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别……!”
崔杳抬眸看他,淡色的眼眸中没有一丁点情绪,好像他问了一个蠢问题。
理所应当到了极致,以至于季承宁都怀疑了一下,自己住在表妹房中是不是天经地义。
季承宁揉了揉发酸的脖颈,忽道:“我睡你房里,那你去哪睡?”他问得很由衷,“我房里?”
他分明是在装傻,崔杳心道。
他抬手,极自然地搭上季承宁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下,“很疼?”
季承宁一下躲开了他的手。
满目震惊,有如见鬼。
表妹什么时候和他动手动脚得如此熟练了!
崔杳被他错开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什么,手慢慢放下。
迎着季承宁古怪的目光,崔杳轻声细语道:“属下只是怕将军夜间回房还不忘公务,夙兴夜寐,熬坏了身体。”
季承宁指天指地,“绝无这种可能。”
如他这般连早起上官署点卯都要推三阻四恨不得一月告三十日假的怠懒人物,竟也有被人担忧会为了公务不眠不休的时候,荒唐得季承宁都想笑。
崔杳静静看他。
从表妹脸上,季承宁只能看到不信二字。
欲走,又不愿意拂表妹的面子,无言站了片刻,崔杳竟坐下了,又拈起一本文书看。
季承宁:“停停停!我去你房里睡,去,现在就去。”
崔杳这才将读了一半的文书搁下,“世子请。”
依旧是副柔声细语,体贴温婉的模样。
季承宁憋了口气,可知道崔杳是担忧自己身体,深吸两口气,大步出去。
一路无言。
走回营房,季承宁心情极复杂地推开卧房门,“嘎吱——”
季承宁满怀忐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什么地扫过卧房,房间不大,塞了两张床就更显窄小——等等,两张床?
季承宁悬着一半地心砰地放下。
转念想来,崔杳当然不会如此没分寸,暗道自己多虑。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见他放心,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失望。
安心于小侯爷在男女之事上可谓正人君子,失望在于,季承宁竟一点都不想和他同床共枕。
心绪难言。
两张床之间还悬了帐幕,一落下两边遮挡得严严实实。
先前处置公务不觉乏累,一见到床登时困意上涌,简单梳洗一番,便合衣上床歇下。
他伸手,将帐子一扯,登时划出楚河汉界。
崔杳仍站在原地。
“阿杳,”季承宁的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早些歇息吧。”
“……是。”
崔杳俯身吹灯。
烛火摇曳了一瞬,旋即归于黑暗。
周彧的营房就在不远处,眼见着崔杳的卧房陷入一片漆黑,才面无表情地转头。
至少,他攥紧了手指,用力太过,手背上皆泛苍青,至少将小宁劝回来了。
小宁,他、的、小、宁。
……
季承宁在崔杳房中住了五日,起初还担心钟昧会突然找过来,但钟公子不知是优势抽不开身,还是难得善解人意,竟一连五日都没出现。
虽免于周旋的疲累,但……季承宁毛笔在文书上戳得一个个黑点,两厢情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不得不承认,稍稍有那么一点点,想钟昧,以至于走了半刻的神。
还是崔杳注意到他的异样,柔声问:“怎么了?”
季承宁陡地回神。
迎着表妹既担忧,又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睛,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无事。”
撒谎。
崔杳冷冷心道。
世子莫不是在想周彧?
却没有问出口。
至夜间,崔杳和季承宁并袂而回,不巧,陈缄突然来,说有事要请崔郎君去一趟。
崔杳看季承宁,将季承宁看得只觉得有点好笑,“看我作甚?”
崔杳便和陈缄同去。
他则独自回卧房。
四下漆黑,床帐又不知何时被放下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唰啦——”
有什么东西响动。
季承宁猛地回头。
一道修长的身影猛地压上他的身体!
衣料擦磨,肢体纠缠,不过转睫之间,二人已经你来我往过了数招。
那人动作迅疾如风,抬手,二指携着冷意,利利地往他喉间逼去!
季承宁抬手欲挡,那只手却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他动作,瞬间调转方向,竟是笼罩在他的后脑勺处,五指收紧,一下将他垫住了。
下一刻,倾身压下。
紧密贴合,呼吸相投。
“昧昧,”后脑处的手指不老实地揉按,将手指都插进了他头发里,季承宁半是好气,半是好笑,“你今日又发什么疯?”
鼻息吹在面颊上,很痒。
钟昧另一只手顺着他脖颈往下摸,语气幽幽,“你夜夜宿在你表妹那,”低语若诡魅,“是不是,已经将我忘了?”
季承宁被气笑了,“是啊,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漏夜来有何要事?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
“哼。”修长冰冷的手指隔着衣料敲季承宁的心口,“真是,没心没肺。”
“小侯爷没心没肺,你偏生要上赶着来小侯爷这,”季承宁凑过去,鼻尖几乎蹭到面具上,“那你岂非,嘶,”手指缠了几根头发微微用力,他也不恼,贴得更近,声音含着笑意,“同你说笑呢,别气我呀,昧昧。”
钟昧却不理他。
偏头。
湿冷的气息划过耳垂。
而后,一路向下。
季承宁双眸陡地睁大了,“别……!”
他伸手要推,却被却被钟昧扣住,反压在自己肩膀上,后者抬起一双清丽诡魅的眼,温声细语地问:“承宁,你一点都不想我?”
气息浮动,这样冷的人,吐息居然有温度。
季承宁难耐地仰头,喘息发着抖。
崔杳随时可能推门进来。
这个认知令季承宁双颊都笼罩了一层湿红。
偏钟昧还恶意地哈了口气,“在发抖呢世子,您怕什么?怕你表妹看见,”若有还无地接触,湿意氤氲,“你很在意他?”
“我,”季承宁咬牙,长指插入钟昧发间,发狠道:“我要脸!”
钟昧闷笑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散。
钟昧拉着他亲了一口,被小侯爷呲牙咧嘴地推开。
脏不脏!
钟昧又笑,摸了摸季承宁脸,“世子,别忘了我。”
被季承宁踹了小腿一脚,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季承宁立刻褪去方才穿的衣服,草草收拾了下,将衣服卷起,换上干净的寝衣才坐下。
“嘎吱。”
门又开。
季承宁身体猛地绷直了。
借着月光,只见表妹慢悠悠地走进来。
季承宁不知自己怎么想的,被表妹看了一眼,立时欲盖弥彰地问:“你,你做什么去了?”
但马上,季承宁就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多蠢,崔杳满身的皂荚香,不是去沐浴了,还能去哪?
崔杳点灯,余光一瞥季承宁,忽地注意到了什么,凑近道:“世子的脸好红,可是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
他可太舒适了,舒适得都过了头!
季承宁在心底大骂钟昧。
季承宁一下错开崔杳的手,转瞬即逝,崔杳的手指早磨出了茧子,擦过脸颊,痒得季承宁脊背被虫子咬住似地颤了下。
崔杳面露疑惑之色,他看见瞥到床上的衣服,像是为了打破此刻的尴尬,便道:“我送出去让仆役洗了吧。”
“不必!”季承宁瞬间弹了起来。
崔杳愕然地看着他。
季承宁心知自己在表妹眼中一定很不正常,干笑两声,“阿杳,你用过晚膳了吗?正好我也没用,你和我一起用晚膳去吧。”
钟昧倒是走的利落,此刻不知道躲在哪里看热闹呢!
崔杳表情更古怪了,但被季承宁推着走,只好随之一道出去。
灯光晦暗,季承宁急着出门,自然没看见身后表妹无声地勾起的唇角。
此刻,暗室。
一身材精壮的男子指指地图,“这,季承宁夜夜宿在那姓崔的押运官房里,季承宁不爱用护卫守夜,守卫多在,”他点点不远处的一个院落,“这,守着太子,千万,千万小心,莫要惊动了太子的护卫。”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神色有些奇异,旋即自以为了然,有人淫猥一笑,“我见过季承宁,那小侯爷生得副难得的样貌,我就说大男人怎能生得那样好,原来是个兔……”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厉声打断,“闭嘴。”
他立时闭嘴,有些畏惧地看着为首之人。
“某花了十万两黄金可不是为了听你们说闲话的。”为首人冷冷道。
“是是是,”那人点头哈腰道;“您放心,”他伸手,虚空在自己喉间狠狠一划,“今夜亥时三刻,我们定提了季承宁的头来见您。”
为首之人冷笑,“最好如此。”
又二刻,营房内。
季承宁与崔杳才用过晚膳回去,正要吹灯,忽见一个小护卫匆匆跑过来,“将军!太子殿下发烧了。”
殿下病了?
季承宁一下起身,旋即下意识看向崔杳。
看完又觉后悔。
他无缘无故地看阿杳作甚!
崔杳注意到他的目光,极善解人意,“世子快去吧,世子可是治殿下的一味良药,有世子在,殿下看着也觉开怀。”
季承宁总觉得自己在此情此景应该说点什么,就干巴巴道:“阿杳真是,善解人意。”
怎么那么怪呢!
都快都进周彧所居的院落,季承宁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猛地拍了下脑袋。
崔杳不是他正妻,太子殿下更不是他争宠的偏房,何必弄出这一套!
“咳咳咳咳——”
季承宁快步进去。
帐幕低垂,满屋都是苦涩的药味,季承宁赶紧上前,握住了周彧露在外面的手。
触手滚烫,却又,那么苍白。
简直,像是一棵被人剥去了树皮,只剩苍白芯子,却,被烈焰点燃的枯木。
季承宁心头一紧。
“用过药了,你不要急,”周彧看出他心中所想,虚弱地说,“只是我想见你。”他微微坐起,
勉强朝季承宁露出个笑脸,笑意极苦涩,“小宁,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是不是很没用。”
季承宁忙拿了大氅给他披上,连边角都掖好,目不错珠地盯着周彧,“什么话,人哪有不生病的,臣先前被马血浇了,还烧了两日呢,殿下舟车劳顿染了风寒叫没用,臣那样的叫什么?”
他伸手,去摸周彧的脸,也是烫的,烧得太子殿下素来苍白的面颊上都浮现出了一抹血色。
只不过,是不吉的潮红。
季承宁叹息,“你惯是胡思乱想。”
可由不得我不胡思乱想。
周彧心说。
从前小宁是他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岁月匆匆若流水,怎么才共度这么点年月,小宁身边就多了那么些人!
周彧盯着季承宁的脸,想碰,但是这个距离实在是太过恰到好处,恰好是,他没法伸手就碰到的远近。
思及此,周彧垂首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
季承宁一把揽住他,“怎么了?”立刻对侍从道:“快端药茶来!”
侍从端来一盏猩红的液体,苦涩四溢。
季承宁一手抱着周彧,一手接过茶盏,送到周彧唇边。
热气朦胧地上涌,模糊了周彧的视线。
仰面看季承宁,后者的面容如隔云间,浩渺不定。
他就着季承宁扶他的姿势喝尽了茶,半阖双眼,低声问:“你来,崔大人没有不开怀吧。”
“嗯?”
季承宁思绪微顿。
周彧见他不明所以,忍不住笑了声。
美人卷珠帘……
不知心恨谁。
他倦倦地靠着,触目所及,是季承宁俊美又锋芒毕露至极的眉眼。
与他的病弱截然不同。
他忽生出了无尽惶然,又像是嫉妒。
嫉妒季承宁如此生机勃勃,能活那么久,他却,他却定然早逝,而之后的几十年,上百年,沧海桑田,季承宁会慢慢忘掉他,直至,根本想不到有他这个人如此绝望地怨怼,又倾慕着他!
如此不公。
周彧盯着季承宁殷红的唇,忽道:“小宁,我若是死了,”他望向季承宁,“小宁,你会不会为我伤怀?”
说你会。
哪怕只是哄骗我。
此刻的痛苦与绝望如果能传达给季承宁一瞬,一瞬就好,他万死也不可惜。
“殿下,”季承宁眸光动颤,他顿了顿,却道;“你不会死。”手指攥得愈发用力,不知是说给周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您是太子,自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举世罕有的药材,为您医病,您不会死。”
对,就是这样。
看着季承宁渐渐变得苍白的唇,周彧想。
他湿热的手指反握住季承宁,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湿痕,“我会死的,你在骗我,”他喃喃,低哑幽微的声音撩过季承宁的耳畔,像极了,水鬼像岸上人伸出双臂,“小宁,我一定会,早死的。”
所以,再怜惜我一点吧。
哪怕只有一点,趁我还活着的时候。
季承宁死死地盯着周彧。
眼底血丝道道清晰,他发颤,而后死死咬住牙关,蓦地笑出了声。
他语气轻松,“那臣就完蛋了,而今几位殿下都不喜欢臣,无论谁继位,臣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啊呀,说不准殿下才去,臣就要紧随殿下了。”
他猛地逼近周彧,五官瞬间在彼此眼前放大!
语气却还是轻柔得,“阿彧,你说他们会怎么杀我呢?砍头?凌迟?五马分尸?”
“你不许说了!”周彧胸口剧烈起伏。
季承宁这次却没纵容他,“你也不许说了!”
季承宁握着周彧的手指尖都在发颤,明明呼吸急促,面色却苍白得纸一样,“你单知道我这话刺人,你怎么不知,你整日将你的生死挂在嘴边会叫我伤心?”
周彧定定地看着季承宁,忽地泪落。
喃喃道:“小宁,你别生我的气,我再也,再也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晚安啦。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承宁!”
此夜阴云万里,所有的光亮俱被遮住,伸手不见五指。
崔杳卧房中燃着盏半灭不灭的灯,他难得坐得散漫,倚着凭靠,双眸微阖,洁净如玉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噗嗤——”
崔杳豁然抬眼,淡色的眼眸中掠过一抹寒光。
声音本已轻得不能再轻,然而崔杳还是在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目光迅速地环视一圈,但见后窗的窗纸最下方破了一个小小的洞,旋即,一根细长的苇管便送了进来。
若有轻烟袅袅。
烟雾太淡,以至于不盯着看,恐怕会将那东西视为眼花。
是,刺客吗?
崔杳想。
明明是极危险的关头,他却生不出丁点恐惧,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本能比头脑更先做出反应,他略仰头,发僵的脊椎逐渐回温,一点点,暴虐的亢奋上涌。
是,面对季承宁时竭力压制的,连他去太子那都可以善解人意温言相劝的,在心口疯狂流转的暴虐。
想,抓住小侯爷的手腕,就像抓住一柄刀剑似的,将他牢牢锁在掌中,轻而易举地顶开对他从不设防的季承宁的双腿,看他惊怒愕然交织的表情。
然后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许去。”
不许去。
因为我不高兴。
周彧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值得你不顾镇日公务繁忙的倦意都能去看他?
周彧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毫不怀疑?
万一他在骗你呢,万一他对你心怀不轨,想要借机——嘶!
崔杳猛地从那癫狂的幻想中抽身,琉璃宝珠般剔透的眼眸此刻已密布血丝,看上去异常狰狞。
软剑剑柄死死抵在虎口上,触手坚实冷硬,仿佛这样,就真的将风骨冷峻,宁折不弯的小将军禁锢住。
崔杳扬唇,勾出个嗜血的弧度。
守在窗口的人极耐性,屏息凝神等在外面,忽地听闻内里传来“砰”地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
连带着昏暗的烛火倾倒,被烛台彻底压灭了。
几人俱穿着夜行衣,听到声音眼中闪过一抹兴奋,压低声音道:“动手!”
身影一晃,悄无声息地打开窗子,飞身踏入。
迎接他们的却不是个昏迷过去,软绵绵若死人的季将军,而是一把——凌冽的剑光猛地在眼前扩大,而是一把利剑!
剑光如雨,落在身上却不是轻盈的,却,如秋雨一般阴冷。
但只一瞬间,那阴冷就变作温热。
“噗——”
鲜血疯狂喷涌。
削铁如泥却柔软非常的剑切入脖颈,被使剑人狠辣地绕颈而过,“嘎吱——”,脑袋被整个切了下来,辘辘滚到地上。
死不瞑目的尸体眼中犹带恐惧。
怎么会,这样快?
