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应该是蚊子。”
随着理智渐渐回笼,昨夜那些旖旎湿润,不可言说的记忆顷刻间涌尽脑海。
季承宁一口白牙叫他咬得嘎吱作响。
混账,出生!
他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大亏,一时半会又无法奈对方何,一双绮艳的眼中满是杀意。
若让他寻到了那出生,季承宁扬起一个狞丽非常的笑容,他一定先把此人的手指沿骨节一截一截剁下来!
“表妹,”季承宁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他怕崔杳关心则乱闯进来,还特意强调了一下崔杳的身份,“你先去廊下喝茶等我,我更衣后,就来找你。”
明明已经竭力压制情绪了,对季小侯爷观察得细致入微,对他言谈举止近乎了如指掌的崔杳还是听出了季承宁语调中的别扭。
他弯唇。
好像已经看到了,季承宁被薄红覆着眼眶,满面恼恨的生动模样。
他温声细语道:“是。”
却依旧没有退下,反而站在门口。
隔着门,他却好似听见了,半湿衣料从人身上褪下的,黏腻而细微的声响。
衣领下的喉结悄无声息地滚动了下。
被怒火燃烧得比平日更亮,更凛然不可犯的眼睛,只需要一只手,就能让小侯爷溃不成军,颤抖得不成样子。
承……
“阿洛!”
崔杳眼中的笑容陡地凝住。
季承宁半掀被子,“送盆热水进来。”
阿洛领命,“是。”
领命离开前,阿洛还不忘看崔杳一眼。
这木头似的贴身护卫自觉自己对崔杳没有不满,毕竟,他可能连不满是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在看见这个笑容温雅的崔姑娘接近世子,他心里总有股赌着口气似的烦躁。
崔杳扬唇,回了个弧度恰到好处,再少一点就很没笑无甚区别的微笑。
他以女子装扮示人,固然能减少世子对怀疑,还对他照顾有加,温柔小意,但也意味着,只要他还披着崔杳的外皮,就绝不能与季承宁有礼制规矩外的亲近。
除非,他与世子成婚。
长指从袖口伸出,连崔杳自己都不曾留意地,将袖口的莲枝纹攥得乱七八糟,即便他能费尽心思嫁给小侯爷——崔杳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
以他的敏锐,自己的身份暴露也许只在旦夕之间。
绝不可能。
不要为了一时兴起,给自己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不要,痴心妄想。
阳光倾泻而下,在他眼眶处投下如同扇面般的暗影,路过他身侧的阿洛看不清他的神色。
“嘎吱。”
卧房的门被推开,又被迅速地关上。
阿洛捧着水盆,乖乖地站在帐幔外,“世子。”
高大的身影垂下头,“世子可需要人服侍?”
季承宁断然道:“不必。”
二人虽同为男子,但,季承宁的脸皮还未修炼到这种事都需要人服侍的程度。
季承宁从帐幔中探出个头,隐匿在长发下耳尖犹带血色,一手将帕子扔到水中浸透,拧干后拿回帘中。
身影晃动。
季承宁一面脸色很难看地动手,一面道:“阿洛,昨天晚上你有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手上动作停了停,表情更阴沉,“譬如说,看见有人影出入我的房间。”
阿洛道:“并无。”
“无论是生人还是熟人,都没有吗?”
“是。”阿洛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倏然抬头,“世子,出什么事了吗?”
季承宁唇瓣抿做一线。
总不能说自己昨天晚上被个不知生死不辨男女的玩意轻薄了一通,还是对方单方面拿手给他……
“无事。”季承宁瓮声瓮气地回答。
再度将头探出来,季承宁满腹心事地涮手帕,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窗纱上。
窗纱颜色像是雨后升起来的水雾,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连日光洒进来都柔和无比。
季承宁却好似被阳光打了眼,不适地眯起,“窗纱是谁让更换的?”
“回世子,是二爷。”
季承宁闻言使劲按了按眉心。
事已至此,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季承宁干脆闭了嘴,把自己料理妥当了,方净面更衣。
擦巾才用提上来的井水浸过,与面皮紧密贴合,激得季承宁浑身一震,睡意瞬间去得烟消云散。
薄薄的眼皮被冷水刺激得泛红。
季承宁盯着镜子中的自己。
倒好像哭了一整晚……呸!
复换好官服,着皂靴玉带,季承宁扶正了发冠,审视了一圈,心道,好个气势逼人,叫百邪望而生畏的美郎君。
官服倒平平无奇,还没有他素日穿的常装好看,主要是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才将这身衣服穿出了十分风致。
又将自己从样貌到仪表再到人品能力夸了个遍,季承宁心满意足地踏出卧房。
他出门,正看见廊下坐着个极标致的年轻公子,正端着玉盏慢慢喝茶,搭在盏边的手指却比杯壁都清白剔透几分。
眉眼低垂,鸦羽般的长睫极弱不禁风地轻颤,澄净幽冷。
“阿杳。”
崔杳抬头。
季承宁未语,先有七分笑意溢满眉梢。
“世子。”
季承宁歉然地道了句久等。
崔杳柔声道:“等世子无论等多久,都不算久等。”
季承宁顺了块茶案上摆着的小点心,虽受用,却还是扬起下巴,哼笑道:“少学话本册子中哄人的话,若要阿杳等一世,阿杳难不成还能耐住性子等我?”
崔杳抬眼,眸光清浅若秋水,认真反问:“世子会让我等那么久吗?”
季承宁咀嚼糕饼的嘴一顿,“那可说不准。”
崔杳笑容依旧温柔,“世子不会。”
俊美凌厉得恍若利刃清光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凑近,“阿杳,我很担心你啊。”
季承宁身上的暖香扑面而来。
又在华丽的香气中,嗅到了点属于他昨天晚上投入香炉,安神香的淡雅香味。
崔杳忍不住扬唇,“嗯?”
“你这样好骗,以后若是被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该如何是好?”
崔杳垂眸,只笑而不语。
他这幅逆来顺受的样子看得季承宁看得季承宁暗道不妙,暗暗下了决心,日后若是崔杳真要成家,对方且得他相看过了才行。
他正想着八百辈子之后的事情,忽听表妹温柔地问:“世子今日睡得比其他时候都沉,是做了好梦,不愿意醒来吗?”
季承宁猛地回神。
冰冷的吐息好像犹在耳畔。
季承宁冷哼哼心说,好梦没做,被恶鬼缠上了倒是真的!
又不好在表妹面前表露,只道:“没有,我只是昨日太累了,一时贪睡,让表妹见笑了。”
“世子宵衣旰食,实在辛苦,”崔杳垂下眼,“公务要紧,身体更要紧。”
季承宁捏了捏耳垂。
崔杳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修长冷硬的骨中夹着绵软白腻的一团,因为主人用力太过,随着他松开手,立刻浮现出一点红痕。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做什么?”
“摸摸起没起茧子。”季承宁认真回答。
崔杳摇头一笑。
季承宁亦弯唇。
昨夜那种黏腻酥麻,还有点胆寒的触感,随着见到阳光下的崔杳,消弭殆尽。
二人用过早膳,一道去官署。
“快点,快点扫干净了!”
“大人,那这些纸怎么处置?”
“怎……扔灶内烧了,别走路风声,千万,千万不要让司长大人知道!”
季承宁半撩车帘,见吕仲正指挥着三个杂役扫撒,雪花一般的纸片随风摇曳,地上的虽已扫走大半,但边边角角里还都是纸片,巴掌大小,远远望去,如同祭奠死人的纸钱。
季承宁弯唇,“什么可不能让我知道?”
吕仲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趔趄,“大,大……”
“大,大什么大?”季承宁学着他的语气,戏谑笑问。
恰有疾风拂过,季承宁长臂一伸,抓了两片纸。
纸张质地极粗糙,摸着都刺手,显然是最最便宜的麻纸。
季承宁一目十行,扫过上面赤红的字。
只道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为平息事端,酷刑屈打不成,冤杀忠直之人……总之就是将外面关于张毓怀的传言组合了一下,后面则是骂他乃奸佞小人,误国误民,虽斧钺加身难平民愤!
留曰:餐云客。
简直有些像讨贼檄文了。
季承宁哦了声。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张纸,没注意到崔杳在看清内容后,陡地将信纸攥成一团。
他平静地问:“有没有看见撒纸之人的样貌?”
吕仲听其语气平静无比,然而内里却有股刻毒的阴寒,被吓得哆嗦了下,下意识道:“回禀先生,并,并无。”
“时辰呢?”
“约是卯时二刻,留守的人听到声响冲出去,只看见个策马狂奔的背影。”
“往……”季承宁抬眼。
吕仲被吓得冷汗直流,又不敢擦,都快哭出来了。
季承宁轻轻一攥崔杳的手腕。
后者话音顿住,去看季承宁。
季承宁不以为意地笑笑,“阿杳,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劳心费神。”
想来,会试正常进行的消息已经明发出去了,众人自然会以为是他急于交差,匆匆杀了张毓怀,而后向上报奏无事。
陛下受他这个奸臣蒙蔽,允许三日后会试开考。
陛下是英明的陛下,奈何小人在朝。
于是,他这个始作俑者,受口诛笔伐,是理所应当。
季承宁不以为意,“更何况,古来能被写檄文的都是什么人啊,非国之大奸、位高权重者不可,这是在祝你家大人前途无量呢。”
他虱子多了不怕咬,还饶有兴致地想,笔法狠辣,御史台那些吃干饭的,真该和餐云客学学什么叫骂人。
崔杳不言。
季承宁见他眼中似乎笼罩着层淡淡的血色,顺手拍了拍崔杳的肩,“我知道你忧心我,好阿杳,你的心意我全都明白。”
崔杳悚然一惊。
他忽地升起了种恐惧。
心思浅显,被人一眼看穿的恐惧。
他望着季承宁,最终迟疑地、缓慢地点了点头,“世子,我头有些晕,想在车上坐一会。”
“我去叫陈……”
崔杳一把拉住他,露出个有些苍白的笑,“歇片刻就好,不必劳烦陈先生。”
见他坚持,季承宁只得随他。
又因李璧来送文书,又不放心地嘱咐了崔杳两句,才下车进官署。
崔杳的笑容在季承宁的身影不见后瞬间烟消云散。
崔杳拾起被季承宁随手抛下的纸。
几张对比,见字体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不,不对。
墨迹深浅如一,人手写之,就算再稳,再老练,也会有不同之处。
倒像是以什么东西印上去的。
时下已有木刻印刷,但字体偏向圆润,且木刻极容易损坏,边角或有缺漏比划。
崔杳道:“吕仲,将你们方才扫起来的纸给我。”
吕仲听季承宁的意思明明是不予追究,但这位看似和风细雨实则,总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的崔先生也得罪不起。
况且得罪他,就等同于得罪世子。
吕仲忙挑出几十张还算干净的纸送上去。
崔杳将纸片在桌案上展开。
笔体异常锋利,看起来并非木刻。
崔杳眉宇下压,煞气不加掩饰。
铜刻?
铜刻印书虽锋芒毕露,但造价不菲,时下书局多不用铜板。
却,又用糙纸。
显然,印字之人想过,倘若季承宁要彻查,思路也只会往为张毓怀鸣不平的穷同窗们身上想。
崔杳手上微微用力。
寒光闪烁,手中的纸瞬间被剐碎,变成碎片,轻飘飘地落下。
用得起铜板的书商整个京城都没几家。
崔杳扬起唇,只是眼中,唯有泠泠杀意。
会是,谁呢?
……
待崔杳进官署,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至于这期间他去哪了,做什么,因季承宁不在意,于是,也无人过问。
崔杳如常在书房内为季承宁翻看过滤文书。
李璧说完话,口干舌燥,得小侯爷所赠香茶一盏,咕嘟咕嘟地喝了。
崔杳余光一瞥,毫无表情。
他本以为此人在喝完茶之后就会离开,不料李璧竟毫无打扰了旁人的自觉,“大人,您的,”李璧斟酌了一下言辞,最终还是开口了,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后颈的部分,“您的脖子上有……”
崔杳霍地抬眼。
季承宁比他反应更大。
昨天那个混账碰他脖子了?!
“哦——”季承宁恍然大悟似的,“我说怎么今早起来脖子一直痒,”说着,象征性地挠了两下,“应该是蚊子。”
李璧闭嘴。
他想说的是有头发垂下来了。
自家上司眸光闪烁,左顾右盼,李璧就是个傻子也觉察出自己撞破什么了,定是小侯爷昨夜和哪个性烈如火的美人幽会,以为对方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印子!
李璧干笑道:“哈哈哈哈原来是蚊子,好大的蚊子。”
季承宁一拍桌案,震得桌面都一抖,“洛京的蚊子的确很大,可称洛京一绝了,是不是,阿杳?”
崔杳心平气和地放下笔,含笑应答,“是。”
一笑了之,将此时揭过。
此后两日,平淡无事。
至会试当日清早,季承宁依旧如常带人巡视、操练,期间还很有闲心地去国子监拜访了下恩师李闻声,与李先生谈天说地半个时辰,而后满意而归——虽然据当时在国子监的学生证明,小侯爷应该是被李先生撵出去的。
仿佛一切的风波都随着张毓怀被打死,而偃旗息鼓。
于是,暗中监视了轻吕卫官署的暗探们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正午。
日晷上的悬针影指向午时四刻。
季承宁霍地起身,“李璧,”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你去将这一百人叫出来,列队,与我出去。”
李璧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接过名单,斩钉截铁道:“是!”
不足片刻,一百人整装待发,只等季承宁一声令下。
季承宁目光落在日晷上。
距离会试公布策题,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季承宁扬唇,扬声道:“诸位同僚,跟我走!”
去贡院,看看那些妖魔鬼怪,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露出的行迹!——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老婆晚安呀。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我等相信大人!”
众护卫策马疾行,飒飒生风,不出二刻,已飞驰到贡院门外。
只见面前府衙,长宽皆百余丈,乃是个四四方方的大庭院,足以容纳五千余人,红墙碧瓦,熠熠生辉。
护卫中有人低声感叹:“好大的院落!”
同僚低声接口,“此次会试只有临近京城的北方三州的考生,不过四千余人,琬州首府有座更大的贡院,能放下足足五万人。”
众人往内,大门两侧没有石狮镇守,却立着两扇一人多高的回避高牌,一面曰:重地,另一面则曰:肃静。
木色阴沉,描金大字笔法肃杀,尽显威慑。
然而,回避牌下懒懒散散的靠着的两个护卫,却将此地的威严气削减大半。
两人猝不及防,只听风驰电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抬头,已有一行人马已气势汹汹地到了眼前,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跌坐到地上。
胆子大些的那个仓皇去看,但见黑幢幢一片人影,几乎望不到头。
为首的青年人一身黑衣,衣袍下拜的杏叶纹生辉流金,比太阳还要夺目几分。
其后诸人皆腰佩雁翎刀,上锢黑铁,杀气腾腾。
其中一个护卫腿肚子只觉腿肚子发软,扑通一下摔到在地。
简直将烂泥扶不上墙写到了脸上。
另一人则战战兢兢低头而立,听那气势逼人的郎君冷声道:“就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在,在……”
话音未落,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季承宁循声望去。
一小队禁军匆匆跑来,一面跑,一面手忙脚乱地系衣扣。
季承宁神情更冷。
小队长一看是季小侯爷,强撑着的凶悍表情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陪笑道:“季大人您怎么来了!”
