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他先看见的,是一张幽冷清……
待回府,秦悯承诺的文书业已送到。
季承宁展开文书,仔仔细细地看了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他简直要后悔自己看得为何如此仔细。
因为东西根本算不上一份严谨的军报,更像是推卸责任邀功请赏的奏疏,一言蔽之就是叛军滋扰鸾阳臣屡败屡战奋不顾身奈何暴民众多臣无可奈何为了长远计,只得暂时退守兖郡。
季承宁面无表情。
哦,其中唯一有用的话大概就是皇帝给他拨派了三千洛京军。
虽然起事人数至少有数万,但正规军打数万流民也,不算那么强人所难。
看得出,朝廷并不很在意此事。
季承宁烦躁地抖了抖文书,晃得纸张哗啦作响。
至于鸾阳民为何起事,所谓神武大将军的身份,还有乱军人数,当地地形地势,是否有险可守,竟一字都无。
季承宁仰面。
躺椅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朝廷到底从哪找来了这么多天造地设的废物!
腰间玉兔坠与躺椅扶手相撞,“叮当——”
季承宁信手将扇子扯下来,展开在眼前。
慎之。
慎之。
娘娘的意思,究竟是要他专于谋身,勿要为自己树敌,还是,要他审慎处理地方之事,不能放过造成动乱的主谋祸首,但也,要将真相查明?
季承宁叹息。
合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扇柄敲着唇角。
“世子?”
一声轻唤。
季承宁动作顿住,扬起个粲然的笑脸,“阿杳,快过来!”
却听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道暗影居高临下地将他笼罩。
季承宁抬头,正好看见表妹发间的鸾鸟衔珠簪垂下来的细金丝。
一晃,一晃。
季承宁没忍住,伸手勾了勾。
许是簪子上缠了头发,崔杳轻轻嘶了声,长睫受痛般地下垂。
季承宁心尖蓦地动颤了下。
崔杳垂眼。
小公子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黑金官服还未换下来,衣袍散乱曳地,好像朵,马上就要散开的云。
可望不可触。
紫檀扇半压唇瓣,却遮不住他唇角的笑意。
崔杳目光一凝。
这柄扇子,是从哪来的?
宫里?
世子白日进宫时身上还未带扇子,现下却多了一把,还如此,如此喜爱的模样。
该不会,崔杳压在扶手上的手指无声地收紧,是周彧送的吧?
“对不住。”季承宁收回手,看表情却好像还想勾,活像个欠爪子的小狗,“表妹的簪子做得好精致。”
崔杳柔声道:“那我送世子。”
说着,目光在季承宁发间巡视,好像在找一个适合插簪子的地方。
季承宁笑着摇头,“不要,不要,表妹别闹了,我有正事要同你说。”
崔杳看他,道:“我亦有正事同世子说。”
季承宁从躺椅中起身,随意地拉住崔杳,示意他随自己到软塌上坐。
二人并肩落座,季承宁示意崔杳先开口。
崔杳道:“世子明日要去鸾阳,我想着,我虽才智平平,但跟随世子,至少,也可为世子解闷,”季承宁正在喝茶,听到这卑微至极的谦虚,差点没被呛到,连连摆手,“若世子不弃,能否带上我?”
季承宁脸通红。
崔杳忙凑过去为他顺气。
冷幽幽的香味扑面而来,季承宁更觉呼吸不畅,连耳朵尖都泛红,“表妹。”
“嗯?”
“你坐过去点。”
崔杳手僵住。
视线又不可自控地,落到季承宁手中。
那柄,被他牢牢抓住的扇子。
周彧送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口内尖牙却咬得极紧,扇子。
季承宁又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揉了揉发痒的喉咙,“阿杳,你能跟着我自然好,”崔杳静静地看着他,“但地方局势不明,太过危险了,我希望,你能留在京中。”
崔杳刚要张口。
季承宁就轻叹一声,眼巴巴地瞅着崔杳,“只有阿杳不会让我担忧了,对吧?”
崔杳:“……是。”
他不想答应,但只有二字,经过季承宁唇舌中一滚,就显得无比动人。
季承宁弯唇,“我就知道,”这个惯会花言巧语的小骗子道:“阿杳最好了。”
崔杳盯着他上扬的唇。
和周彧比呢?
倘若我和周彧都在你面前,你还会毫不犹豫地说出,阿杳最好了吗?
崔杳冷冷地想。
你不会的。
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从不会去,自、取、其、辱。
季承宁歪头去看崔杳,扇子随着主人的动作一晃。
小兔子吊坠也跟着摇摆。
扇子扇子扇子兔子兔子,周彧送的东西就那么让你爱不释手,值得你时时刻刻都攥在手上?
崔杳无声地吸了口气,扬唇,露出个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来,“天色不早,世子,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
“不必。”崔杳语调温柔得都快滴出水了,却莫名地叫季承宁听出股,咬牙磨骨的味道,“世子,请留步。”
刚迈出半步,崔杳忽地想起什么,偏头,温声细语地问:“不知我可有为世子料理行装的荣幸?”
季承宁:“啊?”
表妹要给他做什么?
崔杳拿那双眼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似怨似忧的情绪若隐若现,罩在淡色的眼眸上,好似笼罩了层雾。
崔杳轻轻道:“聊表寸心,亦不可以吗?还是说,世子以为我身份低下,不比宫中的贵……”
“我绝无此意!”季承宁断然道。
怎么好端端地扯到宫中了。
“所以世子,”崔杳好像有些忐忑,试探般地问:“可好吗?”
季承宁看不得他这幅做小伏低的模样,忙道:“好好好好,都依你,随你高兴。”
一缕暗光在崔杳眼眸转瞬即逝,“好。”
得季承宁应允,方,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等,心满意足?
季承宁被自己这个形容词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说阿杳,太怪了。
但,他疑惑地拿扇子敲了敲眉心,阿杳怎么了?
因为他不让他跟着去鸾阳,所以生气了?
转念一想,以他表妹通达寡淡的性子,大约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恼怒,他若这样想,反而是看轻了崔杳的为人。
送走崔杳,不多时,季琳又来。
季承宁听到传话声几乎是噌地一下窜到季琳面前,“二叔!”
季琳要笑不笑的,“这下是季小将军了。”
季承宁知道他二叔不喜欢他掺和军事,挠挠头,好像很愧不敢当似的,“哪里哪里,二叔折煞我了。”
季琳哼了声,“莫要装模作样。”顿了顿,他张口,“阿菟,你要小心。”
季承宁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吃了酸苦的果子要吐还吐不出的表情,五官都皱成一团。
“您老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二叔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季琳居然点了点头,“知道了,”季承宁表情还没来得及恢复,就听见他二叔含笑道:“阿菟。”
季承宁使劲搓了搓手臂。
“还有,”季琳道:“除了你之外,折冲将军阮泯任为副,辅助你处理事务。”
季承宁干巴巴地笑了笑。
一则高兴朝廷没有彻底不在意此事,还知道给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将军”选派副将,二则不乐,那道文书上居然连几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这事居然还要他二叔告诉他。
季琳见他神情变化莫名,“你本明日才能知晓。”
季承宁了然,却还是恹恹,“早告诉我,也好早相处磨合。”
至少,也能对自己的副将军有所了解,日后公事方便。
季琳揉揉季承宁的脑袋,唇角不由得泄露出一丝冷笑。
朝廷正是不愿意他们相处磨合。
在外的武将相互监视、掣肘,于朝廷而言,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阮泯曾在永宁侯麾下为校尉,后来因为违背军纪,被你……你爹打了二十军棍,撵回京城了。”
季承宁:“啊!”
还没等他豁然开朗,季琳又继续道:“只是阮泯多年来一直同季家有所往来,他不会害你,”季琳薄薄的唇瓣上扬,“但,你也不要同他有过多往来。”
季承宁点头,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季琳的意思。
朝廷有意派了个和永宁,不对,他爹,有旧怨的将领,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俩和和美美共创大事的。
不过,“为什么阮泯挨了我爹的打,还和咱们家有往来?”
季琳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少挨李先生的板子,为何还常常去探望李先生?”
季承宁:好了,二叔你不要再说了。
但季承宁不敢顶嘴,只能哀怨地看着季琳。
“对了,你这次出远门,外面必然比不得家中,不能太过娇惯,但,也不宜过于简薄,我派人给你打点行装。”
季承宁忙道:“阿杳已经在给侄子收拾了。”
季琳目光陡凛。
他像是没听清,“什么?”
季承宁莫名有点紧张,那种紧张像是第一次被他二叔发现,比之女子,他好像更偏好男人,“我说阿杳已经在给侄子,收拾了。”
在季琳的注视下,季承宁的声音越来越虚,到最后轻得都快听不见了。
“岂有此理,”季琳语气不善,“你与崔姑娘俱年少,虽有表亲之名,却无血亲之实,若传出去,你们两个的名声还要是不要?”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
这等事,素来是内眷妻室来打理。
“我本来也没什么名声。”他嘀咕。
季琳长眉一挑,“那崔杳呢?”
不待季承宁回答,季琳似乎猛地想到什么,直白发问:“你很喜欢崔姑娘?”
季承宁坦然地说:“我与阿杳年岁相仿,性情相投,相处时总比一般人合得来些。”他忽地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笑嘻嘻地问:“二叔,你很不愿意我亲近阿杳吗?”
季琳平静道:“若是寻常走动,我很高兴你多个朋友。”
季承宁不知是认真的,还是恶劣的秉性又占了上风,“若不寻常呢?”
季琳沉默几秒,“崔杳近亲尚在,且他年已及笄,或许不日就将订婚、成婚,他在侯府不会长住,我怕你同他走得太近,来日他去了,你只平添伤心。”
是真心,还是敷衍他的假话?
季承宁还没那个本事去揣摩他二叔的心思。
猜不出来他就不想,于是他弯眼,“二叔未免将我想得太多情了。”
季琳的回答是使劲揉了两把季承宁的头发。
……
翌日。
洛京多风。
狂风猎猎,大纛在半空中翻卷,天高云淡,日光璀璨耀目,浓黑旗帜宛如一条铁铸的洪流。
来送行的官员与季承宁、周琰皆立在城上,触目所及,唯见军马整肃,浩浩荡荡。
许是阳光太盛,落在周彧身上好似镀了层浅金色的边,就显得人面没有那么苍白。
他扬声道:“孤奉陛下之命,为诸位壮行,我军必势如破竹,凯旋而归!”
季承宁与周琰率先下拜,“我等定不辱命,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
刹那间,呼声响彻郊野。
金鼓喧阗,军乐声直冲云霄。
周彧躬身,双手扶起季承宁。
这是他第一次见季承宁着戎装。
小侯爷意气风发,配上寒光凛冽的玄甲,更说不出的骄傲张扬。
好看得,周彧几乎要心生惶然。
晃神间,不由得紧紧抓住季承宁的手臂。
季承宁一愣,低声道:“殿下?”
周彧一下回神,笑道:“孤一时失态,让列位见笑了。”
在场众臣哪有一个敢笑,皆道:“太子殿下关心国事,乃我朝之大幸。”
周琰拼命忍着呸一口的冲动。
周彧一笑,转身取酒。
第一杯自然是先敬天地祖宗。
第二杯,则再自然不过地送到了季承宁手上。
周琰:“……”
虽然太子这么做没错,但他就是感受到了一阵,被忽视的不满。
余光一瞥季承宁的脸。
好个蛊惑人心的佞臣,他满心恶意地揣测,却不知,像太子这样多病的身体,能护佑他几时?
甲胄包裹着颀长的身体,明明极厚重,却不显臃肿,线条愈发锐利好看。
周琰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太子病死后,季承宁必要倒戈,若求得他高兴了,他也,能勉为其难地接受。
“我敬承宁,”周彧望着季承宁,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祝卿旗开得胜,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季承宁双手接过酒盏,仰面一饮而尽。
“谢殿下!”
周彧拿起第三盏酒。
周琰赶忙回神。
“第三盏酒,孤敬叡王,”周彧唇角依旧带笑,眼神却倦怠,语气淡淡地说:“叡王在外,孤不得不叮嘱叡王几句,地方不比京中,不可擅自行事,随心而动。”
只差没把你得安分守己,别给季承宁惹麻烦写在脸上了。
周琰很清楚。
他这个太子四弟看上去病弱无害,实际上最是心狠,老二被削爵禁足说不准就有他的手笔!
周彧少年丧母,又无强势姻亲护佑,能在一众虎视眈眈的兄弟中坐稳东宫之位,靠得绝不是命好。
这是个警告。
周琰咬牙,旋即凉凉一笑,“多谢太子殿下嘱咐。”
可,生老病死并非人力可挽,他倒要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的寿数几何!
烈风吹拂,季承宁单膝下拜,仰面道:“殿下,臣去了。”
周彧只觉耳下莫名地发烫。
许是他也受此刻的氛围感染,以至心潮澎湃,“保重。”他郑重道。
众人送季承宁与周琰下楼。
青年将军翻身上马。
军号声凌厉响起。
大军开拔,扬尘漫天。
周彧立在原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季承宁的背影。
小宁……
孤一个人的小宁。
那边,周琰满心腻烦地上车。
为了便于处理紧急公务,他与季承宁皆有车驾。
他撩开车帘一看,将军的背影挺拔修长,简直像是一把刀。
刺得他眼眶生疼。
他气冲冲地摔下车帘。
季承宁则环视了一圈诸甲士。
甲胄整齐,军容尚算严整,军纪目前还看不出什么。
脚步虽算不上整齐划一,但至少不虚浮,显然素日还有操练。
阮泯隔着一行人马,远远地同季承宁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面容冷峻,看上去极其不好接近的中年男人,样貌虽还算年轻英武,但头发花白,愈发显得严肃。
他朝季承宁略一点头,就策马而去。
季承宁浑不在意,转了两圈,方回到车上。
马车极轩敞,内里并无华贵修饰,只摆一张梨木案,后面立着张屏风,似乎是特意隔开供他休息的,笔墨纸砚等物都放在盒中,免得颠簸散得到处都是。
军靴踩在地上,“哒。”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屏风后有人影!
季承宁面色骤冷,明明身着甲胄,动起来却近乎无声无息。
他靠近。
反手拔出匕首,猛地像人影的位置刺去。
“刺啦——”
削铁如泥的利刃立时刺破屏风,将上面一对并排而行的大雁划做两片!
被玄铁覆盖的手掌穿透裂隙,狠狠向两边一扯。
冷光流转。
他先看见的,是一张幽冷清丽,远甚月色的脸。
面容的主人抬眼望他。
季承宁动作遽然顿住,他不可置信道:“阿,阿杳?”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吮吃……
“阿杳,你,你为何在这?!”
崔杳今日虽未着女装,但难得换了件颜色浅淡些的外袍,素雅得好似披了身冷月,他发间殊无金玉冠冕,只一条素白的发带,两边各坠了颗骨节大小的莹莹明珠,与潋滟的眼波辉映,未语先有三分堪怜。
季小将军铁心石肠,根本……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迫使自己回神,他根本不吃故作示弱这一套!
被精铁甲胄覆盖的长指一曲,径直将崔杳的下颌挑起。
崔杳半跪在地上,仰面看他。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季承宁差点没把自己手剁下来。
“不许装可怜,”冰冷的指尖只差一点就能严丝合缝地抵住崔杳喉间的肌肤,却因为手主人的某种约束,只虚虚搭在上面,甲胄太厚重,他不曾感受到,在他将手指贴上崔杳脖子上时,这个威胁感十足的动作却令崔杳亢奋得侧颈脉络都鼓胀了几分,“本将军在问你话。”
“是,”崔杳垂眼,浓密若扇面的长睫受惊般地发着颤,轻声细语道:“我若说我打点行装时操劳过度,不慎睡着了,醒来就在马车上,世子定然不信。”
季承宁:“……知道我不信你还说。”
崔杳哄傻子呢!
放到他三岁都能听出此言多么不可信。
季承宁看着崔杳。
“时间还来得及,”他唇瓣开阖,轻而易举地说出对崔杳的决定,“我给你匹快马,你现在赶回洛京。”
崔杳往后退了半步。
示弱无用,后者清丽秀美的面容上所有楚楚可怜的神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种公事公办的郑重。
他俯身,自然地换了称呼,“请将军带上我。”
季承宁眯眼,“理由?”
头顶的话音冷漠,又带着点若有若无的不耐,俨然是在面对不顺从的下属的态度。
太过,高高在上。
不容反驳,凛然,不可犯。
“砰!”
