“快端药茶来!” 侍从端来一盏猩红的液体,苦涩四溢。 季承宁一手抱着周彧,一手接过茶盏,送到周彧唇边。 热气朦胧地上涌,模糊了周彧的视线。 仰面看季承宁,后者的面容如隔云间,浩渺不定。 他就着季承宁扶他的姿势喝尽了茶,半阖双眼,低声问:“你来,崔大人没有不开怀吧。” “嗯?” 季承宁思绪微顿。 周彧见他不明所以,忍不住笑了声。 美人卷珠帘…… 不知心恨谁。 他倦倦地靠着,触目所及,是季承宁俊美又锋芒毕露至极的眉眼。 与他的病弱截然不同。 他忽生出了无尽惶然,又像是嫉妒。 嫉妒季承宁如此生机勃勃,能活那么久,他却,他却定然早逝,而之后的几十年,上百年,沧海桑田,季承宁会慢慢忘掉他,直至,根本想不到有他这个人如此绝望地怨怼,又倾慕着他! 如此不公。 周彧盯着季承宁殷红的唇,忽道:“小宁,我若是死了,”他望向季承宁,“小宁,你会不会为我伤怀?” 说你会。 哪怕只是哄骗我。 此刻的痛苦与绝望如果能传达给季承宁一瞬,一瞬就好,他万死也不可惜。 “殿下,”季承宁眸光动颤,他顿了顿,却道;“你不会死。”手指攥得愈发用力,不知是说给周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您是太子,自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举世罕有的药材,为您医病,您不会死。” 对,就是这样。 看着季承宁渐渐变得苍白的唇,周彧想。 他湿热的手指反握住季承宁,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湿痕,“我会死的,你在骗我,”他喃喃,低哑幽微的声音撩过季承宁的耳畔,像极了,水鬼像岸上人伸出双臂,“小宁,我一定会,早死的。” 所以,再怜惜我一点吧。 哪怕只有一点,趁我还活着的时候。 季承宁死死地盯着周彧。 眼底血丝道道清晰,他发颤,而后死死咬住牙关,蓦地笑出了声。 他语气轻松,“那臣就完蛋了,而今几位殿下都不喜欢臣,无论谁继位,臣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啊呀,说不准殿下才去,臣就要紧随殿下了。” 他猛地逼近周彧,五官瞬间在彼此眼前放大! 语气却还是轻柔得,“阿彧,你说他们会怎么杀我呢?砍头?凌迟?五马分尸?” “你不许说了!”周彧胸口剧烈起伏。 季承宁这次却没纵容他,“你也不许说了!” 季承宁握着周彧的手指尖都在发颤,明明呼吸急促,面色却苍白得纸一样,“你单知道我这话刺人,你怎么不知,你整日将你的生死挂在嘴边会叫我伤心?” 周彧定定地看着季承宁,忽地泪落。 喃喃道:“小宁,你别生我的气,我再也,再也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晚安啦。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承宁!” 此夜阴云万里,所有的光亮俱被遮住,伸手不见五指。 崔杳卧房中燃着盏半灭不灭的灯,他难得坐得散漫,倚着凭靠,双眸微阖,洁净如玉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噗嗤——” 崔杳豁然抬眼,淡色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寒光。 声音本已轻得不能再轻,然而崔杳还是在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目光迅速地环视一圈,但见后窗的窗纸最下方破了一个小小的洞,旋即,一根细长的苇管便送了进来。 若有轻烟袅袅。 烟雾太淡,以至于不盯着看,恐怕会将那东西视为眼花。 是,刺客吗? 崔杳想。 明明是极危险的关头,他却生不出丁点恐惧,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本能比头脑更先做出反应,他略仰头,发僵的脊椎逐渐回温,一点点,暴虐的亢奋上涌。 是,面对季承宁时竭力压制的,连他去太子那都可以善解人意温言相劝的,在心口疯狂流转的暴虐。 想,抓住小侯爷的手腕,就像抓住一柄刀剑似的,将他牢牢锁在掌中,轻而易举地顶开对他从不设防的季承宁的双腿,看他惊怒愕然交织的表情。 然后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许去。” 不许去。 因为我不高兴。 周彧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值得你不顾镇日公务繁忙的倦意都能去看他? 周彧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毫不怀疑? 万一他在骗你呢,万一他对你心怀不轨,想要借机——嘶! 崔杳猛地从那癫狂的幻想中抽身,琉璃宝珠般剔透的眼眸此刻已密布血丝,看上去异常狰狞。 软剑剑柄死死抵在虎口上,触手坚实冷硬,仿佛这样,就真的将风骨冷峻,宁折不弯的小将军禁锢住。 崔杳扬唇,勾出个嗜血的弧度。 守在窗口的人极耐性,屏息凝神等在外面,忽地听闻内里传来“砰”地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连带着昏暗的烛火倾倒,被烛台彻底压灭了。 几人俱穿着夜行衣,听到声音眼中闪过一抹兴奋,压低声音道:“动手!” 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地打开窗子,飞身踏入。 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个昏迷过去,软绵绵若死人的季将军,而是一把——凌冽的剑光猛地在眼前扩大,而是一把利剑! 剑光如雨,落在身上却不是轻盈的,却,如秋雨一般阴冷。 但只一瞬间,那阴冷就变作温热。 “噗——” 鲜血疯狂喷涌。 削铁如泥却柔软非常的剑切入脖颈,被使剑人狠辣地绕颈而过,“嘎吱——”,脑袋被整个切了下来,辘辘滚到地上。 死不瞑目的尸体眼中犹带恐惧。 怎么会,这样快? 快到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余下的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狂风四起,吹得乌云乱舞,一线月光倏然降下。 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到那人脸上。 洁净到了极致,又秀美至极,眉眼柔和,此刻微微垂着,竟叫人看出了几分悲悯,宛如一尊,拿白玉雕刻的神像。 偏生,血花飞溅半面,他倏然抬眼,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眸其实并不是他们想象的无情,而是,满溢杀意和……亢奋。 来人才意识到,不对,情报有误,这房里的人根本不是季承宁。 同伴的头颅滚到脚边,二人目眦欲裂,这就是个疯子! 狂风作响,吹得四下嘈杂,如同鬼哭。 不知何时,二人的后颈已是冷汗如浆。 咬咬牙,挥刀砍去! 然而下一秒,人影已如诡魅般地消失。 他眼珠仓皇地转动,瞪得几要渗血,头都来不及回,先狠狠地朝身后砍了一刀。 什么都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放心,却听身侧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啊!” 软剑刺入后颈。 他只看见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飞出,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 那竟然,竟然是一块颈骨! 旋即,那幽冥的影子倏地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嗖——” 长刀猛地卡住了那把软剑,他心中一喜,面上浮现出几分狰狞,反手就要抽刀砍过去。 可那软剑就好像活的一般,蛇一般地缠上刀身,持剑人看起来高挑文弱,实际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实际上力量竟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噗嗤! 软剑瞬间抽走,狠狠地扎在他心口上。 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而去。 他满口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脖颈上的哨子,送到嘴边,狠命一吹。 “呜!!” 刺耳的哨声与风声混合,显得分外可怖。 崔杳神色惊变。 剑光一闪,一只手啪地砸落在地。 此后,房中再无声息。 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像是被这寂静刺了下,如梦初醒,满室血腥,浓稠的血一路淌到他脚下。 他深深地,轻轻地喘了口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满脸血污。 温热的血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流,汨汨淌过锁骨,几乎成了两个小血池。 喉结剧烈地滚动。 崔杳瞳仁猛地缩紧,旋即一下充满了惊惧与无措。 因为,他看见—— 门在抖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限延长,他清晰地看到那扇门剧烈抖动,随后不堪重负地,咣地向两边砸去。 月色铺天盖地地涌入。 落在青年将军身上,澄澈明亮,几无杂质,月光似霜雪,涌入季承宁眼中,此刻亦清冷如霜。 而被阴霾笼罩的他,不,他……浓稠的血濡湿散开的领口,迅速地向周围蔓延,如同溃烂的窗口,他就是阴霾本身。 三具死相狰狞的尸体倒在他脚下,血腥气浓郁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轰! 季承宁将欲冲进来的动作猛地顿住。 并非因为地上的尸体,而是,借着月色,但见房中人半身赤红,杀神一般地站定,掌中软剑血犹未尽,从来都严丝合缝包裹的衣衫此刻领口大开,喉结急促地滚动。 血在流。 此刻,正一滴,一滴地顺着锋利的,没有一点女性特质的脖颈往下淌。 一身衣衫早已被湿透,勾勒出极其冷硬鲜明的线条。 崔杳的表情变了。 他顺着季承宁的目光看去,先前九分作伪的惊恐遽然褪去,一层真正的,懊悔与无措爬上面容。 “咣当!” 软剑坠地。 崔杳上前半步,忽地看见自己满手鲜红,又将手死死地按了下去。 “世子,我,我可以解……” 他以为早就忘记的可怖梦境在一瞬间涌入脑海,月光下刺客不紧不慢地追逐,戏谑玩弄一般地抚摸,而后,是剑锋架在脖子上,寒意砭骨的感觉。 季承宁如遭雷击。 “解释什么?” 季承宁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笃笃笃”,沉稳,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与此同时,耳边轰鸣声阵阵,几乎要将一切湮灭。 眼中唯有一个崔杳。 纯黑的眼珠中倒映着,崔杳慌不择路退后的身影,好像他才是,最无辜,最无措的那个。 骗子。 季承宁想。 他无法容忍事已至此崔杳竟还在装模作样,忧心、后怕、懊恼、愤怒,还有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伤心混杂,季承宁竟然笑了。 唇瓣勾起,下一刻,艳绝逼人的脸瞬间在崔杳眼眸中放大,他呼吸一滞,触目所及,唯有这双明亮的双眸,如烈焰熊熊燃烧。 而他,正在被这股烈火焚烧。 噼里啪啦。 他好像已经听见了,火焰点燃皮肤的声响。 明明是幻觉,可肌肤上涌动的痛楚却宛如真实存在。 一只手捏起崔杳的下颌。 他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以往季承宁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就在嘴边,可以他此刻的模样当然说不出口。 太近了。 近到崔杳甚至看得清,季承宁发颤的睫毛尖。 血腥气浓烈地萦绕在二人之间。 尸体横斜,双眼惊恐地瞪大。 明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此刻,却生出无尽的惶恐。 喉结拼命地滚动,崔杳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手足无措,他想避开季承宁的手,可又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季承宁主动和他亲近。 如立万重深渊之上,进退维谷。 “世子。” 他声音异常沙哑,“我身上,我身上脏。” 世子最喜洁净,他这幅模样怎能让世子瞧见,更,更不该叫世子触碰。 那些肮脏的,粘稠的猩红色,随着季承宁的动作,而濡湿了他的手指。 白与红,极致的反差对比在崔杳眼眸中炸开。 手指游移,带着血痕在崔杳脸上游走。 直到,悬停在唇瓣上。 湿咸的湿热侵蚀着感官。 苍白干涩的唇嗫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身体紧绷得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他在等。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眸光动颤。 等待,小侯爷的裁决。 下一刻,血腥气一下从唇边移走。 心口还没来得及被莫大的惶恐淹没,季承宁已凑近,“昧昧?” 清亮好听的声音震颤耳膜。 崔杳一怔,像是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身边最后一根浮木,他下意识点头,“是……” 旋即,蓦然失声。 不,不,他说错话了! 他看见季承宁瞳仁缩紧,可眼中疯狂翻涌的情绪,绝对不是喜。 一瞬间,所有的信息都在季承宁脑海中汇聚成线。 是军中之人,对他的近况了如指掌,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男人,他怀疑了那么多人,暗自调查了那么多人,却从未想过,这个人,就是他口口声声唤着的,表妹! 是他蠢,竟然看不出,竟然看不出,眼前人是男是女。 所以,在钟昧面前的亲昵、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落入崔杳眼中,究竟是什么呢? 觉得他可笑吗? 觉得他竟然分辨不出,夜夜入梦来的艳鬼与朝夕相处的“表妹”是同一人,愚蠢到了极致吗? “承宁!” 崔杳见他神色疯狂变化,再按捺不住,伸手欲握住他的手腕,告诉他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并没有戏弄之心,我是真心实…… 季承宁猛地后退。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现在,凭什么你说抽身而…… “承宁。” 崔杳依稀能感受到自己开口,然而唇瓣颤动,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清。 季承宁逆光而立,月光冷寒,于是也让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看起来寒意密布,有如冰封。 不能出声,也不敢出声。 拼命地屏息,只怕季将军蓦然回神,忽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喉结拼命吞咽。 疼。 喉咙间血腥味阵阵上涌,奇怪的是,不属于房中的任何一个死人。 像是,生生地将烧红的刀刃吞下。 季承宁在看他。 从前他最喜欢季承宁满心满眼地全是他,此刻,却生出了种想要逃避的惶恐。 “世子。”干涩苍白的双唇间艰涩地泄露出一点声响。 “将军!”李璧在外面喊,“抓住了个活的!” 季承宁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好像早就受不了这房中污浊的空气,猛地转头,“审!在吐口前不准要他死,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敢对本将军下手!” 声音阴寒至极,如从刚从炼狱里杀出的阎罗。 李璧还从未见季承宁动这么大的怒,心里一惊,“是!” 季承宁站在门口。 脚边死不瞑目的头颅盯着他,瞪得血红的眼睛里犹然停留着死前的恐惧。 幸好。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脑海中所有的想法都已远去,所剩的,唯有幸好。 但马上,这点清醒就如荷叶上的露珠,一下烟消云散了。 崔杳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面上已是一片惨白。 他面色愈白,就显得半张脸上的血珠越鲜艳,飞溅到再清丽不过的面容上炸开,秾艳诡异至极,就好像,是这些秽物汲取他血肉长出了花一样。 他还在看季承宁。 青年将军雷霆之怒固然令人胆寒,可马上,季承宁的表情就恢复了镇定。 崔杳呼吸愈发急促。 却,无声。 唯见胸口剧烈地起伏。 “来人,将这些尸块收拾干净,”季承宁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扬声道。 小将军生得这个世间最含情脉脉的眼,直到此刻崔杳才惊觉,季承宁看人竟能那么冷,冷得他肝胆欲碎,浑身都要发抖。 他却上前。 冥冥之中,他好像意识到,季承宁不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了。 于是愈发惶然。 如溺于弱水,徒劳地解释,强压颤抖,“世子,我绝非……” “绝非什么?绝非有意瞒我?”季承宁突然打断,但他的声音很依旧平静,“我知你隐瞒身份或有苦衷,你定然要做很重要的事,”他注视着崔杳,可方才连杀三人连吐息都不成乱的崔郎君此刻却好像站都站不稳,他顿了顿,“你真的叫崔杳吗?” 你真的叫钟昧吗? 我百般探求,痴缠,你才告诉我的名字,究竟是真的,还是你信口胡言,不过一时起兴戏弄我? 无论是白日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还是晚上,那些不可说,不能说的暗昧缠绵,看似相伴了那么多时光,其实,他竟连崔杳的真名都不知。 一时间,莫大的荒唐涌上心口,砸得他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脏一颤。 他看着崔杳。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双清明的、剔透的,剧烈颤抖的。 好像,好像崔杳真的在为他的所言手足无措。 四目相对,崔杳亦从季承宁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眼眸,失真而扭曲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不,不是失真。 那面色惨白得如同恶鬼,神情不知所措的几乎狰狞,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狼狈映像,正是他此刻的模样啊! “你化名崔杳是你有苦衷,原因为何,我不过问,亦与我无关。” 其实在京城时就有人向他汇报过,崔杳常常行踪不明,但他那时想,表妹亡父失母,一人撑着偌大的产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之事,不得已的苦衷,他又何必去问,反而给崔杳徒增烦恼。 他说得平稳,几乎要觉得自己善解人意了。 无关? 崔杳霍地抬眼,目光死死地钉在季承宁脸上。 眼底赤红得骇人。 他的事情怎么能与世子无关?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都怪那几个刺客,若是没被世子撞到此情此景,他与世子还可以白日闲来用茶,夜间亲昵缠绵,都怪,崔杳呼吸愈发急促,连双颊都浮现出了抹潮红,都怪那几个刺客,让他们这样轻易死,他真是心有不甘,他们合该被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可当季承宁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里的杀意又一瞬间消失了,眼眸颤动着,光华黯然,就好像,已双漂亮的琉璃彻底碎在他眼眶中,只剩一地狼藉。 季承宁闭了下眼,但立刻睁开,他觉说得冷静,但出口的声音却粗糙如同刀砺,“我只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要化名为钟昧,戏弄于我?” “我不是戏弄世子。”崔杳慌不择路地答道。 他不可自控地上前,想扣住季承宁的手腕。 可面对着季承宁戒备审视的眼神,他像是被刀刃狠狠钉在原地,进退两难。 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可眼前闪过的却是耳鬓厮磨间小侯爷腻歪地贴近,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那些,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无穷无尽的恐惧之后,蓦然升起的是带着委屈的怒意。 可,明明是你先的。 明明是你先闯进我房中,拿枪抵在我唇间,和我说了那么些令人迷惑,又心惊胆战的话,明明是你先的,你先来招惹我,明明是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说你此生只喜欢我一个,这辈子都不会改,明明都是……! 现在,凭什么你说抽身而去就能抽身而去! 素日里清净淡漠得冰玉一般的人浑身都在发抖。 大局需要季承宁,可他更需要,他真是和季承宁在一起昏了头了,居然会认为这些狗屁政事比他,比季承宁重要。 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 季承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瞳仁猛地缩紧。 留住他留住他留住他! 眼底愈发赤红,几乎要渗出血,崔杳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整个疯狂的想法。 留住他。 现下整个营地都在捉刺客,方才世子大发雷霆,没有人敢过来,等到他们真来汇报时,他已经带着世子离开了。 就算,就算世子醒来会恨他,那就恨他。 总好过眼睁睁地看他离开,青年将军猩红的大氅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总好过,连衣摆都抓不住。 阴暗的呓语在耳边疯狂回荡,于是他豁然转身,趁其不备,抬手就欲朝季承宁后颈劈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差点就要撞上颈骨,“嗖——” 利箭破风而来,狠狠地贯穿崔杳的衣袖! 箭簇擦过肌肤,削去了一块皮肉,顿时鲜血如注。 季承宁猛地回头。 崔杳还站在原地。 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眼神中却连一点凶恶都不见,只有无措和委屈。 像是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办法留住季承宁。 见他回头,这双灰暗的眼睛一下亮起,“世子。” 声音哑得已不能听了。 季承宁脚步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承认,他真的心软了。 险些要像从前那样,抬起崔杳的脸,笑问他阿杳怎么了,谁给我们阿杳委屈受了。 可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贴到了他的脸上。 季承宁身体一震,猛地转头,一把按住这只手。 “嘎吱!” 骨肉相撞,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崔杳目光骤然转厉,寒意泠然地看向来人。 幸好,他面无表情地想,世子转头了。 不然,看到他这幅表情,一定会吓到世子的。 “好冰,”这只手轻轻拂过季承宁的面颊,像是在抚摸传国玉玺似地小心珍视,周彧朝季承宁露出一个柔弱的微笑,“吓到你了?” “殿下?”季承宁顿了顿,他还不习惯自己这么难听喑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抓刺客的声响,便出来看看,方才那支箭也是我命人射的,啊,原来是崔大人,你满身鲜血,伸手好像要劈砍小宁后颈似的,可将孤吓了一跳呢。”他微笑着,看向崔杳。 看那素日最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大人面色大变。 季承宁深深地看了崔杳一眼。 崔杳如坠冰窟。 可还没等他出言解释,季承宁已经猛地转身,大步踏出卧房。 周彧弯起唇。 先掠过满地血腥,又,看向强压颤抖的崔杳。 你不是很会,扮做无辜又驯服,忠心耿耿还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吗? 崔杳,崔大人,你怎么,周彧险些没抑制住唇角的笑,你怎么,在小宁面前,露馅了呢? 你不是,最喜欢演给他看了吗? 下一秒,所有笑意都收敛,周彧懒得在看血污中心的人,快步追上季承宁。 今夜事情太多,周彧就陪着季承宁一道去书房。 方才紧绷如一杆银枪的季承宁在进屋的刹那便委顿,锋利张扬的眼眸厌倦地轻阖,好像被人抽干了全部力气。 周彧满心爱怜。 又,满腔怨怒。 一个崔杳,就值得他的小宁如此难过吗? 他轻轻地环住了季承宁的手臂。 后者没有抗拒。 于是,他的手向上,在胸口处停留,微微下压。 果见季承宁再也撑不住,脱力般地倒下。 正好,被他牢牢圈在怀中。 周彧已经说不出此刻的滋味了,莫大的痛惜和莫大的满足一同充盈胸口,矛盾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分成两半。 “怎么了,眼眶湿湿的。”他的手指在季承宁脸颊上游走,发颤的睫毛无意识地蹭过他的指尖。 这点亲密实在太过无足轻重,却足以让周彧如同饮下能使人忘忧的烈酒般,飘飘欲仙。 季承宁不语。 胸口的起伏依旧无比剧烈。 “有孤在呢,小宁,”周彧也不恼,手指一下一下地摸过季承宁的头发,后者没有给他任何反馈,可他甘之如饴,并且,无比满足,“你别怕,孤会陪着你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所以,小宁,你也要,永远陪着孤啊。 周彧满足地心想。 …… 行刺之事的主谋很快有了眉目。 季将军怒极,故而,这次查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都迅猛。 而季承宁在得到结果之后的反应也很简单,以牙还牙——杀。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两座城。 此刻,太子书房。 近侍将季承宁近来的动向尽数汇报给周彧,末了,有些犹豫道:“殿下,季将军如此行事,会不会引得两地世族不满。” 不是会不会,而是早就不满了。 “小宁遇刺,心头不痛快,对主犯狠厉些理所应当,”周彧抬起倦倦的眉眼,语气淡淡,“更何况,匪类死有余辜,欲刺杀小宁,不仅仅是想取小宁的性命,更是想阻碍朝廷的决定。” 近侍无言。 的确,季承宁本就决心整顿两地吏治,刺杀无异于将天大的把柄送到了季承宁手中。 周彧漫不经心地吹去药碗中的热气,“小宁为国拔去蛀虫,这是天大的好事。” 顿了顿,故作无意,“对了,小宁最近有没有去,崔押运官那?” “回殿下,并无。” “哦。”周彧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他语气虽淡淡,眼角眉梢却笼罩着一层喜色,仿佛听到这话,连口中的药都显得没那么苦了。 近侍道;“殿下很是在意那位崔大人?” 久病无神的眼倏地看过来,竟也冷若寒霜。 近侍蓦地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属下多言,请殿下降罪。” “你也是关心孤,才有此一问。” 周彧搁下药碗。 玉匙与药碗相撞,咔地一声脆响。 他微微笑着,“那崔杳算什么东西,也配孤在意。”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唯有季承宁。 没去,那可真是,太好了。 小宁,他弯起眼,要是围在小宁身边那些不知趣的东西,都能一个个地让小宁看清他们的面目多好,那样,他只有小宁,小宁也只有他。 就像,小时候一样。 …… 距离行刺,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季承宁日日难眠。 不是想起崔杳,而是想起那几个死人。 闭上眼,人头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他并不怕尸体,只是每每意识就要抽离,那人头忽地变了,从一张狰狞恐惧的脸变做颗靡丽艳绝的美人头。 长眉高鼻,又生着双再张扬不过的桃花眼。 是,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想,他的脸。 若是他再执迷不悟下去,落在崔杳脚边的,或许,就是他的脑袋。 “唰啦——” 门外仿佛有什么声响。 季承宁一瞬间弹起,抓紧了身侧的刀刃。 是,谁?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杀了他,你若是下不去…… 窸窸窣窣。 好像有什么东西搔着他的脖颈,既麻,且痛痒。 他屏息凝神,一只手将刀柄攥得死紧。 “扑通——” 季承宁豁然抬眼,眼中杀意毕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提刀暴起。 然而,他忽地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他的心跳。 他一口气欲松又紧,后颈处已是冷汗淋漓。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长睫轻颤,投下的阴霾与眼下的浅青融在一处。 “李大人。” 他屏气凝神去听,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既清净,又淡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潮热的手指在刀柄上留下道道湿漉漉的痕迹。 李璧脚步一顿,“崔大人。” 礼貌,还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他亲眼见着,这位崔大人和自家将军素来是形影不离,说一句胶漆相投都不为过,可自从遇刺后,二人竟近十日都没有一同出入了。 其实说季承宁和崔杳毫无交集也不对,公事上是有的,李璧瞧见过一次,一个公事公办,一个欲言又止,见他来了,便静静住口,无声地退下了。 最可怕的是,将军居然没有挽留! 李璧仿佛见了鬼,他的表情太过惊异,以至于埋首于文书间的将军抬眸,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有事?” 李璧吞了吞口水,“并无。” 他见过刺客的尸首,死状不能说是有个人样,只能算是死无全尸,他头次见了也倒吸一口冷气,在知道是崔杳下的手后既惊恐,又生出了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毕竟,崔大人身上偶有的鬼气森森他不是没见过,但,将军与崔杳朝夕相处,应该更知道他秉性,不该因为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就疏远崔杳,更何况,那三个死人还是来刺杀他的。 满腹疑窦,偏无法问任何人。 乍见崔杳叫住他,李璧忙站定。 他们俩算不上熟络,只寒暄了一句,崔杳便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将军近来休息不好,劳烦李大人将这个送给将军。” 李璧下意识接过。 是,他低头去看,一个很素气的玉瓶,上面丁点装饰也无,细长的颈,摸上去触手升温,光洁细腻非常。 里面装得大约不是助眠的丸药就是香料。 李璧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只是崔大人为何不自己去给将军?”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他想说,将军知晓了,定然会高兴的。 然而崔杳只是微微笑了下,“多谢大人。”声音轻了些,“万勿告诉将军,是我送来的。” 语毕,转身而去。 李璧愈发疑惑了,明白在崔杳这问不出什么,便轻轻叩门,“将军,属下有事要奏。” “进来回话。” 李璧大步进房。 他先将兖郡近来的治安状况汇报了一番,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季承宁,见将军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才将药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将军,属下见您近来神色倦倦,可是夜间……” “崔杳让你送来的?” 李璧一顿,险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尖。 “是——不是,不是,”他慌乱回神,“是属下自己送来的,”末了补充,“绝无任何人指使。” 生生将季承宁气笑了。 “你,”他冷笑,“真当本将军是聋子不成,你和崔杳恨不得贴本将军耳边说了,还以为能瞒住我?” 更何况,崔杳是什么心思他能不知晓。 越想越怒,越想越要冷笑。 明明有一万种送东西的方法,偏要,让他听见,又不当着他的面,好个可怜的崔郎君,好个副九曲玲珑的心肠! 李璧无言。 季承宁眼中虽有怒色,但他并不害怕。 倒不是小侯爷威信下降,而是他很清楚,将军的怒气是对着崔杳,而不是对他,城门大火,还殃及不到他这条可怜的鱼。 果然,将军只训了他一句,便道:“搁那罢,你且下去。” 李璧如获大赦,忙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正要离去,忽听季承宁道:“站住。” “将军?” 季承宁握住案上的瓶子,手指轻轻拂过瓶颈。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简直像是在抚摸挚爱的面颊,却看得李璧出了一身冷汗。 “将,将军?” 季承宁语气冷静,信手将药瓶丢下。 瓷瓶与沉木桌面相撞,“咔!” 幸而没碎,滚在桌边,摇摇欲坠。 “告诉崔杳,让他不必费事,我的日常用度,还轮不到他操心。” “……” 李璧缩了缩脖子,“是。” 虽身在局外,李璧都感受到了为难,因为这话显然太伤人了,简直将你还不配这句话露在了明面上。 崔大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让将军动这么大的怒,十天了,整整十天,气还没消散! 汇报毕。 他出去,又回身轻轻地将关上门。 忽觉颈部一片冰冷。 他猛地回头,但见不远处的梨树下,立着个高大的影子,灰衣,黑发,还有没什么血色的脸,像是鬼,又像是一团阴霾笼罩,看得李璧精神一震。 他快步上前,低声道;“将军收下了。” 于是,活尸似的人仿佛一下子得了几口生人气息,眼睛瞬间亮了,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没那么渗人,“多谢李大人。” 李璧干巴巴道:“你先别谢我,将军知道是你送的,将军要我转告大人,说,以后不必送了。” 他遽然顿住。 因为崔杳的脸上,一丁点血色都褪去了。 “还说,”他的声音异常干哑,看向李璧时,眼珠一转不转,就好像,那并非是双活人的眼睛,而是嵌进去的琉璃珠子,“什么了?” 这幅诡异的模样看得李璧退后了半步,“将军还说,他的事轮不到大人操心大人我先走了我突然想起天好像要下雨我晒的衣服还没收哈哈哈您先歇着。” 一口气说完,李璧提步就走。 步履如飞。 身后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李璧庆幸崔杳没追上来问他个所以然,余光忍不住好奇地向后一瞥。 崔杳还站在原地。 夕阳西下,晚霞红光模糊地落在他脸上。 却依旧,红是红,白是白。 宛如,擦了胭脂的纸人。 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下,李璧猛地回头,已是毛骨悚然,飞似地跑了。 翌日。 回京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两日后,这两日内要整顿车马,打理文书,还有些善后工作要收尾,季承宁眼见着自己举荐的人朝廷已下了文书,要他们来两地文官,又打听了一番其他官员的官声履历,这才放心,依旧无闲暇。 只不过,现在日日敦促他早日休息的人,变成了周彧。 “房内好闷。”