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
季承宁甚少在夜晚来皇宫。
他年岁渐长,又是外男,虽有可随时入宫的恩宠,但理当学会避嫌。
这点他一直做得很好,十年来,除了殿下病势沉重,呓语着唤他名字他顾不得黑天白日匆忙入宫那几次外,再无特例。
因此,季承宁随着秦悯踏入宫门时,甚至有几分恍惚。
白日錾金花瓦熠熠生辉,红墙巍峨,四品以上着紫服绯,前呼后拥的朝臣官员皆已消失不见,万籁俱静,唯有穿过甬道的风声和脚步声。
就算是乱葬岗也不会如此安静。
宫婢手中的琉璃灯发出微光,照亮了一小块前路,有如鬼火。
而他,则是即将被地府的孤魂野鬼。
秦悯余光瞥向季承宁。
往日没有人和他闲谈自己也能说上一里路的小侯爷难得沉默。
许是灯火太幽暗,落在人面上模糊了不少细节,秦悯蓦地意识到季小侯爷面容棱角愈发分明,已经渐渐有些成年男子样子。
季承宁觉察到有人在看他,黑黝黝的眼珠往边上一乜。
二人短暂地视线相接。
秦悯竟有一瞬悚然。
然而那凶煞而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只是他的错觉,转睫之间,季承宁依旧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
是错觉吗?
是错觉吧。
秦悯心口砰砰直跳。
如果不是,季承宁这个倚仗家世和陛下宠信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身上怎么可能有如此逼人的锐气?
他垂下头,再不打量季承宁,引其往兴庆殿。
兴庆殿石基远高于其他殿宇,与皇帝听政的正殿承极殿遥遥相对,立兴庆殿前的玉台上,能将整个洛京尽收眼底。
季承宁从前随季琳来兴庆殿赴宴时总觉得这里极漂亮,琼楼玉宇,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很给人心旷神怡之感。
只是这两日他连日奔波,训练也不曾落下,饶是季小侯爷正当大好年华,都觉得疲倦。
小腿阵阵作痛,仿佛有人拿钝锥往皮肉里凿,酸疼非常,还不断往四面蔓延,以至于季承宁后腰心都泛着麻。
原来兴庆殿这么高。
季承宁烦躁想。
难怪他二叔极不喜欢参加宫宴。
他仰头,安平殿就在最高处,四周灯火辉煌,宫人穿梭往来,若有薄雾缭绕,宛如仙宫。
“小侯爷,”脚刚踩上玉台,秦悯笑道:“您往这边。”
又行数百步,到西花阁方止。
西花阁名为花阁,其实更像是一更大些的亭台,其下临丹凤池,半池延药莲,清风吹拂,满阁幽香。
因是夜间,花阁三面皆立屏风,唯有留一面供人出入,但也半垂锦幔,隐隐可见两个人影,一居上首,一跪立旁侧。
四面高悬的宫灯太亮,季承宁不由得眯了下眼。
见他们两个过来,有小宫婢上前打帘,季承宁在前,秦悯躬身在后,“陛下,小侯爷来了。”
季承宁脑子转的飞快,这时候身思俱疲,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见皇帝,一撩衣袍下拜见礼,“陛下。”
“小季大人做了半年的官倒比从前更有规矩了,”皇帝调侃,含笑的声音从上首传来,然而此地位居高处,又临水面,就显得有些失真,好似远在云端,“免礼罢,过来。”
又瞥了眼秦悯,秦公公马上弯着腰下去了。
帘栊合上。
季承宁起身。
起身之间,视线蓦地与皇帝身侧的人相撞。
是——季承宁黑眸中满是不可置信,曲奉之!
竟然是曲奉之!
曲奉之不过是同进士出身,还未授官职,此刻却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官服,鱼符玉带,神采奕奕。
突然与季承宁对视,曲奉之勾了下唇,露出个温和,却粲然无比的微笑,“季大人。”
季承宁如遭雷击。
他立刻望向皇帝,仓皇得几乎失了分寸,“陛下?”
曲奉之怎么会在这?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人眼睛睁得浑圆,瞳仁紧缩,好似一只受惊过度的幼猫。
于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份上,皇帝心情很好地原谅了小侯爷的失礼。
见皇帝脸上并无怒色,曲奉之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皇帝笑,“朕原本前几日便想宣你入宫,”他戏谑道:“可惜小侯爷公务繁忙,只得晚上叫你过来。”
放在平常,季承宁早上前,半开玩笑半奉承地说:“陛下宣臣何需挑时辰,只要陛下唤臣,臣就算身在九幽,都要爬出来面圣。”
可他没有。
少年人苍白的唇瓣开阖,说:“是,”他顿了顿,好像头一回听自己的声音似的,“多谢陛下体恤。”
曲奉之,为何在这?