崔杳听见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
“回将军,我本身就是将军的幕僚、下属,而非只是表亲,有轻吕卫内文书为证,将军携幕僚平定叛乱理所应当,与军纪不违背,二则,崔家和洛京军素有往来,将军此次带兵军士粮草,多为崔家供应,属下以票引换得督运官一职,”说着,从袖中取出户部下发的文书,“请将军过目。”
所谓票引,乃是指只有官方才可运营的物资,譬如盐、铁,但官方机构时有冗余臃肿,效率低下,便将盐铁等物的经营权售出,多是要商家出资购买粮草辎重,运到当地驻军所在,换得票引,再持此引贩盐、贩铁。
崔杳所为,就是供给了军粮但是将票引退回,换了个小小军职,到季承宁身边。
这样好的买卖,户部当然求之不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话音未落,头顶的目光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绝对算不上惊喜的眼神。
或者说,只有惊,没有喜。
崔杳说的轻松,实则内里运作复杂无比,且不说能换得票引需要一笔数额多么惊人的粮草,那票引,纵然有累世富贵,也不是寻常商人家能拿到的。
更何况,就算崔杳不惜钱财,将票引换成了小军职,其证明身份的照身贴上也必须得是男子才行,要么照身贴是假,要么,他冒用了其他人的身份。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令季承宁警觉。
崔杳一怔。
小将军目光凛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似的。
崔杳蓦地意识到,他做错了。
他只想到季承宁公事公办,不容私情,所以费尽心思寻了季承宁无法拒绝的理由。
但是,但是——还不如一开始就泣涕涟涟地求季承宁让他留下!
“你……”季承宁放下刀,目光犹然有些晦暗,意味不明,“既然崔大人有户部印信,自可名正言顺地留在军中。不过,本将军的马车上有机密公文,若无传召,大人还是勿要入内为好。”
崔杳只觉似有冰水迎头浇下,霍地抬眼,视线紧紧地锁在季承宁脸上。
后者连下颌线都紧紧绷着,往日惯爱上扬的唇角冷冷地抿做一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崔杳该觉得心惊胆寒。
他的心跳也的确越跳越快,但绝对不是因为恐惧。
傲慢的,疏离的,恍隔天堑。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却满目漠然,仿佛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他反倒更亢奋。
只盼着季承宁拿这种目光,再多看他几眼,最好一辈子都别移开视线才好。
手指紧紧扣住扳指,内里的机扩因为主人过于用力的按压而发出阵轻微的、紧绷到极致的擦磨声。
“世子,是怪我自作主张,”一点焦渴的热气从唇间逸散出,崔杳死死盯着季承宁,“还是,怪我对世子有所隐瞒?”
淡色的眼珠中若有血丝浮现。
危险,又狞丽。
像是一条蓄势待发,又要装作无害的毒蛇。
可鳞片艳丽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喉结紧张地滚动。
季承宁啊季承宁,你可真是不可救药!
季承宁在心中大骂自己。
季承宁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动于衷,“崔大人要如何,是崔大人自己的事情,与本将军无关。”
语毕,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崔杳出去。
“我会让人为大人收拾车驾。”他说。
话音未落,季承宁只觉腰间骤然一重。
季承宁低下头,一个看起来分外轻飘飘实际上重量一点都不低的玩意正黏在他腰间。
若月色的衣料与散下来的长发一道迤逦垂地,莹润光洁,似有宝光流转。
像是,季承宁蓦地一震,蛛网。
手臂与铁甲严丝合缝地贴合,崔杳似乎感受不到寒意,且,手臂,不断地收紧。
冰冷却有力的人体顺势蜿蜒而起,恰到好处地,将脸贴在季承宁胸甲的位置。
他仰面,这张脸清丽苍白太过,一双眼睛里氤氲着什么阴暗又缠绵情绪,淡色的眼珠被血丝笼罩着,显现出一种危险又狰狞的暗光。
有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晃神,错将活人的脸看做鬼面。
砰、砰、砰。
是谁的心跳?
已经全然分不清。
青天白日下就能现身,道行深厚的厉鬼柔声细语道:“世子,我很担心你。”
一点一点地,收紧。
洁白的下颌抵在胸甲狰狞的异兽纹上。
“世子,你怕我受伤,所以让我留在京中,如何不能明白,我担忧世子安危,所以想,无时无刻地留在世子身边呢?”
低柔的话音缠绵入耳,几乎能蛊惑人心。
季承宁有一丝动容。
眼前的人既与他性情相投,又生得殊丽容色,待他满腔真心别无二意,眼下又一掷千金只为留在他身边。
但也只有一丝。
季承宁蓦地笑出了声。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笑道:“表妹,”捏抬起他下颌的手指下移,寒冽的光华在指尖涌动,最终落到锁骨正中心的位置,冷硬得好似一把刀刃,“别让我发现,你别有用心。”
手指轻点,与起伏的心跳声融汇。
“我虽然值钱,但大约还不值得你耗费倾城之数,”他俯身,在崔杳耳畔道:“表妹,你要好自为之。”
心口激烈地震颤。
滚烫的吐息拂过耳垂。
温凉与炽热交融,崔杳垂眼,竭力想要压住眼眸中涌动的亢奋。
好像又回到了二人初见时,季承宁对他没有来由的戒备,崔杳甚至回忆得起,那把火枪抵在唇间的触感。
季承宁见他眼睫轻颤,动作顿了顿。
我吓到他了?
季承宁正要移开手,旋即,一只苍白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太过,甲胄上狰狞的花纹嵌入肌肤中。
“既然世子怀疑我,就将我捆起来,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如何?”
乍然被崔杳禁锢住,季承宁头皮有一瞬发麻。
他莫名地觉得眼前的崔杳和从前那个表妹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同样轻声细语,状若柔顺谦恭,区别在于,现在这个身上有股的鬼气。
阴暗湿润,又,说不出来的,放肆。
季承宁笑,“很不如何。”
“既然崔大人穷尽心思只想伴在本将军左右,我这样做岂不是让你太容易就得偿所愿了?”季承宁扬唇,“求神拜佛尚需点三支香,崔大人,你不够虔心呀。”
尾音轻飘飘地上扬,简直称得上腻人。
崔杳一怔,晃了下神。
而后那漂亮又让人捉摸不透的青年将军就沉下脸,“换身能见人的衣服,然后,下去。”
说完,挣开崔杳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转身下车。
崔杳半日没动。
目光下移,落到手腕上被铁甲烙下的痕迹,他唇角上扬。
再上扬。
……
不多时,季承宁便看见了个衣着利落,打扮与普通军官无甚差异的青年人撩开车帘。
这幅打扮虽然比起方才失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但非常干练,面色冷淡,望之万难亲近。
季承宁多看了几眼,满意策马而去。
整日无事。
连素来与他不对付的叡王殿下都乖乖呆在马车上,只在傍晚大军扎营造饭时才慢悠悠地踱步下车,先笑眯眯地同几位将领寒暄两句,才朝季承宁走来。
“殿下。”
一帮人见礼,周琰连连摆手,“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规矩。”
待亲卫拿了软垫放到季承宁旁边,他跪坐下,“季小将军,不欢迎本王吗?”
季承宁正专心烤饼,闻言疑惑地抬眼,“殿下怎么会有如此,自——感觉?”
他避开崔杳三番两次伸过来的手。
干嘛,抢他饼?
袋子里又不是没有干粮,想吃自己烤。
崔杳无言。
“你!”
季承宁把饼翻了个儿,“殿下是来用膳的,还是来吵架的?”
周琰冷笑,“本王无意同你费口舌。”
说着,径直取了个饼。
他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饼的外皮似乎烤得有点焦糊,黑黢黢的,令人看着就觉得反胃。
余光一瞥,只觉众甲士都在往他和季承宁的方向看。
周琰强忍住不适,狠狠咬了一口。
饼皮极其粗糙,上面还涮了一层西域来的酱料,又辣又咸,周琰只觉在咀石头,生生咽下去一口,忙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
季承宁取了一小撮盐,小心翼翼地撒在饼上。
细心程度比先前修火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琰被噎得够呛,缓了半天,目光再度扫过季承宁。
还有,季承宁身边,脸生的下属?
周琰意味深长地嗯了声,虽看着崔杳,话却是在对季承宁说,“将军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位……”他暧昧地停顿,面若好女的下属,“太子殿下知道吗?”
崔杳抬眼。
周琰忽觉一阵凉意,好似,被毒蛇盯上了。
他脊背下意识绷紧,而后更恼怒。
连季承宁身边一个小小下属,都敢对他这般放肆!
季承宁手一顿。
盐撒多了!
他心情本就不好,在看到那张饼上瞬间融化的盐后心情更差得想一剑把周琰戳死。
他心烦,就看不得别人好过。
尤其是此人还和他有旧怨,现在正得意洋洋地抬着下巴,自觉抓住了他的把柄。
“歘!”
周琰只觉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溅在脸上,烫得他神色惊变。
下一秒,被削得尖细的树杈陡地在眼前放大。
近在咫尺。
周琰甚至能感受到,它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的热力。
触到睫毛上。
一股发丝被烧焦的味道瞬间蔓延。
亲卫正欲拔剑,然而不知何时,一个诡魅般的身影已经站在他身后。
他后颈处,箭簇寒意砭骨。
“你做什么!”周琰胸口剧烈地起伏。
被油溅到了脸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已经顾不得这点小事。
“我没做什么呀,”季承宁满面无辜,“我只是担心殿下的眼睛,”他晃了晃树杈,周琰的眼珠也跟着紧张地移动,“原来没瞎。”
周琰大怒,“季承宁你放肆,待我上报陛下,你就……”
“是殿下先出言不逊,”季承宁面色陡冷,周琰竟感受到了一阵惊惧,他毫不怀疑,倘若需要,季承宁真的会杀了他,然而下一刻,小将军便扬起唇,“殿下,你说,若你言辞下作,揣摩太子殿下、我,还有,”他好像才注意到崔杳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这位督运官的关系,陛下是会先料理我,还是先,处置你?”
周琰狠狠咬牙,气得额角青筋都隆了起来。
季承宁说的没错,此事别说是被皇帝知道了,就算太子得知,他那个看起来体弱多病实则睚眦必报的弟弟绝对不会放过他。
季承宁看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样子就觉得顺气了不少,随意将树杈子移开。
周琰这才敢动。
“你,”季承宁抬头,周琰想说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说出句,“好得很。”
他起身。
被季承宁称作督运官的年轻男人又默不作声地坐到季承宁身后。
仿佛,他只是一道见不得光的影子。
周琰深吸两口气,面色稍霁,“原来你就是崔督运。”
毕竟,能以万金之数换个小小督运官的傻子太少有,百年难得一见。
周琰听说了后只当此人是为了搭上永宁侯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倘若是为了讨好季承宁,直接将金银送过到永宁侯府不就完了,何必绕个大圈子。
此人虽然脑子有问题,但能随意拿出这么大的数字,可见其富贵已极。
他勉强朝崔杳露出个笑脸,“崔卿为国出力,只居一个督运官未免可惜了。”
他本就是为了恶心季承宁,余光一瞥,季承宁,季承宁还在烤饼。
那个破饼里有传国玉玺吗!
崔杳不卑不亢道:“某才识有限,能在季将军身边任职已是高攀,不敢再怀他意。”
周琰的注意力立刻就被拉了回来。
崔杳如此不识好歹,周琰冷笑了声,将饼狠狠往地上一扔,快步离去。
季承宁掰了一小块自己的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待吃完,才吩咐道:“下次看见叡王来了,拦住他。”
诸下属面面相觑。
崔杳道:“是。”
季承宁瞥了他一眼,“没和你说话。”
崔杳轻声道:“是,知道了。”
俨然一个受夫家磋磨,遇人不淑的小媳妇。
不仅言辞谨慎,连饭都很少吃。
不对,是根本没吃。
季承宁不想理他,奈何身后那团阴森森但可怜兮兮的鬼气太有存在感,季承宁到底没忍住,“为什么不用饭?”
崔杳见季承宁搭理他了,眼前一亮,又瞬间暗淡了,声音轻轻小小,似乎怕自己多言会引季承宁不高兴。
“满腹忧思,吃不下。”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少装模作样。”
顺手拿起另一只还没撒盐的饼,往崔杳嘴里一塞。
后者猝不及防,下意识咬住。
是——崔杳面上的胆怯和难过瞬间一扫而空,是世子方才烤的饼。
季承宁深感满意,叼着饼走了。
崔杳咬了一口。
他吃的慢条斯理,仿佛嘴里的不是一口再寻常不过的粗面饼子,而是食之能延年益寿的龙肝凤髓。
待季承宁与其他将官商议完军务,天色已是浓黑。
他没有再扎帐,而是睡在车内。
季承宁正要解甲,忽听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霍地回头。
他先看见的一只格外修长苍白的手伸入车帘,掀开一角。
而后,才是张漂亮到了渗人地步的脸。
从季承宁的角度看,他只看得见崔杳的一只手和一颗头,幽幽的白,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夜风阵阵,吹得车帘哗啦作响。
他大半身子都在车外。
“世子。”
手的主人开口唤他。
季承宁转过身,“你又来做什么?”
咬字在又上加重。
崔杳垂眼,轻声道:“世子,我没有地方住,恳请世子收留。”
季承宁冷了半天的脸终于维持不住,几乎口不择言,“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和我住在一起吗?”
崔杳好像很茫然无措,“不可以吗?”
“怎么就可以了!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你我……”季承宁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总之不行!”
崔杳是疯了吗?!
长睫下垂,崔杳小声问:“那,世子的意思是,要我去其他人营帐中挤一挤?”
季承宁:“……”
那更不行。
月光溶溶。
明月下,立在车帘外的崔杳好像一不得转生的游魂。
只等主人心软,放他进去。
就将那可怜人,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吮吃得干干净净。
可崔杳到底是表妹,而非表弟,和其他人同住实在不便,同自己住,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全。
季承宁纠结地心说。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眉心,“罢了,你进来吧。”
恶鬼扬起唇——
作者有话说:[亲亲][亲亲]
老婆本章红包掉落,希望老婆能天天开心,啾咪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宁宁,好乖。”……
崔杳慢悠悠地上车。
季承宁背对着崔杳,十指搭在甲胄上,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解了半天都没解开,他烦躁地啧了声,手指用力,系带瞬间绷紧。
下一刻,一只手苍白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什么时候……?!
季承宁猛地转头。
崔杳微微歪头,很无辜,很无措地望着他。
一点冰冷的、像是刀刃生锈的味道和幽微的香气一道扑面而来。
季承宁下意识屏住呼吸。
心口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陡然狂跳。
“世子,”崔杳冰凉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季承宁的手背,“腰带要断了,需要,我帮世子吗?”
柔软的话音擦过耳垂。
崔杳的面容近在咫尺,近到季承宁余光甚至能瞥见他的嘴唇。
二人间的距离实在不成体统,季承宁看得清晰,他唇边黏着的几丝乌黑,分明是自己的头发。
冷腥又幽暗的香气与龙涎暖香交织,暧昧,又缠绵。
话音未落,只听撕拉一声脆响,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扯断系带。
“咣当!”
胸甲坠地。
季承宁一面按了按酸麻的肩膀,一面跨过胸甲,他偏头,“楚河,”下巴微扬,“汉界。”
崔杳立在原地。
月华冰冷,撒在他的脸上,犹如玉琢。
他一眼不眨地望向季承宁。
小将军上半身已去了甲胄,内里只件寻常白袍,腰被铁带缚着,姣好有力的线条一路收紧,没入腰间,他抬手,崔杳的目光也随之移动。
季承宁从腰间解下匕首,握着刀鞘递过去。
崔杳:“嗯?世子这是何意?”
季承宁把匕首往他手中一塞,“若我夜里有逾越失礼之处,”他点了点胸口,“表妹,不必客气。”
崔杳眼见着那处被他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莫名地觉得焦渴。
他双手接过匕首。
好像那不是一把寒光闪烁的凶器,而是圣旨。
他垂眼,“若,是我失礼呢?”
季承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又打不过我。
手指爱怜般地擦过刀鞘上起伏的花纹,崔杳柔声道:“多谢世子。”
季承宁摆摆手。
他将整套甲胄都脱了下来,然后如法炮制,按照人的肢体位置摆好。
乍一看,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具烧得焦黑的死尸。
崔杳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
季承宁头一回发现他的表妹竟然这般粘人,似是恨不得将眼珠剜出来粘在他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都能感受到一道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
就在季承宁犹豫着要不要熄灭烛火时,忽听崔杳道:“世子,您不换衣服吗?”
换衣,换什么衣服?
