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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蝴蝶公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


    时间似乎有一瞬凝滞。


    铜鉴中的身影缓缓转动,面向季承宁。


    四目相对。


    崔杳的语气当真疑惑至极,“什么茉莉水?”


    说着,垂头轻嗅了下手腕,神情愈发茫然。


    季承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杳,看他镇定又不解,仿佛当真一无所知。


    他定定看了崔杳几息,后者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季承宁移开视线,“无事。”手指擦过发丝,他跪立在崔杳身后,轻笑道:“我闻得阿杳发间有一股香气,还以为你擦了花油。”


    崔杳笑。


    铜鉴中,季承宁将他的头发细致地拢起,挽好,以玉簪固定。


    手指无意地刮过后颈,轻,带着活人特有的温暖。


    只短暂地肌肤相贴,却令崔杳如置身熊熊烈焰中,炙烤得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都在颤抖。


    铜鉴中,季承宁为他梳头发的动作亲昵,又熟稔。


    他垂眸。


    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浊气。


    ……


    二刻后,兖州街市上。


    二人并肩而行。


    街市不算大,十个铺子中有□□家门户紧闭,路上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阳光滚烫地洒下来,街市两侧并无栽种树木,连处阴凉都不见,镇日炎热,空气中有股尘土被蒸干的热臭味。


    季承宁幅度很小地蹙了下眉,旋即面上又变作一片淡定。


    崔杳看着他的小动作。


    手指微动,突然从袖中扯出条锦帕,在季承宁鼻尖虚虚一晃。


    簇新的帕子,不知崔杳用了什么香,上面笼罩着股似檀非檀,似兰非兰的幽雅香气,好像还撒了薄荷水,轻嗅一下,满口凉丝丝。


    季承宁一愣,而后立刻明白了崔杳的意思。


    他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崔杳的动作,唇角却含笑,“崔大人这是做什么?贿赂上司?”


    崔杳亦弯唇,柔声问:“上司竟如此好贿赂吗?”


    丝帕刮过鼻尖,有点痒。


    季承宁皱起鼻子,可眼底笑意越荡漾越浓重,“旁人不行,”他二指一曲,将崔杳的手帕勾入掌中,“若是阿杳,”季承宁尾音刻意拖得长长,迎着崔杳认真的目光,戏谑道:“也不行。”


    语毕,不等崔杳,大步向前走。


    崔杳一怔,立刻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他竟也笑了起来。


    季承宁环顾一圈,但见街市上开门迎客的多是米店。


    他刚刚上扬的心绪瞬间下沉。


    他选了家离自己最近的店铺,时局艰难,在破破烂烂的街市上,这米店装潢格外惹眼,足有三层之高,仿京中样式做了极精致的飞檐,屋顶俱用琉璃碧瓦,流光熠熠,华彩耀目。


    他仰头,但见乌木牌匾上篆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錾金大字,曰:万年坊。


    季承宁与崔杳对视一眼,一道迈入大门。


    米店内很是闷热,伙计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听到脚步声也懒得起身招呼,不过朝牌子努努嘴,示意来人自己看价。


    季承宁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只见个半人高的木牌子,上面拿炭笔写着什么,大约是米价,但被擦了太多次,早就糊成一团。


    “这位小哥,”季承宁笑容和煦,“米怎么卖?”


    伙计不耐烦地抬眼,刚想问一句你不识字啊,视线扫过二人,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眼睛一亮,殷勤道:“两位郎君登门,小店当真蓬荜生辉。”


    不提品貌,单看季承宁和崔杳这幅打扮,就知道是肥羊中的肥羊——呸,贵客中的贵客。


    伙计噌地起身,“您二位要看看什么?”


    季承宁笑,“来你们店自然是买要米。”


    伙计瞧着季承宁贵气逼人,简直将养尊处优五谷不分这八个大字写在脸上了,殷勤笑道:“郎君有所不知,这米也分胭脂米、碧粳米、珍珠米,”他蓦地压低声音,“再好些,更有御田里产的金玉米。”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面前一看就是富贵公子的季承宁却不为所动,只问:“还有什么?”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有,还有些没名字的杂米,不过都是平庸货色,配不上小郎君的身份。”


    却不想,季承宁道:“我就要这样的杂米。”


    伙计古怪地看着他,不过送上门的生意总归要做,语气不复方才热络,“杂米要多少有多少,不过我可先和你说好,一斤杂米五百钱。”


    季承宁眼睛豁然瞪大了,“什么?!”


    他倒吸一口冷气,满面震惊,下意识转向崔杳。


    一千钱按官率可以换一两银子,五百钱就是半两。


    一斤杂米竟然能值半两银子?


    那杂米是喝仙露长大,吃了之后能延年益寿长生不死吗?!


    “五百钱,”伙计又重复了一遍,见季承宁似有计较之意,态度更怠慢,懒散地回答:“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店的价格是整条街去最便宜的,乃是我们掌柜的看百姓可怜,自己从中贴补,不然哪里来的这样低的价,不信您去看看其他米店,那里的米面比黄金都不如什么了。”


    季承宁脸登时一沉,“荒谬。”


    他说的倒不是伙计,而是兖郡粮价高得骇人听闻,官府怎么没有出面平抑粮价?


    这小公子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面色一沉,却透出股浓浓的凶煞气,伙计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米价也不是我们店定的,你觉着贵不买就是了,犯不着冲我……”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轻唤。


    三人同时看去,只见柜台前不知何时站了个驼着背的老太太,牵着个才到人腰高的小姑娘,小姑娘虽不大,却已知道帮长辈拎东西,祖孙二人皆提着柳筐把手,小姑娘见三人看过来,局促地后退了两步。


    “哗啦——”


    柳筐里的铜钱碰撞作响。


    老太太赔笑道:“这米价昨日还是,还是四百七十钱,今日怎么就涨到五百了?”


    伙计冷笑,“我上哪知道去,臭叫花子跑这要饭来了,也不看看我们万年坊是什么地方!”一面说一面拿手拼命扇着鼻子,好像嫌弃铜线腥臭,“有钱就买,没钱就滚,别耽误老子做生……”


    “啪!”


    话音未落,伙计只觉有什么东西重重砸上了他的嘴,他口内先是一冷,而后冷风裹挟着剧痛,瞬间从门牙处扩散。


    “啊啊啊!”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嘴,触手湿润黏腻,竟沾了满指鲜红。


    伙计疼得面容扭曲,捂着嘴高声道:“快来人,砸场子的来了!”


    崔杳将手轻轻搭在季承宁肩头。


    季承宁顺手拍了拍他,好像在叫他安心,弄得崔杳既有些好笑,又……


    季承宁对那瑟瑟发抖的祖孙俩一笑,“无事。”


    许是此人笑起来实在漂亮,她活了几十年都未见过长得这么好的男人,又或许是这位小郎君身上自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老太太攥着孙女发抖的手,使劲搓了两下。


    甫一开口,楼上瞬间窜下来三个高壮的大汉,墙似的堵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米店内投下一片阴霾。


    而后又有三人簇拥着个文生打扮的锦衣人慢悠悠地下楼来。


    “掌柜的,”伙计含糊不清道:“掌柜的救命,这四个贼人要强抢!”


    小姑娘缩瑟了下,一下将头埋进奶奶怀中。


    掌柜皱眉扫了一眼捂着嘴哀嚎的伙计,目光落在季承宁身上时却多停了几秒,满面不耐顿时化作和善的笑,“看小郎君也是富贵人家出身,为何要搅和我的生意呢?”


    季承宁也露出三分笑,“我来非为闹事,而是来买米,拿,”他朝着柜台上的东西微扬下颌,“一千斤。”


    掌柜看出那沾着血的“凶器”乃是个钱袋,笑道:“方才小郎君也听到了近日粮价,这点钱……”他嫌脏污,隔着手帕随意拎起钱袋。


    钱袋系得不严实,随着他的动作,宝光摇曳,照得他眼睛都亮了。


    掌柜面色微变,忙双手扯开钱袋,只见内里不是银两,而是骨节大小的金锭子,个个大小相等,金锭饱满规整,他手指有些发颤,翻开一块金锭,果然看见下面篆刻了两个极规整的小字。


    是官号!


    掌柜见多识广,焉能不知这金锭必是宫中赏赐的,神色惊变。


    他心中惊骇。


    兖郡这么个小地方几时有此等人物了,莫非……掌柜再度看向季承宁,见年龄对得上,骇然心说,莫非是那位季将军?


    他躬身,语气软得都要化成水了,连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转脸,冷冷瞪了眼伙计,不知死活的东西,险些得罪了大人!他呵斥,“快去抬米,把最好的都拿来!”


    祖孙俩人见掌柜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恨不得跪在那小郎君面前,又惊,又喜。


    惊的是掌柜态度转变的太快,喜的是,好心为她俩出头的小郎君不会受责难了。


    掌柜道:“郎君,这些米给您送到哪?”


    季承宁拿扇子朝门口点了点,“那。”


    掌柜诧异,“这……”犹豫几秒,“是,是,把米都给郎君抬到外面去。”


    米皆拿十斤的小麻袋装着,不多时,就在店铺外堆出了个小山。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想跟出去看热闹,腿却吓得发软,米店门槛又高,她被绊得一个踉跄。


    她下意识地闭眼,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有什么东西按住她的肩膀,往后一揽,旋即稳稳地让她站在地上。


    她睁开眼睛。


    她先看见的是一只手,修长,洁净。


    她犹豫地抬头,正对上季承宁的眼睛。


    青年眉眼含笑,粲然得她好像闻到了,桃花盛开的香气。


    她伸出手,扶住季承宁的手臂,迈过台阶。


    “谢谢,谢谢郎君。”


    季承宁一笑,他偏头,却见崔杳立在门槛内,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疑惑。


    崔杳一动不动。


    季承宁思忖几秒,试探般地向崔杳伸出手。


    崔杳抓住他的手腕,越门槛而出。


    季承宁:“……”


    一道轻柔的声音划过耳廓,“多谢世子。”


    季承宁干巴巴道:“客气。”


    便转头对老妇人笑道:“阿婆,可还要买米吗?”


    老太太犹豫道;“不知郎君要卖多少钱?”


    “京中米价是三十七钱一斤,此处不比洛京开销巨大,就,二十钱一斤,如何?”


    老太太喜得都快掉眼泪,“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季承宁一把拦住她,眨眼笑道:“是我要谢阿婆照顾我生意。”


    米店门口早围了一圈百姓,季承宁也不羞赧,乐颠颠地扬声道:“二十钱一斤,每人限量五斤!”


    掌柜面色铁青,身旁的护卫欲要冲上前,被他一把拦住,咬牙呵斥道:“你要死别连累我!”


    他死死地盯着正站在人堆内的季承宁,露出个冷笑。


    朝廷特使又有何,天高皇帝远,他倒要看看,这位小郎君能靠自己支撑几日!


    一千斤米卖得飞快,因百姓拿的多是碎银和铜钱,季承宁特意花半两银子买了祖孙俩的柳筐撞银两,又雇人把碎钱送回官署。


    抬钱筐的是两个精瘦的少年人,各拿了季承宁两块碎银子,黝黑的脸蛋不知是晒的,还是什么其他缘故,从耳朵红到了脖子通红,都不敢抬眼看季承宁,忙抬钱跑了。


    季承宁喜滋滋地把一块最完整的碎银给崔杳,“小侯爷赚着钱了,请你用午膳。”


    崔杳捧场地鼓掌,“世子做生意简直陶朱再世,属下敬佩无比,不过……”他眼睛落在被季承宁夹在指尖的银两上。


    “不过什么?”


    他还以为崔杳要说些不可如此的话,不料崔杳柔声道:“不过这银两来得珍贵,属下不忍用之,”他朝季承宁伸手,季承宁下意识将碎银放到他掌中,后者拿手帕仔细地将银钱包住,放入袖袋中,“多谢世子。”


    季承宁:“嗯?”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还不等他发现不对在哪,崔杳已正色道:“当务之急是先平抑米价,不然鸾阳未平定,兖郡必先乱。”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我已给陛下递了折子,但京中目下还没有消息传回来。”碎银子的事情瞬间被他抛之脑后,“若……”


    “若京中迟迟没有回应,等只会误事。”崔杳自然地靠近季承宁,“倘世子信得过属下,属下或可募集些粮米,数目虽不多,但聊表属下之心。”


    季承宁瞠目结舌,连崔杳玩他头发的动作都没注意。


    “阿,阿杳?”


    崔杳说什么?他说,他要出一部分米粮,用以平抑当地粮价?


    因崔杳先前靠出军资得了个官位,季承宁毫不怀疑崔氏的财力,但是,但是,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但是此事于崔杳而言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表妹当真心怀天下,毁家纾难,但,凭借他对崔杳的了解,崔杳此举,定还有所图。


    可,那个所图之物,究竟是什么?


    长发被崔杳一圈一圈地卷在指上,他欣赏着季承宁的表情,“怎么?”


    但无论本心如何,崔杳此举既可安定人心,又可使地方不生乱,这样天大的好处砰地一下砸到季承宁脑袋上,砸得他都有些头昏脑涨了。


    “我的阿杳,你莫非是上天看我仕途不易,来助我的神仙吧。”季承宁一下反应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崔杳,千言万语欲说出口,然而郑重的感谢对上崔杳的视线又被生生咽下,其中缘故,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于是他满面轻松的笑,喜滋滋地晃崔杳的袖子,“来日我回京,必为阿杳请功。”


    崔杳似笑非笑:“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世子向皇帝表功。”


    “不为功劳?”季承宁眼睛愈发亮,亮得崔杳几乎想要躲避,可又移不开视线,喉结一滚一滚地,期待着季承宁的下文,“那就是阿杳心怀天下,不求报偿,”季承宁拱手,“失敬,失敬。”


    崔杳无言地看着他。


    半晌才道,“罢了,世子说是,就是。”


    季承宁又轻轻扯了下崔杳的袖子,“阿杳为国为民之心实在可贵,但我不可将千斤重担尽数压在阿杳身上。”


    崔杳看着季承宁的脸,目光极专注,又含着,有几分痴惘。


    世子说,什么?


    “你且等着看,”季承宁勾唇,露出个煞气十足的微笑,“他们借着天灾人祸吞下去多少,都得给本世子吐出来。”


    崔杳视线缓慢地转动了下,强迫自己不在季承宁唇间留恋不去。


    “是。”他不知自己应答了什么,只听见自己轻得几乎湮灭在喧嚣中的声音。


    等等,喧嚣?


    季承宁猛地转头。


    一队人马正在砰砰砸门,一面砸一面气焰嚣张地喊道:“给老子开门!大人说了,你们今日就算全家都死了也得开门!”


    季承宁皱眉。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摸到火枪。


    于是崔杳贴心地为世子解忧。


    只见他袖子轻动,有什么东西滚入掌中,下一刻,寒光倏地闪过。


    砸门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砰!”一道凉意擦过脖颈,狠狠钉在门上。


    他好像魂魄离体一般,怔怔地看着那把匕首,而后,猛地反应过来,霍然转头,正看见季承宁与崔杳。


    季承宁目瞪口呆。


    表妹有这样的身手,当时是怎么被他一把火枪震慑住的?


    但目下事务繁忙,季承宁来不及细想。


    那人见他们两个身边并无侍从,只当是哪家的公子哥,狞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我,你可知道我奉了谁的命?!”


    季承宁发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好了,他居然心平气和地问出:“哦?你仗了哪个畜生的势?敢滋扰百姓。”


    那人狂笑,“说出来不怕吓死你,我奉的乃是季将军的命令,就是昨日才率大军前来平叛,目下最得圣心的宠臣、重臣,季承宁季将军!”——


    作者有话说:季承宁(指自己):我吗?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


    饶是季小侯爷已经碰见了不少厚颜无耻,奇形怪状的官员,都被此言惊得愣了几秒。


    谁指使的?


    我?!


