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小果子似的,勾得人想拿指……
翌日。
天光大亮,透过床帐柔和地撒在人面上。
季承宁被晃得直蹙眉,下意识偏头,想把脑袋往钟昧颈窝里扎,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一晃,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下一刻,动作猛地顿住。
另一边空空荡荡,凌乱的锦衾上丁点温度也无。
唯有,昨夜换下来的,被什么极下流的东西染湿弄脏的亵衣昭示着这并非一场艳梦。
亵衣……季承宁眼睛陡然睁大了,我亵衣呢?
方才还昏昏沉沉的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昨夜房中除了他和钟昧外再无旁人,那件里衣是谁拿走的不言而喻,可,他与钟昧身量并不相近,更何况先前胡闹,弄得衣衫狼狈,是决计不可能再穿的。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待钟昧再来,他非得捉了钟昧,看看他脑子里都装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
又几日,风平浪静。
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第一架新式火炮实射得十分顺利,并没有再出现大炮本身炸开的情况,至于威力——去了试射现场的军士们皆三缄其口,神神秘秘地晃脑袋,表情却十分振奋。
于是,铁庐铸造大炮零件的速度瞬间加快。
唯一令季承宁烦躁的是,朝廷催逼的文书一封又一封地送来,声声质问他为何要按捺不动,敌军近在咫尺,何不以雷霆之势力出兵平叛,难不成当真想养寇自重?
季小侯爷对兵部这种没事找事的行为十分无语。
养寇自重?
他依仗什么?依仗他手里这五千人吗?这五千军士若是他一个个招募来的散兵游勇,说不定真会对他忠心不二,但,此军人人皆是中州子弟,就算不是豪族世家,也是清白的良家子,祖祖辈辈皆在中州,他要是能带着这群人谋反,除非皇帝有朝一日失心疯,照着这五千人的族谱杀。
“此小儿之语,”季承宁一边打磨着手里的零件一边不耐烦地回复,“不足驳斥。”
崔杳柔声道:“是。”
五指一抬,这封文书就轻飘飘地坠入炭盆中,瞬间被火舌吞得一干二净。
孟起大愕。
这位崔先生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十分得将军信赖重用!
这几日季小侯爷一闲下来就往铁庐跑,新式大炮的零件已经铸造好,现在要做的是打磨和组装。
孟起本以为季小侯爷来铁庐是为了做个礼贤下士,与全军同甘共苦的样子了,谁料季承宁一呆就是大半日,若无紧急公务,他能在铁庐呆上一整天,颇乐在其中。
匠人们多嫌屋里热,也不愿意受上司拘束,毕竟,就算季承宁一语不发,和他们共处一室还是让他们觉得很有压力,遂皆到铁庐院内的梨树下拼装打磨。
旁边则搁着两大海缸的冷茶,并绿豆糕之类解暑的点心。
屋内,小侯爷的动作有条不紊,眉眼沉静,他仿佛感觉不到热,额角虽浸出了层热汗,神色却一如既往,好像他手中不是刚刚烧好的零件,而是一卷读后令人心静的经文。
但马上,这幅静美的模样就被崔杳念得下一封文书打断了。
“礼部左侍郎弹劾将军对三皇子殿下不恭不敬,凡有公务,事前不请示,事后不汇报,简直没有将天家威仪放在眼中。”
孟起虽对朝廷的局势一无所知,但也咂摸出不对劲了。
他不懂,干脆一边低眉顺眼地打磨零件,一边偷偷看季承宁的反应。
季承宁扣着机扩,却听咔嚓一声,两头咬死了,他才冷笑了声,头也不抬,“张闻彦那个老匹夫闲着无事做不如来我这烧炭炼铁,好歹比他写这些个废话有用。”
再者说,周琰只是个吉祥物,充其量身份高些罢了,连监军都不算,还事前请示事后汇报,不够耽误时机的,张闻彦是书读傻了还是读疯了?
八百里加急靡费人力物力就送这么些废话来?
崔杳看着他。
季承宁道:“就这么回。”
一锤定音,崔先生回得文绉绉,大意是张大人倘得闲可往兖郡烧炭,远胜舞文弄墨多矣。
一封,又一封。
季承宁面色不见端倪,只动作稍稍放缓。
这些话虽然荒唐,但若无天子允准,谁敢来扰乱军心?
季承宁手中的铁锤重重落下,将有些变形的零件砸了进去,严丝合缝,完美无瑕。
“咔!”
火光四溅。
崔杳盯着季承宁的手指瞧了半天。
小侯爷半抬头,汗水濡湿了面颊,几缕碎发贴在侧脸,令他看起来有一种发烫的生命力。
湿漉漉的,还热气腾腾,崔杳目光从季承宁的嘴唇上移开,是,有点糟糕的模样。
好像才经历了什么,很,不可言明的事情。
“看什么?”
季承宁随手撂下锤子,因为用力太过,小指微微抽搐。
孟起拎着零件愣愣地看着季承宁和崔杳。
二人一个站着,为了同季承宁说话,微微躬身,另一个毫无仪态地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去看对方。
两个男子挨得这样近,看起来委实奇怪,可又,无比亲密。
不允许任何人插入的亲密。
崔杳偏头,正与孟起四目相对。
季承宁也顺着崔杳的目光纳闷地看过去。
孟起一下就坐不住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误入了人家的洞房花烛夜,一双新人看他,又不好明着说。
椅子好似在烧屁股,孟起一下起身,快步走了。
还不忘将门贴心地带上。
“嘎吱——”
季承宁更茫然,“怎么了?”
崔杳漫不经心道:“不知,也许是太热了,”他从袖中抽出条帕子,极体贴地擦拭过季承宁脸上的汗珠,指尖无意,蹭过后者泛红的脸颊,“世子,出了好多的汗。”
季承宁被他腻来腻去得都快习惯了,这次倒没喊着男女授受不亲往后撤,瞥了崔杳一眼,接过手帕拭汗,“你方才看我做什么?”
崔杳好像才反应过来,微微笑道:“无甚大事,只是想,”他弯起唇,柔软的声音连同着幽凉的吐息一同擦过季承宁的耳垂,“这段时间叨扰世子良多,我十分惭愧。”
季承宁缩脖子,被他弄得有点警惕,“有话直说。”
“我有一件谢礼想送给世子,烦请世子不要推拒。”
说完,心口竟然狂跳得离开。
但他面上不显,还是很清淡,很好看的微笑。
季承宁眨眨眼。
然后,朝崔杳伸出手。
崔杳顿了下,“嗯?”
季承宁毫不客气,不像在收礼,活似个正在打家劫舍的恶霸,“拿来。”
崔杳失笑。
铁庐内方才阴郁紧绷的气息瞬间一扫而空。
崔杳目光无意似地落到季承宁的耳垂上,耳珠雪白,季承宁身上多肉的地方少有,耳垂算一处,生得十分饱满。
小果子似的,勾得人想拿指尖捻一捻。
“且等等呢,”崔杳的手自然地落在季承宁的肩膀上,轻轻一捏,语调愈发低柔缠绵了,丝丝入骨,“世子的耐性总那么不好。”
耳垂近在咫尺,崔杳需得忍耐,再忍耐。
才能勉强控制住,去触碰的欲望。
十日后,入夜。
黑云弥补,四下连一丁点星光都不见,夜里无风,又湿又热,只要稍稍动弹一下便满身黏汗,弄得人心烦气躁。
城外,万籁俱寂,只闻得蝉时不时半死不活地叫两声。
“咔嚓!”
不知是谁踩到了节枯树枝。
巡夜的兵士皆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扣在刀柄上,旋即又都放松。
兖郡附近死人堆积成山他们不是没见过,胆量小的怕鬼神之说,但巡夜的时候,最不愿意见到的反而是活人。
无论是兖郡还是鸾阳都缺水,城中军民用的水皆靠流过内城的那条河,故而季承宁下令,要军士每夜在城外河流上游巡逻,以防万一。
“看你那胆子,我看也就,”他伸出一根小指,偏生要掐住大半截,“这么丁点大。”
“你有胆量,你有胆量你怎么还拔刀了呢,再说,李指挥使也被吓了一跳,你真是英雄好汉,你去同指挥使说你胆子就这么大。”被笑话的军士一推同伴,“去啊。”
三个青年嬉笑着,冷不防李璧猛回头。
天太黑了,几乎看不见人脸,但他们离得极近,故而,借着点清光,能瞧见李璧的脸。
李璧脸上毫无表情,既没有和他们一起笑,也没恼,反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三个,好似失了魂!
方才笑话人的军士被喉头一哽。
他到底一口冷气,险些没跌坐在地,张口,撕心裂肺,“撞,撞邪了!”手比脑子快,一把按在了刀柄上。
尖叫声一出,李璧再忍不住,大笑出声。
三人惊魂未定地看着李璧,忽地反应过来,“指挥使,你,你……”
“我什么?”李璧抓着他握刀的手,往边上一挪,忍笑道:“好一个通身是胆的好男儿,”他忽地觉察到不对,表情瞬间冷了,厉声喝问:“谁在那?”
话音未落,却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大,但是极快,四人瞬间冲了过去。
“歘——”
长刀出窍。
那被按住的东西哎呦了一声,李璧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则狠厉地将他的下颌卸了下来。
被压住的另一人则踢蹬了几下,身体软绵绵地倒地,一杆黑血顺着他的口唇往外淌。
一个军士摸出火镰,迅速地点燃了火把。
进入林子后,指挥使就不让点火了,一是怕天干,不慎点燃了枯叶,二则,是怕惊了有心之人。
他们之前还不以为意,现下看来,指挥使竟是料敌于先!
李璧扯了绳索,让人把那个还活着的捆了。
自己则接过火把,绕到水边去看。
现在水流并不十分大,隔着水面,隐隐可见下面埋着什么东西。
李璧眯着眼,举火把伏下身去看。
待看清,他脸色巨变。
那被大石头压住腹部的不是别的玩意,正是具尸体!
泡得肿大,头发水藻似地乱蓬蓬地黏在脸上,看不出男女。
然而从其裸露的双腿和手臂上,却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红疹!
红疹连片,又被水泡过,肉和嫩豆腐一般碎,被流水冲得不住往下掉渣。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来人,升帐!”……
四人面色惊变。
李璧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在投毒!
李璧一把扯掉衣袍下摆,紧紧系在脸上,他匆匆道:“快,将口鼻掩盖住!”
其余三人学着他的样子,也都拿衣料挡住口鼻,跟着李璧下水,将这具尸体从水中捞了出来。
尸体滑腻腻的,一戳手指都往肉里嵌,将他们恶心得胃里一阵翻涌,剥了方才死的那个人的衣服,将死尸头脚裹上,抬出水面。
四人一齐用力,将尸体往岸上一掷。
“吧唧。”
尸体说不出是软是硬地砸在地面上,碎肉与脓液飞溅。
一年岁小的军士再忍不住,转头哇地一下吐了满地。
尸臭和食物发酵了酸味混合在一处,味道浓郁得如有实质,李璧被呛得脸色铁青,退后两步,点点眼前还算镇定的青年,“厉毓,你且先回兖郡,记住,万万不要进城,派人告诉将军,鸾阳或有大疫,有贼子想往水中投毒,请将军定夺!”
“是!”
青年军士快步朝他们拴住马的地方跑,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起来。”
吐得昏天黑地的军士以为李璧在命令他,下意识直起身子,不想李璧是在同那硕果仅存的贼子说话。
那贼子双手被死死地绑在身后,为防他咬舌自尽,连嘴里都拿麻绳勒住了。
闻言,他眼中闪过一抹怨毒,敞着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反倒朝李璧咧嘴一笑,笑容说不出的挑衅。
军士往李璧的方向看,但见方才还笑呵呵地与他们玩笑的指挥使脸色唰地冷了,竟再无二话,一脚狠狠朝着那人胸口踹去!
“咔吧!”
好似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那贼人被踹出去好远,待他惊魂未定地看过去,贼人已经软绵绵地趴在地上,血从口鼻喷涌而出。
“你,”他朝露出一个虚弱,但狰狞无比的笑容,他嘴里塞了东西,说话就显得非常含糊,一字一顿,“杀了我吧。”
下一秒,军靴狠狠碾过他的背心。
他疼得抽搐了下,又呕出几口鲜血。
“你放心,”李璧垂下头,“兖郡城内上万百姓,倘因此损伤分毫,”也笑,随着脚下用力,方才被踢断的骨头深深嵌入这人的肉里,“我一定将你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夜风起,寒气扑面而来。
军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边,厉毓一路策马疾驰,不过一刻钟就跑回了兖郡外。
城墙上只一小队人马在巡逻,忽闻城下马蹄声笃笃,忙扬声喝问:“什么人?”
厉毓高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则抓出腰牌给他们看,“我是今日出城巡逻的厉毓,城上无论是谁,即可去找将军!”