季承宁只恨自己瞬间就明白了崔杳的意思,手一抖,差点没把烛罩戳了窟窿。
崔杳弯唇。
季承宁板着脸,“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
崔杳点点头,“世子为国事废寝忘食,实在令我自惭形秽,”前一句话还算正经,然而话锋一转,“倘您要换,亵衣在黑檀木的盒子里,”他慢悠悠地补充,“我放进去的。”
“噗。”
手指还是捅进了烛罩中。
季承宁咬牙,只觉耳朵尖火烧般地烫,“闭嘴。”
若崔杳不是他表妹,季小侯爷早不轻不重地逗回去了,奈何对方既是良家出身,又是个姑娘,他忍了又忍,猛地伸出手。
徒手掐灭了烛焰。
马车内顿暗。
季承宁慢吞吞地,好似腿脚不灵便地挪到了自己的位置,又深吸了数口气,才僵硬地躺下。
二人各披一条轻被,分据两边。
幸而崔杳睡姿算得规矩,双手平放在腹上,呼吸起伏轻得几乎看不见。
季承宁盯着他看了半晌,在确定崔杳真的睡着后,才拿被遮住了脑袋,侧身背对崔杳。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本该已经熟睡的崔杳霍然睁眼。
幽暗的眼眸中全无睡意。
他视线落到季承宁后颈上。
如同嗅闻到香烛的恶鬼那样,贪婪而满意地,沿着季承宁脊椎下滑。
翌日清晨。
自入仕后,季承宁贪睡的习惯被生生磨去了大半,他与崔杳皆天色还未亮便起床。
季承宁下车梳洗。
又听将官汇报了各营人数,用过早饭后,再度行军。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周琰今天竟然没过来惹他心烦,反而相当安静地呆在马车中,只在季承宁下令行军时,内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季承宁怕他死路上,就差李璧去问。
很快李璧就乐颠颠地回来了,“将军,叡王殿下的亲卫说,殿下舟车劳顿发烧了,在殿下好之前,都不会出来。”
季承宁满目疑惑。
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今早就发烧了?
就周琰这个弱不禁风的身体,有什么脸笑话他拉不开弓!
他眨眨眼,“既然如此,你告诉殿下,请他好好养病,若有用本将军之处,我绝不推辞。”
这句客客气气的关心被李璧如实转达给周琰。
马车内,三殿下指骨攥得青白。
他颤抖地深吸了一口气,咬牙笑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一定,”他险些咬碎了满口牙,“一定好好养病。”
隔着车壁,周琰的声音模糊不清。
李璧:“是。”
便折身离开。
车帘全部放下,车内昏暗无比。
周琰坐在暗影中,死死地盯着地上一绺乌黑的发。
他的头发。
昨夜不知何时被人割下了小半。
动手的人显然极细心,又,极有恃无恐,头发被以白缎整整齐齐地束好,放在他枕边。
周琰睁开眼看到这缕头发时只觉一缕寒气瞬间从脊背往上窜,他不可自控地惊叫了一声。
那人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他的马车,这次割断的头发显然只是警告,那么下次,下次会是什么?
他的衣服,他的手指,还是,他的性命?
周琰死死地咬着牙,却抑制不住颤抖,上下牙碰撞,发出阵阵咯吱声。
谁做的?是季承宁?还是说,太子一直派人盯着他们?!
惊恐到了极致的大脑思考不出答案。
“来,来人。”
亲卫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
刺目的日光涌入车内,周琰双肩剧烈地颤抖了下,他抓起头发,扔到亲卫面前。
“去,把这个烧了。”周琰话音颤颤,旋即骤然凌厉,“快去!”
亲卫忙拾起头发,冰冷顺滑的手感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将长发塞进袖中,放下帘子,快步离开。
他寻了个僻静处,取出火折子,从下方点燃头发。
火光摇曳,点点暗红的亮光向外逸散。
“唰——”
一缕火光飞溅。
季承宁刚拉开车帘,就看见崔杳在烧什么东西,好像,他定睛望去,好像是一封信?
信纸被迅速吞噬。
烧得差不多了,崔杳有条不紊地拎起茶壶,封住小茶炉。
火光被瞬间阻隔。
崔杳似乎才注意到季承宁一般,转过身,笑着道:“世子。”
季承宁唔了声,“有茶吗?”
他竟什么都没问。
崔杳说不出是高兴季承宁竟然如此信任他多一点,还是失望季小将军根本不在意他的行止多一点。
两种感觉交织,滋味怪异得崔杳想蹙眉。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捧了茶递给季承宁。
季承宁正要喝茶,突然停住,道:“叡王病了。”
崔杳满面茫然,“嗯?”
他眼眸清正,毫无躲避之意,也无丁点心虚。
季承宁以茶杯掩唇,“我想和表妹说,若无要是,莫要靠近叡王的车驾,免得他过病气给你。”
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赌气似的不满,听起来不像是个无伤大雅的试探,更像是,吃味。
崔杳弯眼,“是。”
他眉眼含笑,看得季承宁都愣了下。
他,在高兴什么?
季承宁不解,饮过茶,照旧出去了。
……
行军的日子过得飞快,似转瞬之间,已是十日之后。
这十日出奇的宁静,一路无事不提,单叡王殿下自“病”后,竟只露了一次面。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乐得清静。
唯一的小小变数就是崔杳,崔表妹不知中了什么邪祟,昨天晚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
季承宁一把握住他的手,“做什么?”
指下的肌肤异常冰冷。
明明是他先伸手,被吓到的也是崔杳。
崔杳垂着眼,轻声细语,“我害怕,想看看世子睡了吗?”
季承宁坐起来,“我把蜡烛点上。”
“不必。”崔杳断然道。
幽冷的气息有一瞬拂面,好像是崔杳凑近了些,柔声说:“有世子同我说话,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季承宁轻咳,“胡言乱语。”
他心中存着狐疑,但还是躺下了。
一夜无话。
今日则相安无事,不过与其说是相安无事,不如说是,季承宁根本没见到崔杳。
二人早饭后各有各的事务,但平常表妹总爱往他身边凑,今天却有好几个时辰没见。
晌午刚过,季承宁特意回马车上一趟。
刚撩开车帘,就撞上一只毛茸茸的脸。
没错,毛茸茸的脸。
季承宁大惊。
我表妹是狐狸变的?
不应该啊,他总觉得他表妹该是蛇化人形,不然……那张毛茸茸的脸凑到季承宁面前,拿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脸。
季承宁思绪猛地顿住。
伸出二指,嫌弃地把小鼻子往外一推,“好脏。”小狗却以为季承宁在同他玩闹,想要去舔他,可被崔杳托在掌中动弹不得,急得短肥的小腿一阵乱刨。
季承宁看得好笑,用手指勾了勾小狗又软又卷的毛,“从哪来的?”
崔杳低眉顺眼道:“路上捡的。”
“啊,原来你半日不见就在逗这个小东西,”季承宁又捏了捏小狗的爪子,“它有名字了吗?”
崔杳抬眼,正对上他唇间一抹笑,“有。”
“叫什么?”季承宁一面说话,一面逗小狗玩。
小狗不知为何格外亲他,又要拿鼻子蹭他的手指,但被季承宁推回去。
只需他逗弄小狗,不许小狗来亲近他。
崔杳未语先笑,“宁宁。”
季承宁一愣,下意识道:“嗯?”
崔杳弯唇,“我说,这只小狗叫宁宁。”
小将军脸上的笑容一僵。
什么?
他下意识地往“宁宁”身上看,触目所及乃是个圆滚滚的小乳狗,胖得几乎要成球了,偏偏毛还是黑的,看起来当真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
他就算不做人了,也得是虎豹豺狼之类的猛兽,而不是这么个一根手指头就能弹翻个的小东西。
季承宁坚决反对,“你怎么不叫它杳杳?”
崔杳反应则非常平淡,“也好。”
好什么好!
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崔大人,你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让这么个小东西和你同名,有失官体。”
毕竟这小东西现下是要养在军中的,一口一个杳杳叫着未免不像话。
崔杳笑吟吟地看着季承宁,“请世子赐教。”
季承宁也不客气,捏了捏小狗软乎乎湿漉漉的嘴筒子,但还嫌弃,刚捏完就擦手,擦完手还捏,“杳杳。”
他思索着,声音就比平时更轻更软。
纵然崔杳知道季承宁不是在唤自己,还是怔然了一瞬。
“杳杳,杳杳钟声晚……青山独归远,”季承宁眼前一亮,“就叫归远,如何?”
崔杳笑看季承宁,“能得世子取名,荣幸之至。”
季承宁被这句奉承别扭得呲牙咧嘴。
崔杳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归远,“世子若是喜欢……”
“不喜欢,”季承宁断然拒绝,“不必送我。”
“我可以让世子看顾它半日。”崔杳把话说完。
此言既出,二人对视两秒,季承宁率先移开视线,“我从小就不喜欢猫狗,地上打过滚了,沾了满身尘土又要往人怀里钻,”他满脸嫌弃,“好脏。”
小狗嘤嘤嘤地叫。
此日,下午。
长眼睛的人都看出了季小将军今日很不一样。
虽才刚立夏,但越往鸾阳的方向越热,他们出京时还穿得住全套甲胄,内里再穿家常短袍,现下却已尽数换成薄甲。
季承宁畏热不畏寒,前几日摘下头盔时内里的长发都湿得好似过了水,现在却,却,李璧诧异地看着季承宁,披着个披风?
猩红的披风配上玄色铁甲威风凛凛,自有十分煞气,然而,李璧却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披风后面太短,前面却太长,堪堪垂过小腹。
却不是利落地放下,而是被围成了一个小小的兜子,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李璧面色大变。
他策马狂奔过去,几乎是冲到季承宁面前的。
就在他拦下季承宁的瞬间,他眼见着将军胸口的那鼓鼓的玩意动了,摆出了排山倒海的架势,然后,艰难地探出了个脑袋。
狗脑袋。
李璧:“……”
季小将军满身肃杀气,胸甲上篆刻着狰狞华丽的穷奇纹,眉眼又凛然锋利,唇角虽带着几分笑,可无论怎么看,都有种令人双腿发软的威慑感。
然而就这么个凶煞外溢的将军,怀里居然还有只没断奶,正不停刨来刨去的小狗。
李璧差点把自己舌头咬下来,莫名觉得耳朵有点痒,“将军您从哪找的这么威武雄壮的猛兽?”
季承宁一手指把小狗推了回去。
那小东西月份不大,脾气却好,四仰八叉地躺下,干脆不动了,懒洋洋地靠在季承宁胸口晒太阳。
闻言,小侯爷长眉一挑,“什么猛兽,这是我外甥。”
李璧:“啊?”
季承宁给了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李璧干干巴巴道;“令外甥,真是一表,人,狗才。”
季承宁揉着小狗脑袋,“谬赞。”
入夜后,季承宁特意洗过澡后才上车。
但那股清凉的水汽很快就被蒸得一点都不剩。
马车地上垫着毛褥子,连小狗都待不住,哽唧哽唧地往季承宁身上爬。
小侯爷睡得不甚安稳,梦里他好像成了铁锅内的鱼肉,被热气蒸得坐立难安。
然而这时却有个东西轻轻拂住他的脸,冰冰凉凉的,还带着股幽微的香气。
他便拿发烫的面颊贴住了这块并不算十分坚硬的“冰”,凉丝丝的感觉舒服得他闷闷哼了声。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夸他,“宁宁,好乖。”——
作者有话说:诗句出自《送灵澈上人》
感谢老婆的生日祝福,嘿嘿嘿嘿嘿嘿。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亟待,主人以手指,或以其……
季承宁醒来时先看见的是一只手。
苍白太过,他甚至能轻易地数出手掌内青色的经络,掌纹淡得几乎看不清,精美,又没有活气。
掌心近在咫尺,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下颌牢牢地抵在对方的掌心中,手的主人二指抬起,正漫不经心地给他疏离垂下的碎发。
季承宁“蹭”地起身,他背上的小狗毫无防备,嘤嘤嘤着落到软垫上。
崔杳抬眸,神情有些疑惑,“世子?”
晨光熹微,洒落在崔杳身上,人显得清丽而失真。
季承宁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头,“你,不是,我,我怎么在,在你旁边?”
崔杳手指无声地内扣了下。
“这可要问世子,”他慢悠悠地起身,拎起临远,小狗子调皮得厉害,偏偏在崔杳掌中异常乖顺,不住地拿鼻子蹭他的掌心,“我一个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文官,既挪不开甲胄,”他视线往被推到一旁的甲胄上一斜,意有所指,“也推不开世子。”
他俯身。
小侯爷坐在地上,支起一条腿,手随意地搭在上面,明明是气势逼人的样貌,偏偏满头乱毛,双目因为受惊睁得浑圆,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红印子,半点煞气都无,显得格外好欺负。
一股凉凉的香气随着崔杳靠近拂面。
季承宁尴尬得摸了摸鼻子,胡乱转移话题,“阿杳,你换香了?”
“是。”崔杳弯唇,“世子的鼻子好灵。”
季承宁伸手。
崔杳一动不动,任由他向自己靠近。
然后,眼见着季承宁一把搂住小狗子,塞进自己怀里,接着顺手推开崔杳,他轻啧了声,“你说的不像好话。”
崔杳轻笑,“夸世子呢,”他极自然地把季承宁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缠绵含笑的话音与清凉的香一道掠过唇角,“怎么不算好话。”
季承宁往后一仰,避开了崔杳再度伸向他的爪子。
阿杳今天怪怪的。
不对,季承宁反驳,自从他和自己上路以来,哪天不是怪怪的。
遂圈住小狗,指挥道:“外甥,咬他。”
语毕,不待崔杳有所反应,自己绕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崔杳转头。
小狗吭哧吭哧地刨屏风上的裂隙,废了好半天劲,终于露出个小小的脑袋。
小狗毛发浓密柔软的脑袋后面,正立着一截白。
背对着他,脚踝后侧微微凹陷,再往上,隐隐可见劲瘦而有力的小腿。
崔杳视线一顿。
与崔杳幽魂似苍白不同,这块不怎么见光的肌肤也很白,但是一种莹润的,带着脂光的白,好似一块润泽的美玉。
亟待,主人以手指,或以其他什么更湿润的东西,去把玩。
他与季承宁虽有数次亲昵非常的接触,之事皆隐匿在暗处。
喉结缓慢地滚动了下。
“唰——”
季承宁穿上衣服,他忽地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还在?”
崔杳沉默几秒。
而后,才轻声细语道:“我不知世子是否要我服侍,未得明令,不敢退下。”
一如既往的柔软,却,透着股砂石磨砺过的哑。
季承宁急匆匆地系衣带,他只觉马车内热得都快没法容身,连脖子都通红一片,断然道:“出去,我不用你!”
“好。”崔杳声音愈发温柔,“我先下车,等世子要用我,我便上来。”
季承宁:“……”咬牙道:“快出去。”
崔杳垂首,“是。”
季承宁只听得身后一阵簌簌作响,大约是崔杳已经起身了。
他心刚放下。
却觉得脚踝处一冰。
季承宁:“!”
半是惊悚,半是刺激,弄得他脊椎骨都发麻,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一只手顺着屏风裂隙探入,此刻,正圈住了小狗,将它抱出来。
好像,刚才冰冷的触感只他的错觉。
原本细细长长的裂隙,现在俨然成了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空洞。
崔杳温声问:“我抱它出去,不打扰世子。”
季承宁终于忍不住,“快滚!”
声音大的马车外的李璧都听见了。
他被吓得缩脖子。
大人和崔先生吵架了?
然后,他就看见崔杳脚不沾地地飘下了马车。
唇角,还有笑意未散。
被上司骂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李璧震惊。
得益于崔杳的体贴入微,自请为奴为婢侍候季承宁,小侯爷足足冷了两日脸没理他,直到第三日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枕在崔杳手臂上,脸还紧紧贴着对方掌心,惊得直接跳起来。
是他不满崔杳待自己的态度过于狎昵在先,结果还是自己巴巴地往崔杳怀里凑,本能地贪那处让自己舒服的凉意。
季承宁羞耻得简直想拔剑自刎。
他双手掩面,“表妹,要不你捅我一刀吧。”
虽是大早上,但空气里已经浮动着热意,灼得人心烦意乱。
季小侯爷好似刚被从暖泉里捞出来,耳尖是红的,被掩住的脸是红的,里衣领口大敞,从崔杳的角度看,正好能看见青年将军胸口锻炼得当有力的起伏,竟然也泛着一层艳色。
不知是尴尬,还是天气实在太热。
崔杳皱眉。
的确,太热了。
小狗趴在季承宁腿上,见往日飞扬跋扈的主人垂着头,它以为主人受了委屈,竟胆大包天地摆出个攻击的架势,朝崔杳呲牙。
崔杳看得好笑。
他不理这个小的,只拿出手帕,去逗弄那个大的。
雪白的巾帕拭过下颌处悬而未决的汗珠,季承宁一怔,下意识去攥崔杳的手。
先抓入掌心的是一缕帕子。
丝绸凉滑,好似一泓清泉落入手中。
可丝帕的主人已经再自然不过地将手抽走。
半晌,季承宁才道:“太热了。”
崔杳看他。
他启唇,扬声道:“李璧,你派人寻几户百姓问问多久没下雨了。”
“是!”