他再度想。
世间确有春雨,曲奉之似运的亦的确是能致人疯癫发狂的禁药,那么,他为何在这?
按律,他应该早就被三司会审,此刻应拘于大狱中,等待秋决时,朱笔轻轻一勾。
可他现在却冠冕堂皇地居于帝王五步之内,神采飞扬,不似有大过,倒像刚刚立下汗马功劳!
“知道朕为何叫你来吗?”
季承宁垂首,“臣愚钝,请陛下屈尊赐教。”
皇帝笑道:“五日前朕让秦悯传朕的口谕,你与曲卿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你可知晓吗?”
“是,臣知晓。”
他这幅一板一眼的模样皇帝还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你口中说知晓,朕怎么听说,小侯爷心有芥蒂,同曲卿家的交情不似以往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陛下是何意,他有些恍惚地想,是在责怪他不再与曲家交好吗?
巨大的头晕目眩褪去后,季承宁先感觉到的是冷。
死灰般的,无边无际的心寒。
而后才是,一点悄然泄出,却不可忽略的,怒意。
他竟然想质问,质问皇帝,十五年前陛下从臣父亲手中保下用禁药练兵以求立功,枉顾上千兵士性命的莫疏阁,现在又要包庇私运春雨图谋不明的曲奉之吗?!
这一切都荒唐太过,让季承宁险些怀疑自己在梦中。
他所能做的唯有紧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两道目光看着他。
一道得意的、恶意的,来自曲奉之。
一道沉郁的、打量的,来自皇帝。
半晌,季承宁嶙峋的喉骨动颤,吐出一句,“回陛下,陛下最厌结党,臣不敢违拗圣意。”
此言既出,曲奉之眸中掠过一抹喜色。
这个蠢货,他强忍着大笑出声的欲望,竟敢当面顶撞陛下。
永宁侯的亲子又如何,这等浮躁飞扬的性情,恐怕难得善终!
果不其然,季承宁话音未落,皇帝温和的、一直含笑的脸渗出三分冷意。
像是庙中塑像,日久风化,金身剥落,露出道,凶戾诡异的龟裂。
皇帝不虞道:“这你倒记得清楚。”
以季承宁对皇帝的了解,帝王现下对他心生不满,他该叩头请罪,说自己鬼迷心窍,一时失言,请陛下降罪。
季承宁开口。
他说:“陛下待臣恩重,陛下的每一句话臣都谨记在心,”声音愈发沙哑,“没齿难忘。”
皇帝面色稍霁。
他满意地看着季承宁,见此少年郎如见芝兰亭亭玉立,心中怒气都散了三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更是贤臣,忠臣。”
不待季承宁说话,他继续道:“曲卿也是忠臣,你们二人皆为朕之股肱,该勠力同心,报效朝廷才是。”
“陛下,臣……”
皇帝扬扬手,季承宁顿住,闭上嘴,再不出声。
“我听曲卿说,事出之前,你一直呼曲卿为兄,更何况,你与曲家儿郎原系至交,若因一小小误会断绝往来,岂不可惜?”
小小误会?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倘若他不曾知道春雨的功效,亦不知莫疏阁拿春雨练兵却没被问罪,他听到皇帝这般苦心孤诣,屈尊降贵为他们二人言和的话,他一定感激非常。
必要下拜叩首,欲九死以报君恩。
可他都知道。
“嘎吱。”
有什么响动。
季承宁忽地不着边际地想,难道这等天家富贵之地,也有老鼠在啃食木头吗?
他们立在池上,若是长此以往下去,老鼠啃断廊柱,暖阁会轰然倒塌的。
而后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硕鼠作祟,而是他紧绷太过,喉骨受挤压发出的响动。
颈间青筋贲起,一跳,又一跳。
“季卿,”高高在上的唤声传来,带着季承宁先前从未听过的冰冷,“你意下如何?”
我……
“臣以为……”
荒诞不经,臣如在梦中,无话可说。
季承宁的确有些昏沉。
如同脱离了躯壳的神魂,站在不远处审视自己。
审视他在入宫前竟还报着希冀,未免太过可笑。
曲奉之见他长久无声,扬起唇,得皇帝默许,上前几步走到季承宁面前。
“承宁,啊不,季大人,先前的事情我皆是我之过,都怪我将血珠藏起,害得大人误会,”曲奉之含笑着望向季承宁,“请大人见谅。”他压低声音,“承宁,莫要再生我的气了,平之甚思念你,明日你们见一面,可好?”