季承宁亮出令牌,“轻吕卫办案,闲人不得干涉!”
寒光在面前一闪而过。
小队长脖子下意识向后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将玄铁令牌看成了刀刃。
因为季承宁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想,将他们全杀了。
轻吕卫乃禁军中唯二直属帝王的护卫,地位超然,何况还有这么个煞神似的小侯爷在,他不敢阻拦,唯唯应是,示意属下都赶快退下。
副队长面露不满。
他见季承宁不过是个年轻人,稚气未脱,就极不服气地插嘴道:“大人,您就算要查案,但这到底是禁军的差使,需得我们配……”
话未说完,被队长一巴掌扇在头顶,将他拉到身后。
“新来的不懂事,小侯爷见谅,”禁军队长点头哈腰,陪笑道:“烦请小侯爷让我等进去,免得,免得耽误了小侯爷的正事。”
此言既出,季承宁身后的护卫不由得冷笑了声。
他们很清楚,若此事闹大,圣上怪罪下来,他们在外面守卫是同流合污,进去等却只是被胁迫。
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季承宁无暇理会,点了二十余人,守住正门与角门,沉声命令道:“无论任何缘故都不许任何人出入,今日事成,我为你们向圣上表功,万勿束手束脚,倘有差池,一切由我负责!”
被点出的护卫高声应答:“是!”
比之轻吕卫的斗志昂扬,一众进入贡院的禁军就如同被大雨打了的鹌鹑,缩手缩脚,耷着脑袋一个挨一个地进去。
小队长见季承宁率众离去,忍不住给方才说话的小队长一脚,“你没看见季承宁气有恃无恐的模样,其中必有上面授意,你怎么敢要同他一道!”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
像他们这种小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何必掺和上面人的破事!
众考生隐隐听到外面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一众黑压压的人影,如潮水汹涌而来。
考生们满面惊愕,不约而同地放下笔,伸长了脖子向外面看。
却也有人悚然一惊,慌不择路地往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大人,大人您快看!”
主考官孟旻酒醉正酣,尚在阖目小憩,被人忽地叫醒,满目不悦,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了?”
一个巡考颤抖地指向楼下。
孟旻顺着他的手看去,待看清楼下场景,猛地打了个哆嗦,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
“快,快为本官更衣!”
巡考们七手八脚地给孟旻扣上衣扣,抻平官服下拜。
有细心的还不忘拿扇子往孟旻脸上扇,好像要竭力扇去酒味。
奈何酒香醇厚,沾衣不散。
所谓瞰楼,顾名思义就是监控整个考场的高楼,主考官与巡考会在此地俯瞰贡院,一览无余,季小侯爷的声音也毫无掩饰地刺入他们耳中。
诸官员的脸色苍白若纸,求救似地看向孟旻。
孟旻的脸色比他们更惨白。
他很清楚,他身为主考,今日若是被查出什么,陛下头一个不放过他。
“诸位,每十人一组,搜查考生!”
“无论是砚台、烛台、笔管、还是考生身上,每一处都不可放过!”
季承宁没有参加过科举,这点搜查作弊的手段还是昨日拜访李先生学的,李闻声看他的眼神好像在问你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李璧,你去传令,告诉守在外面的人,贡院外的酒楼、茶楼、客栈也要搜查,但有形迹可疑者,一并抓来!”
“是!”
孟旻穿好衣裳,飞奔下楼。
他跑得太快,脚下不稳,被楼梯绊得一个踉跄。
身边官员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恩师。”
孟旻赶忙甩开他的手。
季承宁冷冷抬眸。
楼下,孟旻沉甸甸的身体正勉力朝他的方向挪动。
楼上,几个打扇的婢女正小心翼翼地往下看,皆粉面桃腮,身披绿纱,即便离得不近,也能看出皆是美人。
季承宁手搭在佩刀上,不由得收紧。
再收紧。
贡院虽是会试所在,但条件极差。
贡院外表轩敞,内里则被砖石分割成数千个一丈宽窄的小隔间,三面都是墙,一面露天,拿来答卷的桌子也不过是块单薄木头板,屁股下坐得也是木头板。
考生答完卷,晚上将作为桌子的木板抽出垫在身下,勉强拼出一张铺盖。
隔间内春冷夏热,此刻就有几个学生衣衫单薄,冷得拿笔的手都在颤抖。
可孟旻,季承宁毫无表情地想,却在贡院内作乐。
九重天与炼狱的区别,更让人,对官位心驰神往。
于是朝廷对于官员在瞰楼上饮茶谈天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贡院重地,季承宁你竟敢擅闯,你视国法为何物!”
浓郁的酒气飘散过来。
季承宁微微一笑。
他眼中却毫无笑意,反而尽是,杀气。
季承宁慢悠悠道:“本官正是因为注重国法,才要搜检贡院。”
孟旻心乱如麻,余光瞥见轻吕卫已经在搜查翻找,急得更是眼睛都红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拦在季承宁马前,“只要我还在一日,就绝不能放尔等过去!”
“唰——”
寒刃出鞘。
孟旻脸上殊无血色,他下意识往后退。
而后脚步一顿,忽地想到季承宁绝对不可能杀他,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敢杀他。
遂拨开护卫,大义凛然地迎上剑锋,扬起下巴道:“你杀吧,我辈既食君禄,当分君之忧,岂能任由你们放肆!”
季承宁被气得发笑。
身为主考官,带着一种巡考在瞰楼上饮酒作乐,也配叫分君之忧?
剑光一闪,孟旻只觉小腹发冷。
他忽地生出种魂魄离体之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唰啦。”
衣带落地。
孟旻如梦初醒,僵硬地低下头。
但见两条粗壮的毛腿,衣裤和破碎的腰带一道委地。
“啊啊啊!”
“噗嗤。”有学生笑出了声。
季承宁拿刀柄随手将孟旻推到最近的禁军面前,撂下句:“看好他。”
扬长而去。
考院内,考生们惊慌者有、茫然者有、面色苍白,咬着牙关却还是瑟瑟发抖的更有。
然而触目所即,有的学子眸中却有光亮闪烁。
他们早听闻了泄题的消息,甚至和张毓怀围堵过官署,然而张毓怀生死不明,舞弊之事似乎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没有结果。
他们还要用这套疑似被达官显贵家子弟早就揣摩烂了的策题,与其一道考试。
满心愤懑,却无可奈何。
见到季承宁,如见曙光。
朝廷果然还是公正的——不,是至少朝廷,还有公正的官员。
一打扮入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考生扬起下巴,“回禀大人,进来之前,已经有官兵搜查,大人再搜,岂不是耽误我等考试的时间吗?”
季承宁眯起眼,“搜过了?”
那学子蓦地感受到一阵危险,却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季承宁随手晃了晃手中精致的锦袋。
“叮当——”
内里纹银碰撞,声音极是好听。
这个装银钱的袋子是季承宁方才从禁军队长腰间扯下来的,不仅绣花精致,还带着股馥郁的香气,显然被香炉熏过。
莫说是寻常禁军,就是俸禄低一些的京官都用不起这种东西。
那学子哪里会不明白季承宁的意思,忙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这一队禁军皆是季承宁亲自挑选,行事雷厉风行,又不失心细,况且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故而效率奇高。
不足片刻,已经扯出几十人,都瑟瑟发抖地站在墙根下面。
“救……!”
季承宁猛地回头,一学生脸涨得紫红,大约是吞吃了什么,被噎得双眼泛白。
季承宁冲上前,一拳捶上了他的小腹。
只听哇地一声,后者噗地吐出个金灿灿的团,口涎洒了满桌子。
活似个叼元宝的大□□。
学生抬起张苍白的脸,心有余悸地长长吸了口气,“多,多谢。”
季承宁微微一笑,隔着手帕捏起金团,“不必客气。”
他将那学生拽起来,扔到舞弊的人群中去。
作弊手法之多,令护卫深觉得大开眼界。
有在衣服的内夹层拿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的,有两条手臂,腿上都有字的,被冷汗浸得都有些模糊。
季承宁看见了平郡王的孙子。
那个,所谓的,只知读书的老实人。
此刻,那老实的青年正安安静静地拿卷纸折乌龟玩,旁边跪着个少年人。
季承宁冷声道:“你是谁?”
少年颤声回答,“奴婢,奴婢是来服侍公子的。”
青年好像还没意识到发了什么,抬头,朝季承宁露出个全无心肝的笑。
不是挑衅,而是,傻的。
他们竟胆大妄为至此!
季承宁握刀的手攥得青白。
可,一个想法如惊雷般劈进脑海,倘皇帝一直重视科举,如果次次都严查,若发现舞弊,绝不放过,怎么有如此荒唐的场面。
……
“滴答。”
黏腻地滴落在地。
一缕淡淡的、与牢狱全然不相符的熏香味窜入鼻尖。
林子谋浑身剧震。
吃力地睁开被打得肿胀的眼睛。
瞳仁内,映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此人明明身上一滴血都没有,可这份洁净却与地牢格格不入,诡异至极。
让比方才任何一个动刑之人都让林子谋胆寒。
那人温和地说:“你别怕,我只是问你几句话。”
林子谋点头如捣蒜,他知道嘴硬的后果,被打碎的门牙疼得钻心刻骨。
被绑时他还嚣张地叫嚣,“敢绑小爷,你知不知小爷的姐夫是谁?!”
此刻他只觉悔不当初。
那人将一物送到他面前,平静地询问:“这张纸,是不是你家印出来的。”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林子谋瞳孔陡地缩紧。
姐夫说的话犹在耳畔,“事关重大,你千万,千万不能走漏消息!”
可,林子谋颤动着双唇,太疼了,姐夫!
为什么让他做事前没有告诉过他,会有一帮神出鬼没的人,将他从内宅绑走,还,还如此对待他!
别人家的姐姐攀上高枝,都会带着娘家人飞黄腾达,怎么他就这么倒霉。
怨恨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林子谋听见对方轻轻嗯了一声,冷汗立刻下来了。
他忙道:“我是二皇子府黄长使的小叔子,四日前,我姐夫神神秘秘地找到我,说给我谋了个好差事,我只是奉命行事,大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商人,若知道此事牵涉重大,我绝不敢妄为,求大人看在我是初犯的份上,饶我一条贱命,大人!”
……
贡院内,共计二百四十九人被抓。
他们不要脸,季承宁也不会费尽心思给他们体面,遂将他们的手捆了,一律押回官署。
孟旻终于绑好了裤子,跳出来,“季承宁,你如此狂悖,我定要到圣上面前参奏你!”
季承宁哈了声。
孟旻不好好躲着就算了,还敢跳出来叫嚣。
扬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身为主考官,没能发现这么多学生舞弊,尸位素餐,其罪一,在瞰台上饮酒作乐,玩忽职守,其罪二,你妨碍公务,其罪三,”他没说一句,孟旻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语毕,季承宁露出个狞丽的笑脸:“来人,将孟大人带走!”
搜查毕,日落西沉。
残阳若血,撒在季承宁身上,艳丽得有些失真。
众学生呆呆地望着他,恍若身在大梦未醒。
季承宁下马,朝众人拱手道:“我行事莽撞,令诸位受惊了。”
有学生是认识季承宁的,见到传闻中嚣张跋扈的小侯爷居然这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道歉,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此番搜查皆因国有蛀虫,不得已而为之,”季承宁声音醇醇,态度谦和温润,竟令人不自觉地信赖,“诸位俱是明日国之栋梁,请诸位放心,陛下心系科举,心系诸位,”季承宁声音中有一瞬微妙的停顿,但也只有一瞬,“绝不会放任舞弊横行,来日必有交代,请诸位静候。”
一时静默。
而后,不知谁先起身,“我等相信大人必会给我们一个公正!”
旋即,应者如雷,“我等相信大人!”——
作者有话说:卡点失败。
这章写的太艰难了,写出四千五,删到三千四,我再修修,老婆晚安。
……
又增加了一千一,买过的老婆刷新一下就好。
啾咪。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
众人犯被即刻押往轻吕卫。
很快,季承宁就碰到了一个小问题。
倒不是人犯的家属哭闹着来要人,而是轻吕卫官署本就不是专门审犯人的地方,大牢统共不过十间,却要关一百多个人。
季大人手一挥,否决了下属清理出诸如柴房库房关人的提议,将一百多个人尽数塞进牢房,肉贴肉,摩肩擦踵,挤得连个躺下休息的地儿都没有。
更何况,就算能躺下,这帮自从被关进大牢就眉头紧锁,以袖死死掩住口鼻的公子们也不会躺。
触目所见,别说绫罗软床,就算连张干净的铺盖卷也无,只一地稀稀拉拉的稻草,若要用,堆起来勉强能容身。
“窸窸窣窣——”
一青年公子瞪大了眼睛,直指稻草堆下那块快速移动的隆起,尖声道:“老鼠!”
“哎呦,哪个不长眼的踩了你爷爷的脚!”
“躲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会被一小小……”话未说完,一半尺大小,皮毛油光水滑的玩意就“吱吱”叫着冲了出来,吓得此人脚下一滑,砰地摔入稻草堆中。
下一刻,却听破风声骤起,“啪!”地正中大耗子脑袋。
灰白的脑浆迸裂。
耗子长长的尾巴抽搐了两下,当即倒地不动了。
季承宁把弹弓插回李璧腰间。
方才还喧闹无比的牢房瞬间安静了。
众人犯看季承宁的眼神中除了厌恶憎恨,又,多了几分恐惧。
喉结紧绷地滚动。
季承宁对李璧笑道:“官署里居然有老鼠,改日闲了该去聘几只狸猫。”
说着,拍了拍李璧的肩膀,示意他同自己出去。
李璧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何需去聘,我家正养着只八斤八两的大狸猫,生得极威风凛凛,抓鼠可谓当时无二,大人若是要,我将猫抱来,”他顿了顿,“借官署两日。”
诸同僚忍不住都笑出了声。
他们才刚办了场大案,心中亢奋激动还未散去,闻言立刻听得接话:“大人,我家也有八斤八两重的大狸猫,我借官署三日。”
“我家没有猫,但是为了季大人,愿拿三两小鱼干聘一只猫,借官署半月!”
季承宁大笑,连连摆手,“都不必。”
笑闹一通,季承宁又道:“看好他们,无论这些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需理会,更不要打骂动刑。”
“是,属下等领命。”
季承宁慢悠悠地踱回书房。
他今日所为不说是弥天大祸,也是放肆至极了。
季承宁拿起笔,打算草拟一份奏疏,思来想去,忽听一阵叩门声。
“世子,小的是崔,崔少爷派来给世子送午膳的,不知可否入内?”
“进来罢。”
季承宁扫了眼,果然是表妹惯用的小厮,此刻正低眉顺眼地打开食盒,将菜品一样样拿出来。
菜香顿时四溢,多是清淡养身、降火理气的菜,唯一道点心澄沙团子是甜口,看得季承宁眼睛发亮。
“你们家少爷呢?”
“回世子,少爷说还有些旧相识要一一拜会,联络生意,免得日后生疏,再断了往来,或,或再有两三日才可得闲。”
季承宁闻言忍不住喟叹了声,“实在辛苦。”
然而疼惜之余,唇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下。
一点点,连季承宁都没有意识到的欣喜和酸软在心口蔓延,但太过轻微,很快,就湮灭在案件还没厘清的烦躁中。
季承宁净过手,先拣了个澄沙团子放入口中。
拿乳酥和蛋黄制成的馅料一触即化,好似流沙般细腻,有点淡淡的咸味,混在甜软的点心中却不显怪异,反而使奶香更浓郁。
季承宁惬意地眯起眼。
不过,比起季承宁的心情大好,刚刚折返回大牢的李璧险没被气昏过去。
“季承宁实在刻薄,亏他还是世家子弟,哼,狡兔死走狗烹,且看他做鹰犬走狗的下场!”