崔杳无言地盯着季承宁,又被要换衣服的小侯爷撵下马车。
待季承宁穿戴整齐下马车,只觉热浪滚滚而来,炙烤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发疼。
他被晒得额头鼻尖都浸出了层细细密密的汗,扭头看崔杳,后者脸上居然连点湿润都无,依旧是个不会融化的雪魄模样。
季承宁忍不住摸了摸崔杳的手。
肌肤相接,温凉的触感令他险没喟叹出声。
“阿杳。”他压低声音。
崔杳偏头去听。
季承宁关怀道:“莫要不把体寒当回事,早早看大夫。”
崔杳瞥了他一眼。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季承宁却莫名地看出了种一言难尽的意味。
他不明所以。
正好哨卫打探消息回来了,回禀道:“回将军,这里是平城,距离最近的大城兖郡,”也就是陈崇他们目前栖身所在,“还有百十里路。据平城百姓说,平城已经四个多月没下雨了,他们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越往西旱情越严重,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再没下过半滴雨水!”
季承宁面色微变,“知道了,下去罢。”
西边,鸾阳。
他口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白日高悬,不止头顶发烫,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向外冒着热气,如置身炭火。
他们来时还是青草如荫,杨柳依依,越近鸾阳越少见绿意。
季承宁心中不祥的预感愈重。
“噗通!”
似有什么砸地的声音。
季承宁猛地抬头,但见两个军士搀扶着个不省人事的人走到路边放下。
季承宁拧眉,“快叫军医过来,”复道:“叫军医们熬好解暑的药汤备用,若有口含的丸药,就交给每队的伍长保管。”
他沉思几秒,“传令下去,全军则靠河水、有荫蔽处休整,待到日落再行军。”
“是!”
此话既出,众军士被晒得黑亮黑亮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喜色。
李璧有些犹豫,“将军,夜里行军是否不安全?”
季承宁纳闷地看了他一眼,“谁不安全?”
李璧被噎了下,这才想起他们带的是数千人,全副武装的军队,哪个山匪毛贼敢来滋扰?只有他们避之不及的份。
“是,”李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属下愚钝。”
“你说的也有道理,”季承宁慢慢道:“再派哨卫勘察地形、官道,骑兵在前,步兵殿后。”
李璧双手抱拳,“是!”
季承宁的命令很快传达全军。
马车内。
周琰烦躁地睁开眼,“怎么停下了?”
“回殿下,季将军说先寻阴凉地休息,待日落凉快了再行军。”
“胡闹!”周琰冷笑道:“我遍观兵书还从未见过有人夜里行军的,阮泯竟也不阻拦他!”
下属立在马车外,此处无荫蔽,他只觉后背一下就湿透了,布料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他忍不住小声辩解了句:“回殿下,实在是太热了。”
“再热难道能热死人?”周琰嗤笑道:“若夜里行军出了什么事,季承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线冷光,“罢了,随他去。”
下属无声地退下。
马车外,大军终于找到了阴凉地,扎营休息造饭。
季承宁则策马在附近转了一圈。
地面很干净。
干净得简直诡异,除了沙土什么都没有,连草根都看不见多少。
崔杳弯腰,捻了一把土,神色有些微妙。
季承宁学着他的样子,在地上也捻了把土。
他挖得比崔杳更深些,只觉土里混杂着什么柔软湿黏的东西,椭圆形的,密密匝匝地黏在一处,手指稍一用力,黏糊糊的汁水四溢。
利刃刮过眼前而不变色的季小侯爷顿时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僵硬地拍了拍崔杳的肩膀,魂不在深地接过手帕,然后以一种能把自己的皮搓下来的力道狠狠地蹭手指。
黏腻液体和灰土融合,瞬间将手帕染黑了一片。
季承宁好像看见了自己已经离体的幽魂,半晌,干巴巴地开口,“是,什么东西?”
“仿佛是还未成形的蝗虫。”崔杳柔声道。
季承宁一下理智回笼。
大旱之后多有蝗灾,蝗虫铺天盖地,凡所见都要啃食个干净,所以,蝗灾后往往伴随着□□,而后,必有大疫。
季承宁神色沉沉。
平城的百姓说鸾阳郡快一年没下雨,郡内情形简直令人不敢细想。
季承宁扔下手帕,“回去吧。”
二人并辔而还。
待回营地,崔杳道自己想随哨卫向前看看。
李璧热得都快和小狗一般吐舌头了,还自告奋勇,“将军,我想和崔先生同往。”
季承宁若有所思,犹豫地看了眼崔杳,最终摆摆手,“且去。”
二人领命离开。
愈往内,土地愈发干裂,四下虽有林木,却无枝叶。
不仅没有叶,连树皮都坑坑洼洼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大力撕扯过了,露出里面灰白的芯。
“唰——”
李璧拔剑出鞘,“谁?!”他大喝道:“出来!”
树枝轻颤,片刻后,后面竟颤颤地走出来一个,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气无力地伏着地面,缓缓向他靠近。
崔杳眯眼。
李璧一惊,他甚至以为那东西是什么野兽,随着对方的靠近,浓郁的臭气扑鼻。
那是一股皮肉腐败的臭味和馊味混合的味道,熏得李璧简直要淌眼泪,他强忍着不适定睛看去,面色惊变。
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是个男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他们看见的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男人身上缠着的破布和凌乱的头发,他有气无力地躬着腰,贴地行走,所以远远望去显得十分低矮。
他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李璧和崔杳,旋即,又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觊觎。
尤其是在看到崔杳时,干瘪的喉结居然激烈地滚动了几下,眼神渴慕又贪婪。
但,不是对美色的垂涎。
而是,李璧毛骨悚然,饥饿。
在他看来,这两个精壮的、白皙的、骨肉匀称的青年是无上珍馐,他居然是想吃人!
李璧朝他伸出手,“老,老丈。”
男人猛地后退了半步,一只手还紧紧插在胸口,似乎在护着某种东西。
李璧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崔杳。
却见崔杳手探入袖中,他心惊胆战,生怕这个脾气不好的崔先生动手,他下意识想要阻止,而后——崔杳拿出了一只饼。
李璧还没等放下心,手无缚鸡之力的崔督运就上前两步,将饼送到男人面前。
男人眼睛一下就亮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崔杳,忽地伸出两只干枯黑瘦的手,一把抓住饼,崔杳顺势松手,他不废吹灰之力地把饼扯到怀中。
“砰。”
他一直护着的东西落到地上。
男人被吓了一跳,凶相立现,他猛地张开嘴,口内的牙已经被全然变黑了,牙齿东倒西歪,散发着恶臭的口狠狠朝崔杳的手咬去。
肉,饱满的,活生生的肉!
“崔……”李璧正要拔剑。
“啪!”
崔杳倏然抽刀,牙齿与锋刃相撞,男人大惊失色,猛地退后了好几步,而后竟手脚并用,飞快地跑走了。
刚才种种示弱,居然是为了让他们放下警惕。
李璧忙上前,“崔先生,你没事吧?”
崔杳摇头,“我没事。”
他捡起那根骨头。
细细长长的一截,略有些弯曲,上面还覆盖着一层血丝,在有肉的地方落着几枚七扭八歪的齿印。
人的齿印。
李璧瞳孔陡然缩紧,“这是人骨?!”
看大小,应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小臂骨。
崔杳微一颔首。
他一面手帕包了骨头,一面径自上前深入林子。
李璧强压着汹涌的恶心感,快步跟上去。
浓郁的臭气扑鼻。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方才闻到的味道不止是那男人身上的臭味,还有林子里飘散来的恶臭。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令人想要拔腿就跑的不祥味道。
林木缺水早已枯死,黑灰色的枝干狰狞地伸向天空的方向,地面亦是死一般的黑灰,唯有,二人脚步猛地顿住,唯有眼前的壕沟内,有红、白、黄、绿种种异色交相辉映。
是,已经溃烂,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还有,层层叠叠的,累累白骨。
“哕——”
李璧转头吐了个昏天黑地。
是恶心,是恐惧,还是痛苦?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他分不清。
朦胧的泪光中,他看见崔杳站在数以千计的死人前,脸上毫无表情。
李璧甚至感受到的愤怒,他想质问崔杳为何如此平静,简直没有属于人的感情。
可下一刻,崔杳以手帕,将手中的小小骨头异常仔细地、专注地包裹起来,放入袖中。
李璧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然他怎么会在那张冰玉一般冷漠的脸上,看到了抹一闪而逝的悲戚。
崔杳转身而去。
李璧吐得头晕眼花,强撑着跟上。
二人飞快回到营寨。
李璧苍白着一张脸,将事情如实禀报。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将军的反应非常,非常平静。
不对,不是平静。
李璧盯着季承宁的脸想。
是一种,失望与厌恨到了极致的麻木。
他命军医准备好遮罩,亲自带了二百余人与他们回到刚刚发现尸坑的地方。
此处本就不浅。
四面还隐隐可见石壁,从前大约是拿来蓄水的深池,但死得人太多,无处安葬,或者说,他们没有家人给他们安葬,只得全部躺在深池中。
诸军士无言。
天色已晚,火光照亮一张张静默的脸,如同铁铸,唯有瞳孔巨颤,昭示着他们受到了多大的刺激。
众人得季承宁下令,动作极快,挖旁边的土将深池填上,又在上面垒起了个三尺高矮的土包,以免有人挖坟偷尸。
至于那截骨头,亦被崔杳放入坑中。
待埋完尸首,季承宁扬扬手,无声地示意众人和他回去。
一路无言。
……
三日后,兖郡。
因鸾阳已陷入贼手,朝廷一开始就让他们去离鸾阳最近的大城兖郡休整。
兖郡郡守张问之似乎早就知道季承宁一行人将至,特意率兖郡大小官员在城门口等候。
大军飞驰而来。
张问之喜不自胜,忙小跑着上前,率先牵住了季承宁的缰绳,“这位就是季小将军吧,果真英姿勃发,一表人才!”
季承宁面色淡淡,“李大人客气了。”
郡守并不在意季承宁的态度,毕竟但凡京中来人,眼睛都恨不得长在九重宫阙上,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几位大人随我来。”
军队被带进原本兖郡守军的驻地驻扎。
季承宁等人则被引入馆驿。
说是馆驿,其实用别院来形容更恰当。
季承宁、周琰、几位京中随行的官员、还有季承宁特意吩咐带上的崔杳,各自沐浴更衣后,由貌美侍人引着入内。
别院极偏僻,静谧。
穿过九曲雕花回廊,季承宁眼前骤然开阔。
但见眼前乃是个长百余尺,宽百余尺的花池。
延药莲成片,芳香馥郁,人头颅大小的花朵下,乃是条条鳞片金灿灿的锦鲤。
外面连河流都干枯了大半,这花池内的水却如此清澈,立在池边,即有凉气拂面,时闻潺潺水声。
花池正中央是一水榭,整个楼台皆用檀香木,层层叠叠,共有四层七尺,楼台高矮不一,轻纱似雾,随水面上的风飘飘荡荡,远远望去,如蓬莱仙境。
季承宁一步,一步地,随着侍人引导进入水榭。
甫一入内,但觉冷气扑面,激得人浑身一震。
他眼珠缓缓转动了下,看见他们身前的整个屏风,不对,是他以为是屏风的东西,其实是拿整块冰磨成的,以能工巧匠,点缀金粉,绘制了飘忽的仙山图。
郡守见季承宁来了,殷勤上前,笑道:“兖郡僻远,招待不周,让将军见笑了。”
季承宁好像才回过神。
他弯起唇。
“哪里,大人,过谦了。”
眼中,却没有丁点笑意——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出来了,可给我卡坏了。
本章红包掉落,老婆晚安。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他想说表妹,你离我太近了……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响起一阵喧嚣。
周琰被众官员众星捧月地簇拥而来,兖郡太守张问之忙上前,“殿下能赏前来,使寒舍蓬荜生辉。”他躬身,请周琰和季承宁入座。
他心头却蓦地闪过一丝不安。
叡王殿下神色尚可,可季将军面容虽然带笑,但不知怎么,莫名地令他……心惊胆战,只在看见崔杳出现后,季将军表情才稍霁。
众人落座。
周琰路上吃了大半个月的苦,见到今日布置暗道此地官员知情识趣,对兖郡太守不由得多了几分满意。
当地官员奉承连连,有的道叡王殿下英明神武自有天家气派,也只有叡王殿下深得陛下信任,才让陛下委以重任,乃是诸皇子中之最,有的道季小侯爷简在帝心,更有甚者已畅想起了天兵一道,贼首必将弃甲卷旗来降,一时间笑语不断。
宴席上觥筹交错。
粼粼的水色倒映在楼台上,波光绚烂得令人头晕目眩。
季承宁接过貌美侍人斟满了的酒。
酒气醇厚,入口甜而不辣,只有最浓郁的果香。
许是果子熟得太过,极致的香味在舌尖扩散后,季承宁莫名地尝到了一股腥甜的味道。
像,腐败的血。
他喉管痉挛了下。
鸾阳太守陈崇一直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的反应,见他仿佛兴致缺缺,忙对侍婢低声说了两句话。
侍婢附耳对兖郡太守低语,太守一笑,颔首。
旋即,一阵清越的铃声回荡在水榭中,“铛——”
谈笑的话音陡地顿住。
周琰疑惑地朝正前方看去。
数十个舞姬款款而来,曼妙的轻纱迤逦垂地,半遮半掩地抚过舞姬脚踝上戴着的玉铃铛。
铃声起先极轻微,若有若无,却撩动得人心头发颤。
而后,铃音随舞姿陡地上扬。
玉质温润,撞击的声音却清越如碎冰。
没有其他乐器伴舞,唯有舞姬身姿摇曳时,跟着越响越快的铛声。
在场诸人大多放下酒杯,同来的官员里有风流些的,笑得眼尾的褶皱都炸开了,一手持银箸,随铃音兴奋地敲着。
十几个舞姬皆是粉面花颜的美人,又以妆粉巧妙地修饰了容颜,玉簪摇曳,与明月般璀璨的耳饰辉映,更显得人面华美生光。
连周琰这样看惯了绝色的天潢贵胄唇角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经过体温氤氲的香气扑面而来。
满室美人,众人皆有些意乱神迷,不知张问之和周琰说了什么,叡王殿下哈哈大笑,竟然拍了拍前来敬酒的掌纹的肩膀。
连叡王殿下都不加掩饰,在场的官员们更肆无忌惮,眼珠不住地往舞姬赤裸在外的手臂,和被轻纱遮挡,时隐时现,净白匀称的小腿。
轻歌曼舞,如玉美人,价值千金的鲸骨香被随意地泼洒在博山炉内,冰屏风极缓慢地融化,凉气与香烟融合,形成了淡淡的香雾,众人置身其中,如在世外仙境。
当真是,富贵安乐的盛世天景。
动人的铃声中,崔杳的眼珠缓缓地转向季承宁的方向。
他如其他官员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舞姬。
张问之和陈崇对视了眼,皆对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意。
这位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季将军也不过如此,那些好名声,说不定就是京中官员看他的家世和皇帝的宠信吹捧出来的。
悬了十几日的心终于放下,陈崇畅快地饮了一杯酒,甜香的酒味瞬间在口中炸开。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看他,压在腿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紧。
是,愤怒呢,还是失望?
崔杳看着季承宁,优美的铃音回荡,曼妙的肢体在不远处摇曳生姿,官员饮酒垂涎的丑态交错,可他只能看见季承宁。
两点暗光在眼底闪烁,像是,迅速燃烧的火焰。
一舞毕,兖州太守笑道:“这些女子貌丑技疏,献丑了,”他扫过那些歌姬,“还不快点给大人们斟酒。”
舞姬们媚笑着上前。
季承宁直起腰神。
就在张问之和陈崇都以为季承宁要揽过靠近的舞姬时,他却摆摆手,“享乐之事,待大军得胜后再提不迟,张大人,贼众近在咫尺,我和叡王殿下都无心玩乐,”他一双眼落到陈崇身上,“还是,先说说公事吧。”
叡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迅速放下手,板起脸呵斥道:“大敌当前,你们都敢如此,平日还不知如何放纵!”
语毕,余光不屑地瞥了眼季承宁。
你季小侯爷在京花天酒地的破事谁不知道,现在装什么清高!
