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作为朝廷军队,当言而有……
入夜后。
城门虽已开放,但仍有宵禁,军士换防巡逻每两个时辰一次,尤其是军营外,更是重兵把守。
一个消瘦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军营。
不算明亮的烛火下,每一个军士腰间的刀刀光都锋利若雪,晃得他眼前发白。
他紧张得不住吞咽口水,可——可林押官许诺的一袋白米近在眼前,他已摸到了军营外面,现在放弃,叫他怎么甘心?
若非他足够瘦小能钻过连通城墙内外的那个狗洞子,这样好的差事哪里轮得到他!
他咬了咬牙,伏地,小心翼翼地向前爬。
他身量瘦小,又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贴在暗处几乎看不见有人存在。
他正屏息凝神地前进,忽地听到守夜的军士中发出一声爆笑,他被吓得巨颤,立刻趴在地上,心口震得山响。
“兖郡的小姑娘可够大胆的,竟敢往拒马上挂花,还刻将军的名字!”
一军士闻言笑得更厉害,“哪里是小姑娘,我瞧见了是个极清秀的少年!”
“哈哈哈,男子?你快说,将军怎么料理此事了?”
“这点小事还用将军料理?崔先生见着了,说这花动摇人心,不知给扔哪去了。”
话音未落,几人又哄然发笑。
“哎,你们发现了没,崔先生日日跟着将军,说句不恭不敬的话,崔先生都恨不得把将军挂在腰带上了,我表哥表嫂新婚燕尔都没这般腻歪。”
“噗嗤!”一人忍笑,“你这话别叫将军听了去。”
老天爷菩萨玉皇大帝,保佑我平安无事,我这辈子,下辈子都吃斋茹素,保佑我,保佑我。
来人在心中拼命念叨,趁着几人玩笑,蛇一般地蜿蜒前行。
似是衣料擦磨发出的声响,方才还说笑的青年浓密一皱,厉声喝问:“谁?!”
“集结,有人窥伺军营!”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一道凌厉的风扑面,下一刻,下颌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令他面容扭曲,旋即就几只手被重重压在地上。
“砰!”
他前额重重撞在地上,大脑一时空白,哑着嗓子道:“你们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众人闻言,心道果然是个细作!
立刻手脚麻利地将他捆了起来。
但众军士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下一刻,他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灯影在眼前闪烁。
瘦弱的细作鼻翼微动,一股浓烈的饭香扑鼻而来,他一愣,猛地翻身而起。
不远处的小案上竟摆着一海碗的米饭,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可置信地望过去,只见旁边的坛子里装着还半只鸡、盘子子里则是清蒸的鱼肉。
嫩生生的葱花撒在鱼上,浸了鲜美的汤,望之令人食指大动。
他见到这样的饭食,先是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后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是,断头饭!
他来之前就知道此次九死一生,但为一袋米还是来了,那一袋米省吃俭用够家里两个小崽子吃半年了,半年后,说不定仗就打完了。
但,如果他死了,两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活,别说林押官会不会给他俩米,就算给了,他俩说不定连米都保不住。
更别说命。
但细作想不了太多,端起饭碗,拿筷子拼命地往嘴里划拉饭。
连嚼都来不及嚼就往下咽,一面往嘴里划拉饭,一面想家里两个喂不饱的小崽子。
他动作顿了顿。
细作心说兖郡的大牢还真富裕,饭里还放盐。
他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就眼泪哒吧哒吧地落下。
“唰——”
细作猛地抬头。
监牢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个人,身量很高,皮肤比他见过所有的男人都白,眼睛带着点很轻薄的桃花样,他拿筷子的手一颤,怀疑自己见了阴差。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这管事的官?”
二人同时开口发问。
前来的官员这才注意到,他,不对,她,其实是个女性,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只是不知为了方便,还是有虱子,她头发剪得几贴头皮,人异常消瘦,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几乎看不出是个女子。
“是。”是那官员先点头。
对方态度尚算有礼,她只好道:“钱五。”
这就算她的名字了。
语毕,钱五又一把捧起饭碗,另一只手扯了个鸡腿,飞快地送入口中。
她吃得太快太急,被一块鸡肉呛了嗓子,咳得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那官员给她倒了杯茶,轻轻搁到她手边,“慢点吃。”
钱五冷笑,“慢点吃?慢点吃不是耽误了大人你杀我?”
官员好似很惊异,“谁说我要杀你?”
“你不杀我?”
长得人模狗样的官员摇摇头,“不杀。”
钱五戒备地看着对方,“那你想做什么?”
她之前那句话就把身份暴露无遗了,这官员不杀她,留她作甚?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肮脏,又瘦骨嶙峋的手,这样的身体,连做个护院都不够格!
官员语气很温和,“我会放你回去,但,你要帮我送一封信。”
“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信扔了?”钱五张口就道。
此言既出,她悔得差点扇自己两耳光。
官员弯眼,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钱五没听过这么文绉绉的话,但依稀猜得出这是对方信任她的意思。
傻子。
她心道。
就这还是个当官的呢!
眼珠子狡黠地一转,钱五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脯,“我办事你放心,只要大人肯放了我,我一定给大人送到。”
钱五拿起筷子,“大人还有啥吩咐?”
大官点头,弯着桃花眼问,“可还要再加两个菜吗?”
钱五惊喜地点头。
这人模狗样的大官在她眼中立刻变成了人模人样,乐善好施的青天大老爷,“要!”
一个时辰后。
钱五站在城外的土地上,犹觉魂不在身。
她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呼——”
钱五猛地转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那官员差人给她的马匹不耐烦地踏着地,夜风呼啸作响,吹得枝叶婆娑,如同鬼哭。
她吃力地登上马,撞了鬼一般扭头就跑。
这是她第一次骑马,双腿被马鞍撞得生疼,可她不敢停下来,凌厉的风割过她的双耳,叫她忍不住怀疑有人把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那官员给她的信还好端端地塞在衣襟的夹层里,汗水渗透信封,钱五犹豫了下,没动。
不知策马狂奔了多久,天色已明,巍峨的大城出现在眼前。
“来者何人?!”
有小兵拉弓对准了她,扬声道。
钱五忙掏出信,“我是钱五,林押官派出去的,快,快放我进城!”
小兵听到她说林押官,与旁边的兵士耳语一阵,不多时,沉重的城门开了道狭窄的缝,“下马!”上面有人喝道。
钱五赶忙牵着马进去。
沉重的齿轮咬合,门又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截断了最后一线光。
“咔!”
一把冷冰冰的刀刃猛地架在她脖子上。
钱五身体一僵,“我是林押……”
她没说完,因为眼前拿刀的男人正是林押官。
高大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说:“事情办妥了?”
钱五嗫嚅道:“没有,但我这有……”
话未说完就被断然截断,“你有什么?你被捉住了?这匹马哪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也配用这么好的马?
林押官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义正词严道:“你深陷敌城一夜不归,本官怎么知道你没有泄露什么机密,来人,拖出去斩了!”林押官冷笑道:“别为你个叛徒脏了本官的刀。”
钱五惊怒交加:“你个狗日的混蛋,你就是不想给我一袋米,我呸,龟儿子,老娘眼睛里糊了屎才相信你!”
林押官被骂得脸通红,恼羞成怒地喝令:“快,把这个贱人拖下去!”
忽有一道高高在上的声音插入其中,“怎么了?”
钱五猛地扭头。
她不认识那个人,但看林押官如同见了肉骨头的狗似的就知道是个大官,忙道:“大人,我这里有信,季什么宁给的信!”
那人转头看向林押官,林押官满面谄媚,此人是萧大人的亲随,就算给他一百个胆子他都不敢得罪,“李大人,这贱人害了疯病,胡言乱语,我这就将她打死,免得污了大人的耳朵。”
亲随呸了一口,“你算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事上还敢隐瞒!”
钱五恨恨地瞪了林押官一眼。
活该!
亲随瞥了眼钱五,“我带你去见大人,不过若你有一字虚言,你,还有你的亲朋好友,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钱五立刻道:“是!”
又半个时辰,思过斋。
钱五活了二十年,头一遭知道世间居然有如此奢华的地方,三人合抱粗细的木头柱要雕花,镶嵌在头顶的珠子又圆又亮,望着足足有碗口大小,地上铺着的东西她虽不认识,但她在往年做工的乡绅家的小姐身上见过,据说扯这么一尺布,足足要上千两雪花银,这小姐被父母爱若珍宝,也只一件这种料子的衣裳,穿起来,就跟月宫里的仙子似的。
至于其他泛着珠光宝气的陈设,她看不懂,可却猜得到这些玩意随便拿一件都足够她们家三口半世衣食无忧了。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就砸吧了一下嘴。
把她押送进来的亲随嫌她粗野,皱了皱眉,旋即面上又生出了几分得意,“没见过吧?”他与有荣焉地挺起胸膛,“这些东西连京城都不一定有第二件。”
“没见过。”钱五老老实实地回答,虚心求教,“萧大人如此富贵,那恭桶不得是赤金打的啊。”
亲随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不多时,即有个声音尖细的男人扬声道:“萧将军到——”
亲随一把扯住钱五,按着她脑袋跪下。
二人一道下跪。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停在了钱五眼前。
钱五触目所及的,是一双拿赤金线绣了如意团龙纹的靴子。
“起来吧。”萧将军萧定关温声道。
钱五忙从地上爬起来。
不是想象中的凶悍威严的大将军。
面前的萧定关一袭文士素袍,他身量颇高大,但面庞清癯,生得几乎称得上俊雅,他样貌看上去虽年轻,但两鬓华发早生,一双眼睛眸光温和。
那是一种长辈一般,好似在看自己喜爱、关切的孩子的目光。
“你是谁?”
“回大人,她叫钱五,受了林押官的恩惠自愿出去打探消息,不料却被季承宁的人捉住了,她自称身上有季承宁的信,属下等想着兹事体大,特请大人定夺。”
“哦?”
萧定关眸光一暗,微微笑道:“信在哪?”
钱五从衣襟夹层中掏出信。
她藏得太严实,汗水洇湿了信件,一股热气腾腾的臭气扑面。
亲随下意识捂住鼻子,见自家主人面色无改,讪讪地放下手。
萧定关接过信。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练剑的人。
“撕拉。”
他拆开信,抖开信纸。
萧定关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封信到底是什么玩意——这是一封季承宁亲手写的劝降信,只道自己为百姓考量,向无动兵之心。
言辞竟很恳切,道明利害,说萧定关若倒戈来降,朝廷自会宽宏大量,放他一条生路,若是不降,则
粉身碎骨死无全尸只在旋踵之间。
一番威逼利诱完,再提笔,季承宁的语气就温情脉脉,道大人既承先太子名起兵,当知先太子仁德,爱民如子,望大人慎之又慎。
手指蓦地掐紧信纸一角。
季承宁这封信得入情入理,若他不投降,他就成了令百姓陷入战火的罪人了。
萧定关冷冷一笑。
听闻在季承宁治下赈灾粮源源不断地运往兖郡,其治下严格,与民秋毫不犯,又诛杀了几个贪官,这些消息早就风一般地吹到鸾阳,吹得城中人心浮动。
若这封信的内容再传扬出去……
季承宁,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不愧是——信被萧定关攥得极紧,她的儿子!
永宁侯……有子如此,你就算死无全尸,也该瞑目了。
亲随见他面色不对,立时喝令道:“来人,把这个私通贼子的贱妇拖下去!”
萧定关眸光冷厉地扫向他,亲随心里咯噔一下,双膝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萧定关转头,面对钱五时立刻换了副温和的笑面,他道:“我有一桩要事,不知钱姑娘愿不愿意做?”
钱五犹豫了下,“林押官答应给我的那袋米还……”
她语焉不详,萧定关立时道:“来人,立刻挑一千斤粳米送到钱姑娘家去。”
钱五马上道:“大人,民女愿意!”
这时候别说萧定关要她做件小事,就算要她做一千件,一万件,她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本官同样给你一封信,你将这封信完好无损地送到给你信的官员手中,如何?”
钱五不知道这些大官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是,信在哪,民女立刻就去送!”
萧定关微笑,“不急,不急。”
……
青天白日,钱五大摇大摆地走进军营。
得季承宁的命令,一路无人阻拦钱五,她反倒大吃一惊,心道那什么宁将军的治军也不怎么样,还不如他们当地大户的宅院防备森严。
“姑娘?”
又是那个长得很齐整的官员,钱五把信掏出来,“萧大人要我给你的。”
那官员微微一笑,“多谢。”
“你不用谢我,这可不是白白给你送的。”
“姑娘想要什么?”
钱五眼珠子一转,“我要,我要两只熏鸡!和昨日我吃的一模一样的那种。”
说着,立时去看那官员的脸色,怕他觉得多,手指犹犹豫豫地伸着,只等对方同她讨价还价,她就忍痛变成一只半。
不料那大官很和颜悦色地点头,“可以。”
“我现在就要。”
“来人,给钱姑娘拿两只熏鸡。”
钱五见他如此痛快,出于先前一顿“断头饭”、两只鸡的交情,笑容立刻真挚了不少,“大人,你真是个爽利人。”
大官拆开信,笑道:“谬赞。”
不多时,两只熏鸡就被送来,鸡皮表面油亮亮的,皮肉一股浓油赤酱的香,钱五看得口水连连,迫不及待地撤了个鸡爪子。
熏鸡火候正好,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皮肉从骨头上唆下来。
钱五吃得啧啧有声,满手满脸都是油,在吃了四个爪子后,满足地一抹嘴,“哎,那个小哥,”她笑着朝李璧招招手,“对,就是你,能不能给我拿几张油纸来。”
李璧犹豫地看了眼季承宁。
季承宁颔首。
他这才去寻了油纸,回来给钱五。
钱五接过,利索地把鸡拿油纸包好,封得严严实实,连一点香气都泄不出去。
“看什么?”钱五见李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把将两只鸡塞到怀中,“我留着吃不行?”