他将李璧方才交代的话详实复述,巡逻的军士知兹事体大,忙前去季承宁处秉明。
原本黑暗的营地灯火由远即近,渐次亮起。
季承宁尚在书房理事,听闻消息面色极凝重,他思量几息,先唤陈缄来,令其带着消毒除秽的药并几套干净衣服立刻去城外,检查尸首,再将李璧等人带回。
另唤来其余军医,好可能用上的药材,分发军民,且要在城内偏僻处设医庐,若军民有不适,立刻到医庐诊治。
今夜便得立刻张贴告示,派人讲明这两日不可用河水,旦要用水,一概用城中的几口旧井,即便如此,打上来的水一定要煮沸后再喝。
将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理明,分派料理完是半夜。
季承宁摊开布防图。
灯光暗昧,打在季承宁的脸上,半明半暗,有种说不出的阴郁。
“却不知,”他按了按肿胀发疼的眉心,“陈缄那如何。”
崔杳往桌前轻轻搁了杯茶,“陈先生医术精湛,人持重稳妥,将军不必太过忧虑。”末了,又补充道:“李指挥使同那三个军士亦是吉人天相,将军。”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季承宁面前,一起送来的还有……季承宁定睛看过去,原本微垂的眼眸一下睁大了,那竟是再一次,送入兖郡的药材清单。
他猛地抬头看向崔杳,后者神色平静,“将军,茶要冷了。”
与此同时,城外。
陈缄早年在边关做军医,面对疫病处置早就驾轻就熟。
毕竟,多死人的地方,必多大疫。
他把杂事吩咐给药僮,自己则戴上绢布面衣,和另一个药僮去看尸体。
他伏下身,恶臭扑面。
小药僮还是头见到死成这幅德行的人,喉口抽搐了几下,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
陈缄面色看不出分毫异样,伸出戴着皮手套的手,掰开了尸体的嘴。
手指与皮肉相贴,发出一阵又黏又湿的响声。
几条被淹死的,白白胖胖的东西从尸体口中“淌”了出来。
陈缄自若地拨开蛆虫,将手探入尸体溃烂的口中。
刚把自己洗干净上岸的李璧等人神情都有些微妙,想吐又要竭力忍耐,陈缄这么个文绉绉的大夫都能面不改色,他们怎么能给将军丢人?
方才吐了的小军士还想干呕,被李璧一巴掌拍了回去。
几人顶着冷风换上干净衣服,又被药僮喷了满身消毒的药粉才算完。
沾染了污秽尸液的衣袍则被堆在一旁。
“噗嗤,噗嗤……”
不知陈缄做了什么,尸体肚子里咕噜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肉而出。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军士,看见陈缄如此细致地摆弄尸体面色都很惨白。
陈大夫若是个身高九尺壮若黑塔似的大汉也就罢了,他生得个斯文秀气的模样,竟然,竟然能从尸体肚子里掏——恶臭扑面,红红绿绿黄黄的玩意淌了一地,几人简直不愿细看,掏肠子!
还打量得分外仔细,像是恨不得将这具尸体生前吃了什么都看出来。
忍了又忍,几人到底都没忍住,钻进小林子吐了昏天黑地。
回来后皆站在树后,鬼鬼祟祟地瞅着陈缄,表情中满是对陈大夫的敬畏。
待陈缄检查完尸体,东方已经泛白。
几人将衣服连同尸体一道烧得干干净净,又用了药粉将自己从头到脚撒过一遍,方回城。
季承宁处理后续的事务一夜未眠——不止是要防范疫病,更重要的是,军队部署。
他在心中筹算得飞快,军中现在有火炮三十门,这已竭尽兖郡内的物力,能造出来的极限了,要知道就连中州军,非战时常备的火炮不过一百六十门,每门火炮都配有三名炮兵操作,前有骑兵冲锋,后更需步兵协同攻城。
若鸾阳内真起大疫,那无疑是,季承宁的神情无比晦暗,长睫轻垂,投下一片浓郁的暗影,攻城的最好机会!
需得……他沉思,派人多多打探鸾阳现状。
正在思量,忽闻有人道:“将军,陈大人有奏报要交给您。”
季承宁猛地回神,不等人送进来,自己率先起身,三步并两步上前,拿过陈缄送来的奏报。
几张纸上透出了股浓浓的药味,又苦又呛,显然被主人用草药熏过。
季承宁翻开奏报。
陈缄在信中写得很明白,尸体的状况他已仔仔细细地查验过,确实是疫病无疑。
至于缘故,鸾阳和兖郡连年干旱,粮米严重短缺,他们过来时就见到了尸坑,还有饿到了极致,已经开始吃人的人。
野有饿殍而不加收敛埋葬,尸体堆积成山,腐烂后滋生疫病,吃死人肉的人将疫病带出去一批,尸坑附近若有水源,则传染得更快。
而当地百姓本就连年累月吃不饱饭,身体极差,便非常容易感染。
“哗啦——”
纸张在季承宁手中簌簌作响。
他放下奏疏,方才若有所思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冷肃和威严,他沉声道:“来人,升帐!”——
作者有话说:明早起来修一下。
晚安。
————
昨天晚上昏昏沉沉,现在修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对不起我居然就这么端上来了,本章红包掉落。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威力之大,宛如天罚!
又三日,子夜。
狂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天地同暗,无星无月。
住在城边,临近军营的百姓隐隐感受到震颤,连身下的木床都之随着摇摇晃晃,如在水面,飘摇不定。
人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刻惊悚地睁大眼睛。
他惊恐地看过去,却见搁在案上的茶碗水波荡漾,竟不是幻觉。
而那震动还在继续,如波纹一般向外扩散。
他犹豫了几息,蹑手蹑脚地下床,呸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戳破窗纸,向外探去。
先是黑,除了一片漆黑,他几乎什么都没看见。
可,他立刻反应过来,他看见的根本不是黑夜,而是漆黑如夜的甲胄!
所有的光亮都被极致的黑暗吸纳,人影幢幢,几与夜晚融为一体。
军队黑压压若潮水,却连丁点异响都不闻。
唯有旌旗猎猎作响。
这便是季承宁的命令——趁夜,出兵!
马蹄早已拿布包好,虽不闻马蹄声,却能感受到地面传来的震颤。
骑兵在先,军马疾驰,他眼睛越瞪越大,连眼底的血丝都抽搐般地颤动了下,后面的车上则拉着什么巨大的东西,由步兵护送,他看不清。
他不曾与白刃正面相撞,却还是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恐惧,肃杀煞气扑面而来,他猛地低下头,赶紧钻回床上。
若他家离中州军驻地近,这样的夜晚,这样凌厉威严的军容,还趁夜无声地出现,他简直要以为这是一支从阴曹地府借调的鬼兵!
锋刃所即之处,人头滚滚落。
震颤越来越远。
直到,茶碗中的水归于平静。
……
此刻。
地面一阵阵起伏,通过警枕清晰无比地传到斥候耳中,他猛地起身,一蹦三尺高。
敌袭!
他尚不见军队,可已经能从这样的震动感受到来人定然不少,决计不是像上次那般,季承宁单骑赴约。
他迅速翻身上马,往鸾阳的方向疾驰而去。
冷。
夜风虽凉,可这时候不是冬日,他怎么觉得寒风刺骨,腹内一片寒凉,好像生吞了坚冰,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待反应过来,惊觉已是满口血腥气。
但,他眼睛顿时亮了,高大巍峨的城墙近在咫尺,幸而萧将军对那季承宁早有防备,自从中州军到了兖郡,加固修城墙便没停过,就是现在,城墙上都灯火通明,还有民夫在垒砖。
他如获大赦。
忙扯着嗓子大叫道:“有敌袭!”
声音回荡在夜空中。
城楼上监工的军官被吓了一跳,“什么?”
斥候慌乱地解下令牌,拼命挥动,“是我,睚眦营燕九,朝廷军来了,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城楼上顿时乱作一团,兵丁们惊恐地面面相觑,“指挥使……”
正在垒砖的民夫疲倦地半掀眼皮,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周围的骚动,但在消瘦深陷的眼窝闪过了一丝希冀的光亮。
军官眼中闪过一抹狰狞,反手给了凑近自己的人一巴掌,“啪——”
“不要乱!”他怒喝。
而后冷笑着高声道:“黑灯瞎火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朝廷的走狗细作,来骗我开城门的,滚!”
燕九眼睛通红,恨意恐惧与难以置信混杂,“大人!”
军官一把扯过弓箭,拉弓就向燕九射去。
箭簇瞬间在眼前放大!
四下平旷,无躲避之处,燕九慌不择路地往后推,脚下一滑,却听“扑通”一声巨响,人直直坠入护城河中。
赤红的水花四溅。
那军官面色冷凝地放下弓箭,对副指挥使道:“你先和人盯着,兹事体大,我前去前去禀报将军。”
副指挥使嘴里发苦,“是!”
却心道,若燕九说得的实话,我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急得团团转,城楼上的士兵为他焦急所感,骚动得愈发厉害。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害怕得太早了。
地平线上不知何时涌出一片黑暗,丁点光亮都无,却起伏不定,好似沧海奔涌而来!
不,不是沧海。
是军队!
中州军居然真的来了!
大敌当前,他好像已经闻到了长刀上的铁腥气,而他,也亟待成为刀下亡魂。
他不想死!
“指挥使——”
他听见有人惊恐地唤他。
副指挥使脑中一片空白,拨开簇拥在他身边的兵丁,慌不择路地往城下跑去。
“指挥使跑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群愈发混乱,摩肩擦踵,急不可耐地跟着副指挥往下跑。
“噗嗤——”
下一秒,剧痛从胸口袭来。
副指挥使茫然低下头,他先看见了一把雪亮的刀,血疯狂地向外喷涌,比想象中穿过自己的胸口还快,还迅猛,刀的主人似乎勃然大怒,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
他眼珠本能般地向上翻。
他看见萧定关阴鸷无比的脸。
萧定关猛地拔出佩刀,他身体无力地倒下,重重摔到在地,血顺着砖缝汨汨流淌,勾勒出一副无比诡异的图案。
“不要乱!”紧随萧定关身后的指挥使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见将军冷冷像自己一瞥,如坠冰窟,忙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将军在此!敢有擅离职守者,下场就如此人!”
不多时,迅速而稳重的脚步声迅速从阶梯上来,训练有素的军士迅速占据了最便于防守的位置。
指挥使悬着的心放下一半,仍旧虚浮不定。
他向外看去,大军竟已近在咫尺。
兵临城下!
恐惧在心中翻涌,他疯狂地咽口水,可干涩的嘴唇什么都分泌出,他只感受到了阵恍若吞了刀子的疼。
数十门大炮被迅速地送上城墙。
他们当然不能等朝廷的军队站稳,立时装填炮弹,迅速向朝廷军的位置炸去。
“砰!”
指挥使被震得双肩剧震,却不敢捂住耳朵。
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景没有出现。
大炮落在城门下不远处,炸得护城河河水激荡。
“哗啦——”
萧定关手紧紧地攥着佩刀,花纹深深嵌入掌心。
太近了,太近了。
大炮的射程不过百米,除非季承宁他们站在城下让自己的人打,但,他深吸一口气,心道,他们居高临下,既有利炮,又据牢城,就算季承宁想强攻,也未必能占上便宜。
思及此,萧定关唇角不由得浮现出一缕笑纹。
有主帅指挥若定,城楼上的骚乱渐停。
炮火连天。
“轰隆——”
这次不是炮火声,而是雷声。
东方紫电在黑云中激烈地翻涌。
照得人眼前白光闪烁,天地只见唯有黑白红三色。
城下,季承宁扬声道:“停!”
大纛剧烈地摇晃。
令行禁止。
命令迅速地穿过军阵。
军马马蹄焦躁地刨地,被炮声和巨响震得狂躁。
见季承宁不敢贸然率军上前,萧定关面上的紧绷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胜券在握的得意。
萧定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季承宁。
白光照亮青年将军的脸,使他本就锋利的五官显得更张扬如刀刃。
萧定关盯着那张脸。
十七年前,他胜不过季琅那个短命的女人,但是,但是她唯一的孩子,现在却对他无可奈何。
除非季承宁真敢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强令攻城,不若休想能踏进鸾阳城半步,他与季承宁无甚私交,却深知此人绝不会如此决绝——倘季承宁无功而返,萧定关想想这个画面就亢奋得发抖,皇帝会像算计季琅那样,毫不犹豫地杀了季承宁吗?
“轰——”
巨响瞬间打破了萧定关的幻想。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火光迅速从城楼下升起,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中州军有火炮的事他当然知道,然而季承宁他们距城池足有一里,炮火是怎么打过来的?
“不要乱!”
雷声与两边交战开火的声音混杂在一处,萧定关听不见指挥使的声音,只看得到他苍白的嘴唇翕动。
下一秒,炮弹正中墙垛,那好像姓林的指挥使瞬间被炸得粉碎,模糊的血肉与碎石一道飞溅!
威力之大,宛如天罚!
城楼上操控反击的军士抖若筛糠,却不敢停手,因为他们知道,放手会死得更快!
电闪雷鸣,层层浓云逼近城池。
将欲要摧城。
已经听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喊放,唯有炮声阵阵,震得整个天地都在颤抖。
夜晚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一呼一吸间,硫磺味、血腥味、皮肉烧烂的焦臭味混杂,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连睁眼都成了奢望,滚烫的温度炙得人面纵然在冷夜中也汗水淋漓,吧嗒吧嗒地滴在大炮上,又被瞬间蒸干。
“刺啦。”
白烟升起,好似,佛经中所道的阿鼻地狱。
“轰!”
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墙右下方被炸出了一道罅隙,不大,却足以令萧定关目眦欲裂!