周彧起身,将窗户开了一半,清风吹拂,他惬意地眯了下眼,并且还不忘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人影弯了弯眼,“小宁,镇日在房内,人都要待傻了。” 季承宁头也不抬,在文书上龙飞凤舞地批下不准二字。 笔势凌厉,力透纸背,字若其人。 “别唠叨了殿下,”片刻后,他才抬头,“等回京在出去透风不迟。” 周彧走到季承宁身边,自然地跪坐在他侧面,“你是最不爱静的性子,”端详着季承宁的脸,“你这样,孤看着心疼。” 话音未落,一本文书被随意丢到他怀中。 季承宁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彧失笑,打开看几眼,就觉得头晕眼花,“孤看不得这些。” “现在看不得文书,日后待如何?” 周彧一点都没因为这话中隐含的大逆不道而生气,反而生出了几分窃喜,小宁,是希望他登基的。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更何况,孤不是有小宁吗?”周彧略略矮下腰,从侧下方去看季承宁,“什么宰相、太傅、大将军,孤都给你。” 季承宁的回答是忍无可忍似地,又丢给了他一份文书。 周彧接过。 指尖却蓦地颤了下。 好像,被什么极阴寒的东西盯上了。 他笑着,顺着目光看去。 是崔杳。 周彧扬起唇,他从未觉得崔杳如此顺眼过。 崔杳正站在繁密的梨花树下,他身量又高挑,被暗影笼罩着,好似,被人以绳绕喉,吊在树干上。 眼神,却还盯着他们的方向。 多好啊。 死不瞑目。 周彧翻文书的手一顿,忽地,为崔杳炮制好了死法。 但马上,他就没那么高兴了。 因为在他心中已经死了的人大步上前,敲响了书房的门。 一下,又一下。 “笃、笃、笃……” 频率和力道完全不变,但这种规律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彧下意识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进来。” “嘎吱——” 门开了。 周彧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将军。” 那游魂一般的人影开口。 季承宁搁下笔,缓缓抬头。 正与崔杳的视线相撞。 多漂亮的一双眼睛,爱好颜色的小侯爷想到的居然是这个,往日剔透明亮,此时,却因为主人无法安枕,而显得分外幽暗。 血红色的经络在眼珠中扩张,蔓延。 如宝石龟裂后的花纹。 诡异又美丽。 季承宁扬起唇,却,没有分毫笑意,“阿杳。” 他还是那么叫他。 落在崔杳耳中,却是蓦地一惊。 因为,季承宁先前还说过,根本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 如此亲昵地复述着一个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好像,一个耳光漫不经心地落到他脸上。 “属下有公务禀报。” 咬字在公务上。 季承宁嗯了声。 崔杳却没有立刻开口,反而相当为难似地看向周彧。 周彧神情微变,望向季承宁时却多了几分迷茫和委屈,“小宁?” 季承宁想叹气,“殿下,你先出去。” 周彧睫毛一颤,可怜得好像一只被暴风雨淋透的小狗。 季承宁无言一秒,压低声音,“阿彧,你先出去。” 不经意,却透出股亲昵。 是从前,独属于他亲昵。 衣袖下,崔杳陡地攥紧了手指。 指甲刺入才刚结痂的半月形伤口,轻而易举地撕裂。 明明觉得这幅画面刺眼无比,却自虐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眼眸中的经络发颤,剧烈地痉挛,好像要渗出血。 周彧这才满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孤在外面等你。” 季承宁颔首。 周彧心满意足地离去。 “说吧。”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春来,居高临下。 又,疏淡。 好像,他们真的,除了从属关系以外,什么都没有。 从前那个会伏在他怀中歪缠的小将军,从始至终,都如同崔杳的一场幻梦。 他深深地,但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心口一颤,又一颤。 连呼吸都不匀,可他面色却无甚变化,反而,亦冷静地,公事公办地,和季承宁汇报近况。 只是,声音越说越沙哑。 说到最后,急急收住,像是怕尾音会发抖。 目光慌不择路地乱移,最终落到随意扔在砚台旁的药瓶。 他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出蜡封还未被打开。 细密而绵长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崔杳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点,声音还是轻柔温和的,“我不会蠢到给世子下毒。” 季承宁好像才注意到那个药瓶。 他亦笑,只是从容许多。 “如果你是我,我送来的东西,你还敢用吗?” 崔杳不假思索,“敢。” 哪怕世子此刻要杀了他都好,只要别,别不理他。 季承宁顿了下。 有一瞬晃神。 下一刻,那只瓷瓶就被毫不犹豫地掷到崔杳怀中。 崔杳猛地抬头。 青年人如当年闲掷牡丹入人怀一般风流恣意,可他已再无欣赏的心思。 他张了张嘴。 可只听到季承宁的声音,“我已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车马。” 崔杳眸光巨颤。 千言万语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个感念的、单薄的微笑。 “多谢世子体恤。”声音沙哑无比。 …… 两日后,返程的马车上。 皇太子殿下非说季承宁马车的垫子更软和,一定要来将军的车驾,又说不要旁人保护,所以定要将军和他同住,才能保护他的安全。 看得无论是李璧还是太子的近侍都颇无语,因为他们都没瞎,将军的车内根本没铺垫子! 但无论如何,周彧还是住进了季承宁的车上。 太子殿下目不错珠地看着季承宁,越看越觉得心软上几分。 他语气关切,“承宁,你近来脸色都不好看,可是有什么有心的事情吗?” “并无,多谢殿下关怀。”季承宁一面看书,一面随手摩挲两下怀中的小狗。 “你我间,何必讲究那些虚礼。” 周彧道,目光随着季承宁的动作下移。 是,他冷漠地想,这只狗啊。 小狗子不愿意往周彧怀里凑,极警惕,周彧才伸手就弓背呲牙,作势欲咬,周彧看向它的目光也厌恶——他早知道这只狗是哪里来的,狗随主人,一般地惹他厌烦。 “真是没心肝的小东西,枉费孤对它那样好。” 在狗咬他之前,周彧也尝试以肉干诱之,奈何,奈何,根本无用。 它警惕得要再龇牙,被季承宁一把搂在怀里,捏住嘴筒子。 周彧冷哼哼,“它是不是小白眼狼啊。” 季承宁眼皮也不掀,“不许说它。” “好好好,我不说。”周彧也不恼怒,还起身去给季承宁倒茶,轻轻搁在他手边。 他柔声道:“只是有时,人还不如畜生,你养它这样久,它顾念你的情意,赖在你怀中不起身,比某些薄情寡义的人强上太多。” 季承宁抬眸,眼中有道暗光闪过,“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彧凑近。 苦涩的药香蛇似地缠上季承宁的喉咙。 周彧笑,“我的小宁,孤说的是谁,你心知肚明,缘何要明知故问呢?” 季承宁不答。 一只手抬起季承宁的下颌,抬起,他欣赏着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浮现出浓浓的痴迷。 “小宁,崔杳的身份孤调查过,他所谓的崔氏的确有,但崔家现今的当家,也就是崔杳深居检出,当地人没有多少见过的,连孤派人都打听不出‘崔杳’的样貌,这样来历神秘的人不惜家财,只捐一个小官留在你身边,你就不觉得害怕吗?” 不图小利,必有大谋。 这个道理,他们都清楚。 见季承宁没有反驳,周彧唇边的笑愈发浓了。 “你如此信任他,他若是对你不利,莫说其他,”声音循循善诱,低柔如喃呢,缓缓地缠绕住季承宁的心脏,“只要他窃取一份军中密信送到边关,你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跑不了,我的小宁,你难道要整个季府都要给你陪葬吗?” 季承宁面上看不出分毫情绪,无论是,利诱,还是恐吓。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真好,我最喜欢你这幅样子。”周彧不以为忤,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低下头,在季承宁耳畔低语,唇舌柔软,却道:“杀了他。” “什么?” 季承宁霍地抬眼。 “孤说,”手指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唇,心口轰鸣,周彧浑身一颤,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杀了他,你若是下不去手,就让孤来做,你放心,孤一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季承宁却没有立刻回答。 周彧知道,若是立刻说好,小宁便不是他的小宁了。 这样多情,这样,念旧,才是他的小宁。 可他知道,小宁不会放任一个威胁,留在自己身边。 思及此,不由得弯起唇。 季承宁此刻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崔杳的身份确实可疑,但是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 只要周彧想,无论是私自下手,还是正大光明地拿崔杳的身份做文章,都是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情。 季承宁同周彧青梅竹马,怎能不知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情,他若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绝不许任何人反对。 顺水推舟,既能除掉一个隐患,又能,不引得太子怀疑。 他为什么要拒绝?—— 作者有话说:啾咪,晚安。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请陛下成全,让臣与臣…… 他为什么要拒绝? 可,季承宁想,他又为何要接受? 除了隐瞒身份,崔杳从无过错,但,身在军中,隐瞒身份就是崔杳最大的过错。 朝夕相处,崔杳的为人秉性他虽看不出十分,但也知其深浅,就算崔杳有不可告人之事非要隐瞒身份,可既无愧于天下,亦不曾残害百姓。 与他之间的纠缠,季承宁眉心被针刺似地颤抖了下,不过风月,无关国政,若为此杀崔杳……小侯爷冷笑了声,他可是要留着秋后算账的,哪能,这般轻易地杀之。 周彧听到他的小声,动作顿了顿。 四目相对。 周彧看着他。 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 “小宁?” “不必。”季承宁听到自己平静地回答,“我自有打算。” 周彧眼中的笑意一下减淡看了几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不知何时已经膝行到季承宁身后,一只手从季承宁颈窝伸出来,后者本能地僵硬,这只冰冷的抚在他心口上,轻柔,又黏腻,“小宁,你是孤看重的人,孤不想你受任何伤害。” 季承宁偏头。 离得太近,周彧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眼中,竟忽地起了种想要逃跑的欲望。 后颈的酥麻噼里啪啦地涌向全身。 “既如此,殿下应该更谨慎小心,”他看见季承宁唇角弯起,唇瓣干涩得已出现裂痕,隐隐瞧得见血丝,叫人想拿口脂,一点一点将那裂隙填满了,声音动听得简直令他毛骨悚然了,“莫要,做出令我为难之事啊。” 周彧动作一僵,旋即大笑出声。 季承宁随意地移开了他的手,再度拾起搁在膝头的书。 垂首默读。 被书页压住的小狗子伏在他怀中,惬意地嘤嘤了几声。 一路安宁。 …… 十三日后。 兵马临近京城,距京还有十里时二皇子亲自来迎接。 季承宁和周琢本就有过节,多亏了季承宁,周琢才从个郡王变作二皇子,周琢也不想来,毕竟太子、还有老三都在,他就算做了迎接的特使,也要被这两人压一头,二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一通,季承宁饮过接风酒,而后率军入城。 入城前甲士所携之武器皆要解下,留在城外大营。 而之所以进城,一是为了让百姓看看大军得胜归来的风采,二也是为了传诏赏赐。 周琢道:“陛下让本王传谕将军,军马穿过天街后,将军入宫,陛下要见将军。” 季承宁也人模人样,客客气气,“知道了,多谢二殿下。” 周琢:“将军客气。” 城门大开。 往日足够数十架车马并驾而过的巨大官道已快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若非有禁军维持秩序,隔出一条路,诸人恐怕都难以入城。 既为安全,也为更快入城,几位皇子殿下皆另外乘车入城,不与大军同行。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日光绚烂地撒在青年将军的甲胄上,光华在其上流转,晃得人都睁不开眼。 盔甲威严冷硬,胸口的穷奇凌云踏日,凶恶,又威风凛凛,花纹做得栩栩如生,几能让小儿止啼,偏生,撑起这甲胄的人,却生得这般俊美的模样。 长眉入鬓,眸若寒星,金相玉质,面上唯黑白二色,反差矛盾到了极致,却又相得益彰,乃是一种周正到了浓墨重彩地步的好看。 人潮汹涌,在前头的不住地喊别挤,在后面的有踮脚的,又高高举着自己孩子看的,都目不错珠,往那一行规整至极的军士身上看。 “啪。” 一朵硕大娇艳的虞美人砸到季承宁肩头。 后者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于是青年将军面上的肃然一瞬间一扫而空,紧抿的唇瓣舒展,那赫赫杀神似的将军一瞬间变作凡人,又是世间少有的,风流洒脱的美郎君。 丢花的人脸已红得几要滴血。 有此做例,天街两头还有不少人站在二楼看热闹,胆大些的女子便解了香囊,皓腕一掷,将香囊往军士的甲胄上砸。 饶是众人历经生死,面对落在身上的香囊时竟比面对炮火箭矢还手足无措,在场诸军士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大多极不好意思,头盔下的耳尖通红,又不愿意让同袍看出来自己生涩,强忍着垂下脑袋的冲动。 看得百姓皆笑了。 原来,这些威风凛凛,血战沙场的军士们也是凡人。 离宫门愈发近,人流渐稀。 李璧纵马上前,在季承宁耳畔道:“将军,崔大人已不在队伍中。” 季承宁面色不变,低低道:“不必找他,随他去。” “是。” 兵分两路,季承宁单独入宫。 不多时,明德门已映入视线。 两排护卫忙上前,“季将军。” 有年岁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季承宁,季承宁这次带出去的军士先前并无功绩,而今却是立了大功而回,但有三分壮志,谁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免不得暗暗道,若是这次同季将军出去的是他们就好了。 季承宁下马。 刚回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无比激动的声音,“世子!” 那声音又尖又细,又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非常尖利。 “秦公公。” 季承宁站定。 秦悯赶紧上前,他满面喜色,眼尾都快挤出一朵花了,好像和季承宁从无龃龉似的,“世子您可,哎呦,看奴婢这记性,该打,该打,如今该唤您侯爷了,陛下从昨日就总问奴婢们您怎么还不到。” 说着,又当真像个家里的老仆人看久别的少爷,正大光明地上下看了季承宁好几遍。 季承宁周身气韵沉稳了不少,秦悯都快忘了小侯爷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了,锋芒尚在,只是更加内敛。 也,更加危险。 秦悯不知怎的莫名想到这话,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半秒。 “陛下惦念,我荣幸感激非常,”季承宁也露出了个妥帖的微笑,“还要多谢秦公公来迎我。” 秦悯忙道不敢,“该是奴婢谢您呢,多亏了将军这场胜仗,我们在京的才能安乐不是。”他躬身,毕恭毕敬地说:“将军请。” 将季承宁往宣政殿引。 甫一站到宣政殿门口,秦悯立刻派人通传,没等上须臾,两面殿门立时打开了。 香烟袅袅,季承宁似乎太久不闻这样华贵的香气,紧绷地屏息了几秒。 正上首,满面笑意的人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皇帝笑道:“看看,我朝的大将军回来了。” 季承宁进殿。 越深入,香气越发浓郁。 他神色无改,甚至连眼神都是既激动又孺慕的,唯有胸口,很缓慢地起伏,昭示着主人紧绷的事实。 一撩衣袍,下拜于地。 他头垂得很低,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青年人掷地有声道:“臣季承宁不负陛下期望还朝,”他取出袖中的兵符,高高举起,“请陛下收回兵符。” 皇帝瞥了眼秦悯,“季卿也太多礼了,”他且叹且笑,“起来罢。” 礼部尚书笑道:“季将军多礼乃是不忘陛下之恩。” 皇帝含笑点头。 秦悯上前,接过兵符。 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被从手中抽走时季承宁的掌心痉挛了下,但他很清楚,兵符于此刻的他并无意义。 他能调动中州军,仰赖的是皇帝。 但总有一天。 浓长的睫毛下压,遮住了他眼中晦暗的神采。 他能,无需借助任何外物,号令三军。 季承宁起身,余光瞥了一圈。 宣政殿不止皇帝在,还有几位文官也在,皆笑称“季将军。” 其中还有新科状元,才任翰林院编修没多久的虞秋深,也不知怎的竟不敢看季承宁,垂着头,也唤了声季将军。 季承宁一一还礼,看到虞秋深时目光停了几秒。 依稀想起,这位新状元仿佛送过他一支金丝牡丹花。 “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季卿还有话要说。”皇帝道。 众人称是,鱼贯而出。 正殿的门开了又关。 殿外太阳太大,刺目的日光划过皇帝的脸,转瞬之间,映得他面容惨白若枯骨,季承宁瞳仁一缩,下一秒,那张脸上的日光消逝,凝了一层晦暗。 “季卿,上前来,让朕看看你。” 帝王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 季承宁收敛心绪,稳步上前。 一下,又一下。 是脚步声。 是他的心跳。 直至,站在玉阶之下。 “抬起头。” 他听见皇帝命令道。 季承宁依言抬头。 与上首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里有欣赏、有笑意、甚至,季承宁胃剧烈地抽搐了下,甚至还有种,深深的怀念。 就好像,透过他在看谁似的。 季承宁强忍着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表情依旧是顺从、仰慕的。 如果,皇帝真的如萧定关所说,害死了他母亲,又以他母亲的身份将他的舅舅囚困于宫中,现在,他面对他,怎么敢,怎么有资格,露出这种表情? 皇帝看着季承宁。 就如同看一杆笔直刚硬,被打磨得寒光熠熠的长枪那般。 从青年人微垂的眉眼,到紧绷的下颌。 鬓角青黑如鸦羽,就显得面容愈白。 皇帝有一瞬恍惚。 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季承宁,还是——思绪猛地顿住,皇帝后颈不知何时浮现出了层冷汗,黏腻腻的,令他坐立难安。 他拉起季承宁,笑容愈发深了,仔仔细细地欣赏着青年人,好像在欣赏自己亲自打磨的玉,“真不愧是季家儿郎,”他感叹,旋即,话音中多了几分伤怀,用力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好孩子,你不辜负你父亲。” 砰砰砰砰—— 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我父亲? 父亲? 到底谁所言为真,谁所言为假? 心跳太快,连鼓膜都发颤。 如魂魄离体,季承宁看着自己立在玉阶下,帝王与他不过半臂之距,而他的神情,还是动容的,感激的。 “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皇帝语气中的惋惜更重,忽地,又想到什么,笑道:“你得胜的消息传到京中,贵妃也是高兴得很啊,可惜贵妃素来身体弱,不然,你今日也能见到你姑姑。” “是。”季承宁只觉喉咙干涩得发疼,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可他毕恭毕敬地回答,“改日臣去见姑姑,臣也想念姑姑了。” 皇帝笑,“你这样心系贵妃,总是没白疼你。” 他满意地夸奖,“你心思纯善,这很好。” 季承宁恭谨地垂首,“臣愧不敢当,一切皆仰赖陛下栽培。” “好好好!”皇帝大笑。 他转身上阶,忽地想到什么,一下又转过身,“季卿,前些日子,朕同你叔叔提过你的婚事,你叔叔说你年岁尚轻,功业未成为你推拒了,现下,朕看倒是很适合赐婚。” 他笑意更深。 什么? 季承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给我赐婚? 他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感官都有些麻木了,乍闻这个消息,他听来好似被赐婚的不是自己一般。 皇帝并非热衷臣下婚事的人,为何,为何非要给他赐婚,只是因为他所说的年纪够了,又建功立业,当成家了吗? “姑娘家你见过的,是寿王的三女儿,昭乐郡主,年岁比你小些,秉性最是沉静恭谨,”皇帝看季承宁的表情流露出了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慈爱,“你的婚事,和加封的典礼,正好可以放在一处,可算双喜临门。” 语毕,他才想起来要问季承宁这个当事人的意见,“你意下如何呢,季卿?” 季承宁能意下如何?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份上,还为他思虑得如此周全,他自当叩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但——这门婚事他绝对不能答应。 他又不喜欢女子,和郡主成婚岂不是白白辜负人家大好年岁,叫郡主守活寡吗?更何况,还有…… 季承宁下拜,道:“回陛下,昭乐郡主万中无一,能得郡主下嫁是臣的福分,但臣秉性鲁莽,德行有亏,配不上郡主。” 皇帝面上兴致勃勃的笑容瞬间淡了。 “哦?” 季承宁深深叩首,“臣修身不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盯着季承宁。 半晌后,蓦地一笑,“你不喜欢昭乐?”他也不要季承宁回答,探究的视线锋利如刀刃,利利地划过季承宁的脸,“郡主不可,”帝王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在头顶响起,“公主如何?” 却如惊雷炸起。 能得帝王赐婚,还是公主之尊,这是多大的荣幸,多大的恩宠! 殿内的气氛愈发紧绷。 偏偏,季承宁不识好歹,秦悯简直怀疑这位小侯爷在战场上被炮火打坏了脑袋。 季承宁无言几息。 皇帝所言,说的好似不是在娶亲,而是在娶她们的爵位。 分斤拨两,权衡利弊。 季承宁头垂得更低。 他的姿态极其驯服,可开口,“请陛下收回成命。” “唰——” 皇帝闻言,猛地转身。 龙袍下拜在空气中划出了一个凌厉的弧度。 整个宣政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秦悯震惊地看着季承宁。 这季小侯爷是疯了吧! 静。 令人窒息的安静。 季承宁叩首。 他能感受到,皇帝阴沉的目光划过他的脖颈,在那上面停留了很久。 好像在思量他的脑袋经不经砍。 不知过了多久,季承宁只觉得双臂已麻得没有知觉。 皇帝才忽地一笑。 笑声冷冷,听得在场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啊,好,”帝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语气沉沉,“照你这么说,皇室贵女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了,季卿。” 季承宁道:“臣不敢。” 而后,又是一片死寂。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他该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至少,他德行有亏这个理由实在太过苍白,听起来就是连脑子都不愿动的托词。 季承宁眨了下眼。 他双手紧紧地压在地上,地面寒意顺着他的皮肤疯狂涌向全身。 寒意砭骨。 却让他感受到,自己仍旧活着。 季承宁抬头。 帝王目光阴冷,压迫感十足。 于是季承宁说了一个无比真挚的理由,“臣知罪,臣拒绝陛下不是不知道陛下的用心良苦,只是臣早有心爱之人,既然陛下要为臣赐婚,请陛下成全,让臣与臣心上人成婚。” 语毕,重重叩首。 整个大殿彻底安静了。 连皇帝表情都浮现出点呆滞。 什么?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阿杳,若是下聘,当送…… 两个时辰后。 季承宁快步从宫门踏出。 小侯爷步伐轻快,满面喜色,秦悯瞧着比方才入宫时可高兴多了,半是无语,半是探究,“侯爷慢走。” 季承宁摆摆手,“我还未袭爵,”复又嘿嘿一笑,“秦公公不必远送,留步,留步。” 被陛下申饬了一番荒唐,又被罚了俸禄,秦悯心道,这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难道真因为是他是个阉人所以愈发看不懂世间这些痴男怨女了? 小侯爷看着随性,怎么如此糊涂。 他腹诽。 目送季承宁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青年人官服绯红,璨璨若流金,衣袍随风猎猎飞扬,真是说不出的洒脱恣意,尽得风流。 甫一远离皇宫,季承宁脸上的笑意顿时散了干净。 急急回府。 刚踏入季府,老管家已带了一干下人预备着给他道喜,见他回府,忙齐声道:“世子大喜!” “恭喜世子凯旋。” 持正和怀德二人也满面喜色。 季承宁一摆手,唇角也露出几分笑意,道了句都赏,让持正去预备赏钱,大步往里走,“我二叔呢?” “回世子,二爷还在官署呢。” 季承宁挑眉,“这个时辰在官署?” 怀德挠挠头,“这半个月二爷回来得都极晚,还在宫中宿了一夜呢,仿佛,仿佛是陛下要和二爷下棋。” 季承宁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折身回自己院落。 几百步,季承宁心绪疯狂流转。 二叔不在,也不知道崔杳在不在。 但无论在与不在……季承宁心道,罢了。 满腹心事不知能与谁说,入卧房。 怀德习惯性上前为季承宁解外袍,不料小侯爷却抬手,“不必,你下去吧。” 怀德纳闷地看着季承宁。 几月不见,世子竟然连衣服都不用他脱了,一时间竟然有点紧张,莫非,莫非是他哪里伺候的不好,世子要换了他? 他悬着心,却听季承宁继续道:“没我的吩咐,也不必让任何人进来。” “是。” 这才安心。 季承宁解了外袍,将官服随意地搭在衣桁上。 在军营虽没待多久,可已习惯了无人在旁伺候,总觉得有种被监视着的不舒服。 换上家常袍服。 揽镜自照,季承宁皱眉,果然黑了不少! 镜中郎君微微蹙眉,端的是美人含愁,看了几眼,又觉满意,忍不住笑了笑。 起身而去。 “啪。” 腰带上未解下去的扇子打了几下腿。 季承宁笑容稍滞。 出兵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胜不骄”,纵然大胜归来,心头依旧沉甸甸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 他舒了一口气,大步去里间。 卧房里间并未点灯。 纱帐层叠,轻盈如雾。 有的,不过是外间投进来的烛火。 季承宁挥开帘栊,走了进去。 屋内太过昏暗,便拿出火折子,对着烛台一点。 半盏豆灯,轻轻摇曳。 照亮了一方天地。 也投出道扭曲的影子,从季承宁脚下溢出,向外蔓延。 “呼——” 幽冷的气息拂过耳畔。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下一刻,灯灭了。 他一惊,猛地回头。 却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他感受不到丁点流动的空气,唯一震颤的,只有从他口鼻中呼出的气,因为快速起伏,而显得过于凌乱。 是……! 他瞳仁猛地缩紧。 心中蓦然冒出了一个人。 一个胆大包天恣意妄为,此刻却躲着他藏头露尾,不敢一见的人。 心跳如擂鼓。 可季承宁的表情很平静,连拿火折子的手都没有颤一颤。 “嗯?” 好像真的不解。 又俯身,点燃明烛。 可光亮还未来得及在房中摇曳,下一刻,灯火骤暗! 那股冰冷的气息这次变本加厉地划过他的脖颈,太冷,又太突然,季承宁一震,肌肤上立刻浮现出点点小疙瘩。 可心口的狂跳有增无减。 他一动不动。 于是鬼魅愈发得寸进尺。 要贴近。 要俯身。 悄无声息地张开嘴,獠牙尖尖,湿冷的气息拂上肌肤,染上人的体温,氤氲出丁点热气。 就好像,真借他身上那点余温,暖了自己一回似的。 可,那被鬼肆无忌惮地汲取温度的人却不动。 手指在火折子上划动,手的主人仿佛当真不解,为何点燃不了蜡烛。 外间光线幽微地撒入内室。 昏暗中,两道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扭曲地挨在一处,又,亲密无间。 于是,鬼愈发过分。 俯身靠近。 后背与胸膛相撞。 “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 既然允许触碰,那么可不可以,抱住他,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倘若没有拒绝这个拥抱,他是否可以…… “咔——” 火折子打开的声音截断了鬼的思绪。 点燃又迅速熄灭的蜡烛半融不融,黏腻腻地贴在一处。 季承宁一手紧紧攥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则垂在腰侧。 匕首近在咫尺。 离得太近,本能疯狂地提醒着,危险。 脊柱在发麻。 那股幽冷的气息已经垂下,靠近耳廓。 近在咫尺,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口唇湿热黏腻的触感。 饥肠辘辘。 如孤身一人走夜路遇到狼,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被咬断喉咙。 可,想象的恐惧更为难捱。 胸口震颤,连而耳边都嗡鸣作响,既想哄骗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又欲提刀相抗,分出个高下生死。 “呼……” 从鼻腔里喷出一道发颤的热气。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既恐惧,又亢奋? 他竭力稳住拿火折子的手,再度倾身点火。 可这次,早有一只手臂,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腰身,把他往怀里狠狠一带! “噼里啪啦!” 烛火疯狂摇曳。 季承宁猛地回头。 匕首迅捷狠厉地向后一刺,精准地抵在近在咫尺的鬼魅颈间。 刀刃一转,寒光凌冽。 清冽的刀光照亮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张洁净秀美到了极致,如冰魄,又似玉像的,静似秋水的面容。 偏偏,生着一双,与这张脸截然相反的眼睛。 阴暗的、可怖的、情绪激荡的眼,狰狞的血色如同蛛丝,将这双眼包裹了大半,望之骇人至极。 在他转身的刹那,似烈火遇油,瞬间将这双眼睛点亮了! 来人顾不上刀锋,双臂重重一揽,将季承宁整个锢在怀中。 骨骼相撞,几乎生出了痛苦。 可,呼吸却更加沉重。 刀锋削铁如泥,轻而易举地划破肌肤。 殷红汨汨渗出。 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紧紧地扼着季承宁的腰肢,语气兴奋得发颤。 垂首,凑到季承宁耳畔,强压亢奋:“抓住你了。” 喑哑至极。 “砰!” 后背与桌案猛地相撞,挣扎之间,二人你来我往拳拳凌厉,衣料擦磨作响,明明毫不留情,却因为一人持刀偏瞻前顾后,一人毫无顾忌却又要一只手紧紧拥着对方,而显得分外古怪别扭。 季承宁眼底都泛着层赤红,倒不是见到崔杳激动地,而是被纠缠得反抗不得,束手束脚,浑身发烫,说不出是烦躁,还是旁的什么。 膝盖用力向上一顶,趁着崔杳躲闪,一脚朝他小腿扫去。 崔杳猝不及防,只觉小腿处一阵钝痛传来,“嘎巴”,腿骨不堪重负地发出阵闷响,他喉结剧烈地滚动,却笑了起来。 既疼得站不住,便不站,往后一倒,手还牢牢圈着季承宁的腰。 一切只在转睫之间,下一刻,二人已砰地砸在地上。 不对,应该说崔杳砸在地上。 季承宁被他圈在怀里,想动,可双臂感受到他的挣扎,反而勒得愈发紧。 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因为过于清越好听,竟令人分不清男女。 是钟昧。 这种不容抗拒又鬼气十足的贴近方式,除了钟昧再不做他人。 可缠绵笑声入耳,姿容秀美若水,又是崔杳。 季承宁强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 眼底发烫,呼吸也发烫。 “世子。” 这鬼不知收敛。 撑起身体,亲亲密密地与他额贴着额头。 呼吸相投,腻腻地融在一处。 季承宁笑。 只是声音中寒意更多。 “世子,你怎么不说话?” 那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唇边响起,好像无处不在。 如有实质,蛇似地,钻进每一个可以深入的孔洞。 灯火昏暗,迷离地撒在崔杳脸上。 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像一层欲融的胭脂。 季承宁看着好怜惜。 又好恼恨。 崔杳骗了他这样久,末了连一字解释都无,又来撒娇亲昵,世间哪有这样轻易的好事? 就算有,也不是他季承宁给的。 得不到回答,崔杳也不气馁,却贴得更近,轻声问道:“生气了吗?” “若是生气,”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眼中流露出几分痴惘和……癫狂,“世子岂会乖乖让我抱着?” 鼻尖轻贴。 绵软地交融。 “是吗?” 虽是疑问,可语气笃定。 然而抱着季承宁的手臂却越来越紧。 见季承宁不答,崔杳眸光愈发晦暗,惶然到了极致,反而生出无尽的胆量,薄而湿凉的唇沿着下颌线条往下滑。 好像在确认季承宁仍在他怀中,又好似,是讨好。 尖尖的犬齿咬进衣带。 季承宁没有阻止。 绮丽华贵的香再度笼罩鼻尖,崔杳用力吸嗅了下,喃喃,“世子。” 湿冷的吻痕蜿蜒。 季承宁手指插入崔杳的发间,忽地想出了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主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于是,被碾压得泛红的唇瓣微张。 “阿杳。” 温柔太过了,崔杳只觉脊背一颤,酥酥麻麻的,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眼睛一下就亮了,“世子?” 含含糊糊。 手指温柔地刮过他的头皮,沙沙作响,崔杳拿脸去蹭季承宁的手指,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种撒娇讨好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面对的是季承宁,又有什么不对? 季承宁望着他的眼睛。 “你要娶的是什么人,总不会是你小侯爷随便编出什么人来,哄骗朕吧?” 帝王眯眼,语气虽不善,却带着几分好奇。 “回陛下,臣不敢欺君,只是……”季承宁吞吞吐吐。 皇帝沉声道:“朕准你直说。” 季承宁垂首,“回陛下,臣倾慕之人是个男子,与臣两情相悦,惺惺相惜,只是碍于我与他同为男子,恐此事为世俗所不容,故而一直隐瞒,若陛下能给臣赐婚,臣感激不尽。” 额头抵上手背。 “请陛下成全臣的心意!”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回忆异常清晰。 季承宁却弯起唇,语气温柔得如爱人絮语。 他手指抚摸着崔杳的耳廓,满意地感受到对方似乎怕痒,身体微微僵住,但马上,就讨好地靠近他,索要亲昵。 “阿杳。” 崔杳望着他。 几乎为小侯爷十几日冷淡后的陡然亲密弄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了。 不对。 残存的理智拼命提醒。 不对。 