李璧摸了摸鼻子,“行,我也没说不行。”
对面,季承宁神色淡淡地放下信,“李璧,你陪着钱姑娘,等我回来。”
“是!”
见钱五警惕地盯着自己,李璧苦笑,“姑娘你别怕,在下不是坏人。”
他是个很俊美的青年,笑起来颇好看,钱五却不吃他这套。
谁知道眼前人会不会暴起杀了她夺她烧鸡?上一秒还文质彬彬轻声细语地说话,下一秒就能把刀扎进人喉咙里的禽兽她见得太多了!
……
此刻,书房。
萧定关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季将军有和谈之心,罪官不胜感激,然而像将这样的许诺,先前陈崇不知给过罪官多少,然无一次应诺,若将军真有意,可否乘轻骑于鸾阳城下一见,倘将军能如此,罪官必卷旗来降。
一封信在众人手中传递。
书房中一时沉默。
“诸位,”季承宁笑道:“为何皆闭口不言?”
此言既出,崔杳断然道:“绝对不可!”
阮泯诧异地看了崔杳一眼,此子貌谦恭持重,怎么今日却这般沉不住气?
季承宁神色未变,既无不悦,也无动容,“理由呢?”
崔杳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将军统御全军,决不可以身犯险。”
“崔先生所言即是,我等不知萧定关底细,将军此去太过凶险。”副将军宋成璧立刻接口,“若放暗箭,当,当如何是好?”
季承宁慢慢道:“军中之事无我,也会有阮将军,”阮泯被他说得头皮发麻,忙起身道不敢,又被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他坐回去,“三殿下处置,有沙场宿将、天潢贵胄坐镇,不至于军心大乱。”
这话说得简直不吉。
萧定关,当真是好手段。
他劝降,若萧定关拒绝,则令生灵涂炭百姓流离的罪业都会落到萧定关头上,可萧定关不置可否,又将难题抛了回来。
若他不去,则陷入了和萧定关先前一样的被动。
气氛愈发凝重。
季承宁想着,不经意间抬头,正与崔杳对视。
崔杳面无人色,唯一双眼眸红丝密闭,底下好似有鲜血翻涌,幽幽的红与白两厢对比,令他看起来像是个活鬼。
季承宁一下错开视线。
他沉声道:“作为朝廷军队,当言而有信,不可失信于百姓。”
萧定关在赌。
倘若萧定关不应,季承宁也会派细作到鸾阳散布消息,乱其军心,而现在,萧定关对他报以同样的手段。
阮泯颔首,他实话实说,“是将军主动劝降,今萧定关有意应和,如若不亲自去……”
他没说完,但言下之意众人明了。
如若不亲自去,怎么向城内摇摆不定,先前茫然跟从萧定关,现下不知如何是好的百姓证明朝廷真的会放过他们?
沉默半晌,崔杳转头看向季承宁,“若将军不弃,属下愿意假充将军之名,代将军去鸾阳劝降。”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可那诱惑太过甜美,令他不……
此言既出,在场诸人皆面露异色。
哪怕只是为了表真心,这位崔先生也未免过于不要命了。
阮泯更是表情古怪——他早听过这位小侯爷的声名,最是风流爱色,处处留情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
青年将军俊美无匹,其幕僚亦是世间罕有,面若静女的好姿容,单看行止,却是做手下的崔杳更强势些,他听闻崔杳为了换一个小小押粮官花得银两都可填海了,心道,总不会是季承宁拿自己笼络着崔杳吧。
不若缘何换得崔杳不计财力,连命都不在乎地为其效忠?
思及此,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不可。”
季承宁想都不想,直接拒绝。
崔杳猛地转头。
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甚至能感受到崔杳一缕碎发凌厉地刮过自己的脸。
淡得不能再淡的冷香拂面。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好看的眼睛因为凝神太过,而显露几分渗人的冷意,他沉声道:“为什么不行?”
“我在兖郡并非深入检出,有不少人都见过我的样貌,”季承宁直言:“阿,崔先生,若你替我去被叛军发现了,不仅朝廷会变成笑话,你更会性命不保。”
季承宁此言有理有据。
崔杳不答。
薄唇紧抿,犬齿不可自控地切入唇肉。
副将军道:“将军所言极是,但,还是太过冒险。”
季承宁思量半秒,“我会在内着软甲,外披常服,”他这话虽是对着副将军说,眼睛却一直看着崔杳,“诸位不必担心。”
语毕,季承宁唇角显出三分笑意,“更何况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本将军也很好奇,这位搅和得朝廷不得按南宁的萧定关究竟是什么人。”
崔杳抬眼。
他像是才回神。
随着他启唇,一缕腥甜的气味滑入喉咙。
他声音沉静,好像方才的失态根本不存在,道:“为防万一,还请将军答应,让骑兵相距不远保护,若事有变,则立刻护卫将军。”
“崔先生所言极是。”
“属下亦赞同崔先生所言。”阮泯亦附和。
季承宁颔首,“就依崔先生,至于跟随我的骑兵人数和名单,便劳两位将军费心,明日辰时交给我。”
阮泯和宋成璧拱手道:“是。”
众人见季承宁态度坚决,便知没有回转的余地,亦不再劝,便同季承宁确认诸多细节,譬如骑兵离将军多远,若发信号,当用何物等。
季承宁则笑,“诸位辛苦,且都回去休息吧。”
诸将官皆道不敢称辛苦。
话音未落,却听“唰”地一声响。
崔杳拂袖而去。
他方才和众人议正事时还喜怒不行于色,仔细淡静地核对人数、所用甲胄、武器,敲定细节。
然而……
众将官心情皆有些诧异,崔杳,就,就这么走了?
季承宁摸了摸鼻尖,“见笑,见笑。”
又挥毫,亲书密信一封,请人转交给钱五。
众始散去。
季承宁忍不住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想去找崔杳,又不知自己究竟在顾忌什么,欲行又止。
季承宁纠结片刻,最终任命地拾起桌案上的文书,强迫自己凝神看下去。
直至,漏夜。
四下俱寂,时时闻蝉鸣。
季承宁方才文书,目光有些朦胧地看了眼已经快要燃到底的蜡烛,遂起身,轻轻吹灭。
“哒哒哒。”
军靴踏在地上,响声回荡。
他本意是直接回卧房,可不知怎的,回神时,自己已经站在了表妹卧房门口。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季承宁犹豫了几秒,正要转身而去。
“唰——”
门被猛地拉开。
季承宁身体一僵。
如此迅速地开门,不像是听到了声响,却像是,早早在门前等待,等待季承宁的出现。
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想得出崔杳等他的模样,无声地立在门口,双眼紧紧地盯着,稍有声响便立刻开门查看。
偏执,又可怜。
崔杳没有点灯,但窗子大敞,不大的卧房内满室月光。
月色如霜,洒了崔杳满身。
高挑清瘦的躯体茕茕地立于寒光之下,面上无人色,连唇瓣都泛着洁白,很几乎像个鬼。
无一处不是洁净的苍白,唯眼底,荡漾着艳丽的红纹。
季承宁为这种非人的,动人心魄的诡异美丽倒吸一口冷气。
“阿杳?”
崔杳开口,“世子。”
他的声音很哑,几乎在季承宁耳边沙沙作响。
季承宁心头蓦地一震。
崔杳朝他走近。
扭曲的暗影洒落,一寸寸地爬上他的身体。
“哒。”
“哒。”
脚步声非常轻,却还是令季承宁耳尖发颤。
崔杳伸手。
不知为何,季承宁明明知道眼前的表妹温柔无害,可依旧因为他抬手的动作脖颈为之紧绷。
长指削刻苍白,掠过他的眼皮。
有如刀锋。
季承宁下意识垂了眼。
这只手越过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嘎吱。”
门被牢牢关上。
原来只是关门。
季承宁喉结滚了滚,他刚要松一口气。
可崔杳并没有动。
他保持着这个居高临下,又过于近,近得足以鼻息相融的距离,轻声细语地问:“世子,深夜前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柔软而冰冷的吐息拂过耳畔。
季承宁想要摸摸鼻子,但崔杳贴得太近,他只要抬手,很难不触碰到表妹的身体,于是只能放下手,干巴巴地解释道:“今日之事,我知道阿杳是在关心我,我,很感谢阿杳的好意。”
崔杳薄削的唇上扬。
他淡色的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
他垂下头。
那股幽淡却存在感极强的香气拂过季承宁鼻尖。
季承宁呼吸微滞。
明明是极冰冷的气味,被吸入鼻腔,却莫名地变得滚烫了起来。
“原来世子来是为了这个,”崔杳的声音愈发轻柔,“我是世子的下属,与世子休戚与共,关心世子是理所应当,世子不必为此道谢。”
温柔和煦,宛若春风沐面。
可季承宁却品味出了一丝难言的寒意。
蕴藏在温情脉脉之下。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他见过不知多少难缠的人,可偏偏面对崔杳这幅“善解人意”,万事皆不计较的模样难得体会到了不知如何是好。
明知崔杳口是心非,却无言可对。
他轻咳了声,“啊……好,那,表妹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季承宁偏身。
“唰啦——”
崔杳动了。
他手腕骤地一紧!
“砰!”
他被崔杳重重地按在门上,崔杳的心口死死抵着他的后背,单薄的木门框经不住两个身量高大的男子,“嘎吱——”
摇摇晃晃。
你做什么这句训斥还没来得及出口,崔杳已经俯身,咄咄逼人地质问:“世子,你为何这样不爱惜性命?”
热。
没有由来的热。
夜风非但没有带来清凉,漫卷黄沙,更带来种难言的焦灼。
季承宁被崔杳紧紧压着,喉头滚动,好像有些喘不上气。
他咬牙,“为将者本就该冲锋陷阵,临阵脱逃胆小怯懦者莫说做主帅,就算为兵士,也要杀之以正君心!”
季承宁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其实从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阿杳本是担忧他,他来可不是为了吵架!
此言既出。
身后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浓烈地扑到耳朵上。
他听见崔杳咬牙问道:“世子,对皇帝就那么忠心耿耿吗?”
季承宁霍地转脸。
崔杳不期他如此,险些与他鼻尖擦过鼻尖。
季承宁的声音很沉,“我为将军,固然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但在你心中,我只是为了一家一姓汲汲营营,如此而已吗?”
崔杳瞳仁猛地缩紧。
季承宁在失望。
可,季承宁为何会因为自己误解了他的心志而失望?
倘毫无期待,季承宁自然会对崔杳的质问一笑了之,所以……莫大的惶然与莫大的狂喜一道涌上心头,崔杳手指发颤。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是季承宁的挣扎令他回神。
他僵硬地垂首,看见自己竟不知何时将季承宁牢牢抱在怀中。
并且,手臂还是越收越紧。
他紧紧地扼着季承宁的腰,如同要绞断猎物颈骨的蟒蛇,“世子。”
他仓皇地开口,“我不是……我,”他声音发颤,却不知,“我又何尝不知你心中所想。”
季承宁倒不是喘不上气,但这种被表妹牢牢拥在怀中不可反抗的感觉太怪异,他哑声道:“你先放开我。”
崔杳好似听不清他的声音,头自然地埋入他颈窝。
“你不要恼我,我,只是不想你犯险,”苍白的唇瓣开阖,“承宁。”
季承宁挣扎的动作猛地顿住。
崔杳在发颤。
如置身不系之舟,向他,乞怜。
季承宁犹豫了几秒,要推拒的手缓缓落下,隔着衣袍,轻轻覆在崔杳的肩胛上,安抚地轻拍,“我话说重了,阿杳。”
发丝垂落,在崔杳眼前晃晃荡荡。
季承宁没有转脸。
所以他看不见,发颤地拥抱着他,好似忧惧堪怜至极的“表妹”究竟在用一种怎样的神情看他。
眼底血色翻涌。
心中与他声线如出一辙声音蛊惑着,“把他关起来。”
用,那些你打磨过上万次的枷锁,将他,严丝合缝地锁住。
他就不会再涉险,不会再为了旁人受伤,乃至,赴死。
倘若反抗得太厉害,便,换一个身份将季承宁“解救”出来,这样,他就会无比信任你、倚仗你、依赖你。
崔杳牙关紧咬。
可那诱惑太过甜美,令他不由得头晕目眩,心旌摇曳。
他伸出手。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
钱五回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信交给萧定关。
萧大人撕开信,烛影摇曳,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脸上,神情变化莫测,钱五看不懂,但她跪在地上,希冀地看着萧定关。
过了许久,萧定关才缓缓回神。
他好像才注意到地上还跪着几个人,立刻露出了个无比温和的笑,“起来罢,你坐得很好。”大手一扬,“张让,你送钱姑娘回去。”
张近侍深深躬身,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二人屏息凝神地离开思过斋,张让看了眼叫花子似的钱五,他就算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这个满身穷酸气的女子怎么就得了季承宁和萧大人的青眼,“哼,你别以为得贵人赏识就能一步登天了,萧大人日理万机,哪会记得你个小叫花子。”
钱五不解地看了眼张让。
她又没想嫁给萧定关,管萧定关记不记得她,不记得最好,这等九死一生的破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干一回了!
张让趾高气扬道:“怎么?我说不得你了?”
钱五挠挠头,“我……萧大人说要给我的米,送到我家了吗?”
张让鄙夷道:“早送过去了,萧大人还能赖你个贱……平民百姓的账不成?”
钱五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脸,“多谢,多谢萧大人,多谢张大人。”
张让嫌恶地扇了扇鼻子。
什么味儿?