快到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余下的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狂风四起,吹得乌云乱舞,一线月光倏然降下。
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到那人脸上。
洁净到了极致,又秀美至极,眉眼柔和,此刻微微垂着,竟叫人看出了几分悲悯,宛如一尊,拿白玉雕刻的神像。
偏生,血花飞溅半面,他倏然抬眼,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眸其实并不是他们想象的无情,而是,满溢杀意和……亢奋。
来人才意识到,不对,情报有误,这房里的人根本不是季承宁。
同伴的头颅滚到脚边,二人目眦欲裂,这就是个疯子!
狂风作响,吹得四下嘈杂,如同鬼哭。
不知何时,二人的后颈已是冷汗如浆。
咬咬牙,挥刀砍去!
然而下一秒,人影已如诡魅般地消失。
他眼珠仓皇地转动,瞪得几要渗血,头都来不及回,先狠狠地朝身后砍了一刀。
什么都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放心,却听身侧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啊!”
软剑刺入后颈。
他只看见一块血淋淋的东西飞出,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目眦欲裂。
那竟然,竟然是一块颈骨!
旋即,那幽冥的影子倏地出现在他的余光里。
“嗖——”
长刀猛地卡住了那把软剑,他心中一喜,面上浮现出几分狰狞,反手就要抽刀砍过去。
可那软剑就好像活的一般,蛇一般地缠上刀身,持剑人看起来高挑文弱,实际上,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实际上力量竟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噗嗤!
软剑瞬间抽走,狠狠地扎在他心口上。
一瞬间,所有的感觉都离他而去。
他满口鲜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住脖颈上的哨子,送到嘴边,狠命一吹。
“呜!!”
刺耳的哨声与风声混合,显得分外可怖。
崔杳神色惊变。
剑光一闪,一只手啪地砸落在地。
此后,房中再无声息。
连他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像是被这寂静刺了下,如梦初醒,满室血腥,浓稠的血一路淌到他脚下。
他深深地,轻轻地喘了口气。
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满脸血污。
温热的血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流,汨汨淌过锁骨,几乎成了两个小血池。
喉结剧烈地滚动。
崔杳瞳仁猛地缩紧,旋即一下充满了惊惧与无措。
因为,他看见——
门在抖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限延长,他清晰地看到那扇门剧烈抖动,随后不堪重负地,咣地向两边砸去。
月色铺天盖地地涌入。
落在青年将军身上,澄澈明亮,几无杂质,月光似霜雪,涌入季承宁眼中,此刻亦清冷如霜。
而被阴霾笼罩的他,不,他……浓稠的血濡湿散开的领口,迅速地向周围蔓延,如同溃烂的窗口,他就是阴霾本身。
三具死相狰狞的尸体倒在他脚下,血腥气浓郁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
轰!
季承宁将欲冲进来的动作猛地顿住。
并非因为地上的尸体,而是,借着月色,但见房中人半身赤红,杀神一般地站定,掌中软剑血犹未尽,从来都严丝合缝包裹的衣衫此刻领口大开,喉结急促地滚动。
血在流。
此刻,正一滴,一滴地顺着锋利的,没有一点女性特质的脖颈往下淌。
一身衣衫早已被湿透,勾勒出极其冷硬鲜明的线条。
崔杳的表情变了。
他顺着季承宁的目光看去,先前九分作伪的惊恐遽然褪去,一层真正的,懊悔与无措爬上面容。
“咣当!”
软剑坠地。
崔杳上前半步,忽地看见自己满手鲜红,又将手死死地按了下去。
“世子,我,我可以解……”
他以为早就忘记的可怖梦境在一瞬间涌入脑海,月光下刺客不紧不慢地追逐,戏谑玩弄一般地抚摸,而后,是剑锋架在脖子上,寒意砭骨的感觉。
季承宁如遭雷击。
“解释什么?”
季承宁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笃笃笃”,沉稳,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与此同时,耳边轰鸣声阵阵,几乎要将一切湮灭。
眼中唯有一个崔杳。
纯黑的眼珠中倒映着,崔杳慌不择路退后的身影,好像他才是,最无辜,最无措的那个。
骗子。
季承宁想。
他无法容忍事已至此崔杳竟还在装模作样,忧心、后怕、懊恼、愤怒,还有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伤心混杂,季承宁竟然笑了。
唇瓣勾起,下一刻,艳绝逼人的脸瞬间在崔杳眼眸中放大,他呼吸一滞,触目所及,唯有这双明亮的双眸,如烈焰熊熊燃烧。
而他,正在被这股烈火焚烧。
噼里啪啦。
他好像已经听见了,火焰点燃皮肤的声响。
明明是幻觉,可肌肤上涌动的痛楚却宛如真实存在。
一只手捏起崔杳的下颌。
他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以往季承宁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就在嘴边,可以他此刻的模样当然说不出口。
太近了。
近到崔杳甚至看得清,季承宁发颤的睫毛尖。
血腥气浓烈地萦绕在二人之间。
尸体横斜,双眼惊恐地瞪大。
明明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此刻,却生出无尽的惶恐。
喉结拼命地滚动,崔杳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手足无措,他想避开季承宁的手,可又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季承宁主动和他亲近。
如立万重深渊之上,进退维谷。
“世子。”
他声音异常沙哑,“我身上,我身上脏。”
世子最喜洁净,他这幅模样怎能让世子瞧见,更,更不该叫世子触碰。
那些肮脏的,粘稠的猩红色,随着季承宁的动作,而濡湿了他的手指。
白与红,极致的反差对比在崔杳眼眸中炸开。
手指游移,带着血痕在崔杳脸上游走。
直到,悬停在唇瓣上。
湿咸的湿热侵蚀着感官。
苍白干涩的唇嗫嚅,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身体紧绷得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他在等。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眸光动颤。
等待,小侯爷的裁决。
下一刻,血腥气一下从唇边移走。
心口还没来得及被莫大的惶恐淹没,季承宁已凑近,“昧昧?”
清亮好听的声音震颤耳膜。
崔杳一怔,像是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身边最后一根浮木,他下意识点头,“是……”
旋即,蓦然失声。
不,不,他说错话了!
他看见季承宁瞳仁缩紧,可眼中疯狂翻涌的情绪,绝对不是喜。
一瞬间,所有的信息都在季承宁脑海中汇聚成线。
是军中之人,对他的近况了如指掌,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男人,他怀疑了那么多人,暗自调查了那么多人,却从未想过,这个人,就是他口口声声唤着的,表妹!
是他蠢,竟然看不出,竟然看不出,眼前人是男是女。
所以,在钟昧面前的亲昵、耳鬓厮磨,缠绵悱恻,落入崔杳眼中,究竟是什么呢?
觉得他可笑吗?
觉得他竟然分辨不出,夜夜入梦来的艳鬼与朝夕相处的“表妹”是同一人,愚蠢到了极致吗?
“承宁!”
崔杳见他神色疯狂变化,再按捺不住,伸手欲握住他的手腕,告诉他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并没有戏弄之心,我是真心实……
季承宁猛地后退。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现在,凭什么你说抽身而……
“承宁。”
崔杳依稀能感受到自己开口,然而唇瓣颤动,发出的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清。
季承宁逆光而立,月光冷寒,于是也让那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看起来寒意密布,有如冰封。
不能出声,也不敢出声。
拼命地屏息,只怕季将军蓦然回神,忽地意识到他的存在。
喉结拼命吞咽。
疼。
喉咙间血腥味阵阵上涌,奇怪的是,不属于房中的任何一个死人。
像是,生生地将烧红的刀刃吞下。
季承宁在看他。
从前他最喜欢季承宁满心满眼地全是他,此刻,却生出了种想要逃避的惶恐。
“世子。”干涩苍白的双唇间艰涩地泄露出一点声响。
“将军!”李璧在外面喊,“抓住了个活的!”
季承宁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好像早就受不了这房中污浊的空气,猛地转头,“审!在吐口前不准要他死,我倒是要看看,是谁敢对本将军下手!”
声音阴寒至极,如从刚从炼狱里杀出的阎罗。
李璧还从未见季承宁动这么大的怒,心里一惊,“是!”
季承宁站在门口。
脚边死不瞑目的头颅盯着他,瞪得血红的眼睛里犹然停留着死前的恐惧。
幸好。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脑海中所有的想法都已远去,所剩的,唯有幸好。
但马上,这点清醒就如荷叶上的露珠,一下烟消云散了。
崔杳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面上已是一片惨白。
他面色愈白,就显得半张脸上的血珠越鲜艳,飞溅到再清丽不过的面容上炸开,秾艳诡异至极,就好像,是这些秽物汲取他血肉长出了花一样。
他还在看季承宁。
青年将军雷霆之怒固然令人胆寒,可马上,季承宁的表情就恢复了镇定。
崔杳呼吸愈发急促。
却,无声。
唯见胸口剧烈地起伏。
“来人,将这些尸块收拾干净,”季承宁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扬声道。
小将军生得这个世间最含情脉脉的眼,直到此刻崔杳才惊觉,季承宁看人竟能那么冷,冷得他肝胆欲碎,浑身都要发抖。
他却上前。
冥冥之中,他好像意识到,季承宁不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了。
于是愈发惶然。
如溺于弱水,徒劳地解释,强压颤抖,“世子,我绝非……”
“绝非什么?绝非有意瞒我?”季承宁突然打断,但他的声音很依旧平静,“我知你隐瞒身份或有苦衷,你定然要做很重要的事,”他注视着崔杳,可方才连杀三人连吐息都不成乱的崔郎君此刻却好像站都站不稳,他顿了顿,“你真的叫崔杳吗?”
你真的叫钟昧吗?
我百般探求,痴缠,你才告诉我的名字,究竟是真的,还是你信口胡言,不过一时起兴戏弄我?
无论是白日的心有灵犀,惺惺相惜,还是晚上,那些不可说,不能说的暗昧缠绵,看似相伴了那么多时光,其实,他竟连崔杳的真名都不知。
一时间,莫大的荒唐涌上心口,砸得他以为已经麻木的心脏一颤。
他看着崔杳。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双清明的、剔透的,剧烈颤抖的。
好像,好像崔杳真的在为他的所言手足无措。
四目相对,崔杳亦从季承宁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漆黑的眼眸,失真而扭曲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不,不是失真。
那面色惨白得如同恶鬼,神情不知所措的几乎狰狞,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狼狈映像,正是他此刻的模样啊!
“你化名崔杳是你有苦衷,原因为何,我不过问,亦与我无关。”
其实在京城时就有人向他汇报过,崔杳常常行踪不明,但他那时想,表妹亡父失母,一人撑着偌大的产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之事,不得已的苦衷,他又何必去问,反而给崔杳徒增烦恼。
他说得平稳,几乎要觉得自己善解人意了。
无关?
崔杳霍地抬眼,目光死死地钉在季承宁脸上。
眼底赤红得骇人。
他的事情怎么能与世子无关?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都怪那几个刺客,若是没被世子撞到此情此景,他与世子还可以白日闲来用茶,夜间亲昵缠绵,都怪,崔杳呼吸愈发急促,连双颊都浮现出了抹潮红,都怪那几个刺客,让他们这样轻易死,他真是心有不甘,他们合该被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可当季承宁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里的杀意又一瞬间消失了,眼眸颤动着,光华黯然,就好像,已双漂亮的琉璃彻底碎在他眼眶中,只剩一地狼藉。
季承宁闭了下眼,但立刻睁开,他觉说得冷静,但出口的声音却粗糙如同刀砺,“我只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要化名为钟昧,戏弄于我?”
“我不是戏弄世子。”崔杳慌不择路地答道。
他不可自控地上前,想扣住季承宁的手腕。
可面对着季承宁戒备审视的眼神,他像是被刀刃狠狠钉在原地,进退两难。
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可眼前闪过的却是耳鬓厮磨间小侯爷腻歪地贴近,毫不避讳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那些,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无穷无尽的恐惧之后,蓦然升起的是带着委屈的怒意。
可,明明是你先的。
明明是你先闯进我房中,拿枪抵在我唇间,和我说了那么些令人迷惑,又心惊胆战的话,明明是你先的,你先来招惹我,明明是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说你此生只喜欢我一个,这辈子都不会改,明明都是……!
现在,凭什么你说抽身而去就能抽身而去!
素日里清净淡漠得冰玉一般的人浑身都在发抖。
大局需要季承宁,可他更需要,他真是和季承宁在一起昏了头了,居然会认为这些狗屁政事比他,比季承宁重要。
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
季承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
瞳仁猛地缩紧。
留住他留住他留住他!
眼底愈发赤红,几乎要渗出血,崔杳此刻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整个疯狂的想法。
留住他。
现下整个营地都在捉刺客,方才世子大发雷霆,没有人敢过来,等到他们真来汇报时,他已经带着世子离开了。
就算,就算世子醒来会恨他,那就恨他。
总好过眼睁睁地看他离开,青年将军猩红的大氅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总好过,连衣摆都抓不住。
阴暗的呓语在耳边疯狂回荡,于是他豁然转身,趁其不备,抬手就欲朝季承宁后颈劈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差点就要撞上颈骨,“嗖——”
利箭破风而来,狠狠地贯穿崔杳的衣袖!
箭簇擦过肌肤,削去了一块皮肉,顿时鲜血如注。
季承宁猛地回头。
崔杳还站在原地。
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袖,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一般,依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眼神中却连一点凶恶都不见,只有无措和委屈。
像是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办法留住季承宁。
见他回头,这双灰暗的眼睛一下亮起,“世子。”
声音哑得已不能听了。
季承宁脚步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他承认,他真的心软了。
险些要像从前那样,抬起崔杳的脸,笑问他阿杳怎么了,谁给我们阿杳委屈受了。
可下一刻,一只温热的手贴到了他的脸上。
季承宁身体一震,猛地转头,一把按住这只手。
“嘎吱!”
骨肉相撞,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崔杳目光骤然转厉,寒意泠然地看向来人。
幸好,他面无表情地想,世子转头了。
不然,看到他这幅表情,一定会吓到世子的。
“好冰,”这只手轻轻拂过季承宁的面颊,像是在抚摸传国玉玺似地小心珍视,周彧朝季承宁露出一个柔弱的微笑,“吓到你了?”
“殿下?”季承宁顿了顿,他还不习惯自己这么难听喑哑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抓刺客的声响,便出来看看,方才那支箭也是我命人射的,啊,原来是崔大人,你满身鲜血,伸手好像要劈砍小宁后颈似的,可将孤吓了一跳呢。”他微笑着,看向崔杳。
看那素日最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大人面色大变。
季承宁深深地看了崔杳一眼。
崔杳如坠冰窟。
可还没等他出言解释,季承宁已经猛地转身,大步踏出卧房。
周彧弯起唇。
先掠过满地血腥,又,看向强压颤抖的崔杳。
你不是很会,扮做无辜又驯服,忠心耿耿还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吗?
崔杳,崔大人,你怎么,周彧险些没抑制住唇角的笑,你怎么,在小宁面前,露馅了呢?
你不是,最喜欢演给他看了吗?
下一秒,所有笑意都收敛,周彧懒得在看血污中心的人,快步追上季承宁。
今夜事情太多,周彧就陪着季承宁一道去书房。
方才紧绷如一杆银枪的季承宁在进屋的刹那便委顿,锋利张扬的眼眸厌倦地轻阖,好像被人抽干了全部力气。
周彧满心爱怜。
又,满腔怨怒。
一个崔杳,就值得他的小宁如此难过吗?