季承宁在看他。
少年人被激荡情绪熏染得泛红的眼珠令曲奉之产生了种飘飘欲仙的满足。
原来有有权势是这样美好的滋味。
令他可以,俯瞰季承宁。
“还是说,”曲奉之神色有些黯然,“季大人嫌某身份低微,不配与大人结交吗?”
不知何时,皇帝的脸上已经毫无表情。
这是一个台阶,季承宁知道。
天子亲自命新宠臣给他铺的台阶,他该感恩戴德,受宠若惊。
季承宁唇瓣轻动。
“神志不清……厮杀……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
他真的太倦累了,以至于竟然产生了幻觉。
一张张血肉模糊却麻木的脸,同袍的肢体横飞,持刀的手却毫不犹豫,腥臭的血如倾盆大雨般四溅,残尸堆积,横露于地。
若非永宁侯早早发现,这样的军队倘进入民居,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百姓手无寸铁,所遭遇的定比手札中描绘的景象还要惨绝千百倍!
连他都懂的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为何要放过莫疏阁,为何要重用曲奉之,季承宁想不明白。
他只是感觉到了大逆不道的怒意充盈,烫得他浑身都在发抖。
一股浓郁的香拂面。
季承宁只觉胃里翻江倒海。
是,曲奉之递来的手。
被纱布小心翼翼裹好,上了御赐的伤药的手。
华贵的、沉稳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药香。
“季大人?”曲奉之柔声唤他。
季承宁这才回神,他说:“是。”
是什……曲奉之猛地反应过来,是不配!
他面色惊变,几乎流露出了狰狞。
陛下面前,季承宁安敢如此放肆!
此言既出,连皇帝神情都变了变。
他重用回护曲奉之的意思如此明显,季承宁却全然不顾,岂止是看不上曲奉之,分明是在忤逆他!
皇帝居高临下地望着季承宁。
他不明白这个最洞察人心,最讨他喜欢的孩子今日为何如此愚钝,半点都不懂得体察圣意。
季承宁面上殊无血色。
他下拜。
风动,他身后的帘栊也跟着轻颤,锦幔上,以金线绣成的山河图一路蔓延起伏,正好,悬在季承宁的后颈处。
像一根将断未断的提线。
皇帝沉声道:“季卿。”
曲奉之得意洋洋地看向季承宁。
季承宁动了。
二人的视线瞬间同时落到季承宁身上。
少年人的手往自己腰间探,他指尖黏着一层湿汗,频频打滑,几次都没能将腰间的事物取下来。
他耐性告罄,动作竟流露出了点不顾一切的狠劲。
曲奉之下意识退后半步。
“咔。”
季承宁扯断绶带。
“陛下,”少年人仰起头,高高举起手中的赤金鱼符,“臣无能,做不来和光同尘,臣有负圣心,深失陛下之望,臣愧怍非常,”他口中说愧怍,神色中却毫无愧意,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暖阁中,“请陛下收回鱼符,臣不配为官。”
掷地有声,全无犹豫。
好像他解下的不是天子近臣的官职,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得的恩宠,而是一件,令他唾弃至极的,秽物。
皇帝面色骤变。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
曲奉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两步,“陛下息……”
皇帝一把甩开他的手,沉声道:“好一句有负朕恩,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侯爷。”
曲奉之面色红一阵青一阵,惶恐疑惑恼怒一齐涌来,膝头发软,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后。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而不知何时,整个花阁内外众皆拜倒,以头紧紧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
玉鱼符被季承宁双手毕恭毕敬地捧起,羊脂玉在明烛下华光摇曳,温润的玉质与他的主人素净得发冷的肌肤紧贴相应,叫皇帝看出无边挑衅的意味。
少年下颌紧绷,莹润的唇抿做一线,明明是紧张的模样,却毫不避退。
一如——当年漏夜入宫,惊雷之下,那张苍白得殊无人色,却坚毅非常的脸。
皇帝剧震。
血脉相连竟能相像至此。
像得他胆战心惊,像得他几乎要生出恨意。
“忠君体国,”皇帝语调平缓,好似方才的怒意根本不曾存在过,却听得人愈发悚然,锦幔外的秦悯绝望闭目,陛下这是动真怒了!“小侯爷,你顶撞君上,狂悖至此,难道是季琳教你的吗?”
尾音愈发柔和。
可威势却压得人喘不上气。
从皇帝的角度看,少年捧鱼符的手,拇指有一瞬紧紧攥了下鱼符,而后道:“回陛下,臣先后师从当世数位巨擘,皆无所成就,是臣朽木不可雕,上辜君恩,下负……”喑哑的词句从喉中挤出,“黎庶,故请陛下降罪,收回鱼符。”
“好好好!”皇帝怒极反笑,寒声道:“你既知自己有负朕,就在这跪着静思己过!”