    不待季承宁开口,不远处先传来一声暴怒的呵斥,“该杀的混账,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只见方才还指挥着手下砸门踹门,嚣张跋扈得将眼睛长在脑袋顶的男人猛地缩瑟了下,登时换了副殷勤面孔,小跑上前,讪笑道:“大人,大人这里有刁民闹事,属下只是代为教训教训。”


    季承宁偏头。


    说话的是个青年人,长得颇清秀白净,着一身深青官袍,脸色难看得几与衣袍同。


    有些眼熟。


    他心说。


    此人一打岔,季承宁刚升起的怒火登时散了大半。


    崔杳好像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在他耳畔轻声道:“回世子,此人昨夜在宴会上,应是张郡守的属下。”


    围观的人大约是认出了那官员的身份,顿时提了东西,慌慌张张地散去。


    临走前,有不少百姓朝季承宁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拜,方才与季承宁说话的小姑娘快速地往季承宁手中塞了个小东西。


    季承宁一愣,低头一看,乃是一只小小的平安符,以黄线绣着福纹,用料虽不起眼,但针脚极细腻,边角微微有些湿润,显然被主人攥在手里许久了。


    季承宁扬了扬唇。


    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时不时地偷偷回头看季承宁的反应,见这打扮得极富丽的漂亮哥哥并无嫌恶之色才放下心来。


    四目相对,季承宁朝对方眨了眨眼睛。


    小姑娘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溜小跑追上奶奶。


    季承宁将平安符小心地放入袖中,一抬头,崔杳竟还在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


    夺目日光下,他露在外头的皮肤游魂一般的白,毫无血色的白就显得眉宇格外深,酽得泛出鸦青。


    二人离得太近,季承宁甚至看得清崔杳唇瓣的纹理,许是因为太干,下唇隐隐渗出点血色。


    见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等自己回应,季承宁忽起了逗弄的心思,“阿杳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记性,合该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呀。”


    尾音引逗地上挑,腻得崔杳几乎都要尝出了甜味。


    崔杳抬眼。


    视线相撞,季承宁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羞赧退避,因而桃花眼中先浮现出了三分得意。


    崔杳平心静气地反问:“我倒是想做状元郎,却不知世子愿不愿屈尊降贵,去做状元娘子?”


    什么玩意?!


    季承宁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杳。


    比起崔杳话中的调戏之意,季承宁更惊讶的是,表妹居然会回嘴!


    还回嘴得这般游刃有余。


    但若季小侯爷愿意低头仔细端详一番崔杳,就会发现自家表妹的手指早把扳指攥得死紧,连胸口的起伏都比平日快上几分。


    他心思转得飞快,季承宁那句本世子且等表妹考上状元八抬大轿地来娶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


    “啪!”


    季承宁一下转头。


    崔杳目光依旧黏在季承宁脸上,眉心在季承宁看不见的地方紧紧蹙着。


    没眼色的东西。


    他冷冷地想。


    扳指内的机扩轻微作响、震颤。


    他看向二人的脖颈,似乎在寻找更好下刀的地方。


    青年官员反手给了为首的砸门人一耳光,“混账,我先前是怎么同你说的?我说你请店家开门,务必莫要影响民生,倘店家不开亦不强求,谁教你砸门滋扰的!”


    那人被扇得眼冒金星,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捂着脸连连道;“小的不懂事,小的做事没分寸,猪油蒙了心,请大人责罚!”


    青年官员冷笑道:“今日就算我想饶过你,季将军明察秋毫又岂会容得下你这等人?”他大步上前,端得是义正词严,“将军,这混账东西下官已经教训过了,若大人觉得还不够,下官立刻将此人绑了,听凭大人发落。”


    季承宁摆摆手,笑道:“一点小事,何必动刑。”


    青年官员显然没想到季承宁竟然这样好说话,惊愕地看着季承宁。


    然而下一刻,季承宁继续道:“只是我方才听他说,他是奉了本将军的命?你抬起头来,”他的语气愈发和煦,“让本将军看看军中有没有你这号人。”


    明明是温和至极的口气,可砸门人但觉双膝一软,再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他。


    他磕头如捣蒜,惊恐道:“将军,小的有眼无珠竟不识将军大驾,小的只是,只是……”


    “就是借着本将军的声名欺男霸女罢了,”季承宁微微笑,和善地问:“你抖什么?”


    砸门人重重叩头。


    血与尘一道飞溅。


    季承宁眼皮半掀,直接对那青年官员道:“你叫什么?是几品官员?”


    青年官员脸涨得通红,“回将军,下官姓霍单字闻,从六品。”


    昨日敬酒时他明明已经报过名姓官职,这位季将军却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


    当真是,贵人多忘事。


    崔杳目光在此人脸上一闪而过。


    “从六品,”季承宁目光落在他官服上,后者立时紧绷地站直,“从六品每月俸禄二十两。”


    霍闻愈发忐忑,“是,是。”


    季承宁和颜悦色,“你知道现下米价是多少钱一斤吗?”


    霍闻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道:“回将军,下官家中事务都由奴仆打理,下官不知。”


    季承宁态度观之万分可亲,赞同道:“也是,公务繁忙不知俗务亦理所应当,”霍闻听得已是汗如雨下,恨不得和砸门的人一道跪在地上,“本将军告诉你,今日米价,纵然承这些个宅心仁厚的掌柜的贴补,也要五百钱一斤,你一个月的俸禄只够买四十斤米,还要养仆从,日子过得应该很艰辛吧。”


    汗水洇湿了绸服,厚重而湿润地贴在身上,霍闻几乎要喘不上气了,“是……”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听闻季承宁轻笑,生生咽了回去。


    “是下官失察,下官无能,将军千万不要生气。”


    季承宁笑道;“本将军为何要对你生气?粮价如此昂贵,霍大人以这般微薄的俸禄尚能养活全家,本将军都要为之动容,恨不得为大人表功。”


    霍闻心口跳得几要呕吐。


    他从未觉得太阳这样热过。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肌肤,烫得他发抖,好像那不是再娇贵不过的绸缎,而是烧红的烙铁。


    霍闻双膝发软,“下官,下官不敢。”


    他再也站不住,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季承宁刚要伸手,不想有人居然比他更快。


    一只苍白泛青的手狠狠扣住霍闻发颤的肩膀,将他往地上一按,迫使他站定。


    是崔杳。


    霍闻惊悚地瞪大眼睛。


    这只手太冷,炎炎烈日下也透着股寒气,他不敢回头,生怕回头就看见一张早化作白骨的鬼脸。


    他颤声道:“下官不敢。”


    季承宁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崔杳。


    “霍大人,你回去和张郡守说一声,告诉他,本将军要他商议出一个平抑粮价的章程,若成,朝廷自有封赏,若不成,”他顺手拍了拍霍闻白净的脸,“本将军扒了他的官服。”


    “嘎巴。”


    霍闻被肩膀上毫无防备加重的力道捏得面容本能地扭曲了下。


    但他脑子里空白一片,他只听到了面颊与季承宁掌心接触发出的啪啪声。


    华贵馥郁的香气随着季承宁的动作逸散到鼻尖,可他只觉得窒息。


    力道不重,却足以令他心惊胆跳、肝胆俱裂。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叠声道。


    然而背上那种附着了什么的恐惧却没有减退。


    他余光小心翼翼地向后瞥。


    只有一个,人。


    可,真的是人吗?


    模糊的余光内,比起人,他更像是一片苍白的影子。


    高挑的、阴冷的、世所罕见的好样貌非但没有削减他身上的寒意,却更显出了无边的阴森。


    季承宁朝崔杳略一扬下颌。


    崔杳移开手,安静地走回季承宁身后。


    恐惧弥漫在在场官员心中。


    见季承宁和崔杳要离去,众人忙道:“恭送将军——”


    季承宁与崔杳并肩而行。


    他心事重重,因而没有留意,崔杳暗沉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注视。


    “世子。”崔杳话音轻轻。


    季承宁止住脚步,偏头看他。


    “把手给我。”崔杳轻声细语道。


    季承宁有些纳闷。


    但崔杳神色认真无比,季承宁只当他他有正事,就乖乖伸出手,送到他面前。


    崔杳二指圈住季承宁的手腕。


    肌肤相贴,冰得季承宁一个激灵。


    怎么大夏天表妹的手还能这样冷!


    蛇似的冰凉有力,被鳞片覆盖的蛇身,温柔而不可抗拒地缠住他。


    缓缓收紧。


    而后,崔杳另一只空闲的手拿起帕子,以指压住丝帕,仔细地擦拭过季承宁的手——刚刚拍霍闻脸的那只手。


    从指尖,轻柔细致地擦拭到手腕,不放过每一寸肌肤,连指根都要被反复擦磨。


    光滑的帕子擦过指缝,腻痒得季承宁头皮发麻。


    淡而幽寂的香气严丝合缝地将季承宁包裹。


    “好脏。”崔杳柔声说。


    柔和,但分外阴阴测测。


    这话若被寻常人听了恐怕要寒毛直竖,可季承宁与朝夕相处不知多少日月,早就习惯了表妹偶尔的异样。


    季承宁故意凑近了点,“我脏?”


    满眼热烈粲然的笑意,恍若倏地,将一树灼灼桃花送到崔杳鼻尖。


    甜香好像形成了实质,萦绕在崔杳鼻尖。


    他喉结干涩地滚动了下。


    崔杳不答,只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看。


    他不说话,季承宁却难得有耐性,亦不开口,也学着崔杳的样子盯着崔杳看。


    他今日才注意到,表妹睫毛很长,但并不卷翘,密密匝匝,凌厉得刀片似的,崔杳浓密的眼睫沿着眼部弧度分布,天然地形成了道姣好的线条,简直像是能工巧匠剪齐后贴上去的。


    更不似活人。


    是观宇中精雕细刻的神像,可被野精怪占据了身体,漂亮是漂亮的,却,鬼气四溢。


    长睫好像被目光灼烫到,轻轻颤了下。


    季承宁弯唇。


    恶劣的性子又上涌,季承宁笑道:“好吧,既然表妹觉得我脏,”他似要拿开手,可还没等抬起就被崔杳一把扣住,“我离表妹远些就是了。”


    空闲的手贴着心口,用力下压,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随着主人的动作陷下去一小块,含笑盯着崔杳看,口中却道:“表妹,好伤我的心。”


    把装模作样都要写在脸上了。


    可崔杳移不开眼,抿了抿唇,轻轻吐出三个字,“你不脏。”


    季承宁不依不饶,“那表妹在擦什么?”


    热且湿的气息扑在唇角,崔杳忍到了极致,再克制不住地怒了,一小下。


    他口不择言地问:“世子为何非要去碰霍闻的脸?”


    说完又后悔,只觉自己语气太不好,质问一般,不敢看季承宁,长睫剧烈地颤了好几下。


    季承宁根本没看出来崔杳的“怒气”。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点尴尬,总不能说自己习惯如此,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得干巴巴道:“手痒。”


    崔杳忽地俯身。


    黑影覆盖,季承宁本能地想躲避,然而手腕在崔杳手中,根本动弹不得。


    崔杳比他高,这么低下头时就格外,明显。


    居高临下。


    季承宁埋怨了下:表妹垫那么高作甚?


    洁白的面颊近在咫尺。


    季承宁扬唇,“真让我碰?”


    崔杳点头。


    季承宁伸手。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动作,不知为何,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看季承宁屈指。


    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作者有话说:复活了,谢谢老婆关心。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


    本日,入夜。


    郡守府书房烛火长明。


    烛火下,张问之面色阴沉,“季……季将军说要本官平抑物价,否则唯本官是问这话时,你觉得,是当真还是玩笑?”


    霍闻方才已将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遍,说得口干舌燥,闻言苦着脸道:“是当真的,下官就算瞎了眼睛也看得出此言不虚,大人,该如何是好啊?”


    张问之深深皱眉,端起已经冷了的茶啜饮一口。


    他不说话,书房中其他人先坐不住了,道:“大人,粮价虽贵,却是我们费了千辛万苦,连命都险些搭上去运回来的,岂能因为季将军一句话就降价?我等身家性命俱压在上面,还望大人为我们做主!”


    此言既出,原本氛围压抑的书房顿时沸腾,如冷水如沸油,噼里啪啦地作响。


    众人七嘴八舌道:“季承宁不是来平定鸾阳叛军的吗?兖郡的粮价就算涨到天上去和他有什么干系,未免多管闲事了!”


    有人不屑道:“哼,以下官浅见,那季小将军,”他重重咬着小字,“并非为了彻查,鸾阳局势未定,军队尚且要驻扎兖郡,他怎么敢节外生枝,无非是嫌弃我们的孝敬不足,想再要些好处罢了。”


    话音未落,有官员立时赞同道:“诚如孙大人所言,京中特使经年来了不知凡几,哪次不是冠冕堂皇地说要彻查,哪次,不都……”他意味深长一笑,“好名、好财、好色,但凡是人总有所好,我们投其所好,还怕他不与我们行方便吗?”


    张问之神色稍霁,他沉默几秒,却道:“不过,这位季将军声名在外,他于富贵并不动心,行事无所顾忌,反倒有些,”白齿开阖,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疯癫。”


    陈崇摇头,“他若真恣意放纵,全然无所顾忌,昨日断然不会去赴宴,我倒觉得,这不过是季承宁沽名钓誉哄抬价码而已。”


    张问之思量几秒,对霍闻道:“我等下给季将军写拜帖,由你交给季大人。”


    霍闻道:“是!”


    张问之倚着凭靠,儒雅的面容上划过一抹厉色。


    若季承宁愿意坐下来谈,那自然好,若他执意撕破脸,他也不惧。


    难道独季承宁一个出身显贵,他们在京中又岂无人?


    半个时辰后,霍闻携着拜帖,毕恭毕敬地到了中州军驻地,他道明来意,却没见到季承宁,只一个自言姓李的军官道将军事务繁忙,由他转送。


    霍闻心中不满,但面上不漏端倪,笑道:“多谢李大人。”


    拜别而去。


    李璧则将文书送到季承宁案头。


    小侯爷正叼着笔杆,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间隐隐露出猩红的软舌,灵巧地卷动,把毛笔晃得墨汁四溅。


    有一滴许是溅到了他的唇角。


    小小的一点,本该不引人瞩目,然而季承宁唇瓣殷红,那点墨色就显得格外明显。


    却又不显突兀,不像脏污,倒如一颗唇边小痣。


    诱得人想去舔吻,拿唇舌试探,究竟是,墨痕,还是季承宁肌肤的一部分。


    李璧不敢多看,忙低了头,“将军。”


    季承宁眼也不抬,含含糊糊道:“放那罢。”


    李璧放下文书,快步悄然离去。


    留季承宁在桌案前啃毛笔薅头发。


    眼见下属身影消失不见,季承宁立刻就坐不住了,软绵绵地往案上一趴,下巴紧紧压着宣纸,“写不出。”


    这句还像人话,下一句,小侯爷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恨不得满地打滚,呜呜咽咽地哀叫,“写不出,当真写不出!我这份折子倘送入宫中,吏部尚书得骂我三天三夜,”他倒不是怕挨骂,而是挨骂了还要不到钱,那他不是白被骂了!“阿杳……”


    活像只吃不到好吃的就撒娇耍赖的小狗子。


    崔杳一面整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好,一面柔声道:“那便不上折子,一切由属下来想办法。”


    他余光瞥到季承宁脸上与唇线齐平的墨痕,动作稍缓。


    “那可是赈灾粮,”季承宁揉着眉心,勉强撑起身体,“全要你出,崔氏莫非有座金山不成?”


    崔杳目光依旧落在那点痕迹上。


    随着主人说话,牵动嘴唇,墨色也晃动轻颤,好像在引逗着人拿手去触碰。


    崔杳垂眸。


    “唰啦。”


    被攥紧的纸张发出一阵震颤的脆响。


    “嗯。”


    季承宁睁大眼睛,“嗯什么嗯!”


    崔杳好像才回神,茫然地与季承宁对视,“嗯?”