一人满面忿忿道。
他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纵然季承宁没有有意为难,与他们而言都算天大的苛责了。
牢房内闷热不通风,十几个火力正旺的青年人挨在一处,方才又出了满身冷汗,哪怕是价比黄金的龙涎香熏出来的玉骨,此刻味道也难闻得令人作呕。
他们还没等受审,已是满腹怨言,如丧考妣。
历来皆有舞弊,缘何就盯着他们不放!
季承宁就没想过,今日他将他们都得罪透了,来日一朝坠下青云,没人求情,不怕跌得粉身碎骨吗?
忽有人嗤笑了声,“赵兄有所不知,他季承宁哪里是爪牙,”他右手圈起,另一只手在圆圈处绕了两圈,暧昧一笑,“以他的容貌,自然是人尽其用,宫中谁人不知,他和那位,关系不浅呢,啧啧啧,可惜兄弟几个出身卑贱,不能……啊!”
李璧进来时正听到那人满面淫猥地议论季承宁,他神情又恨又妒又,有几分李璧看着想吐的垂涎,怒火攻心,隔着栏杆缝隙,一脚踹了过去。
直重腰心,踹得那人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监牢内的议论声稍止,随后立刻响起更大的哄笑。
“季承宁养得条好狗!”
“你这样忠心耿耿,不知季大人有没有赏你做入幕之宾啊!”
李璧被气得手都发抖,隔着栏杆抓住个嘴贱的,提起拳就往脸上招呼。
那人面色惊变,还没来得及再威胁,眼前陡地映出个沙包大的拳头。
指骨和面皮亲密贴合,众人只见那人的面容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旋即,一道热流顺着鼻尖滚滚而下。
三拳打下去,此人脸上已是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守卫的同僚这才拉住李璧,“李指挥,不可。”
李璧松开手。
那人砰地跌落在地,溅起大片灰尘。
李璧面无表情地揉了揉手指,旋即,朝警惕看着他的众人露出个狰狞异常的微笑。
“我们还未被剥去功名,你就敢动刑,不要命了吗?”
李璧听着这色厉内荏的恐吓,唇角的弧度愈大,“好,我们一道去面圣,且先治我殴打士子之过,再问你污蔑朝廷命官,甚至牵涉宫中贵人的罪,看看你我谁先被拖到午门问斩!”
这话说得杀气腾腾。
众人被唬得连连后退,李璧冷笑,拂袖而去。
李指挥使心中藏不住事,激烈地喘了两口气,就往书房跑。
“大人,大人,还不如对那帮混账动刑呢,他们非但没有悔改之意,大有怨怼之心,还对……”李璧推门而入。
季承宁叼着个梨子看他,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李璧顿住。
他挠了挠头,莫名地感受到了点后知后觉的尴尬,讪讪道:“大人用午膳呢。”
“吃过了吗?没吃一起过来。”季承宁朝他招招手。
和上司一道用膳,而且菜色一看就不是公厨所做,会不会,有些失礼?
显得他家好像缺这一口饭似。
李璧心说。
然后屁颠屁颠地上前,“好嘞,多谢大人。”
季承宁吩咐人再去哪双筷子,“还怎么?”
李璧悄然抬眼,瞅了眼季承宁。
小侯爷以手背撑颌偏头看他,明明无甚其他意味,偏偏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叫他做出了十分风流。
李璧只觉脸热耳痒,强忍着去抓挠的冲动,“还对,大人颇不恭敬。”
季承宁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我乃堂上官,他们是阶下囚,秉英,”他叫李璧的字,“他们心怀怨怼理所应当,若是对我三跪九叩,我才要去寻桶黑狗血泼上去呢。”
李璧但觉脸愈发滚烫,好似有热气扑面,他忍不住拿手背擦了下,“事关,事关大人清白。”
季承宁:“哦?”
他竟然还有清白?
侍从将筷子送到。
李璧接过筷子,再不敢看季承宁。
小侯爷眸光一转,对吕仲道:“正是晌午,你且去给人犯们送饭,送馒头、清水即可,凡油盐一概不用,若有人将食水踢翻,不必再送,晚膳时照旧送饭便可。”
“是,属下领命。”
季承宁给自己盛汤,见李璧还呆滞着,顺便给他舀了碗。
“想什么呢?饭菜要冷了。”
李璧忙双手去接季承宁递来的汤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仰头将尚在冒热气的汤一饮而尽。
烫得双唇双颊通红。
“不热吗?”
李璧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热。”
季承宁叹为观止。
查案子查得如此认真入神,他平日竟是小觑自己这个下属了。
……
大牢内。
果如季承宁所说,食水甫一送到,就被愤怒的犯人们一脚踹倒。
雪白的大馒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孤孤单单地卡在角落里。
他们显然是笃定了季承宁不敢对他们动刑,无论是出于他们的身份,还是家世。
他们被放出去只是时间问题。
因而又是一阵破口大骂,污言碎语不绝,直骂得口干舌燥。
一人视线悄悄落到被踢到的水罐上,内里只剩丁点晶莹,但罐口糊了一片肮脏的灰泥,想喝也下不去嘴。
只得重重咽了口唾沫,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
到了晚膳时,吕仲依旧同四个侍从去送饭送水。
还是十个大馒头和一罐清水。
监牢内虽有恭桶,但到底摆放在室内,气味混杂起来,极其难闻。
干净的、独属于食物的麦香气萦绕在鼻尖,晃晃荡荡,若有若无,却又挥之不去。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叫了一下。
还有,还有那罐水。
就算不喝,他们现下身上又湿又黏,哪怕拿手帕蘸点水,擦擦脸也是好的。
有人目光黏在水罐上,又好像被针刺了似的,猛地移开。
“各位,”一男子开口,众人的目光立时落到他身上,“虽说义不食周粟,然这些都是朝廷供给,不与义愤人情相悖,况且,况且我们现下不饮不食,除了糟蹋了身子使亲痛仇快外再无他用,不若我们先吃些,也好提振精神,免得季承宁突然发难,我们无力应对。”
“冯兄所言极是。”
“是,是,我亦如此想,果然英雄所见相同。”
语毕,却听砰地一声巨响。
牢房内的十几号人立刻往声源看去,水罐再度倒在地上,干净的水液汨汨流淌,他们甚至能想象得出,水落入口中清甜甘美的滋味。
可现下,一切都成了污泥。
踹倒水罐之人正是被李璧打了三拳那个,他一手捂着脸,一面冷笑道:“诸位,季承宁加诸给我们奇耻大辱,你们因为这一点点食水就被收买了?”
喉中干哑,烧得人怒气上涌,“孟郎君,你有骨气,你是真君子,你还会落到如此境地!”说话之人嘲弄道:“况且你若不想喝水,你自己捱着便是,为何要踹倒水罐!”
“我这是劝你们悬崖勒马,不要认贼作父!”
此言既出,整个大牢为之一静。
其他牢房看热闹的犯人或不好意思吃饭,有的则抓起个馒头就啃,还不忘往怀里揣,闻言都顿住了。
在啃馒头的人脸色由红转白又变青。
却听一声暴呵,“狗贼子,你说什么!”
同他一个牢房的犯人们一拥而上,将此人团团围住。
拳打声、脚踢声、呻吟声不绝于耳。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声商议道:“要不要请大人来?”
“人犯打架是常事,何况还为这点小事,大人知道了,万一骂我等啰嗦怎么办,还是先看看吧。”
“盯着点,别出人命就行。”
几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抱着肩膀看戏。
不多时,一只沾着灰尘鲜血的手从人群中颤颤巍巍地伸出,嘶声道:“我要见季承宁,不,我要见季承宁大人,我什么都说!”
“快,”一守卫率先反应过来,“将他们拉开!”——
作者有话说:谢谢老婆的关心,我目前已经退烧,但腿依旧肿胀,打算明后天工作日去医院。
我觉得没啥大事,啾咪咪。
本章红包掉落。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
一刻后。
这人被冲干净了身上的血,换了身洁净的囚服,方被押到季承宁面前。
一股暖甜的香气拂面。
他才被从脏污的牢狱中放出来,乍闻此香如入仙境,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案前的身影,后者垂首蹙眉,若含三分愁意,因着这柔和的情态,令此人身上的凶煞气都被冲淡了不少。
在贡院时他满心慌乱,根本没敢留意季承宁的模样,现在看来,真是太年轻了。
这样轻的年岁,这样显赫的身份,令他不由得对季承宁查案的能力起了疑心。
“你是孟显?”
季承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隔着层层香气,缈远得似隔天堑。
孟显一惊,定了定心绪,“学生是孟显。”
“你有什么话要对本官说,且说罢。”
孟显吞了下口水,“学生和大人据实回奏前,大人能否应允我两件小事?”
季承宁晃笔的手一顿。
不知死活。
李璧在心中冷嗤道。
事已至此,对司长事无巨细地说实话于孟显而言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毕竟,他将事情交代明白还能算是将功折罪,不然,等别的学生先开口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说吧。”
孟显道:“一则,牢房内太过拥挤,关得又是一群疯子,”他语气不忿,“学生想换个居所。”
“可以。”
这点季承宁应得很痛快。
“二则,学生想,”他抬眼,望向季承宁的方向,喉结紧张滚动得好像要破开肌肤,“学生此举大约算告发奸人,还请大人对学生的处置能够酌情考量。”
季承宁微微笑。
孟显心跳得愈发急促。
一下,又一下。
并且随着季承宁似笑非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在他等得浑身都要发抖时,他终于听到了季承宁的回答,“只要你说的是实话。”
未尽之言,孟显很清楚。
他等得太久,闻得季大人屈尊降贵地一声应,不啻听到了圣旨,立刻道:“回大人,学生不敢隐瞒。学生是在会试十日前与同窗夏愈明研读诗文,傍晚,夏愈明神神秘秘地找到学生,说有保证登科折桂之法,学生,”他眼珠往上翻了下,“学生好奇难当,便问了什么法子。”
季承宁颔首。
示意书吏将孟显说的话尽数记录在案。
孟显精神紧绷,对此浑然未觉,继续道:“夏愈明有心卖弄给学生看了一张纸,道是本次会试策题,年年有人押题,学生对此不以为意,只当他被人骗了,之后,之后,兴许是看了那策题的缘故,学生脑子里便时不时闪过那题目,就……”
捉贼拿赃,他被逮了个正着,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理由抵赖,急得满头大汗。
“就请人做了锦绣文章,写到亵衣内,以备不时之需?”季承宁笑吟吟地接口。
“是……不,不是。”
面前一直微笑着的青年陡地沉下脸,厉声喝问:“是,还是,不是?”
孟显被吓得一颤,“是,是!”
季承宁偏头,“记。”
孟显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您在记什么?”
而后,他瞳仁猛缩,忽地想起按照本朝律法,凡犯人的口供都要书吏写清楚,经过犯人核对,画押签字。
而若被查出口供与事实有出入,隐瞒罪状,罪加一等!
这不是他贡生身份能保住他的罪。
孟显大惊失色,心思飞快流转,“大人,学生忽地想起来了,之前的事学生只隐隐约约记得,学生……”
“隐隐约约?”
话音虽平淡,却含着,令人不由得震颤的威严。
孟显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跌倒在地,“请大人,大人容学生改口供。”
“你的意思是,你方才所说,皆不是实话?”
孟显慌乱道:“十中□□都是实话,大人明察秋毫,学生不敢撒谎!”
季承宁冷冷道:“你已经在撒谎了。”
他似乎后悔自己居然在这等人身上浪费时间,不耐地说:“人犯欺骗朝廷,不思悔改,按律,该杖十。”
孟显悚然巨震,面上无丁点人色。
“拖出去,打完后不必送来。”
李璧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霍然起身,“属下领命!”
掷地有声。
孟显惊恐地瞪大双眼,杖责犯人的棍子可不是寻常木棍,而是内里灌铅的外面包铁的大杖,只要行刑人力道够,能将活人生生打成肉馅!
孟显凑热闹见过被打大杖的犯人,下半身血肉模糊,腿软趴趴地搁在身后,俨然成了个残废。
孟显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窜,再顾不得旁的,头猛地叩地,“大人,大人小的错了,小的有眼无珠,竟敢欺骗大人,小的罪该万死,只求大人看在小的是初犯的份上,饶小人一回!”
磕头的砰砰声呜咽声混杂在一处,诡异得人头皮发麻。
“咔。”
毛笔被季承宁扔到笔洗中。
孟显如被人下了定身咒似的,一下停住。
一线鲜红顺着他发间滚落。
他现在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以至于自己落到此等境地,又恨,恨季承宁心狠手辣,竟毫不留情。
“说。”
这是季大人的回答。
孟显知道,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瞬间倒豆子一般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道是自己和夏愈明出去吃酒,谈及会试,即有人前来搭话,其自称自己有通天之法,可探得会试策题,还可请巨擘为孟显做文章,三千两银子一位,童叟无欺。
季承宁面色发沉,“你继续说。”
孟显哭着道:“小的一时被鬼上身迷了心魂,就答应了,然后,然后他们果然给了小的策题,四日后,又给了小的文章,让小的背下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那些心比天高的穷学生竟也知道了策题泄露之事,闹得鸡飞狗跳。
孟显怕了,将那文章烧得干干净净。
然而,得益于季承宁杀了张毓怀,会试正常进行,那人也说,策题泄露场场会试都有,无非看闹得大不大罢了,这次陛下的亲信杀带头闹事者,就是粉饰太平之意,你怕什么。
更何况,法不责众呢。
那人蛊惑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孟显声音哽咽,“小的,真是被人骗了。”
要是知道季承宁是这么个难缠的煞星,他宁可落榜也不敢作弊啊!
“你既然提前知道题目,为何……”季承宁话音顿住。
为何还要将文章写在衣服内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个急功近利,不走正路的废物根本连文章都没背下来!
他发现的皆是将作弊摆在明面上的,可若,季承宁呼吸蓦地沉了,可若有人早就将文章背下来了呢?
可若,有读卷官帮忙修改策卷呢?
再直接点,直接买通考官,谋个大好前程,岂非比前两者更荫蔽,更不为人知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季小侯爷后颈上浮出了层鸡皮疙瘩。
那种惊恐厌恶之感,无异于季承宁掀开软床香榻上的锦被,发现下面密密匝匝地爬满了千足虫。
季承宁咬牙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酒?”
“珠玑楼,是珠玑楼!”说着,又伏地大哭。
季承宁见他瘫软得如同烂泥一般,知道再问话他也答不出什么了,遂令将他单独关起来,又派属下围住珠玑楼,搜查可疑之人。
而大牢那边,有孟显做例,众人心思都有些活络了。
瞅着地上被老鼠啃食的馒头,更饥肠辘辘,大生悔意,仿佛那不是寻常馒头,而是龙肝凤髓。
更别说……
有人鼻翼翕动,“有肉香?”
“肉香,我看你是饿傻了吧,哪里来的肉,等等?”