说着目光阴阴测测地看向秦悯,秦公公忙连滚带爬地进来,收走了季承宁手中的鱼符。
帝王拂袖而去。
曲奉之心中一松,看了眼跪得笔直的季承宁,语带惋惜,恨铁不成钢的地说:“小侯爷,你也太,太不明事了!”
季承宁朝曲奉之微微一笑。
曲奉之忽地发现,季承宁生着双极其黝黑的眼睛,幽暗若渊水,他悚然一震,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心中更是恼怒,奈何季承宁还有爵位在身,他不敢再多言,赶紧快步追上皇帝。
“陛……”曲奉之见到秦悯停下脚步等他,忙上前,诚惶诚恐道:“秦公公。”顿了顿,再开口俨然是个担忧幼弟的兄长,“小侯爷他娇生惯养加之年轻气盛,虽然娇纵太过冒犯了陛下,但若说其怀不轨之念则绝无可能,还往公公多多替小侯爷美言,奉之愿拿身家性命担保。”
秦悯似笑非笑地看着曲奉之。
太监总管的目光过于嘲讽,以至于曲奉之面上笑容微僵。
片刻后,秦悯柔声道:“曲大人,天晚了,陛下请您出宫。”
曲奉之:“……是。”
“还有,陛下说,虽是季小侯爷狂悖犯上,但事毕竟因你而起,”曲奉之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这几日你不必上朝,静候圣意吧。”
曲奉之慌乱道:“公公,在下……”
不等他说完,秦悯已转身而去,身后两个小太监颠颠跟上去。
只留个宫人提着灯,无言地站在曲奉之身边,等待送他出宫。
和来时殷勤熨帖全然不同。
曲奉之狠狠咬牙,这个见风使舵的死太监,早晚有他后悔那一日!
转身而去。
曲奉之满心忐忑怒火,忐忑自然是忐忑陛下的心意,怒则是怒季承宁连累他被皇帝厌烦,全然忘了是自己到皇帝面前作态,言:“陛下,臣的弟弟与小侯爷冲龄相识,若因臣的缘故二人因此再不往来,臣实在于心不忍,只是小侯爷的秉性您知道,臣百般修好而不能。”语毕,幽幽地叹了口气。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顺水人情,他不介意允准。
他先前能料到季承宁若来,定会对他不假辞色,招致陛下反感,不料其竟直接辞官。
以至于非但没显现出他这个新贵的懂事隐忍为陛下委曲求全,倒显得是他多事!
此刻,西花阁中。
华贵的鲸骨香气、药膏沉郁的苦味、还有不知从何而来,好像病入膏肓的人身上那股特有的腐败臭味,一直萦绕在季承宁鼻尖,绵长细密,挥之不去。
季承宁想吐。
这段时间他胃里翻涌的次数太多,若非他并未和人行衽席之事,也不是女子,他当真要怀疑自己有孕了。
这个想法一出,连季承宁自己都想骂自己没心没肺。
“自讨苦吃。”他听到有人道。
季承宁抬眼。
那浓郁的难闻味道好似成了实质,凝成了一狰狞的人影,冷眼看他,嘲弄道:“放着好好的宠臣不做,偏生要自取其辱,季承宁,你好活该。”
季承宁不确定是自己疯了还是倦累太过产生的幻觉,但他能确定,自己很清醒。
因为他所跪的地面为了好看特意铺了层形状各异的怪石,不经打磨,倘不甚摔着,足够蹭掉身上一层肉皮,纵然隔着单衣,也刺得膝盖并两截小腿痛若针扎。
季承宁甚至能听见他悄然挪动膝盖时,石面嵌入肌肤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源源不断的疼痛从膝间传来,让他连昏过去都做不到。
于是他谨慎回答:“嗯嗯嗯。”
“自作自受,毫无长性。”人影寒声说:“先前信誓旦旦地和季琳说会扶摇直上的是你,现下轻言辞官的还是你,季承宁,你实在无用,”那东西发出了声冷笑似的鬼动静,“你就没想过,你今日之举会累及季琳受谴?”
夜风吹拂。
季承宁着单衣,方才出了满身冷汗,被风一吹,里衣紧紧贴在身上。
他这才感觉到冷,狠狠打个了哆嗦。
“小宁!”
一声惊呼,而后,是慌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承宁霍地抬头,“殿下。”
来人正是周彧。
来得太急,周彧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层病态的潮红,他匆匆上前,“小宁。”
少年人毫无表情的脸上这时才渗出了愕然与动容,“夜深风寒,殿下怎么来了?”