    素来泠然若寒泉的眸光此刻有些迷蒙,一点威慑力都无,季承宁看得好气又好笑,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崔杳张口欲言,可季承宁本无意要他回答,自顾自地翻开拜帖,迅速地扫过全文。


    越看,唇角越上扬。


    只是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待看完,季承宁冷笑了声,将轻飘飘的拜帖往崔杳手中一塞,“喏,你看看。”


    崔杳垂首。


    只见拜帖上张问之先恭恭敬敬地胡扯了一堆诸如大人安康下官受宠若惊的废话,东拉西扯一通后才进入正题,大意是说,大人要求的事情下官等必然竭尽全力,只是事情复杂,书信上说不清楚,若大人愿意,请明日午时二刻来琼园一叙,下官等扫榻以待云云。


    “你以为如何?”季承宁双手环胸地靠着,面上冷笑还没散。


    “属下以为,”崔杳温声接口,他一面回话,一面拿起手帕,倾身凑近,指尖被帕子裹着,顶出一个凸起,将墨痕轻轻拭去了,“世子不会去。”


    季承宁刚想说崔杳太腻歪了,要偏头,却被按住肩膀。


    崔杳动作极轻,比花叶划过面颊都不如,却,不容抗拒。


    长发洒落,有几根擦过季承宁的肩膀。


    好像蛛丝,温吞细腻,慢条斯理地,将他牢牢地包裹。


    季承宁欲抱怨,奈何表妹自然地将话题引到正事上,他只得哼笑道:“不去,但也不完全不去。”


    张问之定下时间地点,就是要占据主动权,季承宁岂能让他如意。


    四目相对,内里的情绪崔杳看得分明。


    于是崔杳扬唇,季承宁也跟着笑了起来。


    嘴角才勾起,季承宁忽地收敛笑意,正色道:“阿杳,莫要再随便这样,”他点了点面颊,“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崔杳眸光倏地一暗,却柔声细语道:“让谁看见了不成体统?”他不退反进,白日束好的头发不知何时散落下来,在季承宁胸前晃动擦磨,“还是说,世子不想让某人看见?为何?”


    季承宁:“……”


    他其实只是想说成年男女之间应有边界,他和太子两个大男人相处时也没摸对方的脸啊!


    奈何表妹拿他那双好看到了渗人地步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恨不得将眼珠黏在他身上。


    可眸光又不凌厉,温温和和地看着他,长睫幽幽地颤,莫名地叫季承宁品出点可怜。


    季承宁:“罢了。”


    崔杳声音发沉,“什么罢了?”


    手指碾压指环,尖锐的花纹受力重重烙在皮肤上。


    然而下一秒,他的动作蓦地顿住。


    因为季承宁将脸凑到他面前。


    漂亮张扬到了极致的眼中含着三分歉意,七分笑意,神采太飞扬,清光意气风发地流转,好看得人喉头都发痒。


    他笑着说:“好表妹,是我说错话了,你莫要恼我。”


    崔杳身体僵硬得要命。


    离得太近,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气轻而易举地掠过他的鼻尖。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怎么会不恼?


    崔杳现在简直生恨,恨不得将季承宁拽过来,手指卡住他的后颈,迫使他低头,只能与自己唇齿贴合,被动得承受自己所施加的一切,叫季承宁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成体统!


    他怎么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旁人!


    季承宁疑惑地看着胸口起伏不定的表妹。


    “听话,”季承宁将脸乖乖送到对方手中,“我让你擦,好阿杳,别恼我了。”


    青年人身上少有有肉的地方,脸颊勉强可算一处,贴到掌心,两腮的肌肤捏起来软而热,手感好得要命。


    手指微微用力,嵌入肌肤,留下道圆润的红印。


    季承宁轻嘶了声,却没有动弹。


    乖巧地,承受着崔杳施加给他的一切。


    包括疼痛。


    如此信赖,如此不设防备。


    季承宁自觉哄人这招百试百灵,可表妹非但没被哄到,反而看起来更生气了。


    他眼珠颜色淡,血丝就更明显,蛛网似地缠绕在半透明的眼底,狞丽,又漂亮。


    季承宁心口蓦地动颤。


    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崔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抽回手,拂袖而去。


    或者,用逃来形容更恰当。


    季承宁:“……表,”他盯着崔杳唰地消失的背影,干巴巴地说完:“表妹。”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他表现得太过轻薄,吓到阿杳了?


    季承宁觉得很有这个可能,遂下定决心,一定要同表妹保持恰当的距离。


    他深深点头。


    ……


    翌日。


    众官员齐聚琼园。


    说是官员其实也不完全恰当,在场诸人虽都有官职,但大多数主业仍是商人,捐官不过是为了更方便与官服做生意。


    烈日高照,众人所在的正堂却凉若初春。


    半人高的冰缸置正堂四角,婢女以羽扇轻扇,脂粉香、甘甜清冽的果香还有冷气混杂在一处,虽处夏日,可没有分毫不适。


    诸官员先前还有些忐忑,不过见四下都是自己人,不多时就放松下来,闲谈饮茶,只不提正事。


    他们无一不是有耐心的人,然,冰缸中的冰渐融,直至碎冰漂在水面上晃动,也不见侍从通报。


    “大人。”有人看向张问之。


    “大人!”


    侍从小跑进来。


    众人忙起身,屏息凝神地候着,方才放松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张问之皱眉,“季将军来了?”


    侍从慌张道:“回大人,季将军差人传话,请诸位大人立刻去观天观叙话!”


    众人哗然。


    “怎会如此?”


    “这季承宁也忒……”


    张问之寒声道:“闭嘴。”


    整个正堂瞬间阒然无声。


    张问之面上的阴冷转瞬即逝,他偏头,朝眼巴巴地看着他的众人笑了笑,“既然将军下令,我等岂敢怠慢,走吧。”


    众人虽心有不甘,但不敢忤逆,“是。”


    只得上马车,迅速地驶往观天观。


    观天观虽名为观天,实际上并不大,因身在内城,甚至说得上窄小,入了正门便是一七尺长七尺宽的空地,内物一棵树木,也无凉棚、遮蔽,只在不远处有一个小房,权作正殿。


    白花花的石板在太阳的炙烤下几乎要冒热气。


    众人才从冷热合宜的琼园出来,乍入这么个穷酸的地方,连脚都不知道放在哪。


    热汗自额角滚落,滑入眼中,蛰得张问之眼睛生疼。


    他们养尊处优久太久,才站了片刻,面色就涨得通红,满脸被炙烤出的油汗。


    汗味与华贵的龙涎香混在一处,形成了股热腾腾的,如同生烤猪肉一般的腥臊味。


    张问之低声对侍从道:“去门口守着,倘看见车马来了,立刻来报我。”


    侍从忙领命而去。


    就在此刻,忽闻得阵阵异响——“哒、哒、哒。”


    整个观内瞬间落针可闻。


    是,马蹄塌地的声音。


    来了!


    众人精神一震,忙要上前,张问之见状轻咳了声,他们方如梦初醒,整理了一番衣冠,方矜持地走出观门迎接。


    却见不远处一道漆黑的潮水蔓延而来。


    众人睁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地望过去,原来那被他们误解成潮水的东西,竟是,精铁制成的甲胄。


    甲胄颜色黝黑,即便再刺目不过的日光下,依旧阴沉肃杀。


    健壮的马腿塌地,声音由远及近。


    一下,又一下,好像踩在了众人的心口上。


    越来越快,越来越紧绷!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


    风驰电掣间,为首的军马竟已疾驰到眼前。


    炽热的风裹挟着腥气倏然逼近!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


    离得太近,他连军马每一根鬃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马鬃上,如墨般的乌黑与洁净至极的白贴合,幽青的血管附着在手背上,线条无一处不精致好看,却又,异常有力。


    这是一只,拉得动硬弓,挥得起重剑的手。


    热风拂面,他先闻到了一股淡而腥的味道——是血黏在在铁器上的味道。


    张问之毛骨悚然。


    “咴——”


    马长嘶一声,他猛地后退两步。


    马蹄烦躁似地塌地,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张问之喉结紧张地滚动,下意识抬头看季承宁。


    青年人逆光御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眼神,却看得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


    却令张问之如坠冰窟。


    他是来杀我的。


    来杀,我们的。


    张问之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明明是赤日炎炎的天,他浑身发冷,几乎要站不住。


    季承宁不敢,季承宁就算视他为蝼蚁,但他的姨夫是兵部尚书,哪怕看在兵部尚书的面子上,季承宁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法不责众,就算他季将军心中真有滔天怒火,难道真的能将这么多人都杀干净吗?


    他不敢,他不敢!


    张问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呼吸愈发急促。


    众人方才还端着架子,却见为首的张大人抖若筛糠,面色皆微变。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张问之拱手,朝季承宁深深见了一礼,“下官张问之率兖郡官商恭候将军。”


    再开口,声音竟已经哑了。


    众人吃了一惊,忙都躬身见礼,“下官恭迎大人!”


    季承宁勒马。


    白花花的阳光洒落,那乘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人仿佛尽得上天优容,光影在他身上流转,刺得人眼睛生疼。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诸位大人多礼,”季承宁下颌微扬,“让大人们久等了。”


    他话音天然含笑,温存而缠绵,叫人不由得放下防备,然而此时此刻,却没有人有心情,也没有敢欣赏这位将军的多情。


    “不敢,”张问之垂首,毕恭毕敬道:“将军公务繁忙,我们能够在此等将军是我等的荣幸,岂敢妄称久等?”


    此言既出,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快。


    季承宁身份高不假,但未免太桀骜了,连三皇子殿下都礼贤下士,待他们彬彬有礼,季承宁再尊贵,难道越得过真正的皇子龙孙?


    更让他们不舒服的是,季承宁居然毫无愧色地应了。


    他下马。


    张问之殷勤上前,“将军请。”


    季承宁一笑,扬声道:“众将士听令,守好道观大门,不许放任何人出入!若有人敢擅闯,不问缘由,有先杀后奏之专权!”


    那片如同乌黑潮水的铁甲下发出斩钉截铁的回应:“是!”


    众人惊惧不解地望着季承宁。


    张问之深吸一口气,“将军,这……”


    “我与张大人一见如故,很想与大人多聊聊,”季承宁一把抓住张问之的手腕,很开怀似地将他往空场领,一面热情地拉着他,一面笑道:“又怕有人没有眼色地打扰,大人不会介意吧?”


    崔杳长得罕见的睫毛颤了下。


    张问之嘴里心里都发苦。


    簇新的官服紧紧贴着后背,又湿又黏,张问之赔笑道:“能陪将军,是下官的荣幸。”


    他满面堆笑,连眼尾的细纹都菊花似地炸开了。


    殷勤至极,连被调教得温驯得体的娼妓怜人都不会比此刻的张问之更谄媚。


    崔杳闻言眼皮半掀,看了眼张问之,又平静地收回视线。


    好冷!


    张问之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挡住后颈的欲望。


    众人先后进入空场。


    一直躲在内门看热闹的小道童被师父拍了下,吐了吐舌头,忙抱起早就准备好的蒲团颠颠送过去。


    “大人。”小道童细声细气地唤他。


    季承宁笑,“多谢。”


    先取了一个给崔杳,自己方又拿起一个。


    布面半新不旧,但是极干净,极厚实细致,显然编织人极用心。


    张问之紧随其后,也朝小道童笑了笑。


    蒲团是拿干苇草编织的,正面缝了一层蓝灰色的土布,硌得张问之手掌生疼。


    众官员平日养尊处优久了,免不得嫌蒲团粗糙,奈何季承宁已安稳地跪坐下了,他们面上不敢流露出丁点不满。


    被硌得倒吸一口凉气也能生生吞咽下去。


    崔杳规规矩矩地跪坐下,腰背挺立如竹,但丝毫不显刻意,好像这些雅正的规矩章法已经深深篆刻进他的骨血中。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在蒲团上,一条腿曲起,胳膊懒洋洋地撑在膝头,虽散漫,却自有三分别样的风流洒脱。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承宁。


    烈日如火。


    众人坐在蒲团上但觉如同置身碳炉,烤得皮肉发疼,满头满脸热汗,一呼一息间沉重而迟缓。


    季承宁余光一瞥,正落在身侧的崔杳脸上。


    后者脸上一滴汗都不见,好像是拿整块冰精雕细刻出来的。


    季承宁啧啧称奇。


    不过身上太凉到底不是好事,说不准是隐疾,不若请之前给殿下诊病的医生再给阿杳……


    “将军,”陈崇先开口,“敢问将军召下官们过来,究竟有何章程?”


    季承宁看了他一眼。


    不以为忤,反而弯唇,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请诸位襄助。”


    “将军请说,倘若下官等能为将军解忧一二,便是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话一说完,张问之久皱眉看了陈崇一眼。


    陈崇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张问之固然明白陈崇犯下滔天大错盼着讨好季承宁让他在圣上面前多美言几句,但,季承宁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帮他的,与虎谋皮乃是自寻死路!


    季承宁笑,“诸位大人不必紧张,不必诸位为我舍生忘死,”他环顾了一圈紧张的众人,“只需要取些诸位的身外之物。”


    果然是要钱。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笑意。


    听到季承宁的目的,张问之姿态都放松了不少。


    他亦笑道:“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开口,下官便是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他压低声音,“只是,此处不是好的说话所在。”


    季承宁抬眼,“朗朗乾坤,诸神面前,”他一挑下巴,示意张问之向正殿内的神像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所在了。”


    张问之语塞。


    季承宁是不是听不懂话,行贿这种事,这种事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除非……


    张问之心中蓦地升起了种极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听季承宁道:“不知诸位大人去街市上瞧过粮价了没有?一斤大米五百钱,比黄金都不差什么了,不知在场诸位一月俸禄几何,能换几斤粮食?”


    在场诸人无一个靠俸禄过活,皆讪讪无言。


    心中却很是不满,他季承宁明明是在平定鸾阳叛乱的,现下叛军的头颅没看见砍下来一个,倒来管这些闲事。


    季承宁不知想到什么,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愈发沉了,“这样贵的粮价,寻常百姓就算卖儿鬻女亦支持不了几日。”


    一官员低微地嘶了声。


    他紧张地抬头,见无人注意,又将头迅速低了下去。


    他方才手一直压着蒲团,翻开手掌一看,但见掌心压得通红,最深处已经泛紫了,连手都被硌成这样,不知膝盖得伤成什么惨状。


    待回府了,得叫小绵儿多给他擦擦药。


    一点笑纹浮现在唇边,转瞬即逝。


    整个空场寂静无声。


    季承宁拱手,真挚道:“诸位大人倘若能拿出一二解救百姓。本将军感激非常。”


    张问之掐一把拉住季承宁的手臂,“下官等不敢受将军的礼,”季承宁态度出乎他意料地温和,想想也知道,季承宁就算再张狂,也不敢在地方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他脸上的笑容不得有真切了几分,“将军为国为民,下官等又有何惜?”


    地方有灾变时,除了朝廷赈灾外,也会要地方官员、大户、豪商出钱出粮,不过上下沆瀣一气,国法在上,下面自有应对,真正能落到百姓手中的,有十中二三已是格外开恩。


    众人明白季承宁的意思,愈发放松了。


    季承宁到底年岁小阅历少,方才弄那么大阵仗,他们还以为要抄家呢。


    崔杳眸光一冷。


    季承宁余光瞥到表妹沉得快要滴下水的脸色,以为他不喜欢这样虚与委蛇的场合,朝表妹微一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问之方才出了一身的汗,手指湿冷,五指紧紧地贴着季承宁的手臂。


    夏衣单薄,季承宁几乎感受到了点冷潮的湿润。


    这感觉很不舒服,他微微蹙眉。


    如同摸到了久久不晒阳光的空屋内的苔藓,潮湿,黏腻。


    让人作呕。


    张问之笑道:“本官是兖郡之首,就抢在诸位同僚之前,”他沉思几秒,壮士断腕般地扬声说:“本官出——一千两!”


    他方才摆开了架子,众人只当他要出个几十万两,听到这个数字顿时放心,有人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众人扭头,笑的那人道:“下官不敢居大人前,下官出八百两。”


    “我也八百两!”


    “那我五百两!”


    “四百两……”


    ……


    “下官官职低微,”一个盐商笑道:“亦不敢争先,只得出二百两,赈济灾民。”


    气氛火热,众人玩乐一般地喊价。


    自始至终,霍闻都不敢出声。


    他眼含忌惮地看着季承宁,紧张太过,喉咙干哑得发疼。


    有人推了推他,“霍大人,你要出多少啊?依下官看来,五十两差不多了。”


    霍闻面色惨白,摇头不语。


    对方却不依不饶,低声笑道;“怕什么?别说那位,”他朝季承宁的方向撇了撇嘴,“不敢动手,就算敢,法不责众,我们不过跟着张大人行事,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咱们。”


    不……


    霍闻心说。


    他与季承宁不过数面之缘,却隐隐能觉察到,在季承宁那,绝无法不责众之说!


    “霍……”


    “一千两?”季承宁开口了。


    那人话音瞬间顿住。


    霍闻心一松,而后霍地绷紧。


    季小将军的声音听起来慢条斯理,心平气和。


    张问之笑道:“是。”他默默算了算,又补充,“在场诸人的银钱算一算,已有五千之多。”


    五千?