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空气中漂浮着的,含着淡淡辣味与油香的味道,不是烤肉香,还能是什么?
在场诸人皆是天蒙蒙亮用的早膳,有过于紧张者,早上只喝了两盏浓茶,折腾了大半天,又怕又累,水却都没喝上一口,闻到飘散来的肉香,只觉小腹内五脏六腑都长了牙,在互相啃食。
口水迅速地在嘴里滋生。
他们从来不知道,司空见惯的肉居然能香到这种地步,此刻就算让他们拿百两银子买一块烤肉他们也愿意。
“那位,那位上官,”有人一面唤护卫,一面解玉佩,“此乃我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触手生温,你……”
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他口齿生津,说话时不由得吞了下口水,见状脸涨得通红,“若上官垂怜,能去庖内给在下割一块肉,在下愿意将此物送给上官。”
“放饭的时间过了。”护卫硬邦邦地回答。
被坚决拒绝,他只得讪讪退回去。
然而,人虽能退后,香气却无孔不入。
不多时,众人只觉被烤的肉不是猪,而是他们。
如置身炭火中,坐立难安。
“大,大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响起,将众人吓得一个激灵,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要见季大人!”
此人很快就被带走。
如同装满了黄豆的布囊被撕开了个口子,豆子瞬间都辘辘滚出。
一时间,几十个人挤在栏杆前,都要见季承宁,眼睛亮得发绿。
有个年轻些的护卫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被抓住咬上一口。
疼倒不要紧,万一染上什么传染病可如何是好。
……
只要打通了最初的关节,案件就进展的飞快。
江临舟先率人在珠玑楼抓住了一策题贩子,押回轻吕卫。
刑讯之下,他招得毫无保留,“大人,大人小的不过是个中间人,一份策题三千两,小的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只能拿二,上面拿八啊!”
“上面?”
“小的只听上面说过什么九丘殿,”
殿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
“砰!”
在场诸护卫还未听清,皆聚精会神地盯着第一个罗网的题贩子,毫无防备,被吓了一大跳,恼怒地往声源看去。
却见是季小侯爷一面揉着脑袋,一面拿靴子尖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空闲绑柱。
修长指下,一道青红若隐若现,显然是被砸得不轻。
“怎么立的。”季承宁嘟囔。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
众人俱是季承宁信赖可用的下属,自季承宁在轻吕卫为官后,事情不断,危险与机会并存,这些人围绕在季承宁身边,渐有成心腹之势。
其中以李璧的反应最为夸张,三步并两步跳到季承宁面前,“大人,大人您要不要紧?大人属下去找陈先生,大人您若是疼,属下给您吹……”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临舟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李璧。
季承宁捂着脑袋,“没事。”
“大人,”江临舟道:“人犯昏过去了。”
李璧忙道:“请陈先生来,先给大人看看,再给他治伤。”
季承宁扭不过这个在自己面前蹦来蹦去,好像大狗似的下属,闷闷地嗯了声。
他垂眸,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九丘殿乃宫中藏书所在,聚集了一干饱学官员,著书立传,修篆国史等,礼部出题前,会请教九丘殿内的官员无可厚非,自然,就有泄题的可能。
然而,此地虽算不得与世无争,但也绝不像朝中其他官署那般。
更何况,九丘殿位于宫中。
正常出题流程应该是:礼部请教九丘殿学士出五道题,请陛下挑选,再将挑选后的题目发往礼部,而后在会试当天策题明发考生。
每一个环节,都本该绝对保密。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脑袋上的肿块。
倘若那人说的是实话,季承宁神色愈发难看,怎么会在第一个环节就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卧床静养ing,感谢老婆的关心。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古怪诡……
“哗——”
冷水劈头盖脸地泼下。
题贩子猛地一颤,眼皮处传来的刺痛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是……他浑浊的眼珠惊恐地向外暴凸,是,是轻吕卫的领头之人。
此刻整个暗室内除了他与季承宁外再无旁人。
幽幽烛光打在季承宁脸上,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叫他看出了十分鬼气。
“大,大人,”他哑声道:“小的所言皆熟识,求大人,饶小的……”
“你放才说,给你题目的人提到了九丘殿,”季承宁打断,语气里听不出喜怒,“那人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加了细盐的水滚入伤口,疼得题贩子面容扭曲,只觉一呼一吸间都痛若凌迟,忙不迭道:“那人身量细长,很白净,对了,他眼眉上有一颗小痣,”他听季承宁意味不明地嗯了声,“还有,还有,他说话声音特别柔,柔得不像个男人!”
季承宁面无表情,“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题贩子涕泗横流,“据小人所知,还有三十五人,但小人只见过七个!”
季承宁眼睛一亮,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将你所知的尽数告诉本官,诸如这些人形貌住址等,”他垂首,“倘你全无隐瞒,本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或许是因为太疼了,题贩子竟从季承宁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轻柔。
愈发,令他不寒而栗。
他拼命点头,血水顺着下巴不住地往下淌,“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二刻后,等得眼珠子发绿的众人终于再次得到了上司的命令——凭名单,开抓!
众人皆怀立功之心,其势简直若虎狼,恨不得即刻就将人犯逮回大牢。
轻吕卫内效率飞快,口供被事无巨细地写下,季承宁越看越觉心沉。
被抓的十九人皆分开审讯,其中有七个人提到了九丘殿,显然,办事人要么不够谨慎,要么,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有恃无恐。
季承宁连夜将审讯结果汇聚成简明扼要的奏疏,一式两份,一份毕恭毕敬地送入宫中,另一份……他摆弄中手中的纸张。
哗啦作响。
今晚注定很热闹。
因为睡不着的不止轻吕卫内审讯犯人审讯得如火如荼的护卫们,更有,自家亲眷被抓入大狱的官员贵胄。
季大人率领护卫查验考场,不仅抓了一百多名舞弊考生,连主考官都抓的事情传得飞快,如巨石裹挟着千斤重量从山顶滚落,砸入水中。
朝野为之悚然。
翌日天还没亮,弹劾季承宁的奏疏已堆满内司监,皆是连夜送到内司监的,可苦了内司监的太监们,一面理文书一面困得抬不起头。
掌事太监随手拎出一篇奏疏,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季承宁狂悖不法合该杀之以定人心,忍不住轻啧了声。
杀人,还是这些个高居庙堂的大人最不见血,最冠冕堂皇。
天光欲晓。
李闻声提笔,悬在纸张上方,将落未落。
“我今日与先生所言,”季承宁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还请先生暂时为我保密。”
李闻声颔首,道:“自然。”
平心而论,季小侯爷实在算不上他的爱徒,故而师生间单独的对谈极少有,李闻声不经意扫过眼前人的面容时,蓦地发现后者已是个风姿俊美的青年模样。
那些撒泼耍赖的过往,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季承宁骨相荦荦,眉骨与鼻骨线条尤其分明,显得格外英挺果毅。
李闻声几乎感到精神一震。
季承宁行事张扬,凡所为皆凭好恶,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被放在官场中,如此凶蛮悍勇,横冲直撞的性子,若置身西北战场,定然大有所为。
但,正因这样的秉性,他才敢为常人避之不及之事。
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李闻声定定看了一息,忽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
“愿季大人能正本清源,给天下士子一个公道,闻声在此谢过。”
季承宁有两秒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猛地意识到李闻声在做什么,瞳孔巨震,一下扑到了李闻声面前!
他差点没把半个身子都贴到地上,才勉强将脑袋的高度低过李先生。
他头低得太急,毫不收力地撞上李闻声的肩膀。
砰地一声闷响,李闻声倒无甚反应,可苦了小侯爷,撞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就地趴下。
“先生,”季承宁一手揉脑袋,一手去扶李闻声的手臂,他疼得鼻子发酸,声音闷闷的,“先生折煞学生了。”
难得动容了没两秒,季承宁将李闻声扶起,立刻又没了人样,笑嘻嘻道:“我听闻先生家中珍本无数,我上次借的,不过九牛一毛。”
“随你去挑。”李闻声道,毫无勉强。
季承宁不料李先生竟如此大方,得寸进丈,眨着桃花瓣似的眼睛,“我听说先生还有个弟弟,生得十分貌……”
美字还未说出口,李先生已迅速地起身,开门,立在门边朝季承宁微笑,俨然是在送客。
“哒。”
一滴墨从笔尖滴下。
李闻声落笔。
东方渐明。
卯正二刻,含元殿。
皇帝居上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那些,正在争论季承宁是否触犯国法,吠吠不止的官员们。
“臣以为,”礼部侍郎上步,恭恭敬敬道:“舞弊举子固然有错,然季承宁手段凶恶,竟敢动用陛下亲卫光天化日之下抓人,更何况,那些学生的功名还未被剥夺,季承宁就将他们扣押,将国法视为一纸空文,实在放肆!”
“臣以为叶大人所言甚是,今日季承宁急于立功就敢抓有功名在身的学生,来日是不是就要上殿捉人了?陛下,舞弊之事的确要严查,但臣以为应先惩治季承宁。”
“是,臣亦如此想。”
“若不惩治季承宁,定然致使人心惶惶。”
附和声不绝于耳。
张瞻英闻言眼底通红,他生了场大病,瘦得都有些脱相了,一双深深陷入眼眶的双目恨恨地扫过应和之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正要上前,手臂处却觉一重。
他眼珠缓缓地转动。
同僚向他摇头。
话音未落,国子监祭酒陆积秀越众而出,“陛下,古人有言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轻吕卫司长虽有不妥处但那也是为了查明真相的无奈之举,更何况,只是审问而已,并未动刑,诸位大人太言过其实了。”
“季承宁连小处的功夫都不愿意做,又如何行大事?”说话之人扫过陆积秀,忽地古怪一笑,“季承宁曾是国子监学生,难怪陆大人如此袒护,毕竟,小季大人算得上您的高徒啊。”
季琳淡淡开口,“说到沾亲带故,不敌叶大人与内侄亲近,据我所知,令侄尚在轻吕卫大狱中,难怪如此着急。”
说话之人脸登时涨得通红,旋即恼怒道:“哼,谁不知道季大人最爱重小季大人,大人今日辩驳群臣,无非是为私心而灭成律,季大人,你公私不分啊!”
季琳心平气和,“圣人忘情,我非圣人,自然有私心,不止我,列位上蹿下跳,难道不是因为家中有沾亲带故者尚在轻吕卫大狱内吗?”
“你!”
皇帝抬手。
叶姓官员狠狠瞪了季琳一眼,不得已住口,低头道:“臣失仪。”
皇帝静默。
他抬眼,扫过屏息以待圣裁的官员们。
满心算计,各怀鬼胎。
季承宁之前虽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闹出的动静之大,远远超过皇帝的预期。
他是故意的吗?
皇帝冷冷地想。
故意激起纷纷物议,让此事无法悄无声息地被粉饰过去,裹挟人言,令九五之尊都不得不顺其心意。
然而,然而,他扫过一张张急切的、惶恐的、利欲熏心的脸,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皇帝沉声道:“季承宁行事虽有酷烈之处,然兹事体大,非如此不能靖风气,朕今日不妨将话讲明白,科举舞弊,无论牵涉谁,国法在上,朕皆不会容情!”
尘埃落定。
语毕,翰林院掌院学士率先下拜,“陛下圣明!”
含元殿登时黑压压跪下大半,“陛下圣明——”
方才还在理政的官员悻悻住口,只得随声附和。
面色却难看无比。
连陛下都这样说了,此事定然不能像从前那般善了!有人牙咬得嘎吱作响,季承宁,季承宁当真……该死!
散朝后,皇帝反复将季承宁送来的奏疏看了几遍,而后道:“宣季承宁入宫。”
他语气平淡,不喜不怒。
秦悯忙命人出宫传召。
九丘殿官员泄露题目,皇帝闭目养神,脑子转得飞快,此事关乎内宫,若彻查,必牵连甚广,若不彻查,事已至此,人言可畏,就连天子为了千秋万载后的英明都要仔细斟酌。
季承宁来得很快。
自从上次他闹着要辞官之后,这还是君臣二人第一次见面。
青年人躬身下拜,清越的声音在御书房响起,“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回神,这才注意到季承宁不知何时已跪在不远处。
他扬扬手,“起来罢。”
季承宁起身,垂首站在原地。
他身量颀长,即便低着头,腰身还是一点都不打弯,笔直得像把被千锤百炼过的利剑。
皇帝忍不住眯了下眼。
若放在从前,季承宁已快步上前,到他面前圣上长圣上短地撒娇卖乖了。
他不喜欢季承宁这副模样。
他不缺诤臣直臣,也无意再多一个。
他淡淡地开口,“季卿,你的奏疏朕看过了,其中仿佛牵涉到了九丘殿?”
“是,陛下。”
季承宁在奏疏中用词也很谨慎,毕竟他的手还没长到能伸进宫里,没有皇帝的允许,他无法接着查下去。
而是否要继续追查,则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季承宁心跳有些加快。
所以他已经竭尽全力地想让皇帝看见舞弊事关重大,全天下的士子都盯着陛下的所作所为,试图籍此,给皇帝压力。
他知道此举大逆不道。
他更知道,哪怕如此,皇帝要力排众议将科举舞弊压下,他无可奈何。
这种事事都在别人掌控之中的感觉令他难受非常。
可哪怕他以后有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也还是会被——季承宁精神一震。
我在想什么?
“那你以为,应该怎么办呢?”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皇帝只当他紧张,眼中闪过一抹满意。
他定了定心神,回答:“陛下早朝时说过,舞弊无论牵涉谁,都要严惩不贷,臣本惴惴不安,但闻得圣训醍醐灌顶,臣不该顾惜己身而误大事,臣以为,应当彻查。”
明明是季承宁想要彻查,却说成了是他的意思。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季承宁。
后者依旧垂首。
他看不清季承宁的表情。
后者亦然。
但季承宁能感受到皇帝冰冷的目光落在他后颈上。
一点地一点地,收紧。
“倘若,这份奏折朕留中不发,你会怎么做?”皇帝饶有兴味地问。
季承宁道:“无论陛下做什么,臣都无有异议。”
皇帝笑了声。
他发现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越来越像永宁侯。
越来越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毫不犹豫转身而去的永宁侯。
目光下移,落到青年绷紧的嘴唇上。
皇帝移开视线。
“你说的有理,”半晌,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应当彻查。”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皇帝继续道:“只不过,九丘殿不同与宫外,你行事躁急,恐会酿成大错,之后的事,你不必再管了。”
季承宁倏地抬头,“陛下!”
君臣二人的面孔遥遥相对。
一张冷静,一张失态。
皇帝享受着季承宁的失态。
他带着几分重新掌握局面的愉悦,望向面前这个既好用,又偶尔让主人头疼的利刃,他道:“你许久未见你姑姑了,贵妃很想念你。”
季承宁将想说的生生咽了回去。
皇帝高高在上地欣赏着他的表情,不容置喙地命令道:“去吧,去见见你姑姑。”
“……是。”
……
季承宁回府时已入夜。
他这段时间忙于公事,一连几天每日只睡两个多时辰,难得今天能够早早歇下,躺在床上却睡不着。
神志清醒无比,身体却困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觉有睡意。
至半夜,细雨漓漓。
雨落屋檐,击声宛若玉鸣。
季承宁烦躁地以手遮眼。
雨腥味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但很快,就被另一种馥郁的、甜蜜的香味取代了。
是阿洛在点香?
季承宁心说。
旋即精神一震。
不对。
这香味分明是那天晚上的……!