他将人送出官署,自觉功德圆满,挥挥手,示意钱五可以走了。
女子转头就走,确认远了之后,竟然跑了起来,好像怀里揣着金银珠宝一般。
张让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那边钱五气喘吁吁地跑了数百步,步伐放稍稍放缓,又走了几里路,至一个破草房前才停下。
钱五推门而入。
房内的两个孩子猛地抬头,二人虽吓得缩在一处,却还是凶狠地瞪着来人,像是两只两只色厉内荏的小兽。
钱小九看清来人,眼睛一下就亮了,“大姐!”
钱五其实算不上大姐,从她的名字就能看出来,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不值钱,但——男子总归要比女子价贵,她爹可铆足了劲要个百年后摔盆的儿郎。
所以她有五个妹妹,第七个是弟弟,本想就此打住,但之后的老八老九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抛去天灾人祸病死饿死,末了,她家里只剩三口人。
“哎。”
钱五一面应答,一面环顾了一圈只剩下四面墙,一瘸腿桌子,一张破床的家,让她满意的是,往日只有耗子跑的床底下此刻满满地码了一堆粮食。
钱小七抬起头,正要说话,清瘦的鼻尖却颤了颤,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大姐,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钱五笑骂,“就你鼻子灵!”
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油纸包,潇洒地往弟妹怀中一掷,“诺,拿着吃!”
钱小七手忙脚乱地撕开纸包,惊叫一声,“鸡肉!”顾不上旁的,伸出黑乎乎的手,扯了一大快塞到嘴里。
钱小九犹豫了下,撕下鸡腿,送到钱小五嘴边,“姐,你吃。”
“我早吃过了。”鸡肉的油香萦绕在鼻尖,钱五咽了咽口水。
小九却不拿走,因为消瘦而凹进去的大眼睛眼睛还直直地望着她姐,倔强地重复,“你吃。”
钱五张嘴,咬下一小口肉皮。
“姐真的吃过了,席面上有鱼有肉,鱼头有这么大,”她兴奋地比划着,眼睛亮亮的,“连皇帝老子都没你姐吃得好,你吃吧,姐吃不下了。”
钱小七狼吞虎咽地咬着肉,蹭得满脸都是油,“大姐,你真有本事!我以后要向你一样,顿顿吃肉。”
钱五得意地扬起下巴,然后忽地想到什么,一巴掌拍上钱小七后脑勺,“没出息的东西,你得好好念书,将来也挣个大官做做,让你姐姐和小妹都跟着你沾光!”
“嗯,姐,等我做大官了,咱们一天吃五顿,不对,十顿鸡!”
钱小九急急道:“那我让姐吃二十顿!”
钱五大笑,“二十顿,你要把你姐撑……”
她笑声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目光死死地盯住那扇什么都挡不住的破门。
“谁?!”
……
“世子。”崔杳的手轻柔地搭在季承宁的肩头,“你口渴了吗?”
季承宁一愣,“什么?”
崔杳温柔地说:“说了这么久,想必世子已经口干舌燥了。我给世子倒杯茶吧。”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为什么,不喝了?”……
崔杳的声音温柔至极,和风细雨地,轻轻掠过季承宁耳畔。
可,喝茶?
季承宁思绪有一瞬停滞。
怎么好端端地就提到喝茶了?
他本想说不必。
奈何一抬头,正好对上对上崔杳澄澈若秋水的眼睛,光华婉转,内里还涌动点,祈求似的渴慕,简直,简直有些可怜。
于是所有拒绝的话涌到嘴边又咽下。
“渴。”他回答。
崔杳闻言弯唇,露出个极其好看的笑容,“我去给世子倒茶。”
话虽如此,却没有立刻起身。
压在季承宁肩头的手掌顺势下滑,一路不轻不重地摸下去,堪堪卡在手肘上。
似正要收手。
季承宁手指一曲,轻轻扯了下表妹的袖子。
崔杳猛地转头。
惨白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洁净得无丁点人色,像极了一尊雕琢得极其精美,逼真到了可怖地步的白玉神像,他脸上毫无表情,唯一双眼睛暗光涌动。
“世子,”崔杳声音微微哑,听起来像是机扩摩擦咬合的古怪声响,“有事?”
季承宁松开一根手指。
崔杳盯着他。
目光如有实质,灼得季承宁小指一蜷。
在崔杳一眼不眨的注视下,季承宁又松开了另一根,约是无意,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刮过后者的手背,“无事,劳烦阿杳了。”
崔杳很贤良淑德地柔声回答:“为世子,属下不觉倦累。”
语毕,身体才慢慢靠后,松开了季承宁。
二人距离甫一拉远,季承宁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后颈,许是二人方才挨得太近,触手方知脖颈上早附了层细细的汗。
季承宁眸中泄露出几分晦暗。
他看向崔杳。
身量那么高挑的一个人,步伐却悄无声息,躯体也无甚起伏,比起走,在幽暗的室内,更像是飘过去的。
季承宁轻啧了声。
若非他笃信鬼神之说不过世人编出来聊做慰藉,恐怕都要以为他表妹是个道行高深的鬼。
对面,崔杳已提起瓷壶,动作轻柔,他温声问:“世子要喝什么茶?”
季承宁斜靠门框,抱着双臂笑看崔杳。
折腾了半日,发冠早就松动了,几缕碎发洒下来,轻飘飘地贴着季承宁的额角。
不显落拓,反而更衬出十分少年意气风流。
他好似刁难,笑着说:“春溪明月。”
崔杳话音醇醇,似清风沐面,“没有。”
“那——寻常的春茶总有吧。”
崔杳摇头,“也无。”
他说得理直气壮,季承宁笑问:“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阿杳,你壶里装得是什么?倒一杯就是了。”
崔杳一面倒,一面回答:“白水。”
季承宁噗嗤一笑,“难为你说得一本正经,诸物皆无,阿杳为何要问我?”
崔杳不答,抬头看向季承宁。
眼波溶溶,意味深长。
只一眼而已,季承宁却忽地理解了崔杳的意思——乃是不动声色地打探他喝茶的喜好。
一时间季承宁心绪复杂,又是动容又是无奈。
他上前两步,伸手欲接茶杯。
崔杳却错过他的手不给。
“嗯?”
崔杳不答,他折身取了个瓷罐,轻轻搁在桌上,又取小匙,当着季承宁的面舀了一勺罐中液体,放入水中。
屋内昏暗,季承宁虽看得见崔杳的一举一动,却看不清罐内的东西。
颈间一凉。
方才那种诡异的,好似被虫蛇游走过身体的感觉又沿着脊椎骨向上爬。
敏锐的青年将军本能地觉察到危险。
可,连季承宁自己都不明白,面前温柔和软的表妹究竟危险在哪?
季承宁:“……”
他相信表妹就算下毒也不该当着他面下。
但——这是什么玩意?
崔杳持小匙,慢条斯理地搅动茶杯,直到放进去的东西与白水融为一体。
他抬眼。
季承宁也不阻止他,反而很好奇地盯着他的手指看。
崔杳似乎看见了季承宁身后摇摇晃晃的大尾巴。
他弯了弯唇。
好可爱,他的承宁怎么这样可爱,这样会讨人喜欢。
偏偏一无所觉,若是被季小将军知道了他在心中说他可爱,大约要拉着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如何英武壮硕,威风凛凛,与可爱这个词离着十万八千里。
可。
落入他眼中,就是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看得他心口滚烫。
根本不想压抑的欲求阴暗地滋长着。
不断蔓延。
“铛!”
小匙与瓷杯相撞。
他霍然回神,下意识看向季承宁。
承宁,会不会发现什么?
后者神色如初。
陡地提起的心又放下。
崔杳双手端起茶杯,亲自送到季承宁面前,“世子。”
他毕恭毕敬,看得季承宁心里一阵嘀咕。
若只是端茶,他表妹的表现未免太,太奇怪了。
难道表妹为了不让他去鸾阳所以在茶里下药可他还从未见过有人会正大光明地投毒不过若是让他放下戒心毫无防备地喝下去的手段则……
一瞬间无数想法涌上心头。
崔杳也看出了季承宁的犹豫,将茶杯往前一推,“世子。”
比平日里急切,不会真有毒吧?
季承宁心说。
他这样想,接过了茶。
崔杳以为季承宁会说话,至少,该问问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但季承宁仰头,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
他喝着茶,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直含笑看他。
毫无怀疑,又,含情脉脉。
崔杳心口蓦地一颤。
他当然看得出季承宁的意思:我以诚待你,你又如何忍得对我用手段?
水滑入喉咙,季承宁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甘甜。
“你水里加了什么?”他忍不住问。
“蜂蜜。”
啊?
季承宁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两人面色皆有些诡异。
季承宁唇角发颤,再发颤。
最后到底没忍住,大笑出声。
崔杳被季承宁诧异中又带了丝丝好笑的眼神看得恼怒,“不喝给我。”
“喝喝喝,”小侯爷逗人见好就收,“阿杳亲手递来的水,莫说里面只是蜂蜜,便是鸩酒,我也甘之如饴。”
花言巧语。
崔杳冷冷地想。
季小侯爷实在算不得正经人,轻佻又好听的话随口就来,砸他头晕目眩。
于是,季承宁在他眼中一下又不那么可爱了,反倒有些可怨。
如此风流,又漫不经心,就该,就该……让他吃个天大教训,让他知道,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
譬如,将他关起来。
目光下移,崔杳的眼帘也垂下,长睫微微颤,好像是个很羞赧的模样。
“胡说。”
“怎么是胡说?”季承宁笑着反问:“若能得阿杳为我端一杯鸩酒,我万死无憾。”
话音未落,季承宁就觉得手上一轻。
他表妹不知道是羞了还是恼了,一把夺过茶杯。
季承宁一愣,正要说话,那杯蜜水竟又送到了唇边。
杯壁紧紧贴着唇肉,指尖握着茶杯,用力太过,几乎在季承宁唇上抵出一个凹陷。
与蜜水甜味混合而来的,还有崔杳身上惯有的,寒冽逼人的香。
季承宁浑身发僵,不敢动了。
他怕不慎碰到崔杳的手指。
“世子。”
崔杳的声音轻轻柔柔。
他的动作也温吞,却透出了种不容反抗。
他目光一直停在季承宁的喉咙上,从季承宁咽下第一口蜜水开始。
他脖颈细长,削刻优美的骨架上附着着层薄薄的皮肉,一呼一息间,骨相显露无疑。
软骨凸起,随着季承宁下咽的动作滚动。
再,滚动。
崔杳盯着那块软骨,尖齿磨得口内软肉发疼。
想咬上去,喉结脆弱,若他张口咬下,小侯爷定会因为恐惧不敢乱动,只能由着它在自己的口中紧张地滚动。
倒好像,是主动邀他亲吻。
又或者,是送进去其他什么东西,看喉咙吃力地吞咽。
可咽不下,只能从唇角无力地淌出。
“世子。”杯口倾倒,一点甜味倾泻,滚入季承宁微开的唇中,“为什么,不喝了?”——
作者有话说:最近好热,窝在家里避暑。
热得我本就不好使的脑子更宕机了。(昏迷)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这漂亮的厉鬼舌下含蜜,双……
兖郡极热,纵然到了晚上,暑气依旧扑面,混杂着湿,蒸烤得人后颈生汗。
那点半干未干的蜜水黏腻地滞在季承宁唇角,一如崔杳望向他的目光。
甜腻缠绵,甩也甩不开。
季承宁喉结滚动。
“我,突然不那么渴了。”他干巴巴地说。
崔杳在看他。
一双颜色浅淡到了极致,剔透而明亮,流露出种非人的光泽。
“不喝了吗?”崔杳的声音无比轻柔。
冰凉的气息拂过耳畔。
不对劲。
他表妹浑身上下简直流露出了十二万分的不对劲,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的梦境倏地涌进脑海。
架在他喉咙上,寒意砭骨的刀刃,还有,那刺客远比刀刃冰冷的手指。
亲亲腻腻地贴在他后颈上。
来,要他的性命。
季承宁眸光微暗,他抬手,二指很轻柔地搭在崔杳的手腕上,轻轻一推,朝表妹露出了个极好看的笑容,“不喝了。”
崔杳颔首。
下一刻,崔杳倾身,借着这个古怪的姿势将杯中蜜水一饮而尽。
唇瓣特意贴着方才留下的湿痕,喝得不算慢,却足以季承宁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
两排苍白的牙间隐藏着条猩红的舌——就像是,那些讲阴司抱怨因果轮回的地府绘图中的死不瞑目的鬼,画得极精细,人面用云母,惨白得无丁点血色,偏生唇舌点朱砂。
这漂亮的厉鬼舌下含蜜,双眉微弯,很温柔,却,目不错珠地看着他。
季承宁只觉后颈愈发湿。
只不过,这次出的不是热汗。
又惊又惧,又惶惑又茫然,可万般阴暗负面的情绪中,一点被虫咬过的痛痒顺着脊椎骨往上爬,蛰伏在肌肤下,欲抓难抓。
天热,季承宁腹内更有火气,往日莹润饱满的唇此刻起了一层白皮,看上去刺刺的,隐隐显出血丝。
叫人很想,拿些黏腻润泽的东西帮他润润唇。
崔杳目光愈发晦暗。
长睫剧烈一颤,将那些不该出现在季承宁面前的情绪尽数掩去。
二人离得不算近,却足够崔杳感受到季承宁时时拂过他唇角的呼吸。
温热,又,微微颤。
“表妹。”他手指依旧压在崔杳腕上,“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休息,你也早点歇着。”
他松手。
崔杳小指轻微地抽动了下,像是在竭力压制什么。
“好。”崔杳温声回答,“我送世子。”
季承宁立刻道:“不必,表妹留步。”
语毕,转身推门而去。
“嘎吱——”
他越出门,动作幅度很轻地转头,余光瞥见表妹的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崔杳似有所感,眉眼弯起,淡色的眼眸中似乎汹涌着某种晦暗阴湿的光。
季承宁呼吸蓦地一滞,魂不在身地点点头,大步离开。
待看不见季承宁的身影,崔杳目光方缓缓落在掌中的茶杯上。
季承宁方才留下的痕迹早就不见。
他盯着茶杯,掩在衣领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
一下,又一下。
他垂首,湿红的舌尖舐过杯口。
……
甫一回房,季承宁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上房门。
“砰!”