当地官员不期季承宁突然发难,皆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两位太守。
陈崇把心一横,再抬头,脸上的笑意已一干二净,他起身,先朝叡王见了个大礼,又向季承宁见礼,哑声道:“今日之事,都是下官安排的,下官畏惧朝廷责罚,便想以此讨好,下官实在糊涂,但请诸位大人看在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容下官分辩。”
周琰抢先开口,沉声道:“你说。”
陈崇道:“自下官到鸾阳为官以来,七年来考课一直是上上,劝民安定、引民勤于农桑、每年的税银更从来不敢有分毫拖欠,尽如数上缴国库,下官虽算不上夙兴夜寐,但不敢辜负皇恩,一直谨慎小心,爱民如子,在座同僚都可作证,吏部亦有记录可以查验,却不想,竟然遭此横祸。”
毕竟,来人打着的旗号是先太子旧部,以此占据城池反对朝廷,于陈崇而言,的确算得上“飞来横祸”。
如果,他真的像自己说的那般无辜。
季承宁想到自己在路上看到的尸坑。
未揭竿而起处已经如此,那么鸾阳,该是一副怎样的惨像?更何况,小侯爷眼中杀意愈浓,以他目下所见,这些官员可和谨慎小心,恪尽职守沾不上丁点关系。
然而他开口时,语气却近乎于温和,“你继续说。”
陈崇道:“那些贼人起初说是外来的客商,到鸾阳做生意,下官就没有在意,谁料……”话还未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泪如雨下。
“陈兄,”张问之亦眼眶泛红,“莫要哭了,殿下和季将军都看着呢。”
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陈崇撕心裂肺地大哭道:“我不是在哭我陷落在鸾阳城中的一百八十口人,我是哭我无能,之前竟然没有识破那些贼人的诡计,以至于让他们占据鸾阳,民不聊生啊!”
他哭得伤心,再站不住,悲痛欲绝地跪倒在地,正面对着季承宁的方向,他嘶声道:“小侯爷的赫赫威名,我等就是远在边陲也听闻过,自鸾阳出事后,下官日夜悬心,只盼着,只盼着季将军带兵一到,势如破竹,拯救万民于水火,”他说着,竟朝季承宁重重叩首,“我就算万死也敢甘愿!”
泪水打湿地毯,洇出一圈圈神色的痕迹。
水榭内,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季承宁。
舞姬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地站在暗处,好像只是一件件为主人增光添彩的精美装饰。
长长的纱袖迤逦垂地,如批了满身明月。
季承宁起身,大步上前。
军靴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陈崇额头紧贴地面,只觉随着季承宁的靠近,感受到了阵,令他心慌的震颤。
季承宁要做什么?
青年将军抬手。
周琰知道他目无下尘的性子,正要阻止,却见季承宁一把攥住了陈崇的胳膊,“不要怕。”季承宁温声开口。
陈崇毫无防备,愣了下。
季承宁长得着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脸,但手出乎意料地有力,紧紧地扣住他的手臂,竟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季承宁与愕然的陈崇四目相对,“我一定会找到罪魁祸首,把他,”润泽的唇瓣上扬,“碎尸万段。”
陈崇愣愣地看着季承宁,鼻涕眼泪的混合物还黏在脸上。
他不可自控地打了个寒颤。
季承宁这话什么意思?
季承宁松开手。
陈崇倏然回神,忙道:“有将军这句话下官就放心了。”
周琰笑道:“陈大人心思也太深了,朝廷既然已经派我带着季将军来了,就说明陛下心中自有定夺。”他叹息,“你不要哭了,本王知道你是国之良臣,陈卿,你受委屈了。”
陈崇感动得涕泗横流,“多谢殿下体恤!”
周琰则起身上前,亲密地拍了拍季承宁的肩膀,“小侯爷,当勉力之啊。”
语气虽温和,却俨然是占据高位的姿态。
崔杳的目光无意般地划过周琰按在季承宁肩膀上的手。
碍眼。
他垂眸。
季承宁拂去他的手。
周琰眼中闪过一丝不快。
季承宁随意道:“公务繁忙,本将军还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张问之赶紧起身,“将军怎么如此着急,可是下官招待不周?”
季承宁笑着摇头,“非也,张大人的待客之道十分周全,不过兹事体大,本将军便先告辞了。”他看向崔杳的方向,崔杳已经起身,向他走来。
季承宁心里居然有那么点欣慰。
许是今天经历的事情让他的心情起伏太大,以至于现在看见安安静静的表妹,都让他有种开怀之感。
季承宁话说得坚决,兖州太守只得道:“下官等恭送将军。”
一干人毕恭毕敬地将季承宁和崔杳送到外面,陈崇本意是将季承宁送到下榻的别苑,但被季小将军坚决拒绝。
张问之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崔杳。
此人官职虽不高,但与季小侯爷似乎万分亲近,若能讨好此人,说不定,能更容易得小侯爷青眼。
即唤了心腹手下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下属领命,“是。”
……
待回别苑后,崔杳被季承宁以回你的卧房去我记得我还有两份文书没看阿杳你帮我誊抄一下听话为理由送走。
季承宁则独自站在木廊内吹风。
凉风徐徐。
庭院内各处都摆了冰缸,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有侍人换冰。
刚有侍人过来换过冰,故而季承宁所见的,依旧是完整晶莹的一整块。
这样的凉风吹到脸上本该十分舒服。
可行步时酒气上涌,季承宁猛地扶住廊柱站定,腰间的扇子随着主人的动作剧烈地晃动,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大腿。
喉口痉挛,季承宁只觉胃里好像有只手在搅动,他偏头,一下就吐了出来。
他什么都没吃,吐出的只有赤红色的酒液。
扇子晃动。
液体灼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和其他液体混杂的酒气味道阵阵上涌。
季承宁狼狈地弓着腰,张开嘴,这次却只是干呕。
慎之……
电光火石间,季承宁猛地明白了他姑姑的意思。
兴亡百姓苦,民生艰难,但凡有一丁点能够活下去的机会,纵然食不果腹,纵然朝廷连年加税,头顶官员层层盘剥也能忍耐。
除非,连最后一点活着的希望都看不见了。
被逼到极致,才会谋反。
哪怕那所谓贼首真是狐狸精转世,有蛊惑人心的本领,可若不至绝境,绝不会有百姓跟随。
所以,被催逼出的泪光模糊了视线,所以,才要慎之又慎。
“哒。”
是脚步声。
并且,还在不断靠近。
季承宁还以为是哪个侍人,哑声道:“我没事,不用管我。”
话音未落,他先闻到了是一阵凉丝丝的香。
季承宁唇角一颤,旋即,就被抹雪白填充视野。
那抹白色滑落,不偏不倚地擦拭过他的嘴唇。
拭去那些污浊的、粘稠的、血一样的液体。
季承宁没有转头。
或者说,他没法转头。
手帕的主人就站在他三步之内的身后,略略俯身,与他相隔不过半个手掌的距离。
从姿势来看,几乎是将他揽入怀中了。
“好了,好了。”
温润的声音落入耳中。
轻声细语地安抚着他,然而,与他声音截然相反的是,环住他腰的手。
从后方伸出,圈住了他的腰,用力。
严丝合缝。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他想说表妹,你离我太近了,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该如此。
可他太难受。
灼烧般的痛楚从口唇一路向内蔓延到五脏六腑,娇生惯养的小侯爷很少体会这种折磨,他无暇,也无力去推开崔杳。
于是崔杳弯了弯眼。
他动作愈发轻柔。
不像是在触碰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倒像是,在抚摸一捧,刚落下的雪。
爱重,而疼惜。
皇帝是什么人,吏治如何腐败,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你为何,还要为他们,为这些该死的,畜生,如此费心劳神呢?
可腰间的手却越来越紧,如同一道为季承宁量身打造的枷锁。
“没事的,承宁,”崔杳声音柔婉,却无端透出了股鬼气,如同,无□□回转世的恶鬼在给自己找替代品一般,循循善诱,“这些事不值当你难过。”
冰冷的吐息擦过季承宁的后颈。
“承宁。”
不要难过。
把他们,都杀掉,就好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可那些下作的念头魔魅一般……
丝帕被濡湿,触感湿润冰凉,还沾了粘稠的水液,存在感十足地抵在唇边,季承宁有些别扭地皱眉。
“阿杳。”
他声音被灼得沙哑。
崔杳垂首,柔软的黑发擦过他后颈的肌肤,这几乎是人体最脆弱的所在之一,青年将军本能地缩瑟了一下,崔杳柔声道:“在。”
季承宁被他抱得不舒服。
也不能说是不舒服,因为平心而论崔杳的力道恰到好处,保持在能帮他稳住身形,又令他无法挣脱的力道,只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连手指都没有顺势搭上去,应该说是,古怪。
就是古怪。
他被表妹如此亲昵,严丝合缝地抱着,本就于礼不合,更何况,他恍然回神,为什么是表妹抱着他?
他一个身姿高大的男子,无论怎样,都不该,被表妹揽在怀中安慰,他……季承宁思绪顿住,他缓缓转头。
崔杳精美秀丽的眉眼近在咫尺。
但,季承宁一下意识到不对,他发现就现在的姿势,即使他胃不舒服蜷缩着,看上去比平时矮了一节,也不该,要抬头才能与表妹对视。
或许因为崔杳在他面前从来是微微垂首,位于三步之外的位置,他竟然从未注意过。
他好歹身量也高八尺有余!
季承宁脱口而出,“表,表妹,你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崔杳愣了半秒。
在季承宁回头之前,他已在心中过了无数遍答案,倘若世子问他,为何在这,他会说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身上燥热出来吹吹风,如果世子疑惑他竟离自己如此近,他会温声解释,我见到世子仿佛身体不适,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还望世子不要怪罪。
谁料季承宁居然问他怎么长得这样高?
饶是崔杳都有几分啼笑皆非。
没心没肺的小……不,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狗。
心思迅速流转,崔杳疑惑道:“有吗?”
季承宁用力点了两下头。
有!
季小侯爷在乎的事情不多,身量可是头等大事。
他看崔杳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哀怨。
他方才吐了些薄酒,眼尾泛着层红,剔透的眼珠遭水色笼罩,清波荡漾,看上去更像两片圆润的桃花瓣。
崔杳只觉好像被人拿指甲尖不轻不重地剜了下心口,又软又软又痒。
“我……”他听见自己开口,旋即立刻反应过来,轻轻咳嗽了声,“垫的。”
季承宁:“嗯?”
崔杳语气万分真挚,“我现下着男装跟在世子身边办差,身材高壮些,看上去方不失,”不知怎地,他突然咳嗽了声,“不失朝廷威严。身高,肩膀,都塞了东西,”他顺手牵起季承宁的手,“世子要摸摸吗?”
季承宁:“……不必。”
崔杳这样说,季承宁特意多看了两眼,宽肩,虽算不上壮硕,但也绝对和羸弱这个词没什么关系,他疑惑,表妹往衣服里塞了什么,看上去竟如此,浑然天成。
崔杳嗯了一声。
姿态顺从,但季承宁莫名地看出了他有点失望。
失望什么?失望他居然没有上手摸他吗!
季承宁下意识退后半步,奈何表妹的手臂还阴魂不散地圈着他的腰,还随着他的移动调整角度。
夏衣单薄,二人间不过隔着两层衣料,手臂隆起的肌肉线条紧紧压住他的腰,有点硌人。
“我方才听你咳嗽了两声,”季承宁被锢在廊柱和崔杳之间,向前是表妹漂亮,但在夜色中显出了鬼气的脸,身后则是无可撼动的红木巨柱,吐息呼在唇瓣,痒得后颈都发麻,“着凉了吗?”
崔杳弯眼,“多谢世子关怀。”
柳叶般细长姣好的眼弯起,淡色的双眸被眼皮略略包裹,泄露出点,流转的清光。
好看得不像话,如一条色泽诡丽的毒蛇,半阖双目,佯做假寐,来引诱猎物上前。
再,一口咬住那蠢东西的喉咙。
季承宁伸手,一把挡住了崔杳的眼睛。
掌心下,季承宁能感受到崔杳眼尾的弧度,绝不是被突然触碰的恼怒和不解。
“不许这样看我。”季承宁蛮不讲理地说。
崔杳轻笑,“那可以这样看旁人吗?”
季承宁反倒不解,“你喜欢看且去看。”
崔杳唇角的笑容有一瞬僵硬。
季承宁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动作,忽地一笑,“若是谁不让阿杳看,阿杳还想看,就告诉我,小侯爷把他捆来送到你面前。”
崔杳抬手。
季承宁正要顺势拿开,不想下一刻,手腕处传来阵阵凉意。
崔杳握住了他的手腕,让他以这个姿势,被迫抚触自己的双目。
香气瞬间浓郁。
衣料擦磨,簌簌作响。
崔杳倏地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猩红的薄唇上扬,“世子,可要记得今日之言。”
季承宁道:“只要表妹不忘,我就不会忘。”
崔杳笑。
明明是再轻柔动听不过的声音,却透出了股切齿的味道,“好。”
他蓦地松开季承宁。
季承宁顺势放手。
他往后一靠,倚着廊柱,“阿杳。”
崔杳看他。
“多谢你。”
此时天色已暗,庭院中烛火熹微,随着清风摇曳,朦胧错乱的光影正打在崔杳脸上。
他比白日放大的瞳仁猛地缩紧。
如被蛊惑一般,落到季承宁破损的,还有些濡湿的唇角,而后,一下移开目光。
这样狼狈的样子,方才还被牢牢锁在怀中,清醒后竟然还不忘对他说谢谢。
望之,好欺负的要命。
纵然知道季小侯爷是个怎样刺手的性子,崔杳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升起了点,微妙的不满,仗着好身手和好家世从来没吃过亏,防人之心几乎没有,倘若现在来的不是他,而是诸如李璧,还是其他什么不够忠心耿耿的狗,世子会不会也让他们……
崔杳面无表情,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可那些下作的念头魔魅一般地缠着他,挥之不去,并且,愈演愈烈。
“我与世子休戚与共,”崔杳听到自己嗓音怪异,又咳嗽了声,“世子无需言谢。”
季承宁笑了起来。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他。
但马上,他就不笑了。
他垂眸,“我出京之前想过,鸾阳的民变未必如陈崇奏疏上说的那么简单,先太子的旧部煽动闹事,哼,”季承宁冷笑,“先太子从生至死未出过京城,阿杳,季家虽算不上高门世家,但与皇族关系颇亲近,连我对先太子都毫无了解,何况这样边陲之地的百姓,怎么可能因为所谓的旧部振臂一呼就相应,其中必有缘故。”
崔杳颔首,轻声道:“先太子周昶资质平平,所遗文书少之又少,诚如世子所言,连你都不清楚,可为何,鸾阳百姓闻此,却应者如云?”
二人对视,俱皆了然。
更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生出了喟叹之感。
噩梦中的刺客化作活生生的人,他起先的确深觉可怖,然相处日久,愈觉崔杳此人不但异乎寻常地聪慧,与他默契,更,更令季承宁欣喜。
欣喜世间能与此人,简直,可谓知己。
若非事态紧急,季承宁甚至想和崔杳月下共饮。
他摇了摇脑袋,把偷得半日闲的想法从脑袋中晃出去,沉声道:“陈崇必定有所隐瞒,我观陈崇与张问之于宴会中神色平淡,纵然二人是为招待我们,不能太过沉溺,可一个如陈崇所说的谨小慎微恪尽职守远离声色的官员,见到此情此景,不该没有任何反应。”
无论是痴迷容色,流连富贵,还是对这种荒唐的厌恶,都没有。
说明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崔杳站在季承宁面前。
小侯爷面色白中带青,如一块刚刚雕琢完美的且末玉,唇上丁点血气也无,看得崔杳心头发沉。
对季承宁身体的怜惜,与愈演愈烈的杀意融合在一处,他垂眼,勉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温和。
他站着,季承宁靠着,他便很自然地伸出手,贴上季承宁的太阳穴。
幽凉的触感弄得季承宁耳尖抖了抖。
“阿……”
拒绝的话只来得及发出气音,就被崔杳说话的声音盖过,“我们来时,”季承宁要听他说话,赶紧住口,崔杳唇角微扬,“听到百姓说鸾阳从去年就不曾下雨,天灾严峻,官员再不加以安抚,赈灾,百姓死伤太多,民心涣散,这时候,来了一行人,陈崇说他们做生意,鸾阳并不富裕,那些假扮商人的逆贼卖的货物,说不定就与民生相关,他们很有可能那这些货物……”
季承宁接口,“邀买人心。”
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的太阳穴,指尖微微凉,却不冰,舒服得额角发胀的季承宁差点没去蹭蹭崔杳的手指。
幸好理智尚在,他及时忍住。
他尴尬地别开视线,“人将死,面对活命的机会,有所动摇是人之常情,更何况,陈崇于他们非但无恩,反倒,早有深仇大恨。”
崔杳轻轻嗯了声,声音放得很软。
落到季承宁耳畔,他下意识想躲避,反应过来又笑自己小题大做,任由崔杳揉按。
“不过,眼下我们所知不多,”季承宁道:“鸾阳之事实在复杂,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先太子旧部,说不定,就是陈崇作恶多端激起了民变,不得已寻了个理由扯出先太子。”
况且,为何是先太子?