他轻轻地环住了季承宁的手臂。
后者没有抗拒。
于是,他的手向上,在胸口处停留,微微下压。
果见季承宁再也撑不住,脱力般地倒下。
正好,被他牢牢圈在怀中。
周彧已经说不出此刻的滋味了,莫大的痛惜和莫大的满足一同充盈胸口,矛盾的感觉几乎要将他分成两半。
“怎么了,眼眶湿湿的。”他的手指在季承宁脸颊上游走,发颤的睫毛无意识地蹭过他的指尖。
这点亲密实在太过无足轻重,却足以让周彧如同饮下能使人忘忧的烈酒般,飘飘欲仙。
季承宁不语。
胸口的起伏依旧无比剧烈。
“有孤在呢,小宁,”周彧也不恼,手指一下一下地摸过季承宁的头发,后者没有给他任何反馈,可他甘之如饴,并且,无比满足,“你别怕,孤会陪着你的。”
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所以,小宁,你也要,永远陪着孤啊。
周彧满足地心想。
……
行刺之事的主谋很快有了眉目。
季将军怒极,故而,这次查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都迅猛。
而季承宁在得到结果之后的反应也很简单,以牙还牙——杀。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两座城。
此刻,太子书房。
近侍将季承宁近来的动向尽数汇报给周彧,末了,有些犹豫道:“殿下,季将军如此行事,会不会引得两地世族不满。”
不是会不会,而是早就不满了。
“小宁遇刺,心头不痛快,对主犯狠厉些理所应当,”周彧抬起倦倦的眉眼,语气淡淡,“更何况,匪类死有余辜,欲刺杀小宁,不仅仅是想取小宁的性命,更是想阻碍朝廷的决定。”
近侍无言。
的确,季承宁本就决心整顿两地吏治,刺杀无异于将天大的把柄送到了季承宁手中。
周彧漫不经心地吹去药碗中的热气,“小宁为国拔去蛀虫,这是天大的好事。”
顿了顿,故作无意,“对了,小宁最近有没有去,崔押运官那?”
“回殿下,并无。”
“哦。”周彧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他语气虽淡淡,眼角眉梢却笼罩着一层喜色,仿佛听到这话,连口中的药都显得没那么苦了。
近侍道;“殿下很是在意那位崔大人?”
久病无神的眼倏地看过来,竟也冷若寒霜。
近侍蓦地意识到自己多话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殿下息怒,是属下多言,请殿下降罪。”
“你也是关心孤,才有此一问。”
周彧搁下药碗。
玉匙与药碗相撞,咔地一声脆响。
他微微笑着,“那崔杳算什么东西,也配孤在意。”
从始至终,他在意的,唯有季承宁。
没去,那可真是,太好了。
小宁,他弯起眼,要是围在小宁身边那些不知趣的东西,都能一个个地让小宁看清他们的面目多好,那样,他只有小宁,小宁也只有他。
就像,小时候一样。
……
距离行刺,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季承宁日日难眠。
不是想起崔杳,而是想起那几个死人。
闭上眼,人头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
他并不怕尸体,只是每每意识就要抽离,那人头忽地变了,从一张狰狞恐惧的脸变做颗靡丽艳绝的美人头。
长眉高鼻,又生着双再张扬不过的桃花眼。
是,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想,他的脸。
若是他再执迷不悟下去,落在崔杳脚边的,或许,就是他的脑袋。
“唰啦——”
门外仿佛有什么声响。
季承宁一瞬间弹起,抓紧了身侧的刀刃。
是,谁?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杀了他,你若是下不去……
窸窸窣窣。
好像有什么东西搔着他的脖颈,既麻,且痛痒。
他屏息凝神,一只手将刀柄攥得死紧。
“扑通——”
季承宁豁然抬眼,眼中杀意毕露,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提刀暴起。
然而,他忽地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他的心跳。
他一口气欲松又紧,后颈处已是冷汗淋漓。
剧烈地喘了几口气,长睫轻颤,投下的阴霾与眼下的浅青融在一处。
“李大人。”
他屏气凝神去听,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既清净,又淡漠,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潮热的手指在刀柄上留下道道湿漉漉的痕迹。
李璧脚步一顿,“崔大人。”
礼貌,还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他亲眼见着,这位崔大人和自家将军素来是形影不离,说一句胶漆相投都不为过,可自从遇刺后,二人竟近十日都没有一同出入了。
其实说季承宁和崔杳毫无交集也不对,公事上是有的,李璧瞧见过一次,一个公事公办,一个欲言又止,见他来了,便静静住口,无声地退下了。
最可怕的是,将军居然没有挽留!
李璧仿佛见了鬼,他的表情太过惊异,以至于埋首于文书间的将军抬眸,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有事?”
李璧吞了吞口水,“并无。”
他见过刺客的尸首,死状不能说是有个人样,只能算是死无全尸,他头次见了也倒吸一口冷气,在知道是崔杳下的手后既惊恐,又生出了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毕竟,崔大人身上偶有的鬼气森森他不是没见过,但,将军与崔杳朝夕相处,应该更知道他秉性,不该因为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就疏远崔杳,更何况,那三个死人还是来刺杀他的。
满腹疑窦,偏无法问任何人。
乍见崔杳叫住他,李璧忙站定。
他们俩算不上熟络,只寒暄了一句,崔杳便开门见山道:“我听闻将军近来休息不好,劳烦李大人将这个送给将军。”
李璧下意识接过。
是,他低头去看,一个很素气的玉瓶,上面丁点装饰也无,细长的颈,摸上去触手升温,光洁细腻非常。
里面装得大约不是助眠的丸药就是香料。
李璧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只是崔大人为何不自己去给将军?”
余下的话没说出口,他想说,将军知晓了,定然会高兴的。
然而崔杳只是微微笑了下,“多谢大人。”声音轻了些,“万勿告诉将军,是我送来的。”
语毕,转身而去。
李璧愈发疑惑了,明白在崔杳这问不出什么,便轻轻叩门,“将军,属下有事要奏。”
“进来回话。”
李璧大步进房。
他先将兖郡近来的治安状况汇报了一番,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季承宁,见将军面上并无不悦之色,才将药瓶从袖子里拿了出来。
“将军,属下见您近来神色倦倦,可是夜间……”
“崔杳让你送来的?”
李璧一顿,险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尖。
“是——不是,不是,”他慌乱回神,“是属下自己送来的,”末了补充,“绝无任何人指使。”
生生将季承宁气笑了。
“你,”他冷笑,“真当本将军是聋子不成,你和崔杳恨不得贴本将军耳边说了,还以为能瞒住我?”
更何况,崔杳是什么心思他能不知晓。
越想越怒,越想越要冷笑。
明明有一万种送东西的方法,偏要,让他听见,又不当着他的面,好个可怜的崔郎君,好个副九曲玲珑的心肠!
李璧无言。
季承宁眼中虽有怒色,但他并不害怕。
倒不是小侯爷威信下降,而是他很清楚,将军的怒气是对着崔杳,而不是对他,城门大火,还殃及不到他这条可怜的鱼。
果然,将军只训了他一句,便道:“搁那罢,你且下去。”
李璧如获大赦,忙道:“那属下先告退了。”
正要离去,忽听季承宁道:“站住。”
“将军?”
季承宁握住案上的瓶子,手指轻轻拂过瓶颈。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简直像是在抚摸挚爱的面颊,却看得李璧出了一身冷汗。
“将,将军?”
季承宁语气冷静,信手将药瓶丢下。
瓷瓶与沉木桌面相撞,“咔!”
幸而没碎,滚在桌边,摇摇欲坠。
“告诉崔杳,让他不必费事,我的日常用度,还轮不到他操心。”
“……”
李璧缩了缩脖子,“是。”
虽身在局外,李璧都感受到了为难,因为这话显然太伤人了,简直将你还不配这句话露在了明面上。
崔大人到底做了什么事,能让将军动这么大的怒,十天了,整整十天,气还没消散!
汇报毕。
他出去,又回身轻轻地将关上门。
忽觉颈部一片冰冷。
他猛地回头,但见不远处的梨树下,立着个高大的影子,灰衣,黑发,还有没什么血色的脸,像是鬼,又像是一团阴霾笼罩,看得李璧精神一震。
他快步上前,低声道;“将军收下了。”
于是,活尸似的人仿佛一下子得了几口生人气息,眼睛瞬间亮了,让他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也没那么渗人,“多谢李大人。”
李璧干巴巴道:“你先别谢我,将军知道是你送的,将军要我转告大人,说,以后不必送了。”
他遽然顿住。
因为崔杳的脸上,一丁点血色都褪去了。
“还说,”他的声音异常干哑,看向李璧时,眼珠一转不转,就好像,那并非是双活人的眼睛,而是嵌进去的琉璃珠子,“什么了?”
这幅诡异的模样看得李璧退后了半步,“将军还说,他的事轮不到大人操心大人我先走了我突然想起天好像要下雨我晒的衣服还没收哈哈哈您先歇着。”
一口气说完,李璧提步就走。
步履如飞。
身后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李璧庆幸崔杳没追上来问他个所以然,余光忍不住好奇地向后一瞥。
崔杳还站在原地。
夕阳西下,晚霞红光模糊地落在他脸上。
却依旧,红是红,白是白。
宛如,擦了胭脂的纸人。
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下,李璧猛地回头,已是毛骨悚然,飞似地跑了。
翌日。
回京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两日后,这两日内要整顿车马,打理文书,还有些善后工作要收尾,季承宁眼见着自己举荐的人朝廷已下了文书,要他们来两地文官,又打听了一番其他官员的官声履历,这才放心,依旧无闲暇。
只不过,现在日日敦促他早日休息的人,变成了周彧。
“房内好闷。”周彧起身,将窗户开了一半,清风吹拂,他惬意地眯了下眼,并且还不忘向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人影弯了弯眼,“小宁,镇日在房内,人都要待傻了。”
季承宁头也不抬,在文书上龙飞凤舞地批下不准二字。
笔势凌厉,力透纸背,字若其人。
“别唠叨了殿下,”片刻后,他才抬头,“等回京在出去透风不迟。”
周彧走到季承宁身边,自然地跪坐在他侧面,“你是最不爱静的性子,”端详着季承宁的脸,“你这样,孤看着心疼。”
话音未落,一本文书被随意丢到他怀中。
季承宁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彧失笑,打开看几眼,就觉得头晕眼花,“孤看不得这些。”
“现在看不得文书,日后待如何?”
周彧一点都没因为这话中隐含的大逆不道而生气,反而生出了几分窃喜,小宁,是希望他登基的。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更何况,孤不是有小宁吗?”周彧略略矮下腰,从侧下方去看季承宁,“什么宰相、太傅、大将军,孤都给你。”
季承宁的回答是忍无可忍似地,又丢给了他一份文书。
周彧接过。
指尖却蓦地颤了下。
好像,被什么极阴寒的东西盯上了。
他笑着,顺着目光看去。
是崔杳。
周彧扬起唇,他从未觉得崔杳如此顺眼过。
崔杳正站在繁密的梨花树下,他身量又高挑,被暗影笼罩着,好似,被人以绳绕喉,吊在树干上。
眼神,却还盯着他们的方向。
多好啊。
死不瞑目。
周彧翻文书的手一顿,忽地,为崔杳炮制好了死法。
但马上,他就没那么高兴了。
因为在他心中已经死了的人大步上前,敲响了书房的门。
一下,又一下。
“笃、笃、笃……”
频率和力道完全不变,但这种规律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听得人毛骨悚然。
周彧下意识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根本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进来。”
“嘎吱——”
门开了。
周彧眼中的笑意淡了几分。
“将军。”
那游魂一般的人影开口。
季承宁搁下笔,缓缓抬头。
正与崔杳的视线相撞。
多漂亮的一双眼睛,爱好颜色的小侯爷想到的居然是这个,往日剔透明亮,此时,却因为主人无法安枕,而显得分外幽暗。
血红色的经络在眼珠中扩张,蔓延。
如宝石龟裂后的花纹。
诡异又美丽。
季承宁扬起唇,却,没有分毫笑意,“阿杳。”
他还是那么叫他。
落在崔杳耳中,却是蓦地一惊。
因为,季承宁先前还说过,根本不知道他真实的名字。
如此亲昵地复述着一个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好像,一个耳光漫不经心地落到他脸上。
“属下有公务禀报。”
咬字在公务上。
季承宁嗯了声。
崔杳却没有立刻开口,反而相当为难似地看向周彧。
周彧神情微变,望向季承宁时却多了几分迷茫和委屈,“小宁?”
季承宁想叹气,“殿下,你先出去。”
周彧睫毛一颤,可怜得好像一只被暴风雨淋透的小狗。
季承宁无言一秒,压低声音,“阿彧,你先出去。”
不经意,却透出股亲昵。
是从前,独属于他亲昵。
衣袖下,崔杳陡地攥紧了手指。
指甲刺入才刚结痂的半月形伤口,轻而易举地撕裂。
明明觉得这幅画面刺眼无比,却自虐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眼眸中的经络发颤,剧烈地痉挛,好像要渗出血。
周彧这才满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孤在外面等你。”
季承宁颔首。
周彧心满意足地离去。
“说吧。”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春来,居高临下。
又,疏淡。
好像,他们真的,除了从属关系以外,什么都没有。
从前那个会伏在他怀中歪缠的小将军,从始至终,都如同崔杳的一场幻梦。
他深深地,但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心口一颤,又一颤。
连呼吸都不匀,可他面色却无甚变化,反而,亦冷静地,公事公办地,和季承宁汇报近况。
只是,声音越说越沙哑。
说到最后,急急收住,像是怕尾音会发抖。
目光慌不择路地乱移,最终落到随意扔在砚台旁的药瓶。
他目力极佳,一眼就看出蜡封还未被打开。
细密而绵长的疼痛蔓延四肢百骸,崔杳尽量让自己笑得好看点,声音还是轻柔温和的,“我不会蠢到给世子下毒。”
季承宁好像才注意到那个药瓶。
他亦笑,只是从容许多。
“如果你是我,我送来的东西,你还敢用吗?”
崔杳不假思索,“敢。”
哪怕世子此刻要杀了他都好,只要别,别不理他。
季承宁顿了下。
有一瞬晃神。
下一刻,那只瓷瓶就被毫不犹豫地掷到崔杳怀中。
崔杳猛地抬头。
青年人如当年闲掷牡丹入人怀一般风流恣意,可他已再无欣赏的心思。
他张了张嘴。
可只听到季承宁的声音,“我已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车马。”
崔杳眸光巨颤。
千言万语到嘴边,最终,只变成了一个感念的、单薄的微笑。
“多谢世子体恤。”声音沙哑无比。
……
两日后,返程的马车上。
皇太子殿下非说季承宁马车的垫子更软和,一定要来将军的车驾,又说不要旁人保护,所以定要将军和他同住,才能保护他的安全。
看得无论是李璧还是太子的近侍都颇无语,因为他们都没瞎,将军的车内根本没铺垫子!
但无论如何,周彧还是住进了季承宁的车上。
太子殿下目不错珠地看着季承宁,越看越觉得心软上几分。
他语气关切,“承宁,你近来脸色都不好看,可是有什么有心的事情吗?”
“并无,多谢殿下关怀。”季承宁一面看书,一面随手摩挲两下怀中的小狗。
“你我间,何必讲究那些虚礼。”
周彧道,目光随着季承宁的动作下移。
是,他冷漠地想,这只狗啊。
小狗子不愿意往周彧怀里凑,极警惕,周彧才伸手就弓背呲牙,作势欲咬,周彧看向它的目光也厌恶——他早知道这只狗是哪里来的,狗随主人,一般地惹他厌烦。
“真是没心肝的小东西,枉费孤对它那样好。”
在狗咬他之前,周彧也尝试以肉干诱之,奈何,奈何,根本无用。
它警惕得要再龇牙,被季承宁一把搂在怀里,捏住嘴筒子。
周彧冷哼哼,“它是不是小白眼狼啊。”
季承宁眼皮也不掀,“不许说它。”
“好好好,我不说。”周彧也不恼怒,还起身去给季承宁倒茶,轻轻搁在他手边。
他柔声道:“只是有时,人还不如畜生,你养它这样久,它顾念你的情意,赖在你怀中不起身,比某些薄情寡义的人强上太多。”
季承宁抬眸,眼中有道暗光闪过,“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彧凑近。
苦涩的药香蛇似地缠上季承宁的喉咙。
周彧笑,“我的小宁,孤说的是谁,你心知肚明,缘何要明知故问呢?”