门外当然没有猛兽尾随,若是有猛兽,比之他现在的处境反而更好。
崔杳方才的举动实在是……太古怪了。
崔杳待他不可谓不亲昵,却带着深深的鬼气,叫季承宁觉得,表妹方才,既想亲近他,又想杀他,从外杀到里,刀刃深深嵌进去,与血肉纠缠,搅动。
季承宁深深倒吸口凉气。
后颈湿且冷,但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居然没有感觉反感。
他随意褪了衣物,将自己刷马一般地刷洗了一通,重重摔躺在床上。
想不出。
腾腾热气如有实质地堵在喉中。
季承宁以手遮眼。
想不出,就不要想。
军务紧急,由不得他将精力耗费在儿女情长上。
季承宁蹙眉,呼吸渐渐平稳。
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
季承宁整顿军马,进发鸾阳。
他扬鞭在前,只轻甲长刃,一人一马。
此刻,鸾阳城上。
太阳高照,砂石滚滚。
铺天盖地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汗出如浆,张让等得不耐烦,“怎么还没来?”
旁侧官员点头哈腰道:“许是季承宁听闻将军的威名,不敢来了。”
“是啊,那季承宁是什么人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靠有个好爹才被授予官爵,哪有什么真本事。”
一席话说得城楼上的众人哄笑,连暑热都没有那般难熬了。
“哈哈哈哈我还听说那季承宁是个小白脸,靠着讨好太子才得了如今的权势,张大人,日后将军要是生擒了季承宁,您可得劝劝将军,别着急杀啊,让小的们都……”
话未说完,方才还满面淫邪之色的男人神色陡变,手指颤抖地往前一指,“季季……”
众人猛地抬头看去。
为抵御朝廷军,萧将军下令守城不出,坚壁清野,故而天地平旷,视野被无限扩大。
黄沙烈日,在几乎形成一线的远处,竟然真的出现了个修长挺拔的人影。
张让神色大变,“快,快去请将军!”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迅速向他们靠近。
众人拜倒,萧定关却熟视无睹,三步并两步上前。
悍马疾驰。
似只在转睫之间,季承宁已到了城下。
相距数丈,足够众人看清他的样貌。
季承宁年岁之轻他们早就知道,但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传闻中季承宁与东宫相交匪浅,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季承宁该生得秀丽若好女,至少,也该是个温柔似水的美人。
然城下之人身长玉立,浓黑衣袍沉沉若潮水,腰佩长剑,形容俊美肃杀得几乎流露出三分妖气,容色利若刀光。
照得人心惊胆战。
城墙上阒然无声。
萧定关手压在城垛上,陡地收紧。
“季琅。”他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
若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死无全尸的季琅竟然真有一个孩子,只要见过季琅的人,绝不可能猜不出季承宁与她血脉相连。
因为此刻的季承宁,简直与当年的季琅一模一样!
太有趣了,他们季氏兄妹,真是太有趣了!
萧定关泛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青年将军立于万军之下,利箭环伺,然开口,却毫无惧意。
他扬声道:“我诚意而来,萧将军却据城不出,难道先前在信中与我所说的话皆不作数了吗?”
话音中还微带笑意。
好似他不是面对虎视眈眈的敌军,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其心性之坚,连围绕在萧定关身侧的将领都为之一震。
此子面对危局而不变色,侃侃而谈,视生死于无物,若今日不死,假以时日,功勋卓著必不输于永宁侯。
萧定关却寒声道:“季小将军,”他刻意加重这个小字,“你在信中说,只要放下武器,朝廷就可以赦免我等的罪过。可我倒是想问问将军,我等有何罪过需要朝廷赦免?整个鸾阳百姓何错之有?难道那些借天灾人祸,贪国帑入私库的贪官污吏不该死吗?!”
话音未落,立刻有兵士随声应和,喊声震天。
不同与官员们的逢迎,这些出身百姓家的兵士是从心底觉得萧定关说得对。
萧定关来时杀贪官,分官粮,于他们而言是天大的恩情,至于城中流传萧大人纵情享乐,奢靡无度,哪个官员不这样?乃是人之常情!
下一秒,萧定关面上悲愤的表情一下变了,他长长叹息,“季小将军你是将门之后,永宁侯一生为民,倘永宁侯看到小将军今日将利刃对向无辜之百姓,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季承宁却笑,“将军所言极是,朝廷选官本是为了造福百姓,而今一方官员却以权谋私,鱼肉百姓,罪不容诛,”他高声道:“故在兖郡内乱法之官员,皆被我斩杀,诸位若是不信,尽可到兖郡城外看,看看城墙上是不是悬挂着三十七颗人头!”
此言既出,众人皆惊。
除了萧定关的幕僚近侍外,鸾阳城不许出入,消息流通得缓慢。
而今听闻鸾阳的贪官被杀得一干二净,都满目震悚,那些个贫苦人家出身的兵士神色更惊疑不定,面面相觑。
季承宁出身贵胄之家,真的会为了百姓去得罪官员们吗?
季承宁来是为了平叛,可不是为了肃清内政,如此做,他讨不到丁点好处!
但不论是真是假,这个消息定然会长了腿似地传遍整个鸾阳。
萧定关一扫众军士杂役,怎会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略一点头。
张让得令,立刻牵上来个女孩。
孩子被大人抱着,被迫站在城垛之间的空隙内。
女孩子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瘦得双眼凹陷,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向外棱棱着,似乎要撑破身上崭新的绸衣。
季承宁面色微沉。
萧定关想做什么?
张让扯着尖细的嗓子,“季承宁,你说得好听,什么诛杀贪官?呸!无非是那些个官员挡了你的路,你容不下他们罢了!”
他一手卡着女孩消瘦的肩膀,尖声道:“大家不要信他,季承宁不过是个伪善小人,杀人如麻的疯子,连给他送信的钱五娘都被他毒死了!”
众军士闻言,只觉一瓢凉水从头淋到脚。
天下乌鸦一般黑,果然如此。
季承宁面色一沉。
钱五娘出事了?
那女孩子约是钱五娘的亲戚,听到张让再提钱五娘的死讯,豆大的眼泪氤氲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看得人心口发酸。
张让更满意,冷笑着道:“钱五娘受命给他送信,季承宁假意给了五娘吃食,五娘不舍得用,拿回家
给她家两个小……孩子,不料那些吃食里都有剧毒!五娘没了,她家小七也死了,独剩下这么个丫头!”
张让一推钱小九,小姑娘身材瘦弱得像只风筝,摇摇欲坠地悬在城墙边,看得人心惊胆战。
钱小九面色惨白。
“你说,是不是季承宁杀了你姐姐!”——
作者有话说:回来了回来了。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问题,这段时间吃什么吐什么,没精力。
今天好多了,明天一定。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还是,您动弹不得,要属……
众目睽睽,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凝聚在他身上。
钱小九惨白着一张脸,唇瓣嗫嚅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
张让等得不耐烦,借着女孩身体阻挡,用力在她背心上拧了一把,压低声音威胁:“方才教你的话呢?忘了!”
萧定关皱眉,“让她慢慢说。”
张让立时低了头。
“说啊。”他催促道。
钱小九身体巨颤。
长姐和哥哥死不瞑目的面容在她眼前交错,黑血自口中喷涌而出,双眸中的希冀和笑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彻底暗淡。
“说啊。”
若你不听话,高壮的男人拿刀刃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警告:你会死得比你兄弟姊妹还惨。
你看见这把刀了吗,我们会拿这把刀捅进你肚子里,你见过杀鸡吗?杀你,就和宰一只畜生差不多,但我不会让你立刻就死,大牢里还有无数让人生不如死的刑罚,你要听话。
要听,张大人的话。
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她的脸,张让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忽地发现,这小叫花子似的女孩子洗干净了脸竟然也很白,瓷一般地青白。
季承宁若有所感,驱马悄然往城墙处靠近。
迅捷如风。
张让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解的、质疑的、还有,失望的。
萧定关站在不远处,冷淡地看着他,似是在诘责,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说啊!”他急了。
钱小九猛地回头,女孩子张开毫无血色的嘴唇,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是你们干的!”
话音未落,她纵身跃下。
烈风裹挟着砂石狠狠打在她脸上,地面陡地向上生长,一瞬间就与城墙齐平,钱小九紧紧闭上双眼。
她见过坠楼死的人被摔成什么样子,虽然砸得稀烂,可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指甲都嵌进地缝里!
她不想这样死!
“放箭!”威严的声音高声命令。
“砰!”
下一秒,她重重砸进什么东西里。
“咔嚓。”
耳边顿时响起了阵让人牙酸的声响。
不软,但远没有地面那样硬,是——人的手臂?!
钱小九颤抖地睁眼。
触目所及是男子坚毅凌厉的下颌,他不知是疼还是紧张,线条绷得极紧。
她愣愣地瞪大眼睛。
那人轻颤地喘了口气,似是疼得很厉害,然而对上她睁得浑圆的眼睛,却露出了个很温和的,几乎算上安抚的笑。
他紧紧抱住她的手臂还在本能地震颤。
“嗖——”
刹那间,箭矢如雨。
箭锋在眼前陡地放大!
季承宁将她牢牢地护在怀中,未受伤的手臂挥刀猎猎生风,利落而狠厉地斩断箭杆。
马受惊长嘶一声,向来时的路疾奔,只在瞬息之间就跑出去十几丈。
“咔咔咔咔咔咔——”
“放箭,快放箭!”
沉重的城门辘辘作响,叛军若潮水般地涌出,为首者亢奋得面颊通红,挥动着手中武器,“将军说了,谁若能生擒季承宁,赏千金!”
利箭迎面而来。
季承宁猛地偏头,箭簇掠过他的耳畔。
猩红飞溅。
他顾不上疼,只把怀中的小姑娘遮得更严实,策马狂奔。
身后,呐喊声马蹄声不断,好似近在咫尺。
钱小九在季承宁怀中瑟瑟发抖,她不敢抬头,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季将军,你把我扔下去吧。”
此言既出,她心口惴惴狂跳,她早听说过季小侯爷嗜杀成性,生吞小孩心肝的传闻,死死地闭着眼睛,等待季承宁将抛下。
下一刻,她听见季承宁嗤了声,“胡话。”
钱小九一怔。
季承宁的语气显然与温柔不沾边,一股莫名的安定却顺着心口溢出,汨汨流淌全身。
话音未落,有兵士搭弓,瞄准了季承宁的后背。
“嗖——”
利箭贯颅。
一蓬血花从那兵士的眉心喷溅而出。
季承宁霍然回头。
预先埋伏好的骑兵一齐涌出,方才射箭之人放下手,面孔依旧是玉人般的温润,又一如死物地毫无表情。
却在放下弓箭的刹那,一下攥紧手指,指骨遽然遭受重压,嘎吱作响。
精兵涌上,战局瞬间逆转。
那支追出去的小队不期季承宁竟然留了后手,赶忙勒马掉头,朝城池狂奔。
“别追了。”季承宁下令。
萧定关此人心思匪浅,不择手段,贸然追逐那队兵士,弊远远大于利,更何况他们都没带攻城上墙的军械,难以登上城墙。
众骑兵立刻调转马头,簇拥着季承宁往兖郡的方向奔驰。
黄沙阵阵,疾风掠过人面,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猛地回头。
相隔百丈,他早已看不清人,唯见人影幢幢。
可他却莫名地感受得到,萧定关正死死地盯着他。
季承宁勾唇冷冷一笑。
那边,城楼上,萧定关手中的箭杆被轻而易举地折成两断。
“咔嚓。”
张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洇湿了后背,“将军,是属下无能,”他磕头如捣蒜,“还请将军看在属下一直忠心耿耿的份上,绕属下一条贱命,为将军效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将军非但没有怒斥他,反而低低地笑出了声。
喉头软骨擦磨,低沉得令他毛骨悚然。
季承宁走时什么都没说,但他却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我只身劝降已仁至义尽,是你萧定关执迷不悟,来日战火纷起,生灵涂炭,皆是你一人之罪也!
“将……将军?”
在场官员皆大气不敢喘。
“钱小九通敌叛主,或为其姐唆使,”萧定关淡淡地说:“将钱氏姐弟的尸骨挖出来,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张让头重重捶地。
“是。”
……
季承宁率军一停不停,径直回城。
钱小九是个孩子,又是个小小的姑娘家,季承宁没法将人带进军营,便命人选了一忠直老实的军户家代为教养,额外拨出百斤粮米给这家军户,又派了军医过去给钱小九检查。
至于季承宁……方才还威风八面的季小将军自与属下分别后,就一直耷拉着脑袋,连眼皮都不敢抬。
生怕同崔杳对视。
怕,笑话,怕他是不怕的。
但他这个表妹发起怒来伶牙俐齿,又很是难哄,能不吸引表妹注意力还是吸引的好。
他自觉藏得老实,奈何那么高大一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显眼得要命,崔杳就算是个瞎子就觉察到了,何况,他满心都系在季承宁身上。
季承宁单手拉缰绳,接钱小九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
方才不觉得疼,与阿杳独处后,许是四下太静,他心不静,左臂处痛楚尖锐,好像里面卡了几片碎刀碴,磨得他喘气都疼。
小将军眼眸一转,先发制人,“嘶。”
疼是真的,装模作样也是真的。
哼唧完立刻抬眼看表妹,小心翼翼的,生怕得表妹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二人对视。
季承宁惊悚地瞪大双眼。
崔杳眼眶通红,显然不是副要斥责他的模样。
下一秒,窝在眼眶中,悬而未决的泪珠落下。
“吧嗒。”
他生得个仙姿佚貌的玉人模样,落泪时更似玉髓溢裂,看得季承宁心口剧震,一时间愧怍怜惜交织,说不出什么滋味。
可这好似生于九天的人眼底一片浓郁的血红,又平添十分鬼气,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好似要将他生剥活吞。
阿杳哭了?