周彧盯着他,恨声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
“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曲奉之那混账东西设计你,”太子漂亮的脸上笼着层杀意,“但小宁,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当众顶撞陛下?你就不能……”
此话出口,先顿住的却是周彧。
周彧懊恼地闭上嘴。
季承宁苦笑,“一言难尽。臣是戴罪之身,殿下金枝玉叶,莫要再,靠近臣了。”
周彧原本躬身与季承宁说话,闻言顾不得其他,一下倾到季承宁面前,他单膝跪着,就比季承宁高出一大截,几乎能将,周彧有一瞬晃神,能将小宁整个搂在怀中。
季承宁大惊,“殿下不可!”
周彧过来,披风也跟着过来,差点就将季承宁整个笼罩住,他低语道:“小宁,你是不是在怪我?”
周彧身上的香气把那腐败的恶臭冲淡大半。
披风毛茸茸的缝边蹭着季承宁的脸颊,热气氤氲,他抬头,正好对上周彧哀哀凄凄的眼睛。
心尖好像被人不轻不重地拧了下,又酸又痒又软,季承宁知道他又多想,露出个抚慰的笑脸,“我怎么会怪你,阿彧,我什么可怪你的。”
周彧喉骨剧烈地颤。
怪我,没拼死给你求情。
若易地而处,你一定会想方设法救我。
季承宁在看他。
毫无杂质的,脉脉含情的眼睛在看他。
周彧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慢慢伸出手,想去碰一下季承宁的眼睛。
后者长睫轻抬,不解地看着他痴惘的一举一动,“殿下?”
周彧如梦初醒,猛地放下手。
心口震颤得他难以喘息,他艰难地呼了好几次气,“小宁,你等我,我去找陛下。”
他刚要起身,就被季承宁一把攥住。
在外呆得太久,温温凉凉的掌心紧紧贴着他的手腕,周彧颤了下,“小宁。”
季承宁看着他,认真道:“殿下何至于此,是臣不谨触怒陛下,殿下若是为臣求情反受牵连,叫臣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周彧就回握住了季承宁手。
苍白嶙峋的五指此刻竟意外地有力,紧紧压在他手背上,“小宁,”他低语,“你等我。”
季承宁正要说话,一道铺天盖地的暖就从上面传来。
是周彧的披风。
季承宁大惊失色,“殿下?!”
冻着了如何是好?
“殿下,这恐怕与……”一直守在旁边冷眼看着的副总管提醒。
周彧转头。
副总管与他视线相接半秒,立时低下头。
周彧冷笑了声,转而面对季承宁又换了副柔软的笑脸,“我出门哪里会只带一条披风,”话音未落,果然有太监捧着披风小跑过来,“这还是你叮嘱我的,小宁,你怎么都忘了。”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离去。
季承宁垂首。
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月牙般的印子,泛着红。
另一边,周彧面沉若水。
他问怎么办,东宫那群幕僚各个都劝他不要掺和,等陛下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废物!
眸光阴阴测测地闪动,半晌,周彧猛地想到什么,“来人。”
不足片刻,手书一挥而就。
面对着自己的绝对亲信,周彧言简意赅命令道:“将这封信送去。”
……
余庆宫内。
自陛下趁着脸进来后,众侍从就皆垂首而立,屏息凝神。
望舒想问秦悯怎么了,陛下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得秦公公一个警告的眼神,紧紧闭上嘴。
皇帝面无表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冷冷道:“朕真是将季承宁惯坏了,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敢忤逆君上。”
珠帘垂下。
贵妃高挑的身影隐隐可见。
皇帝冷眼盯着那抹身影半晌,蓦地一笑,“你家的好儿郎,你就无话可说?”
虽含笑,话音之中的威胁意味却令诸人都狠狠打了个寒颤。
贵妃无言,好似根本没听到皇帝说话。
若非皇帝能够确认对方还有气息,他真要怀疑,自自己进来后就一直一动不动,默然无语的贵妃是个死的。
怒气噌地地蔓延,皇帝拂袖,桌案上的茶杯立时被扫了下去。
是只憨态可掬的虎爪琉璃杯,跌落在地,只听啪地一声响,瞬间被摔得四分五裂。
秦悯一惊,率先跪了下去。
整个余庆宫内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碎片在季贵妃黝黑的眼中流光溢彩,终于开口,“来人。”
皇帝抬眼。
望舒战战兢兢地过来,“陛下,娘娘。”
“去库房中找出澄碧连环杯给陛下。”季贵妃平静地说。
皇帝冷冷看他。
季贵妃抬手掀开珠帘。
明珠被掀开,碰撞作响,噼里啪啦碰得人心惊肉跳。
季贵妃弯腰亲自将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掌中。
好似那不是已一文不值的碎片,而是,传国珍宝。
皇帝盯着目不斜视的季贵妃,半晌,放低了声音,柔声叹道:“承宁和他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啊。”
季贵妃手掌蓦地攥紧。
血珠登时顺着掌纹涌出。
“样貌、秉性都像,承宁阶下时我好像看见她又回来了,”皇帝能感受到季贵妃愤恨的目光,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皇帝早就知道,说什么会让死人一般的季贵妃有反应,见血色滚落,他心中立时涌出了股扭曲的快意,“连她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一别十六载,魂魄不入梦。
都那么神采照人,桀骜张狂,扑面而来的鲜活和旺盛的生命力。
皇帝低声道:“你也想她,是不是?”