季承宁不答。
一只手抬起季承宁的下颌,抬起,他欣赏着近在咫尺的脸,眼中浮现出浓浓的痴迷。
“小宁,崔杳的身份孤调查过,他所谓的崔氏的确有,但崔家现今的当家,也就是崔杳深居检出,当地人没有多少见过的,连孤派人都打听不出‘崔杳’的样貌,这样来历神秘的人不惜家财,只捐一个小官留在你身边,你就不觉得害怕吗?”
不图小利,必有大谋。
这个道理,他们都清楚。
见季承宁没有反驳,周彧唇边的笑愈发浓了。
“你如此信任他,他若是对你不利,莫说其他,”声音循循善诱,低柔如喃呢,缓缓地缠绕住季承宁的心脏,“只要他窃取一份军中密信送到边关,你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跑不了,我的小宁,你难道要整个季府都要给你陪葬吗?”
季承宁面上看不出分毫情绪,无论是,利诱,还是恐吓。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真好,我最喜欢你这幅样子。”周彧不以为忤,苍白如纸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低下头,在季承宁耳畔低语,唇舌柔软,却道:“杀了他。”
“什么?”
季承宁霍地抬眼。
“孤说,”手指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唇,心口轰鸣,周彧浑身一颤,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杀了他,你若是下不去手,就让孤来做,你放心,孤一定,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季承宁却没有立刻回答。
周彧知道,若是立刻说好,小宁便不是他的小宁了。
这样多情,这样,念旧,才是他的小宁。
可他知道,小宁不会放任一个威胁,留在自己身边。
思及此,不由得弯起唇。
季承宁此刻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
崔杳的身份确实可疑,但是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事情。
只要周彧想,无论是私自下手,还是正大光明地拿崔杳的身份做文章,都是容易得不能再容易的事情。
季承宁同周彧青梅竹马,怎能不知这位太子殿下的性情,他若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绝不许任何人反对。
顺水推舟,既能除掉一个隐患,又能,不引得太子怀疑。
他为什么要拒绝?——
作者有话说:啾咪,晚安。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请陛下成全,让臣与臣……
他为什么要拒绝?
可,季承宁想,他又为何要接受?
除了隐瞒身份,崔杳从无过错,但,身在军中,隐瞒身份就是崔杳最大的过错。
朝夕相处,崔杳的为人秉性他虽看不出十分,但也知其深浅,就算崔杳有不可告人之事非要隐瞒身份,可既无愧于天下,亦不曾残害百姓。
与他之间的纠缠,季承宁眉心被针刺似地颤抖了下,不过风月,无关国政,若为此杀崔杳……小侯爷冷笑了声,他可是要留着秋后算账的,哪能,这般轻易地杀之。
周彧听到他的小声,动作顿了顿。
四目相对。
周彧看着他。
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
“小宁?”
“不必。”季承宁听到自己平静地回答,“我自有打算。”
周彧眼中的笑意一下减淡看了几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不知何时已经膝行到季承宁身后,一只手从季承宁颈窝伸出来,后者本能地僵硬,这只冰冷的抚在他心口上,轻柔,又黏腻,“小宁,你是孤看重的人,孤不想你受任何伤害。”
季承宁偏头。
离得太近,周彧毫无防备地撞入他眼中,竟忽地起了种想要逃跑的欲望。
后颈的酥麻噼里啪啦地涌向全身。
“既如此,殿下应该更谨慎小心,”他看见季承宁唇角弯起,唇瓣干涩得已出现裂痕,隐隐瞧得见血丝,叫人想拿口脂,一点一点将那裂隙填满了,声音动听得简直令他毛骨悚然了,“莫要,做出令我为难之事啊。”
周彧动作一僵,旋即大笑出声。
季承宁随意地移开了他的手,再度拾起搁在膝头的书。
垂首默读。
被书页压住的小狗子伏在他怀中,惬意地嘤嘤了几声。
一路安宁。
……
十三日后。
兵马临近京城,距京还有十里时二皇子亲自来迎接。
季承宁和周琢本就有过节,多亏了季承宁,周琢才从个郡王变作二皇子,周琢也不想来,毕竟太子、还有老三都在,他就算做了迎接的特使,也要被这两人压一头,二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一通,季承宁饮过接风酒,而后率军入城。
入城前甲士所携之武器皆要解下,留在城外大营。
而之所以进城,一是为了让百姓看看大军得胜归来的风采,二也是为了传诏赏赐。
周琢道:“陛下让本王传谕将军,军马穿过天街后,将军入宫,陛下要见将军。”
季承宁也人模人样,客客气气,“知道了,多谢二殿下。”
周琢:“将军客气。”
城门大开。
往日足够数十架车马并驾而过的巨大官道已快被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若非有禁军维持秩序,隔出一条路,诸人恐怕都难以入城。
既为安全,也为更快入城,几位皇子殿下皆另外乘车入城,不与大军同行。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日光绚烂地撒在青年将军的甲胄上,光华在其上流转,晃得人都睁不开眼。
盔甲威严冷硬,胸口的穷奇凌云踏日,凶恶,又威风凛凛,花纹做得栩栩如生,几能让小儿止啼,偏生,撑起这甲胄的人,却生得这般俊美的模样。
长眉入鬓,眸若寒星,金相玉质,面上唯黑白二色,反差矛盾到了极致,却又相得益彰,乃是一种周正到了浓墨重彩地步的好看。
人潮汹涌,在前头的不住地喊别挤,在后面的有踮脚的,又高高举着自己孩子看的,都目不错珠,往那一行规整至极的军士身上看。
“啪。”
一朵硕大娇艳的虞美人砸到季承宁肩头。
后者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于是青年将军面上的肃然一瞬间一扫而空,紧抿的唇瓣舒展,那赫赫杀神似的将军一瞬间变作凡人,又是世间少有的,风流洒脱的美郎君。
丢花的人脸已红得几要滴血。
有此做例,天街两头还有不少人站在二楼看热闹,胆大些的女子便解了香囊,皓腕一掷,将香囊往军士的甲胄上砸。
饶是众人历经生死,面对落在身上的香囊时竟比面对炮火箭矢还手足无措,在场诸军士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大多极不好意思,头盔下的耳尖通红,又不愿意让同袍看出来自己生涩,强忍着垂下脑袋的冲动。
看得百姓皆笑了。
原来,这些威风凛凛,血战沙场的军士们也是凡人。
离宫门愈发近,人流渐稀。
李璧纵马上前,在季承宁耳畔道:“将军,崔大人已不在队伍中。”
季承宁面色不变,低低道:“不必找他,随他去。”
“是。”
兵分两路,季承宁单独入宫。
不多时,明德门已映入视线。
两排护卫忙上前,“季将军。”
有年岁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季承宁,季承宁这次带出去的军士先前并无功绩,而今却是立了大功而回,但有三分壮志,谁不想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免不得暗暗道,若是这次同季将军出去的是他们就好了。
季承宁下马。
刚回应,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无比激动的声音,“世子!”
那声音又尖又细,又因为过于激动而显得非常尖利。
“秦公公。”
季承宁站定。
秦悯赶紧上前,他满面喜色,眼尾都快挤出一朵花了,好像和季承宁从无龃龉似的,“世子您可,哎呦,看奴婢这记性,该打,该打,如今该唤您侯爷了,陛下从昨日就总问奴婢们您怎么还不到。”
说着,又当真像个家里的老仆人看久别的少爷,正大光明地上下看了季承宁好几遍。
季承宁周身气韵沉稳了不少,秦悯都快忘了小侯爷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模样了,锋芒尚在,只是更加内敛。
也,更加危险。
秦悯不知怎的莫名想到这话,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半秒。
“陛下惦念,我荣幸感激非常,”季承宁也露出了个妥帖的微笑,“还要多谢秦公公来迎我。”
秦悯忙道不敢,“该是奴婢谢您呢,多亏了将军这场胜仗,我们在京的才能安乐不是。”他躬身,毕恭毕敬地说:“将军请。”
将季承宁往宣政殿引。
甫一站到宣政殿门口,秦悯立刻派人通传,没等上须臾,两面殿门立时打开了。
香烟袅袅,季承宁似乎太久不闻这样华贵的香气,紧绷地屏息了几秒。
正上首,满面笑意的人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皇帝笑道:“看看,我朝的大将军回来了。”
季承宁进殿。
越深入,香气越发浓郁。
他神色无改,甚至连眼神都是既激动又孺慕的,唯有胸口,很缓慢地起伏,昭示着主人紧绷的事实。
一撩衣袍,下拜于地。
他头垂得很低,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青年人掷地有声道:“臣季承宁不负陛下期望还朝,”他取出袖中的兵符,高高举起,“请陛下收回兵符。”
皇帝瞥了眼秦悯,“季卿也太多礼了,”他且叹且笑,“起来罢。”
礼部尚书笑道:“季将军多礼乃是不忘陛下之恩。”
皇帝含笑点头。
秦悯上前,接过兵符。
冷冰冰沉甸甸的东西被从手中抽走时季承宁的掌心痉挛了下,但他很清楚,兵符于此刻的他并无意义。
他能调动中州军,仰赖的是皇帝。
但总有一天。
浓长的睫毛下压,遮住了他眼中晦暗的神采。
他能,无需借助任何外物,号令三军。
季承宁起身,余光瞥了一圈。
宣政殿不止皇帝在,还有几位文官也在,皆笑称“季将军。”
其中还有新科状元,才任翰林院编修没多久的虞秋深,也不知怎的竟不敢看季承宁,垂着头,也唤了声季将军。
季承宁一一还礼,看到虞秋深时目光停了几秒。
依稀想起,这位新状元仿佛送过他一支金丝牡丹花。
“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季卿还有话要说。”皇帝道。
众人称是,鱼贯而出。
正殿的门开了又关。
殿外太阳太大,刺目的日光划过皇帝的脸,转瞬之间,映得他面容惨白若枯骨,季承宁瞳仁一缩,下一秒,那张脸上的日光消逝,凝了一层晦暗。
“季卿,上前来,让朕看看你。”
帝王高高在上的声音传来。
季承宁收敛心绪,稳步上前。
一下,又一下。
是脚步声。
是他的心跳。
直至,站在玉阶之下。
“抬起头。”
他听见皇帝命令道。
季承宁依言抬头。
与上首上的男人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里有欣赏、有笑意、甚至,季承宁胃剧烈地抽搐了下,甚至还有种,深深的怀念。
就好像,透过他在看谁似的。
季承宁强忍着那种想要呕吐的冲动,表情依旧是顺从、仰慕的。
如果,皇帝真的如萧定关所说,害死了他母亲,又以他母亲的身份将他的舅舅囚困于宫中,现在,他面对他,怎么敢,怎么有资格,露出这种表情?
皇帝看着季承宁。
就如同看一杆笔直刚硬,被打磨得寒光熠熠的长枪那般。
从青年人微垂的眉眼,到紧绷的下颌。
鬓角青黑如鸦羽,就显得面容愈白。
皇帝有一瞬恍惚。
站在他面前的,究竟是季承宁,还是——思绪猛地顿住,皇帝后颈不知何时浮现出了层冷汗,黏腻腻的,令他坐立难安。
他拉起季承宁,笑容愈发深了,仔仔细细地欣赏着青年人,好像在欣赏自己亲自打磨的玉,“真不愧是季家儿郎,”他感叹,旋即,话音中多了几分伤怀,用力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好孩子,你不辜负你父亲。”
砰砰砰砰——
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我父亲?
父亲?
到底谁所言为真,谁所言为假?
心跳太快,连鼓膜都发颤。
如魂魄离体,季承宁看着自己立在玉阶下,帝王与他不过半臂之距,而他的神情,还是动容的,感激的。
“你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皇帝语气中的惋惜更重,忽地,又想到什么,笑道:“你得胜的消息传到京中,贵妃也是高兴得很啊,可惜贵妃素来身体弱,不然,你今日也能见到你姑姑。”
“是。”季承宁只觉喉咙干涩得发疼,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可他毕恭毕敬地回答,“改日臣去见姑姑,臣也想念姑姑了。”
皇帝笑,“你这样心系贵妃,总是没白疼你。”
他满意地夸奖,“你心思纯善,这很好。”
季承宁恭谨地垂首,“臣愧不敢当,一切皆仰赖陛下栽培。”
“好好好!”皇帝大笑。
他转身上阶,忽地想到什么,一下又转过身,“季卿,前些日子,朕同你叔叔提过你的婚事,你叔叔说你年岁尚轻,功业未成为你推拒了,现下,朕看倒是很适合赐婚。”
他笑意更深。
什么?
季承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给我赐婚?
他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感官都有些麻木了,乍闻这个消息,他听来好似被赐婚的不是自己一般。
皇帝并非热衷臣下婚事的人,为何,为何非要给他赐婚,只是因为他所说的年纪够了,又建功立业,当成家了吗?
“姑娘家你见过的,是寿王的三女儿,昭乐郡主,年岁比你小些,秉性最是沉静恭谨,”皇帝看季承宁的表情流露出了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慈爱,“你的婚事,和加封的典礼,正好可以放在一处,可算双喜临门。”
语毕,他才想起来要问季承宁这个当事人的意见,“你意下如何呢,季卿?”
季承宁能意下如何?
皇帝把话都说到这份上,还为他思虑得如此周全,他自当叩头,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但——这门婚事他绝对不能答应。
他又不喜欢女子,和郡主成婚岂不是白白辜负人家大好年岁,叫郡主守活寡吗?更何况,还有……
季承宁下拜,道:“回陛下,昭乐郡主万中无一,能得郡主下嫁是臣的福分,但臣秉性鲁莽,德行有亏,配不上郡主。”
皇帝面上兴致勃勃的笑容瞬间淡了。
“哦?”
季承宁深深叩首,“臣修身不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盯着季承宁。
半晌后,蓦地一笑,“你不喜欢昭乐?”他也不要季承宁回答,探究的视线锋利如刀刃,利利地划过季承宁的脸,“郡主不可,”帝王的声音漫不经心地在头顶响起,“公主如何?”
却如惊雷炸起。
能得帝王赐婚,还是公主之尊,这是多大的荣幸,多大的恩宠!
殿内的气氛愈发紧绷。
偏偏,季承宁不识好歹,秦悯简直怀疑这位小侯爷在战场上被炮火打坏了脑袋。
季承宁无言几息。
皇帝所言,说的好似不是在娶亲,而是在娶她们的爵位。
分斤拨两,权衡利弊。
季承宁头垂得更低。
他的姿态极其驯服,可开口,“请陛下收回成命。”
“唰——”
皇帝闻言,猛地转身。
龙袍下拜在空气中划出了一个凌厉的弧度。
整个宣政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秦悯震惊地看着季承宁。
这季小侯爷是疯了吧!
静。
令人窒息的安静。
季承宁叩首。
他能感受到,皇帝阴沉的目光划过他的脖颈,在那上面停留了很久。
好像在思量他的脑袋经不经砍。
不知过了多久,季承宁只觉得双臂已麻得没有知觉。
皇帝才忽地一笑。
笑声冷冷,听得在场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好啊,好,”帝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语气沉沉,“照你这么说,皇室贵女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你了,季卿。”
季承宁道:“臣不敢。”
而后,又是一片死寂。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他该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至少,他德行有亏这个理由实在太过苍白,听起来就是连脑子都不愿动的托词。
季承宁眨了下眼。
他双手紧紧地压在地上,地面寒意顺着他的皮肤疯狂涌向全身。
寒意砭骨。
却让他感受到,自己仍旧活着。
季承宁抬头。
帝王目光阴冷,压迫感十足。
于是季承宁说了一个无比真挚的理由,“臣知罪,臣拒绝陛下不是不知道陛下的用心良苦,只是臣早有心爱之人,既然陛下要为臣赐婚,请陛下成全,让臣与臣心上人成婚。”
语毕,重重叩首。
整个大殿彻底安静了。
连皇帝表情都浮现出点呆滞。
什么?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阿杳,若是下聘,当送……
两个时辰后。
季承宁快步从宫门踏出。
小侯爷步伐轻快,满面喜色,秦悯瞧着比方才入宫时可高兴多了,半是无语,半是探究,“侯爷慢走。”
季承宁摆摆手,“我还未袭爵,”复又嘿嘿一笑,“秦公公不必远送,留步,留步。”
被陛下申饬了一番荒唐,又被罚了俸禄,秦悯心道,这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难道真因为是他是个阉人所以愈发看不懂世间这些痴男怨女了?