他猛地回头,一只幽冷的手却抢先盖住了他的眼睛。
掌心温柔地,轻轻往下一划。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古怪诡异,受制于人,又分外旖旎的幻梦中。
“承宁。”
恶鬼,或者说,梦妖轻轻喟叹。
吐息黏腻地拂过他的后颈——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
老婆晚安。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只要能让世子觉得舒服,……
唇瓣亲昵地落在后颈,他满意地感受到季承宁肌肉在发颤。
或是出于紧张,或是,出于厌恶。
恶鬼垂眸,于男人而言纤长浓密得过分的眼睫轻颤,半遮半掩住,淡色双眸中流转的暗光。
他在季承宁耳畔轻笑着低语,“世子,好想念我。”
一回生二回熟,季承宁知此人身手绝佳,又无要他命的打算,至少目下看来,没有,干脆强迫自己放松躺着。
果不其然,在发现季承宁没有抗拒自己后,环住他腰身的手臂稍微放松。
一缕湿漉漉的发蹭过季承宁的脖颈。
冰冷又柔滑,与蛛丝无异。
季承宁顺手拂去长发,嗤笑了声,“谁会想念被鬼压床的感觉?真有那样的疯子,本世子倒想见一见。”
恶鬼将头埋入他的颈窝。
冰凉的面具与温热的肌肤紧密贴合,季承宁余光瞥过,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张华美狞丽的鬼面。
“是吗?”缠绵却阴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而后唇瓣开阖,若有点黏腻的水音荡漾,他不等对方回答,一只修长的手已灵活地探入亵衣下摆。
深入。
季承宁的身体陡地绷紧。
柔软湿润的话音令耳道都在震颤,恶鬼喟叹了声,“您真的,很想念我。”
皮革手套与丝织帕子的触感有些微妙的相似,切身体会之下,却又,完全不同。
春雨如丝,轻巧无声地落下。
濡湿一片天地。
……
季承宁躺在枕上,乱发如云,胸口犹在激烈起伏。
他一手半掩面,透过指缝,可见细白上笼罩着层湿润的红,另一只手则搭在身侧,将将抬起,不知是想环住近在咫尺的人的手臂,还是想将其推开。
恶鬼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此刻反而不像刚才那般多话,季承宁只听得见他轻得几乎可以忽视的呼吸。
真像。
他忽地想到。
像鬼。
季承宁清了清嗓子。
他喉咙干哑得简直到了发疼的地步,“你到底是谁?”
暗影俯身。
将他严丝合缝地笼罩。
“我不过是痴恋世子的一个无名之辈。”恶鬼与他亲密地耳语,季承宁才出了一身汗,乍然被对方身上的冷气一扑,不由得缩了下。
恶鬼神色微变,紧紧揽住他的腰。
“你要,去哪?”阴阴测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季承宁心说观此人行止他一定病得不轻,遂冷淡道:“我要出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脑子。”
恶鬼轻轻一笑。
季承宁皱眉。
他发现自始至终,无论是他的怨怒嘲弄还是冷言冷语,对方的态度都实在太过温柔,温柔得,病态。
安神香降燥雪烦的幽幽香气萦绕在鼻尖,与恶鬼身上的血腥味相融,古怪,却又算不上难闻。
腥甜的香气与冰冷的长发交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温存又不容置喙地包裹。
避无可避。
季承宁甚至怀疑,这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清心寡欲太久,强行压抑到了极致后产生的幻梦。
若非是梦,那贪得无厌,恨不得将他呼吸吞下的恶鬼,怎么会除了服侍他外,再无任何逾越之举?
我真是疯了。
季承宁面无表情地想。
想不出缘由,季承宁便干脆不想。
平心而论,这个恶鬼虽看不出容貌,脑子也不大正常,但季承宁不得不承认,对方带给他的濒死一般的刺激感,恰好足以冲淡,朝堂上那些破事给他带来的烦躁与压力。
甜美的香雾扩散,季承宁深深地吸了几口安神香,就侧躺背对过身。
胸口渐渐平稳。
恶鬼折手帕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着似乎安枕的季承宁,眼中闪过了抹不可置信。
他的确是为了让世子好好睡着而来的,但,季承宁至少该激烈反抗,抗拒不能才被迫应承,而后怀着对他浓烈的恨意然后懊恼又别扭地睡着。
而不是现在大咧咧地躺在床上,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世子,”恶鬼幽幽发问:“您为什么不反抗?”
季承宁:“……”
遂半掀眼皮,懒洋洋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薄薄的眼皮泛着红,笼罩种,叫人脸红心热的餍足。
“你既然对本世子痴心一片,本世子为何不笑纳?”伸手,随意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而且,”他忽地一笑,出口的竟然是夸赞,“很舒服,多谢。”
面具下,恶鬼原本覆盖着层潮红的脸瞬间失去了大半颜色。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季承宁。
从那双含着恶劣笑意的眼睛一路下滑,心火如淋火油,噌地燃起,愈演愈烈,落到季承宁平缓起伏的心口上,几成燎原之势。
他舔了下干涩的唇。
有的时候,他真想将划开季承宁的胸口,看看里面究竟是血肉包裹的人心,还是块精雕细刻的玄铁机扩。
不然,季小侯爷怎么能说出如此轻佻暧昧,又薄情至极的话呢?
在季承宁眼中,恐怕他此刻的柔情小意,与花楼中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得一夜的公子无甚差别!
口中软肉被咬得嘎吱作响。
一线温热的腥甜滑入喉中,尖锐的疼痛却没能让他冷静下来。
然而,愤怒至极,他反倒露出了一个极其柔和的笑容。
他捏起季承宁的下巴,与之对视。
他温声问:“只要能让世子觉得舒服,无论是谁这样对你,你都不会抗拒吗?”
季承宁看他。
四目相对。
他清晰地看到,季承宁眸中的懒散凝成一团,意味不明的,却冷淡非常的目光。
猩红的舌在口中浮动,喉骨间彼此擦磨,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我,”喉间的变声锁随着主人的动作而震颤,令声音呈现出种戛玉敲冰般的,只有死物才会发出的鸣音,恶鬼笼罩着血丝的眼睛猛地凑近,“算什么呢?”
季承宁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恶鬼。
在此时此刻,他终于流露出了点不一样的,属于人的情绪。
也许是,恼怒与伤心混杂。
但季承宁不在意。
此人从未问过他的意愿行事,此人之于他,一厢情愿已是最温和的说辞。
没抬手给他一刀不是他不想,而是刺不中。
他欣赏着对方难得一见的神色,随手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火。
他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
而后,毫不犹豫地移开。
“啪。”
如同牵丝断裂的偶人,手臂倏地砸落,正落在季承宁身侧。
就是那只,方才还与他肌肤相接的手。
季承宁余光一瞥。
最高高在上,傲慢矜贵的世家子勾唇,润泽水红的唇瓣张开。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玩物置喙?”——
作者有话说:不中了,闷闷的,晚安老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将砧板上的猎物,开膛破肚……
“玩物?”
这两个字被唇舌仔细咂摸,湿淋淋地从口中吐出。
柔软,却,透出了股令人胆寒的危险。
季承宁脊背本能般地绷紧,手下意识往袖内探去。
空空荡荡。
他心为之一凛。
下一刻,诡魅面具下蓦地泄露出一缕笑,他亲亲腻腻地贴近季承宁的颈,非但不生气反极不知廉耻地应答:“我就是您的玩物。”
季承宁:“……”
小侯爷还是头次见到比他还不要脸的,深觉大开眼界,气到了极致,生生笑出声。
然而他的眼睛却毫无弧度。
头颅随之下滑。
冰冷的、坚硬的、古怪的,如同志怪话本中只有一颗美貌头颅,以此诱惑人上钩,饮血吃肉饱腹的妖物。
季承宁耳后立刻浮现出一层小疙瘩。
“住手。”
他道。
头颅的主人恍若未闻,一路下滑,直到面具笔挺又冷硬的鼻尖抵住了亵衣松松垮垮的腰带。
眼眸抬起,似是挑衅,又似是引诱般地看向季承宁。
后者抓住锦被的手指陡地收紧。
恶鬼垂下头。
他一眼不眨,专心致志,好像在寻找一个便于下口的地方——将砧板上的猎物,开膛破肚。
尖锐的亢奋与被违拗的愤怒一道熊熊燃烧,刺激得季承宁头皮发麻,他再忍不住,一把抓住了恶鬼如蛛丝般散落的头发,五指插入其中攥紧,向后狠狠一拽。
恶鬼似乎错愕了半秒。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耳光地毫不犹豫地扇到了脸上。
“啪!”
季承宁半点没留情,玄铁面具将他施加的力道尽数回馈,震得他手腕生疼。
而被打得人显然比他更不好过。
这恶鬼被方才还乖巧安静,任他肆无忌惮把玩的季小侯爷重重扇了一耳光,他毫无防备,脸向旁侧偏了一瞬,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他闭了下眼,又迅速睁开。
但凡有三分自尊的人,都不会喜欢被另一个人掌掴的感觉。
他亦不意外。
奇怪的是,除了本能上涌的怒火,他更多感受到的,则是亢奋。
如同滚烫蜜水汨汨划过喉间,甜蜜绵长又炽热疼痛的亢奋。
于是季承宁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狰狞的鬼面缓缓转向他,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将面具抵入他掌心。
季承宁第一反应就是把这玩意往外扔。
但“恶鬼”到底是个活人,脑袋下面还连着脖颈,他当然扔不出去,更何况,还有两只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环住自己的面具。
连带着,被面具包裹的脸。
隔着铁面,本该被隔绝一切触觉,可他却莫名地感受到了季承宁指尖的温度。
通体冰冷的恶鬼对温热的人身垂涎欲滴。
他将脸埋入季承宁掌中,梦呓般地喃喃道:“就是这样,就应该这样。”
季承宁无言地盯着对方看。
今日天光大亮了,他一定要请几个高人来驱邪!
透过射入房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幽微月光,季承宁勉强看得清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轮廓伏在自己身上。
阴影幢幢,在银灰色的面具上流转摇曳,面具眼眶部分被主人刻意铸造得上挑,然而此刻,它的主人却低垂着眼睛,口中发出人高热时才会流露出的病态癫狂的呓语。
这实在是再诡异不过的场景。
仿佛有两双眼睛交叠,又不完全重合,一双空洞无神的与他对视,另一双则,幽幽地注视着他的身体。
好像下一刻,就能将他吞吃入腹。
毛骨悚然。
季承宁咬了下牙,欲将手扯回,这点轻微的声响却惊动了伏在他掌中的鬼影。
鬼影倏地抬头。
面具牢牢地抵住季承宁的掌纹,“若有人轻慢世子,世子就要这样打他,”说着,还将脸季承宁手中送,被后者嫌恶地推开,“不,不能这样。”
他眼底覆盖着层痴迷的潮红。
虽然被震得头晕反胃,但到底不够疼。
为什么要赤手打人?
他心中甚至升起了点抱怨,若是小侯爷五指内都夹着薄刃,他就不必因此烦恼了。
“谁敢如此对您,您就,杀了他,”唇瓣开阖,语调曼丽得仿佛在向季承宁诉说情语,他握住季承宁的一只手,压在面具上,权作嘴唇的单薄线条,“倘世子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我便,替您杀了他。”
季承宁没忍住,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恶鬼闷闷地笑了声,“好乖。”
季承宁冷笑。
随后那只手就搂住了他的小腹,将他往自己的身上贴。
严丝合缝,密不通风。
“睡吧,世子,”他语气温软地安抚,“明天还有公事。”
季承宁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但不知是安神香的效用太好,还是某种渴求被满足后的舒适疲倦,亦或者背后的邪物身上太冰冷,恰到好处能中和他的燥热。
季承宁挣了两下,没挣开,就任由他抱着了。
呼吸渐稳。
梦中不知年月。
季承宁触目所及,天地同白,仿佛无边无际的大雪飘然落下。
他伸手去碰,落入掌中的并非雪片,而是根根,细密滑腻的丝。
什么……?
他怔怔地想。
雪白的天地遽然巨震,一道裂隙被生生扯出,幽深,晦暗。
他好像被什么呓语煽动着、蛊惑着缓缓上前。
他低头。
一对幽绿的淡色眼睛倏然亮起,贪婪而痴惘地注视着他。
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猛地后退。
季承宁突然意识到,包裹住整个世界的不是大雪。
是,蛛丝!
他一下睁开眼。
天光渐明。
季承宁似还陷在梦中未醒,迟滞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他尚在卧房,一切皆无异常。
唯有异兽錾金香炉中,还在悠悠地向外吐着安神暖香。
季承宁使劲按了按眉心。
“世子。”
一道柔和好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季承宁精神一震,“阿杳!”他掀开被子,兴冲冲地正要下床,旋即忽地想到了什么,身体一僵,“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崔杳道:“好。”
声音轻轻柔柔,和煦得好似春风沐面。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昨夜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有关?季承宁忽然想到。
而后一愣。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将纷繁的想法抛之脑后。
季承宁更衣洗漱后,推开门正看见崔杳立于廊下。
身影修长,衣袍颜色虽深,却映得他肌肤愈发洁白,几乎如同一把玉骨扇。
听到声响,崔杳抬头望向他,清丽的眼眸中含着溶溶笑意。
季承宁愣了几息,抓着扇骨的手一下收紧。
随后,又慢慢放开。
他明明欢喜,却故意板起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越过崔杳而去。
崔杳眼中的笑意凝了须臾。
季承宁余光瞥去。
表妹好不解,面上掠过抹无措,不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要受到如此冷待。
“世子?”他斟酌着语气,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些茫然,还有点微不可查的委屈,唯独没有恼怒。
面团似的,是任他搓扁揉圆的软和性子。
季承宁再板不住脸,一把拉住崔杳的衣袖,哼道:“阿杳是大忙人,数日不见,连封手书都没有,我派人送去那么多信笺,都杳无音讯。”
崔杳原本耷拉着的眼睛一下亮了。
而后马上意识到什么,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看着季承宁。
这话倒是真的。
季承宁抽不出时间去崔宅,但委实写了好几封信,有长有短,并从李先生那顺来的孤本等物派人送去,但表妹殊无回应。
弄得季承宁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崔宅的位置。
“事务实在繁杂,”崔杳低眉顺眼地认错,“让世子惦念了。”
季承宁嗤笑,“谁惦念你个没良心的?”
语毕,转身就走。
崔杳扬了下唇。
他语调依旧柔和,“世子若是不喜欢,日后崔家的产业,我交给管事的打理便是。”
饶是季承宁这样得寸进丈的人听得耳后都发烫,他猛地转头,对上崔杳茫然又清润的眼睛一下什么冷言冷语都说不出了,最终只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好的性子,本世子真怕你被人欺负了去。”
季承宁初识崔杳只觉此人性情绵里藏针,熟识后才觉得他性格软得毫无锋芒,在某些方面,更可谓毫无底线。
“有世子爱护,”崔杳上步,跟上季承宁,“谁敢欺负我?”
季承宁这才满意,扬起下颌,得意洋洋地哼了声。
二人一道乘车去官署。
……
此刻,内宫。
魏朝立国近二百年,而今的洛京皇城乃是在先朝帝都的基础上营建,自建成之日起,便常有宫人说皇宫内鬼影飘摇,夜中常见黑魆魆的人形闪烁。
阴云密布,往来的宫人匆匆走过长久空置的殿宇。
“你听,”有个小太监猛地打了个寒颤,“是不是有人在哭?”