“快,叫人搬石头把下面堵上!”他嘶声大喊。
脚步声混杂,立时有人抓住还没来得及跑下楼就被炮火声吓得瘫软在地的民夫往下跑。
冲天火光间。
萧定关与季承宁对视。
明明相隔数里,可萧定关就是有种与季承宁对视的感觉。
青年将军面色沉稳,看不出是喜是怒,是紧张还是亢奋。
通过那双张扬的眼睛,他看见了,季琅。
幻镜似的,倒映出季琅的脸,居高临下地,嚣张跋扈地一扬马鞭,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抽下马,大笑道:“手下败将!”
是季琅。
他尝到自己嗓子内疯狂上涌的血味。
季琅!
可再凝神,哪有大笑着的季琅,有的只是季承宁。
秉着雷霆之势,将他震得肝胆欲裂的季承宁!
“轰——”——
作者有话说:还有点烧,但是这章写得很痛快。
至此突然很感慨,如我这样的产量,这样不稳定的状态,依旧有你的喜欢,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感激。
写文是我的全世界,构成这个世界的是你。
本章红包掉落。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季琳果然什么都没告诉过……
天地同震!
“将军,将军,”阮泯在他身侧大吼,朝不远处的城墙裂缝一指,“可要先骑兵冲进去?”
裂隙不大,只够身材瘦弱的成年人挤过去,军士们皆着甲胄,若是卡在里面,必会被墙那头的叛军活活刺成肉泥!
季承宁断然道:“不可!”
话音未落,城墙上的萧定关似乎也意识到只派人堵墙还不够稳妥,又命弓弩手上前,直指裂隙最近的空地,拉弓搭箭,蓄势待发。
“将军!”
季承宁扬声道:“传令全军,不可强攻!”
既有伤亡最小的法子,又为何要他的将士们去搏命?
为军为将者固要悍勇,但此刻强攻,只会造成没必要的流血伤亡!
阮泯神色微变,不由得望向离自己最近,炮筒已经开始发红的大炮。
“轰——”
随着炮弹被射出,炮身剧烈一震,铁箍隐隐断裂。
意气用事,妇人之仁!阮泯在心中大骂。
现在不趁着火力的掩护强攻,待到炮弹用尽,攻城就更不容易,为将者最忌心慈手软,沙场之上,死一人,死百人,死千人,又有什么分别!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死人,不过是数字而已!
他急切道:“将军,我们所有的火药不多,您若是再不做决定……”
话音未落,季承宁便高声道:“传令,炮口东移!”
正在裂隙处堵墙的人还没来得及惊愕炮声为何停了,下一秒,东面的城墙剧烈一震。
“快,快去!”有将官声嘶力竭地吼道,“把城墙堵上!”
阮泯愕然地盯着季承宁。
但见青年将军根本不是头次上战场乱了阵脚,而是——围师必阙!
就算再调一倍的火药来,他们的炮弹也不足以炸毁鸾阳城墙,若僵持下去,待到炮弹告罄,主动权就不在他们手上了。
寻常将领用兵,定要想办法先炸开开口,再派人强攻进去,季承宁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无法炸毁城墙,便多炸几个裂隙。
果然,在第一个被炸开的裂隙处炮火减轻后,有几个军士仓皇地看着城外,缝隙是不大,但已经足够他们硬挤过去了,千夫长让他们快点干的斥责声被炮鸣遮掩得一点都听不清,天大地大,两军交火,目下不过注意到他们!
只要,只要穿过这条缝隙,有人眼中闪过一抹希冀,只要穿过去,哪怕坠入护城河中,也会比在这种地方死守强!
先前的朝廷官员的确是畜生,可萧定关也不过是披了层冠冕堂皇的人皮,与陈崇他们有何差别,为何荣华富贵都是萧定关和他的亲信享受了,自己不曾受过丁点恩惠,却要留下送死?!
那兵士后槽牙咬得嘎吱作响。
只觉浑身的热血都上涌,下一秒,人已经往裂隙处挤过去。
粗糙不平的石头山一般地压着他,他竭力深吸几口气,旋即,竟已到了城外。
“你做什么?!”
千夫长在他身后又惊又怒地吼道,“你想背叛将军吗?”
兵士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耳边炮火声轰鸣。
他心道什么屁话,他何时效忠过萧定关,他不过是个田野耕种的农夫,盼着自家的三亩地多打几斗谷,护城河近在咫尺,荡漾的水波照得他眼睛都亮了,他听说那个季将军把之前鸾阳官员、大户占的田地都给百姓分了,倘他过去,说不定也能分点田土,来年冬天,给他家阿囡扯两尺花布——
“嗖!”
箭簇刺穿背心。
一蓬血花飞溅。
他趔趄了一下,重重摔到在地。
旋即,箭羽席卷而来,瞬间将他扎得密不通风。
“嗖嗖嗖嗖嗖——”
紧绷到了极致的兵丁们根本来不及分辨那个人影究竟是朝廷军还是自己人,只在看见人影的瞬间,箭簇便从被拉得死紧的弓弦中射出。
蠢!
萧定关面色大变。
拿着千里镜的斥候大吼一声,“将军,叛军将逃出来的人射死了!!”
季承宁神色异常地沉。
身为主帅,看见叛军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内,他该高兴,可,季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示意弓箭手上前。
刹那间,箭矢如雨,然而射出去的箭上却没有箭簇,箭杆上却贯穿着粗纸。
黄纸洒落在城上,层层堆叠,随风纷纷扬扬,远远望去,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
“纸上有字!”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
城墙上顿起一阵骚乱,“不许捡,不许捡!”将官声嘶力竭地吼道,一鞭子狠狠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伸手的兵丁身上。
下一刻,城下的炮火声陡地停滞。
萧定关面上没有丁点喜悦,反而更加难看。
可,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对面道:“城上之人听着,”数十个精壮军士大吼道:“叛乱之事皆萧定关一人之过!但有曳甲来降者,朝廷一律既往不咎,不要执迷不悟,白白给萧定关殉死!”
城楼上的军士骚动更厉害,不由得看向萧定关。
“妖言惑众,”萧定关脸色铁青,“这是乱我军心之言,当年朝廷官员是怎么压榨你们,作威作福的,你们都忘了吗?”
此言既出,灰头土脸的军士们眼神反而愈发动摇古怪。
若今日战局逆转,他们当然不会听信朝廷官员的话,可是,可是战局颓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本就因利而聚,难道真的要像朝廷军所说的一般,给萧定关殉葬吗?
城下,季承宁令还在继续,“旦缺口处有溃散流民兵丁,不要阻止,放他们出城,倘是成队的人马,就给我堵死在里面!”
鸾阳城内的人虽听不见季承宁的命令,却也看得出朝廷军的打算,他们显然无意赶尽杀绝。
一时间军心大乱,不少被抓到城下填补炮轰缝隙的兵丁民夫哪还顾忌得了其他,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与其在这被不知何时回来的炮火炸成烂泥,还不如冒死出去,求得一线生机!
城上还要再度射箭,刚有军士挽弓,就被身边人抓住手臂,狠狠往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弟弟在下面!”那人眼眶通红地大喊。
在雷声和炮声之间,依旧足以令身边人听清。
被他打了一拳的人双肩巨颤。
“轰!”
炮弹在面前的城垛炸开。
火花照得人面赤红,人眼也赤红。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定关,眸中幽光闪烁,宛如鬼火。
不知是谁先上前,瞬间,黑压压的人潮拥了上去。
萧定关拔剑就刺。
可见了血反而让人更加疯狂地扑上去。
此日,雷光大作。
氤氲了一夜的大雨落下,暴雨如注。
“萧定关在此!”
一个消瘦的青年人高高举起萧定关的佩刀,他撕心裂肺地吼道:“快开城门,迎接王师!!”
“咣当——”
“咣——”
武器掉落的声音湮灭在暴雨中。
……
活捉萧定关后,季承宁只下了一个命令,“不要动刑,也不要同他说话。”
人被捆得好似螃蟹,连嘴都被布条塞得满满登登。
战后事务繁杂,季承宁身为主帅,当然要善后。
也只是善后,凡庆功一律推拒,兵士们轮流宴饮,他则带了一堆人在书房里忙着处理文书。
一样样数据核算完成,送到案头,再交给他检查,汇集成文绉绉的奏疏,上奏朝廷。
胜利的狂喜和亢奋之后,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冷寂。
季承宁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待第一阶段的事务做完,天光已经大亮。
季承宁眼下一圈浅青,偏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还在提笔算什么的崔杳,神色中多了几分柔和。
见他提笔沉吟,季承宁看得一笑,“在想什么?”
“想钱。”
季承宁一愣,面上轻松的笑容顿时僵住,“啊?”
崔杳眼珠熬得赤红,将核算出的结果往季承宁怀中一塞,“城池重建、城内百姓所用的粮米、草药,给伤兵、战死的军士的抚恤补给,犒赏全军的赏银,不知这些银钱世子打算拆了季府哪处补上?”
按说升官发财,怎地他俩一个倒贴打仗,一个倒贴为官。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道:“有朝廷给呢。”
虽然仗打完了,但回去各种破事一定少不了,那些个文官也不知为何如此厌恶他,季承宁腹诽,他抱他们家孩子跳井了不成?
“这是吏部尚书要操心的活计,”他伸手,去捏崔杳僵硬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却是十分地亲昵,“可叹我这个主帅失职,倒要劳烦表妹替我核算操持。”
崔杳忍不住笑瞥了眼季承宁。
青年将军的手掌就抵在他肩头,近在咫尺。
一道狭长的血痕附着在手背上,有点点腥气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无声地启唇,尝到了点混杂着硝烟味的腥甜。
喉结滚动。
他朝季承宁露出了一个分外无害的笑容。
……
微光拂面。
“嘎吱——”
门打开了。
带来一阵独属于清晨的凉意,还有混杂着硫磺味的血腥气。
那腥味并不算浓郁,却闻得人毛骨悚然。
是,被杀伐气浸没了骨头,才会有的味道。
萧定关吃力地抬头。
晨光中,青年将军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啊,萧将军。”
萧定关苍白起皮的唇嗫嚅了几下,半晌,才发出一声干涩的轻音。
季承宁上前,“什么?”
萧定关盯着青年将军近在咫尺的面容,真像啊,真像。
他几乎要强压着颤抖,最盛年时的永宁侯,最意气风发的季琅,他怎么能与他的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呢?
这样像,偏偏又这么蠢。
连对皇帝的愚忠,都一模一样!
他吐出两个字,“蠢货。”
“歘!”
话音未落,一把刀已架在他喉咙上。
寒刃砭骨,刺得皮肤生疼。
“阶下囚安敢对将军无礼!”李璧怒斥道。
萧定关不惧反笑,一双笼罩着厚重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黏在季承宁脸上。
季承宁拨开刀,语气重竟然还带着点笑意,“成王败寇,败军之将心中不快,本将军能理解。”
萧定关喉咙里嗬嗬作响,面色发青,似是被季承宁这话气得不轻。
但马上,他就剧烈地抽了口气,朝季承宁露出个分外古怪的笑容,“小季侯爷,我有话要同你说,”他的声音被烟火熏得异常沙哑,“不置可否屏退众人?”
季承宁还未开口,李璧脑袋立刻转到了季承宁的方向,满目担忧,欲言又止。
这萧定关绝非善类,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可知此人绝对会对将军不利。
季承宁接触道李璧担忧的目光,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他一笑,“都下去吧,本将军倒想听听,萧将军有什么体己话要对我说。”
众军官鱼贯而出。
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关上。
一线光打在萧定关眼珠上,季承宁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而是泛着深碧色,但在黑暗中,与寻常中原人无甚分别。
他盯着季承宁,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然而这双深绿色的眼睛却毫无弧度,满是恨意,又亢奋地盯着他。
简直像是一条牙中蓄满毒液,蓄势待发的毒蛇。
目光在季承宁脸上游走,萧定关蓦地一笑,声音嘶哑得人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季承宁,季琳是不是从来没告诉过你,你很像你娘,不对,你和你娘生得简直一模一样,看见你,”他眼中浮现出抹深深的怨毒,“我就好像看见了季琅。”
季承宁神情一滞。
萧定关在说什么?他娘不是在他爹战死后就殉情了吗?萧定关怎么会认识他娘?
更何况,季琅——季琅是他姑姑!
是宫中的季贵妃娘娘!
乍闻这样荒唐的话,季承宁先是笑,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翻起千层浪,“萧将军,你该不会是兵败气疯了吧,我姑姑……”
“姑姑?”萧定关痛快地大笑出声,“季琳果然什么都没告诉过你,蠢货,蠢货,皇帝杀了你娘,你还为他卖命,季承宁,你们季家果然各个都是蠢货!”——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当然要斩下她的头颅,尸身……
下一刻,萧定关只觉喉咙陡地一痛。
有力的五指死死扣着他的喉咙,并且还在不断收紧。
季承宁面上自若的笑意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垂首,语气却还是平静的,“你说什么?”