小侯爷看着随性,怎么如此糊涂。
他腹诽。
目送季承宁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青年人官服绯红,璨璨若流金,衣袍随风猎猎飞扬,真是说不出的洒脱恣意,尽得风流。
甫一远离皇宫,季承宁脸上的笑意顿时散了干净。
急急回府。
刚踏入季府,老管家已带了一干下人预备着给他道喜,见他回府,忙齐声道:“世子大喜!”
“恭喜世子凯旋。”
持正和怀德二人也满面喜色。
季承宁一摆手,唇角也露出几分笑意,道了句都赏,让持正去预备赏钱,大步往里走,“我二叔呢?”
“回世子,二爷还在官署呢。”
季承宁挑眉,“这个时辰在官署?”
怀德挠挠头,“这半个月二爷回来得都极晚,还在宫中宿了一夜呢,仿佛,仿佛是陛下要和二爷下棋。”
季承宁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折身回自己院落。
几百步,季承宁心绪疯狂流转。
二叔不在,也不知道崔杳在不在。
但无论在与不在……季承宁心道,罢了。
满腹心事不知能与谁说,入卧房。
怀德习惯性上前为季承宁解外袍,不料小侯爷却抬手,“不必,你下去吧。”
怀德纳闷地看着季承宁。
几月不见,世子竟然连衣服都不用他脱了,一时间竟然有点紧张,莫非,莫非是他哪里伺候的不好,世子要换了他?
他悬着心,却听季承宁继续道:“没我的吩咐,也不必让任何人进来。”
“是。”
这才安心。
季承宁解了外袍,将官服随意地搭在衣桁上。
在军营虽没待多久,可已习惯了无人在旁伺候,总觉得有种被监视着的不舒服。
换上家常袍服。
揽镜自照,季承宁皱眉,果然黑了不少!
镜中郎君微微蹙眉,端的是美人含愁,看了几眼,又觉满意,忍不住笑了笑。
起身而去。
“啪。”
腰带上未解下去的扇子打了几下腿。
季承宁笑容稍滞。
出兵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如此“胜不骄”,纵然大胜归来,心头依旧沉甸甸地,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
他舒了一口气,大步去里间。
卧房里间并未点灯。
纱帐层叠,轻盈如雾。
有的,不过是外间投进来的烛火。
季承宁挥开帘栊,走了进去。
屋内太过昏暗,便拿出火折子,对着烛台一点。
半盏豆灯,轻轻摇曳。
照亮了一方天地。
也投出道扭曲的影子,从季承宁脚下溢出,向外蔓延。
“呼——”
幽冷的气息拂过耳畔。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
下一刻,灯灭了。
他一惊,猛地回头。
却见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他感受不到丁点流动的空气,唯一震颤的,只有从他口鼻中呼出的气,因为快速起伏,而显得过于凌乱。
是……!
他瞳仁猛地缩紧。
心中蓦然冒出了一个人。
一个胆大包天恣意妄为,此刻却躲着他藏头露尾,不敢一见的人。
心跳如擂鼓。
可季承宁的表情很平静,连拿火折子的手都没有颤一颤。
“嗯?”
好像真的不解。
又俯身,点燃明烛。
可光亮还未来得及在房中摇曳,下一刻,灯火骤暗!
那股冰冷的气息这次变本加厉地划过他的脖颈,太冷,又太突然,季承宁一震,肌肤上立刻浮现出点点小疙瘩。
可心口的狂跳有增无减。
他一动不动。
于是鬼魅愈发得寸进尺。
要贴近。
要俯身。
悄无声息地张开嘴,獠牙尖尖,湿冷的气息拂上肌肤,染上人的体温,氤氲出丁点热气。
就好像,真借他身上那点余温,暖了自己一回似的。
可,那被鬼肆无忌惮地汲取温度的人却不动。
手指在火折子上划动,手的主人仿佛当真不解,为何点燃不了蜡烛。
外间光线幽微地撒入内室。
昏暗中,两道淡得不能再淡的影子扭曲地挨在一处,又,亲密无间。
于是,鬼愈发过分。
俯身靠近。
后背与胸膛相撞。
“砰。”
不知是谁的心跳。
既然允许触碰,那么可不可以,抱住他,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倘若没有拒绝这个拥抱,他是否可以……
“咔——”
火折子打开的声音截断了鬼的思绪。
点燃又迅速熄灭的蜡烛半融不融,黏腻腻地贴在一处。
季承宁一手紧紧攥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则垂在腰侧。
匕首近在咫尺。
离得太近,本能疯狂地提醒着,危险。
脊柱在发麻。
那股幽冷的气息已经垂下,靠近耳廓。
近在咫尺,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口唇湿热黏腻的触感。
饥肠辘辘。
如孤身一人走夜路遇到狼,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被咬断喉咙。
可,想象的恐惧更为难捱。
胸口震颤,连而耳边都嗡鸣作响,既想哄骗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又欲提刀相抗,分出个高下生死。
“呼……”
从鼻腔里喷出一道发颤的热气。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既恐惧,又亢奋?
他竭力稳住拿火折子的手,再度倾身点火。
可这次,早有一只手臂,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腰身,把他往怀里狠狠一带!
“噼里啪啦!”
烛火疯狂摇曳。
季承宁猛地回头。
匕首迅捷狠厉地向后一刺,精准地抵在近在咫尺的鬼魅颈间。
刀刃一转,寒光凌冽。
清冽的刀光照亮对方的面容。
那是一张洁净秀美到了极致,如冰魄,又似玉像的,静似秋水的面容。
偏偏,生着一双,与这张脸截然相反的眼睛。
阴暗的、可怖的、情绪激荡的眼,狰狞的血色如同蛛丝,将这双眼包裹了大半,望之骇人至极。
在他转身的刹那,似烈火遇油,瞬间将这双眼睛点亮了!
来人顾不上刀锋,双臂重重一揽,将季承宁整个锢在怀中。
骨骼相撞,几乎生出了痛苦。
可,呼吸却更加沉重。
刀锋削铁如泥,轻而易举地划破肌肤。
殷红汨汨渗出。
他好像感受不到疼,紧紧地扼着季承宁的腰肢,语气兴奋得发颤。
垂首,凑到季承宁耳畔,强压亢奋:“抓住你了。”
喑哑至极。
“砰!”
后背与桌案猛地相撞,挣扎之间,二人你来我往拳拳凌厉,衣料擦磨作响,明明毫不留情,却因为一人持刀偏瞻前顾后,一人毫无顾忌却又要一只手紧紧拥着对方,而显得分外古怪别扭。
季承宁眼底都泛着层赤红,倒不是见到崔杳激动地,而是被纠缠得反抗不得,束手束脚,浑身发烫,说不出是烦躁,还是旁的什么。
膝盖用力向上一顶,趁着崔杳躲闪,一脚朝他小腿扫去。
崔杳猝不及防,只觉小腿处一阵钝痛传来,“嘎巴”,腿骨不堪重负地发出阵闷响,他喉结剧烈地滚动,却笑了起来。
既疼得站不住,便不站,往后一倒,手还牢牢圈着季承宁的腰。
一切只在转睫之间,下一刻,二人已砰地砸在地上。
不对,应该说崔杳砸在地上。
季承宁被他圈在怀里,想动,可双臂感受到他的挣扎,反而勒得愈发紧。
轻轻的笑声从头顶传来,因为过于清越好听,竟令人分不清男女。
是钟昧。
这种不容抗拒又鬼气十足的贴近方式,除了钟昧再不做他人。
可缠绵笑声入耳,姿容秀美若水,又是崔杳。
季承宁强忍着给他一拳的冲动。
眼底发烫,呼吸也发烫。
“世子。”
这鬼不知收敛。
撑起身体,亲亲密密地与他额贴着额头。
呼吸相投,腻腻地融在一处。
季承宁笑。
只是声音中寒意更多。
“世子,你怎么不说话?”
那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在唇边响起,好像无处不在。
如有实质,蛇似地,钻进每一个可以深入的孔洞。
灯火昏暗,迷离地撒在崔杳脸上。
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像一层欲融的胭脂。
季承宁看着好怜惜。
又好恼恨。
崔杳骗了他这样久,末了连一字解释都无,又来撒娇亲昵,世间哪有这样轻易的好事?
就算有,也不是他季承宁给的。
得不到回答,崔杳也不气馁,却贴得更近,轻声问道:“生气了吗?”
“若是生气,”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眼中流露出几分痴惘和……癫狂,“世子岂会乖乖让我抱着?”
鼻尖轻贴。
绵软地交融。
“是吗?”
虽是疑问,可语气笃定。
然而抱着季承宁的手臂却越来越紧。
见季承宁不答,崔杳眸光愈发晦暗,惶然到了极致,反而生出无尽的胆量,薄而湿凉的唇沿着下颌线条往下滑。
好像在确认季承宁仍在他怀中,又好似,是讨好。
尖尖的犬齿咬进衣带。
季承宁没有阻止。
绮丽华贵的香再度笼罩鼻尖,崔杳用力吸嗅了下,喃喃,“世子。”
湿冷的吻痕蜿蜒。
季承宁手指插入崔杳的发间,忽地想出了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主意。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于是,被碾压得泛红的唇瓣微张。
“阿杳。”
温柔太过了,崔杳只觉脊背一颤,酥酥麻麻的,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头,眼睛一下就亮了,“世子?”
含含糊糊。
手指温柔地刮过他的头皮,沙沙作响,崔杳拿脸去蹭季承宁的手指,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种撒娇讨好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可,面对的是季承宁,又有什么不对?
季承宁望着他的眼睛。
“你要娶的是什么人,总不会是你小侯爷随便编出什么人来,哄骗朕吧?”
帝王眯眼,语气虽不善,却带着几分好奇。
“回陛下,臣不敢欺君,只是……”季承宁吞吞吐吐。
皇帝沉声道:“朕准你直说。”
季承宁垂首,“回陛下,臣倾慕之人是个男子,与臣两情相悦,惺惺相惜,只是碍于我与他同为男子,恐此事为世俗所不容,故而一直隐瞒,若陛下能给臣赐婚,臣感激不尽。”
额头抵上手背。
“请陛下成全臣的心意!”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回忆异常清晰。
季承宁却弯起唇,语气温柔得如爱人絮语。
他手指抚摸着崔杳的耳廓,满意地感受到对方似乎怕痒,身体微微僵住,但马上,就讨好地靠近他,索要亲昵。
“阿杳。”
崔杳望着他。
几乎为小侯爷十几日冷淡后的陡然亲密弄得神魂颠倒,欣喜若狂了。
不对。
残存的理智拼命提醒。
不对。
世子虽不计较小节,然而却容不下欺瞒,尤其是,这种欺瞒。
先前滔天之怒,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烟消云散。
要慎重,再慎重。
可,崔杳想,发烫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季承宁,那又如何?
此时此刻,世子但要他的性命他都会心甘情愿地引颈受戮,于是,语调愈发温柔了,“世子,要说什么?”
季承宁摸着他的脸,“我要成婚了。”
崔杳一怔。
什么?
世子,在说什么?
方才水月镜花般的亲昵轰然炸开,似乎就在崔杳耳畔,砰——
一片轰鸣。
他怔怔地看着季承宁,脑海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唯有那句:我要成婚了。
怎么,可能?!
那只手还在轻柔地触碰着他。
他最爱,也最恨的唇瓣开阖,还在苦恼地问:“阿杳,若是下聘,当送什么好呢?”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话音未落,崔杳只觉难言的寒意瞬间将他笼罩了。
冷。
冷得牙齿都咬得咯吱作响,缓慢、艰涩地喘上一口气。
他感受到寒意,却没有活着的实感,而是,连绵不绝的、激烈的剧痛从四肢百骸飞快地涌向全身。
如细针网包裹心肺,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刺入皮肉,越来越,越来越重。
难以呼吸。
胸膛剧烈地起伏,他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血腥味涌了满口,他一无所觉。
不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脑中的想法疯狂流转足以将人逼疯,纵然他和世子先前有些不快,可那,已经过去了,就算没有,就算没有……青年将军通红的眼犹在眼前,竭力压抑着痛苦,“崔杳,是你的真名吗?”
“无论是与不是,你有何苦衷,都与本将军无关。”
季承宁的声音犹然在耳,他忽地发现,被他视为噩梦的,竭力压下的回忆居然如此清晰。
就算没有,崔杳慌乱地去解腰间的匕首,就算没有,现在,求世子亲自将刀刃插进他喉咙里,世子会不会就没那么生气了?
便不会说出这样,这样残忍的话来骗他。
湿冷发颤的手指在握住刀柄时反倒一下平静。
这样,世子就会消气了。
如入魔障般,他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季承宁看向他的眼睛,与那日的不断交叠。
惶恐到了极致,崔杳反而笑了。
即便烛火昏暗,季承宁还是看得出,他的面色异常地苍白,连丁点血色也无。
暗淡的烛火摇曳,洒落近在咫尺的人面上,有如最精美的青瓷。
而,他也恰如龟裂的青瓷一般,唇角上扬,牵动口唇处的皮肉,展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居然是笑容。
他想拔刀,送到季承宁面前。
可季承宁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抬手,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崔杳唇角,轻轻摇晃。
不许。
在发颤。
急促纷乱的呼吸无可掩饰地撒在他的手背上,瞬间,让那处肌肤起了一层小疙瘩。
他注视着崔杳的表情。
他欣赏着崔杳此刻的痛苦,觉得既快,且痛。
他何曾做过好人,在情爱一事上,更是随心所欲,锱铢必较
手指轻慢地划过肌肤,见崔杳一动不动,便反手,拿手背拍了拍他的脸。
大梦初醒似的,崔杳霍然抬眼。
季承宁正要抽回手。
旋即,腕上一冷。
湿冷。
崔杳的掌心紧紧地贴合着他的手腕,像是,冰块感受到人的体温,渐渐融化,既湿,又寒意砭骨。
刺得季承宁一震。
可,更多的是兴奋。
“撒谎。”
他听见崔杳嗓音低沉地说。
一字一顿,哑得近乎碎裂。
他的动作无比驯服,冰凉的面颊讨好地去蹭季承宁的手,手却保持着禁锢的姿势,将季承宁的腕牢牢抓在掌中。
骨与肉用力地相撞,碾压。
疼是疼的。
亢奋却有增无减。
好像所有压抑的情绪都找到了发泄口,而面前人,又对他所有的举动,哪怕是伤害都甘之如饴。
这是多么好的滋味?
这是多么有趣的滋味?
季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该高兴的,此时此刻,他就算要崔杳的命,崔杳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心剜出来,还要担心,会不会蹭他满手血腥。
可早知如此,为什么不肯说?
从前不肯说,之后也不肯说,便是我从前心性不定,叫你无法信赖,可那么多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心有灵犀又耳鬓厮磨,你知我为人,为何还是不说?
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
我就那么,没法让你安心吗?
一点狰狞的血色在眼底迅速扩散,他迎上崔杳的目光,浑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眸光颤动得近乎可怖。
季承宁扬起唇。
猩红狞丽的颜色,犹若刚刚饱食人心的妖物。
一口,又一口。
染得满唇鲜血。
他凑近,语气再低柔缠绵不过,“怎么会是撒谎?崔大人,还是,钟大人,你身份神秘,手眼通天,若是想,不会打听不到,皇帝要给我赐婚吧?”