季贵妃不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皇帝。
相识近三十年,季贵妃对皇帝的为人再清楚不过,说尽多情话,做尽薄情事,虚伪矫饰,让人作呕。
血珠落地。
“吧嗒。”
赤红落入皇帝眼中。
有人匆匆跑进来对秦悯耳语了一通。
秦悯面色惊变,硬着头皮上前,“陛下。”
他看了眼皇帝,又为难地看了眼正面无表情摆弄一堆,他定睛看去,摆弄一堆破琉璃的季贵妃。
“上前说话。”皇帝冷声道。
秦悯躬身过去,迅速地将情况秉明。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皇帝声音冷若寒霜,“许晟呢?”
秦悯颤声道:“许大人家的公子病情加重,许大人今早,今早上了告假的折子。”
就没有一日能让朕安生!
皇帝怒不可遏。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分毫。
许敬恩早不病重晚不病重偏偏赶在这个时候病重,许晟也算办事干练手段铁血了,偏偏对这么个废物儿子爱若眼珠。
兹事体大,其中牵涉的豪族高门不会少。
而寻常官员,在面对这些人时,必然会含糊其事粉饰太平。
皇帝将实现落到专心拼杯子的季贵妃身上,他开口,平和无比,他道:“季琳一直不愿意季承宁为官,生怕得罪人太过,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咔。”
琉璃片相撞,碎得愈发厉害。
皇帝欣赏着骨节分明的指尖上流淌处的血,“秦悯,让季承宁回去思过。”他余光瞥向窗外,见坠兔收光,天将破晓,若有晨光从东方闪烁。
“是,奴婢领命。”
“再告诉他,贡院外发生了什么。”
秦悯深深垂首,“是。”
血汨汨流淌。
皇帝温和地说:“别攥了阿琛,多疼啊。”
……
一线晨光落在脸上。
季承宁半阖着有点肿的眼,感受到点太阳升起的暖意,缓缓抬眸。
一夜过去了?
他想。
“小侯爷,小侯爷!”
我应该跪着睡着了,季承宁没什么情绪地想,不然怎么会看见秦悯哭天抢地地朝我过来?
但我为何会梦见秦悯?
小侯爷拿手掸了掸肩膀,好像是觉得自己的梦境脏了。
“小侯爷,”秦悯露出个比见到亲爹还亲的笑,“您起来吧,陛下让您回家了。”
季承宁有些诧异,“臣领恩。”
只,只是如此?
殿下做了什么?还是他二叔得到消息,为他求情了?
秦悯转头,脸上的笑意瞬间丁点不剩了,“没眼色的东西,不知道扶小侯爷起来了吗!”
两个小太监缩得像鹌鹑,忙上前去搀季承宁。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不必。
两个小太监又小步回到秦悯身后。
秦悯笑道:“小侯爷,陛下让我送您回去。”
季承宁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小侯爷,”秦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亲切,“陛下他只是气急了,对您还是好的。这么多年了,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他压低声音,“多少殿下都比不上您的恩宠呢。”
季承宁颔首。
秦悯下意识随他点头的动作往下看。
两团黑红陡地撞入眼中。
是季承宁的膝盖。
血不知流了多久,从红转成黑,被顶破的肌肤露出里面脆弱的肉,血淌得更多,新旧交织,成了这样一片骇人的场面,洇得衣袍下拜一片黑红。
亏得季承宁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竟连痛楚都不见!
秦悯惊得差点跳起来。
这这这……人伤成这样,接下来的话让他怎么开口?