难道,季承宁目光一凛,先太子之死也有疑窦不明吗?
崔杳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世子,在想什么?”
“我,”他顿了顿,“什么都没想。”
“哎呦——”一声夸张的叫喊打断二人,他们同时转过头,“大人您不能随便进去!”
却见月门外倏地闪进来一个人影,后面侍人慌乱地追着。
“将军,”李璧站定,急急道:“出事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
季承宁立时直起腰身,犹豫半秒,还是朝崔杳点点头,崔杳立刻会意,唇角悄然上扬,紧随其后。
季承宁一面快步向外走,一面同李璧道:“怎么?哨卫探听到什么了?”
李璧道:“如将军先前布置,派出去的军士看到远方有烟尘席卷而来,故紧急回报!”
“这么快。”季承宁沉吟。
三人疾步出别苑,季承宁先让李璧去集结军马,自己则率领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先登上城墙。
居高远眺,果见西边火光大起,在焚天业火一般的光亮中,烟尘滚滚,足可遮避夜空,必然是有大军在向兖郡的方向集结!
炽热的风裹挟着砂砾狠狠打在脸上。
折冲将军阮泯已率亲卫在城楼上,见到疾步上阶的季承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他以为,这个少年得意的季小将军早被那些老狐狸哄得晕头转向,沉溺在温柔乡中了,不料,竟然来得如此迅速。
还是在他,没有派人去通传的情况下。
“将军。”阮泯正要见礼,被季承宁抬手示止。
阮泯立在季承宁身侧,“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应对?属下好传令三军。”
他身为副将军,全军中仅次于季承宁的将领,自然有统帅军队制定战术之责,就算季承宁在,也该提出意见,出谋划策。
然而,这位沙场折冲的老将姿态却放得极低,俨然是季承宁大权独揽,不容置喙。
崔杳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以阮泯的资历和人望,皇帝让季承宁为将,分明有意压他一头,挑起他对季承宁的不满。
他此刻的柔顺非因恭敬,更像是不愿承担任何责任和风险。
若季承宁不堪大用,他出来力挽狂澜就更好了。
这样的朝廷,崔杳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摆弄千里镜的季承宁,哪里值得你费尽心神?
“我?”季承宁手握着铜镜筒,眯起眼,转动机扩调试了几圈,眼前模糊的影像瞬间变得清晰,“我年少无知,听到敌军突袭,一时间乱了方寸,还请阮将军不吝赐教。”
他语气竟然极真挚,好像真是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
阮泯看向季承宁。
青年将军背对着他,精悍有力的腰背下压,他还没来得及换甲胄,故而只穿着赴宴时的绯袍,滚了银边的红衣在风沙中猎猎作响。
听他不答话,季承宁略略转脸,“阮将军?”
火光熊熊燃烧,明暗交织,撒在青年人脸上。
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让他想起了最风华正茂,傲气狂妄的永宁侯。
永宁侯爱着红衣,当年军中人多爱笑称其为绯衣侯。
登台号令三军,不着甲胄,只轻衣博带,眉目似画,朱衣若血,立于点将台上,不像个凡夫俗子,倒像是个下凡历练的谪仙。
既然是谪仙,就有魂归九天的那一日。
阮泯愣了几秒。
季承宁身边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目光陡冷,不善地看着他。
阮泯猛然回神。
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像是不敢多看季承宁的脸,低下头,“属下以为,应当立刻出城应敌,以正朝廷威严。”
季承宁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阮泯。
目下,他们既不知敌军人数,也不知敌军操练水平、兵士素质、甲胄武器是否精良,对面的将领是谁,其为人秉性是小心谨慎还是贪功冒进皆一概不知。
在这种情况下,阮泯提议出城迎敌?
阮泯被季承宁看得一惊,其实季承宁神色并无苛责,却给他一种被看破了心中所想的错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强笑道:“将军?”
季承宁扬了扬唇,“阮将军壮心不已。”
“多谢,多谢将军夸赞。”阮泯硬着头皮道。
此子年岁尚小,心机却远胜常人,再看季承宁,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忌惮。
下一刻,却听季承宁扬声道:“来人!”
“属下在!”
拔剑出鞘,季承宁的命令掷地有声,“准备守城!”
“是!”
将军详细的命令一道一道地传达。
季承宁居高临下,面色镇定而漠然,命令精准迅速、毫不犹豫,不像是初次带兵,全无经验之辈,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夙将。
洛京军除了剿匪之外,先前从未有过实战经验,众军官免不得有些惴惴,但见主帅指挥若定,心皆放下了大半。
青年将军从容不迫,挺拔的身姿立在城墙上,灯影摇曳,纷乱生光,映得人仿佛一把已然出鞘的宝剑,寒光凌厉。
足以,划破长夜。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如被下蛊了似得,不可自控地追逐着季承宁的身影。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幄。
众军士业已站好位置,只待敌军靠近。
然而,先来的并非敌阵。
却听阵阵喧腾,声若炸雷,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爆开!
惊愕地抬眼,只见敌众如同潮水,黑压压地从西边涌来。
离得还不够近,众人看得最清楚的乃是个珠光宝气的身影,鹤氅翩然,与内里的巫紫色衣袍一道随风飞舞,望之,竟如化外真仙。
他并没有骑马,而是乘着一只四人并抬的銮车,珠帘摇曳,拳头大小的明珠流光溢彩。
季承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他在战场上乘銮车?
反应过来后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
在銮车两侧,竟然还跟随着巨鼓,精壮的男子赤裸上身,打得鼓面砰砰作响,但不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巨响。
随着巨鼓声音越来越响,众叛军竟一起开口,高声念着什么。
低哑的男音与雄浑的鼓声混杂在一处,夜风凌厉若鬼哭,苍穹黑若棋盒倒扣,唯有不祥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众人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都生出了股毛骨悚然之感。
南地方言季承宁全然不懂,信手抓来个兖郡的小兵,“他们说什么?”
小兵从未离长官如此近过,还是个连张、陈两位大人都要小心翼翼侍奉的长官,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道;“他们大意是说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入我神教,永离苦楚,不坠轮回!”
此言不但蛊惑人心,更令人心惊胆跳。
他们虽算不上愚昧,但还是敬天敬神的,见到那为首者好像不怕死,还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心头笼罩了层阴霾,下意识朝季承宁看去。
季承宁皱眉。
季承宁说:“嘀嘀咕咕说什么玩意呢,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季将军大手一挥,即有赤红令旗在半空中重重转了两圈,被火光照着,如潮水般定海的红龙。
季承宁道:“距离够了,放箭!”——
作者有话说:老婆我头秃,先更这些,啾咪咪。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阴霾缓慢地,粘稠地,自下……
万箭齐发,箭矢如雨。
寒光划破夜空。
“嗖嗖嗖——”
箭锋贯穿人体,血流如注。
这本该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装备精良的朝廷军对上乌合之众,毫无悬念可言。
众军士是这样认为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然而——
随着叛军的靠近,如同业火般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全身。
在城楼上的军士皆震悚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叛军,与其说是成建制的军队,更像是,刚从土地挖出来的活尸。
叛军们皆衣衫褴褛,身上莫说是甲胄,连完整的衣料都无,前排的叛军瘦骨嶙峋,火光照耀下,他们双颊凹陷,浑浊充血的眼珠子却向外凸起,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脱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人肌肤上血色蔓延,但不全是箭伤,而是狰狞嶙峋的肉花,层层叠叠地盘踞在肌肤上,最外部已经发黑,如同被火焰烧着的枯木。
他们周身上下最完备的东西就是武器,剑锋寒光闪烁,却衬得他们模样愈发可怖诡异。
“咕噜。”
不知是谁喉结紧绷地滚动了下。
“那还是,活人吗?”有人颤声道。
在前方的叛军并非精钢不坏之身,箭簇刺穿□□,血肉横飞,却无法阻挡他们步伐,拖着溃烂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前进。
“难道,难道那人真有邪术,能使死人复生,行动自如?”
惊恐的议论顿时蔓延来开。
与此同时,空灵缥缈的声音还在继续吟诵。
“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与空冥的铃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寒毛直立,又,忍不住迷乱。
阮泯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而看向季承宁。
第一次领兵的青年将军扬声道:“传令下去,那些叛军只是感染了疫病的病人,并非死尸!”
命令一声声地传达,却在反复的吟诵中模糊不清。
世人皆苦……
谁能免之……
世情如此,人间多苦,人与畜生无异,不得已引颈受戮,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何不入我门下同修,以享来生安乐?
千般汲汲营营,万种餐腥啄腐,最终不还是成为一抔土,为他人功成做垫脚石。
箭簇刺入人体,溅出一蓬蓬艳丽的血花。
然而,被扎得已看不出人影的叛军士兵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哪怕咬着刀,也要艰难地爬向城墙。
魔魅的低语好像就在耳畔回荡,空灵反复的铃音,还有,血肉模糊的人体,在城楼上的兵士看来,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将军,这样不行!”李璧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相撞,发出“咔”地声响,“属下愿意率兵出城!”
季承宁断然道:“不可!”
李璧愕然地看着他,“将军?”
季承宁沉声问道:“他们身上定有疫病,若你率军出城,感染后,当如何?”
李璧脱口而出,“属下蒙受国恩深重,不畏死!”
“蠢话!”季承宁差点没踹他一脚,“本将军还不想现在就给你们收尸。”
“只是……”李璧狠狠咬牙。
这些叛军固然没有破城之能,但难道要放任他们蛊惑军心吗?
若引得军中震恐发生营啸,后果不堪设想。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人群中移动,落到那被信众团团簇拥的紫衣人身上。
他与此人之距有足足七十丈,这样的距离,就算弓箭能够到达紫衣人身边,想要在数千人之中射中一人,何其不易。
何况,那非靶子,而是个移动的活物。
可,若不加以阻止,必生大乱。
蛊惑人心的吟唱还在继续。
似有人贴着他的耳后低语,声音低沉而曼妙,循循善诱地吟唱着:“世人皆苦……”
季承宁信手扯过一把硬弓。
青年将军眯起眼,屏息凝神。
一线寒光凝聚在箭簇上,熠熠生辉。
随着季承宁调整方向,直指紫衣人!
一瞬间,李璧忽地发现季承宁身上的气韵变了,既不张狂,也不恣意,但又不死气沉沉,而是一种,隐藏在静水下,几欲爆发的压制。
好像干扰他的一切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李璧和其他军士连大气都不敢喘。
阮泯满面愕然,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为何不派李璧出战?纵然有传染病又能怎样,解除眼下之围才是最重要的,若真感染了,大不了再将出城的军士处理掉便是,慈不掌兵,为将者最忌讳的就是心慈手软!
难道季承宁以为自己能射中那紫衣人吗?
“季承宁!”
一声怒喝从起城墙台阶处传来。
越来越近。
风掠碎发,季承宁一动不动。
他眼中此刻只有那个小小的紫点。
“你在干什么?”周琰怒喝道:“兵临城下,你为什么不主动出战?你难道想拥兵自……”
话音未落。
“砰!”
周琰只觉腹部处剧痛蔓延,竟是一记重拳毫不犹豫地怼上他的小腹。
周琰一个金尊玉贵的皇子何时遭受过这种对待,口内血腥气登时上涌,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趴趴地向后仰去。
“殿……”
众护卫大惊失色。
而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立在他们面前,修长冷白的手放下,轻声道:“嘘——”
幽幽的声音入耳。
如果说战场反复的吟诵是蛊惑人心的妖邪,那么他们眼前这个神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却令人脊背发冷的男人,则是怨气冲天的恶鬼!
许是此人的气质太过阴冷骇人,众护卫缩瑟了下,竟无一个敢上前。
城楼上,阮泯不可置信地盯着季承宁的一举一动。
季承宁疯了?
周琰都只吸引了阮泯一瞬注的意力,而后立刻回聚到季承宁身上。
数百米之距,信徒团团簇拥那紫衣人,恨不得以命相替,季承宁怎么可能一箭在万军之中直中贼首?!
“嗖——”
箭倏地从射出,穿云而去,似裹挟着万钧之力。
太快了,快到人只看得清一个闪烁着寒光的银点。
喘息之间,那个银点在紫衣人眼前放大。
“大人!”
“砰!”
箭羽贯穿眉心,那紫衣人身体被强大力量撞得猛地朝后栽倒。
城楼上一时寂静,旋即,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赞叹声。
“好——”
“将军神射!”
刚刚从剧痛中回神的周琰愣愣地靠着墙。
发生什么了?
阮泯则是满面不可置信。
青年人射箭的身姿与一个绯红身影交合、重叠。
硝烟烈火,满城艳红中,照亮了青年人冷冽威严的面孔。
阮泯狠狠咬了一口舌尖,剧痛令他恍然回神。
是季——
然而,血流如注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众军士面上的喜色凝滞。
下一秒,那紫色的衣袍竟然凭空自燃,绚烂燃烧的人形骨架在漆黑的夜空中漂浮,深深地烙在每个人眼中。
这,还是活人吗?
抬着鸾车的几人似乎在叛军中地位超然,好像也被“射死”的紫衣人惊到了,忌惮地朝城墙上看了眼。
毕竟紫衣“人”不怕死,他们会死。
遂将手指插-入口中,长长地吟啸了声。
诡异的乐声和吟诵声一瞬停止,刹那间,流民们竟如同潮水般地散去。
尘土飞扬,四散而去。
唯有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昭示着他们曾经来过。
但是在场众军士胜利的喜悦并不十分明显,脸色都有些惨白,看起来很想吐。
还有少部分人震惊地看着季承宁,迟迟移不开视线。
季承宁放下弓。
这是一把十六石的硬弓,寻常人连拉起来都不可能,放在军中亦是少有人能撼动。
季承宁方才凝神太久,放下手时,才看见自己的扳指已经被勒碎了,手指上留下一道渗血的红痕。
季承宁甩了甩手,吩咐警戒,才看见才恢复了一点体力就怒气冲冲跑上来的周琰。
周琰被气得哆嗦,“季承宁你就是这么管教下属的!崔杳是什么东西,一个商人贱民,花钱买的小官,也敢动本殿下!”
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每说一句话,小腹都多抽痛几分。
崔杳安安静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好像既听不到,也看不到。
他表现得逆来顺受,和善可欺,季承宁反倒不快——毕竟,他是真没看见崔杳把周琰打了。
从他的视角看,就是周琰无理取闹,还敢辱骂他表妹。
况且以季小侯爷的性子,当时周琰在干扰他,耽误军事,别说打一顿,就算砍了都理所应当。
他目光下移,扫过周琰的袖口。
脂粉留下的粉红印清晰可见。
季承宁哈了声。
一个不知刚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混账也配对沙场折冲的军士指手画脚?
遂冷笑道:“殿下骂崔大人是贱民,难道忘了大军粮草供给皆仰仗崔氏。您说他冒犯了您,只要您能给我变出粮草,我现在砍了他给殿下赔罪!”
他一面撂下狠话,一面还轻轻勾了下崔杳的袖子,以示安抚。
崔杳眼尾微垂,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了内里,一闪而逝的得意。
季承宁见周琰还在发抖,犹然嫌火候不足,道:“耽误了军中大事,纵然您是天潢贵胄,想必陛下也不会容情。”他微微一笑,“殿下,您难道忘了二殿下吗?”
这一番话把周琰气得喘不上气。
他恨恨地看着站在季承宁身后的崔杳,目光怨毒得好像要把这对狗男男扒皮萱草。
他寻不出崔杳的错处,只能怒喝:“叛军溃逃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你怎么还不追?”
季承宁道:“兵法云败军莫追,若是他们陷阱布置,只等我们上钩,岂非白白折损将士性命?”
他可不信,一个能盘踞大郡的叛军,只有这些,这些人。
更有可能,叛军首领用这些感染了疫病的叛军探路,是让他们新生惶恐,或者丧失戒备的手段,贸然去追,必有精兵在后面埋伏!
此言既出,在场诸人皆深以为然。
几个军官交换了下视线,都觉得三殿下为了立功操之过急,他说得轻巧,可若真有伏击,死的可不是这位三殿下!
周琰被说得哑口无言,恼恨地一甩袖子,大步下楼。
崔杳低眉顺眼,拿出手帕给季承宁擦汗,轻声道:“世子何必为了我,和殿下起了龃龉。”
季承宁恨铁不成钢,没注意到崔杳的小动作,怒气冲冲道:“你也是!你平日里和本世子的伶牙俐齿呢,你就听着他骂你!”
崔杳垂着眼,“是,可……”
季承宁没好气,“可什么?”