“嘎吱——”
不堪重负的颈骨发出悲鸣。
青年将军温和地重复,“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萧定关被憋得双目赤红,空气迅速告罄,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喉头痉挛般地滚动,嗬嗬作响,“
我说……”他声音哑得不能听了,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说,你真是绝无仅有的蠢货,还是,皇帝给你的荣华富贵足够买你娘一条命,买你对他忠心耿耿哈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一拳狠狠地砸在他下巴上,一缕血腥味迅速从口中逸散,萧定关被打得闷吭了声。
手指在收紧。
修长的手指如同铁箍,深深嵌入肌肤中,勒得他眼前都开始泛白。
他拼命地挣扎,可身体却动弹不得。
此刻的季承宁想杀他,不会比碾死一只虫子更难。
而季承宁也恰如碾死一只虫子似的,面不改色地用力。
越来越,用力。
眼球迅速充血,季承宁的面容在他眼中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季承宁想杀他。
青年将军毫无表情,满身肃杀,惯用的龙涎香气早被火药和血腥味取代,阴沉而浓郁地贯穿肺腑。
“呼——”
喉咙中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
萧定关双腿无力地踢蹬。
在此刻,他终于能够确定,季承宁是真的想杀他!
可为什么,难道季承宁不好奇吗,难道他不想知道季琅和皇帝的旧事吗,他难道为了帝王的恩宠,连杀母之仇都能不放在心上吗?
“季……”
“嘎吱,嘎吱。”
似乎,已经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响。
就在他眼前彻底黑下去之前,季承宁陡地放手。
“砰。”
成年男子的躯体无力地倒在地上,灰尘四溅。
萧定关仓皇吃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前的,是季承宁杀神一般冷酷的脸。
“你不想死。”季承宁笃定地说。
萧定关沉沉地喘息。
谁会想死?
“你不想死,却敢对我出言挑衅,”季承宁简直有点惊异了,看向萧定关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寻死路的蠢货,“萧定关,你不会以为在你说了这些狗屁话之后,本将军要大惊失色,将你奉为上宾,然后直接在鸾阳起兵谋反吧?”
萧定关没说话,只拿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承宁。
“啪!”
厚重的刀鞘狠狠抽在他脸上。
萧定关被打得一震,头晕不减,可下巴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想昏都昏不过去。
季承宁心平气和地收回刀。
“说吧,萧将军。”此时此刻,季承宁竟朝他露出来了个极温和好看的笑容。
然而落入萧定关眼中,不啻于恶鬼索命。
刀锋近在咫尺。
可他很清楚,以季承宁心狠手辣的性子,能痛痛快快地死于他而言无异于奢望。
他哑哑地大笑,不为其他,只为,季承宁既然主动开口,此事定然不会被轻轻放下!
他满是血丝的眼珠中浮现出了层病态的狂喜。
无论是季承宁日后踏碎金銮殿,还是皇帝下令赐死季承宁,哪一个结果,都是他想看见的。
于是他颤颤地吸了一口气,开口。
四十五年前,京城季侯府,不,当时季家还没有侯爵,官位做得最大的季大人官居鸿胪寺卿,就是这位季大人家,多了一双儿女。
季琛、季琅。
季琛和季琅从小就生得很像,轮廓眉眼无一处不不相似,又惯爱做相同打扮,从童稚到少年时,除了他们彼此,无人分辨得出究竟谁是季琅,谁是季琛。
这种相似随着年岁渐长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了。
兄妹两个同样识文、上学,同样练剑、学武,如同镜子的两面,喜恶、嗜好、甚至连性情都无甚差别。
不过或许是身为兄长,季琛的性子稍显沉稳,季琅则更张扬桀骜。
那时季家人并不怎么担心,因为两人毕竟分男女,天长日久总会显现不同。
可这种不同,直到季琛十七岁时随军镇守边关,季琅身居宅院,闭门不出后才显露出来。
但,但,萧定关哑声大笑,“可季琅哪里是能安居内宅的性子,她假借了季琛的身份,一道随军!”
所以后来名震天下的永宁侯,其实一直是两个人。
萧定关当然知道,他五岁开蒙时就与季氏兄妹同在一个学堂,初见季琛季琅,惊以为是化作人形的妖鬼,大惊失色。
后来才知,不是有妖物扮做了人的模样,而是一母所处的亲兄妹。
后来十二年,他们三人皆是相同的书院、相通的武师、甚至,相同的从军入伍。
萧家和季家的长辈都只当萧定关是季琛、季琅的好友,才会非要执着在一处,其实,他是想看看,这对兄妹到底何时会显示出不同。
更因为,无论是季琅还是季琛,皆天赋异禀,绯衣猎猎,惊艳决绝,多么令人艳羡,多么令人,妒忌!
“她瞒得过旁人,但是瞒不过我,”萧定关充血肿胀的眼中闪过一抹得意,“我也和他俩一般从戎,到了长阳关的那个晚上,我找到了季琅,说……”
说:“我知道,你假冒了你兄长的身份,季琅,魏朝从无女子从军的先例,若是我今日检举了你,你猜,你和你哥哥会怎么样?”
季琅很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萧兄。”
季琅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是不是太累了?”
萧定关冷笑,“季琅,不要装模作样!”
季琅黝黑的长睫轻垂,颤又颤,好像是在思索。
他大步上前,咄咄逼人。
下一秒,就被一拳重重砸在脸上,他甚至来不及反抗,少女身姿迅捷如同诡魅,待回神,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卡进他颈窝中。
“你待如何?”
他听到有人问。
声音很轻柔,但很冷。
像是落在竹叶上的春雪。
他艰难地别过头,看见了张和持刀人一模一样的脸。
季琛。
果然,果然!
季琅低下头,“你想要什么?钱财权势名利,我全都给不了,”她弯起殷红的唇瓣,“季琛,你说,人没了舌头还能说出话吗?”
季琛平静地说:“他还会写字,你得把他的手筋也挑断才行。”
萧定关满面冷汗,整个下颌线都咬得死紧。
季琛却笑,反手将匕首抛给季琛,松开了禁锢萧定关的手,“说去吧说去吧,这破地方一点趣味也无,大不了东窗事发被扔回京城呗。”
“阿琅。”季琛的语气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季琅!”萧定关大声唤她。
季琅脚步一顿。
萧定关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我要和你比一场,若你赢了,你与季琛的事情我必守口如瓶,日后任你们兄妹差遣,绝无二话,若你输了,就乖乖回季府绣花待嫁。”
季琅闻言大笑,“好啊,”她轻轻拨开季琛按住她肩膀的手,“哥,有人上赶着要给你我当狗,为何要推拒?”
结果显而易见。
萧定关输了,如前十二年输给季琛季琅无数次的那样,输了。
而后他竟然真的信守承诺,从未将季琛和季琅的身份说出去,从小小的百夫长,到校尉,再到宣威将军,始终信守诺言。
而季氏兄妹更扶摇直上,官至镇国大将军,裂土封侯,封号曰:永宁。
永宁侯悍勇,百战百捷,更别说于帝王有救命之恩,声威煊赫,烈火烹油不过如此。
但,在新帝即位两年后,向来与帝王亲厚的永宁侯却甚少入京了,常年驻守在长阳关内,与蛮族交战。
又二年,以缇阑为首的蛮族二十七部向魏臣服,愿以王世子入京和谈,为质。
“我们打下失地,为表诚意,缇阑王派世子入京谈判,愿俯首称臣,永为我朝之附属,”萧定关盯着季承宁沉沉的眼眸,“两边干戈终定,缇阑王甚爱永宁侯的骁勇,常常邀永宁侯来蛮部饮酒作乐,无论是季琛,还是季琅,皆单刀赴会,宾主尽欢。”
“半月后,缇阑世子到京,”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狰狞,“却不知为何被杀,朝廷说他意图不轨,欲刺杀陛下,才会被斩下头颅,可,难道他突然失心疯了,兵败之国的质子,不远万里来行刺战胜国的君上,他不要命,还要想想自己的部族!更有趣的是,这个消息被迅速传到了边关。”
他蓦地大笑出声,“而那时,你娘还在蛮部!”
萧定关赤红着一双眼,他笑得太痛快,太大声,笑得眼眶里都是泪水,“你猜,痛失爱子、未来继承人的蛮王会怎么对待这个,他以为的,深深背叛自己信任的永宁侯?”
当然要杀了她!
当然要斩下她的头颅,尸身抛入烈火,挫骨扬灰!
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而季琅身死后不足三日,朝廷的追封迅速到达边关,曰永宁侯以身殉国,蛮部反复无常,杀我朝悍将,此后,绝无议和之可能。
而活着的另一个永宁侯就算不死,也要死!
话音未落,萧定关喉咙上陡地一紧。
青年人眼睛里像是燃着烈焰,俊美逼人的脸猛地凑到他面前,“信口雌黄!”
“我信口雌黄,”看着季承宁的表情,萧定关连脖子上的剧痛都感受不多了,唯有飘飘欲仙的亢奋和狂喜,“季承宁,你去问你二叔,不,是你舅舅,问问季琳,你娘到底是谁!你难道就不奇怪吗,如果永宁侯真是你爹,为什么你娘的身份你一点都不知晓,这么多年了,你娘的亲戚从未到过季府吗?”
“哈哈哈哈哈哈,天底下居然如此离奇之事,季承宁!”
骨与骨相撞,萧定关脸涨得紫红,他却还在大笑,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脸,艰涩地问:“还是说,你,真的不在意你娘是被谁杀的?”
“咔——”
骨断——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害羞]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五分来自,疯狂上涌的亢奋……
“咳……”一股血沫顺着萧定关的唇角流出,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陡然扩散了。
他目光渐渐失去焦距,却还是执拗地盯着季承宁。
无神的眼球上,倒映出青年将军毫无表情,双眸却在剧烈发颤的脸。
于是他笑了,像是第一次发现季琛和季琅的秘密那样。
唇瓣艰难地勾起,还未来得及做出笑的样子,就定格在个微微有点上扬的弧度。
季承宁满手冰冷,他依旧扣着萧定关的脖颈,五指死死嵌入其中。
他能感受到指下的肌肤在迅速地失去温度。
可当脖颈软绵绵地落在他掌中时,他才意识到所触的肌肤寒意彻骨。
萧定关无疑是死了。
但季承宁一动没动。
比死人还像是死了。
“将军……?”
李璧缓步进入地牢,却没有立刻走进牢房,而是站在门口犹豫地发问。
李璧等人在外只闻得阵阵嘈杂,然而人声模模糊糊,根本听不清内容。
可没多久,内里变得无比安静。
众人虽然清楚萧定关目下翻不出什么风浪,可其到底老奸巨猾,心狠手辣,若是趁他们不在伤到将军可如何是好!
李璧遂先入内查看。
季承宁猛地回头。
李璧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却见季承宁眼底浸出一片赤色,远远看去,如被溅了满眼鲜血,深深嵌入锋利的轮廓中。
“将,”李璧从未见过表情这么可怖的季承宁,只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脖颈蔓延,“将军。”
他看见垂着头,面色青紫的萧定关,蓦地意识到什么,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去探萧定关的脖颈。
指下毫无跳动。
而萧定关脖子上青红交织的指印,令他的死因看起来昭然若揭。
“死了!”他失声道。
“死就死吧!”季承宁粗暴地截断。
李璧一下住口。
季承宁如梦初醒,“我,”他目光始终在萧定关脸上,半晌,才发颤地转向李璧,“禀英,我不是冲……”他声音异常沙哑,顿了顿,“我去和陛下请罪。”
他面容青白,分毫血色都不见。
连手指,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白中带青,好像,他被人放干了全身的血似的。
李璧急急道:“将军,属下绝无责备之意,只是,只是……”将军这样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只是和朝廷要怎么招待?!
他不知该不该明说,蓦地压低声音,“不若,萧定关自知罪大恶极,以自杀求全尸。”
季承宁朝他一笑,眼尾却低垂着,眸光黯然灰败,意气风发的青年郎君笑容中头次露出倦态。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轻轻道:“把尸体抬出去化了罢。”
便再无二话,转身而去。
季承宁仍旧理事、重建、查处官员——凡是战时与萧定关关系暧昧者一律革职论处,至于两边讨好,妄图得萧定关欢心,又要在兖郡、鸾阳保全富贵者,则以国法处置,最轻者,流放两千里,刺配充军。
雷厉风行,铁血无情的手段令不少人胆寒。
也有官员存着侥幸,万一,万一这不过是小侯爷借机索贿的手段,这种时候了,能用银两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事。
他们小心翼翼地封了礼物送到将军府,不料,竟被连人带东西一起扣下!
礼物充公,送礼人则现在还被扣在大牢,说是要按行贿罪处置。
不过一半日而已,两地官场官怨沸腾,皆大骂季承宁太苛责,无容人雅量,战局未定,他们这些官员两头下注说出去虽不够好听,可纵观史书,多少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但这种话他们也只敢暗中嘀咕,毕竟,这位小将军才刚打了胜仗,腰间雁翎刀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呢!
入夜。
门窗轻颤,“嘎吱。”
千里无月,天地一色,季承宁没有点灯,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季承宁身体下意识绷紧,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松开身侧的腰刀。
“唰——”
衣料擦磨,由远及近。
季承宁没有动。
不过几秒,一只手轻轻就轻轻压住了他放在刀侧的手,五指温柔却强硬地插入其中,缓缓收紧,将其拢入自己掌中。
幽冷的香拂过鼻尖。
季承宁闭上眼。
长睫微微发着颤。
可来人不打算就此简单放过他,明知道季承宁感官敏感,每一个动作却又拖得惊人地长。
钝刀,缓缓割上最敏感的脉络。
嘎吱、嘎吱、嘎吱——
摇摇欲断。
来人一撩衣袍,半跪在床沿。
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偏偏要驯服地垂下头。
呼吸缓慢地贴近。
季承宁没有抗拒。
相反,被公事强制麻痹了神魂好像在此刻才开始震颤。
知觉渐渐恢复。
一股细细密密,持久不断的痛楚和莫大的茫然疑惑压得季承宁几乎难以喘息。
直到这时,他才来得及思索萧定关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如果是假,那么原因显而易见,萧定关恨令他一败涂地的季承宁,想看他与皇帝决裂,最后落得个背弃君上,乱臣贼子的骂名,如果是真——
胃剧烈地抽动。
季承宁尝到了一股火烧火燎般的酸意,混杂着尖锐的疼痛,在小腹横冲直撞。
他险些没吐出来。
但他这两日什么都没吃,灼烧喉咙的是水。
怎么会是真的?