    五千放在兖郡只够买一万斤粮食,而兖郡内百姓足有数万人,分给每个人吃一日都不够!


    季承宁笑了起来。


    他骨相锋利,又覆盖了一层秾丽艳美的皮囊,与温香软玉四字毫无干系。


    眸光利利地扫过来,清凌得恍若刀光。


    霍闻心口狂跳。


    好像已经看到了,这把“刀”毫不犹豫砍断他脖子的场景!


    他殷红润泽的唇瓣勾起,是个笑的弧度。


    美人近在咫尺,可在场官员无一个敢多看,甚至,在听到季承宁的笑音后猛地低下头。


    张问之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将军可是觉得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们还能再加些。”


    “五千两,好好好,”季承宁抚掌笑道:“好得很呢,诸位慷慨解囊,毁家纾难,本将军实在钦佩。”


    他话音带笑,一双桃花瓣似的眼中却已经冷意凛然。


    崔杳悄无声息地,将手压在刀柄上。


    在场诸人只有一直盯着季承宁和崔杳的霍闻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


    崔杳眼中除了季承宁外空无一物,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后者的一举一动,来,做出反应。


    无论是杀人,还是什么其他大逆不道的事情,好像只要季承宁开口,霍闻毫不怀疑,崔杳就会绝无怨言地将之付之实践。


    一条,忠心耿耿的疯狗。


    霍闻一阵恶寒。


    一官员见季承宁还算好说话,便大着胆子插嘴道:“将军,非是我等不愿意出钱,而是,而是我们也有难处。”


    此言既出,立刻有人应和道:“是啊将军,自从鸾阳叛军占据城池,鸾阳有不少百姓逃到了兖郡,下官得安置、防治疫病,还要提防着有无细作,忙得实在顾不上其他。”


    “将军,下官等已经竭尽全力了,”张问之长长叹息,“下官为了不让朝廷费心,连免赋税都只求了一年的恩典,按照成例,以往郡县受灾,都是免三年的赋税。”


    季承宁被这番厚颜无耻之言生生气笑了。


    张问之申请只免一年的税是为了讨好上官,现下居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说出,是为了不让朝廷费心!


    陈崇接口道:“将军,事态紧急,虽然是我等无能,但……”


    余下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季承宁冷声截断,“确实是你们无能。”


    陈崇被噎了一下,面色由红转青。


    季承宁霍地起身。


    袍角在半空中割出一道凌厉的线,众人被吓了一跳,立时不敢再多言。


    季承宁扬声道:“李璧,把本将军准备好的东西拿来。”


    众人无不紧张地看向李璧的方向。


    但见个英气的青年军官双手捧着本厚厚的册子进来,毕恭毕敬地奉上。


    季承宁抓起册子,“嘉平十六年五月,兖郡大灾,朝廷拨银两十五万,粮食二十万石,免去一年赋税,”他寒声道,他看向面色惨白如纸的张问之,“张大人,本将军且问你,银钱和粮食何在?”


    张问之不想季承宁竟调出了去年的旧文书,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赈灾业已用尽了。”


    季承宁再按耐不住怒火。


    自从为官之后,季承宁觉得自己的脾气实在太好,太收敛了,以至于这些个畜生都敢蹬鼻子上脸!


    城外层层叠叠的尸坑与衣衫褴褛,衰弱得已经不成人样的叛军的脸在季承宁眼前飞快闪动。


    最终,凝成了一张张惶恐的、悄然观察他反映的、置身事外的脸。


    他哈了一声,“靡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本将军到任时,粮价竟还能高到如此地步,朝廷怎么养了你们这等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废物!”


    张问之好歹也是一方长官,脸色被气得通红,肩膀剧颤,好像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了。


    一与张问之亲近的官员一下扶住张问之。


    “还望将军明鉴,并非是我等铺张浪费,没有将银两用在正途,而是,而是粮价实在太贵,本地又无粮食,只得从外地调运,除却粮食本身的价格,一路上雇佣护卫、人吃马嚼皆是不菲之数。”


    话音未落,却听一道冷森森的声音开口了。


    “朝廷要求各郡县都设置常平司,为的就是粮价低迷时由官府收购粮食,以防谷贱伤农,而在粮价疯涨时开仓放粮,按诸位先前所说,赈灾的银两都拿去收购高价粮食了,常平司先前在做什么?”


    季承宁满腔怒火都顿了几秒。


    他看了眼崔杳。


    崔杳如此熟悉朝廷官职构建,连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员恐怕都要自愧弗如,他——他表妹真厉害!


    话一出口,崔杳第一反应是去看季承宁。


    世子会不会觉得他知道的太多了,居心不良,必有所图,世……四目相对。


    季承宁弯了下眼。


    只一个轻微得几乎无法注意的小动作罢了。


    于是,崔杳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


    众官员静默,半晌,才有人道:“回大人,下官等没料到大旱能持续两年,先前储存的粮食早就,”他顿了顿,“早就不足了。”


    话音未落,一官员嘟囔道:“将军的话也不全对,百姓虽然难,难道我等就容易吗?谁人的银钱不是一把一把积攒下来的产业,那些个贱——百姓,不知劳作,以至于现在面对一点灾害连防卫之力都没有,只能等着官府救济,我们也不是神佛,岂能人人都顾及得到!”——


    作者有话说:扭曲——爬行——滚到老婆面前——递玫瑰


    对不起老婆,我失联了。


    本章红包掉落,久等。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好喜欢……承宁。”……


    此言毕,立刻有个儒商打扮的中年人接口,好似极苦口婆心地劝告道:“季将军,请恕下官直言,现下当务之急应是平定鸾阳。”


    “是啊,”一官员叹息,面上浮现出几分忧国忧民般的怅然之色,“鸾阳未定,纵然您一直蒙受圣恩,然而叛军未灭,饶是您,恐怕也会被陛下责问。”


    好吵。


    崔杳心道。


    如簧的舌在口内翻涌,活像肥大的红肉虫蠕动,崔杳冷眼看着,便生出了种,想要将这些虫子,一一碾碎的欲望。


    好吵。


    他几要起身。


    一只手轻飘飘地落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了下,是,崔杳的动作猛地顿住——季承宁的手。


    于是满眼杀气顷刻间散得丁点不剩,崔杳抬眸,淡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了点担忧和问询。


    落入季承宁眼中,就是表妹手足无措地询问他该怎么办。


    季承宁拍了拍他的肩。


    力道很轻。


    却让崔杳莫名地心静。


    他盯着对方的指尖,忽地生出了种想以面去贴蹭,去讨好的欲望。


    长睫轻轻地颤抖。


    季承宁收回手。


    张问之置身事外地看了半晌,见季承宁态度不似方才那般强硬,才起身,慢吞吞地踱步到他面前。


    官员生了张儒雅的笑面,单看形容,实在令人忍不住信赖,他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道:“将军为何非要同下官过不去呢?下官等与将军虽非同气连枝,但现下,”他勾唇,“将军与下官也算在同一条船上,您这样折腾,船翻了,与您又有什么好处?”


    话中的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季承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道:“不是本将军非要同你们过不去,而是你们在为难我。”


    他扫了眼张问之,眸光锐利而冷冽,看得张问之下意识想要后退。


    反应过来后张问之心中恼怒更深,挺起胸膛。


    他姿态桀骜,语气却毕恭毕敬,“哦?将军此言差矣,自将军到兖郡,兖郡官府上下对您无不毕恭毕敬,有求必应,为难二字,不知从何而来?”


    季承宁弯唇,声音极明朗道:“张大人,”他唇角笑意更深,可眼神却寒冽如冰,“万年坊的冯老板是你第八房小妾的亲弟弟,按辈分,也该叫你一声姐夫。”


    张问之神色惊变,口中却犹自强撑道:“是,是又如何?”


    季承宁不再理会他,视线冷冷地撒过众人。


    “万年坊、富贵居、和乐斋,这些个铺子背后皆靠着大树,于诸位大人才是真正的,同气连枝、休戚与共!”


    不待张问之辩解,季承宁继续道:“自兖州受灾以来,朝廷拨发的银两你们上下克扣,赈灾粮食敢以次充好,拿掺杂了砂砾的沉粮换新粮送到米店,再高价卖出,更有利欲熏心的畜生,囤积粮米,操控市价,你们干的这些丧尽天良的勾当,真以为本将军一无所知吗!”


    他目光锋利若刀,尖刻地落在张问之惨白的脸上。


    他语调忽地压低,微微有些沙哑,萦绕在张问之耳畔,“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啊,张大人。”


    季承宁,季承宁怎么知道这些事?


    是谁告诉他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张问之又惊又怒,以至于方寸大乱,口不择言道:“下官寒窗苦读数十载可不是为了受今日之耻,将军毫无证据就来污蔑本官,本官宁死不受此羞辱!”他一甩袖子,“诸位大人,本官还有三分傲气,天潢贵胄在前也跪不下去,季将军,你好自为之!”


    他恨恨地瞪了季承宁一眼。


    “告辞!”


    张问之一走,众官员犹豫了下,也都忙起身迎了上去。


    朝天观不大,张问之才走几步就到了门口。


    “咔!”


    守在门口的军士拔剑,寒刃出鞘,冷光瞬间照得张问之眼前泛白。


    他又怕又怒,“你敢拦我?”


    铁甲下的军士静默无声,笔直地立门口,持刀相迎,如同铁铸。


    刀刃近在咫尺。


    张问之急促地喘息。


    若他此刻回头向季承宁俯首认错……不,不,这个想法被他断然否决,季承宁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些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成败在此一举,他今日若不压住季承宁,必后患无穷!


    跟上的官员见状也生出了几分胆气,厉声道:“我们要出去!”


    “我等又没犯罪,季将军凭什么拦着我们,不让我们离开?”


    人群黑压压地挤到门口。


    季承宁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看来,张大人不愿意与我深谈了。”


    张问之听他语气似有松动之意,刚要转身,下一刻,却猛地顿住。


    他慢慢地、仪态端庄地转过身,面对季承宁道:“非是我不愿,而是季将军刻意为难,恕我难以从命,不止是我,”他偏头,长袖在半空中一扫,“下官这些同僚更不答应。”


    话音未落,即有官员连声应答,“我等皆听从张大人吩咐!”


    应者如云。


    恐惧愤怒到了极致,反倒生出了无边的胆量,众官员隔着张问之,昂首挺胸地与季承宁对峙。


    季承宁环顾了一圈。


    素日里最讲究仪态体面,高高在上的官员豪商们此刻皆眼眸充血,深深地嵌在热汗流淌的脸上,眼珠幽幽地发着光。


    像极了,磷火。


    他们盯着他。


    都在等待着,他能够主动低头。


    季承宁语气依旧平和,“当真,不可谈了?”


    张问之闻言心中一喜。


    季承宁这是打算松口了!


    众官员也都面露喜色,心道: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季小侯爷简在帝心如何,身份尊贵又如何,真到了地方,还不得仰他们鼻息行事?


    张问之强压心头狂喜,断然道:“不可!”


    他言之凿凿,“就算将军写折子弹劾下官,将下官送到三司面前严刑拷打,下官绝不肯低头,哪怕杀了下官也……”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


    “噗嗤!”


    是利刃刺穿了什么绵软的东西的声音。


    血红飞溅。


    温热的液体落到张问之口中,他似乎有些茫然,下意识咂摸了一下嘴唇,尝到了股格外腥咸的怪味。


    所有的噪音都在一瞬间远离身体。


    他最后看见的是同僚们一张张因为惊惧而扭曲的面孔。


    与鲜红交错,落入他眼中,竟幻化做了无数向他索命讨债的鬼面。


    怎……?


    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喉咙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热气腾腾,可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手指不由得抚摸上脖颈。


    他什么都没摸到。


    下一刻,身体轰然倒下。


    “砰!”


    季承宁持剑的手缓缓放下。


    他的动作如此镇定,以至于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看清这把剑有多么锋利,切断人的脑袋就像划破了一张纸,连血都不沾刀。


    “咯咯——”


    喉结紧绷地嘎吱作响。


    恐惧到了极致,人反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惊恐地看着季承宁。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张问之依旧在朝天观,只不过,身首异处了而已。


    可季承宁面色毫无变化。


    杀了张问之于他,仿佛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季承宁居然,居然真的敢对张大人动手——众官员不约而同地想到,惊惧得浑身都在发抖,连,连张大人都被杀了,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他们想逃跑,双腿却沉若灌铅。


    只能拿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自虐般地,一遍一遍地看着季承宁。


    他们不敢低头,怕低头就会撞上张问之死不瞑目的眼睛。


    胃里的清茶和糕点的碎渣在疯狂翻涌。


    正在腹内翻江倒海之际,浓郁的香气拂面而来,馥郁华贵,他们从来不知道,在恐惧到了极致时,连香都能让人窒息。


    有人僵硬地、幅度很小地转了一下头,去看香气的来源。


    大约是朝天观内的老道士想讨好季承宁,空场的香炉内上不知何时点起了檀香。


    老道士烧得太多,太重,以至于烟气形成了实质。


    香烟袅袅,亲昵地拂过青年将军的面容。


    在缥缈的白气中,季承宁的面孔俊美到了极点,寒意和煞气将他两点乌黑的眼睛浸得异常明亮,远甚他掌中三尺锋刃。


    他们被吓得肝胆欲裂。


    此人简直,简直是杀神降世!


    崔杳喉结剧烈地滚动。


    承宁……


    他该移开视线,至少该流露出些见到死人的惊惧。


    可他偏生像是被刀刃刺穿,钉在了原地似的,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


    看季承宁杀气腾腾地抬起剑,仿佛被抵住喉咙的人是自己,连呼吸都不畅。


    此时此刻,季承宁的语气竟然还是平静的,“张问之贪昧救灾银两,其心歹毒,其行可诛,鉴于尚在战时,本将军即先斩后奏,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被吓得面孔惨白,皆不敢吭声。


    “我说的话,你们明白了吗?”季承宁心平气和地问。


    众官员抖若筛糠。


    不知是谁双膝先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余下众人见势不好,倒头就拜。


    “是,是,下官明白了!!”霍闻连声道:“下官三日后,不,明日下午就将平抑粮价的章程给您送过去!”


    张问之的尸体倒在地上,血色蔓延,流淌过石砖。


    暗红填满缝隙。


    他们叩头时才注意到,这不算平坦的地砖上其实篆刻着花纹,血液淹没尘土,迅速地沿着线条蔓延。


    但他们从未低头看过。


    三千莲花盛放在他们脚下,汲取了人的血肉疯狂地生长着。


    大慈大悲。


    季承宁踩过满地血莲。


    “哒——”


    血珠飞溅。


    ……


    季承宁和崔杳回去时乘坐了马车。


    一路上,总会找些话同季承宁说的崔杳反倒无言。


    季承宁等了又等,等了半日只等到表妹时不时地拿眼波悄悄扫自己,被发现就立刻收回视线,活脱脱一副受惊的模样。


    他没忍住自己先开口了,“阿杳,你可觉得我太心狠?”


    比崔杳回答先到的是他的手。


    崔杳动作幅度很轻,很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


    “不,属下以为,将军宅心仁厚,”崔杳如同擦拭什么奇珍异宝似的,以手帕裹住手指,划过季承宁方才握剑的掌心,所到之处,皆带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没有祸及张问之家人。”


    季承宁闻言冷笑,“不是本将军要放他一马,而是还没有腾出功夫收拾他们。”他心烦,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


    正敲在崔杳手掌上。


    指下触感,细腻而冰冷。


    季承宁偏头。


    崔杳在看他。


    以一种,专注到了极致,几乎能将人吞没的目光看着他。


    淡色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潭,风平浪静,然而深碧色的水下却晦暗难明,不知栖息着什么剧毒的凶物,只等面前人放下警惕,就,一口咬上他的喉咙。


    季承宁要收手的动作一顿,“怎么了?”