“可,”崔杳好像不敢看季承宁,“有世子在,世子怎么会让我受辱?”
崔杳的话音轻,却极认真,显然是自己无比笃定这个想法。
季承宁一愣。
崔杳小心翼翼地抬眼。
四目相对。
后者眸光溶溶,春水一般地,汨汨淌过季承宁心口。
于是他也真的感受到了忽地被水浇到,蓦地一惊的震颤。
他微向后退了半步,这才注意到崔杳贴在自己额头上的手帕,扯过帕子,含糊道:“多谢,弄脏了,我不还你了。”
说着,也不等崔杳回答,就去吩咐善后。
好热。
季承宁揉了揉耳朵,湿漉漉的汗水附着在肌肤上,有些痛痒。
不过诸事繁忙,这个小小的异常立刻就被季承宁抛之脑后。
季承宁传军医备好诸如硫磺、草木灰等消毒之物,令诸军士还戴严密的斗笠,将城下的尸体收集起来烧掉。
阮泯听闻命令沉默半晌,“将军,此举或失之仁义。”
传到京中,言官就更多了弹劾这位嚣张跋扈的小侯爷的藉口。
季承宁短促地笑了声,“我不管什么仁义,我只知道若将这些尸体弃之不顾,会传播疫病。”
可眼中,毫无笑意。
见到活生生的人被磋磨成活尸,季承宁的心情复杂至极,嗓子里阵阵发痒,只是碍于众人皆在,强忍着不适罢了。
他既然奉命出兵,当诛杀叛军,解除鸾阳之围,他既然领兵出征,就绝不能将自己手下兵士的命示若无物,他将人带出京城,自当率军凯旋而归,将他们活着带回去!
可他保全不了所有人。
譬如此刻,城下七扭八歪堆叠着的尸体。
东方漆黑一片,天幕阴沉沉地垂下,毫无光亮。
天地何其广阔,人深处其中,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血腥味与燃烧尸体的恶臭与清凉的夜风一道飘散,季承宁面色沉沉。
那边,崔杳在和陈缄说着什么。
听崔杳说完,军医目露奇异之色,旋即郑重其事地朝崔杳见礼,“崔大人仁德,属下在此替百姓谢过。”
季承宁站在高处,目光无所焦距地下垂。
正落到崔杳身上。
崔杳仿佛刚和什么人说完话,觉察到季承宁的目光,便仰头看去。
四目相对。
崔杳眼中没有首战告捷的喜悦,亦没有诡异叛军撤退后的轻松,有的只有,一以贯之的,关切。
哒。
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
……
因今夜奇袭之故,季承宁未去别苑住,而是在原兖郡官兵驻扎的营房与诸兵士一道休息。
季承宁先去洗了个澡,冲去身上灰土和烧尸体的焦臭味才进营房。
营房窄小,长两丈宽两丈,内里不过一张供季承宁办公用的桌案,一张不大的竹床,一半人高的箱柜,被褥倒是全新的,陈崇和张问之等官员得知消息,知道劝不动季承宁,忙送来了全套的锦被软枕,并数十件金玉玩器。
譬如他眼前的盆景,乃是金片为叶,白玉做枝,雕工精美非常,脉络爬藤无一不栩栩如生,盆则是用整块翠玉雕琢,树下异色彩宝当垫石,熠熠华光照得人面都发亮。
季小侯爷见后拿手指勾动了两下金叶子。
叶片相撞,声音有种清脆贵气的好听。
“收着吧。”他漫不经心道。
来送东西的官员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像不是季承宁收了他们的孝敬,而是捡了天大的便宜,又赶忙躬身说了一筐赞美之词,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满室宝光。
越发显得立在房中的人容色绮艳,俊美无匹的皮囊内偏偏还要嵌一双桃花似的眼,神色流转间忽若有光。
简直就像,这些随便拿出一样都价值连城的珍宝修成了人形。
“阿杳,寻我有事?”
刚刚进来的崔杳回神。
他听见自己语气平静地回答:“并无要事,只是,”话音一顿,“只是属下想着公务繁忙,请世子好些休息。”
季承宁见他一本正经,笑着逗他,“这下有单独的厢房住,阿杳可要称心如意了。”
他半侧着身,一面同崔杳说话,一面手欠地掀起箱柜上摆着的并蒂莲花玉香炉的盖子。
崔杳目光晦暗不明。
烛火融融,落在青年将军上扬的唇角上。
漫不经心,却又,好看得让人心怨。
全然是他上下求索,费尽心机,而季承宁就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
笑他白费力气。
笑他自讨苦吃。
不,不,季承宁不会这样,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点无伤大雅的爱慕,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纷乱繁杂,痴惘癫狂的心绪。
话音未落。
季承宁后腰处一紧,腰身陡地与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严丝合缝地贴住,他猝不及防,下意识想躲避,奈何前面就是箱柜,身体往前倾靠。
背后的躯体紧实,冷硬,简直不像……季承宁思绪又一瞬飘散,不像个女子。
“咣当——”
撞得本就缺了一条腿的柜子剧烈摇晃,被倒扣放着的圆润香炉盖一晃,遽然向箱柜边缘滚去!
只在瞬息之间,眼见炉盖摇摇欲落,季承宁顾不得推开崔杳,伸手一把按住炉盖。
有只手比他慢一些,从他肋侧穿过,精准地按到他手上。
“咔嚓!”
玉是温润的凉,手背上则是非人之物的冷。
季承宁手背被冰得颤了下,想要抽走,手背上的冰凉东西却不愿意让他如意,紧紧地按住他的手背,手指移动,当着季承宁的面,插-入其中。
崔杳与季承宁一道扣住白玉炉盖,他垂首,在后者耳畔低语,“小心。”
冰冷的,存在感极强的身体还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啧。
季承宁有点不快地想,阿杳怎么垫得这样高。
他纷乱的思绪因这句倒打一耙的小心回转,被气得发笑,“若非你突然凑过来,本世子也不会不小心。”
崔杳毕恭毕敬地认错,“是属下疏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另一只手擦过季承宁的脖颈。
在季承宁要回头怒视他的时候,穿过肩膀,轻轻放到香炉上。
修长的指探入炉内,指腹擦磨,在雪白的炉内壁游走擦磨。
“属下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香炉,一时看呆了,还望世子见谅。”
季承宁微微笑,“想要我见谅,”手肘不轻不重地往后一怼,正抵住崔杳的小腹,“阿杳,你总得先松开我吧。”
“属下欣赏宝物欣赏得入迷了。”崔杳垂首,毕恭毕敬地侧身。
季承宁脱离他不算拥抱的拥抱,倏地拉远了与崔杳的距离。
在季承宁没有注意到的空挡,手指悄无声息地移动,一点暗红从指尖落下,不偏不倚地落到香炉正中央。
崔杳盖上炉盖。
季承宁打了个哈欠,“阿杳,天色不早了,今日如此疲倦,还是快回房休息吧。”
崔杳垂首,“是。”
待崔杳离开,季承宁又环顾了一圈这一卧房华美的金玉,嗤笑了声,他不耐地踢掉军靴,合衣倒进床榻。
烛火尽灭,房中倏地陷入一片漆黑。
季承宁躺在床上。
他在城楼上不觉得有异,待安歇时才意识到自己手臂又涨又麻,肌肉撕裂般地剧痛,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弹就——“嘶。”季承宁疼得呲牙咧嘴。
相较之下,充血肿胀的双腿处传来的疼痛反倒能轻易忽视了。
季承宁阖上眼。
丝绸柔滑,他睡了半个月的马车,乍然躺在一张软床上反倒不舒服,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空空的没有支撑。
被褥凉滑的触感,更让他想起,某个恶鬼肌肤的触感。
季承宁恨恨地揉按了两下手臂。
房舍窄小幽暗,季承宁又关了门窗,不多时,只觉鼻息有点发热,但并不是烫,相反,暖意融融的很舒服,甜美而温暖的香气被呼进鼻腔,蔓延至四肢百骸。
季承宁闷闷地吭了声。
睡意渐浓。
他终于不再乱动,而是背对门窗侧着身体,呼吸起伏渐渐平稳。
“嘎吱……”
年久失修的门发出一声幽微的响动。
季承宁长睫轻轻动颤了下,旋即又恢复平静,似乎浑然未觉。
阴影悄无声息地蔓延。
潮水般地从门边,流淌到床前。
阴霾低垂。
高大的身影缓缓靠近,粘稠地,自下而上地,附着季承宁全身。
将他密不透风地笼罩。
季承宁倏然睁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终于写出来了。
晚安老婆,啾咪。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无事,只是,床……塌了……
那鬼影似乎早有预料,不等季承宁睁眼,一道轻飘飘的黑绸就被覆盖到眼睛上。
季承宁欲扯掉绸带,对方却比他更快,被皮革包裹的手指一把扣住季承宁的手腕,狠狠向他脸侧压去!
腕骨处附着的东西无比冰冷,润滑,又有些黏腻,就像是——季承宁呼吸发急,就像是,沾了人血的毒蛇。
毒蛇蜿蜒游走过,它认定的领地。
蛇尾刮擦过微微有些变形的腕骨,带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痒。
季承宁岂能让他如愿?
被绸条下覆盖的眼眸瞬间凛然,内里竟毫无睡意,他未被压制的腿猛地屈膝向上一顶,狠狠朝那不知人鬼的东西的小腹撞去。
“砰!”
骨与肉相撞,对方好像吃痛,闷闷地吭了声。
二人你来我往,衣料簌簌生风,不过须臾间已过了数十招。
季承宁身下这张床本就窄小破旧,经不住两个大男人这般折腾,床脚摇晃,发出“咯吱咯吱”,好像马上就要散架的声响。
青年将军两条有力的长腿死死地禁锢着他的腰,鬼影眸光一转,作势要起身,季承宁腿上用力,一把将人拽回身前。
两具精悍身体猛地相撞。
呼吸陡沉。
季承宁见对方被缠得动弹不得,唇角一扬,竟露出了三分得色。
怒火炙烤得周身血液沸腾,冲刷得理智都岌岌可危。
城楼上,季承宁第一次正式统领军队,他不过凡夫俗子并非草木,焉能不觉紧张?箭矢如雨,射中的叛军却是活尸般的可怖模样,诡异的纶音入耳,军心大乱,他不动声色地稳住局面,紧贴脊背的里衣却早被浸透。
那些强行压抑的,生死之交的恐惧、厌恨、还有面对危险被激起的,战栗的亢奋一道汹涌而来。
亟待一个宣泄的,方式。
他鬓发散乱,薄汗把发丝黏黏地贴在唇畔,被乌黑的带子遮住眼睛,似格外示弱于人,偏偏唇上还挂着一以贯之的,挑衅得意的弧度。
季承宁略略仰面。
柔滑的绸驯服地压住笔挺的鼻骨。
他抬手,要扯掉绸缎。
可对方不许,遽然出手,扣住季承宁手臂上的一处要穴,曲起指骨,用力一点。
“嘶!”
季承宁不期如此,腰身猛地弹了下。
好似条被人扔到油锅煎烤的鱼。
这正是季承宁方才拉弓挫伤的胳膊。
季承宁反手想扇他,忽地想到此人一直戴着铁面具,深深吸了口气,恨恨地放下手。
鬼影空闲的那只手抬起季承宁的脸,他疼惜地欣赏着季承宁因痛而蹙紧的眉,温声细语道:“活该。”
季将军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给我滚。”
恶鬼温柔地说:“我可不滚,我若是滚了,谁来照料世子?”
季承宁动作顿了顿,眸中闪过抹思索之色。
他不答,恶鬼也不要他回答,手指试探着揉按指下紧绷的肌肉,口内慢条斯理地往外不吐象牙,“您那些属下、亲信、哦,还有那个成日跟在你身后的表妹,一个个嘴上忠心耿耿,实际上连您受伤了都不知道,”他垂首,冰冷的面具贴上季承宁的手指,好像在乖顺地讨一个抚摸似的,“世子,好可怜啊。”
季承宁面色骤厉,“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他声音越来越冷,瞬间下了结论:“流民攻城时你就在城内!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铁面具蹭过季承宁的指尖,奈何后者不为所动,只戒备地看着他。
面具的主人闷闷地叹了口气,而后才回答道:“您猜猜看?”
他一手落在季承宁耳侧,亲昵地为他勾去散乱的发丝,“猜猜看,我究竟是谁?”
我猜?
季承宁被气得发笑。
当时城墙上足有近千人,每个人都看到他拉弓射箭,他用的是重弓,挽弓如满月,但凡有心人,都能猜到他可能拉伤了手臂。
“此鬼”又能自由出入他的营房,必是他亲近之人!
几十个人名迅速在心头过了一遍,季承宁张口便道:“李璧?”
恶鬼狰狞面具下的脸色难看了三分。
李璧?
在季承宁心中,难道李璧可以与他这样,耳鬓厮磨,亲昵缠绵吗?
还是说李璧意图不轨,有意引诱,季承宁有所察觉,故而有此一问?
话音未落,季承宁先否决了自己,“不对,李璧没有那么大胆子。”
江,江临舟没跟来,况且就算跟来了,季承宁觉得江公子对男人兴趣不大,先前他和梅雪坞不过是形势所迫虚与委蛇,而且,江临舟没有如此好的身手。
“难道,”恶鬼淡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看他唇瓣开阖,心口竟莫名地快速震颤了好几下,说:“难道你是陈缄?”
一时静默。
四下无声,季承宁能听到的只有对方越来越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被他说中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刚要开口,却听对方笑了。
平淡无波的声音笑起来像是机扩咬合发出的声音,艰涩又生硬,鬼气森森的,透出了股铁腥味。
陈缄?
恶鬼满口银牙险被咬碎。
哦,他忘了,还有那个,与世子自小相识的,军医呢!
鬼影捏住他的手臂,猛地低下头。
面具的鼻尖轮廓与季承宁的几乎相贴,后者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属于活人的,轻微震颤的气息。
这活着的恶鬼阴阴测测地说:“世子,猜错了。”
季承宁知道他猜对了对方也不会认,况且他委实想不到其他答案了,猜不出就干脆不猜,“既然都不对,你自己且说,你是……唔!”
话未未落,扣在他小臂上的手指用力,季承宁毫无防备,瞬间只觉整条手臂酸胀交织,随着对方的有力,那感觉怪异极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破皮肉而出,针刺般地痛楚之后,紧绷的肌肉登时放松,经脉通畅。
可舒服往往比疼更加难捱。
季承宁被他揉按了几下差点叫出声,连额角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尖齿狠狠地咬住殷红的唇瓣,咬得唇肉深陷、发白。
鬼影看得蹙眉,掰开季承宁的脸就把手指插了进去,“咬。”
他命令。
季承宁毫不客气,张口就将抵在他唇上的手指狠狠咬住。
皮革冷腥,好像从血水里浸泡过,弄得季承宁想吐,然而细闻之下,竟能嗅到点残存的香气。
如同腐肉上,开出一支洁白无瑕的花。
口涎不受控制地淌下。
鬼影揉按他手臂的动作顿了顿。
“蠢货。”
鬼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季承宁本就心烦意乱,闻言更烦躁,两排牙齿上下狠狠一扣。
“咔吧。”
尖齿嵌入指骨。
不是调情的力道,而是,恨不得把骨头咬断,嚼碎。
鬼影却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趁机又探入一根手指,撑开,“好凶。”
季承宁喉口发颤,含含糊糊道:“那你就给我滚。”
“您明明喜欢我这样对待您,”鬼影好像爱看极了他恼怒的表情,捏抬起他的下颌,柔声问:“为什么要佯做反感?”
喜欢?
季承宁先冷笑了声。
然后,他发现,他的确无法反驳。
他确实喜欢“祂”带给自己的感觉,汹涌到了极致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波一波,足以湮灭所有折磨得他彻夜难眠的心绪。
将他全然笼罩,能沉浸其中,偷得半刻安闲,天地苍生两不知。
季小侯爷思绪瞬间流转,再开口,声音沉闷又低落,“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鬼影怔然半秒,似有些不可置信,“只因为这个原因?”
“不然呢?”季承宁听他话音有些迟滞,唇角悄然上扬,他攀附着对方的手臂撑起身体,轻轻叹了口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谁,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如此,轻薄待我,”他意有所指,“叫我怎能不心生反感?”
恶鬼沉默。
季承宁伸手,不知是真看不见,还是故意,摸索着、缓慢地,去碰对方紧绷的颈。
那处肌肤在发颤。
季承宁循循善诱,“我想要与你坦诚相待,全无隐瞒。”
恶鬼并没有制止季承宁的动作。
他只是冷笑了声,“世子好美色,若是看出某貌不惊人,平平无奇,”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岂不是,立刻就将某抛之脑后了?”