季承宁被这滴泪惊得险些从马上滚下去。
“阿杳,我……”
崔杳倏地转头,竟一挥马鞭,纵马离去。
季承宁还完好的手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道:“好大的气性。”
但这话他只敢说给自己听,断断不得大声,真叫表妹听了去。
他拖着多灾多难的胳膊慢吞吞地骑马往军营去。
钱小九虽然不重,但从城墙上砸进他怀里冲击力委实不小,他方才且战且退,另一只手挥刀挥得几要抬不起,就干脆慢点走,免得牵动伤处。
然而不多时,他就又听见了笃笃笃的马蹄声。
季承宁抬头。
不远处,崔杳骑马飞奔而来。
“世子。”他声音冷冰冰,可哑得厉害,“请下马。”
季承宁愕然,“在这?”
他一转头,发现此处乃是兖郡的官署,不过自从他处置一通官员,又让胥吏都搬到军营住,在他眼皮子地下干活后,此处就空了下来,只留几个老仆扫撒。
他不明所以,但既然崔杳开口,他想也不想就翻身下马。
崔杳立刻上来扶他。
季承宁见崔杳冷着一张脸,哎呦了声,刻意得但凡不是傻子都听得出。
崔杳听他装模作样,神色反而不似刚刚那般难看,力道放得更轻,“活该。”
季承宁佯做不满,“怎么同你家将军说话呢?”
我家将军?
崔杳动作一顿,心中郁气无端被冲淡了好些,面上却不显,四平八稳地说:“小心走路。”
二人一路入正堂,崔杳扶着季承宁坐下。
季承宁眼见着他从袖中取出了几个瓶瓶罐罐,竟还有夹板和绷带,这才明了,“原来表妹方才是回去取药了。”
崔杳不答。
季承宁看得有趣。
崔杳喜洁,各类东西都是按照大小高低摆好,连这些药瓶都不例外。
“阿杳,你通医术?”季承宁笑眯眯地问。
手臂痛若钝刀磨骨,尖锐的痛楚一抽一抽地涌上来,他面上的笑容反而比方才更粲然。
崔杳轻声细语地回答:“原本不会,在世子身边久了,也就会了。”
他指尖一亮,季承宁定睛看去。
一片薄削的刀夹在他二指间。
“世子,”崔杳的声音彬彬有礼,“请您将上衣脱下来。”
不等季承宁回答,指尖那抹寒光唰地映照在季承宁眼前,“还是,您动弹不得,要属下帮您宽衣?”——
作者有话说:明早起来修一下。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要我轻些吗?”……
季承宁猛地往后退,还完好的手紧紧地压着衣襟,一双桃花眼羞愤地看崔杳,好似在看要轻薄自己的登徒子。
他佯做嗔怒,“男女授受不亲!”
三分真意,七分作伪。
崔杳抬手。
锋利的小刀夹在骨节分明的指尖,寒光熠熠,如同蛇牙。
季承宁一缩脖子,拿腔拿调地威胁:“别碰我,你再动手动脚我就叫人了。”
崔杳垂眼。
季小侯爷坐在一把破破烂烂的椅子上,一只手臂护着胸口,方才折腾得满头乱发,毛茸茸地耷拉着,狼狈得比他俩养的小狗也差不了多少。
其实是个生机勃勃的模样,偏生……崔杳目光划过季承宁的右臂,这条手臂此刻以一个很怪异的姿势扭曲,露出的肌肤青紫连片,肿得衣料都快遮不住,看上去极其骇人。
偏生,太碍眼了。
季承宁为了救人伤到自己,实在,太碍眼了。
他浓黑密匝的眼睫下压。
一抹戾气被死死纳进眼眸深处。
不知为何,看得季承宁一阵心惊胆跳。
怕,可说不出缘故,喉咙塞了流沙一般,又痒又疼。
“阿杳?”季承宁试探着开口。
他强忍着搓搓手臂的欲望。
崔杳垂首,对着真紧张起来了的季承宁蓦地露出个笑脸。
笑起来真如冰消雪融,双眸中若有秋水脉脉流淌,然而——他眸色浅淡,眼底附着的血色脉络就格外清晰。
剔透琉璃似的眼珠,笼着层狰狞的红丝。
季承宁躲避动作一僵。
表妹今日看起来好生吓人!
崔杳似乎看出了季承宁的惧怕,唇角的笑意微敛,他开口,声音更轻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点小事。”
他俯身。
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和季承宁的影子交融。
正午,烈日高悬。
极阳之时。
然,阳极生阴。
“世子若是介意,”他轻声细语,“就将属下的双目剜下来,如何?”
说着,刀刃方向一转,利利的刀锋对准自己的脸。
这话说得渗人,季承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在表妹嘴里,他倒更像是个姑娘。
季承宁想也不想,断然拒绝,“说得什么疯话。”
顺手将崔杳握刀的手拍开。
于是崔杳理所应当地觉得这是默许。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季承宁的衣襟,后者想动,他却早有预料,一只手牢牢地扶住季承宁的后背,不让他抽身。
季承宁身上穿的虽然是轻软的甲胄,但也只是相较其他甲胄轻软。
胸甲、背甲、护肩、臂甲加起来足足有十五斤,单手脱难度不可谓不小。
长指压上衣襟,崔杳将距离拉得更近。
他伏下身。
胸口险擦过季承宁的鼻尖。
季承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可崔杳身上幽冷的香气还是诡魅一般地萦绕着。
挥之不去,如影随形。
“不要任性。”
胸口微微起伏。
带着点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季承宁憋得耳尖都红了,崔杳离他太近太近,近到他甚至看得清表妹侧颈上生着一颗红痣,溅上去的血一般鲜红,点缀在苍白的肌肤上无比显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季承宁猛地移开视线。
目光慌乱地撞到崔杳唇上。
作为一个女子,崔杳的唇线实在太凌厉,生得又不够饱满,简直将薄情寡恩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唰啦——”
崔杳的手不知何时解开了他的衣带。
季承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他这件外袍穿得极简单,内里的明光铠又光滑,外袍流水似地从肩头滚落。
与衣带一道落地。
有大半,遮住了崔杳的军靴。
柔软曼丽的锦缎覆在冷硬的铁靴上,无端泄出了些旖旎。
季承宁却无暇在乎这个,因为崔杳两只手都已经搭在他胸甲与护肩相连的锁扣上,皮绳系得极紧,他还出了汗,浸得绳结湿涩。
崔杳低着头,目光极认真地解绳。
苍白的指尖勾起皮绳,他蹙眉,显然是注意到没有可以用力的缝隙,他与季承宁皆没蓄甲,清冽的眸光流转,显露出思索之色。
“阿杳,砍断便……”
下一秒,季承宁瞬间噤声。
崔杳垂首,整张脸几乎都贴在季承宁胸甲上,尖尖犬齿咬住打结出,用力向外一扯。
皮绳瞬间松动。
崔杳抬眸。
躲避视线的人反而成了季承宁。
崔杳唇角略一上扬。
另一头绳结他如法炮制,但这次许是系得牢固,崔杳一时没咬开。
下颌紧紧抵在冷硬的甲胄上,被烙上几条狰狞的穷奇纹。
越是着急,越解不开,越解不开,就越是着急。
男女授受不亲,他离季承宁如此近,就该,方寸大乱,进退失据。
急促,又黏腻的鼻息扑上季承宁的下颌。
小将军只觉呼吸愈发不畅,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他艰难地问:“好了没?”
崔杳嘴里叼着东西,话音含含糊糊,“好紧,”这声季承宁没听清,疑惑地嗯了声,他补充,“快好了。”
语毕,另一根皮绳也被扯开。
崔杳直起身,两只手绕到季承宁背后,去解肩胛骨处的皮绳。
这么一来,两方姿势就对调了,季承宁不得已往崔杳怀里靠。
二人一坐一立。
远远望去,倒似割严丝合缝的拥抱。
热汗顺着季承宁眉骨淌下,也不知是憋得还是俩人紧紧挨在一处热的。
汗珠滚进眼眶,他猝不及防,蛰得小声哽了下。
崔杳动作顿住,“我弄疼你了?”
季承宁喘气,“没有,你继续。”
后背上的皮绳解得极快,待全部解下,崔杳拆下他的护肩,轻轻搁在旁侧。
其余甲胄亦被飞快拆下,不多时,季承宁浑身上下只余内衬。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崔杳目不错珠地给他解内衬。
季承宁则死死地盯着半空,陈年的灰烬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晃得他头晕目眩。
汗珠顺着脊椎往下划,黏腻腻的,刺痒得季承宁几乎坐不住。
“别乱动。”他听见崔杳低声训斥。
天太燥热,季承宁皱了下鼻子,先露出来的却是笑,“好凶呀,表妹。”尾音九转十八万,甜腻得叫人疑心他在欲盖弥彰。
明明方才被弄得窘迫,现下却偏要拧着脑袋去同崔杳说话,唇角弯着,似挑衅似调笑,“我开蒙时先生都没这样严厉过。”
季承宁的内衬被汗浸湿,崔杳解得小心,闻言头也不抬,“世子又不是没叫过我先生。”
季承宁勾着嘴角笑,牵动唇瓣,唇肉不似寻常那般饱满,却好像被什么碾平了似的。
崔杳的手很稳。
只在离开季承宁身体的空挡,不慎撞到扳指。
内部机扩轻颤,嘎吱作响。
他剥去季承宁的内衬。
一寸一寸,慢条斯理地、毫无私心地,帮自家将军宽衣。
但没完全脱,季小侯爷死死地压着另一边,坚决不要崔杳脱,不好意思得眼眶都红了。
崔杳多看了好几眼,方作罢。
只将受伤的手臂露在外头。
虽如此,可从崔杳的角度看,季承宁上半身的线条一览无遗。
他脖颈细长,薄薄的肌肤附在骨上,经络都极分明,因为绷得太紧,肩膀就显得格外直,右臂放在外头,内衬遮不住胸口,筋肉精悍,但并不夸张,被紧贴皮肤的内衬勒出一点肉感的弧度。
再往下,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崔杳镇定、缓慢地移开视线。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白日看季承宁的身体。
简直无一处不好看。
不是取悦于人,刻意修饰出的好看,而是那种生机勃勃,凶悍野蛮的好看。
如同一柄锻炼得全无杂质的利刃,又像是正懒洋洋伸展自己身体,慵懒悍勇的豹子。
叫人心生垂涎。
叫人心惊胆战。
季承宁的伤处并未流血,但鼓起了足足二指高,青中带紫,宛如凶恶的虫蛇盘踞在肌肤上,看上去极其狰狞可怖。
崔杳无声地抽了口气。
季承宁居然还笑得出。
语气歉然,轻轻地问:“吓到你了?”
崔杳不答。
他偏身,取了一瓶药,捻开蜡封,药膏被倾倒在掌心。
一股辛辣的药气瞬间扩散开来,不止辣,还混杂着酸苦味,活似坏了的醋。
季承宁嗅嗅,脸绷着,显然对这么难闻的玩意很嫌弃。
他没有立刻给季承宁上药,另一只手掌虚虚笼在药膏上,半凝固的膏状渐渐融化,黏腻腻地往两边淌。
他这才拿二指蘸取了一大块,往季承宁伤处抹。
季承宁脊背瞬间绷紧。
疼疼疼好疼——等等,他反应过来,伤口非但没觉得疼,反而冰冰凉凉的,崔杳力道极轻,只如落花拂过肩膀。
凉意瞬间驱散了大半火烧火燎的疼,温和而迅速地朝四肢百骸涌去。
季承宁吐了一口气,紧绷的手臂慢慢放松。
但,他马上就觉得自己放松得有点早。
疼不占据上峰后,其他感觉就变得明显。
他甚至感受得到,崔杳的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不硌人,指尖裹着药膏,凉凉滑滑的,沿着凸起的伤蜿蜒游走。
一点,又一点。
手指力道虽轻,却让人忽视不得。
凉。
酷暑天喝了一大碗冰水似的,猛地打个颤,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尾椎骨往上爬。
不难受。
只是,非常怪异。
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崔杳一眼不眨地观察着季承宁的表情,见他深深皱眉,忙抬起手,凑近问道:“要我轻些吗?”
冷不防药和香扑了季承宁满脸,如有实质似地探进他口中。
季承宁被呛得倒吸一口气,更觉满口馥郁,又苦又冷又香。
“咳咳咳咳咳……不,不必!”
崔杳的手体贴地贴着他的后背轻拍。
季承宁更打了几个寒颤。
崔杳的手掌上也有茧,五指展开,紧紧黏在他脊骨上。
说不出其实是抚慰还是禁锢。
“阿杳。”
季承宁晃了晃,错开崔杳的手。
崔杳却好像没看懂他的意思,“嗯?”
低下头。
下颌几乎要点进季承宁的颈窝。
于是后者身体更僵,干巴巴地说:“无事。”
崔杳轻轻点头,碎发蹭过季承宁的颈窝,痒得他要缩瑟,可还怕撞上崔杳,只得强忍着一动不动。
鼻息愈发急促。
崔杳目光落在季承宁手臂上。
“疼不疼?”
他声音微哑。
季承宁没听清,余光撞见崔杳的表情,将想问的又生生咽下去。
他竟在崔杳的眼神中看出了……疼惜?