    崔杳喉结滚动,眉眼低垂,极驯服温顺的样子,“回世子,无事。”


    一路无话。


    而后马车行至军营,崔杳回房,季承宁则处理了一些杂务。


    事多且繁,待季承宁去休息,已是半夜。


    关上门,大步踏入卧房。


    季承宁先闻到了一股淡雅的茉莉香。


    他倦怠的精神猛地紧绷,他手一把压在匕首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犹豫了几秒。


    正是这几秒的犹豫让他错失先机。


    那得寸进尺的恶鬼倾身上前,无害的茉莉水香气拂面而来,与那温软的香气一道袭来的还有一双冰冷有力的手。


    一把将他揽到怀中。


    季承宁抬手就要给这混账东西一耳光,不料,比他更快的是个湿润微凉的东西。


    覆在他的唇上。


    季承宁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那柔软的东西在他唇上擦磨,碾压,力道大得要命,好像要将他直接吞下去。


    呼吸瞬间急促而黏腻地交融。


    “好喜欢,”恶鬼唇间泄露出痴惘的喃喃,梦呓般地缠绵黏腻,“好喜欢……承宁。”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我喜欢承宁,承宁喜欢我……


    在他唇上研磨碾压的玩意,分明,季承宁只觉得头皮轰然炸开,分明是那恶鬼的唇瓣!


    凉,但是很软。


    混杂着血腥味的茉莉淡香与黏糊糊的呼吸一道扑在脸上,又急又重,他不得章法,不知要领,几乎是凭借着撕咬的本能去亲吻。


    像蛇。


    或者,是什么其他既冷血,又有剧毒的玩意。


    急促的呼吸扑在脸上。


    季承宁被他咬得唇瓣钝痛,拿舌尖一扫就能尝到细细密密的血味,季承宁还没被人这么凶神恶煞地亲过,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恶鬼终于蛰伏不住了,要将他连皮带骨活生生地吞吃了。


    他猛地偏头,错开对方,抬手就想扇过去。


    月色熹微,透过营房不大的窗子洒进来,正好落在那人的眼睛里。


    他不期与季承宁突然对视,猛地别开视线,而后被季承宁捏着下巴,强迫他转过头。


    眼神慌乱,甚至因为不知道怎么做流露出了几分委屈。


    季承宁动作一顿,简直要发笑。


    明明被咬得满嘴口子的人是自己,怎么始作俑者急得快哭出来了?


    可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不容反抗的征伐,他更喜欢这种无意识地示弱和无措,于是难得起了几分耐性。


    手指拂过对方垂下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


    “砰!”


    心口狂跳。


    如他们第二次见面,季承宁朝他开枪,刺破唇角的气流般激烈。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眼底血丝愈发细密,狰狞地收缩,宛如岌岌可危的赤蛛网。


    季承宁又想做什么?


    恶鬼视线随着季承宁的手指而移动,身体紧绷异常,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提防眼前人会突然变了脸色,狠狠给他致命一击。


    若是季承宁要对他动手,他定然——他定然,恶鬼眼神有一瞬茫然,他甚至想,如果是季承宁的话,他愿意的。


    于是不再抗拒,只目不错珠地盯着季承宁的手。


    他看过这只手挽弓挥剑,也见过手的主人执笔折花,薄薄的茧子覆盖在指腹上,他目光在上面游走,看手指滑落,轻轻落在他后颈上。


    他霍地抬眼。


    眼眸中情绪汹涌而危险。


    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只要季承宁想,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杀了他。


    心跳得愈发急促。


    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面前人耐性告罄,对他残忍的处置。


    但季承宁没有。


    下一刻,季承宁上前。


    一个吻轻柔地落在唇角。


    他呼吸猛地滞住。


    他不可置信到了极点,连喉咙都干涩得嘎吱作响,“你……”


    只在转睫之间,这个吻就变了,后颈上手指的力道加重,迫使他低头。


    以身教导,循循善诱。


    ……


    一吻毕,恶鬼的目光犹有些茫然,而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倾身凑过去,鼻息又黏腻又急促,显然是要再讨一个吻。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相贴而已,就可以这样快乐,神智好似泡在了温泉水中,轻飘飘软绵绵。


    季承宁一巴掌给他扇了回去。


    触手的不再是玄铁,而是类似于皮甲的触感,特意将双唇露了出来,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今日发什么疯?”


    季承宁声音懒洋洋的,听起来心情居然不错。


    恶鬼双臂抵在他身侧,明明是个居高临下的姿势,却还低着头,饴糖似地贴着季承宁的额头,黏黏地不放过他,把先前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又重复了遍,好看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我喜欢承宁,承宁喜欢我吗?”


    季承宁无语地看着他。


    几缕发丝黏在面具上,竟是很堪怜的模样。


    他看起来越可怜,季承宁就越想逗弄他,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你嘛,”迎着对方希冀的目光,含情脉脉地回答:“不喜欢。”


    恶鬼眼睛更红了,“你……!”


    “我怎么?”季承宁啧啧,“好个贞洁烈男,难不成我亲你一口就要喜欢你,倘如此,小侯爷的心里可装不下,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心眼还没针尖大的恶鬼捏住了嘴。


    两片唇紧紧贴在一起,活像只大鸭子,恶鬼捻了捻指下软肉,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之前说过你喜欢我,难道都不作数了吗?”


    季承宁:“唔唔。”


    恶鬼眼睛红红地盯着他,“为何不言?可是觉得心虚?”


    我心虚你……“唔唔!”


    季承宁瞪他。


    你倒是让我说话!


    二人互相盯了半天,那没长脑子的恶鬼好像终于意识到季承宁尚未掌握腹语,一下松开手。


    季承宁好不容易得到了开口的机会,不趁机刺他几句宁愿同对方姓。


    遂道:“小侯爷的心思瞬息万变,更何况,我前几日都是逗你玩的,骗你掀面具罢了……嘶,松口!”


    尖齿嵌入手腕内侧的皮肉,季承宁疼得一激灵,“你又发什么疯?”


    恶鬼直勾勾地盯着季承宁,不说话。


    季承宁抬手,不知是抱他还是想给他一个耳光。


    对方显然不会乖乖等着让他打,顺势将头埋进他颈窝里,声音低柔,却透出股阴湿的可怖,“我喜欢承宁,可,承宁,”他霍地抬眸,乱发中露出双泛着暗光的眼,“你身边为何那么多人,我真想把他们一个个都杀掉,让你看着我。”


    缠绵的话音入耳,沙沙的,蹭得季承宁忍不住缩了下脖子。


    “让你只看着我。”


    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小侯爷不为所动,至少,表面上看不为所动。


    他神色淡淡地说:“你连真面目都不想让我看,还说让我看你?”


    贴上来的身体异常冰凉。


    哪怕是最热的伏天,依旧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温度,像是,立在水边,等待着将人生生拖下去的水鬼。


    既是诡魅,合该会蛊惑生人。


    恶鬼唇瓣开阖,说:“我不是不想让承宁看我,我只是怕,怕我面目丑陋,吓到承宁。”


    他说得可怜巴巴,趁机抱住季承宁的腰。


    嘴上百般委曲求全,实则双臂如同铁锢一般勒着季承宁的腰肢。


    “别闹。”炎炎夏日,与他贴着实在太舒服不过,季承宁惬意地眯了下眼,语气愈发好,他拿手指勾住对方的发丝玩,动作亲昵,但不亵玩。


    “就算不让我看你的样貌,”季承宁话音含笑,亲亲密密地凑过去,眨着双艳丽的桃花眼,“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恶鬼面上可怜的表情一顿,如马上就要龟裂的假面,泄露出凶残阴冷的内里。


    季承宁似一无所觉,还在勾他头发,“告诉我嘛,”极自然地往人怀里滚,润泽的唇瓣开阖,两个湿漉漉的字滚到对方耳畔,“好人。”


    吐息吹拂。


    恶鬼浑身僵硬,他心思迅速流转,道:“钟昧。”


    “嗯?”季承宁眼睛一亮,“哪个妹?”


    钟昧攥着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内侧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落下一个昧字。


    昧,晦暗不明之意。


    季承宁有些诧异地看了眼面前人。


    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但转念想来,钟昧应是假名。


    季承宁浑不在意,语调拖得长长,“哦,钟昧,”他挑眉,“昧昧,小侯爷等你的名字等得好苦。”


    钟昧:“……”


    “不过,谁叫我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呢,”季承宁拍了拍自己身侧位置,“别闹我了昧昧,到我这来。”


    钟昧想反驳谁是昧昧。


    可许是小侯爷拍床榻的动作太轻缓,令他也生出了三分睡意,又或者是,一直望着他的眼睛含笑实在太漂亮。


    他如闻纶音,僵硬地躺到季承宁身侧。


    季承宁没忍住,扬了扬唇。


    ……


    翌日,天光大亮。


    季承宁醒来,果然身侧衾被冰凉,只有一个浅浅的印子,昭示着身边曾有人来过。


    待更衣梳洗完,李璧上前道:“将军,冯沐冯大人来了。”


    郡丞冯沐,在张问之死后暂时接管琢郡事务。


    昨天冯沐虽没到,但是他陪着张家人收了尸,今日见到季承宁连大气都不敢喘,垂首见礼,“将军。”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奉上,“这是平抑粮价的章程,请将军观之,若有不妥之处,下官立刻改。”


    季承宁接过文书,“冯大人,坐。”


    冯沐吞了吞口水,战战兢兢地落座。


    季承宁翻开文书。


    但见上面写得极言简意赅,多一字的废话都无,道要各豪商出钱买粮,补上差价,只要季承宁点头,粮价立刻就能从五百钱降到一百钱。


    季承宁皱眉。


    冯沐心惊胆战地看着季承宁的表情变化,“将,将军?”


    季承宁一甩文书,吓得冯沐浑身剧震。


    他冷笑道:“这不是颇有成效吗?怎么昨日就非说此事难于登天?”


    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昨天在诸官员和商人心中,是拿出些钱讨好季承宁,是行贿,好端端地要他们割肉,他们当然不愿意,但,在张问之死后,这笔钱就成了买命钱。


    割肉和割头哪个更疼他们清楚得很!


    故而,只在一息之间,粮价就从五百降到一百。


    一抹杀意在季承宁眼中转瞬即逝,所以,在背后操控粮价的就是他们!


    冯沐被季承宁骂了一通,根本不敢吭声,只一味地拿袖子擦脸上的热汗。


    “不过,”季承宁话锋一转,“只一夜之间就能有如此成效实属不易。”


    冯沐惊愕地抬头,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然,怎么会听到季承宁夸奖他?


    季承宁笑道:“冯大人雷厉风行,办事果断,本将军在此谢过,”他扬唇,笑容居然有那么点赧然,“不过能者多劳,米价务必再降,不知冯大人可否在一月内,将粮价将至五十钱?”


    冯沐不期季承宁竟然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受宠若惊得都有些头晕目眩了。


    若是从一开始季承宁就轻声细语地同商量,他一定,不会将此人放在眼中,而在季承宁杀了张问之之后,这种温和就如同恩赐一般可贵。


    冯沐脑袋晕晕乎乎的,不知是沉浸在劫后余生还是季承宁待他还算和善的喜悦中,点了点头,“下官,不辱使命。”


    语毕,猛地反应过来。


    他答应了季承宁什么?!


    季承宁心满意足,微微笑道:“本将军静候大人的好消息。”


    冯沐嘴里发苦,但实在没胆量请将军把自己方才说的话当没听见,咬牙道:“是。”


    待冯沐告辞,季承宁又传令军士放出官府存粮,每日到兖郡官署领一次。


    至于,崔杳那日碾碎的虫卵,季承宁沉思片刻,唤来文书,道:“张贴告示,就说奉本将军之命宣告全郡百姓,若有挖出虫卵者,可到官府领赏,一斤虫卵换一斤粳米。”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治下,百姓人人称颂,兖郡渐生活气,远胜大旱之前。


    诸官员则各个噤若寒蝉。


    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一封封加急的文书被悄然而飞快地,送往京师。


    在张问之死后的第十日,季承宁众目睽睽之下诛杀朝廷命官、一郡之长的消息传遍京城。


    朝野俱惊。


    此日,早朝。


    诸事毕,正欲散朝。


    忽有一御史上前,道:“陛下,臣要弹劾季承宁诛杀郡守张问之一事,季承宁蔑视国法,滥杀无辜,致使地方震动,民心惶惶,按成律,应当立刻召季承宁回京处置!”


    皇帝不动声色,“诸卿也是如此以为的吗?”


    语毕,立刻有官员反驳,“陛下,臣以为陈御史此言荒谬,平叛在即,贸然将主帅召回,若此战失利,这个责任是由陈御史来负,还是诸位主张召季将军回京的官员们承担?”


    陈御史被气得花白的胡子都发颤,“你……!”


    “陛下。”


    正殿为之一静。


    皇帝抬眼,“哦?太子有话要说?”


    周彧垂首,“是,陛下,儿臣以为季将军虽有急躁之处,但事急从权,季将军亟需稳定局面,此乃不得已而违国法,更何况一群贪墨赈灾款项的混账万死而不足惜,季将军杀张问之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赤裸裸的偏私了。


    方才说话陈御史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就是不知道,那季承宁到底给太子喝了什么迷魂汤,让太子殿下连这么,这么颠倒黑白的话都说得出!


    话音未落,就听刚刚被放出来的二皇子周琢笑道:““朝中谁人不知太子殿下待季将军向来优容,在太子眼中,莫说不经朝廷随意诛杀官员了,就算犯下天大过错,太子也会轻轻放下的。”


    周彧面无表情,“孤在谈国事,你却在述私情,二哥,你还是这样不知轻重。”


    才因为“不知轻重”被削去王爵的周琢脸色顿时一青。


    周彧却懒得再看他,只面向皇帝。


    皇帝不言。


    消息昨日一到京城,弹劾季承宁的折子就雪花片似地飞到他案头,今日朝会上开口的官员不多,无非是因为太子抢先表明了态度。


    谁都不会蠢到,故意在明面上和太子为难。


    皇帝眼神微冷,看向默不作声的季琳。


    “季卿,为何不言?”


    “臣是季将军的亲叔叔,血脉亲人论理合该回避,”季琳毕恭毕敬道:“臣只一句话要奏明,无论是有私情还是有私怨,都不易为私心而废公事,请陛下明鉴。”


    这便是,将所有反对季承宁的官员都归结为于其有私怨了。


    不仅是有私怨,还是因为私怨而要构陷朝廷官员,延误战事,其行当朱!


    此言既出,连正义凛然的陈御史表情都变了,“陛下,臣……”


    皇帝抬手,他微微笑道:“诸卿说得都有道理,”却没说究竟如何处置,“兹事体大,日后再议。”


    “陛……”


    周彧想要说什么。


    秦悯注意到皇帝的脸色,立刻扬声道:“散朝——”


    ……


    二刻后,余庆宫内。


    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喘。


    季贵妃端着药碗,一汤匙一汤匙地喝着药。


    一整碗暗红色的药,尝起来也像是血肉,又苦又腥又涩,寻常人连闻了都要反胃,但季贵妃早就喝习惯了,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品尝”。


    皇帝坐在季贵妃对面,笑眯眯地问:“阿琛,我要秦悯给你送的文书,你看见了吗?”


    季贵妃不语。


    没有丁点血色的脸倒映在汤药中,影影绰绰地不清楚。


    “你没看?”皇帝的话音还带着笑意,“你没看也无妨,你没看,朕告诉你,承宁到了地方颇有建树,行事雷厉风行,先斩后奏杀了个郡守,当地百姓对其极拥戴。阿琛,承宁如此出息,你不高兴吗?”


    “咔嚓。”


    药碗被轻轻搁到桌案上。


    皇帝住口。


    寂静。


    偌大的余庆宫内外竟连一声虫鸣都不稳,人呆在安静到了极致的地方,心跳就会被放大无数倍。


    简直,望舒吞了吞口水,无论服侍了贵妃多少年,她都无法适应这种诡异的气氛,简直像是置身在活棺材内。


    跃金鲤曼丽的鱼尾轻晃,整块翡翠磨成的大鱼缸,做成了四四方方的样子,水光琳琳,撒在贵妃毫无表情的脸上。


    皇帝好像看不见季贵妃的表情一般,盯着季贵妃的脸看了半晌,“承宁和他母亲,简直一模一样。”他语气中竟全然是怀念。


    他叹息,“你那么爱重她,见到承宁出落得那么像她,你是不是颇觉欣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季贵妃冷冰冰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您害死了承宁的母亲,还想害死他吗?”