手指轻轻擦过肌肤。
季承宁第一次注意到,对方的皮肤其实很光滑,线条荦荦,即便不去看也知道他必定形貌修长削刻。
绸带垂在耳后,随着主人的动作下滑,与长发纠缠在一起,欲落不落。
季承宁轻轻道:“我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此言既出,他心头倏地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悸动。
不是哄骗人的愧怍,而是一种期待。
期待对方,会流露出怎样的反应。
蛊惑的话音在侧颈震颤。
季承宁说什么?
恶鬼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他像是被喜欢这两个字砸懵了,素日里冷淡无波的眼眸冰裂似地涌动出点茫然。
他说喜欢他?!
他狠狠攥住指环,然而紧贴指根的冰冷器物却唤不回丁点理智。
一时间惊怒喜嗔种种情绪交叠,逼得他脑海一片混乱,有一瞬间,他当真想扯下面具,死死地盯着季承宁的眼睛,问他:“世子看过我的样貌了,还喜欢吗?”
而后,不管季承宁回答什么,都要一遍一遍地逼迫他说出喜欢二字。
听他声音沙哑,再无法拿甜言蜜语哄人。
不行。
岌岌可危的理智拼命阻止。
他该知道季小侯爷的喜欢能随随便便给任何一个讨他欢心的玩物,此言虽含情脉脉但又轻佻无比,不值得自己相信。
该扯下季承宁在他面具边缘的手指。
指尖刮面具,明明隔着一层玄铁,却带着种勾魂摄魄的痒。
他听得见自己污浊的吐气。
瞳孔不可抑制地缩紧,他忽地想起季承宁方才射出的那一箭。
踔厉风发,势若破竹。
仿佛被射中的不是紫衣人,而是——
他。
被箭簇贯穿喉咙,却还没有死,跪到在血泊中苟延残喘,只能仰望着冷冷看他的猎手,唇瓣嗫嚅,破碎的喉管发出嘶嘶的声响。
可被箭簇穿透脖颈的速度又太快了,他甚至感受不到疼。
只有迅速失血带来迷醉的、冰冷的幻觉。
季承宁的手指已经扣到面具边缘。
恶鬼猛地回神,一把攥住了季承宁的手。
“唰啦——”
衣料擦磨。
季承宁含笑、又含情的眼睛蓦地发沉,他本就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能屈尊降贵地哄对方一息,此人就算不感激涕零,也该百依百顺。
恶鬼冷笑了声,低下头,淡色的唇瓣开阖,在季承宁耳畔吐出几个字。
轻佻缠绵得,近乎下作。
小侯爷劈手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在这种事情上俩人都极其有默契,床剧烈地摇晃,纱帐起伏——竟是又打起来了!
“撕拉——”
落在身上的纱帐被两人扯开,绸条早不知去哪了,季承宁欺身而上,目标乃是恶鬼未被铁甲覆盖的喉咙。
床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二人你来我往,拳风利利,不是为了调情,分明是为了要对方命去的,正打得血气上涌时,却听砰地一声巨响!
二人都要起身,又不想放过对方,攥手臂,拉脚踝,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纠缠着和被褥床板一块重重砸在地上。
“咣当——”
守夜的兵士睡意瞬间被吓得散去,忙上前,“将军,您怎么了将军?”
恶鬼学人言,软着嗓音在季承宁耳畔道:“怎么了将军?”
季承宁狠狠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无事,只是,床,床坏了。”
饶是季小侯爷有让人望而兴叹的脸皮,此刻耳下都发烫。
兵士热络道:“营房内的家什年久失修,坏了是常事,您若是不嫌弃,不若来属下的营房中屈居一夜。”
“蒙您不弃~”恶鬼拿腔拿调地在季承宁耳畔道。
季承宁又赏了他一巴掌。
掌心与玄铁面具亲昵地贴合。
恶鬼眸光发沉。
他强忍着攥住季承宁的手——凑过去让他再打他一下的欲望。
“多谢你,”季承宁清了清嗓子,“众人已休息,我再去打扰反而不便,我在地上住一夜就好。”
兵士今日见了季承宁惊雷裂石的一箭,对他敬服非常,忙道:“是。”
二人姿势扭曲地躺在厚厚的被褥上。
恶鬼一面给季承宁疏通经络,一面冷笑道:“世子为朝廷卖命,不知你们皇帝陛下打算何时给世子加九锡,冕十旒?”
加九锡,冕十旒本是为了嘉奖重臣,后来就成了权臣谋反的标配,凡权臣称帝篡位前,总要假惺惺地给自己走这么一套流程,最后再三辞三让,“不得已”地披上龙袍。
此言实在大逆不道,季承宁心头微动,狠狠踹了他一脚。
恶鬼生受了。
不仅生受,从他面具中发出的轻笑显示,季承宁觉得,应该用笑纳了更恰当。
季承宁强忍着手痒。
不知对方按了什么位置,温暖的舒快感从受伤的手臂蔓延,一点一点地涌来,弄得季承宁竟然有了睡意。
他今日来,是为了,照料他的伤处吗?
季承宁蓦地想到。
而后断然否决。
怎么可能?
果不其然,恶鬼薄唇微扬,笑道:“皇帝不信任你,可惜,世子呀世子,”他话音愉快,然而笑意下,却附着着层入骨的恨意,“你枉做忠臣。”
季承宁心头震颤。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或许是对方按得他手臂太舒服,他懒得抬起,亦或者什么连季承宁自己都不知道缘故。
他一把按住这只鬼的后颈,狠狠压下。
吻落在面具雕琢出的唇瓣形状上。
“闭嘴。”——
作者有话说:五二零快乐老婆,爱你,希望你天天开心,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70章 第七十章 “算我下贱。”
“砰!”
心口轰然剧震。
面具下颜色浅淡的眼睛猛地缩紧,几乎凝成一线,宛如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季承宁亲他了季承宁主动亲他不是威逼利诱无关其他——只是,思绪疯狂翻涌,他惊悚地发现,无论他如何竭力冷静,脑子依旧像是煮沸的茶水似的,咕嘟咕嘟冒泡泡。
根本无法凝神去思考,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季承宁主动亲他了。
为什么?
季承宁喜欢他?
季承宁怎么会喜欢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不知男女,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若是季承宁不喜欢他,那么,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对谁都能这样,这样吗?
不。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被他自己断然否决。
世子才不会,主动去亲,无关紧要之人。
只是他。
只有他。
喉结渴水般地剧烈滚动。
他死死地盯着季承宁。
从那双漂亮的眼,一路滑落到刚刚亲吻过他的唇上。
嘴唇上扬,也不知是得意,还是开怀。
唇角牵动,在最内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窝。
他移不开视线。
他所见者,皆披着层道貌岸然的人皮,至美的皮囊最终也不过化为森森白骨,无甚特别,然而,在季承宁身上他却品出了千百种好,简直没有一处不好看。
长眉浓黑,桃花眼清透明亮,鼻梁高挺,连季小侯爷幼年时撞到刀刃上,在眼角留下的小而淡,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的伤疤,都是美玉微瑕,既生动,又可爱可怜。
他拼命压制,压制扯下脸上这个碍事的东西,狠狠咬住面前人微微泛红的嘴唇的冲动。
“轻佻!”
他咬牙呵斥。
季承宁动作顿了下。
鬼影顿时紧张。
他的确怨季承宁轻佻,但,不怨季承宁对他轻佻。
小侯爷恼了,腰身微动,似乎要将他掀翻,方才还义正词严呵斥的“鬼”却急了,手臂紧紧圈住季承宁的腰。
活像要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似的。
季承宁哼笑。
他垂头,黑暗中依旧俊美秾艳得好似一树桃花似的面孔凑近鬼影,后者死死地盯着他,而后——“啪。”
一耳光不轻不重地落到面具上。
玄铁的闷响震得他额头发痛,可他却来不及有所不满,一种,更为激烈的,几乎令他呼吸都发颤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口。
季承宁与他额头相贴。
黏腻的、湿热的呼吸交融。
小侯爷殷红饱满的唇轻启,“我轻佻,那,”明明隔着面具,鬼影却似被呼吸烧灼,整个人紧绷得要命,“你这样,”他抬头,轻而易举地错开了这个□□影下意识仰面去跟随,季承宁闷笑,“又算什么?”
下一秒,吐息瞬间抽离。
季承宁一下拉远了与他的距离,目光睥睨地看着他。
鬼影一怔,而后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季承宁在戏弄他。
他手压上季承宁的手臂,冷冷一笑,四个字自口唇内滚了一圈,尖刻地吐出来:“算我下贱。”
季承宁被捏得闷吭一声。
倒不是不舒服,而是太舒服了,舒服得他免不得有点放松警惕,又不能完全信任。
余光漫不经心地瞥着鬼影,像在提防一只脾气不好,上一秒还能贴着他呼噜呼噜,下一秒就能拿人头大小的爪子,狠狠给他一下的大猫。
季承宁伏在枕头上,闻言一本正经地反驳,“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他快慰了,声音就含在口中,慢吞吞黏糊糊的,鬼影看他,小侯爷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喜欢本世子才不是犯贱。”
鬼影:“……”
目光不住地往他脖子上看。
真想将这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就地掐死算了!
季承宁见他不做声,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而后,一只手贴在他发烫的眼皮上,凉丝丝的,简直像是一块柔软的冰。
兖郡热得如同火炉,季承宁与这只冰凉的手亲密无间地贴着,惬意地眯了下眼。
“你身上好冰。”他无意般地低喃。
鬼影只是冷笑一声,全做回应。
二人便不再言语。
鬼影身上有股淡淡的香,配合着他冰玉似的体温,明明压迫感极强地盘踞在季承宁身侧,却莫名地叫他心静。
你真是脑子不正常。
季承宁在心中唾骂自己。
但淡淡的茉莉香划过鼻尖,无害又纯净。
季承宁喜欢这股恬淡的香气,便抓住对方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鼻尖去蹭他手腕内侧,小狗亲人一般地嗅嗅闻闻。
鼻息打在不怎么见光的手腕内侧肌肤上。
鬼影身体一僵,抬起手,一把将季承宁按了回去。
季承宁闷笑。
虽然不知缘故,他能笃定此人对他没有杀意,非但不想杀他,甚至,有种诡异的贤惠。
季承宁甚至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自己打猎时放过的野兽,好不容易修成人形,来暴打,不,报答恩公。
他为之一哂。
不多时,季小侯爷累及,被这样捏捏按按一番,舒缓了手臂上的疼痛,就真的倒在枕头上,呼吸渐渐平稳。
鬼影紧绷了半夜的身体还没来得及放松,那睡着了也不老实的混账本能地贴近冷源,长臂一揽,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脸则不住地往他颈窝里蹭。
鬼影盯着季承宁,清透的眼白内不知何时已附了一层血丝。
轻佻轻佻轻佻轻佻轻佻!
连睡着了都如此。他在心中冷笑。
面具下,唇角却克制不住地上扬。
再上扬。
一夜无事。
……
自启程后,季承宁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怀中一直有个幽冷幽冷的东西冒凉气,丁点暑热都感觉不到,摸起来却很大,不像是凉枕竹夫人一流,反倒,半梦半醒的季承宁微微皱眉,反倒像具男子精悍的躯体?
天光大亮。
季承宁霍地睁眼。
床是塌的,锦被床帐散落了一地,热气已经上来了,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起身给自己斟了杯凉茶。
柔软的被褥上两个压痕分明。
一个是他的,七扭八歪,睡没睡相。
另一个则好像整夜都没动弹过,端雅,但僵硬。
季承宁盯着看了半晌,而后抬腿,把那处显然不属于他的痕迹踢散了。
他梳洗更衣完出门,正要去校场,思虑几秒,又折身去了崔杳的营房。
“叩叩叩——”
门响了数下。
内里才传来一个微微沙哑,显然才醒来不久的声音,“谁?”
“是我。”季承宁立在门前。
“世……”里面的人一愣,旋即惊喜道:“世子!”季承宁先听到了一阵衣衫擦磨的声响,而后是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嘎吱”一下,门被拉开。
盛夏日光倾泻进房。
崔杳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大约才醒来,还没来得及换官服,只一件素色的长袍,为了见季承宁,匆匆在外外罩浅灰单衣,柔软地堆叠散落,满头青丝披在身后,毫无雕饰,却又清雅秀美得人移不开眼。
季承宁进房,歉然笑道:“我扰表妹休息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但见床铺略有些凌乱,被子堆叠,像是个有人睡过的样子。
崔杳先去给季承宁倒茶,散落的长发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起伏,季承宁这才注意到,崔杳的头发很长,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他甚少见到这样长的头发,鬓发乌黑,密密地散下来,竟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蛛丝。
“我已经醒了,”崔杳话音含笑,示意季承宁往案上看,他望过去,果见一本倒扣着的书搁在上头,“读杂书入了神,蓬头垢面形容不整,让世子见笑了。”
季承宁接过茶,调侃道:“什么珍本奇书,把我们博览群书的阿杳都看住了?”
“市井奇闻罢了。”崔杳不欲多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来找我有什么事?可否允许我先束好发?”
季承宁笑,“不急。”
崔杳这才跪坐到镜前。
铜鉴不大,模模糊糊的,不过勉强能看清人面而已。
崔杳拿起梳子。
季承宁的目光也自然地跟着下滑。
崔杳的手指很长,颇为削刻,这双手骨多于肉,但算不得纤细,因为常年握笔,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肌肤白皙得几无血色,整只手看上去宛若用雪魄雕琢而成。
这只手显然与笨拙二字沾不上干系,但……季承宁皱眉,崔杳梳头不像在用梳子,却似操刀。
梳齿插-入发中,重重往下,不驯服的发丝通通被狠狠压平,才梳了没几下,季承宁就看见梳子上多了好些被生生扯下来的发丝。
小侯爷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看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越皱越深。
崔杳浑然不觉,依旧迅速地梳头。
季承宁再忍不住,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崔杳身后。
崔杳疑惑地偏头,“世子?”
季承宁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梳子给我。”
崔杳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将梳子双手奉上。
季承宁的视线在梳子上一扫而过。
以崔氏所表现出的可怖财力而言,崔杳就算把连城璧玉琢成梳子也不为过,然而这把梳子不过是寻常的桃木,把手处嵌了几个银质的吉祥团花纹。
其实,无论衣食住行,崔杳都有种与他身份财势不符的,随意。
不对,应该说是粗劣。
崔杳年纪轻轻,这样骇人的家财,这样秀气好看的容貌,却,季承宁忽地惊觉,他与崔杳相处半年之久,对对方的喜好知之甚少。
他,真的有欲求吗?
人若连食色性也这样的本欲都无,那么,他又在,渴求,什么?
季承宁很清楚,他这位表妹,绝不是个清心寡欲之人。
既有倾国之富,当初又何必非要暂住侯府?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心绪转的飞快,面上却不动声色,一只手熟稔地撩其一缕发,梳齿插入其中,沿着发根,轻柔仔细地梳到发尾。
崔杳一动不动。
倘若季承宁能再凑近些,就能看到他的肩膀此刻僵硬得像是被冻住的石头。
“发为血之余,”梳子轻轻刮过头皮,沙沙作响,与季承宁含笑的声音一道涌入耳中,震得脊骨发痒,“表妹鬓发如云,干嘛要这样糟蹋头发。”
衣领下,喉结干涩地滚动。
半晌,他才听到崔杳轻轻道:“我粗糙惯了,让世子见笑。”
“见笑却算不上,”季承宁认真道;“只是阿杳暴殄天物,叫我……”
话未说完,他突然注意到崔杳的发丝有几缕缠在一处,也不知人正常睡觉怎么能将头发拧成这样,便放下木梳,小心地去解。
崔杳等了几息都未等到下文。
他本意是季承宁不说,他就不问,然而小侯爷伏在他身后,呼吸亲昵缱绻地打在他耳后,暖意融融,感觉好得崔杳生怨。
手指灵活地在发间穿梭。
崔杳死死地盯着铜鉴。
镜中,两道身影交叠,模模糊糊间,竟似对交颈缠绵的爱侣。
他死死地扣住扳指。
他喜欢镜中幻影,喜欢到了恨不得将人影真篆刻上去的地步,可想到季承宁风流名声在外,从前不知
给多少人梳头解发,他又恨。
恨世间缘何要有梳子,要有铜鉴,要亲密爱侣间束发扫眉可算情意甚笃,更恨季承宁身侧竟立过旁人。
扳指内的机扩被主人碾压得嘎吱作响。
季承宁为他解开了头发,又拿起梳子。
这次他跪在崔杳身侧,微微凑近。
崔杳不由得屏息凝神。
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季承宁这个大活人。
“阿杳,”季承宁微微垂首,呼吸轻柔地打在头发上,掌中乌黑的发丝因他的动作摇曳纷飞,“你用的是哪家花油坊的茉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