世子虽不计较小节,然而却容不下欺瞒,尤其是,这种欺瞒。 先前滔天之怒,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 要慎重,再慎重。 可,崔杳想,发烫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季承宁,那又如何? 此时此刻,世子但要他的性命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引颈受戮,于是,语调愈发温柔了,“世子,要说什么?” 季承宁摸着他的脸,“我要成婚了。” 崔杳一怔。 什么? 世子,在说什么? 方才水月镜花般的亲昵轰然炸开,似乎就在崔杳耳畔,砰—— 一片轰鸣。 他怔怔地看着季承宁,脑海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那句:我要成婚了。 怎么,可能?! 那只手还在轻柔地触碰着他。 他最爱,也最恨的唇瓣开阖,还在苦恼地问:“阿杳,若是下聘,当送什么好呢?”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话音未落,崔杳只觉难言的寒意瞬间将他笼罩了。 冷。 冷得牙齿都咬得咯吱作响,缓慢、艰涩地喘上一口气。 他感受到寒意,却没有活着的实感,而是,连绵不绝的、激烈的剧痛从四肢百骸飞快地涌向全身。 如细针网包裹心肺,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刺入皮肉,越来越,越来越重。 难以呼吸。 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血腥味涌了满口,他一无所觉。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脑中的想法疯狂流转足以将人逼疯,纵然他和世子先前有些不快,可那,已经过去了,就算没有,就算没有……青年将军通红的眼犹在眼前,竭力压抑着痛苦,“崔杳,是你的真名吗?” “无论是与不是,你有何苦衷,都与本将军无关。” 季承宁的声音犹然在耳,他忽地发现,被他视为噩梦的,竭力压下的回忆居然如此清晰。 就算没有,崔杳慌乱地去解腰间的匕首,就算没有,现在,求世子亲自将刀刃插进他喉咙里,世子会不会就没那么生气了? 便不会说出这样,这样残忍的话来骗他。 湿冷发颤的手指在握住刀柄时反倒一下平静。 这样,世子就会消气了。 如入魔障般,他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季承宁看向他的眼睛,与那日的不断交叠。 惶恐到了极致,崔杳反而笑了。 即便烛火昏暗,季承宁还是看得出,他的面色异常地苍白,连丁点血色也无。 暗淡的烛火摇曳,洒落近在咫尺的人面上,有如最精美的青瓷。 而,他也恰如龟裂的青瓷一般,唇角上扬,牵动口唇处的皮肉,展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居然是笑容。 他想拔刀,送到季承宁面前。 可季承宁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崔杳唇角,轻轻摇晃。 不许。 在发颤。 急促纷乱的呼吸无可掩饰地撒在他的手背上,瞬间,让那处肌肤起了一层小疙瘩。 他注视着崔杳的表情。 他欣赏着崔杳此刻的痛苦,觉得既快,且痛。 他何曾做过好人,在情爱一事上,更是随心所欲,锱铢必较 手指轻慢地划过肌肤,见崔杳一动不动,便反手,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 大梦初醒似的,崔杳霍然抬眼。 季承宁正要抽回手。 旋即,腕上一冷。 湿冷。 崔杳的掌心紧紧地贴合着他的手腕,像是,冰块感受到人的体温,渐渐融化,既湿,又寒意砭骨。 刺得季承宁一震。 可,更多的是兴奋。 “撒谎。” 他听见崔杳嗓音低沉地说。 一字一顿,哑得近乎碎裂。 他的动作无比驯服,冰凉的面颊讨好地去蹭季承宁的手,手却保持着禁锢的姿势,将季承宁的腕牢牢抓在掌中。 骨与肉用力地相撞,碾压。 疼是疼的。 亢奋却有增无减。 好像所有压抑的情绪都找到了发泄口,而面前人,又对他所有的举动,哪怕是伤害都甘之如饴。 这是多么好的滋味? 这是多么有趣的滋味? 季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该高兴的,此时此刻,他就算要崔杳的命,崔杳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还要担心,会不会蹭他满手血腥。 可早知如此,为什么不肯说? 从前不肯说,之后也不肯说,便是我从前心性不定,叫你无法信赖,可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心有灵犀又耳鬓厮磨,你知我为人,为何还是不说?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 我就那么,没法让你安心吗? 一点狰狞的血色在眼底迅速扩散,他迎上崔杳的目光,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眸光颤动得近乎可怖。 季承宁扬起唇。 猩红狞丽的颜色,犹若刚刚饱食人心的妖物。 一口,又一口。 染得满唇鲜血。 他凑近,语气再低柔缠绵不过,“怎么会是撒谎?崔大人,还是,钟大人,你身份神秘,手眼通天,若是想,不会打听不到,皇帝要给我赐婚吧?” 话音未落。 那张面孔猛地在眼前放大! 颜色浅淡的眼睛,冰裂似地,碎开。 咔。 死死地盯着他,没了那层温柔静美的伪装,这双眼睛阴鸷得吓人,情绪激烈翻涌,偏还要竭力压制,可阴沉汹涌的情绪根本隐藏。 亟待喷涌而出! 目光自鼻尖处下滑,一路游走,格外偏爱地留在了颈间。 一瞬间,季承宁只觉被崔杳盯住的地方传来了阵彻骨的寒意。 好像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脊骨噼里啪啦地发麻。 兴奋有增无减。 痛苦亦然。 季承宁从不知道,表妹秀丽漂亮的脸,也能有这样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他既爱且怜,抬手欲触碰。 却被一把抓住! 力气大得惊人,季承宁甚至无法挣脱。 独属于崔杳的幽冷气息随着主人的逼近而弥漫鼻腔。 “撒谎。” 崔杳喃喃。 似是褪去了所有的戾气,崔杳声音中带着几分黏腻的含混,那是,哭腔。 极可怜地,极无措地靠近季承宁。 目光希冀到了极点,望向他,等待对方告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 崔杳垂下头,“世子,你在骗我,对不对?” 是假的。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 当然是假的,若不是,不,不可能不是,但如果世子受人胁迫,他就……目光贪婪地巡视过季承宁全身,就让世子和他离开,就将世子藏起来,谁也看不见。 当然,是假的! 尾音发着颤。 好可怜。 季承宁想。 好,惺惺作态。 若非他看得出崔杳眼眸深处压抑的暗火,季承宁当真要以为他表妹改邪归正了。 更别说,崔杳两只手一只搂着他的腰,一只死死地扼着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极其古怪刁钻,他想挣脱也挣脱不得。 贴近崔杳的耳廓。 他猛地转头,急促的鼻息一下扑在季承宁唇间。 眼神愈发惶然,也,愈发,满怀期待。 看季承宁唇瓣开阖。 想听他说,“是,假的。” 可季承宁只是怜惜地低下头。 在他耳边说,“阿杳,你还没告诉我,下聘要选什么聘礼。” 砰! 崔杳好像听到了什么轰然碎裂的声音。 手臂用力,猛地将人拉入怀中。 另有一只手却压在他发顶,迫使他只能将头埋入自己的颈窝。 不想听。 不想看。 又不得不听,不得不看。 于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那我算什么?” 发顶微微颤动,“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现在玩腻了,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丢掉,然后转头去和旁人恩爱长久。 怎么可能! 尖牙刺破口内软肉,血腥气迅速扩散。 他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呼吸愈发急促,可他却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不想因此,错过季承宁回答的任何细节。 但他不敢看季承宁的眼神。 骗我一刻吧。 哪怕只是看我可怜,哪怕,只是想脱身。 “唰啦——” 衣料擦磨。 心跳都有一瞬停滞。 “当然,不是假的。” 他听见季承宁道。 刹那间,一切阒然无声。 …… 天将破晓。 怀德悄然进入卧房,想将世子昨日脱下来的衣服拿走。 他步伐极轻,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手指刚碰到衣服,忽地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他余光一瞥,身体顿时僵在原地。 世,世子? 他猛地回头。 却见内间层层层叠叠的帘栊内,正坐在床边的人不是季承宁还能是谁? 他瞠目结舌。 世子赶了小半个月的路,怎么第二日就起得如此早! 还有,还有,怀德愈发惊异了,世子膝上放的,莫非是一把刀吗? “怀德。” 他听见季承宁叫他。 不知渴水还是其他别的缘故,声音很哑,沙沙作响。 怀德诶了声,忙倒了盏茶,撩开纱帐进去。 “世子。” 季承宁示意他先将茶放下,自己右手拿着块擦巾,很精细地擦拭着刀身。 这是一把见血的刀,平日里保养得再精细,季承宁擦巾上还是染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红褐色。 “我二叔起了吗?” 怀德道:“小的现在去二爷房中问问。” “嗯。” 擦巾裹住手指尖,在繁复狰狞兽纹间游走。 “唰啦,唰啦。” 刮下来一片片干涩的血。 不多时,怀德快步进来,“回世子,二爷房内的下人说二爷昨夜不曾回府,二爷的贴身小厮说,二爷离开官署后去和友人下棋了。” “哦。” 季承宁想。 什么贴身小厮需要他二叔特意叮嘱一遍自己的去向,分明是早猜出了他会问。 擦刀的手却一停不停。 怀德愕然地看着季承宁,心中只道出去一趟,世子竟连脾气都不急了,若是放在从前,早匆匆地打听那友人姓甚名谁找上门去了,还会这般坐得住? 青年人气韵沉静。 但不是那种让人望之也随着安宁的静,而是一种,令人不敢出声,只能屏息凝神的威仪。 待离开季承宁卧房,怀德深深吐了口气。 正要离开,却见崔姑娘的近侍来了,见到他先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才轻声道:“我家主人说了,有要事想请世子一叙。”说着,从袖口取出一份拜帖,“劳烦怀德大哥转交。” 怀德愕然。 谁请世子? 崔,崔姑娘? 崔姑娘就住在季府,何必这样麻烦,还特意下了个拜帖。 他满心疑惑,但还是接过拜帖,“我知道了,定然送到世子面前,”顿了顿,“你家姑娘的病如何了,若是世子知道姑娘生了这么久的病,不知该多焦心。” 自从世子出征后,崔姑娘就“病了”,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不见外人。 内侍道:“姑娘听闻世子回来,欢喜得不行,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目送崔杳的内侍离开,怀德又快步进入卧房。 “世子。”他将拜帖双手奉上,“崔姑娘派人送来的。” 季承宁擦刀的手一顿,“搁那吧。” 极漫不经心的语调。 “是。” 怀德退下。 季承宁擦了许久,久到刀柄缝隙里每一丝残血都擦干净。 他松手。 脏污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打开拜帖。 这封拜帖形制文法都严谨到了生疏的程度。 他双眸微眯,好像已经看到了崔杳反复斟酌,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的模样。 邀请他今夜戌时二刻到崔宅一叙。 修长还染着血污的指轻易地弄脏了拜帖。 在昨夜把崔杳气走的情况下,他今日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恭恭敬敬地给自己下了拜帖邀请。 要么,崔杳的脾气已近乎圣人,要么,季承宁闷笑一声,就是鸿门宴。 崔杳当然不是圣人。 雪白的纸张被修长的指摆弄把玩。 去。 为何不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世子还记不记得你说过…… 今夜无星无月,阴惨惨的黑云笼罩大半天空,时有风声。 正是妖鬼横行之时。 季承宁按照崔杳拜帖上的地址找去,出乎意料的是,崔宅并不偏僻,但正门位于一条深深一条巷子内,此刻又是夜晚,故显得极安静。 深入巷中,走街串巷小贩的吆喝声,马车的辘辘声瞬间消失,好像凡俗的一切喧嚣都就此远去了。 季承宁勒紧缰绳,缓步往巷内走。 巷内除了崔宅,还有另一户人家,两家本是对开的大门,对面那家的门上却横斜着贴着道大大的封条,饱蘸了朱砂的字赤红如血,好像马上就要流淌下来。 借着崔宅的灯光,更显阴暗萧索。 他转头,但见两扇黑漆大门耸立,宛若紧闭的兽口。 马上,就要张口,吞下它静候的猎物。 季承宁下马上前叩门,“笃笃笃。” “嘎吱。” 门开了个缝,却见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探出头,他唇角一道长疤,令他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笑,目光警惕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笑道:“你家主人在吗?劳烦为我通传一声,就说季……” 话没说完,青年脸上警惕的表情瞬间散了个干净,忙偏身开门,示意季承宁进来,见他不动,眼巴巴地瞅着他。 季承宁大步入内。 青年顿时送了口气,忙打手势招呼两个下人过来。 别看门不算十分大,却用了一根极宽,极重的门栓,非要两个成年男子抬才能举上去。 门栓落下时,响声沉闷,如偌大的金石相撞。 目睹了这一切的季承宁:“……” 虽然他知道是鸿门宴,但鸿门宴上可没有这么大一根门栓,简直将不怀好意、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呸,什么话,写在了脸上。 青年垂首,示意季承宁随他入内。 此人侧颜极其坚毅,若非脸上的疤痕,相貌应当很不错,只不过除了唇角的疤痕,还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从下颌蔓延,划开了整个脖颈,喉咙处伤痕凸起,弯曲发黑,好像爬了一条蜈蚣。 季承宁多看了两眼。 青年觉察到他的视线,自若地转过头,拍了拍喉咙,又摆了摆手。 他不会说话。 季承宁颔首,随之入内。 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崔宅太不起眼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普通富贵人家可见的,没有一丁点特别之处,连可以藏匿伏兵的地方都没有。 季承宁思来又觉得好笑,他指望崔杳住在哪,盘丝洞吗? 转过回廊,正院近在咫尺。 灯火摇曳,在地上投下道道暖光,这里依旧乏善可陈,唯院内正中央种着的茉莉有些趣味,叶片浓绿若滴翠,繁茂成荫,杂以白花点点,花香拂面,浓烈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青年继续引季承宁往里走。 季承宁挑眉,“这位小哥,你要领我去哪?” 青年顿住,想告诉季承宁这并非他擅作主张,而是主人的意思。 奈何身边无纸笔,他和季承宁大眼瞪小眼了几秒,忽地反应过来,双眼一闭,身体猛地往后倾倒。 季承宁一惊,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他,他倏地往前,又稳稳地站住,再度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倒像个假寐的姿势。 “卧房?” 青年忙点头。 季承宁神色更古怪了,谁家鸿门宴也没有设在卧房的吧,古怪之余,还有点说不出的,喉咙发干。 一定是秋天太热! 他断然心道。 来都来了,瞻前顾后反而惹人笑话,便快步跟上,再不犹豫。 青年引季承宁到崔杳卧房门前,他先取指叩了两下门,听内里无人回应,才推门,请季承宁进去。 小侯爷刚迈过门槛。 “砰!” 门就在身后重重关上,旋即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是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季承宁就是个傻子都能品出不对劲,可,这种不对劲非但没有让他反感,却,愈发兴致盎然了。 他往前走。 一路所见,崔杳的卧房也普普通通,比起小侯爷喜艳色,喜奢华,房间的主人品味相当中规中矩,看不出任何偏好。 “唰啦——” 轻纱摇曳,季承宁的脚步猛地顿住。 正在内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人,不是崔杳还能是谁? 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知道他看自己多久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却又,紧密相随。 季承宁只觉后颈蓦地冒出一层冷汗。 可心口阵阵狂跳,几欲跃出喉咙。 他上前。 一把扯开帘栊! 当目光落在崔杳脸上时,季承宁抓着轻纱的手指猛地收紧。 崔杳居然,上妆了。 他样貌秀美,神清骨秀,他自知秾丽的妆不适合他,所以妆分用色一概寡淡而寒凉,将本就幽冷的面容勾勒愈发凉薄。 然淡极生艳。 眼尾要细长,妆粉要轻薄,长眉浓黑若点翠,骨相棱棱,他抬眸,眼波泠然若寒泉,然而眸光流转间,却见一抹晦暗疯狂翻涌。 宛若,春来解冻的江河,冰层摇摇欲裂。 危险至极。 他妆面非时下流行,并无贴花、胭脂,只在眼下点了两道飞扬的斜红,浸血一般。 耳下乃是一对近墨色的翡翠耳珰。 可唇上却无甚颜色,让这个妆看起来分外古怪。 如此费尽心思,竭力描摹,又如此冷肃。 漂亮的确漂亮,但一眼望之,实在,实在像极了非人之物。 是精怪占据了破败的神像,三分似神,七分近鬼。 四目相对,季承宁呼吸一滞。 他虽知道崔杳长得好看,但从来没想过崔杳能漂亮得这般,渗人。 太阴沉了,以至于季承宁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整张脸,而是那双戾气十足的眼睛。 “世子。”崔杳望着他。 毛骨悚然的同时,心头跳得愈发厉害。 季承宁大步上前。 一步、两步。 崔杳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只觉头晕目眩。 明明盛装打扮的人是自己,可痴痴地看着季承宁的人还是自己。 竟然用这种方法,妄图讨好季承宁。 崔杳简直想唾弃自己,他性情高傲,所受教导亦君子之礼,可从未没哪位师长教过他,要易装以色讨情郎欢心,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恐怕恨不得将他的腿打断。 可当季承宁望向他时,礼义廉耻被全然抛之脑后,他只感受到了兴奋。 愈演愈烈的兴奋。 呼吸更加急促,但要刻意放轻。 嘘—— 他的世子还没有靠近。 要,小心,要,乖顺。 但仰头时,他眼底飞快蔓延的红色昭示了主人的心思,使他整张脸看起来既神清毓秀,又,狂热骇人。 獠牙将露又掩。 垂涎欲滴。 喉结拼命地滚动。 季承宁俯身。 那股温软华美的香气再度将他笼罩,崔杳张口,尽量不留痕迹地舔舐了口季承宁留下的气息。 一站立,一跪坐,四目相对,季承宁爱怜地拂过他的脸,“阿杳,你怎么化成这个样子?” 崔杳忽地有些惊慌,三分真心,七分作伪,惊慌地问:“不好看吗?” 说着,赶紧扯出袖中的丝帕,似当真被情郎嫌弃了,他又委屈又无措似地,抬手欲擦拭。 却被一把按住手腕。 崔杳猛地抬眼。 浅淡的眼眸中阴暗狞丽的光一闪而逝。 冷。 这是季承宁接触到崔杳肌肤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怎么会有活人冰成这样。 掌心的温度被迅速汲取。 崔杳却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很快就会变作一般温度,一个比方才冷些,一个比方才暖些。 真该是天生一对。 “阿杳,昧昧,”季承宁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于是显得更加缠绵动听,温热的吐息刮过面颊,换得对方眸光动颤,“你到底想做什么?” 随着季承宁的靠近。 崔杳身上的茉莉香拂面而来,不知道其中又兑了什么香粉,让这香气凉而尖锐,存在感十足地刺入鼻腔。 “我想……” 崔杳抬手。 季承宁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去,但见这只手指甲被修得圆润规整,骨节凸起,手指修长,苍白又锋利。 这只手在他面前一晃,温柔地滑过他的鼻尖。 那股茉莉香瞬间在肺部扩散。 “我想问,世子,喜欢这个香粉的味道吗?”崔杳轻轻柔柔地问。 不对! 季承宁悚然一惊。 可药效发作得飞快,不过吐息之间,身体已经发软。 他再站不住一个趔趄,向前倾倒。 手一把扶住桌案,“哗啦——” 将方才崔杳所用的妆分花油瓶尽数推倒在地。 声若玉鸣。 可发软的手支撑不住身体,身体摇晃,下一刻,被崔杳一把抱住。 手脚绵软无力,但意识并没有因此模糊。 季承宁倒在他怀中,崔杳呼吸都急促了,明明焦渴得要命,还要装正人君子。 他满心欢喜,双手捧起季承宁的脸,“好世子,你喜欢吗?” 季承宁舌头都快动弹不得,含含糊糊地说:“喜欢个……” 崔杳只听得见他说喜欢,于是那股浓烈的香就迅速地将他彻底笼罩。 阴影爬上他的身体。 如蜘蛛,布下天罗地网,终于一口咬住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猎物。 心满意足。 而季承宁也真如被毒素侵蚀的猎物那样,身体绵软动弹不得,理智却尚在,甚至比平时更为敏感,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被打开,噬咬、吞吃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明明是世子先说喜欢我。” 手指刮过季承宁的面庞。 崔杳的声音近乎哀怨,尾音却蓦然转厉,有若怨鬼低语。 诡魅夜夜入梦。 胆大妄为的小郎君非但不怕,却拉着那鬼,明眸含情,唇瓣微启,道,喜欢他。 最喜欢他。 一字一句,他早知道当不得真,却还是,愚蠢地每一句都相信。 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亦,不愿清醒。 而后又垂头,贪婪地汲取着季承宁。 呼吸相投,相濡以沫。 怎么会不够,明明是这样肮脏下作的事情,可怎么放在季承宁身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够? 待分开,季承宁依旧被迫张着嘴,内里湿红,乖乖露出舌尖,看得崔杳眸光愈发暗。 他亲昵不过地托住季承宁的下颌,轻轻合拢,却还恶趣味地擦出点黏。 留下道透明的湿痕。 季承宁无言。 倒不是说不出话,而是他一句话说的太艰难,还不如省着点力气,浪费在骂崔杳上没必要,更何况——他又不是不喜欢和崔杳腻歪。 还是今日这样的,盛装美人。 季承宁头次知道色令智昏四个字怎么写。 后颈已不是酥麻,而是一种被虫蛇噬咬过的痛痒,一阵阵地往上涌。 亢奋得经脉都在疯狂地鼓胀收缩。 鬼扬起苍白失色的唇,垂下头,几乎要贴上季承宁的眼睛。 五官在彼此眼中放大,充盈。 微颤的睫毛蹭着崔杳的嘴唇。 他拂过季承宁的脸,喉中发出满足的喟叹,“莫要心急呀,”指尖划过季承宁的脸,太过冷硬,又太过轻柔,令季承宁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肉的错觉,“世子。” 指下的肌肤微微发颤。 不知是怒,还是惧。 可惊怒也好,怨怼也罢,只要这双眼睛还看着他,只看着他。 就好了。 即便如此安慰,但尖齿轻而易举地刺破口内的软肉,血腥气汨汨滚入喉中。 崔杳反倒安心。 是刀已落下的安心。 既然无论他做什么,世子都会厌恶他,那么,就意味着他,什么都能做。 长睫垂下,这个想法一处,刚刚还狂跳的心脏猛地停滞,绵长的痛苦和难言的快意一道袭来,两种截然矛盾的感觉逼得崔杳险些发疯。 季承宁看着他疯狂变换的脸色,心尖蓦地一颤。 这个满口谎言的,蠢货。 既然骗他,既然都做出这种事,又何必踌躇犹豫。 而比崔杳更蠢的是他,他竟然,默许了崔杳的行为。 思来想去,季承宁居然有点想笑。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一览,轻而易举地将季承宁抱起。 如果忽略方才他给自己下毒,崔杳的动作简直算得上小心翼翼。 不对,就是小心翼翼。 极轻柔,极缓慢地,将他放在床榻上。 好像,他抱着的不是一个大男人,而是一捧马上就要融化的雪。 崔杳定定看了几秒躺在床上的季承宁,伸手,不知在床边按了什么,只听“嘎吱”一声。 床尾竟露出来一个暗格。 由于就在季承宁面前,他不想看都不行。 掀开眼皮,扫过暗格上的东西,季承宁满面愕然。 那是,那是,暗格上摆着一排由暖玉雕琢的玩意,还被崔杳极其规整地按从小到大排列,季承宁睁大了双眼,分明是,分明是——崔杳从哪弄来的这么多这玩意! 饶是小侯爷脸皮厚,此刻都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薄红。 崔杳的表情居然流露出了几分赧然。 你自己弄来的,你害羞什么?!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 “世子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许诺我一样东西,无论是什么,你都会给我。” 崔杳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响起。 季承宁身体一僵。 “属下必不辜负世子的期许,定要想个明白才行,还望真到了属下向世子讨要那日,世子千万不要吝于割爱啊。” 他猛地想起崔杳当时说的话,可奇怪的是,他回忆不起崔杳的表情。 是温和,还是,竭力隐藏的? “现在,”低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法,那双剔透的眼眸陡然在季承宁眼前放大,眼眸亮得惊人,狰狞如兽类,“属下来问您讨了。” 下一刻,窒息席卷全身。 如被缚手脚溺于水中。 凶蛮、狠厉,又,令他上瘾。 恰如他和钟昧的每一次亲昵,都是这样,像是两只困兽在争斗。 一点冰冷划过脖颈。 季承宁猛地从那迷蒙的感觉中回神,他眼珠一转,见那玩意是玉质的,细细长长,比寻常银针粗不了多少,头部磨得很圆润。 季承宁虽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是此刻崔杳能拿出来的东西,绝不是要给他逢衣服。 见他表情变化,崔杳微微一笑,他一手按住季承宁的按住身体。 掌下的身体修长紧致,有力,美好的肌肉起伏隆起,每一处都漂亮矫健的惊人,尤其是大腿,蕴含着能绞断人颈骨的力量,此刻,却只能…… 只看着,就让他眼眶发烫。 “乖,”这根细长的玉针下滑,不知要深入哪里,崔杳轻声细语,“不疼的。” “你只是,要受一点教训。” 敢于,离开他的教训。 季承宁福至心灵,头皮轰然炸开。 等等等等等——崔杳哪学来的这种法子! 小侯爷还没这个准备,精神和身体上都没有,张嘴,声音艰涩而缓慢,“你不想问问,我和谁,成亲吗?” 崔杳的眼睛瞬间通红,恨声道:“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目光阴鸷,又狂热。 喉结拼命地滚动,好像在克制,将季承宁吞吃得一干二净的欲望。 季承宁却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与自己方才一直在回避的视线相对,崔杳一怔。 不是厌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可奈何,啼笑皆非的纵容。 他怎么会在季承宁眼中看到纵容? 季承宁不该震怒,不该恐惧,不该威胁他,若不放自己走,改日一定将他碎尸万段吗? 为什么,会那样笑着看他? “和……” 季承宁的声音响起。 崔杳该堵住他的嘴,让他住口。 可他如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季承宁唇瓣开阖,道:“和你。” 崔杳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和我? 和我?! 世子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我做了那样的事情他怎么还会和我成婚更何况我身份不明来历成迷世子一定是在骗我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可万一真的呢…… 崔杳头晕目眩。 本性的冷硬强势只因为两个字就神魂颠倒,心荡神迷了。 连梦,他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以至于惊闻此言怔怔地呆在原地。 呼吸都停滞。 季承宁看崔杳大喜大悲大悲又大喜的表情甚至很紧张——要是崔杳真昏过去,他喊人来救,他俩的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下一刻,崔杳就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冰冷。 他的温热。 紧紧地合在一处,休戚与共。 季承宁悬着的心刚要放下。 却见,崔杳攥着他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洁白的面颊瞬间起了一道道鲜红的凸起,崔杳毫不收力,打得自己头都偏了下。 季承宁:“???” 季承宁:“!” 手掌火辣辣的疼,小侯爷怒极反笑,“和我成亲,你就如此不高兴吗?” “疼的。” 不是梦。 崔杳嘟嘟囔囔,再看向季承宁时,神情居然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好像刚才咄咄逼人,鬼气森森的不是他,他伏下身,贴住季承宁的面颊。 小侯爷还想冷笑几句你不是不信,不是想强取豪夺,不是想囚禁本侯吗,崔杳你真是长本事了!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 “滴答。” 他不可置信,猛地抬头。 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可冰凉的液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在他脸上流淌。 “承宁。”崔杳握住他的手,嗓音异常的哑,他拿红肿的侧脸去贴季承宁的掌心,“再打一下。”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梦都是反的,你来杀我…… 季承宁被崔杳半是亲密,半是诡异的动作蹭得头皮发麻。 吃力地抬起手指,擦磨过崔杳的脸。 蹭得满指湿漉漉。 “做什么。” 季承宁无奈。 崔杳睫毛剧烈地颤抖,蹭得他手指一阵阵地痒。 手用不上力,软绵绵地滑落,崔杳就垂头,将脸柔顺地贴在他颈窝里。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季承宁就是滔天的怒气此刻都熄灭了大半,目光直愣愣地等着上方。 他被崔杳下药了,还被崔杳想用那个什么鬼玩意“惩罚”,怎么到最后哭得楚楚可怜的还是崔杳? “哎。” 季承宁出声。 崔杳一动不动。 季承宁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生了个小冷泉似的,汨汨地向外淌眼泪,不仅濡湿了肌肤,连领口都被崔杳哭湿了一圈,湿哒哒地贴在脖颈,不止身上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阿杳?” 怀中的身体动了下。 季承宁心里半酸软半无奈,“你先,”发软的舌尖渐渐有力,可见崔杳下药的计量不大,“你先别哭了。” 崔杳在他颈窝里闷闷地吭了声。 听不出是哭是笑,但是异常的哑,好似拿砂砾磨过。 肌肤被眼泪氤氲的又湿又痒,偏生想瘙还瘙不到,季承宁心一横,“你再不起来,本侯就不同你成亲了。” 颈窝里的脑袋顿住。 稍稍抬头。 季承宁余光先瞥见了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从眼眶一路红到了眼尾,长睫上泪珠莹莹,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季承宁心口咣当颤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他毛病又犯了。 既贪色,又恶劣,见崔杳难得乖巧,小侯爷兴致上来了,弯起唇,“陛下可说了要给本侯赐婚,你再哭下去,明日本侯就去面圣,说本侯后悔了,陛下还是随便给臣指一门婚……唔!” 话音未落,他就被崔杳利落地翻了个面。 和摆弄砧板上的活鱼一般,干脆利落,用力不小,就透出一股子狠劲,煞气十足。 颈窝里的泪珠还没干,方才还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此刻却狠厉地压着他的后颈。 细长的指在裸露在外的后颈上爬行,季承宁后背一紧,只觉这分斤拨两的敲法像是蜘蛛上身,沿着凸起的骨节游走。 另一只手则压在他小腹上,手臂用力,将他整个搂进自己怀里。 湿冷的唇齿贴上他的颈。 崔杳声音依旧温柔,却让季承宁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你怎么就学不会听话呢?” 季承宁闷闷地笑。 笑声还未停,崔杳已张了口,一口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后颈。 力道刻意收着,但尖牙磨着薄薄的皮肉,威胁性十足,湿冷的气息氤氲,跟被头狼叼住脖子也差不了多少。 季承宁被咬得浑身一颤。 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被人咬着,就算没多疼,也忍不住警惕。 心口砰砰跳得厉害。 “听话?” 季承宁扬唇,漂亮的桃花眼也飞扬,“这话是从哪来的,是你巴巴地请我来,为了讨我欢心,精心理妆,不惜做女子态,阿杳,你怎能叫我听话呢,该好好听夫婿话的人是你,不若,改日我就将休了,另娶……嘶,别咬!” 崔杳却不理。 方才满心狂喜和不可置信,又被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撩起了妒火。 好像真看见小侯爷另娶他人,不光是娶了他人,还额外纳了三四房小妾——季承宁怎么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就算他不想,也有人不顾身份上赶着投怀送抱! 叫他怎么不怨。 目光冷森森的,下面却压抑着狂热。 真恨不得将季承宁就这样一口吞了,连骨头渣滓都嚼碎,咽得一干二净。 印子一个一个地往下落。 呼吸愈发急。 咬得浅的,不过是圆圆的红痕,咬得深的,已能见到隐隐有血丝渗出。 季承宁白,腰背又秀直挺立,这样看着,有如修竹玉树,既富力量感,又,相当不可攀折。 而他…… 在肆无忌惮地,弄脏季承宁。 肩胛骨颤颤。 崔杳爱怜地将手指贴上去,又觉得不够,下颌点在腰背上,猩红的舌尖微吐,蛇喜热,于是,理所应当地在最温暖的地方游弋,含含糊糊,“疼不疼?” 季承宁被他气笑了。 “你试试疼不疼?” 末了,话音忽地有些迟滞,微微地喘了口气。 他受得住疼,却捱不住这种,这种对待。 “阿杳……” 声音泛着喑哑。 崔杳动作一顿,“嗯?” 季承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我想看着你的脸。” 搂住他腰肢的手一顿,似乎得了长生不死万年富贵的神旨颤得厉害,下一刻,紧紧地搂着他,肩胛骨和胸口一撞,抱得人生疼。 季承宁都快喘不上气了,“阿杳?崔杳!你发什么疯?” 再度转过来时,迎接他的不是崔杳的目光,而是一连串吻。 连绵不断,轻,却郑重。 季承宁方才被崔杳哭了一脖子眼泪,现下生怕再被他亲一脸口水,忙仰头,“阿杳。” 怎么,他是什么吃了能长生不老的灵肉吗? 他看崔杳的目光垂涎欲滴得吓人! 刚要张嘴,又被衔住了嘴唇。 没有任何阻隔。 唇齿相依,亲密无间。 “世子,”崔杳的声音像呓语,抬眼时神色痴狂又惶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季承宁的脸,才挨到一点肌肤,被针刺了似地,一下拿开手,“承宁。” 他喃喃,“我是不是在做梦?” 看得季承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抱他。 