他先前竟忘问陛下,若小侯爷受伤能否用辇送出去,现下真是后悔得险扇自己耳光。
“小……”
他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却见礼部尚书匆匆而来,见到他们两个不过略点了下头,就朝里走。
只是目光在季承宁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小侯爷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对方反而有些尴尬,快步越过去。
秦悯终于找到了话头,长叹一声,“封大人也是不易,昨夜不知怎的,有宵小散布流言说考题早就泄露了,更有胆大包天的逆贼将所谓的名次榜贴在贡院大门上。”
季承宁苍白得瓷一般的脸转向他。
饶是秦悯脸皮厚过天也顿了顿,“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逆臣贼子在捣鬼,偏偏有贡生带头闹事,堵在贡院门口要个说法呢,唉,为官难啊。”
季承宁看他唱作念打一通,感觉有点好笑。
但他没笑。
因为他此刻有更担心的事情,那就是,怎么回家。
且不说没有车马在他候着他,他这双腿爬能不能爬回去,就算他爬回去了,身上的血又该如何交代。
秦悯见他毫无反应,亦无话可说,急得满头冒汗。
一路无话。
季承宁将披风整理了下,自己大步踏出宫门。
牵动伤口,他呲牙咧嘴了下,但还没等收回牙,就看了一架极眼熟的马车,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朝霞淡红,宛若丽人的胭脂妆。
正落在那人脸上。
于是轮廓融化,暗昧不清。
“阿杳?”
崔杳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季承宁。
季承宁自以为披风将腿遮得严严实实,加之他步伐很小,应该看不出端倪,便无所谓地笑道:“和殿下下棋,竟忘了时辰,就在宫中留了一夜,你怎么来了?”
他这番话说得自然,行云流水。
落入崔杳眼中,却极可恨。
受到这种羞辱,季承宁竟然还在替皇帝遮掩!
他就那么忠心耿耿!
腮内软肉被咬得血肉模糊,崔杳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更小心地扶住季承宁,半搂般地带他上马车。
小侯爷大庭广众之下被表妹……虽然现在是男装的表妹如此细心呵护觉得有些尴尬,揉了揉鼻子,但转念一想他现下的确不便上马车,就由着崔杳了。
“世子。”崔杳轻声唤他。
太轻了,以至于季承宁没有听到他声音中的颤。
季承宁抬头,笑道:“怎么了?一大早上这样粘人。”
崔杳望着他。
崔杳启唇。
他说:“杀了他好不好?”
季承宁悚然巨震。
原本见到崔杳涌现出的放松睡意瞬间没影了,小侯爷一把捂住了崔杳的嘴。
杀,杀谁?!
这根本就是不能细想的话。
崔杳目光下划,从季承宁毫无血色的手指看到,他瞳仁陡缩,看到半遮半掩的双膝。
他抬头,鬼使神差间伸出舌头。
舌尖一扫,舔过季承宁的掌心。
凉的,有些粗糙,带着季承宁身上那股暖甜的香,像块口感极佳的冰。
喉结不可自控地滚动了下。
季承宁猛地缩回手。
救命啊,我表妹疯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
季承宁被崔杳弄得进退两难。
他怕表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又不敢伸手,担心表妹舔他掌心。
一时间不知所措。
从崔杳的角度看,小侯爷仰面,眼角鼻尖都笼罩着层水样的红,眼波荡漾,乞怜似的。
喉咙越来越干涩,干涩到了,崔杳甚至能听到软骨擦磨发出的,艰涩的嘎吱声。
崔杳伸出手,轻轻落到季承宁的腿上。
后者一震,旋即意识到是表妹在触碰自己,强行令自己放松。
“疼不疼?”他听见崔杳问。
轻得要命,好像怕从自己口中吹拂出的气息都会伤到季承宁似的,动作更小心翼翼,季承宁只感觉到了痒。
似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刮过软肉的痒。
季承宁怔然,只觉表妹的眼睛比往日明澈清亮的多,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呆呆的,似被蛊惑的倒影,他耳尖隐隐发烫,而后坚决道:“不疼。”
话音未落,表妹霍然抬眼,剔透而冰冷的眼珠紧紧地盯着他,眸中情绪涌动,语调却温柔得人毛骨悚然,“撒谎。”
“知道我撒谎你还问,”季承宁回神,往崔杳的方向一歪,“表妹,我的腿好疼,若非表妹来接我,我恐怕就要爬着回去了,说不定双腿都会废掉,表妹,你怎么这样好呢?”