    波光在季贵妃的脸上明明灭灭,黯淡而扭曲。


    唯有那双眼睛,冰冷明亮得可怖。


    ……


    京中的风闻议论,季承宁并不关心。


    他现在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官府发出去的赈灾粮,一袋内,竟然有半袋砂石。


    冯沐赶到时,季承宁正在把玩桌案上的砂砾。


    灰扑扑的时候被修长白皙的二指夹在指缝中,借了肌肤的底色,竟也流露出几分珠光。


    季承宁不开口,他不敢说话。


    于是一直垂首战力,凉津津的汗珠不知何时,已经打湿了鬓发。


    “咔嚓。”


    石头滚落到桌案上。


    冯沐一惊。


    “硕鼠硕鼠,”季承宁的声音很低,但语气却像是少年上学堂念诵诗文一般起伏,“冯大人,你知道满仓的老鼠要怎么办吗?”


    一滴汗,顺着冯沐的脸颊淌下,“下官愚钝,请将军赐教。”


    薄唇开阖,那生得世间最多情眉眼的青年将军说:“杀。”


    冯沐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下。


    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桌上一颗颗从季承宁指缝间掉下的砂砾。


    一颗,又一颗。


    汗水糊满了睫毛,他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不清。


    黝黑的石子缓缓扭曲。


    变成一张张涕泗横流的脸。


    人头,滚滚落下。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我心中之怒,虽如此亦难……


    行刑那日,黑云压城,浓云沉沉压下,宛若天罚。


    阴风猎猎。


    季承宁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而后才客客气气地示意阮泯想喝自己倒。


    阮泯:“……”


    季将军将不待见他恨不得写在脸上,他沉默半刻。


    还是像个忠心耿耿又无可奈何的老仆似的,垂首道:“这些官员贪污赈灾钱粮,的确该杀,然而将军先前已经亲自杀了张问之,致使百官弹劾,今日若再杀这二十人,恐难以平息汹汹人言。”


    季承宁端茶的动作一顿。


    阮泯早没了初见时的轻视之心,见季承宁如见个极不好惹的祖宗。


    简直——同永宁侯一模一样!


    无怪是血亲。


    但凡见过永宁侯的人,都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季承宁身上留着当年那个桀骜张扬、雷厉风行的悍将的血。


    被季承宁一瞥,阮泯立刻皆解释道:“属下别无他意,属下只是以为,将军因贪污而杀人,长此以往或使官场震荡,官员们人心惶惶,皆无心于事,反而对百姓不利,况且,将军若因此落下滥杀之名,”他沉默几秒,“妨碍的是将军的前途。”


    这是实话。


    纵观史册,凡杀星猛将,能善始善终者不足之中之一,末了鸟尽弓藏,能得杯鸩酒,捞得个全尸已是帝王格外开恩了。


    “咔。”


    茶杯被随手搁到桌案上。


    季承宁笑眯眯道:“阮将军,你可觉得我是个嗜杀疯癫之人?”


    阮泯立刻道:“属下不敢。”


    不敢,而非,不是。


    季承宁却好似浑不在意,扬扬手。


    阮泯不明所以地往边上让了两步。


    正露出硕大的一扇竹窗。


    此刻,两面窗子都向外开着,寒风阵阵,呼啸着往房内吹。


    风沙连同着一股沉浮的腥气被裹挟入内。


    阮泯遭砂砾打脸,不由得皱了下眉。


    季承宁没看他。


    他的目光透过窗子向外看。


    此处是兖郡街市几条路的交汇处,连年旱灾和征战使得百业凋零,大道中心素日都极空旷,连玩闹的孩童都无。


    今日,却与往常截然不同。


    一众百姓不顾烈风,将整个道路中心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窜动,皆仰起头向内看。


    一如……季承宁的思绪有一瞬停滞,一如当年灯会,他和表妹一道看灯。


    摩肩擦踵,人人脸上皆挂着笑,期盼又惊艳地看着高台上表演的乐人。


    然而此刻在最中心的高台上立着的并非曼丽舞姬,而是身披玄甲,手持利刃的官兵分立左右,维持秩序。


    一极精壮的官兵着赤红短打,腰间一条乌黑獬豸带,双手握着把大刀,与兵士所佩的长刀不同,这把大刀刀刃宽大厚重,细看之下,刀柄上还篆刻着超度亡魂的经文。


    这是一把专门用来斩人头颅的刀。


    阴云密布,这把刀就更显得威严阴沉。


    只看一眼,就足以令人肝胆俱裂。


    尤其是,先被押送上台的五个官员。


    一军士扬声道:“验明正身——”


    说着,即有兵丁上前,拿着照身贴上的画像与描述年龄、特征,与被押上刑台的官员们一一对照。


    五人腿早就软了,遭兵丁大力一压,立刻软趴趴地跪在地上,只唯一个还跪得稳,剩下五个人都东倒西歪地瘫软在地,方才跪过的遗着滩骚臭的黄液。


    听兵丁面无表情地核对着自己的身份,一哭得涕泗横流的官员忽地大喊一声:“大人,大人救我!”


    “唰!”


    在场军士猛地拔刀。


    季承宁眯了下眼。


    人群有些汹涌,但想象中劫持拦截的事情并没有出现。


    也是……


    有人不无痛快地想着,连张问之张大人都死了,还有谁能救他们?


    方才嚷嚷的官员目光涣散,又哭又笑地磕头道:“大人,我有钱,我有的是钱,求您了,今日只要您只要放过我,我就算拿出全部家产拜谢也愿意!”


    口涎顺着他干涩的嘴唇往下淌,他还在嘿嘿地笑着,下一刻,却陡然换了张哭脸,一面叩头一面哀哀道:“大人,我上有缠绵病榻的老母,下有妻子儿女,我娘唯我一个儿子,她老人家身体不好,若是得知噩耗,怎么受得住啊!求求大人开恩,待罪员为母亲送终,罪员愿意为引颈受戮!”


    声音与狂风融合,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围观百姓却没有一个躲避。


    “大人……嘻嘻嘻,张问之你害我,你死得好啊——大人,救命,救命啊!”


    在哀嚎与雷声的轰鸣中,季承宁的声音轻得好似叹息,“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阮泯一下从面前阴森可怖的场面中抽离,愕然地看着季承宁。


    季承宁是什么意思?


    他想从青年将军的脸上看出什么,然而那张俊美到了极点的脸上只有一种似乎哀恸,又似悲悯的情绪。


    不过,显然不是对刑台上,被恐惧和恨意逼得不成人形的官员。


    他与对方乌黑的眼眸对视。


    真,真像。


    黑云低垂,金紫的电光在云中激烈地翻涌。


    “轰!”


    雷声轰然作响,几有裂天之势。


    阮泯猛地打了个寒颤,有一瞬间,他几乎脱口而出,“你见过你……”


    雷声湮灭了他刚发出一点气音的声响。


    “时辰到,”嘹亮的声音响彻刑台,军士高声道:“行刑!”


    阮泯一下住口。


    下一刻,手持大刀的官兵高高举起刀刃。


    擦得雪亮的刀刃映照出恐惧扭曲的脸。


    “咔!”


    刀锋切入脖颈。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这把刀太重太快,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砸碎了骨头,那官员连呻吟都没有一声,软绵绵地扑倒在地。


    激起一片尘土。


    “唔!”还未遭刑的罪官被堵住了嘴,看着身首异处的同僚,目眦欲裂。


    一阵恶臭飘散,他裆部早就湿成一大片。


    围观的百姓静默无言。


    一双双因而消瘦而凹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刑台。


    原来,于他们而言最高高在上的天上人,杀起来也不过是一刀的事情。


    谁也没有比谁多出一条命。


    轻而易举地地砍下脑袋,不会比杀死鸡鸭猪狗更难。


    那样,那样颐指气使,冠冕堂皇的大人,在面对刀刃时,也会流露出这么下贱粗鄙的样子。


    “好!”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而后中人群中喧嚣陡起——“好,杀得好!”


    愤怒、恐惧、憎恨,种种情绪混合,足以震撼天地。


    氤氲了不知多少日月的大雨,终于轰然洒下。


    是日,大雨如注。


    激烈的雨幕瞬间将鲜血冲的干干净净,混杂了血的水与被暴雨冲刷的泥沙自刑台上汹涌流淌。


    “噼里啪啦——”


    迅速向外扩散。


    血腥气融合在雨水中,早已分辨不出区别。


    没有人离开。


    喧嚣的大雨令人声都变得迷蒙不清,人的嘴唇剧烈地开阖,在场诸人能看见的,唯见一张张愤怒的、痛恨的、痛快的脸。


    破旧的衣服被雨水浇透,紧紧贴在身上,蜡黄发青的脸色在大雨中愈发可怖。


    除了雨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于是,无边的喧腾和极致的静默中,是身着黎色破衣的百姓,拥挤地站着,浓黑挤在一处,好似密不可分的整体,唯见一颗颗头颅突兀地漂浮在半空。


    一个瘫软在地的官员被大雨淋醒,乍然对上台下阴沉愤恨的脸,短促地尖叫了声:“有鬼啊!”


    是恶鬼,是恶鬼们来找他索命了!


    只有此刻,只在此刻,他终于开始恐惧,那些他视为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的百姓!


    门外,李璧短促地道了声,“将军,三殿下到了。”


    季承宁头也不回,“不必拦他。”


    阮泯轻手轻脚地站在季承宁身侧,俯身道:“属下以为,倘将军要震慑群小,兖郡官场现下已经人心惶惶,将军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不要,再杀下去了。


    以至于官员人人生怨,而今圣眷尚在,皇帝可以将弹劾季承宁的折子付之一炬,可如果哪一日,皇帝忽地起了疑心,那些恨季承宁恨得欲生啖其肉的官员就会一齐发难,季承宁的下场之于身首异处的永宁侯只会更凄惨!


    季承宁无言。


    他的目光落在刑台上。


    人犯一批批又一批地被押上刑台。


    头颅一颗又一颗地滚落。


    “九州万方,亿兆生民,不知如兖郡者,有几县几郡几州?”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几乎在雨中湮灭。


    周琰终于赶到。


    他一把推开门。


    从他的角度看,刑台上的种种一览无遗,满地头颅,雨水将伤口冲得异常白。


    乌黑、洁白,纠缠交织,不分彼此。


    周琰脚步猛地顿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承宁。


    “你,真的疯了!”


    季承宁怎么敢,怎么敢在不请示朝廷的情况下一口气杀这么多人,他不怕杀孽太重遭天谴吗?


    就算不怕玄之又玄的天谴,他不怕被报复吗?


    紫光在云中狰狞地翻滚。


    雷光将季承宁的面孔照得雪白,宛如一尊,雕刻得过于精美的神像。


    天地不仁,以……


    他猛地大了个寒颤。


    不知为何,他竟恐惧得想要发颤。


    最后一颗头颅滚落。


    “轱辘——”


    惊恐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方向。


    他听见季承宁道:


    “我心中之怒,虽如此亦难平。”——


    作者有话说:卡得我拽头发。


    循环了一天阿房宫赋,终于写出来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掌 用民脂民膏如砂砾,挥霍无……


    半晌,周琰听到自己从嗓子里挤出几场干涩的三个字,“你疯了。”


    这就是个不择手段,嗜杀如命的疯子!


    父皇怎么会重用这样的人,难道就不怕凶刃噬主,酿成大祸吗?


    季承宁眼皮半掀,眸中寒光凌厉。


    有那么一瞬间,周琰甚至看到了季承宁眼中的杀意。


    就是杀意。


    他猛地退后半步。


    季承宁想杀他?


    混杂着腥味的水汽倾泻入室内,周琰鼻翼翕动,眼中闪过惧色。


    “为什么不让我们收尸?!”


    尖利的质问打破了此刻房中令人窒息的宁静。


    周琰猛地转头,与此同时,他不可自控地大口吸了两口气,又迅速吐出,胸口剧烈起伏。


    刑台的东北角下方立着几个披麻戴孝的男人,满身雪白与着青黑布衣的百姓对比异常鲜明。


    周琰厌恨地皱眉。


    又怎么了?


    见官兵不答,为首的白衣人胆气更足,他眼眶通红,一张脸是与衣袍同色的惨白,他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面前的官兵,“季将军说我父亲犯法,我家无高官显爵,人微言轻,不敢与贵人争论,而今我父亲已经死了,难道收尸都不允吗?”


    他越说声音越悲怆,“纵然是遭圣上勾了名字的人犯,死后有人认尸刑部也允许将尸身安葬,今我父亲已经身首异处,我只想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又有什么过错!”


    刚刚执行斩刑的兵士大步上前。


    宽大的刀刃划过地面,“刺啦——”


    尖锐的声响弄白衣青年缩瑟了下,旋即眼中的恐惧就被深深的恨意所取代,他扬起脖子,“请大人给我个说法!”


    不远处,百姓们看着这一切,看那青年人涕泗横流,声嘶力竭地想为亡父讨一个公道,心中却生不出丁点同情。


    反而,怒意更甚。


    如冰水砸进热油锅,噼里啪啦烧得人心口既痛且怒。


    他有什么脸,他怎么敢给自己那个贪污克扣赈灾钱粮的父亲叫屈喊冤?!


    兵士站在刑台边缘,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青年人白净的面孔。


    他说:“传将军钧令……”


    声音渐渐模糊,脑海中季承宁说这话的神情却愈发清晰。


    青年将军启唇,“此次处死的罪官一律不许入土,就在街市上暴尸三日,这等人面兽心的东西不必浪费棺木,直接一把火烧了了事!若有罪官家眷哭诉,你且告诉他们……”


    兵士回忆着季承宁的话,一字不落地向因为悲伤过度,已经站不稳的罪官家眷道:“诸罪臣连赈灾款项都敢克扣,平日更不知如何嚣张跋扈,鱼肉百姓,按起俸禄品级核对家产,如有巨额不知来源的家私,一律没入官库!”


    话音未落,方才还哭天抢地的大孝子脸色陡变,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惊怒道:“你,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不等兵士回答,一个布裙少女已经恨声开口,“穆公子,我劝你一句,且先别着急给你爹收尸了,赶快给自己买口棺材是要事!”


    被唤作穆公子的青年人平日高高在上,除了他爹,和他爹那些同僚,哪有人敢这样讽刺他,脸顿时涨得紫红,恼怒道:“来人,给我拿下这个口出狂言的娼妇!”


    “啪!”


    此言刚出口,穆公子只见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在自己面前陡地放大。


    刹那间,他的右耳听不到其他杂音,只有一缕悠长的嗡鸣声,随后,右脸传来火辣辣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被酒色掏空了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一巴掌,身体猛地向后踉跄,站立不稳,一下仰倒在仆从身上。


    “公子,公子!”


    兵士放下手。


    穆公子被打得头昏眼花,眼前半晌方凝出聚焦。


    他呆呆地看着对他动手的人,好似被打傻了。


    “再有喧嚣生事者,即以劫法场论处!”


    兵士扬声道。


    穆公子狠狠打了寒颤。


    大雨倾盆,落在他身上,冷得他牙齿都在发颤。


    这人的意思是,他非但不能把父亲的尸体带回去安葬,还会被,抄,抄家?


    小楼上,周琰震惊地问道:“你杀完人犹嫌不足,还要抄家?”


    季承宁盯着周琰。


    黝黑的眼珠在不笑时竟显出无边威慑,既凛然,又煞气十足,强大的压迫感令周琰竟生出了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蠢货。”


    周琰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也不知道这位季小将军是脾气太好还是脾气太不好,启唇,投下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蠢货。”


    周琰大怒,“季承宁,你竟敢对本殿下如此无礼!”


    季承宁冷声截断,“若放任那些畜生贪赃枉法,不用一月兖郡必乱!鸾阳尚未平定,又添一新患,倘陛下追责你身为随军皇子首当其冲,三殿下,你难道不明白其中利害?”


    季承宁这话实在不好听,但又是实话,听得周琰呼吸都不畅了。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似要将季承宁生剥活吞。


    偏偏,他无从反驳。


    若说不明白,他就是蠢,若说明白,他就是又蠢又坏。


    他呼吸愈发急促,喉间嘶嘶作响。


    阮泯对周琰虽无偏重,但三殿下看起来马上就要昏过去了,为防生事,阮泯立刻道:“将军,殿下息怒,”碰上这般性子凌厉的上司,阮泯惊觉自己脾气居然也能算好了,“将军,殿下也是在,在担忧将军,怕将军此举引得兖郡官员不满,况且人已经死了……”


    季承宁冷笑,“死了又如何?其家人仗着其身居要职就敢肆意侵吞国帑,用民脂民膏如砂砾,挥霍无度却没有任何代价,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他声音愈发阴冷,“莫说是抄家,就算他将金银珠宝缝在皮底下,本将军将他炼成灰也要将钱拿回来!”