崔杳又很小心,很茫然地笑了下,就是那种孑然半世,好梦方醒的人的笑容,他抱着季承宁,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做这样好的梦。” 小侯爷哪还顾得上斗气,长臂一揽,紧紧地抱住崔杳。 “你做梦,”他冷哼哼,“如何能梦到小侯爷这般风流倜傥,钟灵毓秀的人物。” 崔杳乖乖地点头。 如果忽略他唇角还黏着一点血的话,真的,非常有欺骗性。 情到深处,万般心绪皆在喉中,欲言不得言,只道得出一句,“承宁。” 似大梦初醒。 却得偿所愿。 季承宁抱着他。 温热的呼吸撒在崔杳的颈窝,他向来讨厌人触碰,奇怪的是,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只有,安心。 好像,只有在季承宁身边,才能印证自己还活着。 季承宁伸出手,长指插入崔杳的发间,一点一点地抚过。 焦渴依旧在,只不过,那种可怖的,想要毁掉一切的阴鸷和戾气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 红烛将将到底。 季承宁忽道:“我却梦见过你。” 崔杳轻轻地嗯了声,示意他在听。 “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前一夜,我梦见你是个刺客,想要杀我。”季承宁蹙眉,那个梦中,皇宫还出事了。 难怪。 难怪世子第一次见他的神情就那么古怪,又是惊艳,又带了几分惧怕。 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崔杳闻言,自然地从腰间拿出一样东西,送到季承宁手中。 季承宁:“啊?” 摸了一下,通体长而冰冷,是,匕首? 崔杳给他这玩意干嘛? 崔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循循善诱,“梦都是反的,你来杀我吧。” 季承宁一把把这鬼东西丢了出去。 “咣当!” 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季承宁已经放弃了追问崔杳到底有没有病的问题,虽然他觉得很大可能有,而且是治不好的那种,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他忽地生出了几分无奈。 夹杂着疼惜的无奈。 小侯爷身上的药力散得差不多,伸出手,捏抬起崔杳的脸。 四目相对。 他桃花眼中写满了不悦。 崔杳声音很轻,“世子?” 季承宁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说,你我天造地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的爱侣。” 崔杳闻言眸光一颤。 几乎是痴痴地看着他。 季承宁还沉浸在自己这句话说得柔情蜜意,令人神魂颠倒的得意中,冷不防被偷袭。 崔杳很好奇。 小侯爷的唇舌到底是什么做的,才能将这些叫他心旌摇曳的话信手拈来。 所以,他要尝尝。 …… 翌日。 二人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虽未做得那么过分,但也胡闹了半夜,醒来时日上三竿。 季承宁迷迷糊糊中摸到了崔杳。 先是摸到了崔杳的头发。 时下男女虽都留长发,但男子中散下来如崔杳这般长的也少见,头发格外的长,也格外浓密,乌发如云,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 头发还未完全干透,摸起来又凉又滑,季承宁耳下蓦地一红。 闹得太过分,连崔杳的头发都弄脏了,不得已又叫水沐浴,洗脸洗头。 头发的主人也如头发似地,搂着他的腰肢不愿意放手,“起得这样早?” 崔杳声音含含糊糊的。 按例,打了胜仗的将军,总有几日歇息的时候,季承宁又不去官署,起那么早做什么,更何况,崔杳半睁开眼,见着小侯爷连寝衣都没披,喉结滚了滚。 手臂收紧,将人抱得愈发近了。 季承宁实话实说,“我还有事。” 此言既出,二人都静默了下。 崔杳唰地抬眼。 他们两个从前不是没亲密过,但从未事后同床共枕一起过夜,这才一次,承宁就厌烦他了? 崔杳如遭五雷轰顶。 季承宁深觉此刻崔杳看他的表情和看始乱终弃见异思迁到手就不认人的纨绔子弟薄幸郎君差不多了,他立刻道:“正事,天大的正事。” 崔杳嗓音还有点哑,像是被什么硬物损伤了,“可要我陪着?” 季承宁思量几息,又缓缓摇头。 崔杳亦不勉强。 自己先起身,随意地批了外袍,另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裳。 手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季承宁的肩膀,示意他转身。 “你这为何会有我穿的衣服?” 季承宁被崔杳服侍得头皮发麻,说不出的怪异。 可能,怪异之处在于,旁人服侍他是因为食君之禄,而崔杳服侍他,是因为,自己愿意,目光还专注之至,一丝不苟。 手指灵巧且冰冷,不经意间刮过皮肤时总让季承宁头皮发麻。 崔杳闻言弯弯唇,“偷的。” 鉴于季承宁说要去做正事,他特意给小侯挑了件颜色深且不那么惹眼的衣裳,外罩浅灰外袍,袖口上绣着几支竹。 也是银灰的线,看不出是比起竹,更像是竹影。 分明是簇新的衣服。 季承宁失笑。 待全都料理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季承宁未用午膳,正要离开,崔杳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而后,又好像是爱惜衣裳似的。 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腕,一手耐性地抚平褶皱。 “世子。” 他抬眼。 季承宁忽地了然,仰面他唇上亲了一下。 第110章 一百一十章 急雨欲来。 离开崔杳处后,季承宁匆匆回府,一路策马狂奔,回府后不要通报,径直往季琳书房去。 “世子?”近卫赶忙拦住他,“二爷在里面看公文,属下先为您通报一声吧。” 季承宁扬唇,眼中却丁点笑意都无,“你通报后,二叔更要忙于公务了。” 重音加得极刻意。 书房内,季琳翻动卷轴的手一顿。 “唰啦。” 书页翻动,声响落进耳朵里,刮得人心头阵阵地颤。 在场诸清客简直不敢看季琳的表情。 季承宁大步上阶,扬声道:“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我在静候二叔,可惜,天公不作美,秋日是下不成大雪了,倒是阴云密布,或有场大雨,也好,亦能叫二叔看出我的诚心。” 说着,仰着头站在门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他二叔书房上挂着的戒得好在哪。 声音听不大清,但是细细碎碎地往内闯。 “大人。”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 季琳抬眼。 眸光凉且利。 那人打了个寒颤,忙道:“二爷,我看外面快要下雨了,小侯爷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若是淋了雨该如何是好,要是因此生病,二爷瞧着定然痛惜,还是请小侯爷进来吧。” 季琳还没开口。 站在窗边的季承宁已笑嘻嘻探过来半个头,“沈先生说什么呢,我就算在外面跪着淋雨,我二叔也不会心疼的,若是真心疼,何以我九死一生归来,还避而不见?” 竹帘垂落。 青年人的小半张脸在光影中模糊,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胡闹。”季琳冷冷道:“你还要再外面丢人多久。” 众清客见季琳松口,忙都要告辞。 毕竟,季琳和季承宁是亲叔侄,季琳对季承宁的娇纵宠爱人都看在眼里,岂能真对自己侄子动怒,但外人置喙可说不准了,城门之火,莫要殃及池鱼的好。 一时间人鱼贯而出。 季承宁大步入内,自己顺手关了门。 “二叔。”季承宁大步走进,一撩衣袍,单膝跪到季琳面前,一双桃花眼笑得都弯起来,“您躲我呢?” 青年将军半跪着,比他还要高一些。 浓郁的暗影投下,恰好撒在季琳眼中。 季琳有一瞬失神,似在惊觉季承宁身量居然那么高了。 青年人腰背挺得极直,威势十足,即便没有刻意张扬,都显得咄咄逼人。 季琳静静地看着他。 季承宁任由季琳看,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抓住季琳的手。 季琳呼吸一滞,“作甚?”他想要拿开手,却被季承宁紧紧抓住。 非但不松手,反而越握越紧,抓住了季琳的手,强迫对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额头。 “阿菟,你疯了不成?”想挣脱,却在接触到季承宁的肌肤时猛地顿住。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主人显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克制,用力太过,连骨头都发出嘎吱嘎吱声。 这双手紧绷至极,但被季承宁牵引着下滑时反而缓缓放松。 他能感受到季承宁的睫毛刮过自己的掌心。 旋即是,独属于活人的呼吸暖融融地刺在肌肤上。 季琳深深闭眼。 似不忍看。 季承宁低声道:“二叔,我和我娘是不是长得很像?” 季琳悚然剧震,霍然睁眼看向季承宁。 他最恐惧,也最期望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既想要季承宁为母亲报仇雪恨,又想季承宁平安度过余生的两个截然矛盾的想法在脑海中碰撞,逼得季琳几要发疯。 承宁在看他。 阿琅在看他。 情绪在胸口激荡,疼得季琳连呼吸都在发抖。 颤抖的手指轻轻刮过季承宁颊边的碎发,“很像,”季琳听见自己声音低哑道:“你们,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眸光动颤。 一点湿润闪烁着。 季承宁还从未见过向来冷静无比的二叔这幅模样。 心口亦跟着发抖。 “可你们之前都说我像永宁侯,倘若我娘才是二叔的亲妹妹,倘若我娘就是永宁侯,那么宫中的贵妃娘娘是谁,究竟是皇帝强夺人妻,还是,还是他就是季琛?” 季琳的面色无比惨白。 天将降大雨,整个房间里浮动着阴冷的湿气。 季琳移开手,示意季承宁同他进内室。 季承宁眸光一跳。 他知道,那里供奉着一尊不似神佛,反而有如凡人的塑像。 季承宁亦步亦趋地跟上季琳。 季琳缓步走入内室。 他点燃了三根香,却给季承宁。 季承宁举香过头顶,下拜,深深叩首,“砰。”一下。 又一下。 额头碰上冰冷的地面。 “砰。” 而后起身,郑重其事地将香插上。 神像高高在上,在空灵缥缈的雾气中眉眼愈发朦胧了。 季承宁忽地发现这尊神像很眼熟,不,是,无比眼熟。 他猛地回头看向季琳。 季琳却仰头,他好像没感受到季承宁的目光似的,缓缓开口。 在神像无悲无喜的注视下,微微到来。 其实季琛和季琅的故事与萧定关说的大差不大。 季琅和季琛长得很像。 不对,应该说是一模一样。 季家的一双兄妹生得明艳,一双眼睛亮若随侯珠,鬓发鸦羽似的乌青,靡颜腻理,鼻梁又极秀挺,眉宇棱棱,锋利的骨相让他们两个看上去没那么妩媚。 无论谁见了季琅和季琛,都要赞一声好样貌。 这双子女长到十五岁时,容色绝艳得如同对并蒂生的芍药花,因此季夫人可惆怅了好久,愁季琅太英气,又愁季琛太秀气。 但季夫人很快就不惆怅了,因为随着二人年岁渐长,容貌相同反而是他俩身上最不起眼的毛病了。 虽是兄妹,可季琅和季琛偏偏爱做相同打扮,一般地着长裙、云肩、宫绦裙,腰悬组佩,耳尖悬着明珠,满头珠玉,唇要点红,眉要染翠。 季家的婢女早上唤小姐起床,见到季琅袅袅婷婷地走出去,也不说话,慢悠悠地往花园走,纤长高挑的影子在回廊处一旋身,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婢女对自家小姐诡异的举动早见怪不怪,捧着水盆往里间走。 正要拧帕子擦妆台,一抬头,不妨看见轻纱笼罩的妆台前跪坐着个夏装轻薄的女子,正慵懒地靠在软倚上,捻胭脂擦唇。 铜鉴清亮若水,清晰地映出那人秾丽无匹的美人面,唇瓣殷红,好似个刚吞吃完人心的狐鬼。 小,小姐? 婢女只觉一杆寒气从后背窜到脖颈,手中水盆砰地落下。 “咣当!” 但更多时候,季琅和季琛嫌女装太繁复,打扮起来再怎么迅速都要一两个时辰,便皆着男装。 窄袖短衣、麒麟带、皂靴,不施脂粉,发丝束得一丝不苟,男儿装扮偏要系耳环,一个戴左边,一个戴右边,明珠叮当作响,辨不出分别。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断了戒尺,季琛和季琅还不愿意改这种荒唐喜好后,季老大人和夫人干脆叹息着放弃了,反正,他们两个总会越长越大,到了成人时,少年人的雌雄莫辩不再,说不定便不如此打扮。 不过,做父母的显然过于乐观了。 二人不久后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从之后看算惊天动地,那就是救了被刺杀的三殿下周昀。 “所以,当时到底谁救了三殿下?” 这是后来季琛和季琅反复询问对方无数次的问题。 结果是兄妹两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 据周昀事后回忆,救他的少年人轻裘薄带,银冠玉面,端得是芝兰玉树美姿容,却回身是长剑如电,一击贯穿了贼人的咽喉。 热腾腾的血撒了周昀满脸。 他顾不得擦拭,只看着那人。 痴痴地看着对方。 那人居高临下地扔下一只帕子,策马而去,周昀甚至忘记了问那人名姓,后在宫宴上见到季琛,如见天人。 对此,季琛和季琅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季琛说自己从不随身带帕子,季琅则道若是救过周昀,以周昀年轻时的风姿貌美,她该有印象。 他们救过很多人,少年意气,看不惯天下不平事,于是携剑行侠仗义,要做万古第一风流。 于是后来果真功篆青史,位封列侯。 再后来,这个故事急转而下,长阳关外季琅受到了蛮人的算计,死无全尸,而季琛也被皇帝威胁回京——作为威胁季琛的筹码,除了季府上下百余口外,还有一个,不足两岁的稚童。 季承宁。 萧定关说的竟然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 季承宁只觉头晕目眩,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愤怒、震惊、失望、痛恨,重重情绪混杂,又被恨,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救命之恩、性情相投、之后为国立下赫赫之功,却敌百余里,季琛和季琅已经做到了身为人友、人臣,能做到的一切,竟然还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果! 血腥气从喉间疯狂上涌。 季承宁一把抓住季琳的手,“二叔,舅……二叔,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不问,你还想瞒我多久?!” 话到尾声已成哽咽。 季琳定定地看着他,“能瞒多久是多久,瞒到我死,瞒到这件事再也无人知晓。” 季承宁蓦然收口,他强忍着想合眼的冲动,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眼泪就会簌簌落下。 “二叔,对……” 不住二字还没说出口,季琳摆摆手,而后,又轻轻地按住季承宁的肩膀,“你长大了,阿菟,你娘要是知道,会很为你高兴的。” 就像我为你高兴一样。 季承宁猛地别过头。 季琳看得见,一滴晶莹顺着他眼眶滑落,又被他狠狠地擦去了。 片刻后,季琳才听到季承宁的声音响起,很低,很哑,“二叔,皇帝想让我成亲。” 季琳并不意外,“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有心上人,请陛下收回成命,若是陛下执意要赐婚,不若给我和我心中挚爱赐婚。”季承宁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季琳却道:“崔杳?” 季承宁愕然抬眼。 虽没问,但所有的情绪都已写在了眼中。 “崔杳刚到季府,你夜里就亲自过去送东西,我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季琳平静地解释。 季承宁不知该怎么说那个怪力乱神的梦,只得沉默。 季琳见季承宁神色还蔫蔫的,亦不打算将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全然告知。 早在崔杳刚到府上不满一月,季琳就派人将崔杳的身份查了个明白,其实没什么明显的疑点,但,作为经历过当今皇帝上位那场血腥宫变的人,季琳忍不住想起一个人,一个,早该葬身火海的人。 不过,出于某种私心,季琳并没有点破此事。 这样的人,不该离季承宁太近。 但出乎季琳意料的是,崔杳居然主动前来,季琳所有的质问崔杳承认得很自然。 季琳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就不怕,我将你扭送到官府,定你一个冒用照身贴之罪吗?” 崔杳恭敬垂首,“一切皆是我之过,二叔若想发落我,我自当束手伏诛。” 谁是你二叔? 季琳冷淡地想。 冷笑,“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和季府无关,不出事则已,倘出事,我不会保你,望你好自为之。” 季琳此言说得冷酷无情,其实,是一种让步。 如果出事了,一切当然和季府无关,可若没出事,崔杳亦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季府住下去。 无论他想做什么。 “只一样,我只阿菟这一个侄子,他心思纯善重情,你万勿接近他,否则,休怪我,不顾及叔侄之情了,义侄女。”季琳微微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多谢二叔教诲,”崔杳垂首,“我一定谨记在心。” 崔杳显然没做到,季琳面无表情地想,只是不知道他这个侄子是受其蛊惑了,还是……反之? “皇帝听完后,说了什么?”季琳缓声纹。 “陛下训斥我荒唐,但是并未再提赐婚之事。”季承宁顿了顿,“还说,我在战报上说崔杳有功,无论是出于崔杳之功,还是为了我,”季承宁说出这话,都觉得非常恶心荒唐,“他或会拔擢重用崔杳。” 季琳冷冷地笑了下。 季承宁忽地了然,“皇帝是想多一个辖制我的筹码,至于是我的妻子,还是旁的什么,对于皇帝而言都不重要。”他正色,“二叔,哪里又出事了?” “长阳关外诸夷部一直虎视眈眈,当年缇阑部世子被诛杀,而今他们共同推举的蛮王正是世子的亲弟弟。”季琳言简意赅。 一面是当年被单方面撕毁盟约的恨意,一面是对于中原沃野的垂涎,叫他们如何不时时刻刻地盯着长阳关? 季琳继续道:“先皇万年大兴刑狱,受诛杀的武将足有一百多人,其中虽真有贰心者,但大多数都是忠心耿耿的干将,今上继位时我朝还存着先皇末年杀武将的血腥气,纵外有忧患,一则,无人敢出头,二则,的确无人可用。” 于是,身为皇帝救命恩人,又是挚友的季琛、季琅理所应当地得到重用。 皇帝没有用错人。 可,他还是杀了他亲自提拔的永宁侯。 眼下,老将凋敝,后起之秀不过一个年轻将军,唯一一个真上过战场的只季承宁,青黄不接不过如此。 若想御外敌,则非要有能将,悍将。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季承宁没有说话。 内室的烟香太重,他撩开珠帘出去。 却见未关的窗子被吹得哗啦作响。 狂风大作。 急雨欲来。 110-120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好乖。 静立许久,季承宁方回神。 季琳看他浑浑噩噩地站直,面上没什么表情,也只是茫然无措,魂不在身似地朝自己见了个礼就要离开,季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阿菟你要去哪?” “我,我,”看着季琳苍白的脸色,我也不知道这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季承宁顿了顿,哑声道:“自回来后一直没回官署,我想去官署看看。” 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嗯。” 季承宁出门时犹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策马而去。 狂风大作,刮在脸上生疼。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恐怕不多时就要下雨了。 季承宁神智空茫,一路上不知自己往哪走,勒马急急停下时,忽地见眼前出现一扇黑漆大门,门两边的灯笼在狂风中疯狂摇晃。 “哗啦,哗啦!” 是…… 季承宁茫然地眨了下眼。 “嘎吱——” 门开了。 本是极暗的门内忽地溢出一抹亮色。 其实算不得多么耀眼,那人还是照常穿着件浅灰衣袍,只此刻天地昏茫,四下同暗,唯有他看过来,季承宁心头针刺似的地一凛,神魂瞬间回神。 狂风大作,氤氲了半日的大雨终于落下。 暴雨倾盆。 崔杳见他还傻愣愣地坐在马上,忙接过门房递来的伞,越过雨幕,快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后者眉心轻颤了下,接过他的手,随之下马。 崔杳拧着眉。 方才见到季承宁的喜悦被小侯爷呆呆愣愣的反应冲散了大半。 承宁,出什么事了? 崔杳把伞把塞进季承宁手中。 季承宁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崔杳既递来了,他便接住。 “这样的天气你回来做什么?”崔杳忙解下披风,一抖楼,将季承宁整个裹住。 掌心往季承宁脸上一摸,但觉满手冰冷,他眉头蹙得更紧。 半搂半抱地把季承宁往卧房引。 如幕的大雨下得庭院内都冒了层白烟。 崔杳搂着他的肩,轻声抱怨,“世子去办什么事了,主人家下雨天竟也不留客?旁的也就算了,眼见着天将下雨,连把伞都不知给你拿吗?” 季承宁盯着崔杳。 表妹比往日唠叨了不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却听得不怎么清楚,朦朦胧胧的,如隔云雾,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季承宁目不错珠地盯着崔杳看,忽地露出一抹笑。 “因为,”他声音又轻又哑,自己说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我等阿杳来接我呢。” 崔杳心尖蓦地一颤。 强忍着别过头的欲望,耳尖已悄然红了。 他暗骂自己被季承宁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打发过去,勉强拾起理智不依不饶,“我若是不接你呢?” 季承宁好不解,“那阿杳,候在门口是在做什么?” 崔杳深吸一口气,半晌,冷冷哼笑,秀丽的眉眼抬起,“等个春宵一夜后就抽身走人的没良心的。” 季承宁歪头,“我没有。” 几缕发丝被雨水黏在了他唇角,蛛丝似的,不知为何,叫崔杳看出了十分可怜可爱。 小指痉挛了下,扣住季承宁肩膀的手愈发用力,将人带进卧房。 崔杳并不畏寒,他体温较寻常人低些,极不喜热,故而卧房整日凉得雪窟一般,季承宁乍入其中,不期竟感到了满面暖意,如同春日。 房内燃着茉莉香片,将炭气驱散得一干二净。 他冻得发麻的躯体渐渐恢复知觉。 崔杳自然地去解他的衣裳。 手指灵巧地褪去披风,内里衣衫沾了水,黏在肌肤上,脱得不那么容易。 落在崔杳眼中,就和不慎跌入水池的猫儿差不多。 许是因为冷,季承宁双肩微微地颤,往日明亮粲然的眸子可怜巴巴地低垂。 崔杳哪还说得出旁的,一时又爱又怜又恼,只顾着给季承宁宽衣解带。 湿衣离体,发出“吧唧”一声。 崔杳手指停了停。 望了眼外面,虽是阴雨天,但总归是白日。 白日宣……他想什么呢! 欲叫季承宁自己脱衣,偏生小侯爷还和离魂了似的,只坐在塌上盯着他看。 恼人。 但又,崔杳只觉指尖阵阵地发烫,强忍着抚上季承宁面颊的欲望,好乖。 素日最桀骜不驯的小侯爷安安静静地任由他摆弄,要他抬手就乖乖抬手,要他仰头就顺从地仰头。 极顺从,极信赖的模样。 季承宁仰面,露出一截极漂亮紧绷的颈线,喉结微动,撞得崔杳指尖发痒。 好像,无论下一刻他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季承宁都会乖乖地照办似的。 崔杳心头半怜半忧,捧起小侯爷的脸,但见他眼眶发红,眼眸中氤氲着丝丝湿气。 不知道是被雨迷了眼睛,还是什么旁的缘故。 从季承宁出现在他面前,他就看出季承宁不对,失魂落魄的。 可小侯爷不提,他便不问。 季承宁目光缓缓转到他身上。 黝黑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崔杳鼻息蓦地一沉。 于是垂下头,动作幅度很轻地凑近。 季承宁先是觉察出一点湿润。 抬了眼,只见一点猩红近在咫尺。 竟是崔杳伸出舌尖,轻轻地舔舐去了他的眼泪。 “阿杳。”季承宁缓缓开口。 语气是平静的,长睫却巨颤,蹭得崔杳唇瓣愈发麻了。 崔杳声音轻柔,热气拂过季承宁的眼眶。 “我在呢。” 下一刻,玉像似的小侯爷终于动了,伸手,扣住崔杳的后颈,轻轻亲住了他的嘴唇。 崔杳一愣,心中忧虑更甚。 世子今日实在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可他依旧什么都不问,轻缓地咬了下季承宁的下唇,柔声道:“世子。” 手指插进季承宁的长发,安抚般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气息拂过唇瓣,痒,但更多的是,活着的实感。 季承宁看向崔杳,却听后者郑重其事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的。” 万死亦然。 …… 翌日。 季承宁依旧回原官署,崔杳自然要同去——昨日季承宁还一副怔然沉寂的模样,晚上虽好了些,但终究不放心。 轻吕卫官署内极热闹,一个没跟着他去的护卫笑嘻嘻道:“侯爷,下次再打仗,您一定得带上我,属下就算替骡马拉粮草都愿意。” “打仗这样的事还有想着下次?”季承宁被逗得又气又笑,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滚去值守。” 一帮人嘻嘻哈哈,方才说话的青年笑道:“属下也不是盼着打仗,主要是盼着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啊,侯爷您带着人进城后我回家就被老爷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训斥了一顿,话里话外都是怎么人家的好儿郎都能随着您出征,单我这个不成器的被留下了。” 他要去值守,还不忘凑到季承宁面前混个脸熟,“侯爷,属下去了哈,属下叫闻清霄,您千万别忘了,千万别。” 一个同僚笑道:“侯爷日理万机,哪能记住你?” “你别以为你往侯爷书房窗户里塞小名牌的事情我没看见,我那是不想点破你!” “你!” 众人笑做一片。 崔杳唇边笑容极清浅,见着季承宁也随意地笑了起来,方慢慢放心。 他起身去开窗。 昨日下了一场大雨。 今日天空湛蓝如洗,日光浮动。 比之轻吕卫官署内的轻松,御书房内的氛围就显得分外沉重。 此刻,御书房。 今日一早长阳关守将周清安八百里加急送的军报到了,极长的一封,一言蔽之便是道:夷部频频骚扰我边疆百姓,劫掠妇女,大肆搜刮民财、牲畜已有数年,民怨沸腾,近来更出大事,边陲重镇碎金城守将楚铭无能,夷部劫掠了楚铭亲随,而后挟持此人,乔装成其家人骗开城门,碎金城陷。 末了,信中道:“臣等竭尽全力,百战不退,然蛮夷狡诈,终无济于事,臣闻密探言城中百姓死伤过半,尸体无人收敛,财产粮食早被劫掠一空,凡我朝百姓无不痛呼朝廷派兵,罪臣伏请来援,罪臣自知镇守边关不利,来日太平,罪臣愿自尽以谢天下!” 这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阅了一圈。 整个御书房内气氛沉郁得无人敢抬头。 半晌,只听皇帝不辨喜怒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诸卿,有何见解?” 兵部尚书立刻道:“回陛下,蛮人扰我边疆不是一日两日,臣以为应当立刻派兵,收回碎金成,” 有人赞同道:“是,臣也认为应当派兵,不过……”顿了顿,颇有些踌躇。 若是胜,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是败,则必会让夷部看出此刻的魏朝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之后,滋扰愈盛,若是因此夷部动了南下的心,当如何是好? “尚书大人说得容易,大军一日动辄万金,若是派兵,去哪里找银子?” “不派兵,难道就任由夷部欺凌我朝百姓吗?”兵部尚书冷声问。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户部尚书温声劝道,“银钱之事都还好说,不知可派谁出去?” 此言既出,整个御书房都沉默了。 夷部滋扰边疆已不是一天两天,起先还是三五成群,抢些粮食牛羊马匹就跑,之后,也许是看出了朝廷宁可忍着,不肯将事情扩大成战端的态度,野心一天大过一日,愈发蹬鼻子上脸,而今,竟出了派兵占据碎金城的事! 历经过皇帝登基之初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心说,若是,永宁侯在就好了。 永宁侯在时,外邦臣服,莫说是劫掠,边境百姓多年不闻烽火。 有人轻声问了句,“李老将军如何?” 毕竟,永宁侯就是师从李将军啊。 “老将军已经快八十了,在家赋闲多年,如何能上战场?” 整个御书房内的气氛可谓愁云惨淡。 皇帝目光阴沉地扫过众人。 废物。 他心想,都是废物。 时值多事之秋,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皇帝眼前蓦地闪过那张脸,那张午夜梦回,令他又惊又念的脸。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将这个想法狠狠压下。 皇帝看向一直静默着的三位皇子,道:“老三,你说呢?” 目光瞬间都落在三皇子周琢脸上。 周琢从未上过战场,又不知兵,只得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以为向原之沉稳持重,可受此大任。” “三弟这话就不对了,此人难堪大用,四年前安州平叛,向原之非但不能守城,兵败竟然先跑了,留满城妇孺惨遭敌手,这样的人没杀他只能算陛下仁慈,哼,还要任用?”周琰冷笑,“你总不能因为此人是你的妻弟,你便如此公私不分吧!” 周琢强忍怒气,“二哥如此贬损向原之,想必是心中已有了更好的人选。” 周琰拱手,向皇帝道:“父皇,儿臣推举韩迁为主帅,此人是将门之后,为人持重稳妥,必能收回碎金城。” 话音未落,周琢已冷笑道:“韩迁平庸至极,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不过是靠其父的名声。” “那也好过个临战退却的小……” 皇帝忍无可忍,“都给朕闭嘴!” “砰!” 手掌砸在桌案早上,震得桌面上的东西一阵乱抖。 整个御书房瞬间安静。 两个皇子不情不愿地住口。 皇帝目光一扫,“太子。” 此言既出,周琰和周琢都有些不以为意,心道老四除了推荐季承宁还能推荐谁。 “回陛下,儿臣不知兵,”周彧道:“儿臣不知道谁可,但知道季承宁一定不可,陛下若要派兵,一定不可任用此人做主帅。” 嗯?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愕地看向周彧。 平日太子殿下和季小侯爷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今日怎么不推荐自己的人? 不过,与夷部作战比平叛还要凶险,有朝臣心说,太子殿下权衡利弊,未必会愿意季承宁去。 能收复失地大杀四方,固然赫赫之功,若不能,则是滔天大过。 皇帝眯起眼,“不可?” “回父皇,儿臣以为季承宁才得胜回京,志得意满,若此刻派他出兵,季承宁年轻气盛,极有可能轻敌,更何况蛮人狡猾,小侯爷与之并没有打过交道,且……”他顿了顿,“老侯爷葬身敌手,国仇家恨俱在,儿臣恐他会意气用事。” 周彧一条一条有条不紊地分析出来。 众臣都有些呆滞,而后猛地意识到,派季承宁去哪里不好,没有人会比这位小侯爷更好了! 所谓志得意满,意味着季承宁,及他手下带的兵士都士气正盛,都盼着乘胜追击,虽说季承宁与夷部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是季承宁平叛之前难道上过战场吗,此前京中都说他是有辱家声的纨绔子弟,至于老侯爷葬身敌手,那——于大局而言更好了,这意味着季承宁定然与蛮人不共戴天,绝不会被收买。 周彧字字句句都说季承宁不好,可细细想来,分明是将世间最好的人选送上来了。 此刻,轻吕卫官署内。 季承宁忽地打了个喷嚏。 “我说你昨日就不该骑马过来,”崔杳道,语气却没有半分怪罪,他一边说着,将手放在季承宁的额头上,轻轻一贴。 季承宁嘀咕道:“没发热。”语毕,又笑嘻嘻地拉住崔杳的袖子,“好阿杳,你如今愈发粘牙了,天上下的是雨,又不是刀子,怎么做此小儿女态。” 崔杳挑眉。 季承宁抬手,在自己唇瓣的地方刮了一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可还没安静几秒,他好看的唇扬起,“更何况为了见阿杳,”凑过去,腻歪的很,“真下了刀子也要去。” 崔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甜言蜜语听季承宁说了不知多少回,每每听来,依旧有种心头狂跳的窒息感。 摸了摸他散下来的头发,长指一勾,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季承宁撑着下颌,认真道:“我近来总觉得有人在念叨我。” “嗯?”崔杳没听清。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到了书房门口,“小侯爷。” 季承宁忙坐直,一掸官服,“近来回话。” 吕仲上前,急急道:“小侯爷,宫里来人了,让您赶紧过去一趟!”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阿琅若泉下有知,想…… 季承宁和崔杳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若有所思。 “阿杳。” 崔杳回神。 季承宁晃了晃自己的袖子,崔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勾住了对方的衣袖,小侯爷笑道:“阿杳如此舍不得我,不若挂在我腰上算了。” 崔杳微微一笑,“我倒是想,”他亦随季承宁起身,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低一笑,“只怕承宁嫌弃我碍事。” 季承宁屈指,顺手往他唇间敲了一下,“这话说得没良心。” 他迈出门槛,想了想,又转过头,“我今日若是回来晚了,就别等我用晚膳了,嗯?” 崔杳垂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季承宁出去,却见一个面生的公公立在正厅,见到季承宁,先毕恭毕敬地见了礼,声音柔软,“小侯爷,快随奴婢入宫吧。” 季承宁略一颔首,二人皆骑马回宫,季承宁余光一瞥,但见此人一直跟在他旁侧,三步之外,不远不近。 “不知公公名姓?” “回小侯爷,奴婢姓徐。” “哦,”季承宁微微笑,“徐公公,今日却不见秦公公。” 徐公公垂首,“秦掌事另有要务。” 季承宁眸光微凛,再度往徐公公身上一看,对方还是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脸上似黏了层泥胎面具,他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转头。 一路无话。 至宫中,季承宁只觉今日的氛围格外不同,秋风瑟瑟,掠过甬道呼呼作响,他前前后后都跟着宫人,却连丁点说话声都不闻,唯有笃笃的脚步声和风声混杂在一处。 分外冷寂。 徐公公一路将他引到御书房,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对内道了句,“陛下,永宁侯世子到了。” 季承宁远远地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窗边,他快步上前,俯身见礼,“臣季承宁参见陛下。” “嘎吱——” 门又被关上。 最后一丝阳光在那人衣袍上华丽的龙纹上流转,灿灿生光,旋即,又在龙目处被猛地截断。 一切归于昏暗。 皇帝站在窗边不言不语。 季承宁也不急,自从被罚过一夜的跪,他对皇帝动辄让人跪着等就没什么忐忑不安了。 只不过,二叔的话又灌入耳中,“长阳关外诸夷部一直虎视眈眈,当年缇阑部世子被诛杀,而今……” 季承宁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抓到了一点游丝似的眉目。 