话音未落。
那张面孔猛地在眼前放大!
颜色浅淡的眼睛,冰裂似地,碎开。
咔。
死死地盯着他,没了那层温柔静美的伪装,这双眼睛阴鸷得吓人,情绪激烈翻涌,偏还要竭力压制,可阴沉汹涌的情绪根本隐藏。
亟待喷涌而出!
目光自鼻尖处下滑,一路游走,格外偏爱地留在了颈间。
一瞬间,季承宁只觉被崔杳盯住的地方传来了阵彻骨的寒意。
好像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脊骨噼里啪啦地发麻。
兴奋有增无减。
痛苦亦然。
季承宁从不知道,表妹秀丽漂亮的脸,也能有这样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他既爱且怜,抬手欲触碰。
却被一把抓住!
力气大得惊人,季承宁甚至无法挣脱。
独属于崔杳的幽冷气息随着主人的逼近而弥漫鼻腔。
“撒谎。”
崔杳喃喃。
似是褪去了所有的戾气,崔杳声音中带着几分黏腻的含混,那是,哭腔。
极可怜地,极无措地靠近季承宁。
目光希冀到了极点,望向他,等待对方告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
崔杳垂下头,“世子,你在骗我,对不对?”
是假的。
他在心底告诉自己。
当然是假的,若不是,不,不可能不是,但如果世子受人胁迫,他就……目光贪婪地巡视过季承宁全身,就让世子和他离开,就将世子藏起来,谁也看不见。
当然,是假的!
尾音发着颤。
好可怜。
季承宁想。
好,惺惺作态。
若非他看得出崔杳眼眸深处压抑的暗火,季承宁当真要以为他表妹改邪归正了。
更别说,崔杳两只手一只搂着他的腰,一只死死地扼着他的手腕,力道不重,但极其古怪刁钻,他想挣脱也挣脱不得。
贴近崔杳的耳廓。
他猛地转头,急促的鼻息一下扑在季承宁唇间。
眼神愈发惶然,也,愈发,满怀期待。
看季承宁唇瓣开阖。
想听他说,“是,假的。”
可季承宁只是怜惜地低下头。
在他耳边说,“阿杳,你还没告诉我,下聘要选什么聘礼。”
砰!
崔杳好像听到了什么轰然碎裂的声音。
手臂用力,猛地将人拉入怀中。
另有一只手却压在他发顶,迫使他只能将头埋入自己的颈窝。
不想听。
不想看。
又不得不听,不得不看。
于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那我算什么?”
发顶微微颤动,“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现在玩腻了,就可以随随便便地丢掉,然后转头去和旁人恩爱长久。
怎么可能!
尖牙刺破口内软肉,血腥气迅速扩散。
他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呼吸愈发急促,可他却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不想因此,错过季承宁回答的任何细节。
但他不敢看季承宁的眼神。
骗我一刻吧。
哪怕只是看我可怜,哪怕,只是想脱身。
“唰啦——”
衣料擦磨。
心跳都有一瞬停滞。
“当然,不是假的。”
他听见季承宁道。
刹那间,一切阒然无声。
……
天将破晓。
怀德悄然进入卧房,想将世子昨日脱下来的衣服拿走。
他步伐极轻,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手指刚碰到衣服,忽地意识到一点不对劲。
他余光一瞥,身体顿时僵在原地。
世,世子?
他猛地回头。
却见内间层层层叠叠的帘栊内,正坐在床边的人不是季承宁还能是谁?
他瞠目结舌。
世子赶了小半个月的路,怎么第二日就起得如此早!
还有,还有,怀德愈发惊异了,世子膝上放的,莫非是一把刀吗?
“怀德。”
他听见季承宁叫他。
不知渴水还是其他别的缘故,声音很哑,沙沙作响。
怀德诶了声,忙倒了盏茶,撩开纱帐进去。
“世子。”
季承宁示意他先将茶放下,自己右手拿着块擦巾,很精细地擦拭着刀身。
这是一把见血的刀,平日里保养得再精细,季承宁擦巾上还是染了一层深深浅浅的红褐色。
“我二叔起了吗?”
怀德道:“小的现在去二爷房中问问。”
“嗯。”
擦巾裹住手指尖,在繁复狰狞兽纹间游走。
“唰啦,唰啦。”
刮下来一片片干涩的血。
不多时,怀德快步进来,“回世子,二爷房内的下人说二爷昨夜不曾回府,二爷的贴身小厮说,二爷离开官署后去和友人下棋了。”
“哦。”
季承宁想。
什么贴身小厮需要他二叔特意叮嘱一遍自己的去向,分明是早猜出了他会问。
擦刀的手却一停不停。
怀德愕然地看着季承宁,心中只道出去一趟,世子竟连脾气都不急了,若是放在从前,早匆匆地打听那友人姓甚名谁找上门去了,还会这般坐得住?
青年人气韵沉静。
但不是那种让人望之也随着安宁的静,而是一种,令人不敢出声,只能屏息凝神的威仪。
待离开季承宁卧房,怀德深深吐了口气。
正要离开,却见崔姑娘的近侍来了,见到他先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才轻声道:“我家主人说了,有要事想请世子一叙。”说着,从袖口取出一份拜帖,“劳烦怀德大哥转交。”
怀德愕然。
谁请世子?
崔,崔姑娘?
崔姑娘就住在季府,何必这样麻烦,还特意下了个拜帖。
他满心疑惑,但还是接过拜帖,“我知道了,定然送到世子面前,”顿了顿,“你家姑娘的病如何了,若是世子知道姑娘生了这么久的病,不知该多焦心。”
自从世子出征后,崔姑娘就“病了”,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不见外人。
内侍道:“姑娘听闻世子回来,欢喜得不行,连精神都好了许多。”
目送崔杳的内侍离开,怀德又快步进入卧房。
“世子。”他将拜帖双手奉上,“崔姑娘派人送来的。”
季承宁擦刀的手一顿,“搁那吧。”
极漫不经心的语调。
“是。”
怀德退下。
季承宁擦了许久,久到刀柄缝隙里每一丝残血都擦干净。
他松手。
脏污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打开拜帖。
这封拜帖形制文法都严谨到了生疏的程度。
他双眸微眯,好像已经看到了崔杳反复斟酌,小心翼翼地写下每一个字的模样。
邀请他今夜戌时二刻到崔宅一叙。
修长还染着血污的指轻易地弄脏了拜帖。
在昨夜把崔杳气走的情况下,他今日还能如此心平气和,恭恭敬敬地给自己下了拜帖邀请。
要么,崔杳的脾气已近乎圣人,要么,季承宁闷笑一声,就是鸿门宴。
崔杳当然不是圣人。
雪白的纸张被修长的指摆弄把玩。
去。
为何不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世子还记不记得你说过……
今夜无星无月,阴惨惨的黑云笼罩大半天空,时有风声。
正是妖鬼横行之时。
季承宁按照崔杳拜帖上的地址找去,出乎意料的是,崔宅并不偏僻,但正门位于一条深深一条巷子内,此刻又是夜晚,故显得极安静。
深入巷中,走街串巷小贩的吆喝声,马车的辘辘声瞬间消失,好像凡俗的一切喧嚣都就此远去了。
季承宁勒紧缰绳,缓步往巷内走。
巷内除了崔宅,还有另一户人家,两家本是对开的大门,对面那家的门上却横斜着贴着道大大的封条,饱蘸了朱砂的字赤红如血,好像马上就要流淌下来。
借着崔宅的灯光,更显阴暗萧索。
他转头,但见两扇黑漆大门耸立,宛若紧闭的兽口。
马上,就要张口,吞下它静候的猎物。
季承宁下马上前叩门,“笃笃笃。”
“嘎吱。”
门开了个缝,却见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探出头,他唇角一道长疤,令他看起来无时无刻不在笑,目光警惕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笑道:“你家主人在吗?劳烦为我通传一声,就说季……”
话没说完,青年脸上警惕的表情瞬间散了个干净,忙偏身开门,示意季承宁进来,见他不动,眼巴巴地瞅着他。
季承宁大步入内。
青年顿时送了口气,忙打手势招呼两个下人过来。
别看门不算十分大,却用了一根极宽,极重的门栓,非要两个成年男子抬才能举上去。
门栓落下时,响声沉闷,如偌大的金石相撞。
目睹了这一切的季承宁:“……”
虽然他知道是鸿门宴,但鸿门宴上可没有这么大一根门栓,简直将不怀好意、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呸,什么话,写在了脸上。
青年垂首,示意季承宁随他入内。
此人侧颜极其坚毅,若非脸上的疤痕,相貌应当很不错,只不过除了唇角的疤痕,还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从下颌蔓延,划开了整个脖颈,喉咙处伤痕凸起,弯曲发黑,好像爬了一条蜈蚣。
季承宁多看了两眼。
青年觉察到他的视线,自若地转过头,拍了拍喉咙,又摆了摆手。
他不会说话。
季承宁颔首,随之入内。
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崔宅太不起眼了,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普通富贵人家可见的,没有一丁点特别之处,连可以藏匿伏兵的地方都没有。
季承宁思来又觉得好笑,他指望崔杳住在哪,盘丝洞吗?
转过回廊,正院近在咫尺。
灯火摇曳,在地上投下道道暖光,这里依旧乏善可陈,唯院内正中央种着的茉莉有些趣味,叶片浓绿若滴翠,繁茂成荫,杂以白花点点,花香拂面,浓烈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青年继续引季承宁往里走。
季承宁挑眉,“这位小哥,你要领我去哪?”
青年顿住,想告诉季承宁这并非他擅作主张,而是主人的意思。
奈何身边无纸笔,他和季承宁大眼瞪小眼了几秒,忽地反应过来,双眼一闭,身体猛地往后倾倒。
季承宁一惊,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他,他倏地往前,又稳稳地站住,再度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倒像个假寐的姿势。
“卧房?”
青年忙点头。
季承宁神色更古怪了,谁家鸿门宴也没有设在卧房的吧,古怪之余,还有点说不出的,喉咙发干。
一定是秋天太热!
他断然心道。
来都来了,瞻前顾后反而惹人笑话,便快步跟上,再不犹豫。
青年引季承宁到崔杳卧房门前,他先取指叩了两下门,听内里无人回应,才推门,请季承宁进去。
小侯爷刚迈过门槛。
“砰!”
门就在身后重重关上,旋即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竟是把门从外面锁上了!
季承宁就是个傻子都能品出不对劲,可,这种不对劲非但没有让他反感,却,愈发兴致盎然了。
他往前走。
一路所见,崔杳的卧房也普普通通,比起小侯爷喜艳色,喜奢华,房间的主人品味相当中规中矩,看不出任何偏好。
“唰啦——”
轻纱摇曳,季承宁的脚步猛地顿住。
正在内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人,不是崔杳还能是谁?
不知道他坐在那里多久了,也不知道他看自己多久了,就那样悄无声息,却又,紧密相随。
季承宁只觉后颈蓦地冒出一层冷汗。
可心口阵阵狂跳,几欲跃出喉咙。
他上前。
一把扯开帘栊!
当目光落在崔杳脸上时,季承宁抓着轻纱的手指猛地收紧。
崔杳居然,上妆了。
他样貌秀美,神清骨秀,他自知秾丽的妆不适合他,所以妆分用色一概寡淡而寒凉,将本就幽冷的面容勾勒愈发凉薄。
然淡极生艳。
眼尾要细长,妆粉要轻薄,长眉浓黑若点翠,骨相棱棱,他抬眸,眼波泠然若寒泉,然而眸光流转间,却见一抹晦暗疯狂翻涌。
宛若,春来解冻的江河,冰层摇摇欲裂。
危险至极。
他妆面非时下流行,并无贴花、胭脂,只在眼下点了两道飞扬的斜红,浸血一般。
耳下乃是一对近墨色的翡翠耳珰。
可唇上却无甚颜色,让这个妆看起来分外古怪。
如此费尽心思,竭力描摹,又如此冷肃。
漂亮的确漂亮,但一眼望之,实在,实在像极了非人之物。
是精怪占据了破败的神像,三分似神,七分近鬼。
四目相对,季承宁呼吸一滞。
他虽知道崔杳长得好看,但从来没想过崔杳能漂亮得这般,渗人。
太阴沉了,以至于季承宁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整张脸,而是那双戾气十足的眼睛。
“世子。”崔杳望着他。
毛骨悚然的同时,心头跳得愈发厉害。
季承宁大步上前。
一步、两步。
崔杳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只觉头晕目眩。
明明盛装打扮的人是自己,可痴痴地看着季承宁的人还是自己。
竟然用这种方法,妄图讨好季承宁。
崔杳简直想唾弃自己,他性情高傲,所受教导亦君子之礼,可从未没哪位师长教过他,要易装以色讨情郎欢心,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恐怕恨不得将他的腿打断。
可当季承宁望向他时,礼义廉耻被全然抛之脑后,他只感受到了兴奋。
愈演愈烈的兴奋。
呼吸更加急促,但要刻意放轻。
嘘——
他的世子还没有靠近。
要,小心,要,乖顺。
但仰头时,他眼底飞快蔓延的红色昭示了主人的心思,使他整张脸看起来既神清毓秀,又,狂热骇人。
獠牙将露又掩。
垂涎欲滴。
喉结拼命地滚动。
季承宁俯身。
那股温软华美的香气再度将他笼罩,崔杳张口,尽量不留痕迹地舔舐了口季承宁留下的气息。
一站立,一跪坐,四目相对,季承宁爱怜地拂过他的脸,“阿杳,你怎么化成这个样子?”
崔杳忽地有些惊慌,三分真心,七分作伪,惊慌地问:“不好看吗?”
说着,赶紧扯出袖中的丝帕,似当真被情郎嫌弃了,他又委屈又无措似地,抬手欲擦拭。
却被一把按住手腕。
崔杳猛地抬眼。
浅淡的眼眸中阴暗狞丽的光一闪而逝。
冷。
这是季承宁接触到崔杳肌肤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怎么会有活人冰成这样。
掌心的温度被迅速汲取。
崔杳却觉得心满意足。
他们很快就会变作一般温度,一个比方才冷些,一个比方才暖些。
真该是天生一对。
“阿杳,昧昧,”季承宁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于是显得更加缠绵动听,温热的吐息刮过面颊,换得对方眸光动颤,“你到底想做什么?”
随着季承宁的靠近。
崔杳身上的茉莉香拂面而来,不知道其中又兑了什么香粉,让这香气凉而尖锐,存在感十足地刺入鼻腔。
“我想……”
崔杳抬手。
季承宁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看去,但见这只手指甲被修得圆润规整,骨节凸起,手指修长,苍白又锋利。
这只手在他面前一晃,温柔地滑过他的鼻尖。
那股茉莉香瞬间在肺部扩散。
“我想问,世子,喜欢这个香粉的味道吗?”崔杳轻轻柔柔地问。
不对!
季承宁悚然一惊。
可药效发作得飞快,不过吐息之间,身体已经发软。
他再站不住一个趔趄,向前倾倒。
手一把扶住桌案,“哗啦——”
将方才崔杳所用的妆分花油瓶尽数推倒在地。
声若玉鸣。
可发软的手支撑不住身体,身体摇晃,下一刻,被崔杳一把抱住。
手脚绵软无力,但意识并没有因此模糊。
季承宁倒在他怀中,崔杳呼吸都急促了,明明焦渴得要命,还要装正人君子。
他满心欢喜,双手捧起季承宁的脸,“好世子,你喜欢吗?”