    周琰脸由红转紫,又由紫转白,“我,我要弹劾你!”


    季承宁冷冷道,“那你和陛下说吧。”


    周琰被气得站不住,若非阮泯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已经翻着白眼昏过去了。


    气氛紧绷得人险些无法呼吸。


    “嘎吱——”


    阮泯一下转头。


    是,他眼眸一震,是常常跟着季承宁的崔先生。


    崔先生穿着一件颜色很浅的灰衣,衣服看不出什么料子,也无丁点花纹,素净得发冷,落在他身上映衬他肌肤更惨白,如同被月光映照了的初雪,泛着冷森森的阴气。


    他一手拿着把撒金花的黑伞,骨节荦荦的手指卡着伞柄,另一手抱着只杂毛的……小狗子?


    阮泯差点没把眼珠瞪出来。


    他又来添什么乱?还嫌季承宁不够生气吗?!


    “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合拢的伞面往下淌,落到崔杳脚边,很快就凝成了小小的一滩水。


    可出乎阮泯预料的是,方才还恨不得给周琰两耳光让他清醒的季承宁面对打扮得与公事全然无干的崔杳居然没有发怒。


    非但没有发怒,他神色甚至顿时软化了不少。


    季承宁轻轻咳嗽了声,“崔……大人,怎么把狗抱来了?”


    语气虽抱怨,却主动上前接狗。


    小狗儿长大了些,不见抽条,反倒更胖了,也不知道他被无聊的军士们喂了什么,俨然是个毛茸茸的球。


    周琰深吸一口气。


    季承宁态度如此温和,对他却不假辞色,可见,在季承宁心中他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怨恨地瞪了眼崔杳,拂袖而去。


    季承宁冷哼。


    阮泯忙道:“将军,营中还有些杂事,属下先下去了。”


    季承宁颔首。


    阮泯立刻退下,不忘把门关上。


    崔杳这才温声回复,“属下带它来,是让世子看看它长胖了多少。”说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小狗浑圆的肚子。


    分明是怕他太生气。


    季承宁心中雪亮。


    但崔杳不明说他亦不点破,抱着狗往后一仰,“周琰,”他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崔杳洗耳恭听,季承宁唇角扯出个冷冰冰的弧度,“蠢成这样,竟是太子殿下同父异母的兄弟,哼,传出去我都怕玷污了太子殿下的清誉。”


    崔杳眸光发暗,语气却极温和,不接关于太子的话,只道:“幸而有将军力挽狂澜,”他顺手给季承宁倒了杯茶,“将军辛苦。”


    季承宁这番奉承话被麻得来回摸胳膊,果然将周家二位殿下抛之脑后,义正词严道:“谄媚之言,少说。”


    语毕,却接过茶杯,仰头将内里的水液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大雨已经停了,天光透过厚实的云层,撒落到刑台上。


    先前将刑台团团围住的百姓还在,雨后的阳光不怎么刺眼,暖融融软乎乎地拂过人面,有人被烫到似的颤了下,眼眶处泛起一圈红色。


    季承宁收回视线,“走吧。”


    ……


    自从行刑那日后,军营里频发怪事。


    譬如说,军营门口的拒马上总能发现几串不知名的蘑菇干、辣椒干、野果干,且找不到主人,好像是凭空长出来的。


    季将军找不到主人,干脆一挥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吃当然不是他独自吃,而是吩咐厨房分给全军。


    奈何驻地的兵士足有数千人,这些东西就算再多几百倍,于这帮正值盛年,每日还有繁重训练的青年人都不够分。


    蘑菇干被切碎并些菜蔬一道和馅烙饼,每块饼里捞不着半块蘑菇丁。


    吃着的洋洋得意,好似这不是草菇,而是龙肝凤髓,“看看看,百姓送的,你有吗?嘿嘿嘿你没有吧——”


    凡此种种。


    季承宁看不惯这幅骄狂姿态,扰乱军心——当然不是因为他也没吃着。


    遂再有百姓送东西来,皆分成十份,拿红纸包了,缠红纸的线用显眼的浅黄,演武后给全军名次前十。


    拿到红纸包的军士恨不得将东西别胸口,神似新科进士簪花游街。


    季承宁又命人在拒马上挂了一只柳条编筐,里面放了银两铜钱串,可下次照旧有东西被悄悄挂在拒马上,钱却没有少一文。


    季将军苦思冥想。


    翌日,筐里的钱变成了芝麻糖、云片糕、还有手指大小的桃酥,都拿油纸好好地包着,虽不是名贵糕点,但在此时的兖郡也算难得。


    让众军士高兴的是,里面的小油纸包果然少了,但今日——却多了点别的东西,且这东西附赠了一张小竹片,歪歪扭扭地刻着:曾季将军。


    季承宁分辨了半天,确认,送东西的人要写的应该是赠。


    半个时辰后,一直在等季承宁回来确认文书的崔杳终于忍不住问:“将军还没回来吗?”


    目睹了季承宁所作所为的李璧沉默半晌,“回崔先生,将军迷路了,所以,不得已来回行走,”他顿了顿,自己说出口都觉十分荒谬,”寻找方向。”


    崔杳:“哦,迷路了,我还以为……”他顿了顿,“嗯?”


    迷路了?


    就这么个四四方方,闭着眼睛走都能找到方向的地方,季承宁是怎么迷路的!


    他疑惑不解,遂整理好文书出门查看。


    他向外走了近百步,正好碰到了季承宁。


    威风凛凛的季将军左手拎着一袋小鱼干,右手抱着小狗。


    小鱼干的咸香急得小狗嘤嘤直叫,被季承宁捏住嘴筒子教育,“这个你不能吃,太咸了。”


    小狗委屈巴巴地看他,一个劲儿地往小鱼干袋子的方向扒拉,短胖的四肢都在用力。


    季承宁拿手托住它屁股,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不要狗命了?”


    他一动,发间有什么哗啦作响。


    崔杳和李璧定睛看去,却见季承宁发冠后面挂着枚小小的请竹片,随着主人的动作与发冠碰撞,咔、咔,一下又一下,恍若玉鸣。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我和你表妹你更喜欢哪一……


    倘季承宁生着耳朵,此刻大约已经在脑袋上毛茸茸地支起来了。


    崔杳见他得意洋洋地抬着下巴,活像个展示战利品的小狗,忍不住弯眼笑问:“将军,您做什么呢?”


    季承宁正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忽闻崔杳的声音,头一扭,见自家表妹和李璧站在不远处,面上挂着种极无可奈何的笑。


    季承宁认真回复,“阿杳,你怎么知道有百姓给我送了鱼干?”


    李璧:“……”


    谁问你了!


    到底是谁问将军了?!


    可崔先生却一副颇求贤若渴的模样,“是,属下现在知道了。”


    季承宁笑嘻嘻道:“你怎么知道只给我一个人送了?”


    李璧嘴角抽搐了下。


    将军竟如此幼稚,鱼干而已,他根本不想要——大不了,他去偷将军的小鱼干!


    季承宁放下狗子,一手虚虚掩唇,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杳你莫非能掐会算,知道里面足有十七根?”


    崔杳道:“属下不仅知道里面有十七根,还知道鱼干根根做得精细,咸香馥郁,可谓臻品种的臻品,足见送礼人待将军之用心,”语毕,他忍笑问:“将军可还要迷一会路?”


    季承宁竖起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再给我一个,不,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就能找到回书房的路了。”


    崔杳失笑,“是,属下知道了。”


    又半个时辰,季将军果真拎着自家好侄子回书房了,至于那包鱼干,用晚膳时同辣椒、青蒜一并炒了。


    季承宁多吃了两碗饭。


    他正是青年,素日活动量大,每餐虽用得多,但不见发胖,只离京中目下盛行的弱柳扶风淡雅如月的病美人又远了一步。


    好看自然还是好看的,只是冷下脸时煞气外露,看上去能徒手扯掉人脑袋。


    用过晚膳,则照常处理文书。


    如是半个月,政令传遍整个兖郡,百姓听闻官府要拿粮食换未成形的蝗虫皆觉得不可思议,前两日诸人都嘀咕着观望,生怕又是哪个异想天开的官员耍百姓玩,有那个功夫,这两日下了大雨,稻子在长,田里的稗子也长,还不如去薅两把草!


    直到第三日,有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抬着筐蝗虫幼虫到官署门口,过了秤,三升幼虫,当即换了三升米。


    不止看热闹的百姓呆了,连几个送幼虫来的少年人也呆了半晌,“这些,真的给我们?”


    换粮食的军士是特意挑出来的,顶顶面善,笑起来还有双酒窝,望之极好亲近,就似寻常人家中的长兄,“自是。”


    几个少年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地呆呆看着,直到有军士问了句,“小郎君,要不要我给你们把米拎回去?”


    几人才反应过来,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嘿嘿笑道:“多谢大人,我们几个能抬回去!”


    说着,好像怕军士反悔似的,拎起装着米袋的筐,蹦蹦跶跶地跑走了。


    随着几人带米回家,笑话他们是傻孩子的人纷纷傻眼了——怎么会有人真用大米换这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


    在确认之后,百姓白天下田,日还没落时则带着一家老小挖蝗虫卵和幼虫。


    而送到官署的幼虫、虫卵,则被烧得干干净净。


    于是,一场因为连年干旱即有可能泛滥成灾的蝗难,即在此举下悄无声息地消弭于无形。


    与此同时,第一批粮食与防疫病草药被送到兖郡。


    季承宁给季琳去信报平安,季琳的回信在这两日亦到了。


    只言简意赅地写着:知道了。又道:家中一切都好,勿虑。


    除此之外,竟无一句指教之言,无丁点插手置喙的打算。


    只随信附了一盒经放的肉干、季承宁在京时常吃的糕饼。


    与季琳回信一道寄来的还有天工部司长沈楹的信,并两大箱沉甸甸的玩意。


    季承宁掀开箱子。


    甫一开箱,一股桐油和硫磺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经过几十日密封,味道浓郁得几乎形成实质,季承宁被呛得哕了下,屏息凝神俯身去看。


    但见箱内整整齐齐地摆着数百件拿精铁打造的零件,小的不过巴掌大,大的则有成年男子半个高矮。


    他眼睛瞬间睁大了。


    是,火炮的零件!


    季承宁忙撕开沈楹的信,入手厚厚一沓。


    沈楹的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便条,简短地告诉季承宁:此为新式大炮,名字陛下尚未定下,射程较旧大炮更远,且威力更大,不过,有一点小问题天工部上下尚未探明,今为君寄送部件二箱,倘于君有益,天工部上下不胜荣幸。


    另:本门新式火炮造价共计一千五百两白银,请回京后送到天工部。


    将季承宁生生气笑了。


    “好你个沈楹,”季承宁随手把信扔到一边,拿起那一耷厚厚的东西,简单翻看两眼——此物是新大炮的图纸,“赚钱赚到我头上了。”


    他嘀咕。


    真以为他不知道呢,造一门旧火炮满打满算也就八百两,沈楹莫不是把自己俸禄也算到他头上了吧!


    腹诽归腹诽,季将军对面前的零件兴趣极大,换了身干练短打,自己寻了个僻静地,开始组装。


    至日落前,季承宁终于拼好了正门火炮。


    火炮每一个部件都上好了油,在日光下,炮筒线条流畅而极富力量感,散发出一种悍勇的冷光。


    炮弹则是在府库里找到的旧货。


    在点燃之前,季承宁还担忧了点炮弹内的火药会不会受潮。


    但在引线噼里啪啦冒火花后,季承宁发现自己的担忧完全多余了。


    他屏息凝神,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大炮,期待此物能发出石破天惊的巨响,一举炸开五十丈开外的砖墙,轰——


    “咔咔咔咔咔咔!”


    不是想象中威力巨大,如同天罚降临的炮火,而是,整个炮筒肉眼可见地龟裂,菊花盛放似地在季承宁眼前瞬间变成裂开!


    季承宁:“???”


    季承宁:“!”


    “啪!”


    一片碎片掉下来,正好砸在季承宁靴面上。


    季承宁如同被人拽了尾巴,猛地弹开。


    怎么回事?他安装错了?


    季承宁满心焦虑,眼见着一门崭新的大炮碎成铁渣子季小侯爷的心情比看见绝世美人瞬间化作白骨还痛心,立刻着急全军的工匠,仔细检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数十个工匠将大炮拆解,检查了数遍,最终确认,炮筒碎裂是因为制造火炮的铁硬度不够,根本承受不住炮弹射出去强大的力!


    也就是说,炮筒只是碎在眼前还算季承宁福大命大,若是整个火炮炸开,后果不堪设想!


    一言蔽之,这就是杀敌一个自损一千的破玩意!


    季承宁无言。


    他面上端肃淡静,波澜不惊,实则,他真想把沈楹拖过来痛打一顿,这鬼东西叫有一点小问题?!


    要不是他运气好,现在整个人说不定都被自己人炸上天了。


    于是,季承宁火速回书房,给沈楹回信,他在信中大赞沈司长奇思妙想,匠心独具,实乃为国为民,此物只应天上有——因为人用过的都上天了!


    末了,季承宁大骂:你要是想杀我本不必如此迂回!


    还一千五百两呢,一文都没有,我呸,沈楹你这个天工部司长不如让贤!


    正在核算辎重粮草的崔杳听到季承宁窸窸窣窣揉信纸的声音抬头,满目疑惑,“世子,怎么了?”


    季承宁正要回答,却听外面起了一阵喧腾。


    “快走,快走!”


    “别推我,我自己能动!”


    季承宁还沉浸在新大炮炸成废铁的悲伤中,被吵得头都炸了,随手扯了件外袍批到身上,推门而出。


    他长眉一扬,“怎么了?”


    立刻有军士回复道:“将军,在外面逮住了个抱刀人,鬼鬼祟祟地往营地窥伺,属下等怕是细作,特意带来给将军审问!”


    季承宁看过去。


    但见一青年人被五花大绑地捆着,他整个人肌肤都被晒成了铜色,一双眼睛却非常亮,一张嘴露出两颗尖尖虎牙,一面挣扎一面不服气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是来……”


    麻绳绕着他胸腹捆,勒得筋肉向外溢,匀称而高壮。


    有个军士笑道:“你该不会说你要献刀吧?”


    “就是献刀,”青年人显然听不懂对方话中的深意,哽着脖子回答,“怎么?不许?!”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住口。”


    四个军士顿时闭嘴,屏息凝神地盯着季承宁。


    那青年人忿忿抬头。


    却是呼吸一滞。


    青年将军卸去甲胄,只一件素净的家常袍子,外披浅紫色罩衫,长眉一挑,桀骜秾艳的眼虽含倦怠,却有十分睥睨之色。


    艳杀桃李。


    青年人怔怔地看着季承宁,有些呆了。


    传闻中季将军年岁不大,但办事雷厉风行,才来兖郡没几日,就把那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的官员们砍了个遍,在他的幻想中,季小将军合该身高九尺,生得铁塔一般高壮,威风凛凛,瞪一眼就能把人吓得尿裤子。


    威风还是威风的,可……


    可怎么会有男子生成这幅样子?


    这幅秾颜靡丽的模样。


    季承宁道:“细作?”


    青年脖子上气得青筋都鼓起,不知是被冤枉了恼怒,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俊朗的脸涨得通红,幸好他生得黑,看得不甚明显,“我不是细作!”


    他怒气冲冲地道:“我真是来给将军,”季承宁嗯了声,他声音不知为何小了好些,“真是来给将军送刀的。”


    季承宁命令道:“将人解开。”


    “将军?”属下不解。


    “解开。”


    青年人用力揉着发麻的手臂,朝刚刚捆自己的军士恶声恶气道:“把刀还我!”


    军士犹豫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微一颔首,军士立刻双手将长刀奉上。


    青年人一把抓过刀。


    刀并无刀鞘,拿油布裹着,看上去不过是长长一条。


    季承宁语气温和:“郎君唤什么名字?”


    青年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心道比他还小几岁,可颇有大将的沉稳之风,反观他,和季将军多说两句话舌头都捋不直了。


    强忍着去揉发痒耳朵的冲动,扬声回答:“草民叫孟起!”