过了许久,皇帝如梦初醒般地回神,他好像才看见季承宁,“承宁,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 皇帝语气里带着点亲密的抱怨,“你这孩子同你二叔学坏了,与朕愈发生疏,”他略一偏头,“赐座。” 立刻有宫人捧了软垫上前。 季承宁坐定。 只听皇帝继续道:“朕记得你第一次来御书房时还没桌案高,那么大的人儿,胆子却不小,见到旁人一概不理,只要朕抱。” 皇帝的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怅然。 季承宁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不期正与帝王四目相对。 后者竟真是满目怀念。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那股生吞了人肉似的反胃感又开始上涌,胃酸侵蚀着喉管,酸疼得厉害,他面色却不改,恭敬回答:“回陛下,臣昔日年幼无知,行止放肆,全仰赖陛下宽容,才有臣今日。” 皇帝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目光委顿了几秒。 说话愈发像季琳了,也愈发像,他登基后的……思绪被猛地截住,皇帝收敛了回忆之色,道:“把军报给小侯爷看看。” 宫人奉上军报,季承宁起身,双手接了。 他一目十行,迅速地扫过内容,越看表情越难看。 蛮夷安敢如此……! 看到最后,已是毫无表情。 他抬眼,素日含情脉脉的眼眸中一片肃杀,寒光凛冽,看得人心惊胆战。 又,欣慰。 欣慰的当然是皇帝。 他已经猜到了季承宁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只听军报唰地一声响,在那双修长用力,真正淤血拼斗,血战沙场过的手上不堪重负地绷直。 下一秒,季承宁单膝下拜,见了个郑重其事的军礼,拱手道:“请陛下任命臣为将,臣就算万死也必收复失地,驱散蛮夷,还边疆百姓一个安宁!” 掷地有声。 军报落在季承宁脚边,因为主人太过用力而被撕开了道下场的口子。 皇帝眼中的欣慰更甚,大步上前,一拍季承宁的肩膀,“好好好,朕就知道,只有你,只有你。” 只有季承宁,才能不求功成后的封赏,不畏兵败后的责难,势弱破竹,一往无前。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感受到掌下冷硬的触感,忽地有半秒晃神。 “这次出征除了中州军外还有沧州军供你调配,你可节制两州兵马,但有所用,朝廷定无不供给,你不用想其他,”皇帝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重重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朕只要你凯旋而归。” “是!” 皇帝看着季承宁的脸,少年人特有的青稚和秀弱几已看不出,季承宁五官还是秾艳美丽的,只不过,比起从前的雌雄莫辩,此刻更添十分凌厉,皇帝放柔了声音,“可惜,朕本欲在你加冠之后就让你袭爵,却不想,战火又起。” 季承宁紧绷的脸上这才流露出三分笑意,“待臣得胜归来,陛下为臣加冠也不迟。” “好好好!”帝王的掌心用力地压着季承宁的肩膀,“若能得胜归来,侯爵又算得了什么,朕封你做安国公!” 季承宁深深叩首,“臣必不辱使命。” “对了,”皇帝对眼下君臣其乐融融的氛围很是满意,继续道:“你的那个押粮官很好,朕仔细看了你送来的军报,此人立功不小,却不慕荣利,他淡泊名利,朕却不能有功不赏。” 季承宁心蓦地一沉。 然而他还保持着满目孺慕,“陛下的意思是?” “朕已经让秦悯去传旨,工部正缺一个侍郎,崔杳先前的官职是低了些,不过,他立下的功劳,倒配得上这越级拔擢的恩宠。” 此刻。 轻吕卫官署内。 秦悯已宣完了旨,满脸笑意地说:“崔大人,接旨吧。” 崔杳起身接旨,“谢陛下隆恩,臣感喟非常。” 秦悯悄然看了眼崔杳,心道,确实是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难怪小侯爷那么要高于顶的人都能为了他拒婚。 不过……秦悯心里咯噔一下,此人,怎么生得有些眼熟? 他没忍住细看了两眼,又实在想不出自己在何处见过崔杳,御前服侍的人,记忆力都远超旁人,奈何,无论秦悯怎么想,都想不出自己从前和崔杳有什么交集。 他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疑惑心说,难道是我年纪大了,眼睛也不济? 他笑,亲亲热热地同崔杳道:“越级晋升,如此荣耀除了朝中那几位尚书大人,就是崔大人您了,上一回有这样的事还是六年前呢。” 崔杳垂首,姿态是极恭敬驯服的,“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臣必,”他声音好听,一字一句的咬字都很清楚,“结草衔环,粉身碎骨以报之。” 秦悯笑,“既然大人已经接到了旨意,奴婢就先回了。” “我送公公。” “不必。不必。”秦悯好似和崔杳十分相熟,很为对方感到高兴一般,“大人留步。”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 秦悯回来复命,不料看见皇帝站在窗口,秋风呼啸,秦悯忙上前,好声气地笑问:“陛下,秋天的风多冷啊,您怎么站在窗边?” 又偏头,低声训斥:“好糊涂的奴婢,陛下在风口站着,都不知道给陛下披件衣裳?” 皇帝乏味地瞥了秦悯一眼,摆摆手。 秦悯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皇帝忽道:“秦悯,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秦悯动作一顿,仔仔细细地看着皇帝的脸,旋即露出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陛下春秋鼎盛,正值盛年,岂能称老。” 皇帝冷笑,“谄媚之言。” 秦悯扑通一下跪下,“回陛下,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就算有九条命都不敢欺瞒您,您是天子,天子万寿无疆。” 若放在从前,皇帝不痛不痒地申饬两句,此事便过去了。 然而,秦悯屏息凝神,听得帝王道:“朕却觉得,朕老了。” 秦悯一惊。 皇帝没有注意到秦悯发白的脸色,他看向窗外。 时值初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叶片边缘渐渐染霜。 “朕若是不老,怎么会无端端地想到以前的事情,”皇帝的视线落在那片已经开始发灰的叶子上,“朕看见季承宁,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他娘。” 陛下说谁,季季季,季琅吗? 秦悯如坠冰窟,他哪里敢出声,深深叩首,只盼着陛下回忆从前的兴致能赶快下去。 “阿琅初次建功立业时和他的年岁差不多,一般的眉眼,一般的倔。”皇帝轻声道。 也,一般地忠心耿耿。 可当年对他那般忠诚的季氏兄妹,到最后,怎么数年不肯回京,纵然回京,也如普通君臣一般,虚与委蛇呢? 皇帝眉眼中闪过一抹戾气,不冷不热地道:“你说,当年之事……” 他顿住,秦悯心跳如擂鼓,他自然知道这话是皇帝留给他接的,只觉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好似索命的闸刀。 他嘴里发苦,脑子转的飞快,义正词严:“都怪蛮人狡诈,致使陛下痛失爱将,如今又频频骚扰我地方,实在该死!” 皇帝收回视线。 是啊。 若非他们,阿琅不会死,阿琛也不会因此失去正大光明的身份,更不会为阿琅的死怨怼他,如果没有那群蛮夷,他和阿琅、阿琛还会是至交好友,一生一世也不曾改。 “阿琅的仇,朕安排给她儿子去报,”皇帝笑道:“阿琅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十分欣慰感激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 季承宁虽不知崔杳与皇帝有何过节,然表妹每每提起帝王时那种冷淡不屑,甚至,夹杂着厌恶的态度,令他不由得心惊。 季承宁匆匆回到官署,他大步进入书房,门被从身后嘎吱一声关上。 正在批阅公文的人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极温和的笑容,不等笑着说一句回来了,季承宁已到了他身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力气用得很重。 崔杳能感受到,这双手臂在颤抖。 于是他轻轻放下笔,手压在季承宁的手背上,偏头柔声道:“怎么了?” 下一刻,他听见季承宁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帝此举是想以你为筹码牵制我,是我连累你,阿杳。” 喉结滚得飞快,软骨擦磨。 季承宁几乎尝到了几分血腥味。 这种受制于人,为案板鱼肉的日子……手指忍不住收紧,嘎吱作响。 此言既出,房中寂静了几秒。 崔杳却蓦地一笑,他偏头,鼻尖与季承宁贴着鼻尖。 “我起先不过是个买来的小官,皇帝却给我越级晋升这样的高官厚禄,怎么是连累,况且,”他话音中带着几分亲昵的嗔怪,“就不能不看小侯爷的面子,而是皇帝看中了我的才学,非要用我?” 崔杳屈指,擦去季承宁额角的冷汗。 青筋都鼓起,他刻意在这块肌肤上多停留了几秒。 眼前的承宁,实在和往日太不同了。 面色是白的,唇瓣是白的,眼尾却泛着浅浅的红,青筋道道隆起,主人显然愤怒忧虑到了极致,却无能为力。 一时之间,两种截然相反的欲望矛盾得崔杳几乎要疯了。 既想弄坏他,看他崩溃,连哭都哭不出声。 又想好好爱护他,让他在自己怀中安然睡去。 崔杳最终还是低声道:“京中有我,你不必担心。” 他能感受到季承宁抱着他的手缓缓放松。 崔杳却压着他的手,不让他放开。 “这样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季承宁在崔杳耳畔低语,“你等我。” 崔杳心口蓦地一震。 他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无需言语,心绪自相通。 崔杳抱住季承宁,凑近低语,“好,我等世子,大胜而还。” …… 这次出发颇紧急,季承宁这几日除了确认皇帝任命的其他将官外,又确认了一番后勤,并毫不客气地把兖郡从来的新式火炮全部带上——毕竟,这一切在京中都用不到,与其放在府库生灰,还不如在他手中发挥作用。 又将天工部内的近千支火枪全部洗劫一空。 朝廷多年不打仗,天工部内虽还在研制新式火器,但多是拿来给皇帝赏人用的,譬如小侯爷那两把造型精美的火枪。 季承宁“拿”了人家库存的枪不算,竟然还啧啧感叹,“这么多年了,天工部的产量竟如此低下,深失本将军之望。” 用就算了,还挑三拣四。 天工部内随行的官员怒目而视。 不敢大怒,悄然瞪了他一眼。 天工部司长沈楹客客气气地说:“承惠,每支一百五十两银子。” 季承宁无语几秒,对沈楹这种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的行为表示反对:“你把你致仕后的养老钱都算进去了?”复又凑过去,腆着脸笑道:“我听说蛮人那有种极特别火枪,不大,射程却远,好像是从什么极西边来的,待我缴获了,第一批就送到天工部,让你拆开看看内里构造。” 沈楹薄薄的眼皮半掀,“小侯爷说的比唱的好听。” 季承宁笑,凑过去低声道:“我说着玩呢,沈司长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我计较的,”他双手合十,拜神一般,难得流露出几分乖巧,“眼下我除了沈司长还能指望谁。” 沈楹顿了顿。 他像是不想和季承宁对视,语气淡淡:“边疆形势不明,小侯爷,好好用天工部的枪。” 打场胜仗回来,方不算辜负。 季承宁岂会不知他言下之意,深深看了沈楹一眼,扬唇,声音拽得长长,“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 就在季承宁派人将天工部“洗劫”一空后,下属官员道:“司长,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 “说什么?你没看见季将军带着陛下的手令吗?既然陛下说了,但凡京中所有,皆尽季将军取之,我们又何必废那个事。”沈楹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袖,“你很想把奏折送上去看人家脸色?” 下属忙道:“是属下想差了。” 也是,目下各种奏折除了最重要的交给陛下看,哪个不是内司监浏览一遍批红了事,他们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 …… 五日后,京郊。 天高云淡,烈风阵阵。 周彧亲自来送行,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只是双眸极亮,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比之上次送行,这次氛围更加肃杀在场诸将士却远远没有上次那般忐忑紧张,而是,热血沸腾。 似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近在眼前。 他们看着高台上的身影,不知何时,对季承宁这个主帅的信任已经到了极致。 仿佛只要季承宁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季承宁接了周彧奉上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青年将军抽剑,直指苍穹,“出兵!” 乌黑的令旗如同游龙,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出兵!!” 众将士齐道,声震寰宇。 大军向沧州疾驰。 全速进军,不过半月便已进入沧州之境。 越往西北,气候越冷。 洛京还是初秋,叶子尚未落几片,沧州却已是北风呼啸,寒意刺骨。 大军进入长阳关,但并未入城,而是与驻扎在城郊的沧州军汇合。 此刻。 沧州军大营。 驻守在长阳关内的守将名唤周清安,正是周沐芳的父亲。 “周伯父!” 周清安正欲见军礼,被季承宁一把拉住。 “将军,这于礼不合。” 季承宁道:“在外,您是老将,在内,您是长辈,既非点将台点将,何必在意那些虚礼,”说着一笑,“要是被我二叔知道了周伯父给我见礼,非得说我太‘有规矩’了。” 他重音放在有规矩上。 周清安这才稍稍落意,看向季承宁,心中生出无尽感慨。 “伯父,沐芳呢?”季承宁道。 周清安回神,忙道:“快叫周沐芳进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亲兵去叫,周沐芳早守在议事厅外,听到他爹的声音,嗖地窜了进来。 季承宁看过去。 周沐芳高了不少,也黑了不少,他本身就不白净,在极西北这样的苦寒之地风吹日晒,人黑得发亮,一咧嘴两颗虎牙露着,像是一匹威风凛凛的狼。 “你居然真的来了!”周沐芳大声道。 四目相对,周沐芳噌地凑到季承宁面前。 他身上带着股砂砾和火药混合的味道,奇怪的是,季承宁并没有觉得反感,而是无比安心。 比闻着那些华贵的鲸骨香、龙涎香更觉安心。 周清安瞪了周沐芳。 季承宁也不客套,把周沐芳拉到自己面前。 他和周沐芳自小在一块,熟得和左右手似的,想什么就说什么,直接了当地问:“敢问两位我此次来带了一万五千中州军,甲胄与武器不缺,不过军马不足数,火枪更是十人也分不上一支,伯父,沐芳,我来之前听说沧州军有两万,不知可足数?” 毕竟沧州濒临诸夷部,遍地是草原,是最最不缺军马的地方。 他想着,有没有多余的军马匀出来。 “两万?”不等周清安开口,周沐芳已冷笑出声,“只有一万二三,”他晃了晃手指,“这还是算上前些时日受伤的、年老体弱的、病得起不来床的。” 沧州本是百战之地,兵士常年不足,莫说是年轻力壮的青壮年了,真到了无人可用的时候,连不足长枪高的孩子都要上战场,与别处不同,沧州是有女兵的,很有当年鸾仪遗风。 “但兵马粮饷还是按照两万人的从朝廷要。”季承宁眯起眼,他看过朝廷的粮饷开支。 他来之前是有地下官员贪污的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而后经过层层克扣,到我们手里不到一万人可用之数。”周沐芳叹气,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小侯爷,你接过的可不是个烫手山芋,而是个火炮炮弹,还是随时会爆炸的那种。” 说着面上流露出几分怅然。 周清安沉下脸,“周沐芳。” 季承宁却大笑,“未开战之前就做此小儿女态,周沐芳,你的意气哪去了?” “哈,”周沐芳冷嗤了声,面上的困顿之色一扫而空,“谁做小儿女态,我是忧心你,罢了罢了,你心中既然有数,我何必唠叨那些,只舍命陪君子,你要做什么,我必效命于前就是了!” 季承宁笑着看他一眼,“谁要你舍命,我要你活着立功。” 桃花眼斜乜,多情又似无情,水波潋滟,看得周沐芳心头一颤,幸好他晒黑了,看不出脸红,不然能被季承宁笑话到明年去。 他忍不住暗骂季承宁,也不知道他怎么长得,越长大越生得狐狸精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侯爷真生吞人心饮精气呢。 季承宁又道:“沧州军谁负责辎重,劳烦青睐,我还有话要问。” 周沐芳蹭地起身,“我去叫。” 他一阵风似地消失,不多时,先听得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跑进来的,还伴随着着一阵阵放开我,你疯了吗的怒斥,两个亲兵打开帐幕,却见周沐芳扛着个青灰色的东西进来。 那东西细细长长,还在不断挣扎。 季承宁定睛一看,那不是个人吗! 周沐芳利落地把人放下。 此人脸被气得发红,唇角的疤痕向下撇着,强忍着怒气面对主帅,对上季承宁的视线时却是一愣。 “季大人?”他声音都颤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几步。 之前的大刑让他的双腿坏了,现下走路还很艰难。 难怪是被周沐芳抗来的。 季承宁也怔然几息。 张毓怀? 此人岂不是舞弊案中带头围堵贡院的那个张毓怀! 张毓怀之前说要来沧州,的确是季承宁安排的,但没想到周氏父子会留他在军中。 周沐芳笑嘻嘻地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对季承宁道:“你安排的事儿,我什么时候没放在心上过?” 周清安则解释,“张先生行事极有法度,心思敏锐,我便留他在军中效力了。” 张毓怀如梦初醒,方才是脸红耳朵红,现下连眼眶都红了,纳头便要拜。 被周沐芳一把薅住了后颈。 季承宁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季承宁摆摆手,“张先生,时间紧迫,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且将沧州军的近况全部告诉我。” 张毓怀道:“是!” 他经年处理沧州军的后勤事务,记忆力又奇佳,将事务汇报得干脆利落,简单明了。 简言之,就是长阳关内的沧州军远远没有两万人,刨去受伤的、年老的,有一战之力的不过万人,兵器倒是不缺,沧州民风剽悍,家家户户都带刀带甲,若是放在十年前,兴许可以上战场,不过连年骚扰挣扎,城内几无可以参军的百姓。 沧州军的军马不多,火器只有先前缴获的那些。 季承宁原本以为中州军够穷的了,可相比较之下,中州军简直是富得流油,毕竟是名义上直属于皇帝的军马,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 “还有……” 季承宁抬眼,干巴巴地问:“还有?” 周清安叹气。 周沐芳则露出了一个你看我刚才说过什么的表情。 张毓怀一时语塞。 季承宁忙道:“你说你说。” “还有,沧州军粮草不足。”他声音中带着叹息。 一则,沧州连年打仗,朝廷本就觉得沧州是累赘,派发的粮草并不足数,且经过各级官员盘剥,到沧州军手中的能有十中二三就不错了,二则,沧州本地青壮年一批又一批地送上战场,连年轻力壮的女子都要在厮杀,家中除了老人,就是不大的孩子,地抛荒了,从附近百姓那获取粮草的可能性太小。 就算百姓们肯给,他们也不能收。 沧州冬日来得早,且极其苦寒,一旦下雪万物不生,这就是拿来保命的粮食。 季承宁若有所思。 他盯着沙盘。 沙盘上,碎金城的位置已被撒了一捧红砂。 夷部占据了碎金,但通过周清安的军报可知,城中的粮草已被消耗一空,蛮军还未撤出,看来有占据此地的打算,但军民无粮,若要长治,必须从外面运粮。 季承宁忽地抬眼,“几位,你们派出的探子有没有看到过,”他点点碎金城的位置,“有人往碎金城运粮?” 周沐芳和周清安对视,“没有。” 一个月了。 大军奔袭,所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因为运力无法满足。 “那,就在这几日了。”季承宁蓦地露出一个微笑。 没有粮食是吧。 对面有啊!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 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思索之色。 所谓夷部并非铁板一块,有野心南下的是东面诸部,统谓勒戎,其人口更多,战斗力更强,一直野心勃勃地盯着中原,如同饿狼垂涎着肥肉,现下蛮人共同的王就出自勒戎缇阑部,中原话谓名曰缇阑望月,而多滋扰抢劫,不敢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偶尔还和百姓们做生意的则是西面部族统称为朔迦。 朔迦虽不如勒戎强大,但其占据了一块极好的马场,盛产悍马,之前在洛京贵族众风靡一时的踏风驹就是产自朔迦。 不过,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 季承宁唇角忽地荡漾出抹极粲然的笑容,“张先生,我军可和朔迦有生意往来?” 张毓怀闻言面露尴尬之色,周沐芳怕他秋后算账,忙接口,“小侯爷您知道的,中原各地少马场,朝廷更是不管沧州军,骑兵十个人都凑不出一匹马来,”他嘿嘿一笑,“所以就偶尔同朔迦互通有无。”头狼一般英武矫健的青年驯服地垂下头,却抬起一双狭长的眼,笑嘻嘻地问:“侯爷您要秋后算账啊?” 季承宁亦笑,“你且等着我与你秋后算账呢,小周将军。” 周沐芳顿时放心,抬手在嘴唇上一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毓怀愈发茫然了,“将军?” 季承宁不解释缘故,只笑问:“敢问张先生,目下换一匹战马需要多少粮食?” 张毓怀不明所以,道:“冬日将至,蛮族各部正是缺粮的时候,倘若换寻常战马,十五石足以。” “这样啊。”季承宁颔首,他拖长了调子,忽地朝张毓怀一笑,看得张毓怀忽生出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位小侯爷当时威胁他说不招就让他熬一遍轻吕卫内的酷刑时就这幅表情! “张先生,”小侯爷笑容愈发粲然了,“你差人联络萨兀的使者,就说,我们需要三百匹马。” 张毓怀吃了一惊,立刻反对道:“大人不可。” 连周沐芳和周清安脸上都浮现出抹不赞同。 “为何?” “回将军,将军有所不知,我们与朔迦交易都是以中原客商的名义,每次不过几十匹马,三百匹战马于军队而言虽不多,但绝不会是寻常客商会买的数目。” 且不说寻常客商怎么在沧州军的眼皮子底下运送出那么多粮食,三百匹战马,如何运到中原,有什么用?这三百匹战马再配上甲胄兵器,武装一只小军队都足够了! 张毓怀继续道:“此举定然会引起朔迦诸部的怀疑,说不定会让蛮部提前知道我们的计划。” 季承宁闻言一笑,“谁说我们是寻常的客商了?” 烛火摇曳,洒落在季承宁的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诡魅的、妖异的俊美。 张毓怀一怔。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敢看季承宁的眼睛。 周沐芳和季承宁一块长大,深知此人看着是个如玉郎君的模样,实则满肚子坏水。 “我们啊,”季承宁摆弄着沙盘上的木雕,那是一匹极其精致圆润的小红马,修长的指划过马圆滚滚的颈,“可是京中那位大人的亲信呢。” 张毓怀愈加茫然,“哪位大人?” 周清安却听懂了,深深地望向季承宁,”那要看,蛮部以为,我们隶属于哪位大人了。” …… 半日后,萨兀部内。 因边疆战事紧急,朔迦也在缇阑望月的要求下的将营地向东扩。 时值秋末,越往和中原交接的地方,土地越荒芜,连年征战,满地焦土,几乎寸草不生。 本来秋天放牧就难,羊还爱刨根吃草,荒原连片,十几里不见丁点绿色,草料吃一日少一日,偏缇阑望月那个混账还要他们向东驻扎,缇阑望月倒是可以朝下面的部族要粮要牛羊,他们呢? 萨兀部小王爷萨兀兰赫越想起此事越不忿,他皱着眉,漫不经心地听着属下苏乌阿汇报。 平日里还算顺眼的下属此刻喋喋不休的让他心烦。 “咔。” 酒杯被轻轻搁在手边。 萨兀兰赫猛地抬眼,奉酒的女奴一惊,仓皇下拜。 萨兀兰赫捏起女奴的脸,白皙的脸蛋在粗粝的手指碾压下迅速变红、泛紫,后者强忍着痛呼,一双漂亮的眼中蓄满了泪光。 “换三百匹马,”萨兀兰赫阴测测道,深蓝色的眼眸在烛火下冷光摇曳,他松手,烦躁地往前一推,那女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跪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算不上大数,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来烦我?” “咣当!” 长腿不耐烦地一踢,踹得整个桌案剧烈地摇晃了下,案上的杯盘噼里啪啦地相撞。 整个大帐中噤若寒蝉。 苏乌阿暗道不好。 因着大王爷近来日日在王帐内议事,小王爷心中不快,耐性比平日更不如了。 萨兀兰赫愈发不耐,扯过女奴纤细的手腕,一把将人压在大腿上。 女奴坐在他怀中,软弱无骨的手搭在他的胸口,颤声抚慰,“王爷。” 苏乌阿扑通一声跪倒,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奉上,“若只是三百匹马,属下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因此叨扰王爷,但属下见那伙人队伍排列极有法度,令行禁止,想来不可能是寻常的中原客商,这是属下趁那人不备偷来的。” 萨兀兰赫皱眉,立刻有一个奴仆上前,扯过信,膝行送到他面前。 萨兀兰赫抖搂开信纸,眉头皱得更紧,一脚踹到了跪在他身边的奴仆身上,“这玩意上通篇都是中原话,苏乌阿,你是在嘲讽本殿下吗!” 奴仆闷哼一声。 苏乌阿忙上前,“王爷请看,”他小心翼翼地点着信纸的一角,“这上面有纹样是中原的龙纹,属下虽然不懂中原字,但知道这东西一定来头不小。” 萨兀兰赫拧眉,“叫个懂中原话的来。” 帐内的奴隶如获大赦,忙跑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白面长须,虽一身蛮族窄衣短打,头戴羊毛毡帽,却依旧遮不住身上那股书卷气。 “张先生,”萨仁兰赫对眼前的男子明显客气了不少,锋利的眉眼间依旧强压着怒火,“你看看,这封信上写了什么。” 张先生毕恭毕敬道:“是。” 张先生看得极谨慎,但又相当迅速,不多时,就以蛮语流畅地翻译出了信中内容。 大概就是你之前运的良马殿下很满意,但殿下还需两千匹马,此事一定要从速,朔迦有良马,可若是数量不足,就伪装身份从勒戎换马,大人为此准备了三万石粮食,若换得足量的马匹,按从前路线运抵璋州。 另,尽可寻甲胄,如找不到甲胄,熟铁亦可,依旧从老路线运抵璋州。 萨兀兰赫一下坐直,神情也认真了起来。 那群所谓的中原客商已经从他们手中换了三百匹马,还要两千匹,又要寻找甲胄,摆明了是要武装骑兵,能供养的起两千多骑兵的是什么地方,无非是军队罢了! 沧州军? 不,不可能。 一则沧州军没有那么多粮食,作为多年的老对手,萨兀兰赫当然知道中原朝廷有多么不在乎沧州军,名为正规军,实则穷得叮当响。 更何况就算有,沧州军也不敢拿三万粮草和他们换,此举与养虎为患无异,周清安那个老东西还没愚到这个份上。 既然军马,又要甲胄,萨兀兰赫沉思,脑中忽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苏乌阿惊声道:“这个所谓的大人想谋反!” “嘎吱。” 信笺在萨兀兰赫的手中嘎吱作响,“谋反?那不是好事吗?” 依萨兀兰赫看,此人极有可能是中原的一位王子,他早就听说中原那个皇帝生了好几个不省心的儿子,一时还被他父王当做笑谈,萨兀兰赫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一抹狰狞之色,父王也是说得好听,不还是让萨兀真那个女奴生的贱种掺和军政要务吗,甚至冷落了他这个正妻所生的儿子。 但无论是不是皇子谋反,只要有人存了贰心,中原只会愈发胡乱,与他们而言真是天大的好事,萨兀兰赫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说:“我听闻中原的皇帝昏聩,年老的狮子被年轻的狮子咬开喉咙,是上天允许的。” 帐内众人一惊,皆低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萨兀兰赫冷笑了一声。 他死死地盯着信纸,虽不认识上面的字,却只觉上面的黑点点成了千万斤的粮食。 三万石粮食,足够五万人的大军吃上一个月了! 萨兀兰赫在心底盘算着,面上掠过一抹浓浓的兴奋。 因为缇阑望月的步步紧逼,朔迦各部内也在备战——既要提防沧州军,也要提防勒戎诸部那群六亲不认的疯子突然发难。 毕竟,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尊,绵羊被狼吞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虽也有强大的勇士,但是冬天要来了,粮草还不足,父王已经为这事头疼许久了。 倘若能解决此事,父亲定会高看他一眼,不,不,倘若能拿到那些粮草,他外祖手上的那些兵马定然会听命他的,他外祖父早就想为他保驾护航,只是苦于他在军中没有影响福利,这件事要是做成了,谁还敢说他萨兀兰赫是个只知道喝酒玩女人在奴隶身上撒气的废物? 萨兀兰赫越想越兴奋。 两千匹马嘛,他没有,但是可以暂借。 至于还与不还,给与不给,到了那时候,不全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你做的很好。”萨兀兰赫的声音都沙哑了,他满意地看着苏乌阿,“若事成,我重重有赏。”—— 作者有话说:去精卫换了药,这几天处于昏睡不醒的状态,正在调整中,久等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唯念卿而已。 深夜,季承宁那边才散帐。 季承宁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去,语气颇歉然,“一时忘了时辰,还望诸位不要怪罪。” 周清安看季承宁的眼神热络得就和看永宁侯再世似的,满心都是生子当如是,哪里会怪罪,离开时还颇恋恋不舍,“将军哪里的话,为国事,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说着,看了眼周沐芳。 小周将军摸了摸鼻子,快速拉着张毓怀闪人。 几人常夜里行军打仗,就连张毓怀也是深更半夜算账晚睡的人,故而出了军帐还神采奕奕。 周沐芳见他总往自己瞟,猛地一拍张毓怀的肩,吓得后者一颤,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周沐芳也不恼,笑嘻嘻地问:“看我做什么,有话直说呗。” 张毓怀沉思几息,“将军之谋非我等所能企及,”他斟酌着言语,又被周沐芳用力拍了一把,方直言,“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为何非得是萨兀兰赫。” 毕竟这位萨兀部的小王爷是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反复无常,还喜欢虐打努力,在一切强者为尊的蛮部内的名声都一般。 萨兀大君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但他还有好几个成年参政的儿子,尤其是大王爷萨兀真,据说其有其父之风,在萨兀部内极有人望,征调马匹也会比萨兀兰赫更容易。 周沐芳却摇摇头,“萨兀兰赫有个其他人都难以企及的优点。” “哦?” 周沐芳笑,“是心急。” 那萨兀兰赫是萨兀大君正妻所生,其母是朔曳缇部的公主,嫁过来时不仅带来了上万牛羊,还带来了一个亲弟弟朔曳缇穆,本是公主丧母后害怕自己不足十岁的幼弟留在朔曳缇部为野心勃勃兄长们的所害,然此人悍勇,自十八岁上战场以来为萨兀部东征西讨,战功赫赫。 有这样出身显赫的母亲,和在军中极有人望,深受萨兀大君宠信的舅舅,萨兀兰赫却长成了个不堪早就的模样。 他虽受萨兀大君宠爱,但萨兀大君也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有几斤几两,金银珠宝奴隶珍玩流水似地送到小儿子帐中,却很少让他参与政事。 连君后这个亲娘都觉得萨兀兰赫不堪早就,隐隐有支持自己表妹所生的三王爷萨兀苏哈的意思。 周沐芳继续道:“萨兀兰赫他年纪最小,最得父亲宠爱,但因为年岁小且无功,虽舅舅是悍将,一直站不稳,倒是女奴所生的,且战功赫赫的大王子萨兀真更有人望,他父亲身体越来越不好了,若是不能即早确立威望,他就只能眼见自己看不上的兄长成王。” 这让出身高贵,一向视萨兀真为贱种的他怎么甘心。 越是不甘心,就越是心急,而越是心急,越会不择手段地以期成事,而忽略,整个事情中不合理的地方。 张毓怀一怔,旋即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 既兴奋,又惊恐战栗,他强按着微微发抖的手,免得让周沐芳看出端倪。 兴奋在于,朝廷派来了一个善用谋略的悍将,恐惧则在于——季承宁初到沧州,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王室辛秘的,难道,在来之前,季承宁就派人探查了吗? 张毓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季承宁那张艳丽俊美得几乎泛出几分妖气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深的心思,幸而是我朝的将军,倘若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幸好,幸好。 张毓怀在心中说。 周沐芳看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强忍笑意,“怎么,被季承宁那小子,”他被张毓怀瞪了一眼,忙改口,“被季将军的心思吓到了?我和你说习惯就好,那小子从小就有心眼,坏事明明使我们仨一起做的,偏他能全身而退一次都没被罚过,我和平之就……” 周沐芳话音猛地顿住,过了片刻,才如常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承宁做什么呢。” 此刻,在军帐中整理文书的季承宁打了个喷嚏。 沧州的确比洛京冷多了。 他心说。 方才将布防与几人一说,精神高度集中时不觉得什么,此刻倦累一股股地从四肢百骸涌来。 季承宁一面拧着嘎巴作响的脖子,一面拿东西,待回神,自己手里不知何时捏住了一支笔,蘸了浓浓的墨。 而纸上,已写下表妹亲启四个字。 烛火摇曳,不知为何,炙烤得季承宁耳尖有点发烫。 怎的这般没出息。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然事已至此,再把纸扔了反而矫情,何必做此小儿女态。 信笔一挥,龙飞凤舞地写下:我已在沧州,不知京中如何? 静默片刻,又写道:此身一切安好。 唯念卿而已。 …… 两日后,萨兀部,萨兀兰赫帐内。 苏乌阿毕恭毕敬地汇报道:“王爷,三百匹马已经交割完成,那个领头的中原人问我们还有没有马匹,我按照您的意思说我们有上万战马,只要他们有粮食,良马要多少有多少。” “你做的很好。” 沉默几秒,苏乌阿犹豫道:“殿下,难道我们真要和那些中原人换马,两千匹马,未免太多了。” 就算真换来了三万石粮食,可一次性拿出那么多匹马,还是给中原人,大君也不会高兴的! 更何况,一个不祥的猜测迅速掠过苏乌阿的脑海,若是和他们交易的人是沧州军,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看着萨兀兰赫兴致勃勃到了狂热的面孔,苏乌阿闭口不言。 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这个想法毕竟可能性极其低,自己何必自找麻烦。 萨兀兰赫闻言大笑出声,“苏乌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啰嗦了,”他抬眼,幽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马,自然不能给,但粮食,我也要。” 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告诉那群中原人,粮食准备好了就来找你。” 苏乌阿一下就明白了萨兀兰赫的意思——王爷这是要强抢! 苏乌阿道:“王爷,若是那群中原人说看见了马匹才肯拿粮食该怎么办?” 