同伴被吓得一缩,骂道:“青天白日哪里来的鬼,快走快走!”
他口中虽道不信,脚步却越来越急。
方才说话的小太监更害怕,忙跟上去。
二人一路小跑,逃似地离开了。
风动,木叶簌簌作响。
久久无人修缮描金的匾额早已褪色,隐隐可见灰蒙蒙的兴庆宫三字。
兴庆宫庭院内,衰草萋萋,几与人膝同高,只在原本是路的地方被踏出了一条小径,草枝横斜。
“干爹!”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破败的宫室内传出。
若被方才吓了一跳的小太监听见定要大惊失色,原来不是鬼,而是,人。
“干爹,儿子只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求求干爹看在九岁入宫就跟着您的份上,您绕过儿子这一次,儿子下半生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老的恩情!”
秦悯盯着面前的小太监,面上闪过一丝不忍。
“干爹!”太监见秦悯有所动容,一下扑倒秦悯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求您救救儿子。”
秦悯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那太监的头发。
其他几个被缚的太监见事似乎有所转机,都唔唔地叫了起来。
几个护卫为难地看着秦悯。
秦悯轻飘飘地抬起手。
护卫们会意,立刻将那涕泗横流的太监一把按住,利落地捆住双臂,“干……唔!”
秦悯抽过一道绳子,满面怜悯,“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你们八字轻,命中无福,”随着他温和的话音,绳索被一圈一圈地缠到那太监的脖子上,小太监双目圆瞪,青筋鼓胀得快要爆开,“有命赚银子,没命消受,好孩子,去吧。”
他松手。
一个护卫接过绳索,双手狠狠向外一扯。
“嘎巴——”
颈骨被生生扯断。
小太监双腿踢蹬了不过两三秒,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就软趴趴地倒下了。
秦悯遮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好孩子,我一定多给你烧几卷往生经。”
眼皮被阖上。
还活着的几个太监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却无济于事。
秦悯叹息,“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吧。”
他点点头。
护卫得令,断骨之声不绝于耳。
“抬出宫化了。”秦悯将手帕随手盖在方才苦苦哀求他的小太监脸上,面上的温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冷声对毕恭毕敬站在旁侧的管事太监们道:“你们看清楚,背主忘恩私自行事,就是这样的下场。”
“奴婢等谨受教诲——”
……
九丘殿学士参与泄题的事情处理得飞快,不知是皇帝雷厉风行,下定决心要扫除毒瘤,还是,想匆匆处理完此事,将影响降低到最小。
“九丘殿学士萧勉、虞子誉、侯岩柏、桑青利欲熏心,买通太监泄露备选策题,礼部侍郎席景行借官职之便假公济私高价出卖策卷,科举乃朝廷大政,竟为这等小人破坏,致使四海大骇,人心动荡,虽万死不足以平义愤,着削去官职,明正典刑,一切家产充公,家中凡十五岁以上亲眷一律发往西北为奴,礼部尚书未尽到监督之责,罚俸一年。凡参与舞弊的考生十年内不许参加科举。”
不多日,政令通过邸报明发天下。
“至于新的会试,”一个学士打扮拿手按着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则定在十日之后,由圣上亲自出题。”
“好!”话音未落,茶楼里已是喝彩声一片。
“有陛下坐镇,我看谁还敢舞弊!”
话音未落,在楼上吃茶的一个举子忍不住嗤笑了声,被人看见了,忙拿茶杯掩唇。
同桌人告诫似地看他一眼,而后朝楼下笑道:“先生,我听闻有位姓季的大人在其中立了大功,邸报上有没有说,他受了什么封赏?”
“是啊,”有人接口,“我有参加会试的亲戚,他说那日季大人如神兵天降,抓起舞弊的考生来那叫一个铁面无私,威风凛凛,他怎么样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文生大约是眼睛不太好,将脸都要贴在邸报上了,一面看,一面道:“不要嚷不要嚷,啊,找着了,轻吕卫有功,凡参与搜查、审案者皆擢升一级,赏银五百两。”时下一个七品官一年的俸禄也才二百两,更何况,于这些往日都被家中视为不可救药纨绔子弟的护卫们,这笔赏赐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
“季大人呢?”
“轻吕卫司长季承宁事前不禀报上司,恣意行事,有失官体,事后毫无悔意,念在其有功,功过相抵,不赏不罚,以观后效。”
此言既出,原本热闹的茶楼登时静了片刻。
方才说话的举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正要开口,被身边人一把拉住,“做什么?”
他恨恨道:“我为他不值。”
朝廷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不畏权势,办事干练的官员,竟,竟毫无赏赐?
若非季承宁出头,他们已经被迫接受那他们心知肚明不公平的结果了,科举关乎一生,他们对季承宁之感激可想而知,听到这个结果,又如何不觉得失望?
连旁观者都如此愤慨,不知当局者该多么难熬。
然而,与所有人想的都不同。
季承宁倒没躲在房中生闷气,而是独自去了大昭观。
他轻车熟路,不必道童指引,自己七转八转,径自进入一个小小的寮房中。
“嘎吱——”
门开了。
正在勉力拿笔的人立刻抬头,见是季承宁,紧张的神情一下就放松了。
“小侯爷。”他要起身。
季承宁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见他面带愧色,季承宁笑眯眯道:“坐着吧,你现在是纸糊的,若是不慎撕裂了伤处,陈缄可不会放过我的。”
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显然重伤未痊愈,然而脸色却很红润,先前面上萦绕着的死气已经消失不见。
此人正是在传闻中,早就尸骨无存的张毓怀。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季承宁顺手剥了个橘子,“你日后有什么打算,是想回家再度读书入仕,还是想做其他事情?”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求姻缘。”
寮房中一时静默。
张毓怀盯着季承宁半晌,后者眸光清凌专注,毫无恶意,竟然,是认真的。
他蓦地笑了。
季承宁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还以为是张毓怀久久呆在房中闷坏了脑子,“怎么?”
张毓怀只笑,唇边的疤痕也随着主人的动作而上扬,狰狞的痕迹刻在白净的面皮上,像是钜瓷留下的银线,许久才收住笑,摇头道:“我还以为……罢了,无事。”
我还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他想。
物不平则鸣,虽则他是为了舞弊才率众围堵贡院,但他聚众生事,狠狠地打了朝廷的脸,杀了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在他失去利用价值后,季承宁本该杀了他。
可季承宁没有。
却在他面前,认真地询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张毓怀喉头一哽,但他心性极坚,面上不见怅然,笑道:“我是刑余之人,恐难再登庙堂了。”
不提其他,样貌也是遴选官员的标准之一,为官者不说是何等绝色美人,至少得是眉目端正,没有残疾。
话音未落,他能感受到季承宁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天然含情脉脉,又带着几分探究,一寸一寸地划过,尤其在伤疤处多停留了几息。
伤口正在愈合,本就十分敏感,被季承宁这样看着,张毓怀只觉唇角发痒。
痒得钻心。
张毓怀下意识抬手,挡住伤痕,“大人?”
季承宁这才收回视线,“伤口不算深,”他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日后未必会留疤。陈缄那有除疤药膏,我从前就用过,效果甚好,我向他要几盒给你。”
张毓怀不期得到这么个答案,啼笑皆非,“多谢大人。”
季承宁扬扬手。
张毓怀沉默几秒,“只是帝乡不可期,我亦,亦无心朝堂了。”
十余载寒窗苦读,盼一朝登天子堂,张毓怀先前对入仕不可谓不期待,对于他从未踏足过的朝廷,不可谓没有幻想。
然而一场舞弊,一场牢狱,足够将所有圣君明臣的幻想通通击碎。
只在此刻,一直微笑着的男人面上才流露出三分黯然。
心灰意冷。
季承宁见他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
张毓怀微微一笑,道:“我想去西北,我一介书生固然难上阵杀敌,但哪怕能为当地军户子弟的教书习字,也算没有虚度此生。”
季承宁没想到张毓怀居然想去边关,沉默几秒,也笑,“我明白了,勘文和照身贴你不必忧心,一切有我。”
张毓怀眼眶发热,忽向后退了一大步,俯身下拜。
他郑重其事道:“大人于毓怀之恩如同再造,倘大人日后有用我之处,我万死不辞。”
季承宁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把将他拎起来。
张毓怀眼中闪过了丝茫然,然而对上季承宁心有余悸的表情,忽地了然,噗嗤地笑出了声。
季承宁闭了下眼睛,“张郎君厚意我知晓了,不必行此大礼。”
张毓怀含笑点头,旋即正色道:“外面的流言蜚语我有所耳闻,”他轻轻叹了声,“大人实心治事不惧人言我敬佩至极,然,纵观史书,凡锋芒毕露者……风必摧之,还请大人珍重己身。”
季承宁明白张毓怀的意思。
他这次将京中高门得罪了十中四五,倘不收敛,日后圣心不再,落得个什么下场还难说。
偏生少年郎君不以为意,“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倘不能从心而行,又有何意趣?”
张毓怀欲言又止。
季承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张郎君的好意我醒得,无需担心我,”他笑,青年人神采飞扬,远甚日光之灼灼,“祸害活千年呢。”
张毓怀怔然几秒。
君子温润似玉,然而面前的小季侯爷显然不是润泽生光的美玉。
而是一把,光艳夺目,侈丽逼人的金刀。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唇。
二人又叙两句闲话,张毓怀道自己今晚要回家看看,而后方告别。
季承宁慢悠悠地从寮房中出来,本欲径直离开,路过大殿时脚步却忽地一顿。
他转头。
只见一身量修长的人影正立在供台前摇签筒,人影披着七宝幂篱,模模糊糊,他看不清容貌。
季承宁眯了下眼。
看身形似他表妹,然而衣袍分明是女子样式。
他思绪猛地滞住。
我表妹本来就是女子啊!
……
此时,御书房内。
“臣以为,策题出陛下手后应当由宝匣密封,钥匙则……”
周琢在内室,一面随手翻着书,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御书房内外不过两道金丝楠木屏架虚虚为隔断,故而在外和皇帝汇报会试事宜的礼部尚书隐隐能看见对面二皇子殿下在等候,故而说得比平时快些。
但他有心早早说完,所有细节敲定也用了不少时候,得皇帝一句漫不经心地夸奖:“做得好。”
“一切皆是陛下教导有方,臣不敢居功。”
见过礼后方退下。
周琢犹豫了几秒,快步绕过屏架,上前。
皇帝正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向外看着什么。
周琢拿捏不准他父皇的心思,毕恭毕敬地下拜,“父皇。”
皇帝目光缓缓落到他身上,语气很是温和,“等急了吧?”
“回父皇,儿臣听父皇治事,受益匪浅,并不觉着急。”
皇帝微笑了下。
视线自然地从周琢的头顶向下滑。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这孩子的样貌,像他,但没有太子那么相像,眉宇间多了几分他没有的英武气。
是,皇帝少年时常常能从永宁侯身上看到的锐意与张扬。
周琢不明所以地跪在地上,心跳如擂鼓。
皇帝含笑的目光陡地凝滞。
可惜,多可惜。
“抬头。”皇帝心平气和地说。
周琢犹豫地抬头。
皇帝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瞬间在御书房炸开。
周琢猝不及防,被皇帝打得稳不住身形,不可自控地往旁侧倾去。
他眼睛倏地瞪大,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但比起痛楚,更多的是羞愤和恐惧。
周琢仓皇地跪倒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为何要打他,陛下知道什么了?
难道是,难道是他与季承宁筹谋的事情败露了?那为什么陛下没有发作季承宁,而是先找他,莫非,季承宁在陛下面前进了什么谗言?
他来不及细想,颤声道:“陛下息怒,儿臣若犯大错,请陛下降罪,儿臣绝无二话,只是陛下千万勿要因为儿臣动怒,若是损伤龙体,儿臣百死难赎!”
皇帝放下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跪在地上,好像惶恐无措,又,一无所知的儿子。
可惜。
皇帝心说。
可惜上天不怜,给了他副康健的躯壳,不让他体弱多病,终身都难离汤药,却忘了给他个脑子!
“唰啦——”
是衣料擦磨的声响。
周琢睁大眼睛,他不敢抬头,只看见龙袍华贵的下摆掠过他的手背。
皇帝慢悠悠地走到书案前。
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蠢货。”
周琢却如坠冰窟,连牙齿都不可自控地上下碰撞。
他慌张地膝行上前,“君要臣死儿臣定然毫无怨言地领死,只是只是,还请父皇让儿臣死个明白……”言未讫,已是泪如雨下。
此言既出,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
落在周琢耳内,更引得他一阵颤抖。
“啪。”
两份奏疏被甩到他脸上,撞得破损的唇角生疼。
“你自己看看,”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你干的那些好事,朕全然不知吗?”
周琢双手颤抖地翻开其中一份,慌乱地扫过,只见其中俨然是在弹劾他拿户部空缺和季承宁私相授受,以官爵换私利,毕竟,那脑子不使的王孙的亲爹,可是他岳父。
舞弊舞得正大光明,连藏都不屑于藏。
周琢话音带着哭腔:“儿臣,儿臣冤枉,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请陛下容儿臣申辩,将季小侯爷找来对峙,一问便知,儿臣与他绝无私交,更不敢拿朝廷的官位去做人情,请陛下明鉴!”
皇帝笑了声。
他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成了周琢的私产。
周琢愈加胆寒,只听他的君父慢慢道:“你继续看。”
周琢忙打开第二份奏疏。
一目十行地看过,眼眸瞬间放大了。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弹劾他的是,他颤抖地看向人名,是太子的人?不,不是太子,是老三的人!
他手一抖。
夹杂在奏疏中,作为证据的粗纸飘然落下。
正落到他腿边。
巴掌大的纸,正中间有些损坏。
像是,一张纸钱。
皇帝见他捧着奏疏,满面不可置信,心中早就笃定了十分确有其事。
不由得勾起唇,冷冷笑道:“琢儿,你一面假意与季承宁合谋,一面又差人假借举子之名散步流言,给季承宁施压,让朕想想,你是不是做着让季承宁舍弃太子,倒向你的美梦?”
此乃诛心之言。
周琢剧震,重重叩首,“儿臣不敢,儿臣是被冤枉的!”
皇帝冷淡地扫过被周琢捧在怀中的第二份奏疏,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一切写得清楚明白,奏疏亦不是在为季承宁喊冤,而是道二皇子德行有失,和闹事的学生搅在一起,诋毁朝廷命官。
但将弹劾周琢拉拢季承宁的奏疏和这封奏疏放在一处看,就显得分外,分外有趣。
狼子野心,一望即知。
“好琢儿,”皇帝亲亲近近地唤他,却听得周琢打了个冷颤,“这只世间只有你康郡王殿下是聪明人,其余凡夫俗子,都是傻子,”他语气温和地问:“你说是吗?”
周琢连连磕头,哽咽道:“陛下,儿臣真是冤枉的。”
见他咬死了不认,皇帝面上最后一丝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看令自己失望的臣下的漠然和不耐,他摇了摇头。
下一秒,话音陡地转冷,“康郡王周琢,私自结交外臣,假公济私,兼之构陷朝廷命官,着削去王爵,回府思过。”
周琢霍地抬头。
父皇怎么会如此狠心!