季承宁舌头都快动弹不得,含含糊糊地说:“喜欢个……”
崔杳只听得见他说喜欢,于是那股浓烈的香就迅速地将他彻底笼罩。
阴影爬上他的身体。
如蜘蛛,布下天罗地网,终于一口咬住了自己期盼已久的猎物。
心满意足。
而季承宁也真如被毒素侵蚀的猎物那样,身体绵软动弹不得,理智却尚在,甚至比平时更为敏感,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如何被打开,噬咬、吞吃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明明是世子先说喜欢我。”
手指刮过季承宁的面庞。
崔杳的声音近乎哀怨,尾音却蓦然转厉,有若怨鬼低语。
诡魅夜夜入梦。
胆大妄为的小郎君非但不怕,却拉着那鬼,明眸含情,唇瓣微启,道,喜欢他。
最喜欢他。
一字一句,他早知道当不得真,却还是,愚蠢地每一句都相信。
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亦,不愿清醒。
而后又垂头,贪婪地汲取着季承宁。
呼吸相投,相濡以沫。
怎么会不够,明明是这样肮脏下作的事情,可怎么放在季承宁身上,却无论如何都不够?
待分开,季承宁依旧被迫张着嘴,内里湿红,乖乖露出舌尖,看得崔杳眸光愈发暗。
他亲昵不过地托住季承宁的下颌,轻轻合拢,却还恶趣味地擦出点黏。
留下道透明的湿痕。
季承宁无言。
倒不是说不出话,而是他一句话说的太艰难,还不如省着点力气,浪费在骂崔杳上没必要,更何况——他又不是不喜欢和崔杳腻歪。
还是今日这样的,盛装美人。
季承宁头次知道色令智昏四个字怎么写。
后颈已不是酥麻,而是一种被虫蛇噬咬过的痛痒,一阵阵地往上涌。
亢奋得经脉都在疯狂地鼓胀收缩。
鬼扬起苍白失色的唇,垂下头,几乎要贴上季承宁的眼睛。
五官在彼此眼中放大,充盈。
微颤的睫毛蹭着崔杳的嘴唇。
他拂过季承宁的脸,喉中发出满足的喟叹,“莫要心急呀,”指尖划过季承宁的脸,太过冷硬,又太过轻柔,令季承宁产生了一种自己是案板上的鱼肉的错觉,“世子。”
指下的肌肤微微发颤。
不知是怒,还是惧。
可惊怒也好,怨怼也罢,只要这双眼睛还看着他,只看着他。
就好了。
即便如此安慰,但尖齿轻而易举地刺破口内的软肉,血腥气汨汨滚入喉中。
崔杳反倒安心。
是刀已落下的安心。
既然无论他做什么,世子都会厌恶他,那么,就意味着他,什么都能做。
长睫垂下,这个想法一处,刚刚还狂跳的心脏猛地停滞,绵长的痛苦和难言的快意一道袭来,两种截然矛盾的感觉逼得崔杳险些发疯。
季承宁看着他疯狂变换的脸色,心尖蓦地一颤。
这个满口谎言的,蠢货。
既然骗他,既然都做出这种事,又何必踌躇犹豫。
而比崔杳更蠢的是他,他竟然,默许了崔杳的行为。
思来想去,季承宁居然有点想笑。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一览,轻而易举地将季承宁抱起。
如果忽略方才他给自己下毒,崔杳的动作简直算得上小心翼翼。
不对,就是小心翼翼。
极轻柔,极缓慢地,将他放在床榻上。
好像,他抱着的不是一个大男人,而是一捧马上就要融化的雪。
崔杳定定看了几秒躺在床上的季承宁,伸手,不知在床边按了什么,只听“嘎吱”一声。
床尾竟露出来一个暗格。
由于就在季承宁面前,他不想看都不行。
掀开眼皮,扫过暗格上的东西,季承宁满面愕然。
那是,那是,暗格上摆着一排由暖玉雕琢的玩意,还被崔杳极其规整地按从小到大排列,季承宁睁大了双眼,分明是,分明是——崔杳从哪弄来的这么多这玩意!
饶是小侯爷脸皮厚,此刻都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薄红。
崔杳的表情居然流露出了几分赧然。
你自己弄来的,你害羞什么?!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
“世子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许诺我一样东西,无论是什么,你都会给我。”
崔杳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地响起。
季承宁身体一僵。
“属下必不辜负世子的期许,定要想个明白才行,还望真到了属下向世子讨要那日,世子千万不要吝于割爱啊。”
他猛地想起崔杳当时说的话,可奇怪的是,他回忆不起崔杳的表情。
是温和,还是,竭力隐藏的?
“现在,”低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想法,那双剔透的眼眸陡然在季承宁眼前放大,眼眸亮得惊人,狰狞如兽类,“属下来问您讨了。”
下一刻,窒息席卷全身。
如被缚手脚溺于水中。
凶蛮、狠厉,又,令他上瘾。
恰如他和钟昧的每一次亲昵,都是这样,像是两只困兽在争斗。
一点冰冷划过脖颈。
季承宁猛地从那迷蒙的感觉中回神,他眼珠一转,见那玩意是玉质的,细细长长,比寻常银针粗不了多少,头部磨得很圆润。
季承宁虽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是此刻崔杳能拿出来的东西,绝不是要给他逢衣服。
见他表情变化,崔杳微微一笑,他一手按住季承宁的按住身体。
掌下的身体修长紧致,有力,美好的肌肉起伏隆起,每一处都漂亮矫健的惊人,尤其是大腿,蕴含着能绞断人颈骨的力量,此刻,却只能……
只看着,就让他眼眶发烫。
“乖,”这根细长的玉针下滑,不知要深入哪里,崔杳轻声细语,“不疼的。”
“你只是,要受一点教训。”
敢于,离开他的教训。
季承宁福至心灵,头皮轰然炸开。
等等等等等——崔杳哪学来的这种法子!
小侯爷还没这个准备,精神和身体上都没有,张嘴,声音艰涩而缓慢,“你不想问问,我和谁,成亲吗?”
崔杳的眼睛瞬间通红,恨声道:“我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目光阴鸷,又狂热。
喉结拼命地滚动,好像在克制,将季承宁吞吃得一干二净的欲望。
季承宁却看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与自己方才一直在回避的视线相对,崔杳一怔。
不是厌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无可奈何,啼笑皆非的纵容。
他怎么会在季承宁眼中看到纵容?
季承宁不该震怒,不该恐惧,不该威胁他,若不放自己走,改日一定将他碎尸万段吗?
为什么,会那样笑着看他?
“和……”
季承宁的声音响起。
崔杳该堵住他的嘴,让他住口。
可他如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季承宁唇瓣开阖,道:“和你。”
崔杳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和我?
和我?!
世子在骗我,一定是在骗我,我做了那样的事情他怎么还会和我成婚更何况我身份不明来历成迷世子一定是在骗我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可万一真的呢……
崔杳头晕目眩。
本性的冷硬强势只因为两个字就神魂颠倒,心荡神迷了。
连梦,他都不敢梦得如此圆满,以至于惊闻此言怔怔地呆在原地。
呼吸都停滞。
季承宁看崔杳大喜大悲大悲又大喜的表情甚至很紧张——要是崔杳真昏过去,他喊人来救,他俩的脸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下一刻,崔杳就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冰冷。
他的温热。
紧紧地合在一处,休戚与共。
季承宁悬着的心刚要放下。
却见,崔杳攥着他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
洁白的面颊瞬间起了一道道鲜红的凸起,崔杳毫不收力,打得自己头都偏了下。
季承宁:“???”
季承宁:“!”
手掌火辣辣的疼,小侯爷怒极反笑,“和我成亲,你就如此不高兴吗?”
“疼的。”
不是梦。
崔杳嘟嘟囔囔,再看向季承宁时,神情居然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好像刚才咄咄逼人,鬼气森森的不是他,他伏下身,贴住季承宁的面颊。
小侯爷还想冷笑几句你不是不信,不是想强取豪夺,不是想囚禁本侯吗,崔杳你真是长本事了!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一滴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他脸上。
“滴答。”
他不可置信,猛地抬头。
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可冰凉的液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在他脸上流淌。
“承宁。”崔杳握住他的手,嗓音异常的哑,他拿红肿的侧脸去贴季承宁的掌心,“再打一下。”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梦都是反的,你来杀我……
季承宁被崔杳半是亲密,半是诡异的动作蹭得头皮发麻。
吃力地抬起手指,擦磨过崔杳的脸。
蹭得满指湿漉漉。
“做什么。”
季承宁无奈。
崔杳睫毛剧烈地颤抖,蹭得他手指一阵阵地痒。
手用不上力,软绵绵地滑落,崔杳就垂头,将脸柔顺地贴在他颈窝里。
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
季承宁就是滔天的怒气此刻都熄灭了大半,目光直愣愣地等着上方。
他被崔杳下药了,还被崔杳想用那个什么鬼玩意“惩罚”,怎么到最后哭得楚楚可怜的还是崔杳?
“哎。”
季承宁出声。
崔杳一动不动。
季承宁只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生了个小冷泉似的,汨汨地向外淌眼泪,不仅濡湿了肌肤,连领口都被崔杳哭湿了一圈,湿哒哒地贴在脖颈,不止身上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
“阿杳?”
怀中的身体动了下。
季承宁心里半酸软半无奈,“你先,”发软的舌尖渐渐有力,可见崔杳下药的计量不大,“你先别哭了。”
崔杳在他颈窝里闷闷地吭了声。
听不出是哭是笑,但是异常的哑,好似拿砂砾磨过。
肌肤被眼泪氤氲的又湿又痒,偏生想瘙还瘙不到,季承宁心一横,“你再不起来,本侯就不同你成亲了。”
颈窝里的脑袋顿住。
稍稍抬头。
季承宁余光先瞥见了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从眼眶一路红到了眼尾,长睫上泪珠莹莹,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季承宁心口咣当颤了下。
他不得不承认,他毛病又犯了。
既贪色,又恶劣,见崔杳难得乖巧,小侯爷兴致上来了,弯起唇,“陛下可说了要给本侯赐婚,你再哭下去,明日本侯就去面圣,说本侯后悔了,陛下还是随便给臣指一门婚……唔!”
话音未落,他就被崔杳利落地翻了个面。
和摆弄砧板上的活鱼一般,干脆利落,用力不小,就透出一股子狠劲,煞气十足。
颈窝里的泪珠还没干,方才还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此刻却狠厉地压着他的后颈。
细长的指在裸露在外的后颈上爬行,季承宁后背一紧,只觉这分斤拨两的敲法像是蜘蛛上身,沿着凸起的骨节游走。
另一只手则压在他小腹上,手臂用力,将他整个搂进自己怀里。
湿冷的唇齿贴上他的颈。
崔杳声音依旧温柔,却让季承宁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你怎么就学不会听话呢?”
季承宁闷闷地笑。
笑声还未停,崔杳已张了口,一口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后颈。
力道刻意收着,但尖牙磨着薄薄的皮肉,威胁性十足,湿冷的气息氤氲,跟被头狼叼住脖子也差不了多少。
季承宁被咬得浑身一颤。
身上最脆弱的地方被人咬着,就算没多疼,也忍不住警惕。
心口砰砰跳得厉害。
“听话?”
季承宁扬唇,漂亮的桃花眼也飞扬,“这话是从哪来的,是你巴巴地请我来,为了讨我欢心,精心理妆,不惜做女子态,阿杳,你怎能叫我听话呢,该好好听夫婿话的人是你,不若,改日我就将休了,另娶……嘶,别咬!”
崔杳却不理。
方才满心狂喜和不可置信,又被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撩起了妒火。
好像真看见小侯爷另娶他人,不光是娶了他人,还额外纳了三四房小妾——季承宁怎么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就算他不想,也有人不顾身份上赶着投怀送抱!
叫他怎么不怨。
目光冷森森的,下面却压抑着狂热。
真恨不得将季承宁就这样一口吞了,连骨头渣滓都嚼碎,咽得一干二净。
印子一个一个地往下落。
呼吸愈发急。
咬得浅的,不过是圆圆的红痕,咬得深的,已能见到隐隐有血丝渗出。
季承宁白,腰背又秀直挺立,这样看着,有如修竹玉树,既富力量感,又,相当不可攀折。
而他……
在肆无忌惮地,弄脏季承宁。
肩胛骨颤颤。
崔杳爱怜地将手指贴上去,又觉得不够,下颌点在腰背上,猩红的舌尖微吐,蛇喜热,于是,理所应当地在最温暖的地方游弋,含含糊糊,“疼不疼?”
季承宁被他气笑了。
“你试试疼不疼?”
末了,话音忽地有些迟滞,微微地喘了口气。
他受得住疼,却捱不住这种,这种对待。
“阿杳……”
声音泛着喑哑。
崔杳动作一顿,“嗯?”
季承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叹息,“我想看着你的脸。”
搂住他腰肢的手一顿,似乎得了长生不死万年富贵的神旨颤得厉害,下一刻,紧紧地搂着他,肩胛骨和胸口一撞,抱得人生疼。
季承宁都快喘不上气了,“阿杳?崔杳!你发什么疯?”
再度转过来时,迎接他的不是崔杳的目光,而是一连串吻。
连绵不断,轻,却郑重。
季承宁方才被崔杳哭了一脖子眼泪,现下生怕再被他亲一脸口水,忙仰头,“阿杳。”
怎么,他是什么吃了能长生不老的灵肉吗?
他看崔杳的目光垂涎欲滴得吓人!
刚要张嘴,又被衔住了嘴唇。
没有任何阻隔。
唇齿相依,亲密无间。
“世子,”崔杳的声音像呓语,抬眼时神色痴狂又惶然,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季承宁的脸,才挨到一点肌肤,被针刺了似地,一下拿开手,“承宁。”
他喃喃,“我是不是在做梦?”
看得季承宁深深吸了一口气,正犹豫着要不要抱他。
崔杳又很小心,很茫然地笑了下,就是那种孑然半世,好梦方醒的人的笑容,他抱着季承宁,自言自语,“我怎么会做这样好的梦。”
小侯爷哪还顾得上斗气,长臂一揽,紧紧地抱住崔杳。
“你做梦,”他冷哼哼,“如何能梦到小侯爷这般风流倜傥,钟灵毓秀的人物。”
崔杳乖乖地点头。
如果忽略他唇角还黏着一点血的话,真的,非常有欺骗性。
情到深处,万般心绪皆在喉中,欲言不得言,只道得出一句,“承宁。”
似大梦初醒。
却得偿所愿。
季承宁抱着他。
温热的呼吸撒在崔杳的颈窝,他向来讨厌人触碰,奇怪的是,没有任何厌恶的感觉,只有,安心。
好像,只有在季承宁身边,才能印证自己还活着。
季承宁伸出手,长指插入崔杳的发间,一点一点地抚过。
焦渴依旧在,只不过,那种可怖的,想要毁掉一切的阴鸷和戾气却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不知过了多久。
红烛将将到底。
季承宁忽道:“我却梦见过你。”
崔杳轻轻地嗯了声,示意他在听。
“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前一夜,我梦见你是个刺客,想要杀我。”季承宁蹙眉,那个梦中,皇宫还出事了。
难怪。
难怪世子第一次见他的神情就那么古怪,又是惊艳,又带了几分惧怕。
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崔杳闻言,自然地从腰间拿出一样东西,送到季承宁手中。
季承宁:“啊?”
摸了一下,通体长而冰冷,是,匕首?
崔杳给他这玩意干嘛?
崔杳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循循善诱,“梦都是反的,你来杀我吧。”
季承宁一把把这鬼东西丢了出去。
“咣当!”
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季承宁已经放弃了追问崔杳到底有没有病的问题,虽然他觉得很大可能有,而且是治不好的那种,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他忽地生出了几分无奈。
夹杂着疼惜的无奈。
小侯爷身上的药力散得差不多,伸出手,捏抬起崔杳的脸。
四目相对。
他桃花眼中写满了不悦。
崔杳声音很轻,“世子?”