对方也不是傻子,那么多粮食自然要无比警惕。 就算不要他们先拿出马证明他们确实有那么多马,这群中原人只要比他们稍微晚到一些,见情况不对就能立刻离开。 萨兀兰赫瞥了他一眼,“蠢货!” 苏乌阿忙垂了头,“属下愚钝。” “哼,你且带几百人赶两千匹马去,记着,带的人一定要穿上奴隶的服饰,以免他们发现不对逃走。”萨兀兰赫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至于本王爷……” 当然是带着人埋伏在附近! 羊叼着兔子肉,来和狼换东西,叫他怎么能忍得住,将羊和兔子,一道笑纳了呢? …… 又数日,苏乌阿接到了那个所谓中原客商的消息,约定今晚交割马匹。 信上时间地点都写得清楚明白,苏乌阿心中一喜,忙将信送到萨仁兰赫面前。 “好。” 萨兀兰赫大笑,“来人,为本王爷准备甲胄。” 烛火在风中疯狂摇曳,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恣意张狂。 此刻,夜风呼啸。 夜风穿过沙垒透过被侵蚀出的小小空洞,“呜呜呜——” 声若鬼哭。 一队人马就在此刻悄无声息地从戈壁深处向东行军。 人马延续数里,火光窜动,落在一张张疲倦的人脸上。 他们已经急行军十日了,日夜兼程,每日不过休息两个时辰,人困马乏,尤其是此刻还是深夜,众人都提不起精神,只觉双腿重若千金,好像前一秒就能倒在地上睡着。 一个小兵眼皮上下打架,身体摇摇晃晃,猛地向前一踉跄。 然而想象中的黑甜好梦并没有到来,“啪!” 鞭子凌厉地破空而来,狠狠地抽到他脸上。 刹那间,鞭痕崩裂,鲜血四溅! 小兵惊恐地捂着脸,血顺着指缝疯狂向外涌,“大,大人。” “都警醒着点,”方才挥鞭的男人高声道,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全甲,腰佩长刀,看上去煞气十足,他拿蛮话喊道:“前面就是埋人谷,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们一个个的都得去喂狼!” “是——” 众军士声音低沉地回答。 车队绵延数里,每个车上都拿羊皮遮得严严实实。 男人见众人满面倦累,似有怨气,也放软了语气,“穿过埋人谷,再走几十里就到大营了,诸位弟兄一路上辛苦了,待到大营,我一定为诸位请赏!” 语毕,号令全队继续前进。 车队缓慢地穿进“埋人谷”,所谓埋人谷,其实是山石累积后形成的一个狭长甬道,两边山石高达数百米,陡峭非常,内里却相当平坦。 而若是不走这条道,还要多绕几十里的路,这些士兵本就是从各部征调来的,加上连日行军,心中早有怨气,若不快点结束押送,后果不堪设想。 男人策马走到队伍最后方,又令心腹在前方探看。 十里长的甬道走起来相当漫长,抬头所望,漫天阴云密布,无星无月,高耸的山石在夜幕中形状模糊而狰狞,简直像是一双双巨大的,向上怒张的手。 男人强压下心头烦闷,继续向前走。 “哒哒哒——” 整个谷中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就只剩下哀怨悠长的风声, 男人屏息凝神。 最前方的人马已经快要出谷,点起硕大的火把晃动了下,示意没有危险。 男人心头一松。 然而下一秒,“轰隆!!” 地动山摇。 方才燃起火光的地方已经被巨石淹没! 连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震颤发抖,马腿惊恐地向后退。 不等他开口,身后咣当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竟将他们的退路也阻挡了! “有敌袭,有敌袭,都往上冲!!” 男人尖声道。 瞬间,箭矢如雨。 在他不满血丝的瞳孔中放大,再放大! 血腥味,烟尘味,方才炸山的硫磺火药味混在一处,浓烈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 身边的兵士迅速倒下。 可是,男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怎么会有威力那么大的巨炮,若非炮火炸开了石头堵住了去路,他们怎至于如此! 绚烂的火光扩散而来,带来的却不是温暖,而是足可将人炙烤成焦尸的热力。 宛如天罚。 倒映在一双双,已经灰败的眼睛中。 夜风尖啸,既像是哭,又像是女人肆无忌惮,张狂至极的笑声。 “轰——” “将军,下面差不多已经清理干净了。” 季承宁放下弓箭,迅速道:“派人去给周将军传令,就说,大获全胜,他们可以开始了。” “是!” 山顶上的军士如同潮水般地下来,清理碎石,将驴车往外驱赶。 有人掀开羊皮,果见下面是满车的粮食。 季承宁留下一千人押送驴车回军营,自己则率领另一千人,带着火炮朝外东南而去。 …… 萨兀兰赫不耐烦地摆弄着地腰间的细扁酒壶,“怎么还不来。”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不耐放,烟尘渐起,马蹄声急促,然而却不是从长阳关的方向,而是西边——怎么会是西边?! 萨兀兰赫猛地起身。 到来的不是他想象中的粮车,而是一个个满身焦黑,曳甲卷旗逃窜的兵士,大概有几百人,有的骑马,有的干脆就是连滚带爬跑过来的。 看旗帜,分明是勒戎诸部的兵士! 他再坐不住,传令自己的人马过去。 一时间,自己的兵马、苏乌阿带来的人、军马,还有这伙逃窜的人马混杂在一起,混乱无比。 “怎么回事!”萨兀兰赫厉声喝问。 为首者在昏暗的火光下蓝得发黑的眼眸中立刻滚下一行泪,和脸上的烟尘混杂在一起滚滚而下。 “我们给缇阑大军运粮的,在赤土城受到了沧州军的袭击,求求大人救命,送我们回去!” 萨兀兰赫一惊,“你是说沧州军大军出动了,有多少人?” “回大人,事发突然,我们也没看清,黑压压的一片,说不定有近万人!” 萨兀兰赫带来的人倒吸一口冷气。 被蒙上眼睛的军马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急促不安地踏着地面。 萨兀兰赫一时间心乱如麻,可望着众人希冀的眼神,又不能露怯,怒斥一声,“怕什么!”下一秒声音就褪去了方才的气势,“你是说沧州军在赤土城附近袭击了你们?” “回大人,千真万确!” “好!” 萨兀兰赫在心中盘算了一下,白得三万石粮食虽好,可若是和沧州大军撞上,粮食军马统统保不住,遂道:“你们听令,和本王爷一道回大营,”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有半句虚言,本王爷拿你们祭旗!” 语毕,又传令,“快,快,传令下去,往西北方向走!” 那人道:“大人,我们兄弟们受了伤,有的还没有马,不知道能否请大人……” 萨兀兰赫面上浮现出狰狞之色,没听他说完就厉声打断,“没有马就滚到最后面去,别耽误本王爷行军!” 那人唯唯诺诺,“是,是。” 示意自己的人都往后撤。 萨兀兰赫哪里还管得着其他,扬鞭就走。 尘土飞扬。 他心中大骂勒戎诸部都是群废物,那缇阑望月更是无用,若非他们,今日他早就立下大功了,这两千匹马借一次容易,再借就难了! 萨兀兰赫本欲加紧行军,奈何队伍太过混乱,不仅要驱使马匹,后面还跟着一串七零八落的勒戎人。 他面露不屑。 所谓骁勇善战的勒戎人也不过如此。 他扬鞭,快步在前。 他是竭力避着赤土城的方向,往萨兀部大营驻扎的方向前进,不知多了多久,眼前倏地炸开了一抹火光。 他以为是来迎接的萨兀部族人,颐指气使地一扬鞭,却发现,萨兀兰赫瞳孔猛地缩紧了——那是,沧州军?! 火光在夜风中疯狂摇曳,落在人面上暗淡若鬼火。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午夜梦回中都足以叫他冷汗淋漓,肝胆欲裂的脸,因为下一秒,这张脸的主人就挽弓射箭,“嗖——” 一箭贯穿了他的帽缨! 巨大的力量扯下了他的首甲,“咣当!”甲胄坠地,被慌乱的马匹踩到,更是哀鸣了一声,前蹄猛地扬起。 不过瞬息之间,那支队伍就如同幽冥中的鬼军一般,悄无声息又迅捷狠厉地到了他面前。 属下的哀嚎声只持续了半秒,就被一剑斩下头颅,鲜血疯狂喷涌! 萨兀兰赫想向后退,身后却传来了苏乌阿的惊叫,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却见那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勒戎人的残军手持长刀,肆意收割着他手下兵士的性命。 这就是萨兀兰赫关于今晚的全部记忆了,须臾之后,他只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从马上跌落。 血与尘混合,在沙地上恣意流淌,宛如凭空生出的血河。 迅速、无声、令行禁止、又狠厉非常。 夜风中漂浮着一股浓浓的腥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承宁传令,“收兵!” “是——” 众人声音极其沙哑,却带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含章宝贝一千一百枚月石。 迅速换成图床。 感谢我是大胃王、临晚、云捂、安之宝贝的月石。 啾咪[猫头][猫头][猫头]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是一条,崔杳用过的衣…… 虽是深夜,整个长阳关内却是灯火通明。 兵士们解下羊皮,一车车金灿灿的粮食照得他们脸都亮了。 张毓怀亲自负责清点入库,心情激动得有些拿不住笔。 这些粮食可以支撑五万人吃一个月,更别说,是几乎不废什么代价,白白得来的! 身侧的年轻记录官哪里见沧州军这么富裕过,一面写,一面亢奋地道:“难道季将军真是神仙不成,他怎么知道缇阑望月的押粮车会在今晚到?” 季承宁当然不是神仙,这点张毓怀清楚。 他能如此准确的知道缇阑望月粮草将至的日期,显然对于押粮车行军速度、路程远近、包括季承宁对缇阑望月的军队粮草消耗推算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简直是将星降世! 原本还有老将对季承宁这般年轻就做主帅心怀不满,此刻看见一波波运到城中的辎重都心服口服。 “将军们怎么还没回来?” 有人突然道。 是啊,劫完粮草也该回来的,有人担忧地心想,莫非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样想着,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看,有烟尘!” 众人在城上离老远就看见了几千匹马荡起的尘土,因距离太远,看不清人,只见如此浓重的烟尘,骑兵大约得有几千之数,后面的步兵又该有多少? 不会是缇阑望月被劫粮草后恼羞成怒,派大军来了吧? 张毓怀脸色惊变,“周将军何在!” 城楼上气氛顿时一变,众将官列上火炮,严阵以待。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张毓怀瞪大了眼睛,为首的那个穿着蛮部衣服的,正在兴高采烈地挥着火把的不是周沐芳还是能谁? 众人都懵了,不由得看向张毓怀。 张毓怀也不可置信,最让他不可置信的不是周沐芳和上千兵士的打扮,而是,而是他们先前以为是骑兵的东西,其实是一匹匹战马! 先前季承宁说过话的涌入脑海。 张毓怀如遭雷击,浑身上下都亢奋得发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先劫了粮草,又把萨兀部的战马弄了过来,这是何等周密的心思,何等强大的行动力。 张毓怀飞奔下城楼。 记录官大惊,忙赶着跑下去,“大人,大人慢点啊!” 腿,腿不要了! 季承宁则在后面殿后。 一匹匹马送入城中,比粮食更让人亢奋。 有的兵士看见这样油光水滑的战马都走不动道,恨不得搂着马脖子牵到营房去,自己睡马圈。 整个城内喜气洋洋,每个人看季承宁的眼睛都亮得和过年的灯笼似的,季承宁疑惑,“你们都不困。” 谁看见这些能困? 有个年岁小的将官凑上来,“将军,我看蛮部那些王爷刀也好,您……” “是啊,那么厚重宽大的刀,据说用得好的,能横劈开一匹飞奔的马!您什么时候带我们开开眼界?” 季承宁大笑,“改日叫你们看看缇阑望月的刀。” 这话说得狂傲至极,可没有人会怀疑。 他们都虔敬仰慕地看着季承宁,如见天降将星。 如见,令他们心服口服的新王。 待清点完毕,周沐芳顶着满头满脸的灰往季承宁身上贴,笑嘻嘻地调侃,“小侯爷有朝一日要是不在行伍中,去做土匪也定然能占地为王。” “承你吉言,”季承宁挪开他的脑袋,“我去圈地盘时一定带着你。” 张毓怀无奈地看二人说着近乎大逆不道的话。 季承宁也不放过张毓怀,“张先生就做个账房先生。” 张毓怀拱手,居然认真回答:“是。” 季承宁大笑着拍了拍张毓怀的肩膀。 首战告捷,喜气洋洋,季承宁让众人都去歇息。 自己则斟酌着写战报。 今晚,有很多人都睡不着。 不同沧州军上下的亢奋,此刻,无论是缇阑部,还是萨兀部,皆是一片愁云惨淡。 军帐内,烛火下面投下一片浓郁的阴霾,正笼罩在紧紧攥着书信的人脸上,此人眸色蓝中泛碧,两道像是文字般的古老图案镌刻在他双颊上,轮廓极其分明,英俊得煞气四溢,此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深深的铜色,连发丝都带着久在烈日下的红褐色。 “你是说,此事还和萨兀兰赫有关?” …… 寒气针一般地刺入他的肌肤,挥之不去,冷得身体紧绷,嘎吱作响。 好冷。 这是萨兀兰赫醒来后的第一个感受。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触目所及乃是道道木梁,这里不是他的帐子,是……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昨夜马匹的嘶鸣、身侧兵士的惨叫,还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萨兀兰赫面色陡变。 他倏地起身,然而才站起来,巨大的眩晕感又迫使他跌坐回去。 他眼珠中满是血丝,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却见自己应该是在个类似于柴房的地方,只不过四面无窗,只一扇不大的门,却是拿铁铸的,看上去异常厚重结实。 他挣扎着爬起,小心翼翼地先前挪动,试探般地推了下门,纹丝不动。 “有人吗?” “有人在吗?” 他分明听见外面有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却对他的喊声置若罔闻。 “来人啊,来人啊——” 庭院内守着的军士早得了季承宁的命令,不许他们和里面关着的人说话,更何况,他们大多也听不懂萨兀兰赫在说什么。 “我是萨兀部未来的大君,来人啊,快来人——” “等我出去,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把你们通通都杀了!” 军士每两个时辰换一次岗,只听房内的声音从嚣张跋扈,变得沙哑沉闷。 萨兀兰赫喊得没了力气,又饿又冷又是懊悔,恨沧州军,恨其主帅阴险狡诈,恨苏乌阿,两排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若非苏乌阿拿到那封什么破信,他怎么会沦落到这等田地! 该杀的东西! 怎么办,今日之后,父君定然更不信任他了,萨兀真那个贱种此刻应该在笑话他吧。 萨兀兰赫面容狰狞地想。 要是他能出去,就将他们通通杀了! 可渐渐的,他发现连恨意都开始变得软绵绵。 头上的伤口感觉愈发模糊了,只剩下一种如隔云端的,轻飘飘的疼。 “救……” 干涩的双唇中吐出模糊的中原话。 在他抓来的中原奴隶口中,那些被虐打的奄奄一息的,眼神涣散的奴隶口中。 他不解其意,随便抓来一个还算驯服的奴隶,“他们说什么呢?” 奴隶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在求饶。” 原来是在求饶。 他畅快又不屑的大笑,铁靴踩上那有进气没出气的男人凸起的肩胛骨上,好像踩住了中原嶙峋而峻拔的龙脉。 “救……” 萨兀兰赫声音沙哑得几乎不能听了,重复着他为数不多知道的中原话。 “嘎吱——” 门开了。 外面凌冽的寒气疯狂涌入,萨兀兰赫一个激灵,原本涣散的精神瞬间回拢。 他吃力地抬头。 他先看见了一双皂靴,再往上,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玄色衣袍,裹着来人笔挺袖长的身体,而面容则是——萨兀兰赫悚然剧震,只觉寒气倏地从脊椎往上窜,则是昨夜,那个一箭贯穿他帽缨的人! 他牙齿都在打颤,明明可以一箭射杀他,却有意留他一条性命。 萨兀兰赫忽地想不明白,自己没死,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伏下身,笑问他,“小王子,你歇得好吗?” 昨夜那个诓骗他,自称勒戎人的年轻军士站在他旁边,将话翻译成蛮语问他。 那张漂亮逼人,若是放在平时,他定要好好赏玩的脸毫无芥蒂地凑近,好像他们之间不是阶下囚的关系,而是好客的主人在询问自己的客人自己招待得周不周全。 却让萨兀兰赫愈发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往后缩,肩胛骨撞到墙壁,磕得他生疼。 “你,是谁?” 沧州军内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号人物。 军士转述给来人听。 来人微微一笑,笑容竟还是温和明丽的,落入萨兀兰赫眼中,不啻于恶鬼索命,“本将军是沧州军新主帅,季承宁。” 季承宁? 若是放在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人身上,应该能从这个名字推测出他和当年马踏蛮部的永宁侯有些关系。 但萨兀兰赫生得太晚,没来得及感受永宁侯留给当年蛮族诸部共同的心理阴影。 季承宁还有军务要处理,说得很直接,“小王爷,你还有用,本将军不杀你,不过,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萨兀兰赫布满了浓郁血丝的眼中划过抹希冀,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要拿我做交易?” 不等季承宁开口,他冷笑一声,“我草原上的男儿,没有向敌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道理!” 季承宁闻言一笑。 他笑得很漂亮,是那种张扬又艳丽,晃得人眼睛都痛了的笑容。 而萨兀兰赫也确实眼眸紧缩。 因为,就在那扇还未完全闭合的门外,一具具还热气腾腾的尸体被像死狗一般地拖了出去。 他瞳仁巨震。 有人快步进来,在季承宁耳畔说了什么。 他腰间燕翎刀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清理干净,随着主人上前的动作,一滴一滴地实在地上。 季承宁点点头,朝萨兀兰赫的方向一扬下巴。 对方颔首。 萨兀兰赫半边身子都麻了。 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想杀了他? 不不不,他不敢,可若是,他真的敢呢,自己怎么能拿性命去赌?! 嘴比脑子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飞快而绝望地出声,“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爹是萨兀部的王,我阿妈是公主,他们最疼我了,你想要什么!” 季承宁将要离开的脚步一顿,露出个极其粲然的微笑,“这才对嘛。” 他偏头道:“给小王爷拿纸笔来,我说,小王爷写。” 半日后。 萨兀部大君帐内: 萨兀鹘面色极其难看地合上信,写信人双手颤抖得握不住笔,但他还是看得出那是自己儿子的笔迹。 信中说得简单明白,大意就是萨兀大君,你儿子萨兀兰赫在我手上,若想他活着回去,拿五千匹良马来换。 五千匹? 那两千匹马都足够让萨兀鹘憋闷得几乎呕血了,季承宁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五千匹战马,他怎么不要整个萨兀部曳甲来降呢?! 萨兀兰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萨兀鹘盯着下面伏地跪着,瑟瑟发抖的苏乌阿看了半天,突然道:“你是苏乌阿?” 苏乌阿惊恐地抬头,不明所以道:“回大君,属下是苏乌阿。” 萨兀鹘却摇头,“你不是苏乌阿,苏乌阿是我族勇士,怎么可能为了活命尊严全失地为敌人送信呢,你不过是季承宁扰乱我军军心的手段。” 下一刻,萨兀鹘的声音骤利,“来人,将这个假扮苏乌阿的中原人拖下去祭旗!” “大君,大君,我真的是苏乌阿,大君饶命,求大君看在我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留我一条贱命为大君……唔!” 被堵住了嘴,苏乌阿目眦欲裂。 声音远去。 萨兀鹘深深地闭上眼睛。 一堆事务陡地压下来,令他心神俱疲。 “唰啦——” 大帐被撩起。 守在帐外的亲卫毕恭毕敬地见礼:“君后。” 萨兀鹘抬眼。 他的妻子朔曳缇云青快步向他走来,二人成婚二十余年,云青一直是端庄的,富有威仪的,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身量高大,皮肤晒得浅褐,她年不足四十,五官秾艳而大气,只不过今日看起来分外憔悴。 可萨兀鹘心中没有丁点怜惜。 都是这个女人生得好儿子! “你来了。”他淡淡开口。 朔曳缇云青见状只觉被人迎面泼了满头满脸冰水,但想到儿子,她还是强压脾气,“大君,您打算何时去救兰赫?” 季承宁派人送来的信,不止萨兀鹘看过了,连她本人都听到了风声——她很难不听到风声,季承宁派起兵在驻地外骚扰,将萨兀兰赫是怎么被俘的,损失了多少人马,还有他还活着,只要萨兀部出五千匹马就能将人换回。 朔曳缇云青怎么不知道这五千匹马珍贵无比,然而,当另一头悬挂着自己孩子的性命时,又无足轻重。 萨兀鹘强压不耐,叹了口气,轻轻抚上朔曳缇云青的手背,“云青,你要为了大局考虑。” 似,尘埃落定。 朔曳缇云青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救兰赫?”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话音咄咄逼人,哀戚道:“这么多年来,我为大局的考量还不够吗?” 萨兀鹘只觉心头本就熊熊燃烧的火被噌地点燃了。 一把扯过信,扔到朔曳缇云青面前。 “且不说那个蠢货让我不白白损失了两千匹匹马,他擅自行动,又被轻而易举的打散,他被沧州军俘虏,非但不知道自杀,竟然还派亲信恬不知耻的来求援,对我们的士气是多么大的打击!这也就罢了,你看这是什么?!” 朔曳缇云青一把拾起信,修长的五指攥得信纸哗啦作响,但马上,她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萨兀鹘的怒吼还在继续,“缇阑望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新来的沧州君主帅不仅骗了我们的马,还劫了缇阑望月的粮草,现下缇阑望月以为此事是我们萨兀部和季承宁勾结好的,要来找我们兴师问罪呢!”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 看着朔曳缇云青抢他颤抖的样子,萨兀鹘深吸一口气,语气放柔,“缇阑望月的铁蹄踏破敌人头颅的样子你不是没见过,凡有不从的部族,战败后族人十岁以下一律都没为奴隶,成年男子被杀的干干净净,他排除异己那几个月连白草河都染成了红的,鱼被喂得肥硕无比,若是缇阑望月因此震怒,要杀的是我们,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帮我们?” 他悲哀地看着朔曳缇云青,“云青,你觉得我们抵挡得住缇阑望月吗?” 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攥着信纸,浑身都在颤抖。 萨兀鹘上前,轻轻地搂住朔曳缇云青的肩,“云青,兰赫也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吗?” 话音未落,朔曳缇云青猛地抬头,乌黑得几乎泛出青色的长发下,是一双被愤怒、恐惧、还有怨恨熏染得赤红的眼。 她一把打掉了萨兀鹘的手,“好好好,我早该知道我的枕边人是一头豺狼!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萨兀鹘大怒,“你……!” 朔曳缇云青退后两步,手颤抖地指着萨兀鹘的脸,“我的鹰奴儿因为他父亲的愚蠢战死了,我的隼奴儿要因为他父亲的冷酷无情,被敌人砍下头颅挂在城楼上,我只有这么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都要为了我丈夫而死!” “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萨兀鹘嘶吼。 “他们两个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的不是你,你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包括萨兀真那个贱种,而我呢,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了!现在,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语毕,朔曳缇云青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情绪,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萨兀鹘,“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转身就走。 “云青,云青,朔曳缇云青!” 萨兀鹘气得浑身发抖。 他无力地倒在案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桌案上那封来自缇阑望月的信。 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笔毕恭毕敬地认错,他咬了咬牙,承诺缇阑望月,被劫走的三万石粮食由他来承担。 此刻大帐外,铅灰色的天空下隐隐有细雪飘落。 朔曳缇云青一路向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人一把拉住。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满含担忧的眼。 对方的甲胄还没解下,“阿姐?” 朔曳缇穆触手只觉满掌心冰冷,姐姐手背上的旧伤疤在寒风中发红发紫,他忙将人拉进军帐。 朔曳缇云青忍了一日夜的泪终于滑落。 不知为何,朔曳缇穆的目光有些躲闪。 面对着唯一的亲弟弟,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隼奴儿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了?” 朔曳缇穆干涩道:“是,都怪我,隼奴儿借马匹时我就该跟着他。” 朔曳缇云青垂泪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无声落泪。 朔曳缇穆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是几同母亲,抚养他长大的亲姐姐,一面是萨兀鹘的宠信和倚仗,他犹豫着,去给姐姐拭泪。 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 朔曳缇云青身形一晃,下一刻,竟是跪倒在地。 朔曳缇穆一惊,想拉起对方,可姐姐挣扎得就如同被捕兽夹卡住了腿的母狼,朔曳缇穆眼眶发烫,双膝一弯。 胫甲重重地砸在地上。 朔曳缇穆哑声道:“阿姐……” 朔曳缇云青闭上眼,声音已经颤得不能听了,“阿格,你帮帮姐姐,姐姐这一生只求你一件事。” 朔曳缇穆仓皇地垂头,他不敢去看姐姐的表情。 可是,正抓着他手臂的手上因为用力太过,陈旧的疤痕都绽开似的狰狞。 他七岁时被父亲鞭打,是姐姐抓住了父亲的鞭子,陪他一起跪在雪地上。 那个大雪天可真冷啊,只有不断流出的血是热的,只有身前瑟瑟发抖,却始终抱着她的姐姐是热的 萨兀兰赫不仅他姐姐唯一的儿子了,更是他姐姐一生的指望。 “阿姐,”朔曳缇穆听到自己颤声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算砸碎了自己的骨头,也会把隼奴儿救回来的。” 朔曳缇云青眼泪滚滚落下,她郑外开口,忽听帐外传来了阵慌乱的脚步声。 “君后,不好了!”她的近卫在外喊道。 朔曳缇云青长眉一挑,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淡静威严,她起身,命令来人进来,一面淡定地擦泪,一面问:“怎么了,慢慢说。” “大君旧伤复发,方才呕了好几口血!” “什么?!”朔曳缇云青下意识要起身出去,动作却遽然顿住,意味深长地看了弟弟一眼。 朔曳缇穆微微颔首。 萨兀鹘旧伤复发,这几日却不要妻子照料,而是只见萨兀真。 这个明显的信号让萨兀部,乃至整个朔迦内都人心浮动。 萨兀兰赫是回不来的,可大君后还有个亲外甥萨兀苏哈,更何况朔曳缇部和君后那个煞神般的亲弟弟还盯着呢,若是叫萨兀真做了大君,别说君侯和朔曳缇将军不同意,朔曳缇部恐怕要最先发难! 一时间,局面愈发混乱,派系林立。 这不过几日而已,若是长期以往下去,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有人心中升起了极不祥的预感。 …… 季承宁虽没亲眼看到朔迦内部的乱象,但从他们调兵愈发频繁,甚至自己人间还打了两场就可见一斑。 听说是萨兀鹘有意传位给大王爷,君后坚决不许,两方的人马都绷得极紧,只需要一丁点火星,就能——“轰”地炸开。 季承宁这次出征学乖了,言官们骂他事前不请旨,事后不奏报,季承宁便在此事后详细地汇报,把沧州军上下都夸了遍,为诸人请功。 另一面,与崔杳的信亦不断绝。 崔杳的回信看起来极其正经,仿佛二人只是上级和下属的关系,用词相当毕恭毕敬,汇报京中事务,还着重提到了——近来,有人日日夜夜监视侯府。 季承宁读到这句话冷笑。 将崔杳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不见半点温软言辞。 季承宁哼了声,只待回去和崔杳算账。 又打开崔杳送来的东西,除了些珍惜伤药外,就是,季承宁疑惑地把这玩意拿了出来,一条衣带? 他记得表妹系过这条衣带,上面的竹叶会随着人行动而映照着浅浅的碧色。 是一条,崔杳用过的衣带。 小侯爷摆弄了半天,忽地噗嗤一笑。 “来人,去告诉萨兀兰赫,他爹娘都不要他了。” 眼中光华流转,“但是小侯爷宅心仁厚,愿意放他回去。” 既然整个朔迦内局势波诡云谲,他更要将水搅浑!—— 作者有话说:感谢溁熟霖宝贝的二百七枚月石。 嘿嘿嘿,还有宝贝们灌溉的营养液和地雷我都看见了,啾咪,嘿嘿嘿嘿。 [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下场就如此城!”…… 萨兀兰赫呆呆地坐着,那个会说蛮语的军士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灌进他耳朵里。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的嘴唇,其实大部分话都听不清了,脑子嗡嗡乱响。 什么叫父亲杀了苏乌阿,说他扰乱军心,难道父亲不会救他了? 当听到萨兀真可能即位的消息甚嚣尘上时萨兀兰赫猛地抬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是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从他生下来开始,萨兀部就该是他的,母亲,母亲和舅舅呢,为什么连他们都能不管他? 两行泪顺着萨兀兰赫明显清瘦了一大圈的脸上滚落。 军士警惕地看着他。 但见这双眼中的痛苦瞬间又被浓浓的恨意取代。 萨兀真这个贱种,和他那个下贱的娘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蛊惑了父亲,若他能回去,萨兀兰赫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狰狞,定然将这个贱种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还有,牙齿咬得嘎吱作响,萨兀兰赫甚至尝到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还有他父亲。 不,那个男人已经不算是父亲了。 他父亲不会将他丢在这吃任人欺辱,还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一定是季承宁在骗他! 萨兀兰赫神情癫狂,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得听不清内容,“不会的,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军士冷眼看他伏在草席上嚎咷痛哭,半晌又冷冷地补充,“但是,将军不打算杀你。” 萨兀兰赫脸上是尘和泪的混合物,看上去哪还有前几日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他猛地扑上去。 “唰啦——” 刀刃出鞘。 萨兀兰赫动作一下顿住,又僵硬地缩回原位,“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说着说着,又癫狂地笑了起来。 军士冷淡地说:“将军不打算杀你,非但不杀你,将军还要给你一匹快马,让你可以立刻回到萨兀部。” 萨兀兰赫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的眼睛睁大极大,因为瘦,这对浑浊的眼珠瞪大时显得格外恐怖,密闭血丝似乎马上要爆开了。 “你说,什么?”狂喜到了极致,萨兀兰赫只觉头晕目眩,他顾不得那把刀,一把攥住了军士的手腕,“季承宁要放我离开?什么时候?” 军士面无表情,“现在。” 片刻后,书房。 方才那个说话的年轻军士立在季承宁面前, “将军,萨兀兰赫已经骑马离开了。” “做得好。”季承宁笑。 目光随意扫过军报,但见上面写着朔曳缇云青已经接到信笺。 他扬唇,“传令下去,全体将士这几日需得枕戈待旦,严阵以待,”季承宁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得意洋洋,好似一只咬住了鸡翅膀的狐狸,“本将军带着你们去打野物。” 有军士疑惑道:“大雪天的,有什么野物?” 周沐芳蹲在小凳子上,一面嚼着刚烤好的糙面饼子,一面含含糊糊的说:“比如野生的战马啊,野生的武器啊,野生的甲胄啊,这种天,说不定有好多呢。” 问话的人更茫然,“啊?” 周沐芳见季承宁歪着头看他,就撕了一块烤好的饼,“吃吗?” 季承宁点点头。 周沐芳正要递过去,小侯爷却已朝他走来,顺手拿走了那张饼子,只给他留下了刚刚撕下来的那一小块。 周沐芳盯了一刻的火,才将饼子烤得外酥里香,盐粒早就融化了,和油一道浸到饼子里,内里又刷了层辣酱,香气扑鼻,周沐芳大怒,“又不是没饼了!” 季承宁不以为耻,尝了一口,喟叹,“抢别人的果然格外香甜。” 周沐芳满脸哀怨。 …… 三个时辰后。 萨兀兰赫又冷又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不敢停下。 一路上,他脑中闪过无数想法,每一个都令他毛骨悚然。 不知何时,眼前已是烟尘四起! 难道是萨兀真提前知道消息了?萨兀兰赫一惊,吓得险些滚下马去。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骑马往回跑,那队人马却不给他犹豫的时间,疾风般地上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为首之人竟是朔曳缇云青。 萨兀兰赫浑身巨颤,声嘶力竭地叫了声:“阿娘!” 朔曳缇云青是今早收到了消息,信上告诉她在此地等候,不久之后便完璧归赵。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是陷阱,但还是控制不住带着人来了,且不说此处里萨兀部驻地并不算远,即使有埋伏,她弟弟也能迅速来援,若这消息被萨兀真知道了,她还没去,后果不堪设想。 朔曳缇云青不期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她眼眶瞬间红了,立刻上前,一把攥住了萨兀兰赫的手,声音发颤,“我儿受苦。” 幸好她来了。 又见萨兀兰赫衣料单薄,满身狼藉,忙解了大氅,将萨兀兰赫裹住。 萨兀兰赫瑟瑟发着颤,低声道:“母亲,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了。” 朔曳缇云青神色微滞,旋即轻轻抚摸着萨兀兰赫的头发,声音温柔到了极致,又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阴冷,“是啊,你父亲被恶鬼蛊惑了,已经不是你父亲了。” 