    “你方才说,你要送本将军一把刀?”


    孟起立刻道:“是,也……”


    顿了顿,到底没将也不是说出口,他来之前已经想过无数遍怎么给季将军掩饰此刀之锋利,自己锻刀技术之精良,请将军收下自己从军效力,可对上小将军的眼睛脑子却混浆浆的。


    “请将军拿出一把刀,与我这把刀比较一番。”他道。


    季承宁颔首。


    立刻有军士抽出佩刀。


    孟起看向季承宁。


    季将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眸中含着笑意,好似在鼓励他继续。


    孟起原本就极紧张的心情愈发雀跃,一手扯开包裹刀刃的油布,举刀相向。


    寒光锐利,季承宁被晃得眯了下眼。


    两把刀刃重重相撞!


    “咔嚓!”


    只闻得金石碎裂之声,两把刀刃碰撞的火光闪烁,下一刻,军士手中那把经过匠人费心锻造的刀刃刀身上顿时显出道道冰裂般的纹。


    而孟起手中的长刀则完好无损,锐气砭骨。


    “好刀!”


    季承宁忍不住惊叹出声。


    孟起脸更红,“区区小技,献丑了。”他挠挠头,“我家四代皆以打铁为生,前几日我捡了城外将军部下遗落的刀,发现,”他嘴急,“发现还不如草民打的。”


    此言既出,连迟钝如孟起都意识到了不对,不安地看向季承宁。


    谁料季承宁眼前骤亮,一把抓住孟起的手,“孟郎君,不知你可愿意到我麾下效力?”


    孟起打造的刀如此结实,若是用同样的方法锻造大炮零件,当如何?


    季承宁越想越兴奋,看着孟起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大宝贝。


    孟起一怔。


    季将军生得张小白脸的模样,手却极有力。


    他的手被紧紧攥着,对方身上的温度通过二人肌肤相连处传过来,烧得他耳朵更烫,更别说季将军还拿一双天生含情脉脉的眼睛目不错珠地盯着他。


    孟起觉得自己呼吸都有点不顺畅了。


    他来就是为了投军,听到季承宁此言喜不自胜,高声道:“我愿意!”


    书房内,崔杳提笔的手顿住。


    季承宁立刻给孟起安排了职位,又令几位误捉了孟起的军士赔礼道歉,约定好孟起收拾好杂物,告诉家里一声,明日就来军营。


    安顿好一切,才将孟起送走。


    青年人打了近十年的铁,本是个下盘极稳的健壮男子。


    出军营时却轻飘飘的,脚落在地上也没有实感,好似踩在了云彩里。


    季将军,他犹然有些恍惚,就这样答应了?


    送走孟起,天色已极暗,季承宁回到书房,立刻没骨头地往席子躺倒,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新式大炮,心口亢奋地砰砰跳。


    却有幽香拂面。


    旋即,眼前骤暗。


    一席轻薄的衣料拂过他的眼睛,半遮半露,眼前人也模糊不清。


    灯下观美人,则容色添十分,而现下美人身上柔光点点,又隔轻纱,朦胧绰约,如在云端。


    季承宁仰面,任由崔杳将袖子落在他脸上,声音里含着笑,“阿杳方才怎么没出去?”


    崔杳低语解释:“属下方才专心看账目,竟未听到外面的响动。”


    季承宁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崔杳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语调却可怜又柔顺,他轻声细语地问:“如果世子遇到了比我更好用的人,会不会从此之后就厌弃我?”


    他声音柔软,小刷子似地掠过季承宁心口。


    刮得人又痒,又颤。


    此言从何而来?


    季承宁笑,戏谑道:“所以卿当勉之。”


    他仰面。


    从这个角度看,他表妹居然还好看得像是画中人似的,下颌微微绷紧,整个脖颈的线条都精美得恍若能工巧匠拿雕刀极尽谨慎小心地雕琢而成。


    这样一个世间难有,又与他情谊深厚的美人,眉眼低垂地望着他,讨要一句无足轻重的甜言蜜语。


    于是季承宁心口发软,手指轻轻勾了勾崔杳袖口,含笑哄道:“阿杳,世间能工巧匠有不知凡几,可表妹只有一个。”


    崔杳先很乖顺地弯眼。


    但马上,他就不笑了。


    只是,表妹吗?


    他不说高兴还是不高兴,只平静地移开袖子。


    如水的布料似是无意,轻轻刮过季承宁的喉结。


    后者被弄得有点痒,闷闷地吭了声,望向崔杳的眼神依旧满含笑意。


    崔表妹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情算不上好,于是,入夜后,恶鬼又来欺负人。


    冷腥味与清淡的茉莉香一瞬拂面。


    季承宁:“!”


    他猝不及防,被那混账东西锢着手腕压入柔软的床榻内。


    季小侯爷呼吸不畅,精悍的躯体离水游鱼般地挣扎,好不容易呼吸到了口新鲜的空气,大怒道:“你又发得哪门子邪风?”


    不待恶鬼回答,季承宁瞬时屈膝,有力的长腿往对方小腹上狠狠一顶,“有病就去……”


    “世子。”恶鬼柔声开口。


    季承宁动作被他这句绵软诱哄的话弄得顿了下,旋即便被一把擒住膝盖,力道刁钻地往两侧一压。


    “吭……”


    季承宁闷哼了声。


    恶鬼俯身。


    他面对季承宁时总爱散着头发,柔长青丝轻轻地包裹住世子身上每一处,有如蛛网。


    缠绵,又密不通风。


    于是,垂落的发黏在将军不断开阖的唇瓣上。


    发丝凉,带着股刚刚沐浴过的清幽水汽,不容忽视地侵蚀着季承宁的感官。


    恶鬼垂下头,冰凉的吐息拂过季承宁的耳畔。


    明明是个对季承宁为所欲为,予取予夺的模样,偏生要循循善诱地,声音放得极温软,绵密地将季承宁笼罩起来,“我和你表妹,世子更喜欢哪一个?”——


    作者有话说:关于文内提到的蝗灾防治,古代似乎有号召百姓搜寻幼虫和虫卵换粮食的政策,但出处在哪忘记了。啾咪,老婆。


    第80章 第八十章 却总有再也无法容纳,容器崩……


    这算什么问题?


    季承宁被荒谬得甚至忘记了挣扎。


    炎炎夏日,二人深深地陷在锦被中,肢体纠缠,纵然钟昧生得通体冰凉,季承宁还被他折腾出了一头汗。


    热汗顺着棱棱眉骨往下滚,落在眼珠里,蛰得生疼。


    季承宁心情烦躁,却对着那恶鬼露出个极温存的笑,好看得人晃神,他柔声问,好似哄与自己胶漆相投的情人,“你真想知道?”


    钟昧眯起眼,声音冷淡,“想。”


    季承宁却敏锐地听出了他声音中的急切。


    于是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求我。”


    再高高在上不过的两个字,经过他口中湿漉漉地淌出来,令钟昧有一瞬心惊。


    在面对明知不可沉溺,又无法抗拒的诱惑时的,心惊。


    他不该让季承宁如此得意。


    他该学着季承宁逗弄调教人的模样,若近若离,时好时坏,让季承宁也知道什么叫患得患失。


    他这样想,他张口。


    钟昧说:“求你。”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语气还是冷淡平静的,下颌微扬,好似根本不在意季承宁的答案。


    季承宁凑近。


    吐息忽地拂面,钟昧猝不及防,含了满口暖甜的香。


    呼吸倏然绷紧。


    季承宁启唇。


    他随着季承宁的动作目光下移,正好落到季承宁张开的唇上,软红的舌轻轻动,钟昧听到对方毫不犹豫地反问:“你也配和我表妹比?”


    钟昧想过无数种回答,但唯独没想过季承宁会如此决然地说他不配。


    他双眸遽然放大。


    钟昧心中不知是恼是怒,是悲是喜,只觉无数种情绪交织,充盈在心口,硬邦邦地落下,砸得他呼吸不畅。


    钟昧生平头一回得口不择言,“你!”


    除此之外却什么都说不出。


    季承宁长眉一挑,得意又可恶,灼人的吐息扑到那恶鬼唇间,“我什么?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引得你日日装神弄鬼来和我,做这档子下流事?”


    若论脸皮厚,季小侯爷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连这样放浪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钟昧怒气升腾,加之被戏弄得羞赧,长发下的耳朵已是赤红点点。


    他与季承宁肌肤相接。


    小侯爷身上的热力源源不断地传到他手上。


    不烫。


    可他慌不择路地松开手。


    季承宁只觉腕上力道一松,旋即覆在他身上的影子一下翻身,衣料簌簌作响,下一刻,钟昧已靠在了床铺最里面,背对季承宁,再不开口。


    季承宁:“……哈。”


    从他的视角看,钟昧身量虽然高大,但挤在个小小角落里,腿放不开,不得已略略蜷缩,狰狞的鬼面紧紧贴着墙壁,头却微微垂着,房中昏暗,只能看出个失魂落魄的轮廓。


    明明是钟昧先来作弄他,他不过报之三分,钟昧就不高兴了!


    季承宁从不是好性子,见状撑起身子,往床头混不吝地一靠,双手环胸,“矫情。”


    钟昧冷笑,“世子身边美人无数,环肥燕瘦皆有之,性情皆柔顺可近,我自不配入世子的眼。”


    季承宁嗤笑,“昧昧所言极是,那你为何还赖在本世子的床上?莫非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可要本世子派人送你?”


    钟昧闻言霍地起身,“多谢世子,不必!”


    “唰——”


    衣袍擦磨作响。


    季承宁伸手欲拦,思绪电光火石间流转,又一把压回床榻上。


    本就是钟昧莫名其妙,尚未过门就管天管地,若是真顺着他了,日后岂不是要上天?


    他手掌紧紧抵着床铺,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为何还不走?”


    钟昧咬牙切齿,“世子。”


    季承宁压他头发了!


    季承宁却好似一无所觉,手指勾起,挑衅地把钟昧的长发撩到掌心把玩,“你在等什么?”


    钟昧偏头,与季承宁对视。


    桃花瓣似的眼睛微微弯着,说不出是挑衅还是调戏,可眼中已经流露出三分笑意,清波摇曳,叫人心魂荡漾,几要沉溺其中。


    钟昧定定看着他,忽地想起两个时辰前孟起望着季承宁呆呆愣愣的模样。


    纵然书房窗户只开了个小缝,他却看得极清晰。


    他当时心情烦躁,在心底冷笑孟起定力不足,世子笑笑他便看得怔住了,又免不得生出点怨怼。


    可此刻与之对望,钟昧一下又觉孟起的反应是情有可原。


    于是怨怼更重,怨自己无甚出息,季承宁还没给他抛甜枣,他已巴巴摇着尾巴凑上去。


    钟昧胸口剧烈地起伏,抬手就去扯被季承宁压住的头发。


    没扯出来。


    季小侯爷眼疾手快,反手就扣住了钟昧的手,重重压在床褥上。


    手指轻佻地沿着后者腕骨擦磨,指尖点点,正蹭过手腕内侧最光洁敏感的皮肤。


    钟昧喉结滚动了下。


    季承宁倾身凑近,轻笑着问:“昧昧,你生气了吗?”


    钟昧不答。


    季承宁已经很久不用熏香了,但因今日季琳送来的东西里有盒龙涎香粉,他蹭上了些,于是那股又暖又甜,混合着青年人身上特有的热力,氤氲过后的香味扑鼻。


    他无声地张嘴,又狠狠闭上。


    好像这样,就能咬一缕季承宁身上的残香在齿间。


    季承宁低下头,几乎把脑袋贴在钟昧胸口上,自下而上地仰头看他,眼睛眨呀眨。


    “真生气了?”


    钟昧一身规整的外袍早就折腾得松松垮垮,不太驯服地往下滑,露出一小块锁骨。


    他身量高挑,外表偏向清瘦,骨相也如身形般荦荦,线条利而美,与上方狰狞的鬼面相对应,更显出种危险的漂亮。


    季承宁轻啧了声,心道这处倒适合斟酒。


    见钟昧不答,季承宁干脆变本加厉往钟昧怀里倒,手肘撑着他大腿,指尖则不老实地在他的锁骨上划,“钟昧?”


    光洁圆润的甲缘刮过肌肤,且,还在不断上移,“昧昧?”


    慢悠悠地游移。


    手指轻佻地抚弄,好似在对待什么可以随意抛弃的小玩物,偏生眼睛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眸光若春水,脉脉含情。


    手指蹭过喉结,将抚未抚。


    钟昧似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季承宁却听得出他黏腻发沉的鼻息。


    如同一只耐性即将告罄的凶兽。


    就在季承宁将要以指卡住他喉咙时,钟昧猛然出手,一把攥住了季承宁的手指。


    季承宁弯唇,“呀,原来是活人啊。”


    他像是嫌钟昧不够生气,还要火上浇油,“郎君一动不动,我当是尊望夫石呢。”


    钟昧无声地吞咽了下,没有应声。


    季承宁便借着这个动作挑起钟昧的下巴,玄铁冰冷,可他莫名地觉得指下发烫。


    “昧昧,我本无他意,我表妹乃是清清白白未出闺阁的姑娘,你我二人却是无媒苟合的狗男男,何必拉扯我表妹掺和你我的事。”


    此言既出,季承宁只觉一道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脸上。


    但凡情绪激动时,钟昧眼底的血色总会极其明显,赤红细密若蛛网。


    望之凶恶可怖,狰狞异常。


    季承宁却更起兴致,如虎口拔牙这等必要处于生死之间的事固然危险,可带来的亢奋,更难以言说。


    手指沿着面具的纹理往上爬,他话音含笑,“钟郎,非是你不配与我表妹比较,而是不必,”他动作蓦地顿了顿,而后话音中轻慢的玩笑之意全消,“表妹只是表妹。”


    钟昧一怔。


    季承宁这句话竟然是认真的。


    钟昧呼吸蓦地停滞,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眼底血色更重。


    片刻后,沙哑得宛如上锈机扩擦磨般的声音在季承宁耳畔响起,阴阴测测,“那我呢?”


    季承宁逗人的心思又起,眼皮半掀,扫过钟昧全身,后者喉结剧烈地起伏,又因为竭力压制,而有些发颤,“你?”


    季承宁忽地生出了种很古怪的怜惜。


    青筋在苍白的脖颈上紧绷到了极致,透过薄薄的皮肤,似乎能看见下面疯狂涌动的鲜血。


    他试探地移开手。


    不过须臾之后就被钟昧紧紧攥住。


    季承宁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说:“你,”手指非但没有直接移开,反而牵引着钟昧的手敲了敲他的唇瓣,“是阴魂不散的恶鬼。”


    钟昧眸光沉沉,下一刻,却陡然剧震。


    季承宁仰面,很轻地亲了下钟昧的指尖。


    潮热的吐息瞬间侵蚀了全部感官,钟昧脑袋一片空白,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季承宁带给他的。


    “啾。”


    湿润地一声响。


    钟昧心口砰砰作响,心跳得太快,以至于他头晕目眩,所有的血都疯狂地往头上涌。


    他狠狠闭上眼。


    又在季承宁欲要离开他怀抱时豁然睁眼。


    在他反应过来后,他空闲的手臂已经紧紧扼住了季承宁的腰,迫使他只能趴在自己腿上。


    “做什么?”钟昧冷冰冰地问。


    “什么都没做。”季承宁眨眼,长长的睫毛颤呀颤,很天真无辜的样子,“你被蚊子咬了。”


    钟昧冷笑,“好一只能乱人心魂的蚊子。”


    季承宁弯眼,“钟郎,你修心不足,还要责怪我,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甜腻得犹如饴糖。


    话音未落,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


    骨肉贴合。


    钟昧视线牢牢地黏在季承宁脸上。


    不能动。


    无论是出于繁重的军务,亦或者是缘故,他都不能再进一步。


    必须忍耐、克制、浅尝辄止。


    所有阴暗下作,不可言说的欲望却如檐上水珠滚落。


    一滴,又一滴,都被承露尽数承接。


    却总有再也无法容纳,容器崩坏,水液四溅的那一日。


    描了张清丽美人皮的恶鬼徒劳地抱紧季承宁,尖齿死死咬住口内软肉。


    可,没有感受到任何饱足。


    好想……


    淡色眼眸中情绪愈加阴暗,黏腻。


    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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