季承宁一愣。
他很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他有这种情绪,往往是憧憬有之、艳羡有之,亦或者嫉恨有之。
而非这种轻飘飘的,好似蛛丝掠过耳畔,又麻又痒,叫他不知所措的眼神。
崔杳启唇。
在季承宁发懵的眼神中往他的伤处轻轻吹了口气。
“呼。”
蛛丝,断掉了。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那些达官显贵,九五之尊,……
气息幽幽。
季承宁闻惯了的味道混杂着药气,香苦交织,浓浓地萦绕过鼻尖。
他下意识屏息,可忘了嘴还没闭上,香味蛇似地绕过他的舌,深入其中。
于是,他喉口也理所应当地感受到阵被虫蛇爬过的麻痒。
他抬头。
四目相对。
崔杳看向季承宁。
几缕碎发垂下来,他许是出了汗,乌黑的发贴在额头上,水藻一般浓密发青,偏偏密密的藻下,生着双清丽温婉的眼。
水鬼。
季承宁忽地想到。
死不瞑目的怨魂披着清绝美丽的皮囊,蛊惑着生人心甘情愿地溺亡。
季承宁心口蓦地一跳。
他从来都知道表妹长得好看,但初看时只觉秀丽温和,越朝夕相处,越觉此人容色凉玉一般地令他心惊。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轻咳了声,“你用得是什么香?”
这样馥郁,这样存在感十足,好闻得几乎渗人。
崔杳轻声道:“世子若喜欢,我回去送给世子。”
“多谢表妹,”小侯爷笑得唇角弯弯,后颈却依旧发着麻,“只是我惯爱用龙涎香,恐不能领受表妹的好意了,”他欲起身,“阿杳,该走了。”
话音未落,一只手就压住了他的肩膀。
冰冷,坚硬。
季承宁猛地一震。
“阿杳,”他干巴巴地问:“怎么了?”
崔杳的手指顺着他锁骨的线条一碾,“衣服。”
季承宁顿觉耳尖发热。
倒不是羞赧,而是实打实的尴尬。
他莫不是疯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能忘记,平白叫阿杳看了笑话。
季承宁心中暗骂,朝崔杳不好意思一笑,要躬身取搁在桌上的外袍。
一只手比他更快。
手掌覆在外袍上,五指用力,将整件衣服抓在手中。
指骨分明,又白得惊人,薄刀刃似地锋利。
割得季承宁刚平息一点的心口又开始狂跳。
崔杳利落地抖开衣袍,示意季承宁过来,“世子。”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只觉脚底下生了根。
他不想去。
其实也不是不想,而是表妹对他的态度愈发古怪。
感情上他毫不犹豫,可后颈本能升起的僵麻感又让他踌躇。
崔杳看他。
一眼不眨地,眸光静若春日琉璃。
季承宁咬了下牙,径直上前。
下一秒,衣袍就轻柔地落到他肩膀上,崔杳大约感受到了季承宁的不自在,便体贴地绕到他身后。
二人面容不相对,气氛就没有方才那般诡异——才怪。
只一瞬间季承宁就后悔了。
崔杳要帮他系衣带,两只手就从他肋下穿过,沿着腰线,缓缓收紧衣带。
季承宁呼吸都紧绷了。
他僵硬地低下头,恰好能看见在自己身上活动的双手,手指灵活地穿过系带,将他牢牢捆住。
季小侯爷深觉自己恰如要蒸锅上的蟹,而崔杳正在给自己打草绳。
他扭头。
崔杳垂着眼,目光沉静专注,极心无旁骛,坦坦荡荡的模样。
他只觉耳尖莫名发烫。
正堂三面透风,但到底太狭窄。
清风吹过,非但没有让季承宁觉得凉爽,反倒连风都被染上了几分炽热。
“吧嗒。”
一滴汗滚落。
但不是季承宁。
他早就转头,自然看不见,他那恨不得将君子坦荡荡刻在眉心的好表妹下颌滴下一滴汗。
季承宁在他面前。
毫无防备,又带着点惶惑地立着,但,又因为信任他,强压下心头的怀疑,将整个后背都暴露给他。
青年将军腰部的线条随着他的用力而被勒得愈发分明。
如此,不设防。
脖颈线条绷得死紧,随着主人竭力放轻的呼吸起伏,附着在上面的青筋痉挛似地,一抽,又一抽。
视线从秀挺的颈划到劲瘦的腰,无论哪一处,都是人体脆弱的所在,只需轻轻一用力,就能……喉结拼命滚动,就能让季承宁失去意识,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
他的承宁怎么如此不小心?
崔杳心中几乎要升起几分怪罪。
幸好,幸好背对的人是他,若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该多么危险啊。
手指轻轻勾住一根散落的发丝。
微一用力。
“嘶?”季承宁疑惑地转头。
崔杳目光清亮,“怎么了?”
“无事。”他嘟囔着转脸。
发丝被纳入长袖下,慢条斯理地缠绕指尖。
“好了。”
崔杳缓缓抽手。
掌下肌肉柔韧紧实,明明隔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却好似沾了一层骨胶,黏得崔杳移不开手。
他嗓音有些微妙的沙哑。
季承宁噌地站直,不过转睫之间,他已走出去了好几步。
不多时,二人并辔而回。
小侯爷手臂受了伤,公务如常处置,然而——“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看,连血都没流一滴。”
“你风风火火地跑来就是为了看本将军伤势?莫非你觉得这点小事能伤到本将军,哼,也太信不过我了。”
“不出三日,本将军定取萧定关首级,嘶,疼疼疼,别摸!”
探病的人一波又一波,有真关心季承宁伤情的,譬如李璧、陈缄这些绝对的亲信,有更关心局势的,譬如阮泯等将官,还有的,则巴不得见到季承宁有近期没出气的,譬如……
总之,这一下午,季小侯爷的书房宛如菜市场,人来人往,满室喧腾。
季承宁分身乏术,幸而他表妹体贴,自甘得罪人,客客气气又冷冷淡淡地替他送为打探消息,假装听不懂暗示的“客。”
季承宁盯着崔杳,方才的提防早就烟消云散了,恨不得双手握着表妹的手热泪盈眶地道感谢。
他感激得真心实意,桃花眼亮晶晶的,目不错珠地往崔杳脸上看,“表妹,多谢你。”
他太爱凝着眸看人。
温情脉脉,风流动人,且可恶。
崔杳垂首,正要贤良地抿唇一笑,忽闻外头有人高声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是孟起。
崔杳脸上笑容顿时淡去。
季承宁闻言鲤鱼打挺似地起身,端坐住,“孟起?进来说话。”
崔杳则朝季承宁点了点头,“将军,属下那还有些粮草的事务未厘清,请容属下告退。”
季承宁无奈笑觑他一眼,摆摆手。
这边孟起大步入内。
他满身炭灰,脸上也被烟熏得看不出本色,左手拎着条细细长长的黑东西,右手也捏着条东西,与左边那块大小相似,颜色灰中带青,如同附了霜的草木灰。
季承宁目露愕然,“这是?”
铁?
孟起嘴笨,只道:“大人请看。”
说着,握着两条铁,两只手用力,用剑劈砍似地相撞,却听咔嚓一声响,那通体乌黑的铁竟应声断裂。
“咣当!”
一下砸到地上。
而青灰色的铁条则毫无变化,光洁如新。
季承宁遽然而起。
迎着季承宁可谓炽热的目光,孟起深吸一口气,开口时还有些结巴,“大人,属下手中两条铁皆用兖郡铁矿铸造,但铸铁方法不同。”
季承宁一把拉住孟起,示意对方同面对面坐着,“有何处不同?请孟郎君教我。”
孟起被他拉得手一抖,险没握住掌中的铁条。
“是,是,将军有所不知,先前铸铁是要将熟铁绕成一盘,再将生铁塞入其中,而,”他指了指手中泛青的铁条,“则是将熟铁打成薄片,生铁放在熟铁上,待生铁渗入熟铁,再锻打成形,就能利而不脆。”
他越说,越见素日极有威仪的季将军眼睛闪闪发亮,好似,孟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好似见到肥肉的饿狼。
“将,将军?”
季承宁强压心头亢奋。
但,没压住。
天工部给他的大炮图纸还压在书房里吃灰,而今制造大炮的原料近在咫尺,若能成,中州军的战力岂止是更上一层楼,或可,季承宁深吸一口气,他强忍着,犹能感受到滚烫的气息从喉咙溢出,或可兵不血刃拿下鸾阳!
且,不止是鸾阳。
还有,长阳关外虎视眈眈的蛮人!
季承宁双唇紧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急促的热意,烫得他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他一把拽住孟起,“随我来!”
……
此刻,军营地牢内。
“哗啦!”
一桶水迎头泼下。
死狗一般倒在地上的男人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胸口剧烈起伏,“嗬嗬”作响,几秒后,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污血。
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在地牢内扩散。
众军士面色惊变,不是因为此人受了多重的伤,而是,从他吐出来的东西里有一节细长的骨肉,上面覆盖着层薄薄的皮,在胃里被消化了大半,在骨肉最顶端,有片半透明的小东西摇摇欲坠。
众人看得清楚,这分明是一节人的手指!
众人中年岁最轻的军士看不下去了,狠狠踢了他一脚,“你个畜生,你竟然吃人!”
男人猛地受了下重击,又吐出股黑血。
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了,朝众人呲牙一笑,牙缝中卡着点粉红色的肉末。
“吃人又如何?”他嘻嘻地笑。
上午还光鲜亮丽的官袍早被扯碎了,上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泥手印,他满身伤痕,小腿血肉模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扣子,但比起武器造成的伤口,他身上的伤,更像是人咬出来的。
此人正是张让。
捡他回来的军士不知此人是谁,正要给他医治,不料对方看见自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正巧军营中有鸾阳从前的官员,见到此人,大惊失色,“他是萧定关的亲随!”
便将人押入地牢。
“这种世道,谁不吃人?”他捂着肚子,“哎呦,疼啊好疼嘻嘻嘻,我吃人,嘻,你们就不吃人,那些个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吃人,皇帝就不吃人?”
不过他是生吞活剥,趁尸体还新鲜,一片片割了吃尽,九重天阙,琼楼玉宇上,那些达官显贵,九五之尊,吃得更文雅,敲骨吸髓,刀刀不见血啊!
不等众人反应,张让又哀叫着滚到旁侧。
“吃人可得长生啊!嘻嘻嘻嘻嘻,吃了人肉后就长生不老,四肢百骸都涌动着神力,越是年岁小的越好吃,肉嫩,没有毒,哼,人只要长成了,就满身是毒,女人比男人好吃,软软的,最难吃的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皮肉硬得咬不动,不过,上锅蒸一阵也就熟了。”
话音未落。
监牢瞬间被明光照亮了。
张让不适地眯起眼,在看清来人后,眼中闪过浓浓的怨毒。
“是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将军厌弃……”话未说完,他竟然猛地吸溜了下口水。
小郎君,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入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能不能比得上龙肝凤髓?
他痴痴地盯着季承宁。
后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噗嗤!”
他麻木地低下头,随后,瞬间被惊恐所取代。
鲜血喷涌——
作者有话说:文里说的两种炼铁方法是生铁陷入法和生铁覆盖法,但具体操作我不懂。
常用的键盘坏了,我用不惯家里其他键盘,就下单了惯用的同款。
结果今天暴力敲击键盘,它又好了。
它居然好了。
[害怕][害怕]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那阿杳,想要我给你什么……
一击毙命。
张让身体抽搐了几下,眼珠瞪得老大,渐渐失去光彩。
血流满地。
“将军!”
众人皆惊骇地望向季承宁。
他们还没来得及审!
青年将军脸上没有分毫表情,一动不动地俯瞰了地上的尸体片刻,才冷声道:“拖出去埋了吧。”
“是。”李璧立刻道。
季承宁虽不是好脾气的人,但在公事上极耐得住性子,今日为何……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怒?
季承宁甩净刀上的血,拂袖而去。
夜风吹拂。
暑气渐散,这种白日极热的地方晚上偏又极冷,凉风利利地刮过季承宁的脸,吹得他微乱的鬓发飞扬,却吹不散满腹燥热,如同被人塞了燃得正旺的炭火。
热,且痛。
方才与孟起一道研究新式火炮的亢奋在一瞬烟消云散。
季承宁鬼使神差间往腰间一抓,正握住季贵妃送他的扇子。
慎之。
他仔细咂摸着这两个字,尖刺似地反反复复在口中搅动,让他几乎尝到了股血腥气。
慎之。
季承宁大步向内走。
扇坠随着他的动作剧烈地上下摇晃,与腰间的雁翎刀相撞,噼啪作响。
姑姑叫他谨慎处事,务必要将事情查得水落石出,然而国事不堪问,越要抽丝剥茧看个明白,越是在自讨苦吃。
季承宁剧烈地倒吸一口气,冷风顺着口唇灌入其中,热气褪去,只剩满腹寒凉,似生吞坚冰。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疯狂地向四肢百骸涌去。
他扣紧了刀。
刀柄嵌入掌中,烙下深深的痕迹。
不知如何是好,连自己如何愤怒的缘故都不知道。
季承宁提刀,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若二叔在就好了。
季承宁只觉头疼欲裂,越想越心烦,他拎着刀,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活似尊刚得了人身的杀神,气势汹汹地往校场走。
操练用木人人立在校场正中央。
风动,木人上的扎带簌簌作响。
没有面孔的人头注视着他。
“唰啦、唰啦——”
季承宁眯起眼,持刀而起。
挥、劈、砍,刀势凌厉,毫不容情,细看之下,直叫人心惊胆战。
木屑飞溅。
季承宁阖上眼。
挥刀的动作却一停不停,他屏息,全然将意识凝聚在刀锋上。
狠绝,却极沉静。
他小时候是耐不住的性子,旁人开蒙要识字念书,学圣人教诲,他则不然,毛笔还不会握,已经能像模像样地挥刀。
按说作为将门后人,他有这样的天分本该是好事,然而季琳似乎不高兴,不过,季承宁用的还是小木刀,季大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这个年纪的孩子皆如此活泼,不必大惊小怪。
可不久后,季琳就不这样想了。
当年季承宁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人还没刀高,却好似入了魔障,非要用永宁侯留下的真刀。
钟渡他师父知道此事后煞有介事地给季承宁起过一卦,道小侯爷是煞星转世,需得以刀刃压制,以杀止杀,以刑止刑,金铁与其命格相符。
剑借季承宁饮血,季承宁以剑立功,然其命带七杀,凡利刃必噬主,盛极转衰,纵观史册,总揽英雄,岂有似此般人而得善终者?