在对上皇帝冰冷的目光后周琢一颤,却还是仰起头,“陛下,儿臣固然有错,但请陛下不要为了儿臣,伤及天家颜面。”
皇帝笑,“你还没那么大的本事。”
刚刚被掌掴过的面颊愈来愈烫,愈来愈疼。
“所以,为了你口中皇家的颜面,朕要你自行请罪,就说,你德行有失,自请削去爵位,这样,既保住了皇家颜面,也不至于让朕为难,”皇帝微笑,看向周琢的眼中却毫无笑意,“你说,如何?”
周琢怔怔地看着皇帝。
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也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脸上的痛楚,昭示着他还活着。
他拼尽全力才得到的爵位,只在一息之间,就烟消云散,叫他如何能甘心。
周琰,季承宁……!
他喉结滚动,只觉自己仿佛生生吞下了一柄刀子,血腥味顷刻上涌。
他叩头,“是,儿臣,”他声音无比嘶哑,“儿臣领旨。”
……
季承宁近来与崔杳相处,崔杳皆着男装,以至于季承宁都快忘了崔杳是他表妹而非表弟的事实,撩闲心大起,快步上前。
他越过崔杳的肩膀,亲昵又随意地凑近,“小姐在许什么愿?”
龙涎香随着季承宁靠近,拂面而来。
崔杳张口,无声地吞咽进去了一点馥郁的香气。
可他垂首,好似不在意这轻薄的郎君,轻声回答:“求姻缘。”
“哦——”季承宁倒有些惊讶了。
阿杳居然在求姻缘?
不过转念想来按他们两个的年岁,现在还未成婚都算晚了,只惊讶了须臾,便笑道:“结果如何?”
语气一如既往,还带着,崔杳最爱听,也最恨听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崔杳握签的手有一瞬收紧。
而后,若无其事地将神签放回,叹息道:“许是我心不诚,神明不怜,我又貌若无盐家世平平,自然难寻好亲事了。”
季承宁挑眉,“那是钟渡的签子不准。”
语毕,不等崔杳接口,自己直接取了签筒,挑挑拣拣,从里面拿了根出来。
“诺。”往崔杳手中一送。
崔杳垂眸,只见錾金签上正面篆刻着两个漆朱红的字——大吉。
崔杳还是头次见人这么求签。
不对,不是求签,小侯爷的态度哪里用得着一个求,堂而皇之地自己取,诸如大吉上上签,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崔杳弯眼,眼中笑意闪烁,故意道:“世子方才不还说,神签不准吗?”
“是不准,”季承宁理直气壮道:“只是被本世子摸过了,就准了。”他翘唇,朝表妹露出个极好看的笑容,“生死有命,富贵在人啊。”他勾起幂篱上的琥珀坠子,欠欠地弹了下,“表妹,走啦。”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脖颈间嶙峋冷硬的手指却用……
会试章程不久便明发朝野。
题目由皇帝亲自拟,密封在铜匣中,将由三皇子周琰亲自送往考场。
此刻,叡王府。
“殿下,林大人求见。”
周琰抬眼,“他来做什么?”
管事躬身,“林大人语焉不详,只说要面见殿下,属下想着,许是和会试有关。”
周琰冷笑一声,“为着会试已经折进去个老二,这些蠢货,难不成想带累本殿不成,”他将任命他的圣旨往桌案上重重一摔,“传下去,本殿在会试结束之前谁都不见!”
有他那个被削爵禁足的好二哥在前,周琰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应对会试。
至押送策题的当日,更令禁军相随保护,周琰捧着铜匣,一路出宫至贡院——“凡有欲行不轨者,不问缘由,尽可斩于马下!”
全体考官皆屏息凝神,不敢有分毫懈怠,毕竟,索贿得的金银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会试如期进行。
发榜时寒门学子占十中之六。
不日后含元殿殿试,皇帝亲点三鼎甲。
其中新科状元虞秋深既无当时巨擘为师承、也无京中盛传的名声,更无煊赫家世,乡试时名次虽不低,但并没有拔得头筹,有好事的户部官员将虞秋深的出身查了个明明白白。
他是昱州人士,家中有几分薄产,其父早丧,只有寡母幼妹相依为命。
昱州人数乃二十四州之最,乡试每州的人数都是定额的,人数越多的州郡,考试难度就越大,虞秋深能在本州乡试中名次靠前,可见其确有学识。
有这么个寒门状元在前,朝野皆道此次考试可谓至清、至善、至明,五十年间未有能同此次会试比肩者。
翌日,三鼎甲天街骑马。
说是三鼎甲,其实是四个人,除了状元、榜眼、探花外,还要在众进士中挑选出个极漂亮的相随,骑马过天街,去瀛洲园折花,而后到曲江池赴鹿鸣宴。
四人皆骑着西域进贡的宝马,宝马通体漆黑如墨,无一根杂色,高而壮硕,上面的主人却是绯衣朱颜,浓黑鬓边金叶牡丹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宝光熠熠。
观者如云,挤得天街两侧水泄不通,只得派出军士维持秩序,免得生乱。
有经验的人早到附近的酒楼定好位置,触目所及,皆是年岁尚轻的姑娘,与小姐妹倚着,拿手帕掩唇含笑说着什么。
更大胆些的在二楼掷花,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落了他们四个满怀。
落英如雪,纷纷扬扬地撒在朱红官服上,又添十分风姿。
四人脸色皆有些红,其中被众进士推举出来的那个进士脸更殷红得如擦胭脂,腼腆秀弱,倒像个英气些的小姑娘。
“大人!季大人!”
李璧扯着嗓子喊,但声音淹没在围观者的欢笑与呼声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他却被困在人堆中,进退不得。
虞秋深仿佛听到了什么,鬼使神差间,偏头看去。
只见那青年官员身长玉立,着浓黑官服,只在衣袍下摆,绣满了流金般的桐叶纹。
粲然太过,竟令虞秋深产生了种双目被刺痛的错觉。
那日贡院惶然又惊喜一瞥,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位季大人的模样,不期记得如此清晰。
虞秋深下意识想抬手,忽地想到他认识季大人,季大人却不认识他,又强行将手压下。
“子安兄,”探花郎孟载岳轻扯缰绳,笑嘻嘻地小声问道:“看什么呢如此入神。可是哪家小姐捉婿,将子安兄的魂都捉走了。”
此言既出,三人俱笑。
虞秋深犹有些茫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孟载岳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快说,是哪家的小姐,若是我相熟的人家,”他出身高门,家中世代居于京中,此言五分戏谑,五分真意,“我好为你做媒啊。”
虞秋深道:“多谢知重兄,”他顿了顿,“你可知道永宁侯府在哪吗?”
孟载岳:“……啊?”
据他所知,永宁侯府并无适龄的小姐。
一直跟在旁侧,默然无言的曲平之面上笑容一凝。
他蓦地攥紧了缰绳。
……
入夜,协同禁军维持了大半日的秩序的季小侯爷终于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
就在他要往房里冲时,怀德拦住他,“世子,表姑娘给您送了样东西。”
表妹今日的确没和他同去官署,季承宁嗯了声,奈住性子问:“是什么?”
持正一下挤开怀德,将季承宁往院内迎,笑道:“怀德说的不对,不是表姑娘送的,是,有人在外头鬼鬼祟祟,”这是崔杳的原话,“表姑娘以为他居心叵测,就上前问他要作甚,他方拿出这盒子,请表姑娘转交。”
说着,将一精巧的盒子双手奉上。
那是个竹制的小盒,无甚雕工,只竹子的本色,却因用料选得讲究,竹片薄薄,透出了玉般的润泽。
季承宁随手打开小盒。
宝光如焰,他垂眼看去,只见一枝纤薄脆弱,栩栩如生的金牡丹。
仿佛是,季承宁凝神想,三鼎甲戴的?
季承宁有些不明所以,“阿杳有没有说,送礼物的人是谁?”
持正摇头,“表姑娘说那人见他接过盒子,就惊慌失措地走了。”
这也是崔杳的原话。
季承宁疑惑,“先收下吧。”
……
按旧例,之后的鹿鸣宴皇帝应当亲自出席。
皇帝也确实做了这个打算,然而,一封千里加急的急报送入宫中,打乱了皇帝的所有准备。
他面色沉沉地拆开信。
信封上的尘已被内司监的太监竭力擦去了,然而对上面已经干涩的血迹却无可奈何。
深浅不一的血痕篆刻在信封上,蜿蜒扭曲,宛如不祥的图腾。
“唰——”
皇帝抖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面色越阴沉。
发信人乃是鸾阳郡守陈崇,他惊恐万状地上奏,道鸾阳有暴民起事,为首者号称神武大将军,假托为悼怀太子旧人,蛊惑百姓,致使从者上万,他率领当地军官奋力搏战,奈何寡不敌众,全家一百七十余口尽数落入暴民手中。
“臣恳请陛下发兵鸾阳,救万民于水火!”
皇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悼怀太子。
他没想到十五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能看见这个名字。
他的好兄长活着时令他日夜难安,死后,也能让他如鲠在喉。
皇帝不由得冷笑了声,真是,好本事!
他扔下信,寒声道:“秦悯。”
半个时辰后,群臣匆匆进宫。
兵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并几位在京将领,以及四位皇子。
信件被在众人手中匆匆传阅。
御书房内一时死寂。
皇帝扫过众人,唇角似有三分冷笑,“诸卿,可有良策?”
户部尚书沉默几秒,旋即试探着开口,“奸佞心怀不轨蛊惑暴民作乱古来有之,纵观史册,也没有哪回成得了大气候,臣以为,事情没有陈崇说得那么严重,也许,也许陈崇处置失当,为了免责夸大其词也未可知,或可先派遣特使,去鸾阳探查情况。”
话音未落,龙骧将军蔺陵断然否决,“绝对不可,倘形式危机,派特使过去非但其自身难保,更会贻误战机,应立刻让大军开拔,平定鸾阳之乱。”
户部尚书冷笑道:“大军在外一日,耗费军辎粮饷不计其数,敢问这笔银子,是从你蔺将军家私库中出吗?”
蔺陵一介武人,本就不耐烦和这些磨磨唧唧的文臣在一处议事,听到户部尚书这般阴阳怪气,浓眉一拧,险将您如此爱惜银子,不如把银子给您老垫棺材说出口。
皇帝听得心烦,冷声道:“都住嘴。”
二人悻悻闭嘴。
“宋卿,你就无可和说?”
兵部尚书宋光和垂首,“臣以为李尚书所言甚是,”户部尚书哼了声,“但蔺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蔺陵面无表情,“不过,若要派兵前往,该以谁为将?”
“地方叛乱不比边疆,此人需得既雷厉风行,能镇压局面,又能抽丝剥茧,探明缘由的官员,”宋光和慢吞吞继续道;“臣愚钝,一时竟想不到人选。”
名为赞同,实则反对。
此言既出,连主张派兵的蔺陵都无话可说。
是啊,派谁去?
朝廷镇压地方叛乱,决不可拖延,更不能失败,哪怕败一场,则朝廷军士气大衰,而敌军愈发奋勇。
就算有些老将有本事平叛,但未必愿意揽下这桩费力不讨好的破事。
地方势力错杂,谁知道地方百姓为什么反的,若是牵涉京中贵胄,乃至宗亲皇族又当如何是好?
周琰乌溜溜的眼珠一转,似乎很忐忑地说:“臣心中有个大好人选,不知当不当讲。”
皇帝转向他,“你说。”
周琰道:“回陛下,臣以为若是无老将可用,不若,就让季司长去。季司长年岁虽轻,但办事极干练有章程,地方情况不明,正需要季司长这样能文能武的精干官员。”
周彧闻言霍地抬头。
烛光下,太子殿下本就苍白的脸无丁点血色。
有武将立刻道:“陛下,臣觉得叡王殿下所言极是。”
“臣亦赞同。”
周琰不由得扬了下唇。
因着季承宁的破事,周琢那个混账没少给他找麻烦,不是派人弹劾他的门人无礼,就是卡办事章程,弄得他手下官员人心惶惶。
他怎么会知道,他手底下的人会失心疯地突然弹劾周琢!
周琢也不动脑子想想,若是他授意,岂会做得如此明显。
现下周琢禁足,从属他的官员如疯狗一般见人就咬,三殿下找不到出气的途径,就自然地将账算到了季承宁头上。
反正事情总归因季承宁而起,他此举不算冤枉好人。
“臣……”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众人的附和。
众臣不由得朝声源望去,只见坐在下首的太子殿下正以帕掩唇,咳得快要上不来气。
目光皆聚到他身上,周彧面上流露出了打扰正事的歉意,缓了缓呼吸,艰难缓慢地站起来。
他身体素来羸弱,一身华贵的东宫朝服披在身上不像华装,倒像是马上就要将他压垮的锁链,愈显得骨相荦荦,形销骨立。
他起身的动作看得众人心惊胆战。
太监要扶他,却被周彧抬手示停。
“臣觉得,”他声音虚弱极了,轻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每一个字都用力,就显得格外艰难,“地方出事,情况不明,才需要一个身份尊贵者镇压局面,不若,陛下派臣去吧?”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无语的工部尚书面色惊变,“殿下不可!”
明眼人都看得出太子突然开口是为了什么。
把水搅浑。
那小季大人,工部尚书在心中咬牙道,是给殿下下蛊了吗!
此言既出,周琰都愕然地看了眼太子。
周彧终于病坏脑子?
工部尚书乃太子一系官员,与太子休戚与共,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殿下犯险,忙向皇帝道:“陛下,殿下玉体未痊愈,承受不住长途颠簸。”
周彧只看皇帝,“请父皇成全。”
皇帝目光沉沉,“太子,不要任性。”
“儿臣字字句句都是为国事,并非赌气任性。”太子坚定道。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周彧,似乎在说,朕知道你心中所想。
周彧的面色苍白若纸,但并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君父。
皇帝忽觉得心烦。
太子太像年轻时的他,像到令皇帝惊觉,那些他以为早就烟消云散的记忆,其实无比清晰。
他从前,难道也是这样一幅虚弱无能的样子?
再开口,皇帝的声音异常冷沉,“事情重大,非为私情可动摇,朕亦以为,季承宁合适。”
“陛下!”
周琰暗喜。
周彧心思一转,迅速道:“然而季承宁到底年岁尚轻,地位卑微,儿臣恳请陛下,令季司长假将军职,袭永宁侯爵,以震慑群小。”
周琰立刻道:“陛下,没有无功而受赏的道理,倘开此例,往后派往地方的官员是赏,还是不赏?太子殿下,您私心未免太重了。”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
季承宁与太子交好,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要求封赏季承宁理所应当。
皇帝道:“假将军职可以,朕本就有此打算,不如此,季承宁如何管理大军,不过,袭爵可以再缓缓,就如叡王所说,无功而受禄,太子,你既然看中季承宁,就不要给他招祸。”
太子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儿臣受教,”他余光一瞥,“但儿臣还是以为,应有身份尊贵者随军。”
皇帝看了眼喜色藏都藏不住的周琰,“既然是叡王的提议,那就让叡王去,正好,看看你亲自推举的人怎么样。”
周琰面色惊变。
陛下居然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还要和季承宁一起去!
周琰真恨不得死了,“父皇,儿臣……”
皇帝打断,“你不愿意?”