他的父亲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母亲,就算,就算真的是母亲,如果他母亲死于敌手,那么在宫中的季贵妃是谁,他的,季承宁猛地打了个寒颤,胃里的痉挛更甚,他的舅舅吗?
这根本不可能!
季承宁斩钉截铁地想。
可,自从他记事起季贵妃就从未露过面,到底是什么样的隐疾,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令季贵妃既无法见光,也无法见人、见风。
还有,他,他母亲,倘若他父亲真是永宁侯,他母亲是谁,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家人?
不,不可能。
都是萧定关胡言乱语。
你莫要,自、讨、苦、吃。
轻微的呼吸与此同时打在手指内侧敏感的软肉,很痒,痒得季承宁头皮发麻。
而后,这与难言的痛楚一道涌来的痒,落在季承宁的指间。
此消彼长。
钟昧的动作很轻。
蝶落在花枝上都不过如此。
湿凉的、柔软的、印在发颤的指尖上,辗转碾压。
噬咬过骨节。
痛楚挥之不去。
季承宁好像被这个亲昵的动作刺到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下,而后,猛地起身,倾身凑上去。
痛觉顺着脉络疯狂地流向四肢百骸。
疼,好疼,最吃不得苦的小侯爷想,痛楚令他眼眶都发着烫,怎么会这样疼?
为什么明明在心底告诉自己此等离奇之事不过是萧定关为了害他编出来的故事,可为什么身体还在发抖,痛楚还是源源不断地,割肉一般地蔓延全身?
好疼!
他没站稳,遽然向前倾倒。
成年男子的身体其实算不上轻,钟昧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但身体扎根似的地嵬然不动。
他愣了半秒,随后单手扶住了季承宁的腰,将他往自己怀中一带,牢牢地搂住了。
可季承宁不打算就此罢手。
甫一被搂住,腰身立刻活鱼似地挣扎起来。
他力气不小,可钟昧生得个清瘦高挑的身量,力量竟然毫不逊于季承宁,他越是挣扎,手臂却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身体紧密贴合,对彼此的身体变化感受得一清二楚。
“吭……”
不知是谁先闷哼了声。
呼吸相接,所有的气息都被吞下,愈发黏腻急促。
耳尖在发烫。
又,助燃了痛楚。
季承宁如置身烈焰之中,触手可及的,唯有面前玉人似的钟昧,尤其是,他还在散发着让自己心安的冷意。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环住了钟渡脖颈。
用那种可以令人窒息的力道。
手臂缠绕上脖颈。
明明身体早已本能地紧绷,但钟昧不曾有丁点抗拒。
有力的手臂蛇一般地收紧。
“咔。”
一声轻音炸雷似的在二人耳畔响!
不知是手臂用力过度的抗议,还是脖颈受不住的悲鸣。
钟昧还是一动不动。
力道有条不紊地,又带着种显而易见的恶意地,加重。
窒息带来了眩晕,本能产生的水汽附着在淡色的眼珠上,只是此刻其中的经络一鼓一鼓的,玉中活髓一般,好看,又格外骇人。
耳畔鸣声阵阵,急促地警告主人赶快反抗。
钟昧低下头。
季承宁的力道无疑是想杀了他,偏偏姿态又如此依恋,身体严丝合缝地与他靠近,像是恨不得与他骨血相融。
与季承宁难能可贵的亲近比,能够杀死他的痛楚反而不算什么了。
更何况,能被小侯爷亲手勒死,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
好得钟昧头晕目眩,唇角不断上扬。
他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紧紧闭上眼,眼皮薄得能看见纤细的脉络,睫毛轻轻地,受不住似地颤抖,看得钟昧既喜欢,又可怜。
一点晶莹在眼尾氤氲,欲落不落。
想为他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地问,世子怎么了,为何如此伤心,又想猛然扯开季承宁的手,倾身覆上,欺负弄得他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能不可自控地落泪。
“呼……”
艰难地吐出热气,灼得钟昧唇瓣猩红。
两种全然矛盾的欲望撕扯得钟昧眼神愈发晦暗,他顾不得窒息,一手捏起季承宁的下颌。
他声音沙哑,艰涩又慢悠悠地说::“怎么了,世子,好可怜。”
还带着几分笑意。
他语调缠绵温柔,动作却毫不怜惜,手指粗暴地拭过季承宁的眼角。
将眼泪尽数带走。
他盯着季承宁的脸,一舔指尖。
窒息感更重,五分来自季承宁的力道,五分来自,疯狂上涌的亢奋和暴虐。
军队大胜之后,人刚刚历经生死,等于从鬼门关活着回来,战时压抑到了极致,若得到放松,就如同压到底的机扩,只要稍稍松力,就会“砰!”地一下炸开。
“哒。”
季承宁没有说话。
一滴泪却猝然落下。
钟昧的动作猛然顿住——
作者有话说:出门了,在酒店更一章。
晚安,本章红包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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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骨与骨相撞,肉与肉贴合,……
唰——
一道幽冷的气息扑面。
钟昧猝然接近。
“怎么了?”
经过变声锁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因为主人的心绪渗出几分紧张。
季承宁没有回答,手上猛地用力,迫使钟昧脸一下贴到他脸上。
肌肤相接,呼吸相闻。
黏腻,潮热。
越来越颤抖,越来越急促的,是季承宁的吐息。
莹润破睫而出,湿漉漉的皮肤毫无阻碍地挨在钟昧的脸上。
冰凉的,光洁的,如同一块柔软的玉石。
季承宁的呼吸有一瞬停滞。
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缓缓地松开了扼住钟昧脖颈的力道。
他眼尾水红连片,上半张脸都被濡湿了,面色苍白异常,唯有跋扈上扬的眼尾上染着三分艳丽,望之,难得流露出点羸弱。
偏生还要硬撑。
紧咬牙关,连唇瓣都绷做一线。
秉性还算光明磊落的季小侯爷显然不知道,他越是这幅模样,越让人想要,狠狠弄坏他。
“世子。”钟昧轻轻擦过他的眼泪。
指尖下滑,将眼泪肆无忌惮地抹在他唇瓣上。
于是,唇上也多了点莹亮亮的湿润。
钟昧垂下头,冰凉的吐息拂过季承宁的面颊,他们离得太近,湿热氤氲,只要钟昧想,轻而易举就能咬住季承宁的唇,接触似有还无。
“咸的。”他喟叹。
季承宁闷笑了声,“小侯爷眼睛里又流不出金子。”
他嗓音沙哑得有如刀锉,钟昧心绪蓦地发乱。
世子到底怎么了?
哀叹生民疾苦?还是觉得自己身为将军,竟然朝曾经亦是百姓的叛军拔刀实属不仁?又或者,钟昧脑子转得飞快,难道是因为萧定关?!
他知道萧定关身死,但却不以为意。
而今看季承宁的反应,只觉得惊心动魄。
萧定关做了什么,还是和世子说了什么,致使世子惊怒之下,竟直接将人杀了?
季承宁心志极坚,能让他如此反常失态的,必然是天大的事。
钟昧面上不显分毫,他不问缘故,却贴得更近了些。
“世子。”他声音异常轻柔。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回应,下一秒,身体一轻,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他竟是被钟昧拦腰抱起,二人一起倒在床榻上!
“唔……钟昧!”季承宁闷闷吭了一声。
二人的姿势很古怪。
明明是钟昧占据主动,可居高临下的却是季承宁。
小侯爷被动地跨坐在钟昧腰上。
长发垂落,青丝彼此纠缠,结在一处。
钟昧轻轻扣住了季承宁轻颤的手,令他的手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游走。
两只手交叠,从紧实精壮的小腹划到起伏幽微的胸口。
可钟昧却没有让他停留,而是再向上。
最终,悬停在脖颈上方。
季承宁动作顿了顿,“钟昧?”
旋即,钟昧压着他的手向下,牢牢地贴住了脖颈。
是线条分明的,锋利的颈骨。
随着钟昧的呼吸,微微起伏。
手指与脖颈严丝合缝地相接。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季承宁好像能感受到附着在骨头上,此刻正在汨汨流淌血液的经络,血流有条不紊,持久反复,可只要他力道稍稍加重,掌下的肌骨就会变得紧绷,喘息也更急促。
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控制一个人的反应。
还是钟昧这样控制欲极强,不容任何反抗的人。
喉结艰涩地滚动。
这块东西在不可自控地撞击季承宁的掌心。
钟昧的手始终在他的手背上,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反而鼓励似地在他耳畔轻轻笑。
“世子。”
低柔微哑的声音灌入耳中。
手上力道加重。
可钟昧还是笑。
小刷子似地,欲语还休地滑入其中。
季承宁被刺激得浑身一颤,几乎感受到了恼怒。
钟昧浑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他掌中,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杀了钟昧,钟昧到底在笑什么?
钟昧甚至觉得不够,他的手覆在其上,帮着季承宁用力。
骨与骨相撞,肉与肉贴合,痛楚尖锐得难以忽略,窒息令钟昧耳边轰鸣,连眼前都模糊,唯一清晰的只有季承宁的脸。
痛苦,又竭力忍耐的脸。
钟昧心跳瞬间加快,他说不出此刻所感,如将炭火贴在心头,偏又被灌了满喉甜水,痛,但快意。
如此亲昵。
真正的骨肉纠缠,休戚与共。
窒息让钟昧眼前笼罩了一层模糊的水汽,可他还在笑。
缠绵入耳,挥之不去。
手指在季承宁青筋隆起的手背上游走,他满足地感受着季承宁的颤抖,无论是因为不想真的伤到他,还是因为用力太过生理反应。
最后轻轻落在手腕上,五指收拢,将之牢牢攥在掌中。
“杀了我吧。”钟昧的声音无比温柔,好像季承宁给予他的不是带着痛感的窒息,而是一个多情的亲吻,他微微撑起身,嘴唇驯顺地贴上季承宁另一只,撑在他脸边的手。
手腕内侧的肌肤柔软而敏感。
季承宁如被冰水沐面,身体微微地抖。
钟昧张口,两边犬齿寒光闪烁,他竭力忍耐,忍耐着狠狠咬上去的冲动。
嗜血成性的恶鬼偏生要扮良人,湿热的吐息侵蚀肌肤,他笑,蛊惑着,循循善诱着,“只要你开怀。”
季承宁猛地抽手,一把压住了钟昧的胸口,将他按了回去。
钟昧笑。
双手都笼住季承宁的手臂,“世子,果然疼惜我,”他弯眼,笑得极得意,一吻落下,“多谢世子留情。”
季承宁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钟昧折腾这一顿是为了什么,心尖登时如被用力掐了下,酸软疼痛交织。
他翻身,躺在钟昧身侧,手臂挡住了眼睛。
他闷闷地笑。
却,又颤,又哑。
钟昧侧身,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他并没有拉开季承宁的手臂,只是看着他。
看他大笑出声,浑身都在发抖。
“你的好意我明白,”笑声中掺杂着断断续续的话音,“可我,不知该如何说。”
钟昧抬手,指尖轻轻扫过季承宁的后颈,他将人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那便不说。”
……
五日后。
京城,御书房。
时值初秋,若有蝉鸣。
“臣季承宁谨奏,臣闻萧定关暴行,国法不容,人情更可诛,臣审问萧定关,不慎杀萧定关,请陛下降罪于臣,便是罢官也难以抵偿臣所为万分一二,请陛下降罪。”
秦悯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御书房中。
周彧的表情有些沉重,论成制,萧定关需得入京受审,验明正身后明正典刑。
不过,季承宁大胜的消息传来,并附全部的战报,令京中委实振奋了一阵,连一向和季小侯爷不对付的言官都捏着鼻子夸了他好几句。
陛下大喜,赏赐早已由礼部安排好,皇帝又加了不少,犒赏全军的明旨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鸾阳。
不料,收到了季承宁“失手”杀了萧定关的消息。
在场的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皆目露怀疑之色,四目相对,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再看向季琳,他却很坐得住,不仅坐得住,还慢悠悠地吹去茶杯中的浮沫。
宋光和简直有点敬佩季琳的静气了,季承宁出兵在外的两个月不论什么消息传回京城,季琳面上都看不出分毫。
前几日大捷战报入惊,季琳竟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当时他在官署,据说听到有官员来报喜,连眼皮都没抬,始终半侧着身子喝茶,听完捷报也不过点点头。
宋光和当然不知道,季琳半侧着身子坐是因为惊闻喜讯把茶杯扣到了大腿上,硬生生坐到衣服半干才起来。
宋光和若有所思。
季承宁擅杀萧定关,此事往小了说是一时激愤,不慎下手重了,轻飘飘申饬两句要他下次小心也就罢了,往大了说,季承宁为何要杀萧定关,莫非,是为了隐瞒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可足够不少人大做文章了!