季承宁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说,你我天造地设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的爱侣。”
崔杳闻言眸光一颤。
几乎是痴痴地看着他。
季承宁还沉浸在自己这句话说得柔情蜜意,令人神魂颠倒的得意中,冷不防被偷袭。
崔杳很好奇。
小侯爷的唇舌到底是什么做的,才能将这些叫他心旌摇曳的话信手拈来。
所以,他要尝尝。
……
翌日。
二人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虽未做得那么过分,但也胡闹了半夜,醒来时日上三竿。
季承宁迷迷糊糊中摸到了崔杳。
先是摸到了崔杳的头发。
时下男女虽都留长发,但男子中散下来如崔杳这般长的也少见,头发格外的长,也格外浓密,乌发如云,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
头发还未完全干透,摸起来又凉又滑,季承宁耳下蓦地一红。
闹得太过分,连崔杳的头发都弄脏了,不得已又叫水沐浴,洗脸洗头。
头发的主人也如头发似地,搂着他的腰肢不愿意放手,“起得这样早?”
崔杳声音含含糊糊的。
按例,打了胜仗的将军,总有几日歇息的时候,季承宁又不去官署,起那么早做什么,更何况,崔杳半睁开眼,见着小侯爷连寝衣都没披,喉结滚了滚。
手臂收紧,将人抱得愈发近了。
季承宁实话实说,“我还有事。”
此言既出,二人都静默了下。
崔杳唰地抬眼。
他们两个从前不是没亲密过,但从未事后同床共枕一起过夜,这才一次,承宁就厌烦他了?
崔杳如遭五雷轰顶。
季承宁深觉此刻崔杳看他的表情和看始乱终弃见异思迁到手就不认人的纨绔子弟薄幸郎君差不多了,他立刻道:“正事,天大的正事。”
崔杳嗓音还有点哑,像是被什么硬物损伤了,“可要我陪着?”
季承宁思量几息,又缓缓摇头。
崔杳亦不勉强。
自己先起身,随意地批了外袍,另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裳。
手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季承宁的肩膀,示意他转身。
“你这为何会有我穿的衣服?”
季承宁被崔杳服侍得头皮发麻,说不出的怪异。
可能,怪异之处在于,旁人服侍他是因为食君之禄,而崔杳服侍他,是因为,自己愿意,目光还专注之至,一丝不苟。
手指灵巧且冰冷,不经意间刮过皮肤时总让季承宁头皮发麻。
崔杳闻言弯弯唇,“偷的。”
鉴于季承宁说要去做正事,他特意给小侯挑了件颜色深且不那么惹眼的衣裳,外罩浅灰外袍,袖口上绣着几支竹。
也是银灰的线,看不出是比起竹,更像是竹影。
分明是簇新的衣服。
季承宁失笑。
待全都料理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季承宁未用午膳,正要离开,崔杳却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而后,又好像是爱惜衣裳似的。
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腕,一手耐性地抚平褶皱。
“世子。”
他抬眼。
季承宁忽地了然,仰面他唇上亲了一下。
第110章 一百一十章 急雨欲来。
离开崔杳处后,季承宁匆匆回府,一路策马狂奔,回府后不要通报,径直往季琳书房去。
“世子?”近卫赶忙拦住他,“二爷在里面看公文,属下先为您通报一声吧。”
季承宁扬唇,眼中却丁点笑意都无,“你通报后,二叔更要忙于公务了。”
重音加得极刻意。
书房内,季琳翻动卷轴的手一顿。
“唰啦。”
书页翻动,声响落进耳朵里,刮得人心头阵阵地颤。
在场诸清客简直不敢看季琳的表情。
季承宁大步上阶,扬声道:“古有程门立雪,今有我在静候二叔,可惜,天公不作美,秋日是下不成大雪了,倒是阴云密布,或有场大雨,也好,亦能叫二叔看出我的诚心。”
说着,仰着头站在门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他二叔书房上挂着的戒得好在哪。
声音听不大清,但是细细碎碎地往内闯。
“大人。”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
季琳抬眼。
眸光凉且利。
那人打了个寒颤,忙道:“二爷,我看外面快要下雨了,小侯爷才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若是淋了雨该如何是好,要是因此生病,二爷瞧着定然痛惜,还是请小侯爷进来吧。”
季琳还没开口。
站在窗边的季承宁已笑嘻嘻探过来半个头,“沈先生说什么呢,我就算在外面跪着淋雨,我二叔也不会心疼的,若是真心疼,何以我九死一生归来,还避而不见?”
竹帘垂落。
青年人的小半张脸在光影中模糊,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胡闹。”季琳冷冷道:“你还要再外面丢人多久。”
众清客见季琳松口,忙都要告辞。
毕竟,季琳和季承宁是亲叔侄,季琳对季承宁的娇纵宠爱人都看在眼里,岂能真对自己侄子动怒,但外人置喙可说不准了,城门之火,莫要殃及池鱼的好。
一时间人鱼贯而出。
季承宁大步入内,自己顺手关了门。
“二叔。”季承宁大步走进,一撩衣袍,单膝跪到季琳面前,一双桃花眼笑得都弯起来,“您躲我呢?”
青年将军半跪着,比他还要高一些。
浓郁的暗影投下,恰好撒在季琳眼中。
季琳有一瞬失神,似在惊觉季承宁身量居然那么高了。
青年人腰背挺得极直,威势十足,即便没有刻意张扬,都显得咄咄逼人。
季琳静静地看着他。
季承宁任由季琳看,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抓住季琳的手。
季琳呼吸一滞,“作甚?”他想要拿开手,却被季承宁紧紧抓住。
非但不松手,反而越握越紧,抓住了季琳的手,强迫对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额头。
“阿菟,你疯了不成?”想挣脱,却在接触到季承宁的肌肤时猛地顿住。
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道道隆起,主人显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克制,用力太过,连骨头都发出嘎吱嘎吱声。
这双手紧绷至极,但被季承宁牵引着下滑时反而缓缓放松。
他能感受到季承宁的睫毛刮过自己的掌心。
旋即是,独属于活人的呼吸暖融融地刺在肌肤上。
季琳深深闭眼。
似不忍看。
季承宁低声道:“二叔,我和我娘是不是长得很像?”
季琳悚然剧震,霍然睁眼看向季承宁。
他最恐惧,也最期望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既想要季承宁为母亲报仇雪恨,又想季承宁平安度过余生的两个截然矛盾的想法在脑海中碰撞,逼得季琳几要发疯。
承宁在看他。
阿琅在看他。
情绪在胸口激荡,疼得季琳连呼吸都在发抖。
颤抖的手指轻轻刮过季承宁颊边的碎发,“很像,”季琳听见自己声音低哑道:“你们,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眸光动颤。
一点湿润闪烁着。
季承宁还从未见过向来冷静无比的二叔这幅模样。
心口亦跟着发抖。
“可你们之前都说我像永宁侯,倘若我娘才是二叔的亲妹妹,倘若我娘就是永宁侯,那么宫中的贵妃娘娘是谁,究竟是皇帝强夺人妻,还是,还是他就是季琛?”
季琳的面色无比惨白。
天将降大雨,整个房间里浮动着阴冷的湿气。
季琳移开手,示意季承宁同他进内室。
季承宁眸光一跳。
他知道,那里供奉着一尊不似神佛,反而有如凡人的塑像。
季承宁亦步亦趋地跟上季琳。
季琳缓步走入内室。
他点燃了三根香,却给季承宁。
季承宁举香过头顶,下拜,深深叩首,“砰。”一下。
又一下。
额头碰上冰冷的地面。
“砰。”
而后起身,郑重其事地将香插上。
神像高高在上,在空灵缥缈的雾气中眉眼愈发朦胧了。
季承宁忽地发现这尊神像很眼熟,不,是,无比眼熟。
他猛地回头看向季琳。
季琳却仰头,他好像没感受到季承宁的目光似的,缓缓开口。
在神像无悲无喜的注视下,微微到来。
其实季琛和季琅的故事与萧定关说的大差不大。
季琅和季琛长得很像。
不对,应该说是一模一样。
季家的一双兄妹生得明艳,一双眼睛亮若随侯珠,鬓发鸦羽似的乌青,靡颜腻理,鼻梁又极秀挺,眉宇棱棱,锋利的骨相让他们两个看上去没那么妩媚。
无论谁见了季琅和季琛,都要赞一声好样貌。
这双子女长到十五岁时,容色绝艳得如同对并蒂生的芍药花,因此季夫人可惆怅了好久,愁季琅太英气,又愁季琛太秀气。
但季夫人很快就不惆怅了,因为随着二人年岁渐长,容貌相同反而是他俩身上最不起眼的毛病了。
虽是兄妹,可季琅和季琛偏偏爱做相同打扮,一般地着长裙、云肩、宫绦裙,腰悬组佩,耳尖悬着明珠,满头珠玉,唇要点红,眉要染翠。
季家的婢女早上唤小姐起床,见到季琅袅袅婷婷地走出去,也不说话,慢悠悠地往花园走,纤长高挑的影子在回廊处一旋身,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婢女对自家小姐诡异的举动早见怪不怪,捧着水盆往里间走。
正要拧帕子擦妆台,一抬头,不妨看见轻纱笼罩的妆台前跪坐着个夏装轻薄的女子,正慵懒地靠在软倚上,捻胭脂擦唇。
铜鉴清亮若水,清晰地映出那人秾丽无匹的美人面,唇瓣殷红,好似个刚吞吃完人心的狐鬼。
小,小姐?
婢女只觉一杆寒气从后背窜到脖颈,手中水盆砰地落下。
“咣当!”
但更多时候,季琅和季琛嫌女装太繁复,打扮起来再怎么迅速都要一两个时辰,便皆着男装。
窄袖短衣、麒麟带、皂靴,不施脂粉,发丝束得一丝不苟,男儿装扮偏要系耳环,一个戴左边,一个戴右边,明珠叮当作响,辨不出分别。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打断了戒尺,季琛和季琅还不愿意改这种荒唐喜好后,季老大人和夫人干脆叹息着放弃了,反正,他们两个总会越长越大,到了成人时,少年人的雌雄莫辩不再,说不定便不如此打扮。
不过,做父母的显然过于乐观了。
二人不久后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从之后看算惊天动地,那就是救了被刺杀的三殿下周昀。
“所以,当时到底谁救了三殿下?”
这是后来季琛和季琅反复询问对方无数次的问题。
结果是兄妹两个面面相觑,说不出所以然。
据周昀事后回忆,救他的少年人轻裘薄带,银冠玉面,端得是芝兰玉树美姿容,却回身是长剑如电,一击贯穿了贼人的咽喉。
热腾腾的血撒了周昀满脸。
他顾不得擦拭,只看着那人。
痴痴地看着对方。
那人居高临下地扔下一只帕子,策马而去,周昀甚至忘记了问那人名姓,后在宫宴上见到季琛,如见天人。
对此,季琛和季琅都说不是自己干的。
季琛说自己从不随身带帕子,季琅则道若是救过周昀,以周昀年轻时的风姿貌美,她该有印象。
他们救过很多人,少年意气,看不惯天下不平事,于是携剑行侠仗义,要做万古第一风流。
于是后来果真功篆青史,位封列侯。
再后来,这个故事急转而下,长阳关外季琅受到了蛮人的算计,死无全尸,而季琛也被皇帝威胁回京——作为威胁季琛的筹码,除了季府上下百余口外,还有一个,不足两岁的稚童。
季承宁。
萧定关说的竟然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
季承宁只觉头晕目眩,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愤怒、震惊、失望、痛恨,重重情绪混杂,又被恨,烧得噼里啪啦作响。
救命之恩、性情相投、之后为国立下赫赫之功,却敌百余里,季琛和季琅已经做到了身为人友、人臣,能做到的一切,竟然还逃不过鸟尽弓藏的结果!
血腥气从喉间疯狂上涌。
季承宁一把抓住季琳的手,“二叔,舅……二叔,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不问,你还想瞒我多久?!”
话到尾声已成哽咽。
季琳定定地看着他,“能瞒多久是多久,瞒到我死,瞒到这件事再也无人知晓。”
季承宁蓦然收口,他强忍着想合眼的冲动,生怕,自己一闭上眼,眼泪就会簌簌落下。
“二叔,对……”
不住二字还没说出口,季琳摆摆手,而后,又轻轻地按住季承宁的肩膀,“你长大了,阿菟,你娘要是知道,会很为你高兴的。”
就像我为你高兴一样。
季承宁猛地别过头。
季琳看得见,一滴晶莹顺着他眼眶滑落,又被他狠狠地擦去了。
片刻后,季琳才听到季承宁的声音响起,很低,很哑,“二叔,皇帝想让我成亲。”
季琳并不意外,“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有心上人,请陛下收回成命,若是陛下执意要赐婚,不若给我和我心中挚爱赐婚。”季承宁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季琳却道:“崔杳?”
季承宁愕然抬眼。
虽没问,但所有的情绪都已写在了眼中。
“崔杳刚到季府,你夜里就亲自过去送东西,我以为,你对他一见钟情。”季琳平静地解释。
季承宁不知该怎么说那个怪力乱神的梦,只得沉默。
季琳见季承宁神色还蔫蔫的,亦不打算将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全然告知。
早在崔杳刚到府上不满一月,季琳就派人将崔杳的身份查了个明白,其实没什么明显的疑点,但,作为经历过当今皇帝上位那场血腥宫变的人,季琳忍不住想起一个人,一个,早该葬身火海的人。
不过,出于某种私心,季琳并没有点破此事。
这样的人,不该离季承宁太近。
但出乎季琳意料的是,崔杳居然主动前来,季琳所有的质问崔杳承认得很自然。
季琳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就不怕,我将你扭送到官府,定你一个冒用照身贴之罪吗?”
崔杳恭敬垂首,“一切皆是我之过,二叔若想发落我,我自当束手伏诛。”
谁是你二叔?
季琳冷淡地想。
冷笑,“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都和季府无关,不出事则已,倘出事,我不会保你,望你好自为之。”
季琳此言说得冷酷无情,其实,是一种让步。
如果出事了,一切当然和季府无关,可若没出事,崔杳亦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季府住下去。
无论他想做什么。
“只一样,我只阿菟这一个侄子,他心思纯善重情,你万勿接近他,否则,休怪我,不顾及叔侄之情了,义侄女。”季琳微微笑,眼神却冰冷无比。
“多谢二叔教诲,”崔杳垂首,“我一定谨记在心。”
崔杳显然没做到,季琳面无表情地想,只是不知道他这个侄子是受其蛊惑了,还是……反之?
“皇帝听完后,说了什么?”季琳缓声纹。
“陛下训斥我荒唐,但是并未再提赐婚之事。”季承宁顿了顿,“还说,我在战报上说崔杳有功,无论是出于崔杳之功,还是为了我,”季承宁说出这话,都觉得非常恶心荒唐,“他或会拔擢重用崔杳。”
季琳冷冷地笑了下。
季承宁忽地了然,“皇帝是想多一个辖制我的筹码,至于是我的妻子,还是旁的什么,对于皇帝而言都不重要。”他正色,“二叔,哪里又出事了?”
“长阳关外诸夷部一直虎视眈眈,当年缇阑部世子被诛杀,而今他们共同推举的蛮王正是世子的亲弟弟。”季琳言简意赅。
一面是当年被单方面撕毁盟约的恨意,一面是对于中原沃野的垂涎,叫他们如何不时时刻刻地盯着长阳关?
季琳继续道:“先皇万年大兴刑狱,受诛杀的武将足有一百多人,其中虽真有贰心者,但大多数都是忠心耿耿的干将,今上继位时我朝还存着先皇末年杀武将的血腥气,纵外有忧患,一则,无人敢出头,二则,的确无人可用。”
于是,身为皇帝救命恩人,又是挚友的季琛、季琅理所应当地得到重用。
皇帝没有用错人。
可,他还是杀了他亲自提拔的永宁侯。
眼下,老将凋敝,后起之秀不过一个年轻将军,唯一一个真上过战场的只季承宁,青黄不接不过如此。
若想御外敌,则非要有能将,悍将。
这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季承宁没有说话。
内室的烟香太重,他撩开珠帘出去。
却见未关的窗子被吹得哗啦作响。
狂风大作。
急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