周琰使劲咬了下自己舌头,干涩道:“儿臣,领命。”
翌日。
季承宁一早就接到了圣旨,抛去前面后面的褒奖之词,大意就是地方叛乱,让他领五千军马平叛。
季承宁被这个消息都砸懵了。
什么平叛?哪里叛乱了?为什么叛乱了?怎么是他?调用的军队是哪支?
通通没说。
但好在秦悯做了次人,告诉他详细文书等下就送到侯府,请小侯爷放心。
季承宁犹然满腹疑惑,更多的是种,胃里沉甸甸,好似生吞了沙土的不适感。
他随秦悯进宫谢恩。
皇帝有要事同户部尚书商量,故而季承宁只立在书房片刻,说了些不辜负圣恩的话就被打发出去,又吩咐了句,“去余庆宫,贵妃想见你。”
“是。”
季承宁领命下去。
余庆宫乃九大宫之一,地位只仅次于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和一直空置着的,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但,或许是因为季贵妃娘娘喜欢安静,又或许是余庆宫实在太大太大,季承宁每日进入余庆宫,总能感受到股寒意。
混入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寒意。
树影婆娑,细碎的光点洒落在青年官服上。
望舒引季承宁入内。
垂地的帘栊下落,将内室的一切都挡得严严实实。
只隐隐可见一个,失真的、变形的、却仍然能看出高挑清瘦的轮廓。
季承宁先恭恭敬敬地见过礼。
内里示意他免礼,望舒请他坐下。
他却不起来,膝行上前,隔着帘子笑嘻嘻道:“臣有小半年都不能来了,娘娘可得趁着这时候好好看看臣,不若,您上哪去看这么漂亮的小郎君去。”
内里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殿内阴郁的氛围为之一扫而空。
片刻后,一封信笺被从内里递出。
只有四个极端雅的字:不看,不想。
季承宁双手捧着信笺,一眼不眨地盯着上面的字。
从他记事起,他的贵妃姑姑就从未出现过,他所见的,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
他问过陛下缘故,陛下只是叹息。
后来还是常常给他姑姑诊脉的御医说,娘娘身体不好,不能见光,不能吹风,多年前受刺客所伤,声音亦嘶哑嘲哳,娘娘就再不爱说话。
多年来,季承宁所见的,是一碗一碗,由名贵药材熬的汤药。
暗红色的药液,尽数送往余庆宫。
那个模糊的人影动了。
季承宁抬眼。
身影仿佛近在咫尺,不对,就是近在咫尺。
只隔一道厚重华美的帘。
季承宁仰面,下颌似乎能隔着锦缎抵在后者的腿上。
他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向长辈撒娇的姿势,软着嗓音道:“娘娘若是不想见我,我就走了。”
帘栊动了。
从季承宁清亮的眼眸中,可见隔帘凸起,一只手的形状显露出来。
轻轻落到他发顶。
季承宁顺从地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季贵妃的动作顿住,而后,慢慢收回手。
片刻后,一把扇子从内里递出。
季承宁接过扇子。
他并没有打开,因为他感受的到,望舒的视线一直落在他手上,这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内里的侍人好似得到了什么嘱咐,话音平淡地说:“娘娘说,娘娘累了,请世子回去罢。”
季承宁退后半步,朝人影的方向叩首,“是,臣去了,娘娘保重玉体。”
而后,起身而去。
望舒一路送他,也不见他要打开扇子,有些心急道:“世子,不……”
季承宁偏头,“不什么?”
望舒蓦地发现,面前人早就不是她记忆中张扬又没有耐性的少年了,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声音发着颤:“奴婢,奴婢无事。”
“你先回去吧,”季承宁一扬下巴,“还有你们几个,”他是说跟着他出来的宫女太监,“不必送我。”
望舒为难道:“世子,这于礼不合。”
“我要去见殿下,难道你们也要跟着吗?”
望舒犹豫几秒,“是,奴婢等推下。”
她扬扬手,那四个太监宫女即随她离开。
季承宁见四下无人,展开扇子。
依旧是端雅的好字,道:慎之。
季承宁若有所思,他阖上扇子,就手系在了腰间。
圆润的玉兔吊坠随着主人步子起伏晃来晃去。
“小宁!”
季承宁未转身,已露出笑脸,“殿下。”
他折身,果然见周彧不知何时立在不远处。
日光下,皇太子殿下白得好似一捧雪。
季承宁忽觉心惊,忙上前,“殿下一个人怎么站在这?您不冷吗?”他顺势扶住周彧,对方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落到他脸上,季承宁空闲的一只手忍不住拂了一把自己的脸,“怎么了?”
“你要出宫?”周彧的声音很轻。
季承宁道:“我正要去找殿下。”
然而这话落入周彧耳中实在太像假话。
“一个月十四天零七个时辰。”他低语。
季承宁没听清,“什么?”
周彧却不再说了。
季承宁那么久不曾入宫,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可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急着要出宫。
他垂头,那显然与季承宁身份不符的小兔子吊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太子殿下心肺里细细密密的,针扎一般的火气倏地扬起,他微微笑,“你的眼里哪还有孤?你整日都和谁在一起?轻吕卫内忠心耿耿的属下,朝中对你不乏欣赏的朝臣,哦,还有你家里形影不离的表妹,”不知为何,提到这话时,周彧似乎咬了下牙,“呵,只恨他们不能嫁给你,但日日朝夕相对,也可聊慰相思。”
季承宁不期乍见周彧,对方竟阴阳怪气地说了这么一通话。
刚升起的欣喜被淹没了大半,季承宁强压性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周彧反问,“难道孤说得不对?”
季承宁只觉荒唐。
“殿下!”忽起一声急切的叫喊。
季承宁猛地转头,几个东宫护卫如见神明,大步朝他们跑来了。
季承宁猜出他又偷偷出门,恼他不在意自己身体,又气他非比寻常的态度。
“殿下不愿意见臣,”季承宁利落地见了个礼,声音也冷淡下去,“臣出宫便是了,反正臣也要离京,殿下至少有半年清净日子可过。”
见东宫侍卫都来了,他才转身而去。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
周彧身体陡地僵住。
他一把甩开护卫要扶住他的手。
季承宁只觉袖子发重,他偏头,先看见了一只苍白削刻的手,发着颤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滴暗色洇在袖上。
季承宁一愣,忙扶住周彧,“殿下?”
周彧声音异常沙哑,长睫一抖,隐隐有水色滚落,“孤说错了话,小宁,你不要不理孤,我只是,只是……”
季承宁抬眼,那四个如坐针毡的东宫侍卫忙往后退了数十丈。
“我只是恨,”太子再低柔清弱不过的声音遽然转冷,“我恨连周琰都能和你共事,我却不行,我恨上天不怜,”他抬眼,望向季承宁,“小宁。”
季承宁不想周彧竟是为了这个缘故生气,一时疼惜又好笑,忙安抚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哪怕是个铁打的,身为东宫,陛下也不会派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周彧反问:“那就能派你去吗?”
尖刻的情绪被包裹在温婉哀怨的话音中,周彧庆幸季承宁没听出异样。
季承宁张了张嘴,正要张口。
太子殿下却忽地挣脱了他的手,长臂一拦,一手环住了他腰,一手却扣住了他的脖颈。
苦涩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鼻腔。
季承宁怔然,下意识动了下,脖颈间嶙峋冷硬的手指却用力,将他牢牢锁住。
只有在此刻,季承宁才忽地意识到,对方至高无上的身份,也因为这层身份所养成的,不容置喙的性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禁锢的感觉。
可周彧明明抱住了他,十指却在轻轻发颤。
像是怕。
怕自己会被推开。
所以季承宁没动,任由他抱着。
感受到季承宁温顺,周彧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了,扣住后颈的手前移,轻轻拂过季承宁的脸。
周彧低语,循循善诱:“小宁,权势富贵不过过眼云烟,你想要的,孤也能给你。”
季承宁的声音清亮而迷惑:“殿下?”
周彧闭上眼。
永宁侯昔年何等惊艳才绝,
虽少年封侯,战功赫赫,简在帝心,位极人臣,得尽了世间荣华风流,到最后,不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末了,连遗体都凑不齐,只能拿惯穿的红衣下葬。
周彧慢慢用力,将季承宁的脸按在自己颈间。
柔长的黑发穿过他的手指。
“孤只要你平安。”
第60章 第六十章 好像,他就是那狐狸变的。……
周彧说得太过郑重,落入耳畔的每一个字,都滚烫无比。
季承宁只觉心口既酸软又暖洋洋的,好像又温泉水淌过全身,他伸手,自然地回应了这个拥抱。
周彧身体有一瞬僵硬。
季承宁笑道:“殿下金口玉言,要臣平安,臣一定全须全尾地从鸾阳回来。”他略略凑近,一缕含笑的,被热气笼罩着的话音轻轻拂过周彧耳垂,“殿下,您要保重身体。”
尾音上扬,这漂亮的臣下简直大逆不道,“臣还等着您给臣袭爵的旨意呢。”
话中的深意,足够把季承宁的脑袋砍下来挂城门三月。
可周彧却没有感到愤怒。
太子只是轻轻地嗯了声,“你惯会说甜言蜜语哄孤开心。”
恼季承宁唇瓣开阖,从中随意滚出的词句就足以让自己方寸大乱。
又,怨他相顾无言。
季承宁笑。
他腰身一偏,灵活得好似尾鱼,轻而易举地离开周彧的禁锢。
后者手轻颤了下,旋即,轻轻垂下。
周彧凝视着季承宁,“孤知道你和周琰素有龃龉,但是你们二人一同在外,他若有失礼之处,”季承宁以为他要说你就多多忍让,不料他轻声细语道:“你不必忍耐,杀了他都无妨,唔!”
周彧因为久病而显得倦怠黯然的眼眸一瞬睁大了。
一瞬间,所有怨怼和算计,恼恨与不甘都烟消云散,周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一个想法——小宁的手……好热。
季承宁手指上覆盖了层薄薄的茧,轻柔地剐蹭过柔软的唇瓣,痒得周彧简直难以呼吸。
他就这样屏息凝神。
像是怕,惊动了季承宁。
“我的好殿下,”季承宁掩着他的唇,低声道:“三皇子到底是您的亲兄长,若是因为臣闹得兄弟阋墙,臣就罪该万死了,恐怕日后史册上,臣都难逃佞臣之名。”
周彧盯着季承宁开开阖阖的唇,目光有些朦胧。
直到尾音收,他才意识到季承宁在说话。
“你不是佞臣。”周彧喃喃。
季承宁没听清。
他今天没听清周彧说话太多次,以至于他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嗯?”
不是佞臣,但即便季承宁在周彧心中是个完美无瑕的玉人,要他打心里觉得季承宁能做贤臣,也未免强人所难。
不是佞臣,不是贤臣,更不是诤臣,直臣。
那,周彧第一次想到,该将他的小宁放到什么位置呢?
小宁对他这样好,要他将至高的权位都捧到小宁面前讨他高兴他都愿意,那么,小宁该是他的什么人?
挚友?近臣,还是……
“殿下?殿下?阿彧!”
周彧陡然回神。
他撞上季承宁担忧的视线,忽地面颊滚烫。
是愧怍。
将挚友肆意亵渎一番,对方还一无所知,关怀着他的愧怍。
他张了张嘴,他不愿意让季承宁看出异样。
可偏偏他的小宁太过敏锐,手掌一转,自然地贴在周彧的脸上。
不烫。
触手可及的肌肤软且凉,但还没有到触之生畏的冰的地步,只是轻浅寡淡的凉。
凉得季承宁心生怜惜。
周彧却觉得冷,冷得他在抬手前,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季承宁放下手。
热源顷刻间消失。
周彧欲要抬手的动作顿住。
“小宁。”他拿那样惶然又失真的目光看着季承宁。
“殿下,”季承宁上前半步,就着这个距离按住周彧的肩胛,轻轻拍了拍,安抚似的,轻轻道:“我不会让殿下担心的。”
掌下的肌肉陡然僵硬。
周彧深吸一口气。
他该庆幸。
庆幸季承宁或许也觉得此言太过腻歪,小侯爷都不好意思同他对视。
因而看不见,他在用一种怎样贪婪下作的目光盯着他。
季承宁开口,声音轻,却郑重其事,“所以,作为报偿,殿下,你也不要让我担心。”
离得太近,周彧看得清,季承宁洁白脖颈上每一根经络。
喉结随着主人的话音,上下滚动。
周彧一下收回视线,“孤,”他感觉得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发烫,“听你的。”
季承宁这才满意,“臣走了。”
“孤送……”他在季承宁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住口,“去吧。”
季承宁利落地见了个礼,转身而去。
只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由他做起来也显得格外洒脱风流。
他的小宁,周彧盯着季承宁的背影,到底该是什么呢?
清风徐徐吹过周彧泛红的面颊。
总该,是蛊惑人心的,妖魅。
不知为何,周彧忽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季承宁时。
彼此皆年岁尚小,周彧的性子比现在还孤僻些,他漠然地注视着宫宴上一张张殷勤讨好的脸,华美的灯火洒落人面,每一张都相同,每一张都空白,每一张,都虚情假意的令周彧厌烦。
但他很清楚,他能如此尊贵地凌驾于众人之上是为什么,所以他安静地做着一个合乎仪态的人偶,听凭他的父皇将他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宴会还未散,周彧头疼得厉害,得帝王允准先行离开。
夜风幽凉,落在人脸上,有种清心醒脑的舒服。
他便慢慢地,在御花园内散步。
“在那呢!就在大石头旁边!”
“哼,我看你是找得昏了头,哪有东西在!”
“都少说两句,若是找不到,娘娘怪罪下来,咱们几个今天晚上都得在外面跪着。”
听声音,好像是几个小宫女。
话音未落,只听一道稚嫩,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在找什么?”
三人同时回头,为首的那个立刻反应过来,忙要见礼,“奴婢等……”
“你们在找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小宫女知道这位殿下是阖宫中出了名的性情古怪,他多病,好像连面上的喜怒哀乐也同活气一样被久病侵蚀掉了。
“回殿下,奴婢等在寻谨妃娘娘的狐狸,方才还瞧见了。”
谨妃的狐狸?
好像是只红色的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的小畜生,长得虽是绵软赤红的一团,性子却被谨妃惯得极坏,动辄就要呲着尖牙咬人。
周彧偏头,跟随的太监立刻会意,递了盏琉璃宫灯过去。
鲸脂明烛登时将一方天地照得透亮。
小宫女欣喜不已,正要道谢,太子殿下却已转身而去。
她们知道殿下不喜欢人打扰,就都住口,借着明亮的烛光去寻狐狸。
明光流转,有个眼尖的小宫女惊喜地指着花丛,“在那!”
余下两人看去,果然见那浓郁的花荫中隐隐渗出一缕红。
周彧脚步一顿。
他听得身后木叶摇晃簌簌作响,好像是那几个小宫女在扒花丛。
鬼使神差间,周彧偏头。
“唰啦——”
花丛被扒开,那团赤红的妖物也如周彧所想地,显露在他眼前。
饶是周彧性子冷漠无比,此刻呼吸都蓦地一滞。
那分明是个着朱红华服的稚子,精致的眉眼半垂着,张扬跋扈的眼尾处笼罩着团水红,伏在花荫下的灰云石上,他似是困倦的不行,又似是……
周彧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果子酿的味道。
方才小宫女看见的红色,就是他垂落的袍角。
好像,他就是那狐狸变的——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俺撑不住了,好困。
[亲亲][亲亲]
老婆劳动节快乐,本章红包掉落,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