周彧垂眸。
小宁不是不谨之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以手帕掩唇,“咳咳咳……”
众人的目光瞬间落到他身上。
周彧歉然一笑,轻声细语道:“方才看了季将军的战报,连我这样不通军事的局外之人都觉得惊心动魄,更何况亲身经历者,萧定关罪大恶极,季将军身为主将,面对鸾阳的惨状,愤恨已极,一时失了手,也是人之常情。”
朝廷中谁不知太子殿下和季承宁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宋光和觑着皇帝的表情,预备着接下来说什么话。
季琳与周彧对视,后者含笑地点了点头,无声地唤了句,“伯父”,只是他眉眼倦倦,眼下附着层青色,形销骨立,比季承宁走前更清弱十倍。
纸扎似的,风一吹就坏了。
太子,季琳心绪发沉,身体愈发不好了。
“承宁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是急躁了些,”皇帝唇角含笑,“心却是好的。他嫉恶如仇,定看不惯逆贼所作所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看向季琳,“季卿,你教得好侄子啊。”
季琳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此仗大胜全陛下知人善用,兵士悍不畏死,臣不敢居功。”
皇帝缓步下阶,伸手一拍季琳的手臂,后者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皇帝笑道:“季卿,朕知道你最谨慎,承宁有大功,当赏,这孩子也快及冠了,不若在他回京之后,就让他承袭他父亲的爵位,如何?”
周彧心中一喜。
季琳猛地抬头。
正对上皇帝满含笑意的,却,意味不明的眼睛。
季琳如入冰窟之中。
他秀美洁净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感激之色,后退三步,俯身下拜见礼,“是,臣替季承宁谢陛下隆恩。”
……
“恩义?谁人不知咱们这位陛下最是刻薄寡恩,”一个白面微须,文士大半的中年男子冷笑了声,“季承宁如此不遗余力,真不怕狡兔死,走狗烹?”
皇帝犒赏全军的旨意早就明发朝野,他们在不久之后亦知道了萧定关身死,晨间急匆匆地拉出去化了,挫骨扬灰,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们本来还指望皇帝知道季承宁自作主张的消息会震怒,就算,就算皇帝不责罚季承宁,至少日后鸾阳和兖郡两地的事务也不该由他处置。
然而,然而,中年男子儒雅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狰狞,谁能想到皇帝竟将此事轻飘飘地揭过了。
“赵大人慎言!”
一人赶忙阻止。
赵玟英冷笑道:“此处并无旁人,周大人既然害怕,又何必来此?”
周尚脸登时涨得通红,“谁说我怕了?”
赵玟英嘲弄道:“你不怕,那便是在惺惺作态了。”
“我不过是担忧赵大人,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好了。”上首传来一声不耐的话音。
整个闻琴阁登时安静下来。
为首者毫无表情地看过二人,周尚和赵玟英不由得低头,皆不敢再出声,他冷冷道:“大难临头,不知同仇敌忾,还在彼此攻讦,诸位大人,能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是自作自受啊。”
二人被骂得脸色由红转白。
不止他们两个,正厅中其他人表情都有些难看。
“冯大人说得很是,”一人接口,他轻轻叹息,“都怪我等一盘散沙,才让季承宁趁虚而入,不过,事已至此,大人再训斥我等也是无益,反而平平给自己添气。”
“是啊,冯大人,”另一个男人冷冷一笑,“既然大人看不惯我等争执,不若大人说说您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被唤作冯大人的男人将茶杯随手甩到桌案上。
“啪!”
茶水四溅。
他寒声道:“派过去送礼的未必靠得住,大刑之下,有几个人能忍住不招?就算不招,兵马在季承宁手中,他想取我们的性命,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为今之计,唯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
“杀了季承宁!”——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正站在门口,目不错珠地盯……
不日,犒赏全军的旨意明发天下。
全体军士皆赏银百两,自校尉以下军官一律官升一级,此上更另有赏赐,连三皇子都受到了皇帝嘉奖……不过,比起全军上下烈火烹油般的盛况,对主帅的安排则显得格外语焉不详。
论季承宁之功,当行赏,若论季承宁误杀萧定关之过,当罚,可无论是赏赐还是处罚,旨意中并无明文。
军中上下皆有些不平,季承宁却是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依旧大刀阔斧地料理两地事务,手段之狠辣,如尖刀剜烂肉,不留余地之至,又立竿见影。
更让两地豪族、官吏恨得牙痒痒。
只盼着皇帝借萧定关之事重重处置季承宁。
然而又十日——朝廷竟派来了一位令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特使前来宣旨。
此刻,官署。
“季氏子弟承宁,德容兼备、温恭直谅,年不及弱冠,治乱济危,承乃父之志,立赫赫之功,”宣旨人说话声音微有些沙哑气喘,似乎身体极是不好,却又竭力压制着,威严地继续道:“今令季承宁袭永宁侯爵,愿尔砥节守公,上不负天恩,下无愧黎庶,永不坠家声。”
他面色苍白,黝黑的眸中却闪烁着笑意,深深地望向季承宁。
此人正是皇太子周彧。
太子亲自来边地,无疑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朝廷非但没有对季承宁不满,反而荣宠日盛,不然,太子殿下何以亲临?
这是多大的宠信,多大的荣耀!
他望向季承宁。
青年人甲胄未去,故而见军礼,单膝跪地,被铁甲包裹的腰身玉竹般挺拔。
好像,比离京时黑了些。
周彧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爱怜地心道。
目光游移,滑到季承宁面颊上的伤口时蓦地一惊,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圣旨,若非诸将官皆在,他早一把拉起季承宁,好好端详轻拂一番了。
季承宁大脑有瞬间空白。
此刻心中所想无可言说,功成的欣喜早被萧定关那几句难辨真假的话吹散,心绪难言,复杂之至,他本能表现得天衣无缝,奈何,奈何来传旨的是周彧!
少年相识,怎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四目相接。
满含欣喜的眼眸撞上一双的,丁点喜色都不见的眼。
周彧一怔。
小宁……怎么了?
周彧心口蓦地一震。
他上前两步,一把扶住季承宁的手臂,示意他起身。
声音低低的,“小宁?”
季承宁恍然回神。
他一下笑了起来,“臣领旨。”他反扣住周彧的手,后者这才稍稍放心。
周彧道:“众将且去,孤与季将军有话要说。”
众人鱼贯而出。
季承宁忙拉着周彧坐下,又倒了茶,试过水温后才奉上,笑道:“兖郡苦寒,没有好茶,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周彧挑眉,眼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笑意,却板着脸,轻声道:“好虚情假意的话,两月不见,小宁竟也学得如此毛病。”
定是被旁人引诱坏了!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坐到周彧身侧。
他没什么坐像,一双手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盯着周彧瞧,话音里带着点半真半假的嗔怪,“舟车劳顿,殿下何必过来,”他手指轻轻贴了贴周彧的手背,“好冰。”
周彧抬手敲了下他的鼻尖,佯怒,“没良心的。”
皇帝对季承宁的赏赐绝对算不上丰厚,照周彧看,都算得上刻薄了,当然,这也有周彧本身的缘故,要工部尚书的话来说就是:“小侯爷尚年少,这样的赏赐不算丰厚,也是为了日后小侯爷立功有可赏赐之物,少年人太过得志,志骄意满,反而对本身不利。”
他看着周彧,“陛下用心良苦,日后您重用小侯爷,知遇之恩才更让小侯爷,”他顿了顿,“感激。”
周彧冷笑,“孤的父皇都没想这样多,大人又何必替他找补。”
尚书冷汗都下来了,“殿下,殿下慎言。”又劝道,“更何况,封赏多少才算丰厚?真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地步,您要小侯爷如何自处?”
他看周彧就是恨不得连皇位都捧季承宁手里去,只盼着殿下登基后与季承宁疏远些,不若日后怕是要出个大权独揽,威势煊赫的权臣了!
因为封赏少,周彧才要来兖郡。
要朝廷内外的人都看着,季承宁非但没有因萧定关而失宠,反而简在帝心,宠信之盛,连他这个皇太子都要亲自来宣旨。
季承宁垂下头,周彧的手指便轻飘飘地悬在他的唇角了。
偏偏季侯爷无所觉,还扬着唇笑,“嗯,殿下教训的是。”
周彧指尖轻颤了下。
如触烛火,却不知抽手。
他虚虚地感受着那点湿热的柔软,目光发暗,可要装得若无其事,微微笑道:“孤方才宣旨时,你怎么一动不动的,傻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抬眼。
一双眼线条精美得好似黑白分明的桃花瓣,这样盯着人看,兴师问罪的那方反而目光躲闪。
周彧对季承宁说话难得流露出太子的威严,命令道:“不许这样看旁人。”
季承宁歪头,一缕碎发轻柔地搭在他侧脸,含笑反问,“您是旁人?”
周彧无声地倒吸一口气。
那句也不许这样和旁人说话生生咽下去,他几乎有些恼了,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季承宁唇边,又一下反应过来,猛地移开视线,“莫要花言巧语,你还没告诉孤方才为何如此。”
“臣方才,”季承宁眨眨眼,“我见到是殿下来宣旨,方才欢喜疯了,一时失仪,还请殿下见谅呀。”
周彧又深深吸了口气,“你……罢了。”
手指轻移,落到季承宁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下,“既是见我,又何必着全甲,孤瞧着都累得慌,脱下来换常服罢。”
话甫一出口,耳下发烫的反而是周彧自己。
他忍不住悄然抬眼去看季承宁的表情,后者不觉得有异,只笑嘻嘻道:“虽是见殿下也要谨守臣下之礼,不然传到哪个言官耳朵里,上表参臣一本,臣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周彧说不出是送了口气还是失望,便板起脸,“装模作样。”
季承宁一笑,径自起身绕到屏风后卸甲。
他今日着轻甲,手指勾上系绳,灵活地解开一端,又绕到另一端去解。
周彧坐在不动,只闻得甲胄相撞,叮当作响。
想必青年人清峻挺拔的身形会随着甲胄件件褪下而逐渐显露。
“咔。”
他蓦地攥紧了手指。
口鼻处吐出的气息是滚烫的,他的神色却极平静,故作无意地开口,“小宁,我听说你身边多了个什么押运官,官职不高,还是捐的官,与你,倒是很亲近。”
季承宁正与后颈处的系绳较劲,闻言不假思索道:“是有这么个人。”
“仿佛姓崔?”周彧慢慢问道。
他接口,“崔杳。”
“哦,崔杳。”太子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尤其是念到崔杳二字时,更是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像是恨不得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才满意。
他见季承宁迟迟不出来,干脆起身,转到屏风后面。
触目所及的先是一双手,正搭在季承宁后颈上,别扭又费力地解着什么。
鬼使神差间,周彧缓步上前。
“哒、哒、哒。”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季承宁身体有一瞬紧绷,随后慢慢放松下来。
任由周彧走到自己身后,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手。
冰凉的,又是冷硬的,像是裹了一层雪的枯枝。
季承宁合了下眼,长睫微颤。
久病的人手算不上灵巧,但很有耐性。
周彧之于季承宁,永远有无穷无尽的耐性。
指尖移动,不经意间蹭过甲胄花纹。
只是甲胄而已,却已足够让人神魂颠倒,浑身滚烫。
陌生的炽热令周彧很不舒服。
甲胄如此冰冷,他就理所应当地靠得更紧。
轻且虚弱的呼吸扑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季承宁觉得痒,但因周彧在他身后,他强忍着抓挠的欲望。
“还没好吗?”大咧咧地问。
苍白的指尖在粗糙的系绳上游走,周彧的视线游移,从甲胄,移到撑起甲胄的人身上。
身量愈发高了,肩膀好像也比离京前宽了半寸,着甲,愈发显得英姿勃发,轩轩韶举。
细绳能将甲胄严丝合缝地连起,同样,也能将甲胄下的皮肉捆……
周彧思绪猛地顿住。
我在想什么?!
“殿下?”季承宁唤了他好几次他都不应答,声音中便透出了浓浓的疑惑。
周彧骤然回神。
如被人发现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周彧瞬间垂下头,手指扯上系绳,用力向外拉,含糊道:“还未好。”
季承宁知他没穿过甲胄,还以为太子殿下遭这小小的系绳为难住了,笑道:“不急,慢慢来。”
“嗯……”
系绳炸起的麻丝勾住指甲边缘。
周彧道:“你说的那个崔杳,为人如何?”
季承宁疑惑,实话实说,“秉性沉稳,行事极有章法,臣前两日派他去鸾阳理事,其虽谨慎,但绝不畏首畏尾,是个干吏。”
听他不加掩饰溢美之词,周彧解绳的手更僵。
后颈微微凸起的骨,落入他眼中。
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又一晃。
周彧稍稍靠近。
那块骨头便愈发分明了。
“你对他评价颇高。”从周彧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似是玩笑,周彧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以小侯爷对此人之信任倚重,此人大约,十分貌美吧?”
季承宁偏头,面上若有薄怒,双眸却含笑,“在殿下心中,我定然是个好色之徒了?”
“嘶。”
季承宁神色一紧,“怎么了?”
却见那原本勾住周彧指甲边缘的麻丝不知何时嵌入其中,微一用力,绷紧的麻丝立时切掉了小半个指甲!