季琳对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嗤之以鼻。
只不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原本属于永宁侯的兵刃、甲胄在那一日后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季承宁委实安生了几年,就在季琳以为季承宁这辈子都不会再提兵刃后,季承宁竟来找他,极认真地对他说:“二叔,我想习武。”
他说得笃定,季琳定定看了他几秒,“为何?”
小小的少年毫不犹豫,“我要做我爹那样的人,提三尺剑,成盖世功,报君黄金台上意!”
“还有吗?”
“还有,还有人活一遭,不该碌碌无为,终了残生。”
“还有吗?”
“还有……”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怀疑二叔在故意为难他,“还有什么?”
季琳垂着眼。
苍白的面孔,乌黑的眼珠,微微地垂下眼眸,合该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然而——那是季承宁第一次,在他冷峻威严,又几乎无所不能的长辈眼中,看到了哀恸。
但不是对他。
季承宁蓦地升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觉。
二叔,在越过他,看着谁?
“还有,”季琳垂首,握住了季承宁的手,少年偷偷使刀练剑,原本细嫩的手指上已覆盖了层薄薄的茧,几道狭长的伤痕落在白净的肌肤上,触目惊心,季琳手指轻轻擦过季承宁的伤处,问得郑重其事,“你在为谁用剑?”
为你自己,为皇帝,还是为谁?
封侯拜相,战功赫赫,名篆青史,何其令人热心沸腾,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君王,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的剑,到最后,会架在谁的喉咙上?
这也是,你想要的吗?
季承宁当然没看出季琳的深意。
他从不是心思细腻,九曲玲珑之辈,更何况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季小侯爷不以为意地笑,半是撒娇,半是挑衅,“二叔,你好啰嗦,我年岁这样小,天下事,有何不可为?”
意气风发得简直到了刺目的地步。
季琳怔然几秒。
旋即,重重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翌日,季琳为他请了京城最好的武师。
气息沉着又滞重地翻涌。
刀光闪烁,如雷霆震怒,携万钧之力而下。
“咣——”
木人的头颅倏地飞了出去,下面的木桩被砍出了个整整齐齐的断口。
头颅在地上轱辘轱辘地滚动,最终落到了一双皂色军靴旁。
“咔。”
轻轻相撞。
来人脚步一顿。
季承宁收刀。
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怒气好像都被敛去了,只剩下种粉饰太平的疲倦。
“阿杳,”季承宁望向来人,眼中浮现出抹惊讶,“你怎么来了。”
插刀入鞘,牵动了那条多灾多难的胳膊,他疼得呲了下牙。
方才不觉有异,此刻方觉伤处疼得钻心入骨。
他无声地倒吸一口凉气,竭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不出异样。
崔杳大步上前。
他似乎真的没看出季承宁的伤势加重,轻声细语地说:“我听李璧说世子来校场了,特意过来看看,”他脚步越过那颗头,“世子,你怎么了?”
“我……”季承宁顿了顿,“无事。”
崔杳目光落在他身上,眉峰微蹙。
季承宁心头一紧。
崔杳抬手。
季承宁整个人都僵住,又不愿意被崔杳发现自己的异常,只得强压着后颈发麻的感觉,任由崔杳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嗯?
季承宁倏地抬眼。
崔杳叹了口气。
他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指,另一只手则以手帕裹了指尖,极小心地拭去他指节上的血。
那里不知被什么擦去了一层皮,露出浅粉色的,带着血丝的嫩肉。
崔杳越看越觉惊心,面上却不显,只道:“再这样下去,你的手恐怕要废了。”
季承宁笑嘻嘻地说:“能得表妹的挂怀,就是真废了也不可惜。”
本意是想转移崔杳的注意力,不料表妹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他眉心一下。
季承宁捂着脑袋,桃花眼中氤氲着层刻意显露的委屈。
“走吧世子,”崔杳反手扣住季承宁的肩膀,“太晚了。”
季承宁却有些踟蹰。
崔杳静静地看着季承宁。
他目光沉静若水,可无丁点茫然疑惑,只静静地望向季承宁,仿佛能包容一切。
于是季承宁莫名地感受到了心安。
他一撩衣袍,大大咧咧地坐在沙地上。
仰面对崔杳道:“阿杳,你知道张让的事吗?”
“属下听说了。”
季承宁摆摆手,“非是公事,不过是你我二人的闲聊,”他顿了顿,手指无意地抓起腿边的砂石把玩,“阿杳,你如何看待张让?”
石子在他指间灵巧地滚动,咔嚓作响。
崔杳静默几秒,“倘粮食不足,人吃人是惨剧,可孟起身为萧定关的亲信,显然不缺粮米,”非但不缺,借着萧定关的势,珍奇之物定然任其挑选,吃人非但不是不得已而为之,反倒是故意显示权柄,“故,此人丧尽天良,当死。”
季承宁颔首。
神色却依然有些迷惑似的。
半晌,季承宁轻轻道:“张让固然是个畜生,萧定关蛊惑百姓,以谋私利,更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然,”他抬头,眼神竟有几分恻然,“能让这等畜生聚集了一城百姓,为其所用,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说到最后,嗓子已哑得不能听了。
崔杳瞳仁猛地一缩。
季承宁没有注意到崔杳的表情。
他像是在一场长梦中未醒,神智说不出是清明到了极致,还是混沌到了极致。
魏朝这棵参天大树内里早就被蛀得千疮百孔,若不能壮士断腕,破釜沉舟地变革,日后,这样的起事只会越来越多。
萧定关滥杀无辜,假借大义之名全自家私欲,他杀萧定关是理所应当,可若后来当真出了个顺天应民者,他的刀又要指向谁?
拿人命,做他功成万古的代价吗?
青年将军面上没有分毫表情,唯眉眼动颤,愤怒烧得他眼底泛红。
崔杳有一瞬垂眸。
他像是不解,看了眼自己急促起伏的心口。
胸膛奇异地震颤。
刺痛,又焦渴。
“究竟,”季承宁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是谁之过?”
崔杳伸手,一下掩住了季承宁的唇。
指腹碾压唇肉,那触感相当柔软,这样锋利张扬的小将军,唇瓣竟能如此柔软。
好似,撬开了蚌,露出内里软红的肉。
叫人想,再过分一些,将手指探入其中,看看能不能逼出他更多的反应。
手指幽冷,冰得季承宁一震。
他如梦初醒。
二人视线倏然相撞。
崔杳喉结滚动了下。
此地实在,太热,太热了。
“表妹?”
顿了顿,季承宁轻叹道:“表妹对我挂怀之意,我清楚,只是我心中所言,实在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崔杳没说话。
他总不能和季承宁说,他并非想要季承宁缄默住口。
而只是,想摸摸他的嘴唇。
季承宁苦笑,摇摇头道:“若我爹泉下有知,知道我说了这么些大逆不道之言,恐怕恨不得将我的腿打断。”
崔杳却摇头。
他不知何时半跪在季承宁面前,比席地而坐的小侯爷高出大半头。
是个,极其便于拥抱的姿势。
“世子,”他手指无意般地绕上季承宁垂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逐渐收紧,“如是令尊,见到世事如此,也许,会有与世子一般所想。”
季承宁一震,他猛地抬头,好像第一次见到崔杳。
可崔杳没有躲避他的目光,反而跪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他。
像是怕季承宁看不清,崔杳还极其体贴地托住了季承宁的下颌。
四目相对。
月光下,崔杳的眸光清越无比。
崔杳声音轻极了,也郑重极了。
“此皆非世子之过,何必自苦已极。”
为何要拿帝王的过错,来磋磨自己?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崔杳。
他不知崔杳是安慰还是真心,但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信口敷衍,都让季承宁微微发抖。
他忽地生出了种想大哭,又想放声大笑的欲望。
天地之大,亿兆生民,能有心意契合者如眼前人,他该万分庆幸!
一时间眼眶酸胀紧绷,他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方才种种自厌和踌躇渐褪,可一种更诡异的心绪上涌。
季承宁下意识要偏头,奈何崔杳眼疾手快,二指钳制住了他的下颌。
“你将我想的太羸弱了。”季承宁摸了摸鼻子,“阿杳,你先……”
放开我。
言下之意清楚。
崔杳却眨眨眼,“我与世子吹了半夜的冷风,眼下世子心绪渐平,不发一语就想将我打发回去休息吗?”
季承宁看得好笑,知崔杳是在转移话题,不愿自己沉湎在那些沉重的情绪中太久。
他姿势放松了好些,一只手随意地抵在膝头,歪头漫不经心地盯着崔杳瞧。
“那阿杳,想要我给你什么做谢礼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在停药期(祈祷),停药后真是耳聪目明,我一下就活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昧昧,”他吐出一口浊气……
“我要,”崔杳盯着季承宁,淡色双眸如同一泓深泉,望之,令人几乎头晕目眩,“世子允我给世子上药。”
低柔缠绵的声音入耳。
季承宁一震。
好似,从泉水中爬出了蛇。
蜿蜒地绕上颈骨。
越收,越紧。
“男女授受不亲!”季承宁脖子猛地往后缩。
岂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阿杳一个姑娘家给他上药的道理,他不要颜面,阿杳还得顾虑清誉呢。
崔杳见季承宁满面认真,蓦地一笑,轻轻柔柔道:“玩笑而已,世子何必如此,”尾音绵软地拉长,他倾身,那股冷幽幽但存在感极强的香气充盈季承宁的鼻腔,“紧张呢。”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
他心道,我可没觉得你在玩笑。
他弯眼,“那便算我欠阿杳一次,但卿所取,我无所不奉上。”
崔杳抬眼,“哦?”
“千金之子,权势已极,”崔杳声音愈发低柔了,“属下简直想象不到,世子的许诺,能给属下多么大的好处。”
季承宁仰面。
见月色溶溶,落入崔杳眼中。
冷月照寒泉。
鬼使神差间,他轻声道:“那,表妹一定要好好想,问我要什么。”
要什么?
崔杳想。
他想要的太多,桩桩件件关乎季承宁,无一件,可以正大光明地诉出。
崔杳瞬间呼吸一滞。
心口剧烈震颤后,是难言的恼怒。
这种话,也是可以随随便便对旁人说出口的吗?
若是碰见了别有用心之人,他的承宁不知要吃多么大的教训。
幸好是对他说的。
崔杳从不会趁人之危。
崔杳强压下纷乱的心绪,微微笑,“属下必不辜负世子的期许,定要想个明白才行,还望真到了属下向世子讨要那日,世子千万不要吝于割爱啊。”
他起身,朝季承宁伸手。
他不等季承宁回答。
“世子,该回去了。”
季承宁下意识将没那么疼的左手递过去。
旋即就被五根冰冰凉凉的东西攥住,紧紧拢入掌中。
“唰——”
崔杳拉他起身。
他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可他一站定,就听崔杳不阴不阳道:“明知道自己手臂有伤,还如此用力地挥刀,年轻时如此不爱惜身体,长此以往,属下恐怕世子日后连筷子都拿不起。”
季承宁笑得露出两排白牙,欠欠地问:“表妹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死吗?”
崔杳不语。
季承宁却愈发得意。
他看得出答案。
又半个时辰,二人各自回房。
季承宁累极,一日之内生死之间游走,失望愤怒重重情绪交织,躺在床上只觉浑身绵绵的无力,眼皮沉得要命,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儿。”
一道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季承宁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下。
他蹙眉,不耐烦地转过身,挥蚊子似的摆摆手。
旋即,他的手抵住了一点湿润又,季承宁猛然惊醒,柔韧的东西?
他手一把扣住搁在身侧的刀,翻身暴起!
“唰——”
刀锋猛烈地刺了过去。
然而,面前却空无一人。
当然没有人,季承宁眯起眼,面前的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高大,隐隐约约能瞧出个形状的白雾。
不是平日所见的雾气,而是一团灰白的,浓郁的东西。
季承宁屏息。
他隐隐闻到了一点腥味,好似有人将血抹在了他的鼻尖。
是毒?
还是——什么其他奇技淫巧?
季承宁脊背瞬间绷紧,微微弓起腰,这是一个非常便于进攻的姿势。
触目所及,唯有这团白雾,营房内的一切都被它包裹住了,丁点轮廓不见。
“宁儿。”声音从雾气中传来,温和又醇厚,是话本中儒将说话管用的腔调。
季承宁眯起眼,“谁在装神弄鬼,”刀柄死死压在掌中,厉声呵斥:“滚!”
雾气中的声音轻轻一叹,无奈笑道:“阿菟,你的性子怎么连三岁时都不如了。”
季承宁将欲拔剑的动作猛地顿住。
什,什么?
这个乳名除了他至亲至近外,再无他人知晓,这个鬼东西竟然能叫出来,它到底是谁?
季承宁瞳孔猛地缩紧,正欲开口,雾气团却向他靠拢,温情脉脉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下季承宁的额头。
很凉,但动作实在轻柔。
像是一滴露珠滚过肌肤。
雾团内的东西话音含笑,却又透着股微不可查的伤心,“分别太久,阿菟已不识得我了。”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雾团。
经年不见,又亲密到了极点的男子,唯有,永宁侯。
他不可置信到了极点,喉结几度滚动,半晌,才僵硬地吐出两个字,“父亲?”