她继续柔声道:“按我部旧例,该献祭驱鬼。” …… 五日后,子夜时分。 准备了数日的沧州军出城,这是一支只有千人的军队,军马皆以布裹蹄,人咬衔枚,令行禁止,不闻分毫杂音。 此刻,这支的军队无声地前进,虽是夜半行军,眼睛却极亮。 他们虽不知为何要此刻向萨兀部靠拢,但——无人会质疑季承宁的决定,正是这位年轻的主帅只有区区千人就截获了三万石粮草,几千匹战马,首战即告捷! 寒风瑟瑟,灌入甲胄,却不觉得寒冷。 “唰——” 狂风掠过沙地。 斥候纵马而返,迅速道:“将军,有一支队伍从萨兀部驻地出来了,并未树大旗,且行军混乱!” 季承宁眼前一亮,“好!” 正是他要找的。 无论逃出来的是萨兀部的那个王爷,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都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肥肉! 狂风阵阵,浓烟滚滚,昼夜温差过大,整个草原上氤氲着一层如有实质的阴冷白气。 而破雾而出的军队皆着黑甲,就好像——落入毫无准备的蛮军眼中,就好似阎罗麾下的阴将! 那为首者竟连面甲都没带,秾丽的容貌在雾中更是妖艳如诡魅,他手持一杆与人齐高的大旗,见到他们出现时眼中非但没有惊恐,反而浮现出了浓浓的,兴奋。 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怎么会有人,浴血拼杀不觉恐惧,反而亢奋呢? 为首之人见他们出现,手中的大旗重重一挥,乌黑錾金大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旋即,这支沉默得队伍像是瞬间活了过来一般,向他们扑去!! 这是噩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场面。 虽奋力拼杀,奈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同被巨浪湮灭的小舟那般渺小地被黑色的潮水淹没。 “报——” 萨兀部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进驻地。 “大王子,不,逆贼萨兀真的队伍撞上了沧州军!” 萨兀兰赫身体陡地一颤,但马上压制住了。 朔曳缇穆沉声问:“他们有多少人?” “回将军,天太黑了,属下看不清楚,但军马连片,喊声震天,属下以为约摸着有几千人之多!” 朔曳缇穆猛地起身。 萨兀兰赫却一把抓住了朔曳缇穆的手臂,他先前喝得醉醺醺的,此刻双眸还泛着赤红,“舅舅要去哪?” “沧州军只有几千人,正是大好机会!” 萨兀兰赫却使劲摇头,“那季承宁最擅长用计谋,当日我也以为他们不过上百人,可不知道从哪里竟有窜出了几千人,将我们团团围住,舅舅不可轻敌,说不定这不过是饵,沧州军大军就在后面等着舅舅呢!” 朔曳缇穆道:“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我才是大君,舅舅莫非连大君的话都要忤逆吗?”萨兀兰赫见朔曳缇穆不听,声音也放冷了,“更何况,就算萨兀真带走的人马被全歼了又如何,正省得我们出手料理呢!” 朔曳缇穆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他看着萨兀兰赫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天蒙蒙亮。 火药味、血腥味、还有东西烧着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极不好闻,可灌入沧州将军的鼻腔中,却令他们亢奋至极。 城门大开,在寻常人家还没醒来时,这支队伍已经悄然入城。 缴获之物还未清点干净,季承宁倒不怎么在意,让张毓怀统计完总数给他上个文书就行。 目下,他最想知道的是,萨兀部内的详细情况。 此刻,军帐内。 青年将军未脱甲胄,面若白玉,眸似寒星,冷煞气罩身,未语,已足够令人瑟瑟发抖。 可他表情并不凶,相反,他唇角噙着的笑意甚至说得上风流多情。 他挥挥手,示意属下不必压着面前人。 眼前人生得极高大,红褐色的长发微卷,眉目极其刚毅端正,他看起来和萨兀兰赫有几分相似,只是年龄更长,气韵更沉稳。 此刻身体被缚,神情却没有丁点松动,好似捆住了一只野性未驯的狼。 此人正是萨兀部的大王爷,萨兀真。 萨兀真警惕地盯着季承宁,眼神锐利若鹰隼,他非但没有因为季承宁温和友善的态度而放松,反而愈发提防。 正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只用两箭贯穿了他的手臂。 更何况,萨兀兰赫还是他亲手放回去的! 萨兀真不会忘记那人射箭时的眼神,冰冷,又亢奋,像是涌动着岩浆的冻河。 此刻箭簇已经被拔出,他两只手臂软绵绵地垂着。 季承宁微微笑道:“萨兀部的大王爷,我无意为难你,只要你告诉我这几日萨兀部发生了什么,我可以保证你安然无恙。” 萨兀真目光阴沉地盯着季承宁的脸,听完翻译的话后,冷笑了声,“等你再将我送回,让你看,我和我的兄弟们自相残杀吗?” 季承宁挑眉。 正欲开口,萨兀真目露凶光,猛地朝季承宁扑来。 “唰——” 他根本近不了季承宁的身,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想近身。 刀刃出鞘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快得多,“嘎吱。”锋刃切开颈肉,血瞬间喷涌而出。 拿剑的护卫神情有些惶恐,“将军!” 季承宁看着萨兀真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摆摆手,“此事不怪你,是他一心求死,有些骨气,抬下去吧。” 季承宁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属官身上。 经过翻译,兵士道:“回将军,他们说自从萨兀兰赫回去后,萨兀部内愈发乱了,萨兀真本以为自己是下一位大君,不料萨兀兰赫非但不收敛,行事却愈发放纵,只是萨兀兰赫有君后和大将军撑腰,连大君也不敢动他们。又过了几日,君后说萨兀兰赫在外面招惹了邪魔,要萨兀兰赫祭祀驱邪,不料祭坛起火,当时场面很混乱,等局势稍稍平稳后,大君居然被杀害了,萨兀兰赫说是萨兀真做的,甚至要杀萨兀真,萨兀真不敌朔曳缇穆的军队,为了自保只能先带着人马突围,不期竟被您拦住了。” 季承宁眸光深深。 半晌,没什么笑意地笑了一声,“他们想去投奔缇阑望月?” 军士拿蛮语问了一遍,属官缩瑟道:“是。” 季承宁挥挥手,示意下属将此人带走。 他道:“继续盯着萨兀部。”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把大王爷的尸体送回去。” “将军?” 季承宁不语,随意摆弄着沙盘上的塑像。 萨兀鹘成年的儿子不多,有实力争夺王位的就更少,如果萨兀真还活着,萨兀兰赫和萨兀苏哈就能因为这份压力而短暂地达成同盟,毕竟,他们两个谁都不确定,季承宁会不会将萨兀真再送回来。 可如果萨兀真死了,脆弱的同盟便会被立刻打碎,两个同样野心勃勃,觊觎王位的人,当如何呢? 谁会在权力面前温良恭俭让? “咔。” 塑像被季承宁扔到沙盘上。 萨兀苏哈虽不是君后所生,但君后是她的亲姨,朔曳缇穆也是他的亲舅舅! “将军,接下来要做什么?” “等,”季承宁笑眯眯地说:“对了,还有,千万盯住缇阑望月的粮道,若有人送粮,倘有余力,拿来为我们所用最好,倘没有,烧了就是。” 只骚扰,而不正面进攻。 每次只需要派出一小股骑兵,骑兵机动性极强,运粮的队伍根本追不上,可缇阑望月若是派军队接应运粮队,会平白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属下暗自心惊。 此举本身就是阳谋,可,谁能奈何之? 十日后。 季承宁收到消息,深更半夜地披衣起身,匆匆展开密信。 但见上面简短地写着:萨兀兰赫与萨兀苏哈起争执,萨兀苏哈重创萨兀兰赫,成为新君。 可,经过一系列消耗、内斗,萨兀部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再驻扎在如此靠近前线的地方。 萨兀部本就是游牧部族,萨兀苏哈为了来之不易的王位,主动撤离前线,决意回到草原腹地,经过这次,萨兀部元气大伤,恐怕没有几十年都缓不过来。 萨兀苏哈这个决定也是为了部族的延续,可朔迦内,萨兀部本就是中流砥柱,而今萨兀部重回草原深处,整个朔迦诸部内一片混乱,人各有心思。 但缇阑望月根本不在乎那些蠢蠢欲动的想法,他唯一在乎的就是,萨兀部原本许诺给他的粮草还没有交付! 原本萨兀部还能为他们守护粮道,而今没了萨兀部做屏障,要么他将驻地向前驻扎,为了保护粮道而延长补给线,要么…… 灯光下,男人眼中闪过浓重的阴霾。 运输线已经相当紧绷脆弱了,更别说季承宁频频派人骚扰劫粮,抢不到就直接放火箭烧! 缇阑望月沉声问:“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王上……” “王上不好了,季承宁突然对镔鸦格国动兵了!” “什么?” …… 其实说是动兵也不太尽然,季承宁不过是派人炸了镔鸦格国一座小城,杀了送粮的官兵。 季承宁很清楚,除了勒戎和朔迦虎视眈眈外,域外诸国无一个不想从中原扯下一块肉,只是或是魏朝余威犹在,不敢明着动手,但敢私下支援,或是两边下注,谁赢帮谁。 镔鸦格国正是前者,名为中立,实则一直在偷偷给缇阑望月输送粮草。 小侯爷亲自督战,火炮炸的震天响。 季承宁对着敢怒不敢言的使者露出一个狞丽的笑,“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我朝与勒戎蛮部有血海深仇,不族灭之难解我心中之恨,你等若敢再运粮辎重襄助,以期战后分得一杯羹,下场就如此城!” 随着小侯爷信手一点。 火炮自通红的炮管中射出。 轰然炸开,火光冲天!—— 作者有话说:感谢茗篁宝贝的456枚月石。 感谢妄想卿卿宝贝的600枚月石。 啾咪咪。 久等啦。 各位的投雷和营养液我都有看见,谢谢。 [撒花][撒花][撒花]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血水染红滔滔白蒿河。…… 缇阑切罗重重一拍桌案,“该死的老鼠!” 不远处,刚刚送过来的军报正在炉火中燃烧,“噼里啪啦——” 纸张迅速被火苗吞噬,但,噩耗不会。 缇阑切罗乃是缇阑望月麾下最亲近,最倚重的将军,乃是一员悍将,行事作风极其雷厉风行,先前正是这位将军第一个率亲卫包围王庭,拱卫缇阑望月。 之后在缇阑望月平定不驯服的部族中更是战功赫赫,因其惯爱斩人头颅,杀人如麻,被诸部敬畏地称之为“铁钺”将军。 而今这位将军正怒不可遏地坐在军帐内,一双大手捏得嘎吱作响。 王上将军政大事交给了他,然而他非但没有有所斩获,反倒被季承宁刷的团团转。 一个月的缠斗令缇阑切罗焦头烂额,倒不是说沧州军战斗力多么惊人——毕竟这么久以来,他们还从未和沧州军的主力对上过,那传说中威力极大的新式火炮他心中也存了个疑影,若是中原朝廷真有那么大威力的武器,为何还要藏头露尾,不肯和他们正大光明一战? 更何况,缇阑切罗咬紧了牙关。更何况无论他们如何挑衅,沧州军就是不肯出城迎战。 但如果他们退回驻地,沧州军就会派骑兵骚扰,滋扰粮道这等对于沧州军来说惯用的手段就不说了,甚至连觉都不肯让他们好睡。 “砰!!” 像是为了呼应他这个想法,只听帐外一阵喧腾。 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头顶炸开,炸得他脑仁生疼。 缇阑切罗猛地起身,怒喝道:“又怎么了?” 亲卫战战兢兢地进来,“回将军,沧州军又来了!” 缇阑切罗大怒,“取我刀来!” 他连甲都不披,手持一并青黑长刀,纵马而出。 他极高壮,这样冲出去好似一团浓郁的黑云,压得人心头发慌。 精锐的骑兵和他一道冲出,马蹄飞驰,扬尘飞溅。 然而,当他们冲出营帐时,方才骚扰的沧州骑兵已经不见踪影。 缇阑切罗见地上有东西,长刀一挑,一个小臂大小的竹筒子飞了上来,他一把抓住,那东西还是温热的,显然是被主人刚抛下不久。 内里还有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求铅蛋。 缇阑切罗牙咬得死紧。 方才他们听到的响声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看起来不大,动静却如同炸雷一般,他们第一次听见还以为沧州军主力偷袭了,响声震得全军夜梦中起身,急急忙忙迎战。 结果,竟连个人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们后来才知这竹筒子不过是中原稚童过年时拿来玩耍的爆竹,里头的火药丸做成了圆形,又加了铁砂才格外响,要说杀伤力,只要不打到眼睛上,就只是个纯粹的玩具! 就是这样的小玩意扰得他们心神不宁,日日警惕,缇阑切罗所见,无论是兵是将眼下一片都乌青。 因为他们无法确定来的究竟是大军还是散骑,只能日夜防备。 更可气的是,那些见他们集结后就逃之夭夭的骑兵骑得分明是他们草原上的战马! 朔迦诸人都是废物! 缇阑切罗大恨。 若非萨兀部叫季承宁骗了马,又使计令萨兀部内兄弟阋墙,以至于四分五裂,遁走到草原深处求存,他们何以如此被动! 但他的确无可奈何。 藏头露尾算什么男子汉,缇阑切罗紧紧攥着掌中刀柄,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得快要爆开,有本事出来决一死战。 不得已,只得去面见缇阑望月。 王上日理万机,还要因为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子来打扰王上,缇阑切罗深以为耻,高大的身材恨不得匍匐在地,整个人如同一条不慎咬伤了主人的大狗。 缇阑望月听完缇阑切罗羞愧的汇报,微微垂了眼,若有所思。 季承宁……永宁侯。 薄唇扬起,就是当年那个被挫骨扬灰,扬骨白蒿河的将军的儿子。 来势汹汹啊。 缇阑望月泛蓝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却依旧冰冷得如同初冬借兵的湖面。 他沉吟道:“季承宁一直在拖延决战,沧州军若是兵力充足,他大可不必如此,为今之计就是逼迫他们出城决战。” 多年对峙,对于朝廷军队的战力他很清楚,多年来,甲胄陈旧兵士少历练,也就边疆的军队能拿出来勉强一战,但,辎重武器严重老化。 承平日久,中原朝廷早就不在意武备了。 那么,该用什么办法逼迫季承宁出兵呢? 一个加固得铁桶般的长阳关,最不堪一击的地方,不在被外族虎视眈眈的边关,而在洛京,在那至高庙堂之上! 永宁侯是怎么死的,作为被杀的缇阑世子的亲弟弟,缇阑望月当年虽十五岁,却也想得明白其中关窍,他兄长既为质子,怎么可能发疯去刺杀皇帝,无非是中原人自己内讧,拿他们做杀人的刀,去夺永宁侯的命。 当年中原人用在永宁侯的手段,现在,他们也可以用在季承宁身上。 缇阑望月偏头,对一直默默无言的近臣说了一句话。 译做官话便是:“给在京的那几个去信,养了他们这么久,总该派上作用了。” 与此同时,一封封军报被送入京城。 详细的军报在兵部内流传,看得不少老将心惊,季承宁年岁如此轻,用兵却稳扎稳打,不见任何浮躁之气,可真要动兵时又毫不怯懦犹豫,敢孤军深入沙漠借粮,既悍勇又沉稳,当真是天纵奇才! 有人在心中感慨,善用兵至此,又深得陛下、太子殿下宠幸,只要季承宁不谋反,季氏的荣宠三代不绝。 不过,军报送入京中也不全是感慨。 对季承宁的按兵不动,朝廷内部争议激烈。 就譬如今日。 一大臣义正词严,“回陛下,臣以为季将军现下已经切断了蛮军的粮道,应该趁此机会一鼓作气抵进蛮部王庭。” “是啊,蛮部已经向后撤百余里,此刻不进攻,又待何时?” 有人忧心忡忡,“可蛮部已经潜入草原内部,要我军在不清楚情况的草原内部作战未免危险。” “难道能因为危险就不作战了吗?兵贵神速,战场瞬息万变,若是因此贻误战机,又当如何是好?” 一片窃窃私语声。 户部的官员恨不得当场抄起算盘算账,“大军凡驻扎一日,所用粮草辎重不计其数,臣以为应当速战速决。” 虞秋深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季将军所用多是沧州军的军粮,还有劫……从蛮部那得来的粮食,如何就所用粮草不计其数了?” “虞大人,”被反驳的官员很是不满,“话虽如此,难道季将军日后不用朝廷的?” 蛮部也不是傻子,让季承宁抢一次也就罢了,还能让季承宁抢第二次第三次,等那些军粮用完了,不还向朝廷伸手? 这话说得一众武将颇为不忿,什么叫用朝廷的,既然分得如此清楚,那季承宁难道打仗不是为了朝廷? 总不能只看着季将军大战光鲜亮丽,却不肯给人后勤补给吧! 神仙也打不胜这样的仗! 一文臣上前两步,笑道:“自季将军入边关以来,功勋卓众,众人皆可见,季将军乃是天生的将星,若季将军想,击破敌军只在弹指一挥间。” 虞秋深猛地侧头看起此人。 何其刻毒。 此言好似在说季承宁不打胜仗是他故意为之,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响起了个十足担忧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季将军莫非不是想养寇自重吧?” 虞秋深虽是沉稳的性子,此刻也被气得倒吸一口凉气,直言道:“陛下,季将军平定叛乱时朝中就有非议说其拥兵自重,结果天下可见,明明是季将军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为的是一击即中,而今其远在沧州,战场情况在场诸人根本不尽知晓,然而却还有人说他养寇自重,有你们这等小人,真是朝廷之不幸!” 皇帝眯了下眼睛。 “虞秋深你……!”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周彧轻飘飘地打断,“陛下,季将军在外不易,这些话若是被季将军知晓了,或会寒了忠臣之心。” “好了,他们也是关心则乱,”皇帝终于开口,仿佛不厌其烦,他看向周彧,“太子说得很是,但未免将季卿想得太狭隘了。” 周彧攥紧了手指,默默无言。 散朝后,季琳大步迈出殿门。 正欲离开,身后响起了一个阴柔的声音,殷勤道:“季大人请留步。” 季琳顿住脚步,回身,对上的是秦悯堆成一团的笑脸,“陛下唤您去御书房。” 季琳颔首,“有劳公公。” 秦悯忙躬身,“尚书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 将人送到御书房后,又轻轻地关上门。 “嘎吱——” 季琳俯身见礼,“陛下万安。” 皇帝摆摆手,“不必拘礼,朕叫你来不过闲来无事说说话。”他看起来余怒未消,随手抛出一份求情的文书,为的正是三皇子侵占民田之事,现下三皇子已经被禁足,放出来的时日未定,与三皇子一党的官员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求情。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朕这些儿子啊,哼。” 季琳捡起落地的文书,劝道:“陛下息怒,一切以龙体为先,莫要因此气坏身子。” “朕没被气死已……”皇帝冷笑,忽地发现这话实在不吉,顿了顿,面对着季琳,又是一张和蔼的脸,笑道:“不说那些个混账了,单说承宁那孩子,朕本以为鸾阳大胜后以承宁的性子会居功自傲,不料倒是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了。” “他都二十多岁了,自然该更稳重些。”季琳将文书板板正正地放在案上。 皇帝静默几秒,忽笑道:“我瞧着承宁,愈发像永宁侯了。” 季琳手一顿,“回陛下,他还远远不及。” 皇帝盯着季琳看。 后者毕恭毕敬地垂着头。 快二十年过去,他也老了。 皇帝想。 他几乎想不起季琳年轻时什么模样,只记得没有现在那么消瘦,如同一棵嶙峋的病梅。 眼尾垂着,人显得分外恭敬。 没有怨怼,没有恨意。 皇帝起身。 衣袍刮过季琳的衣袖,刷拉作响。 季琳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下,皇帝笑道:“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非我们这些在京之人可以预料,不过长久拖下去,若是贻误战机了可不好。”他抬手,打断了季琳欲出口的解释,“更何况这么久不见,不止朕想他,连贵妃都很想他。” 季琳生生将方才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恭敬而顺从地回答,“是,臣回去就给季承宁修书一封,定然带到陛下的思念。” 不多日,季承宁收到了来自了季琳的家书。 前因后果季琳讲得清楚明白,然而末了只有一句:万万小心。 如此而已。 季承宁攥紧了书信。 皇帝不信任他,此役结束,皇帝定然会立刻要他回京,而他的至亲、至爱皆在京中,他不能拿这些人的性命赌。 但要他生生咽下杀母之仇,要他侍奉此等阴险刻毒的帝王为主,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就算可以想方设法让阿杳和二叔他们都来沧州,可贵妃……可他舅舅怎么办? 季承宁收到了崔杳的回信,说是信也不尽然,其实更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包裹。 尽是京中铺子好吃又放得久的糖,尽数拿油纸包裹着,每个油纸包上都黏着小小的花笺标明种类。 除此之外还有短短的一封信,只道京中安好,你放心。 季承捏起一块糖果放入口中,随着唇舌搅动,桂花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扩散开,他闭上眼。 半晌,提笔给崔杳回信,除了些小儿女的情话,却附了张蚂蚁推大树的图,季承宁画功不佳,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颇栩栩如生,寥寥几笔极是生动。 末了,在画纸下面写道:见蚂蚁撼树,特录之,博卿一笑尔。 …… 十日后,洛京城外。 十一月初,中州下了第一场雪。 雪不大,黏黏腻腻的,落在地上就化了,非但没有分毫高洁之感,反而弄得满地泥泞湿冷。 屋顶隐有点残雪,在青蓝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冰冷。 入夜后,怀镜堂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的马车平平无奇,但格外干净整洁,看上去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车驾。 “辘辘辘——” 车轮碾过地面,雪与泥混杂在一处。 车驾缓缓停下,厚重的车帘被一只手撩开。 这只手被手套严丝合缝地包裹,半寸肌肤都没有露出。 而后,是一个慢吞吞下来的高挑身影,幂篱摇摇晃晃,看不清容貌。 两扇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在这人进入后又迅速地关上。 哑奴深深地弓着腰,将此人迎进内堂。 冷。 这是他进入内堂的第一个想法。 冷气连绵入骨,他本就不耐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开口了,声音比内堂更冷,“这就是崔公子的待客之道?” 说着,扯下幂篱。 他玉面长眉秀目,面色苍白得好似一副水墨画,连唇都是淡淡的粉色。 来人正是太子。 崔杳恍然大悟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忘了殿下受不得寒,来人,去给殿下拿个手炉来。” 他请周彧坐下。 二人皮笑肉不笑地面对面跪坐着。 哑奴很快地送来了手炉。 周彧低头一看,只见手炉套子上绣着只圆润的大兔子,正满心欢喜地捧着一轮明月,他也不接,脸色沉沉地问:“你找孤来有什么事?” 崔杳给周彧倒了杯茶,语调客气而温和,“承宁听说了太子殿下为他美言,非常感激,特意让我来向殿下道谢。” 周彧冷笑。 崔杳算个什么东西,小宁与他说话,竟然轮得到崔杳传话? 倒显得小宁与崔杳更亲近似——周彧思绪一顿,思及此,心头惶恐地砰砰直跳。 “小宁还有什么话?” “并无。” “并无?小宁怎么可能……”只让你传这一句话。 话音猛地顿住。 是啊,倘若小宁有许多话要说,又何必要崔杳传话,早就像从前那般给他写信了,更何况,小宁可不知道他和崔杳有往来! 茶杯被捏得嘎吱作响,细长的手指透出股可怖的青。 周彧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眼中杀意不加掩饰,“我当年就不该容你进京!” 崔杳漫不经心地斟茶,看向周彧有些疑惑,他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如今周琢被禁足,周琰被罢黜王爵,没有人能再对你造成威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周彧阴阴测测地道:“你竟然还有胆量问。” 他朝崔杳露出一个寒意十足的笑容,“孤从来不说,你当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如何勾引了孤的小宁,你自己不清楚?先着女装诱其动意,再徐徐图之,崔杳啊崔杳,你先前不是对小宁不屑一顾吗,看看你而今的嘴脸,真让孤作呕。” 当年的事不能细想,只要细想,就足以让周彧悔得恨不得给自己几耳光。 正因为清楚崔杳要高于顶的性情,知道此人绝对不可能对小宁产生任何好感,放在永宁侯府既便于监视,还能避人耳目,他才会让人给崔杳弄出一个所谓表妹的身份,没想到,没想到…… 崔杳不以为耻,“谁叫太子殿下喜欢的人太好,不止你放在心上,旁人也垂涎欲滴呢,”他弯起唇,清丽绝伦的面孔熠熠生辉,“叫我捷足先登了,还望殿下恕罪。” 周彧攥紧茶杯仰面喝了一口,再垂首时已是一派雍容气度,微微笑道:“无妨,孤并不在意此等小事。” 崔杳之于小宁,不过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 以小宁喜新贪欢的性子,崔杳能在他身边多久? 只有他,只有他会一直陪着小宁。 “你今日找我来,到底想做什么?” …… “砰砰砰!” 剧烈的声响划破夜空。 被反复钓鱼了小一个月的勒戎部将士上下都麻木了,打着哈气懒懒起身,并非他们怠惰,而是沧州军不一定什么时候出现,精神高度紧绷,一鼓作气再而衰,他们又睡不着,还能扛着刀推着火炮出去迎战已是训练有素了。 但。 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火药的甜腻滋味在空气中蔓延。 方才还在大骂沧州军的蛮部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绚烂的火光点亮了双眼。 放大,越来越大。 “轰!!” 他目眦欲裂。 这次居然是真的! 沧州军铺天盖地地涌来,漆黑的甲胄在绚烂的火光照耀下依旧阴沉,好像可以吸纳世间所有的光明,燕翎刀重重挥下,赤红飞溅,却不见其有分毫退缩之意,眼神冰冷而亢奋,宛如修罗鬼兵。 血水染红滔滔白蒿河—— 作者有话说:完结福利番外的话,有什么想看的咩?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说:“我要那个位置…… 杀声震天。 流血漂杵,横尸数十里。 炮火熏天,火光与黑烟一道升腾,硫磺味,血腥味,尸体烧焦的味道混杂在一处,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轰——” 在脸上流淌的是血,是飘落下来又被热气蒸腾迅速融化的雪,汇成一道污浊的水流,早已分不清! 至翌日傍晚,厮杀声方歇。 漫天血气中,乌黑大纛猎猎作响,乌金巨龙在狂风中激烈地翻涌。 季承宁心头狂跳,连日精神极度紧绷加上两日一夜的厮杀非但没有令他觉得疲倦,反而亢奋得双手都在颤抖。 于尸山血海之间,大纛被深深插入白蒿河畔——那在蛮部神话中,从河水中飘来第一位蛮王的圣河。 绚烂火光照亮了他的双眼,那双不加掩饰的、野心勃勃的、亢奋的眼。 他听见了足可震碎天地,如山崩地裂的回应声。 大捷!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汹涌的河水,俯身,抓了一把犹带腥味的土。 他闭上眼。 娘,倘若你泉下有知,应该有一息,为此刻的我欣慰吧? 狂风呼啸。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向沧州进发,他们人数虽多,却迅速而隐秘,因每个人都有照身贴,看上去也就是寻常的客商,故而,并无人阻拦。 …… “咣当!” 玉瓶坠地,上面巧夺天工的并蒂莲花瞬间四分五裂,满地碎片,一片片都倒映出皇帝狰狞的脸。 “去查,去查,贵妃去——”他话音猛地顿住,这几天正是朝廷休沐,而监视永宁侯府的探子除了在三天前发出一道一切正常的密信外,便再无任何密报传来,“快,命令禁军包围永宁侯府!” 秦悯从未见皇帝动这么大的气,惊慌失措地回答,“是!” 他胸口激烈地起伏。 怎么可能。 贵妃,不,季琛怎么会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就算季琛不要命了,难道他能对季琳的命,季家其他人的命不以为意吗? 皇帝脑中闪过一个极其可怖的想法。 不会的。 这个世间谁都有可能背叛他,但季家人不会,季承宁不会,季承宁是他看着长大的,深受他宠信,二十几岁就凭借着他的宠爱平步青云,位极人臣,视他如君如父,怎么可能背叛他! 更何况,季承宁远在沧州,怎么有本事将季家人带走,除非,皇帝如遭雷击,一股难言的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除非京中有内应。 秦悯看着皇帝青白的脸色大惊,忙奉上参茶,“陛下。” 皇帝深吸几口气。 庸人自扰。 季琛突然不在自己宫中,下人也不知道他去哪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他当时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才发现季琛不过是在皇室的藏书库中看兵书罢了。 皇帝接过茶碗,正要喝上一口。 心口却依旧狂跳,震得他想吐。 不会出事的。 承宁那孩子最重感情信义,更别说他此刻领兵在外,战局未定,还受朝廷节制,他既唔谋反的理由,也无谋反的大义。 禁军统领几乎是冲了进来,“陛下,季府大门紧闭,臣无论怎么劝说都无果,只能派人砸门,”皇帝面色陡变,禁军统领来不及喘气,继续道:“里面早就没人了!” “啪!” 茶碗坠地,瞬间摔得粉碎。 死寂。 禁军统领战战兢兢地抬头,却发现自家陛下的眼中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层浓浓的红丝,一股一股的,就好像,马上要爆裂开似的。 季琳、季琛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其中必有季承宁作为接应,不然他们无处可去。 但季承宁为何要这么做。 为什么? 皇帝身体猛地僵住,难道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 可——季琅并非死于他手,是那蛮族世子突然发疯要刺杀他,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处死了一个刺客,谁会料到能害死季琅! 季承宁就算要恨,也该恨缇阑族人,也该恨当年主审缇阑世子刺杀案的许晟!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冒着天下之大不为谋反,皇帝多年来保养得当,望之只如三十如许人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狰狞之色,果然是拥兵自重,果然是养寇为自保! …… 比之皇宫的一片氤氲密闭,沧州军就显得相当喜喜洋洋。 首战告捷的军报还没来得及写,先收到的是朝廷严辞喝令他们出兵的旨意,算算往来路程的时间,发旨意的时间正是十日前。 此举令本就对朝廷极其不满的沧州军上下更加不忿。 在沧州戍守的将士是没有轮换的,但凡入沧州军,就要戍边到五十岁才止,他们在外征战频频,活得连驴马都不如,朝廷内却醉生梦死,奢靡成风,多年克扣粮草辎重不说,而今好不容易要动兵,一鼓作气打仗了,调配的军资却从未充足过! 现下,在京中不清楚战场局势的情况下还一直催着他们动兵,谁不知道取得大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今日能够一鼓作气,抵进蛮部王庭是一切条件都恰到好处,提前消耗了蛮军耐性和警惕性的结果,若是放在十日前,究竟能不能得胜还不定呢! 拿他们的性命去填为君者无能落下的窟窿,就算再热的血经过多年磋磨,也都冻成了冰坨。 庆功宴上,诸位将士望向主座上神采飞扬的青年人,眼中都无比崇拜又敬服。 多年边患,于今日绝矣。 兵士们没见过皇帝,与这位将军却是朝夕相处,有本事,又没有架子,赏罚分明,自从他来了,沧州军的辎重就没缺过。 觥筹交错,季承宁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饶是他酒量不错,此刻都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将军。”李璧快步上前,同季承宁耳语一通。 季承宁顿时清醒了大半,登时起身,“在哪,快,请他们去主帐,我马上过去!” 不足片刻,季承宁撩开帐子大帘,他脚步很稳,唯有撩帘时手指有一瞬颤抖。 待看清帐内众人,声音中难掩激动,“二叔!” 季琳轻轻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低声道:“崔……崔郎君已与我们说清楚了。” 初知季承宁之心,季琳惊觉自己竟然没有任何意外,也许他早就清楚,以季承宁的性子,直到杀母仇人就是自己将要侍奉的君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受。 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崔杳。 崔杳一直站在旁侧,不发一语,直到季承宁与他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眸中似有万千未尽之言,崔杳扬了下唇。 季承宁环顾帐中人,皆是至亲熟人,唯一高挑的男子从未见过。 他瞳孔剧震。 此人身量修长,生得秾丽眉目,只是肤色苍白若幽魂。 令季承宁震惊的不是此人容色世所罕见,而是,而是他站在此人面前就如同在照镜子! 只是一个风华正茂,生机勃勃,一个年华逝去,气韵沉静得几乎流露出几分死气。 在看向季承宁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才微漾了下。 他开口,“承宁。” 无需他人介绍,季承宁已知道此人身份。 既是永宁侯,又是在宫禁中被囚了十几年的季贵妃,他的亲舅舅,季琛。 他知晓舅舅与母亲是双生子,眉目生得极像,见其,依稀能窥见母亲的遗风,一时间心绪复杂得哪可言说!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最终哑声吐出两个字:“舅舅。” “你都这么大了。”季琛只是笑着看他,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季承宁合了下眼,感受到眼睫处蔓延出点湿润。 季琛武艺绝世,皇帝为防其做出“不智”之举,多年来一直令其服用奇药,虽不至要人性命,但足以令人缠绵病榻,虚弱无力,而今季琛虽已无需服药,身体依旧羸弱。 季琳叹了口气,“一路舟车劳顿,都先去休息吧。” 季承宁像是如梦初醒,忙道:“我去安排。” 精心安顿了住处,又请陈缄给季琛诊脉。 他虽不懂医术,却也听得明白心力衰微,气血耗尽是什么意思。 当年季琛与季琅获封永宁侯,何其意气风发,惊艳决绝,而今一个死无全尸,一个行将就木,叫季承宁如何不恨! 房内炭火烧得足,热气与酒气一股股地往脸上涌,季承宁只觉浑身滚烫,都快站不住,推门而出。 他扶着栏杆,胸口剧烈地起伏。 “哒、哒、哒。” 脚步声很轻。 季承宁猛地回头。 四下无星无月,周天漆黑一片,唯有木廊上悬挂着的灯笼散发出一点幽微的光。 正洒落在来人双眼中。 一双静美的、幽暗的眼,然而这双有些诡魅的眼中却满含忧虑,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崔杳。 “外面冷,”季承宁声音沙哑,“你怎么不在屋内待着?” 崔杳抬手。 后者呼吸依旧急促,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伸手,冰冰凉凉地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而后,整个手掌拢住。 待回神,他不知何时已被崔杳抱在怀中。 既爱且怜。 季承宁将头埋在他颈窝,“阿杳。” 他闭上眼。 对方身上幽冷的香气疯狂涌来,然而再此刻却无法镇定激荡翻涌的心绪,“我将家眷接到沧州,在皇帝眼中不啻于谋反。” 领兵在外,京中无人可制衡。 你季承宁要做什么? 敢做什么?! 崔杳轻轻拂过季承宁的头发,“皇帝忌惮你,必会怀柔待之。” 毕竟皇帝还不知道大胜的消息,或干脆顺水推舟,封季承宁个节度使,既可震慑诸蛮部,又能消耗季承宁的兵力。 季承宁摇头。 他清楚崔杳说的事很有可能发生。 但,他不要! 事已至此,不再进一步,就算在本代皇帝不会奈他何,但之后呢,他的家族会成为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恨不得处之而后快。 