血瞬间沿着甲缝涌出。
周彧本就极白,一线艳红附着其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嘎吱——”
门被推开。
季承宁只当是有将官去而复返,并不在意,一把握住了周彧的手腕,要拉他出去擦血上药。
严丝合缝,青年将军身上的温度烫得周彧呼吸发沉。
周彧受伤的小指抽动了下。
季承宁立时道:“很疼?”
说着,拉周彧出去。
他盯着季承宁着急的脸,微微弯起唇,轻声道:“一点都不疼。”
季承宁却是满心懊悔,他早知周彧从未碰过甲胄,就不该答应。
甫一绕过屏风,季承宁的脚步蓦然顿住。
却见方才进来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尚在鸾阳的崔杳。
他正站在门口,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朝他笑呢——
作者有话说:回家,本章红包掉落。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眉眼灼灼艳绝,好看得几乎……
四目相对。
周彧的手轻飘飘地搭在季承宁肩膀,不动声色地,收紧,他偏头看季承宁,柔声问:“小宁,这是谁?”
崔杳亦笑看季承宁,“早知道将军这有外客,我便不过来叨扰了。”
眼眸一垂,无意似地瞥过季承宁与周彧相握的手。
外客?
周彧眯起眼。
季承宁视线疑惑地在二人间游弋一圈,殿下和阿杳不是第一次见吗,怎么氛围如此古怪?
“殿下,”他道:“这位便是您方才问的崔杳崔郎君。”复对崔杳说:“崔郎君,这是太子殿下。”
一番话说得二人都不满意。
周彧想的是小宁当着他面都叫崔杳催郎君,私底下称呼起来不知如何亲密,相较之下,他竟只能落得个冷冰冰的殿下了!
崔杳却心说,崔郎君,这算什么叫法?
虽心绪不通,却不约而同地心道对方碍事又碍眼。
季承宁就算是个傻子都能咂摸出不对劲,偏生不知道缘故,想化解都无法,遂立刻又道:“今晚酉时二刻,莫忘了到将军府。”
庆功宴就定在今日,前几日他去信问崔杳能否回来,崔杳还不无遗憾地道鸾阳事务繁杂,恐怕难以抽身,而今他能赶回来,季承宁无疑开怀。
崔杳垂首,“是。”
周彧轻柔地接口,“孤与小宁还有话要说,你若无事,且下去吧。”
崔杳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只朝向季承宁问,“属下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将军那了,请容属下取回。”
周彧俊秀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抹不快。
季承宁疑惑,“你自去取便是了。”
崔杳何时与他这般客气了?
话说得随意,却更有不可言说的亲密在其中。
崔杳微微弯眼,声音轻,却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楚,“只是东西落在将军卧房,若无将军应允,属下不敢擅入。”
长袖下,太子殿下苍白清瘦的手指倏地攥紧。
神色却无改,依旧是淡漠得体的微笑。
季承宁想不出崔杳到底有什么玩意能落在他那,但在周彧面前不好细问,遂道:“好。”
崔杳垂首,恭恭敬敬道:“多谢将军,属下告退了。”
明明是副低眉顺眼的谦卑模样,周彧却怎么看都觉得万般挑衅。
无论是低垂含笑的眉眼,还是微微上扬的唇角,都,令他作呕!
“嘎吱。”
门被轻轻关上。
崔杳面上的笑意顿时散了个干净。
太子不呆在宫中,好端端地来兖郡作甚?世子近来本就心绪不宁,若被他蛊惑了去……崔杳断然截住这个想法,大步离去。
此刻,书房内。
光影迅速在周彧脸上流转,旋即,归于一片苍白晦暗。
崔杳算什么东西,也配进入小宁的卧房?心绪愈发激荡翻涌,思绪运转得飞快,厌恶,又理所应当地想到,崔杳为何能将东西落在小宁的卧房,二人在卧房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周彧强压着心头想将崔杳碎尸万段的暴虐。
他的小宁才不会做出那般出格之事,就算真有,也是崔杳这个巧言令色的……
季承宁取出药匣。
“咔。”
轻微的响声让周彧回神。
他猛地抬眼,正与季承宁四目相对。
后者托起周彧受伤的手,先以干净细麻帕拭净指缝血迹,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伤处。
周彧心神稍定。
玉绵棒蘸了点药液,温柔地涂上。
伤口瞬间又凉又麻,如蚁噬咬皮肉,偏生季承宁攥着他的手掌那么烫,周彧指尖一颤,不由得轻嘶了声。
季承宁抬眸,语气歉然,“我弄疼殿下了?”
周彧摇摇头,“小宁,你心太软了。”
“嗯?”季承宁不解。
周彧另一只手无意似地落在季承宁膝,也不用力,“宽容待下是好事,不过,人皆得寸进尺,为将者宽容太过,倒令属下放肆,不恭不敬。”手指轻敲,“我说得可是吗,小宁。”
季承宁涂药的手顿了下。
周彧心顿时发紧。
“怎么?”故作无事道。
季承宁低着头,一面给周彧裹伤,一面笑道:“若是旁人大抵如此,但崔杳行事最有分寸,殿下无需忧虑。”
周彧欲言又止。
季承宁欠欠地往周彧那边凑近,“还是说,殿下觉得末将既无御下之术,也不知人善用,会任人摆布?”
周彧急急道:“孤绝无此意。”
毛茸茸的发顶都要贴上他的下颌,他呼吸一滞。
强忍着,伸手去触碰的欲望。
季承宁下颌微扬,是副极得意张扬的模样,“既然如此,殿下尽可把心放到肚子里。”
他往前凑,一点发丝蹭过肌肤。
周彧一动不动,连胸口的起伏都几乎看不见了。
“我知道殿下忧心我,”他自下往上看,一双桃花眼中蓄满了笑,真心实意道:“多谢殿下。”
周彧抬手。
青年将军白皙纤长的后颈近在咫尺。
衣料擦磨作响。
“唰啦——”
就在这一刻,季承宁抽身,又坐回了原位。
于是一只手停在半空,不知是要摸他,还是要推开他。
手垂落。
眼眸也垂下,周彧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不喑哑,“知道就好。”他回道。
浑然不知,自己究竟答了什么。
……
此日,入夜。
虽说是庆功宴,但并无个宴席的样子,因人数不少,便干脆在校场上设席,夜风吹拂,火焰跳动,照得人脸色暖意融融。
炙烤的鹿肉香气和醇厚的酒香混杂在一处,人影交错,声音鼎沸,触目所见皆是笑颜,敬酒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因季承宁和周彧在,众将官不敢太放纵,歌女舞姬一概都无,但已极热闹。
觥筹交错,不知是谁先举杯,扬声道:“属下贺将军功成!”
旋即众将捧杯,皆扬声道:“贺将军功成——”
齐声一语,混杂着军乐威严,真叫人热血沸腾。
季承宁本偏头与周彧说话,闻言立刻起身。
他自取酒杯斟满,笑道:“我有何功,此役得胜全仰赖全军上下一心,将士们用命,”跳动的火焰撒入季承宁的眼眸,愈显神采飞扬,恣意无匹,“这一杯,我敬诸位!”
话毕,满饮此杯。
“好!”
诸将士皆大笑,许是碳炉内的火太旺,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周身滚烫,此时此刻,竟不约而同地想到,若是能长久跟着将军该有多好。
季承宁喝完,将空杯玩笑似地给众将一看,方坐下。
余光一瞥周彧,却见太子殿下正目不错珠地看着他,竟是有些痴了。
季承宁一怔,旋即笑了起来。
他拿起周彧案上的酒壶,为周彧斟了半盏,双手奉上。
周彧暗恼方才失态,眼前忽地出现一杯酒,很有几分愕然——季承宁素来不愿让他饮酒,笑着接了,“作甚,敬孤吗?”
季承宁给自己倒了满杯,“是,多谢朝廷支持,若无朝廷,臣无法立尺寸之功,”这话季承宁说得真心实意,他领兵在外,可军饷还要户部出,少不得人周旋,“这杯,臣敬殿下,愿殿下长乐,福寿康宁。”
周琰坐得不远不近,他不想来,却又不得不来,听闻二人说话,只觉喉中的酒不上不下,堵得他恨不得拂袖而去。
他强压下眼中的怨毒。
就太子这个身体,且看季承宁还能倚靠着太子得意几日!
周彧心头一震。
他深深地望着季承宁,“为小宁这句话,孤也要活千秋万岁才好。”
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可,入口的酒几乎没有酒味,反而更像是,周彧细品了下,加了蜜熬煮的川贝梨汁。
心口热热地发胀,看向季承宁,小侯爷已将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唇角上扬,着了层亮晶晶的水色。
周彧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他以手帕掩唇,低声道:“小宁,以孤看,你我在这,众将士反而拘……”
话未说完,却被下面一阵喧闹打断。
周彧收口。
“崔大人,我敬您!”陈缄喝得都站不稳了,还拿着酒壶往崔杳面前凑,“若是没有您,城中疫病绝不会如此轻易地被解决,我敬您,敬您。”
崔杳:“……”
他不喜欢这等热闹的场合。
但,这是世子的庆功宴,他不愿意扫兴。
遂自斟了一杯,与陈缄相对喝下。
滚烫炽热的酒液滚入喉咙,幸而他虽不喝酒,但酒量尚可,满满一杯酒下肚,面色没有丁点变红,反而更白了些。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出来,崔杳按了按眉心,却听噗嗤一声笑。
他不看都知道出声的人是谁,但还是循声望去。
绚烂的火光中,那人意气风发,远胜烈焰。
与季承宁好像揉碎了漫天星辰般璀璨的眼眸对视,前者弯眼,“崔大人好酒量。”
“属下不如将军。”崔杳轻声细语道。
他自然地上前,“不知道属下是否有幸,敬将军一杯酒?”
周彧面无表情地扫了崔杳一眼。
惺惺作态!
季承宁笑着逗他,“本将军若说没有,阿杳莫不是要躲进卧房里哭?”
崔杳斟酒,亦笑,“若如此,将军自可宴饮,不必管属下,属下无妨,”剔透若琉璃的眼眸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无非是要哭瞎眼睛罢了。”
“咔嚓。”
周彧将酒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案上。
季承宁有些疑惑地看向周彧。
崔杳似笑非笑。
他自斟了一杯酒,季承宁回头,见状正要给自己倒一杯,崔杳却上前,略伏下身,按住了季承宁的手。
肌肤撞入掌中,烫得崔杳眸光都有些晦暗。
他谦恭至极地,将自己的酒杯送到季承宁唇边,“将军,”眸光灼灼,“请。”
季承宁犹豫了半秒,也不矫情,咬住杯沿,就着这个姿势喝尽了杯中酒液。
一点晶莹顺着他唇角淌下,又被猩红的舌尖一舔,卷入口中。
崔杳呼吸微滞。
他能感受得到太子殿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脸上,可是,他弯唇,那又如何?
周彧自己怀着那么龌龊的心思,却又没有胆量同世子表明心迹,又怎能怪旁人得了世子喜欢?
二人的动作被崔杳挡着,本还算隐蔽。
奈何李璧一抬头,可巧撞见季承宁放下酒杯,而崔杳站在他面前,不是敬酒,又是什么?
好个崔杳,竟然捷足先登!
李璧喝了两壶,舌头都大了,但见状赶忙上前,“将军,可不能厚此,厚此薄彼。”
崔杳和周彧闻言表情都有些晦暗,季承宁却是浑不在意,举杯就喝了个干净。
众人本就跃跃欲试,都盯着李璧给季承宁敬酒,见小侯爷毫不犹豫地喝了,立时上前,“将军,将军属下敬您!”
“将军,属下一直甚为仰慕您!”
“还有属下,属下也……”
一时间竟比方才还热闹几分,诸人皆抢着给小侯爷敬酒,偏季承宁也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来者不拒,身边顿时乌央乌央地围了一圈人。
皆是身量高挑的将官,簇拥着季承宁,或诚惶诚恐,或毕恭毕敬,或满目仰慕,将酒杯奉到季承宁面前。
酒杯被送到唇边,他仰头就饮。
眼眸被酒意逼出了点点水色,眼睛却愈发黑亮,眉眼灼灼艳绝,好看得几乎慑人心魄。
那端酒杯的手本极稳,不知怎地却颤了下,酒液飞溅,濡湿了季承宁的下颌。
“将军,属下……”
诚惶诚恐。
想看,对于将军的敬畏占据了上风,又不敢正大光明地看。
季承宁扬扬手,潋滟的眼眸含笑,“小事而已。”
举杯,满饮。
“将军海量!”不知是谁赞道。
待酒宴毕,饶是季承宁酒量绝佳,都喝得头昏脑涨,正要起身,左臂上却自然地搭上一只手。
周彧冷冷淡淡的声音从旁侧传来,但他喝得太多,并没有听清。
可崔杳听清了。
他说:“小宁不喜欢旁人碰他。”
“是吗?”崔杳好像很疑惑地反问,“我倒不觉得,想来是殿下身体清弱,世子不忍劳烦殿下,才让殿下有了如此错觉。”
手搭上白日周彧搭的位置,崔杳低柔的声音在季承宁耳畔响起,“这样的事,还是属下来吧。”
什么?