雾气内的东西笑。
轻,且温柔。
祂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道:“你这样大了。”
“砰!”
季承宁听到。
“砰砰砰——”
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喧闹。
他猛地垂首,这才意识到,噪声是他的心跳。
季承宁有一瞬怔然。
他丧母丧父时年岁太小,于传说中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永宁侯只有符号一般的概念,从不觉得,“父亲”是个活生生的人。
今日今时,魂魄乍然入梦,季承宁喉咙哽了几秒,忽地想到,他“爹”托梦,一定是有事寻他。
遂坐直了身体,“您找我……有什么事?”
相较于他的生疏,永宁侯的态度无比柔和慈爱,祂轻笑,“我来看看你。”
雾气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他面前,“来看看我的宁儿一举平叛,立不世之功。”
季承宁的眉心针刺般地蹙了下。
但他马上就展露出笑颜,“那父亲今日见之,可觉得满意吗?”
雾气轻声回答,“有子如此,我在九泉之下亦无憾。”
季承宁说不出什么心头什么滋味。
有被认可的高兴,但更多的,则是挥之不去的古怪。
到底,有哪里不对劲?
他紧紧地盯着雾气。
手掌轻轻拂过季承宁的鬓发,后者双肩微僵。
没有实质的手指轻轻卷起一缕发丝,“只是,宁儿,”声音中叹息的意味更重,“你心思纯善,从无疑人之心,这很好,然不设防太过,却会招致小人,为其所惑,动摇心神。”
季承宁长眉一挑。
他终于发现这团雾哪里不对,就是说话方式,他虽说对永宁侯没什么意向,但不动脑子想都知道永宁侯言谈举止不可能像个神棍一般步步为营,循循善诱!
季承宁勾唇。
俊美锋利的容色煞气外泄,血腥气十足。
他没有立刻点破,反倒轻轻一笑,“父亲将我想得太良善了,我为将,怎么可能任人摆布,父亲不相信我?还是说,方才父亲说有我这样的儿子死而无憾的话,只是在哄骗我?”
雾气凝滞了一瞬。
季承宁唇角漾出一抹冷笑,他要看看,这团鬼东西还能说出什么!
片刻后,那声音响起,“宁儿的意思是,无人蛊惑你?”
季承宁冷冷一笑,扬起下颌,“我要做之事皆出自本心,谁可动摇我心智?”
任何人都不行。
他面前的这团装神弄鬼的东西更不行!
下一秒,声音陡地转冷,“我季家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你怎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宁儿,你若不能迷途知返,他日必然祸及满门!”
不待季承宁回答,那声音急促道:“我知道你自入仕后受了诸多委屈,然陛下也难,九州万方,尽数要陛下操持,哪一样不要人殚精竭虑,熬尽了心血,承宁,你的所作所为陛下都知道,陛下疼惜你,所以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执掌一军,天子亦有天子的无可奈何。”
你要听话。
季承宁张口欲言,然而那声音比他速度更快。
声音转柔,恻然悲戚,“就算你对陛下心怀怨怼,日后这天下是太子的天下,你难道,忍心背弃一直待你真心实意,如同手足的太子吗?”
季承宁才懒得和这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剖白心迹。
听祂提起太子,季承宁才要出口的话一顿,话锋一转,却道:“若真到了行非常之事那一日,太子那我自有安排。”
雾气怒不可遏,“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季承宁遽然起身,“今上视百姓为奴仆,多年来懈怠国政,却精于权术,致使吏治败坏,百姓深受其害,视君为寇雠是理所应当,你却还要为此昏聩帝王效命,执迷不悟的是你!”
他拔刀,勾起一个杀气腾腾的笑,“你不是永宁侯,你不过是割趁我神智清,入我梦来,乱我心智的妖物。”
“我是妖物?!”雾气剧震。
季承宁警惕地盯着祂。
旋即雾团中传来了阵剧烈的笑声。
雾气中的东西大小,“妖物与你咫尺之遥,可惜,你看不出。”
雾中倏地伸出一只手臂。
真正的,人类的手臂。
这只手死死地钳住季承宁的下颌,难言的冰冷瞬间从二人相接处传来。
季承宁一把将祂的手打掉。
然而在垂首的刹那,季承宁如遭雷击。
这只手从手腕到指尖,每一处关节上都是缝线,像是之前被刀刃沿着骨缝寸寸斩断后又拼好一般。
祂的肌肤毫无血气,青色的粗线歪歪扭扭地附着在死白的手臂上。
声音忽地笑。
声音缠绵,又恶毒。
祂说:“妖物就是你。”
下一秒,雾气被“祂”猛地撕开。
季承宁瞳孔剧震。
那竟是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四目相对,仿佛在照镜子!
只是这张和他一模一样的皮囊,自眼角到口唇都被砍得破破烂烂,猩红的皮肉外翻着,遭针插入肌肤,勉强缝出个人的模样。
青线穿透祂的嘴角,让他的嘴唇时时刻刻都像是在微笑。
诡异,又狞丽。
季承宁方才闻到的腥味,就是这个“人”身上的血。
季承宁胃里一阵翻涌,他见过不少死相可怖的尸体,但看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还被砍得破烂又拼好的死人还是太超过了。
“歘!”
寒刃出鞘。
白雾铺天盖地他扑来。
他眼前一瞬间漆黑无比。
季承宁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身侧的刀!
但,没拽动。
他愣了愣,犹然觉得魂不在身,缓缓抬起头,向压住自己刀的东西望去。
正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
宛如,撞上头蓄势待发的饿狼。
季承宁紧绷的肩膀却瞬间放松了。
“昧昧,”他吐出一口浊气,朝钟昧做出个讨要亲昵的姿势,“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90章 第九十章 “昧昧,你是有万贯家私值得……
小侯爷难得主动亲近。
钟昧低下头,顺从又自然地贴了贴季承宁湿冷的掌心。
从季承宁的角度看,狰狞的面具挡住了钟昧整张脸,只有脖颈处泄露出了点雪魄般苍白的肌肤。
他强忍着拿手指刮蹭几下的欲望。
“做噩梦了?”
钟昧的声音很轻,他伸出另一只手,被皮革包裹的手指温柔地划过季承宁冷汗淋漓的额头。
季承宁没说话。
他盯着钟昧看,同样是苍白冰冷的“非人”,梦中“父亲”只让他觉得作呕,然而眼前的钟昧,却莫名地令他安心。
半晌,钟昧听到季承宁闷笑一声,坦然道:“嗯。”
微微沙哑。
钟昧一怔。
他想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世子也有畏惧之物,竟然会被个小小的梦境吓到吗?
然而盯着季承宁颜色寡淡的唇,所有冷言冷句都堵在喉中,他低下头,再度以面颊很驯服,又无比亲密地贴住季承宁的手掌。
“别怕。”
季承宁尚有些迷蒙的目光凝到钟昧脸上,含含糊糊,“嗯?”
什么?
钟昧握住他的手,掌心与他的手背紧密贴合,扣住他的手,将他的手牢牢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鬼在梦外呢。”
季承宁还从未听过如此别出心裁的安慰方式,噗嗤一笑。
经过变声锁的声音本该毫无起伏,实际上确实无比淡漠,然而配上钟昧几乎称得上笨拙的安慰方式,又显得有些,有些好玩。
“笑什么?”
钟昧的动作顿了顿。
明明看不到钟昧的表情,季承宁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阵很微妙的别扭。
季承宁惯爱撩闲,旁人越羞赧,他越要去逗人,偏爱看对方面颊羞红,又气又恼,还无可奈何的模样。
压在心口沉甸甸的不快渐渐散去几分,季承宁弯唇,“笑——”他刻意拉长了声音,见钟昧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季承宁更兴起,话锋一转,“笑什么与你何干,昧昧,还未过门就如此关心本世子吗?”
钟昧不期他如此回答,一时间怔住了。
心思九曲,巧舌如簧,偏生此刻张口结舌了半天,竟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面具后的耳朵红得几要渗血。
既气恼,又安心。
季承宁还能说笑,就说明他状态尚可。
钟昧心放下大半,然盯上季承宁唇角上扬的弧度,又不甘心他如此得意,忽然抬手,一下捏他的肩膀。
钟昧用劲不大,却十分刁钻,正好是令季承宁挣脱不开,却又没觉得那么疼的力道。
修长白皙的五指,枷锁似地扣住他的关节。
隔着衣服钟昧都摸得出季承宁肿胀的伤处,他眼皮半掀,语调凉凉,“伤成这样还不消停,你身边就没有人规劝你不要胡闹吗?”
季承宁要是听不出钟昧话中的深意就是傻子了,他非但不恼,却弯起唇,腻腻歪歪地感叹:“哎呀,好凶。”
手指不老实地游移,抬起钟昧的下颌,小侯爷眉眼含笑,黑亮的眼眸中宛如嵌入了星辰点点,“我不是在等,昧昧来劝我吗?”
桃花眼内情意浓得如有实质,更别说他还不好好说话,昧昧两个字叫他念得百转千回,好似裹了层蜜糖。
恰好卡在钟昧喉中,吞不下,也舍不得吞,逼得他喉结剧烈滚动。
“花言巧语。”钟昧冷嗤。
声音却沙沙的,带着哑。
狰狞的鬼面与钟昧的脸严丝合缝地贴着,玄铁面具青面獠牙,是个异常恐怖,可叫小儿止啼的模样,可,这恶鬼生着双再清越曼丽不过的美人目。
季承宁喉内发痒。
钟昧被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垂首凑近,挨得几要严丝合缝,由不得旁人插足。
连吐息都要被他吞进去。
他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季承宁认真道:“看你。”
纵然对季承宁的回答早有准备,钟昧的心口还是剧烈地跳动,他强压下悸动,故作不以为意,“看我作甚?”
季承宁困扰地挠了挠头,照实回答:“不知,但却移不开眼。”
钟昧听到自己心口猛烈地震颤了下。
他得深吸一口气,还要移开视线,不去看季承宁的眼睛。
免得,真坠入其中,再难自拔。
季承宁惯爱说甜言蜜语,你不是第一日知道。
钟昧反复告诫自己。
可……
“只要看见昧昧,”季承宁非但不躲,反而和他挨得更近了些,鼻尖贴着鼻尖,呼吸黏腻腻地交融,他说得坦坦荡荡,“我就想与你亲近。”
可——钟昧呼吸更急,换气带来的清醒千百次都抵不上季承宁的只言片语。
心口震颤得连带着身体都轻颤,唯有将面前人拥入怀中,才能止丁点心痒。
明明呼吸都不畅了,又要装模作样,故意摆出副一本正经的面孔,道:“色中饿鬼。”
季承宁却不以为然,驳道:“我与昧昧两厢情好,心意相通,想做这种事是人之常情,”他眼中带着点戏谑的嗔意,“昧昧,你总不能叫我面对着心上人做柳下惠。”
话音未落,一只手冰凉扣住了他的后颈,用力一压!
不知是谁先主动,待回神,季承宁已轻轻吻住面具上锋利的唇线。
轰!
有什么东西在钟昧心口陡地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承宁,眼珠都泛起了层红。
这实在是太诡异,又太暧昧的景象。
俊美无匹的青年人主动拥着一个面目狰狞的东西,唇与玄铁相贴,是,极致的柔软,与极致的冷硬。
钟昧僵硬不动。
季承宁反倒更开怀,颇有几分占了便宜的乐趣。
手臂主动环住钟昧的脖颈,亲昵地,痴缠地吻上。
彼此交融的吐息炽热,又粘稠。
钟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看他眉眼低垂,极享受似的,唇瓣上扬,又被玄铁碾压得泛白。
与鬼面无比亲密地贴合。
如同,为邪神献上的人牲。
还要主动以体温,染得神像三分暖意。
卡着季承宁腰肢的手陡然收紧。
钟昧强忍着将他一把按在塌上的欲望,心道不对劲。
季承宁浑身上下都透着难言的不对,钟昧猛地按住,声音哑得已经不能听了,却强压着,“你到底怎么了?”
季承宁眯起眼,很有些被打断不快,“我想亲近你都不行?”
先前在校场上,季承宁挥刀斩断木人头颅的场面犹在眼前,钟昧只怕小侯爷心绪郁结,拿这等事转移注意,越是压制,越对心神无益。
遂深吸了几口气,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淡,“只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哦,”季承宁忽地来了兴致,一下撑起身体,似笑非笑,“那昧昧,你是有万贯家私值得我盗呢,还是有……”
季承宁没来得及说完。
“唔!”
待放开,二人的呼吸声都沉得要命。
隔靴搔痒,不得餍足。
心火烧得钟昧眼皮泛红。
季承宁瞧着,只觉好似亲手在上面抹了层胭脂,他满心爱怜,又诡异地升起了种,想毁掉这一切的欲望。
愈演愈烈。
于是他捏起钟昧的下颌,逗弄小狗似的,“昧昧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艳丽到了极致,也锋利到了极致的桃花眼眼尾一挑,半是调戏,半是挑衅,“小侯爷勾勾手指,入幕之宾足够……嘶,轻点!”
钟昧听完。
想做小侯爷入幕之宾的岂止几人而已,钟昧只要稍稍想到那种景象,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汹涌。
脖颈处青筋都凸,钟昧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脸,将他锢在自己怀中。
额头贴着额头,钟昧话音里带着恼恨,“你只会说让我不高兴的话。”手指压住季承宁的唇,微微探入,抵住微阖的牙关,“你若是不会说话就好了。”
皮革有股冷腥味,很难吃。
季承宁往外吐,“钟昧!”
他马上就说不出话了——
作者有话说:修了下,增加九百字,买过的老婆刷新一下就好。
啾咪咪。
今晚更新可能会晚点。[三花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