季承宁绝不肯让这把刀悬在自己的头顶。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我不要裂土封侯。”季承宁离开崔杳的怀抱,与他并肩而立。 极目远眺,看向东方,天生含笑的声音令他此刻的语调听上去轻快无比,好像是个人性讨糖的孩子。 他说:“我要那个位置。” 坦然、淡定、理所应当—— 作者有话说:完结倒计时啦。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就好像,他真是那只狐狸…… 崔杳没有说话。 但一双手悄无声息,又坚定地环住了他的腰,收紧。 双臂极有力,严丝合缝,如同巨蟒绕身。 可季承宁没有感受到任何抗拒,反而,愈发安心。 冷风拂面,刺得滚烫的面颊也慢慢凉下来。 帝王刻毒,功于摆弄人心,于军政大事无建树,官场上下腐败至极,鸾阳事便是官逼民反,可,还不够。 周氏立国百余年,至此时民怨沸腾,他们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除了顺天应民外,一个名正言顺的法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在想什么吗?” 崔杳柔声问。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我在想要不要也弄个篝火狐鸣,鱼肚藏字。” 崔杳只半秒就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一时也静默。 纤长的睫毛微垂,投下一片阴霾。 季承宁失笑,“我随口一说,倒让阿杳也跟着苦恼,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别苦着一张脸了,同我进去看看舅舅。” 他说着欲抬步向内走。 没走动。 因为崔杳正抓着他的袖子。 那只素来平稳的手却微微颤着。 季承宁一愣,一把攥住了崔杳的手,与他五指相扣,“怎么了?” 崔杳抬头。 似有千言万语在眸中涌动震颤,最终,崔杳却道:“世子不是问过我,崔杳是不是我的真名吗?” 季承宁愈发疑惑,“是……?” 崔杳郑重其事地说:“我罪无可恕,”他一面说,一面将季承宁拉得愈发近了,“崔杳并非我真名,”不等季承宁接口,他继续道:“钟昧也不是。” 季承宁心头无端一颤,却扬起三分笑意,“怎么,旧事重提来气气我?” 崔杳缓缓摇头,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的脸,似乎要将他的一切反应都篆刻在眼中,“我本姓周,昭明皇帝,”也就是先帝,“亲自为我取名为瑄,意指承继宗祀,所以,我该叫周瑄。” 一片寂静。 季承宁本以为自己统帅三军,已经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惊闻此消息如同五雷轰顶。 “你你你你你……” 他知道悼怀太子有个儿子,但那孩子不也体弱多病,其父死后没多久也病逝了吗! 狭长曼丽的眼睛瞪得浑圆。 崔杳五脏六腑都紧张都好似要颠倒,看见季承宁惊愕的反应更是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却强压着,可声音还是发着抖,“我,我今日提出此事绝无他意,只是想为世子解忧,世子若是……” 话音未落,“吧唧!” 一个响亮的吻落在脸上。 崔杳愕然地睁大眼睛。 他想过说出这件事后季承宁无数的反应,怨他隐瞒,怨他不早说不信任自己,再深一层,崔杳只要想想就要如坠冰窟,世子会怀疑他现在提出此事,是同样对帝位有意,怀疑他目的不纯。 但唯独不包括这个吻。 季承宁的脸还贴着他的脸,喃喃道:“莫非是上天将阿杳予我?” 一颗心七上八下,终于落到了实处。 崔杳缓缓吐了一口气。 手臂无意识地缩紧。 季承宁见他方才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虽然他觉得真该惊住的是自己,故而没有阻止崔杳拥抱的动作。 但,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骨肉贴合,休戚与共,同生共死,都不过如此了。 “阿杳!” 崔杳一惊,抱得愈发紧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口气,“你先放开我!” 他真要被勒死了! …… 不日,沧州起兵,举朝震惊。 与此同时,一道旨意在朝野间流传,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大意是朕德薄,得上天见怜勉强季承大统,朕百年之后,传位太孙周瑄,倘时年太孙年幼,则由太子太傅荀清英、太子太保齐凌烟、录尚书事崔瞻暂行辅政。 这些人,或早已病逝,或卷入争端被诛杀满门,无一在世。 更为这道圣旨的真伪增加一丝疑云,斯人已逝,无从查证,可怎么就那么巧合,其中年纪最小的崔瞻在昭明皇帝病逝前还不到四十岁,不足二十载,圣旨中三位辅政竟无一个活着? 但,最让皇帝坐不住的不是圣旨,而是圣旨中的太孙周瑄竟还活着,就在季承宁麾下! 朝廷当然严辞斥责其为矫诏,是乱臣贼子编造出蛊惑人心的谎言,不过这么多年朝局腐败,官员媚上欺下,发出去的邸报根本没几个人相信。 除了谋害太子、太孙,假传先帝旨意外,一桩旧事更是令军中震惊,那就是当年永宁侯之死并非全是蛮部反复无常,而是许晟得了皇帝暗示,蓄意为之,从头至尾,永宁侯就是死于其忠心耿耿效忠的圣上算计中! 这个消息一出,更令无数人心寒,又心惊。 永宁侯与皇帝既是青梅竹马,又有从龙之功,战功赫赫,连这样的人都免不得一死,他们这些人又当如何安身? 大军从沧州出,一路上势如破竹,沿途守将不是早知季承宁用兵之神,就是百姓对朝廷已是失望至极,箪食壶浆,以应将军。 皇帝不得已诛杀许晟,称其为主犯祸首,是致使自己和季氏离心离德的元凶,可,反而更坐实了流言。 又三月,圣旨明发天下,愿封季承宁为洛河王,所谓洛河,乃本朝龙兴之地,此举无异于愿意与季承宁共分天下,圣旨中却无一字提到周瑄,显然不愿意承认其身份。 这其中也有皇帝的心思。 无论这个周瑄是真是假,但既已有了太孙的名头,岂肯屈居人下,季承宁用他的名头占大义出兵,朝廷只封季承宁,而不封赏他,必会引得周瑄对朝廷、对季承宁的不满,物不平则鸣,无外乎是。 但出乎朝廷意料是,这道圣旨并没有抵挡季承宁军队的步伐,却,长驱直入。 一路上与百姓秋毫无犯。 至今年二月,兵临城下。 事前季承宁传令,此乃皇帝一人之过也,与诸人皆无干系,只为捉拿祸首主犯,还天下一个清明! 三月初,洛京城破,无伤百姓。 伪帝周昀引火自尽,是为史笔收梢。 马蹄踏过地面,夜空之下,季承宁望着熊熊燃烧的殿宇,忽地想起那场梦。 他偏头,身边不见崔杳,忽地想起他是率领军队从另一侧入城的。 “将军,寻到太……太子殿下了!” 季承宁猛地抬头,“在哪?” …… 自然不是在太子寝殿,而是季承宁从前最喜欢参加宫宴的安平殿。 早不复昔日华丽。 季承宁抬手,示意众人等在殿外,自己则迈上台阶。 “嘎吱。” 门开了。 殿内虽然凌乱,但燃着千根红烛,整个安平殿亮若白昼。 他走进其中。 他先看见了跪坐在案前,好像在等他喝茶的周彧。 而后,是苍白的一张脸,污浊黑血恣意流淌,将这张秀丽的面容分割成一块块。 相识近十载,季承宁从未见过周彧这般狼狈的模样。 季承宁只觉满身血气疯狂上涌,旋即,是无穷无尽的冷。 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殿下!”他猛地转身,“我去叫大夫。” 周彧轻柔一笑,望着季承宁的目光怀念又怅然。 他的小宁穿甲胄真漂亮,可惜,他身体虚弱,不能和他一起征战沙场,樽俎折冲。 “小宁,嘘,”他艰难地抬起手,“是我自己喝的毒酒,毒发入心脉,就算华佗在世也没有办法,你就别叫人了。” 声音愈发轻,“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地说会话,好不好?”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几口气。 他上前,一把抱住他。 周彧被他抱了个满怀,几想回抱,奈何身体无力,手根本不听使唤。 恨,恨自己多病,又恨旁人康健。 能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他的小宁长长久久。 他倦怠地阖了下眼,却感受到了一点湿润。 “吧嗒。” 是,他抬头,正对上一双赤红的眼,那双天生多情美丽的眼此刻红丝密布,竟愈发像盛放的桃花了,是,眼泪啊。 他很少见到季承宁哭成这副模样。 他印象里的小宁素来是骄矜的,桀骜的,张扬的。 于是,周彧满心怜爱,满心欢欣,愈发觉得自己该死了。 他艰难地伸出手,想为季承宁拭泪。 却碰不到。 季承宁一下垂头。 可他却畏惧着什么一般,手无力地垂落。 他手上有血,怎么能弄脏小宁的脸呢。 “小宁,别哭啊。” “你不要为了我哭,人生无百年,生死本就是常事,哭什么?” 可他看见眼泪落得愈发厉害了。 周彧闭上眼,感受到脸上的湿润,心中几乎是得意的。 至少此刻,至少此刻,小宁抱着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但有一刻这样的光阴,就算让他死一万次,都是值得的。 他想开口。 他想说永宁侯之死是我父皇对不住你家,天道轮回,合该如此,今日你肯见我最后一面,于我而言是人生大幸,可思来想去,又不知如何开口。 喉咙嗬嗬作响。 对不住。 他闭上眼。 “我与你相识近十年,于你实无好处,反而频频令你忧心。” 话音未落,他感受到季承宁抱住他腰肢的手愈发紧了。 季承宁双手都在嘎吱作响。 “我没想……” 没想杀你! 事已至此,他从未后悔过起兵,但要周彧死,从不在他的预期之内。 他日改朝换代,身为先朝王室,周彧会作为一个仪式上必不可缺的角色,既昭示新帝的仁慈,又,是他的私心。 他会将周彧留在京城,给周彧一个封号,无论周彧恨他与否,他都会让周彧活着,好好地活着。 而不是,而不是死在他眼前! 感受到季承宁剧烈的颤抖,周彧反倒觉得安全。 安心。 如尘埃落定,那最后一点怨恨都没有了。 “做人何其辛苦……” 汲汲营营,终其一生,不得其所。 手指一道一道地划过季承宁的衣衫,留下道道赤红的痕迹。 周彧声音沙哑得已不能听了,“若有来生,我情愿做你的一把雕弓,一柄宝刀,你生时与你相随,死后,为你殉葬。” 季承宁闭上眼。 眼泪簌簌滚落。 他想说闭嘴,不要再说了。 可他又想听周彧继续说下去。 他听见周彧气若游丝的声音继续道:“小宁,我知你信任崔杳,可崔杳曾经是皇太孙,一人之下而已,帝位之于他明明唾手可得,现在,却要屈居人下,以其多年筹谋隐忍,又怎能甘心? “小宁,杀了他,”人之将死,他几乎在劝慰,在循循善诱了,“在你对他无可封赏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别让他,反过来害你……” 至于小宁说了什么,他已听不清了。 他感受到宫室的门推开,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到底是谁进来了。 他身体无力地下滑,最好倒在季承宁怀中,下颌抵在季承宁的膝头。 像是他们少年时做过的一万次那样,静静阖上双目。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季承宁,小侯爷在宫宴上喝多了果子酒,偷偷溜出来,竟躺在白石上睡着了。 那时贵妃的贴身宫女们正在找狐狸,是赤红的,毛茸茸的一只。 季承宁也红衣猎猎如火。 就好像,他真是那只狐狸变的。 小宁。 小……—— 作者有话说:明天正文结局。 完结&番外 第121章 第一二百二十一章 正文结局^…… 暮春三月。 自入洛京后,季承宁和崔杳已是半月未见。 百废待兴,诸事繁杂,旧势力需拔除,新制度亦要确立,纵然季承宁提拔了不少人,每日亦深夜才回。 他不是事必躬亲的性子,崔杳则不然,加之政事纷乱复杂,他歇得时辰就更少。 好不容易二人能同桌用膳,季承宁听李璧说了几件事,朝崔杳略一点头,起身就又走了。 李璧从头至尾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崔杳的表情。 可纵然不看,崔郎君身上那股鬼气还是冷飕飕地往他身上漂,弄得他从脖子一路凉到后背。 将军勤政和他有什么关系,弄得好像是他将人勾出去的! 季承宁刚迈出台阶,忽地想到什么,扭脸朝崔杳一笑,刹那间人比花娇,眉眼灼灼生辉,“别等我了。” 崔杳停下筷子,不阴不阳地嗯了一声。 季承宁思量几秒,又快步回来。 不等崔杳问他作甚,捧着崔杳的脸快速往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后者一愣。 刚抬起手,季承宁衣袍的下摆却如流水般划过他的掌心,他人亦如流水,迅捷地抽身,不过几秒,人就不见了。 只有空气中淡淡的暖香浮动,昭示着人曾经在他身边。 崔杳面无表情地收手。 五指缓缓收拢。 越攥越紧。 那边季承宁听着皇帝曾经命令暗探监视百官,将百官言行汇集成册,皇帝死得突然,这些事根本来不及料理,现下这些文书按照各部分门别类地放在他眼前,足有七十多箱。 季承宁看了一眼便道:“烧了吧。” 他自觉并非光明磊落的君子,但还不屑于以这种阴私手段操控百官。 “是。” 之后的事务关乎京中布放,季承宁一面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 表妹近来很不对劲。 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细致,偶尔流露出三分别扭,也很有情致可爱——这话放在旁人眼中恐怕要大吃一惊,季承宁竟然觉得崔杳那阴森森的戾气可爱?白生了那么大的一双眼睛! 季承宁神色有些苦恼。 崔杳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发愣的时间远远多过之前,目光冷冷地看着一个方向,仿佛在看什么人,大多数时候是面无表情,唯有一次,季承宁难得早早回去,忽起了玩心,不叫人通报,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窗纸上戳了个窟窿,既想看看崔杳在做什么,又,想看看自家表妹被吓到了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先看见了一个静静坐着的人。 在看文书吗? 季承宁心说。 但马上,季承宁就意识到了不对。 因为崔杳的脸是面向他的方位的,崔杳安静地跪坐着,目光凝视着虚空,面上毫无表情。 他是清净秀丽的长相,眼仁天然的半透明,眉眼美则美矣,不做表情时,就显出了种毫无生机的死气。 旋即,他唇瓣微动。 于是,这张清丽而淡静的面孔就变了,一缕狰狞之色爬上他的脸,半是怨愤,半是不甘,浓烈的感情扭曲了他的面容,狞丽如鬼,搭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许是用力太过,季承宁甚至听到了指甲刺入肌肤的声响。 “噗嗤。” 就像一颗植物破土而出那样。 令人毛骨悚然。 季承宁愕然。 阿杳怎么了? 他玩闹的想法瞬间被担忧打断,推门而入,快步进入卧房。 可当他再度看向崔杳时,表妹正笑弯着一双眼看他,“今日难得回来的早。”柔和的话音与幽冷的香气一道扑在他唇角,“怎么了,承宁,为何怔怔地看着我?” 一双手贴在他面颊上。 冰冷,锋利,坚硬。 是一双完完全全的,男人的手。 季承宁顺势拢住了他的手背,低下笑道:“政务繁忙累得头晕眼花,你倒好,在这里躲清闲。” 崔杳亦笑。 他眼眸弯起,其中不见丁点阴霾。 仿佛方才种种,都是季承宁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因为崔杳掌心内拿道深深的红痕,在主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落入他眼中。 季承宁的眼眸猛地缩紧。 “将军,将军?” 季承宁回神,“哦——说到哪了?” 李璧小心翼翼地奉上奏疏,“回将军,这是庾太保送来的奏疏,谨身殿的大人们不敢代为批阅,特请将军示下。” 谨身殿内的文臣是季承宁临时塞进去的,政事太过繁忙,一些官员的折子却没有实际内容,无非是溜须拍马试探上意,季承宁在连看了十五道请安奏疏后终于忍不住了,一面明发邸报叫官员们都给本将军有事说事没事闭嘴,一面找了十几个办事练达谨慎的翰林院官员去谨身殿办差,将每日送来的奏疏先过滤一遍。 庾太保? 季承宁对此人印象不深,依稀记得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极得皇帝信赖,这种时候,“先皇”的宠臣故旧不加紧尾巴低调做人,居然会主动给他上折子? 季承宁打开奏疏。 将前面洋洋洒洒数千字问好和夸他的话直接掠过,季承宁看到正题,眉心微微蹙,先是微微蹙,然后,越皱越紧。 殿内的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喘。 将军为人随和,这是看见什么了,表情如此难看? “啪!” 奏疏重重摔到地上。 众人心中一惊。 庾靖之这老头子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他没去清算这些旧臣,竟敢上赶着触他的眉头! 季承宁唇角半掀,露出个煞气十足的冷笑,“来人,传本将军的令,庾靖之原系先朝旧臣,忝居高位多年殊无建树,于家国无用,他既然说周氏皇族都不该存世,那么他这个由周姓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更不该位列三公,本将军念在他耄耋之年,着革去一切官位,回家读书省身去吧!”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威势若雷霆。 诸人哪敢反驳,忙道:“是,是。” “还有。” 季承宁厌烦地看了眼地上的奏折,如同再看秽物,“这玩意也给本将军烧掉。” 他拂袖而去,临走前冷冰冰的撂下句,“今日之事,谁不许在崔大人面前提起。” 季承宁走出书房,犹余怒未平。 庾靖之那封奏折大意就是周氏窃国,而今权柄重新回到将军手上,真是苍生之幸,百姓之福,天地都因此有了光辉。 这种马屁季承宁看了不知多少,不觉欣喜,只满心厌烦,还在疑惑这玩意谨身殿为何不能批,往下一看,半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这老不死的不愧历经三朝不倒,拍马屁的本事都远超常人,其他朝臣无非是说季承宁进京是周氏失德,将军是有德之人巴拉巴拉,他不一样,他说周氏本来就不该做皇帝,从太祖时就是大错特错,然后从皇帝到上面所有的皇帝都批驳了一痛,落点是,而今还有个余孽在。 “陛下啊,不是,将军,”季承宁好像已经看见了个老头义正词严地同他说话,“您当政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但,还有一个隐患。” 这个隐患是谁? 当然就是先帝诏书中的太孙周瑄! 庾靖之竟然让他杀了周瑄,说此举一则顺应人心,二则也绝了有二意者的念想。 若是庾靖之在他眼前,季承宁定然会呸一口,“本将军杀得尽人杀得尽人心吗?先朝因何失其鹿,岂非正是皇帝多疑寡恩,你想让本将军步其后尘吗?”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此事决不能让阿杳知道。 阿杳近来本就心情不佳,若是被他知道,以他的多思多虑,不知会平添多少烦恼! 季承宁大步往回走。 诚如季承宁所想。 崔杳的心情是不好。 周彧已经下葬快一个月,可,他死前的景象,依然清晰地在眼前。 周彧抱着他的承宁,血弄了承宁满身,可承宁不嫌脏污,却为了让他心安,抱得愈发紧了。 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在他进入寝殿时。 周彧也听到了声音,承宁抱着他落泪,因而没有看到他转过头来,与崔杳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 只一眼就够了,那双灰败又满足的眼睛在望向他时,居然流露出了浓浓的得意。 仿佛在说,无论如何,我赢了! 小宁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他会终其一生记得我! 在二人还没有走到相看两厌,离心离德的那一步时,死在他怀中,而且,也令他免去了后顾之忧。 季承宁是一定要继位的,而在这位新帝面前,无论是有储君十分的周彧,还是被先帝册立为继承人的周瑄,都是阻碍啊! 无论他们两个想不想要帝位,一定会有借他们身份生事,如果建国之初,感情正浓时季承宁还能容忍,还能一笑了之,还能无条件的信任,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他尝到了至高权势的滋味,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妄图染指他的帝位,到了那时,周彧和周瑄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一死了之于周彧来说是最好的解法。 在他死后的这几十日,崔杳都如鲠在喉。 周彧怎么能,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让承宁记住他,若是承宁真的因此对其念念不忘…… “砰!” 手中的茶碗落地,跌得粉碎。 刚刚进来的季承宁被吓了一跳。 看着自他离开后就一直没变过姿势的崔杳,季承宁快步上前。 崔杳猛地抬头。 目光渐渐清明,旋即,又迅速被慌张笼罩,他几乎是无措地抓住了季承宁的手,“承宁。” 声音沙哑得已经不能听了。 季承宁心尖蓦地颤了下,故作无事地笑了起来,“我不就没和表妹吃完饭吗,表妹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崔杳怔怔地盯着他。 季承宁被他看得发毛,“表妹?阿杳?” 话音未落,已被对方一把搂在怀中,冰凉的脸紧紧埋在他颈窝中,季承宁不明所以,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崔杳的后颈。 而后,他就感受到这个状若在颤抖的人,深深地吸了一下。 季承宁:“……” 他到底在担心什么! 湿冷的气息蜿蜒游弋,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痒。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推拒得不算十分坚决,“阿杳,别……” 淡极生艳的眉眼逼近,潮热的气息也逼近。 只有一纸之距,只需濡湿的手指一点,就能轻而易举地刺破。 “为什么,”声音低柔缠绵,低低地萦绕在耳畔,“承宁,不喜欢我吗?” 睁开眼,是崔杳清丽无俦的面容,含情脉脉,情深意切,闭上眼则更要命,幽冷的香气如有实质地扑面而来,蜿蜒蛇行。 季承宁喉结拼命滚动,末了自暴自弃地一睁眼,“不是,现下你我事务繁忙,我怕太孟浪了,第二日你起来身上不适!” 此言既出,二人就算脸皮在后,耳尖也慢慢地红了。 原来,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 崔杳率先反应过来,方才几乎孤注一掷的渴求瞬间更萦绕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又酸又软又热,连喷出的鼻息都是滚烫的。 好像要从内里将人灼烧殆尽,亟待一个解脱。 于是他弯起眼。 他笑得如此漂亮,漂亮得季承宁后颈都发麻。 “我不怕疼,”崔杳柔声细语,循循善诱,高大的身影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笼罩,柔软的吻下落,含着满足的笑意,“我也,不会让承宁疼。” 尤花殢雪,绵延不……绝。 …… 酸。 好酸。 这是季承宁醒来后的第一感受,疼倒的确不疼,但那股难言的酸软如影随形,和练兵打仗打来的剧烈劳累不疼,这种酸软绵绵地浸透在人骨头里,既挥之不去,又,难以启齿。 “承宁。” 崔杳朝他露出了一个很羞怯的笑容。 季承宁:“……” 看见崔杳的脸,他觉得身上更酸了。 他可忘不了这个混蛋是怎么顶着一张秀丽无辜的脸问他,“这样可以吗?”“那这样呢?”“啊,原来是这里。” 攻城略地,步步紧逼,犁庭扫穴。 而他,居然晕晕乎乎地没抗拒! 崔杳拈起季承宁的手指,吻欲落不落。 然而那侵蚀着肌肤的湿热气息,已经足够唤起季承宁昨夜无穷无尽的记忆了,他后颈一紧。 “承宁说过,要是我愿意,你就会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季承宁:“是,但是——” 但是这和他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相去甚远,虽然也很舒服,但是,但是,总之就是很不对劲! 崔杳张口,尖尖犬齿研磨着手指内侧细软的肉。 季承宁被他磨得闷吭了一声,“滚。” 声音哑得厉害。 崔杳却笑。 只听“咔嚓”一声。 季承宁只觉手腕处一阵发冷,顺着手臂看过去,却见自己和崔杳的手腕被个束具牢牢拷在一处,他瞠目结舌,“崔杳?” 崔杳微微笑。 柔长的、乌黑的、冰冷的长发缠住季承宁的身体,“承宁,你夺了我的清白之身,想来,一定不会不认账,对吧?” “对什么……唔!” 只有对字发出了声音,余下气若游丝的气音都被崔杳尽数吞下。 他说对。崔杳心满意足地想。 …… 再度醒来已是翌日天光大亮。 隔着纱帐,季承宁眼见着崔杳披着外袍立在桌案前写着什么。 什么要紧公务? 季承宁心道。 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小心翼翼地凑到崔杳身后,然后一下将脑袋埋进他的脖颈中。 崔杳闷闷一笑。 季承宁漫不经心地扫过纸,打着哈欠道:“到底是何等十万火急的大事,让你连本将军都……”他话音猛地顿住。 因为他发现,这上面不是别人的笔迹,正是崔杳自己的。 而且,季承宁愕然地睁大眼睛,正是一封罪己诏! 是以周瑄的名义,明发天下的罪己诏。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越心惊,大概就是周瑄说自己德薄,季承宁继位乃是天命所归,乃是天定,人力不可更改,说季承宁于国事废寝忘食,功绩彪炳史册,季承宁为帝,定然能够造福百姓,使天下河清海晏,末了,道自己无能,必须剃度出家,若陛下允许,自己情愿去守皇陵,终了残生。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这封罪己诏。 心口撞得飞快,耳边隆隆作响。 以至于,他没有第一时间听到崔杳的声音。 而崔杳面对他的静默有一瞬惶然,立刻道:“这只是明面上的,待‘周瑄’出家后,两年内就会因其体弱多病病逝,承宁,你放心。” 从此之后,世间再也不会有周瑄这个身份,对他的承宁造成任何威胁。 可季承宁不说话。 崔杳无措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但如果季承宁说出来,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也许过了一百年,也许只是下一秒。 季承宁动了。 季承宁倾身,拿起这封罪己诏。 崔杳悬着的心还没放下,就看见季承宁伸出手,将这份罪己诏撕得粉碎。 “承宁?” 崔杳喉结迟滞地滚动了下。 “你让我放心?”季承宁三分薄怒因为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变作了七分,“这话合该我对你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等可以共患难不可同富贵,心量狭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凉薄之人吗!” 往日如簧的舌头此刻却连一个字的辩解都吐不出,崔杳张了张嘴,“你知道,我没有这样想。” “你是这么做的!”季承宁愈发恼。 “好好好好,”季承宁快速看了眼崔杳,见对方惊得眼眶都红了,深知他此后绝不会再如此,正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既然如此,你我……” 就一切如常还没说出口,崔杳猛地抱住了他。 一只手颤抖地捂住了他的嘴。 一双剔透若琉璃珠的眼睛血丝缠绕,惶恐、无措,细看之下,还有几分疯魔。 别说。 求求你,不要把分开的话说出口。 季承宁似乎被他的神情刺到了,迅速闭了下眼睛。 再开口,声音哑若砂石磨过,“我知道你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我。” 崔杳手指微颤,目光朦胧又渴求地看着季承宁,看似被动无害,实则,诡魅癫狂。 像是一条装得可怜,伺机而动的毒蛇。 只要季承宁说不要他,只要说不要他——不,他根本不会给承宁这个机会。 他是承宁的,他必须是承宁的! 但下一秒,季承宁的声音就划过他的耳畔,算不上十分温柔,却让他狂躁的心绪被瞬间抹平了。 他说:“谁要你剜心自证,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 同年九月,新帝即位,国号曰:大齐。 其中封侯不知凡几。 而朝野为之震撼的是,永宁侯府一门双侯,一季琛、一季琅,在季琅已经过世近二十年后,世人才知,这个立下赫赫战功,护佑一方太平的将军,是一个女子。 新朝开元。 这个延续了三百五十七年的王朝的开国帝王季承宁一生跌宕起伏,精彩无比,除了他的功绩为人称道外,最令后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这位陛下的后宫,因为终季承宁一生都并无任何后妃,反而与摄政王崔杳关系亲昵,耳鬓厮磨,朝夕不离。 于是后人揣测,这位王爷名为摄政,实为皇夫。 不过后来史书几笔都和此刻的季承宁与崔杳没什么关系。 正值七月,花开繁盛。 季承宁忽地想起旧事,随手折花一支,插于鬓角,含笑歪头,然而还不等他问出那句半是戏弄半是调笑的奴面花面谁好。 崔杳却低下头。 轻轻吻住了他托花的指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了,万语千言,不知如何表述,最后只能说一句感谢且感激,因为你,我才能坚持到现在,才能写出这么多故事。 还有,如果老婆有想吃的菜可以点梗,我会放在福利番外的。 摆摊卖菜预收《祂不是我的丈夫》 林岐结婚两年,一直和自己的丈夫恩爱无比,婚姻关系稳定亲密,可谓模范夫夫羡煞旁人。 直到有一天,噩耗传来,林岐的丈夫在星海失踪,并就此下落不明。 他竭尽全力寻找,最终绝望地接受了自己爱人已经死亡的现实,他声嘶力竭痛不欲生,恨不得随自己的爱人离去。 他一面沉湎于永失所爱的痛苦,一面坚持参与选举,丧夫这点还成了加分项,有部分军部成员同情这个年轻的鳏夫,军部公投开票,林岐被任命为新的军部长。 宣誓那天,林岐垂首吻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婚戒。 然后——他的丈夫出现在了宣誓现场。 林岐当然热泪盈眶,欣喜若狂。 他的爱情与事业都圆满,故事完美地进入了结局。 …… 在确认没有任何录音和监控设备的封闭地下室,林岐冷漠注视着自己的挚爱。 “你是谁?” 他的爱人疑惑地看着林岐,温柔地说:“你太累了。” 他试图去亲吻林岐,却只感受到了一阵冰冷。 抵住嘴唇的是枪口。 斯文俊美的议长阁下漫不经心地说:“我向他开了七枪,确认断气后尸体被我的人塞进铅箱里,现在你脚踩的地方就是我丈夫的颅骨。” 林岐轻柔地将枪口向前顶了顶,“告诉我亲爱的,你是谁。” “咔。” 枪支像是冰淇淋那样,融化。 带着粘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的爱人微笑,去吻他。 “我亲爱的,当你发现你的权力、你的地位、你的武器,还有外面那几条对你忠心耿耿的小狗,这些构成了你高高在上的一切外因,此刻都没法救你,你会怎么做?” 林岐拿一颗子弹回答了他。 黏黏糊糊怎么杀都不会死恋爱脑怪物攻×事业心极强权欲熏心狠辣受 第122章 番外 黄泉(季氏兄妹) 在这种鬼地方…… 对于好鲜衣,喜美色,爱盛景的季琅来说,地府实在算不上个好地方,天地阴沉沉黑魆魆,永远笼罩着层阴惨的绿光。 奈何桥两岸就更难看,血河腥气重得如有实质,腥风和阴风一道扑面,不得往生的亡魂浸在水中,怨毒地盯着来往的人,啊不,魂魄看。 岸边上连棵杂草都不长,更别说花了。 奈何桥两头闪着绿光,顶好看的人都能照得像吊死鬼。 季琅不想堕轮回,就总蹲在桥上。 她生得如此貌美,可一点都不讲究仪态。 她是鬼了,躯壳还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除了脸,红袍下包裹的躯体破破烂烂,四肢间满是断口和罅隙,偶有几块还被烧得焦黑。 这反而方便她卸自己的胳膊腿玩。 心情好了,就双手插进脖子里,将头颅卸下来,逗路过得美人花容失色。 如是玩了几十载,季琅深觉无聊。 可又庆幸无聊。 庆幸没有故人相伴。 地府无日月,季琅刚吓唬完一个好看的少年郎,惊得对方哎呦一声一蹦三尺高,连蓄满眼眶的泪都忘记哭。 她调整着脑袋,颈骨嘎巴作响,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睛提溜提溜地转。 “咔咔咔。” 脚步声由远及近,季琅转身,刚要做出鬼脸却在看清来人时,动作猛然顿住。 那人个子很高,身量匀亭,宽且直的肩上很风度翩翩地披着件雪白的大氅,有几缕青丝落在肩头,还未完全融化的雪。 她在桥上转了几十年,见过的人没有百万也有十万,可没一个有眼前人漂亮。 绿惨惨的光映在他脸上,好似夜明珠打下的朦胧暗影,非但不难看,反倒平添几分凄艳。 季琅有一瞬狂喜。 在这种鬼地方,孑然一身,能见到兄长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事,可在这种鬼地方,见到兄长——季琅从未这么恨久别重逢。 季琛样貌看起来还很年轻,但头发白了不少,他生前应该受了很多苦,一层薄薄的皮肉附着在骨架上,清峻而锋利。 昔年的意气风发全然褪去,留下的只有令人心惊的温润沉郁。 血气疯狂上涌,顺着裂口汨汨往外溢,瞬间就染红了季琅的衣服,幸好她穿了一身红,一时半会看不出端倪。 她是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最不愿地就是矮季琛一头。 凭什么只早出生半刻,他就为长?明明和自己全无不同,偏生占个兄长的名头。 兴许一母所生,年岁相差不大的兄弟姐妹都是如此互不相让,她争先,季琛也不谦让,他小时最讨厌别人说自己和妹妹长得一个模样,连名字都是一双,季琳,季琅。 于是季琛四岁时大闹了一场,季琳变作季琛。 琳字则被长兄拿去,琞改成琳,季琳要这个字很简单,因为季琳看上去远比琞好写。 兄妹间彼此看不惯,又彼此仿效地过了二十年,感情才有点起色——季琅就死了。 她死时愤恨无边,真想将皇帝大卸八块,而今度过了几十年心气渐平,想的是,死也是我死在前面,季琛,你到底又输给我了! 百战百捷的将军盛年死于政敌算计,玉碎珠沉,山河失色,虽万古风流,不过如此。 她该死而无憾。 可面对着样貌还很年轻的季琛,季琛启唇,冷哼哼,“你怎么这么年轻就死了?” 她想过一万次见到季琛要说什么,但不包括此刻这句。 她知道季琛也想过见到自己要说什么,双生的兄妹,心意相通,但他决计想不到自己说了这句话。 如此思量,季琅心中竟很得意。 季琛心平气和,“我比你多活了二十年。” 季琅道:“你好没用。” 季琛头次承认,“是。” 他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心境平和,不平和也得平和。 妹妹还是最年轻时的样貌,他不该和小姑娘争短长。 “皇帝呢?”季琅猛地想起始作俑者。 “死了。”季琛回答。 “你做的?” 季琛道:“宁儿做的。” 提起季承宁季琅立刻来了精神,“我的小宁儿呢?季琛啊季琛,看你也不像重病不治的模样,你该不会自尽了吧?你怎么抛下宁儿就死了,哎呦,哪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可怜我的小宁儿呜——” 季琛看她装模作样。 “我想见你。” 再多花招比不过一招制敌。 季琅就不说话了。 腻腻的血腥味扑了他们两个满面。 季琅觉得此时此刻不是说好听话的时候,但事已至此,她也寻不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叫季琛重说。 兄妹二人并肩而立。 奈何桥上下着混杂血雾的血,很快就将季琛雪白的大氅打得红白一片。 也有雪花落到她脸上。 鬼没有体温,她比雪还凉,雪花不化,滚进眼眶,如同道曼丽凄艳的残妆。 季琅随手抹去。 她去看季琛,想看看对方是不是如她一样狼狈。 对方目不斜视,她需得抬头,季琅这时候才发现,季琛居然高过自己好些。 季琅脚步猛地顿住。 季琛也陪她停下。 季琅像是看见了什么刚从土里钻出来的稀罕物似的,驻足,定定地凝视着季琛。 从发顶素净的银簪看到一点花纹都没有的皂靴,他一点都不似年轻时讲究,衣服青青白白,寒酸得季琅发笑,想问咱们季府是不是没钱了。 远远望去,青叠素白,如同在披麻戴孝。 季琅深吸一口气,她觉得断裂的伤口又开始作痛。 那种陌生的,又刻骨铭心的痛楚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她喉头嘎吱作响,却还是,一眼不眨地盯着季琛看。 她忽地开口,“季琛。” “嗯?” “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