季承宁呆呆地想。
他顺着这只苍白修长的手看去,一路看到人脸。
双眸弯起,天然含情脉脉的眼中此刻更是潋滟生光,未语,先笑。
不知是谁,心跳蓦地乱了几分。
砰,砰砰砰——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前两天把房间重新弄了下,刷墙买家具之类的,耽误了。
啾咪,晚安。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都不是你。”
季承宁神智不算清明,眼前也模模糊糊的,见着一排手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瞅准了伸手要去捉——却扑了空。
旋即,这只手轻轻落到他脸上。
触手发烫。
青年将军气血充裕,体温本就比寻常人高,经酒气氤氲,愈发热了,烛芯火似地燎动指尖,要离开,又舍不得暖意,反而贴得更紧。
“你们两个,”季承宁口齿模糊,二人只好垂首去听,“在做什么?”
崔杳声音温温柔柔地划过耳畔,“属下想着送将军回去,奈何殿下,”指尖刮过肌肤,“不允。”
周彧强忍着冷笑的欲望。
若是旁人,季承宁早就一句你送我回去干他何事奉上了,可他还存三分清明,牵住崔杳的手腕,后者心头刚一荡,就被小侯爷移开了去。
季承宁眨着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仰头傻呵呵地朝周彧笑,“殿下,你不要阿杳送我回去,难道,要您亲自送我吗?”
周彧垂首,目不错珠地凝着季承宁的眼睛。
他眼尾被酒气晕出了一点水红,沿着眼睛线条弯弯,当真像是狐狸尾巴,此刻,正在一摇一晃,引逗着人去抓。
“你若是想我送……”
“不想。”
季承宁答得毫不犹疑。
周彧表情有一瞬空白。
崔杳眸中有得色一闪而过,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季承宁已偏了头,他几乎看不清人在哪,便半对虚空道:“你也不许跟着。”
一时间,周彧看着崔杳欲言又止的表情,竟然觉得舒服了不少。
可,还是不舒服。
若是没有崔杳。
若是没有崔杳,他的小宁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他若有读心术便会知晓崔杳同样在心底说他碍事,碍眼,若非他在,何必让世子进退两难?
苍白消瘦的长指忍不住攥紧衣袖,周彧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端倪,轻声细语,“那小宁,打算如何呢?”
季承宁一手按着桌案,利落地站起身。
“咣当!”
但只利落了一半,身形趔趄,他就又重重地坐了回去,砸得桌面一阵叮当乱响。
二人同时伸出手。
季承宁却好像哪只都看不见似的,倚着凭靠笑,锋利艳绝的眼半垂,面上唯有唇间一点水红,除此之外,黑白二色交织,如一副浓墨重彩的画。
他眸光摇曳,脑子说不上是清醒还是不清醒,但总归还记着今日有值守不得饮酒作乐的人。
他先前亲自勾选的名单。
遂按照记忆,一连点了好几个人名,除了太子殿下的护卫外,还另指派了四人送太子殿下回去,弄得周彧既动容又憋闷。
安排好太子,季承宁看向崔杳,下颌微扬。
笑话,现下整个兖郡都是他说的算,勉强算半个地主,哪有主人劳动客人送的道理!
季承宁把这套逻辑在混浆浆的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觉完美无缺天衣无缝,正要如法炮制,将表妹送回去,不料崔杳断然道:“不必。”
季承宁茫然,还试图商量,“夜深了,你又喝了好几酒,不让人陪着,你一个……”火光下,崔杳的面容如冰似玉,冷意刺得人胆战心惊,他顿了顿,生生把话头转回来,“一个大男人独自回去,我不放心。”
听得护卫们面面相觑,忍不住笑,心道小侯爷果然是喝多了。
崔杳却道:“属下无事,不但无事,”目光紧紧地锁在季承宁身上,“还能额外送人回去。”
季承宁笑。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看得旁人心惊,偏还不要人扶着。
修长身姿站得不甚稳,头还疼着,便以指尖揉按额侧,一双眼却抬起,含笑似地看向崔杳。
他未着官服,宽衣博带,发冠微斜,青丝软绵绵地散在肩头,如玉山将颓。
崔杳一怔。
下一刻,小侯爷已大步离去。
护卫忙跟上。
崔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神色不明。
又半个时辰,入夜。
四下俱静。
季承宁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脱了靴子和外袍,歪斜着躺在床边,一只手还垂在下面,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一晃。
一阵轻微响动。
季承宁眼皮微颤了下。
下一秒,幽冷的香气瞬间扑面,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
“世子。”毫无波澜,如同玄铁般冰冷的声音响起。
季承宁似在梦中,一动不动。
那声音冷笑了声,一撩衣袍,再自然不过地坐下,而后一双手托住季承宁的后颈,将人挪到自己膝头。
掌中的脖颈细且长,很易折的样子,线条却生得异常锋利,每一根骨都分明。
来人长指沿着他的下颌往下滑。
慢条斯理,分外轻柔,又,哪一处都不放过,指尖一点点地刮擦,留下明显的红痕。
“世子。”
声音更近了。
吐气吹拂进耳廓,痒得得要命。
季承宁没忍住,猛地缩了下脖子,噗嗤一笑。
“昧昧。”
轻而易举地点破来人的身份。
他要躲,钟昧却不由得他,一双手紧紧压在季承宁的双肩,将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中。
长袖如云,光滑冰冷的绸缎迤逦地堆再季承宁身上。
好像,他酒还未完全醒,朦胧间看见自己身上披了层层叠叠的白,他心说,好像蛛丝。
轻柔地,严丝合缝地将他收拢,包裹。
季承宁半阖眼,脸贴着凉凉的衣袖,“你今日在哪?”
钟昧不答,只拿一只手为他揉按眉心,冷冰冰的声音里却能听出几分抱怨,“喝那么多酒,活该头疼。”
小侯爷来者不拒,无论谁奉了酒,他皆给面子地一饮而尽,偏还爱笑看人,斜乜一眼,弄得人拿不稳酒盏,连下颌都被酒液濡湿。
他满心不满,恨旁人没分寸,又恨自己身份到底不名正言顺,连为世子挡酒都不行,可,周彧还在,太子身份何其煊赫,他难道不会出一言阻止?
没用的东西。
钟昧面无表情地想。
越想越气闷,可手上的力道一点都没变。
季承宁软绵绵地贴着他,喉头滚动,舒服得闷哼了声。
钟昧力道不轻不重,冰凉的指尖刮过眉心,很好地缓解了肿胀,“庆功宴,大家都开怀,”季承宁被按得声音都软了,“我岂好扫兴,唔,再用力些。”
钟昧微微抬手。
季承宁便仰头往上贴。
钟昧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面无表情,端得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可手按了两下,又不着痕迹地往上移动。
季承宁下意识跟着往上。
讨摸的猫似的,还没骨头,只爱往给予他舒适的人身上贴。
他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待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钟昧膝头到被他牢牢圈在怀里。
季承宁抬头。
钟昧满面无辜,“怎么了?”
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偏头一笑,手指勾住钟昧散落的长发,笑眯眯道:“昧昧,你见过石榴吗?”
钟昧仔细揣摩了一番,想不出缘故,就老老实实地回:“见过。”
季承宁张口,一下咬住正把玩着的头发,舌尖勾着发丝,黏连纠缠。
钟昧伸手,捏住了他的两腮。
季承宁笑得愈发厉害,“昧昧,你的心思,比那一整个石榴的籽还多呢。”
话音未落,便被钟昧紧紧地捏了脸。
呼吸微乱,这只手变本加厉,还拿指腹用力地蹂躏了两下。
季承宁笑得在他怀里乱晃。
后者闷哼一声,将他按住了。
笑声未停,冷不防听钟昧道:“今夜,为何无论是太子,还是你那个好表妹,”他声音四平八稳,只不过字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都不答应送你回来?”
季承宁笑容一顿,目光幽深地盯着钟昧。
还是一张狰狞的鬼面,红、黑、白,眼尾勾得细长艳丽,整张脸上没什么亮色,除了,被细笔勾出来的猩红的舌,三色交织,看得人头晕眼花,看久了,只觉得从心底升起一抹寒。
果然,果然是军中的人。季承宁心说。
手指往上挪,摸到面具边缘。
正要掀起。
试探似的,先以指尖轻轻敲动,见钟昧没有阻拦,便,得寸进尺。
季承宁心跳渐快,屏息凝神,下一刻,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他闷笑了声,也不恼,却道:“因为,”手指顺势下滑,捏抬起钟昧的下颌,话音含着几能将人溺毙的缠绵笑意,“都不是你。”
钟昧一怔。
下意识望向季承宁,却发现,小侯爷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了,轻佻的笑意褪去,唯剩一弯澄澈的情意。
竟是,真心。
砰!
钟昧猛地别过头。
心头剧烈震颤,颤得他心烦意乱,恨不得将整个心都挖出来。
可才转脸几秒,又转过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季承宁脸上。
“怎么这样看我?”小侯爷笑。
又想,他伸手,贴住季承宁的心口,那处是温热的,有力跳动着的,又想,将季承宁的心挖出来,看看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两颗血淋淋的心挨在一块,也算,缠绵刻骨,至死不渝了。
钟昧一手挨上季承宁的眼,一手照旧给他揉按额角。
“睡吧。”他说,声音异常的沙哑,好像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我守着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钟昧怀里实在很舒服。
他方才满身燥热得辗转反侧,若非钟昧来,不知还要折腾多久。
就搂住钟昧的腰,再自然不过地将脸贴上去,“嗯。”
无论多少次。
无论多少次,他还是受不住季承宁这样腻着他,明明再亲密不过的事情都做过了,可,还是会因为季承宁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触碰而心旌摇曳,神魂颠倒。
再无话,一夜安枕。
……
醒来后,季承宁已习惯钟昧神出鬼没,将自己料理一番,照旧处理公文。
他行事愈发雷厉风行,大有利刀割肉之势,搅得还没来得及放心的两地世族、勋贵,又是一阵心惊胆跳。
这季承宁是疯了不成?
书房内,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朝廷已经在催他返京了,他的时间不多,若是不将此地顽疾根除,来日朝廷再派新的官员来,结果还是一样的——再度勾结地方豪强、再度欺压百姓、再度激起民变、再度派官军镇压!
想起萧定关的话,季承宁蓦地攥紧了掌中毛笔。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埋首于文书公务之中。
不是没有人帮助他处理公务,只是战后重建,事情太多,干吏又太少,朝廷那边巴不得他赶紧回京,就算派了官吏来,能不能用先放在一边,恐怕也得是数月之后了。
小侯爷如是想,行事就更加迅捷狠厉。
但,除了当地豪族难以接受外,他身边的人看得也觉得心惊——又不是铁打的人,哪能这样熬!
太子殿下劝过,季承宁眨巴眨巴桃花眼,可怜兮兮地问:“殿下,您也不忍得臣回京后,还日思夜想鸾阳和兖郡未做完的事,不得安枕,夜不能寐吧。”
周彧欲言又止,季承宁趁热打铁,“好殿下,您不忍心如此待臣,是不是?”
周彧浑身发麻,下意识点头。
小侯爷满意一笑,送客。
周彧被他说得都快找不到门在哪了,脚步虚扶地出去。
走了几十步,犹觉魂不在身,而后猛地想到,自己是劝季承宁歇息的,反被他一句承诺没有地送了出来。
太子殿下,败走。
周彧想了又想,几经思虑,如同吃了十几斤黄连似的,把自己挪到崔杳书房门口。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隔门冷声问:“你就这样看着?”
崔杳拿笔的手一顿,“四殿下知道世子是什么性子,”不同与旁人称周彧为太子,他这个称呼显得非常古怪,“四殿下的话,世子都不听,臣一个外人,人微言轻,怎么劝得动。”
周彧被气得发笑,声音愈发冷了,“孤知道你在小宁心中不重要,说不上什么话,不过,你去劝劝,也算全了臣属之礼,否则,小宁岂非白看重你了?”
崔杳哪里是不想劝,分明是不想听他的话罢了!
语毕,转身就走。
腰间组佩叮当作响,其中有一枚是当年季承宁送他十五岁生辰的礼物,乃是只威风凛凛的玉麒麟。
他忍不住摸上玉佩,攥紧。
崔杳不是提起侯府众人都极不屑吗,怎么也会,对他的小宁动意?
虚情假意,满口假话的贱人!
“滴答。”
一滴浓墨坠在纸上。
崔杳扯起纸张,信手扔到一旁。
他起身,径直往季承宁书房去。
刚一开门,季承宁连头都没抬,“我知道此事对我身体无益但是事情紧急我不得不如此你们的担忧我都心领了多谢多谢。”
一席话说得行云流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崔杳没说话,迈入书房,直接坐到了季承宁旁边,拎起一册文书便看。
“这是军务,你……”
瞥了一眼,却见崔杳拿起笔,流畅地写下批示,紧绷的肩膀都放松了不少,看向崔杳时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阿杳好生厉害,早知道,便该让你到我身边做个知事。”
可崔杳管后勤亦是井井有条,事无巨细。
季承宁越看越觉可惜,此人当于朝堂之上大展才华,而非受困于自己身边。
“在看什么?”崔杳问。
季承宁目光灼灼,凝神看人时,叫人想刻意忽视都不行。
季承宁移开视线。
总不能告诉崔杳,表妹,为兄的想给你捐个官。
二人一道处理公务,书房内静谧无声,只有毛笔扫过纸面的沙沙响。
天色擦黑,季承宁想让崔杳回去,后者却不理,执意要陪着。
小侯爷方比平日早回去一个时辰。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
“你让我住你房里?”季承宁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
桀桀桀,今天出去跑了五公里,差点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