越说到后来,语调越粘甜,娇纵地塞入人口中,不容拒绝,黏腻的糖浆堵在喉咙,窒息般地甜和烫。
灼得人难以喘息。
于是崔杳也觉得不该让季承宁说话。
小侯爷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定然于正事无益,只会平白扰乱心智。
小侯爷见表妹沉默无言地坐着,自以为扳回一城,还没来得及得意,眼前顿时一暗,一粒冰冰凉凉的东西被抵在唇间。
他下意识咬住。
崔杳指尖顿了半秒,而后缓缓放下手。
入口就化,苦水顺畅地滑下。
季承宁毫无防备,被苦得眉头深深打结。
崔杳给他倒水,季承宁接过,一饮而尽。
“世子为何不问,我给世子吃了什么?”崔杳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动作,目光沉沉。
“吃都吃了,”季承宁为表对崔杳的绝对信任,张口,舌尖灵活地滚了圈,以示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想来阿杳看在你我兄妹情意,绝不会害我。”
桀骜不驯的小侯爷仰面,乖顺地张嘴,露出半截嫩红的舌。
崔杳别开视线。
崔杳冷冷地说:“是毒药。”
季承宁笑,眼尾弯做个狡黠的弧度,“止血散?”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
崔杳不答。
明明跪了大半夜的人是他,崔杳面色却极苍白,好似块失去了润泽光华的玉,泛着青的睫毛狠狠下压,将内里流转的神采尽数压住,落入季承宁眼中,别有三分堪怜。
遂一拉崔杳的袖口,笑道:“我没事。”
崔杳盯着他无丁点怨愤的脸,轻声道:“世子,就那么忠心耿耿?”
崔杳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季承宁却听得明白,伸出手指,抵在唇心,“嘘,阿杳。”
崔杳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片刻不离,“倘事出……”唇瓣开阖。
崔杳反扣住季承宁的手,往他自己腰间探。
季承宁大惊。
他当然挣扎,奈何一则崔杳力气奇大,二则季承宁累得要命,表妹手指镣铐似的全圈着他的手腕,他挣不脱,就随崔杳去了。
崔杳紧紧地盯着小侯爷的神情。
看他目光躲闪,竭力与自己视线相撞,崔杳疑惑地捻了下手指。
他竟从季承宁冰凉的肌肤上感受到了烫。
令他想要立刻抽手,唯恐引火烧身,却又不可控制地向往那热力,甘愿举身赴焰。
在碰到崔杳腰的刹那,季承宁面上尴尬的神情瞬间就变了。
与想象中的温软柔韧不同,他先按到是把冰冷的物什,杀意砭骨,即便刀尚未出鞘,季承宁却能感受到此物的锐利。
以此物杀人,不会比划破一张鲁缟更难。
比刀刃更冷的是崔杳紧随而来的吐息。
他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补全,“我绝不会累及世子。”
湿冷的吐息自上方扑落,诡异,又亲昵至极。
避无可避。
他应该觉得难受。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唯有后颈阵阵发麻,本能似地提醒他,危险。
比直面帝王之怒,更令季承宁震颤的是崔杳本身。
连季承宁自己都为这个荒谬的认知哂笑了几息。
但是,为何?
下意识抬头。
视线相撞。
这样颜色淡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季承宁甚少在活人身上见过。
明亮、冰冷、又剔透的眸子,简直像是在拔出利刃的刹那,割下七分幽冷的刀光刺入崔杳眼眶中。
湿冷的吐息侵蚀着季承宁耳侧敏感的肌肤,“世子。”
季承宁耳尖轻颤了下。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方才那个疑问的答案。
因为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所有的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最坏的,无非是死。
可崔杳不同。
就像是蛰伏在暗处的毒蛇,纵然已经相熟,行止却全然不可预测,他难以猜到,这条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蛇,下一刻是会扑向他,将毒牙刺进他的喉咙,还是拿冰凉鳞片密布的身体,亲昵地与他相贴。
永远在意料之外,就尤其可怖。
偏偏,季承宁视线从崔杳精美剔透的眉眼划到线条锋利姣好的唇,偏偏,是条生得清丽绝伦的美人蛇。
唇瓣开阖。
季承宁好像看见了,毒牙中艳红的信子。
他不觉可怖,反而更伸出了将手指探入蛇口,看这通体冰凉的冷血毒物会不会咬住他的欲望。
“我不是忧心你连累我,”季承宁顺着崔杳的意思压住刀鞘,后者反而一震,好似那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同源通感一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阿杳,我是怕你涉险。”
崔杳死死盯着他。
喉中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干哑非但没有随着小侯爷的软语安抚而缓解,反而,愈演愈烈。
鼓胀而艰涩,崔杳手指紧紧抵住扳指,令他很想划开自己的喉咙,将里面扰得他不得安静的东西挖出来,一劳永逸。
可季承宁向他伸出手。
指尖划过他的唇角,崔杳浑身一震。
他陡地垂眼,才看见,季承宁满指腹艳红。
是他咬破口唇,渗出来的血。
“真是蛇精修炼成了人形,”季承宁语带调侃,他素日最喜洁净,碰到崔杳的血却不觉得恶心,反而,有点,有点他说不出的滋味,“好尖的牙。”
毕竟崔杳的反应,皆因见到他受伤。
崔杳偏头。
他没有躲开,反而拿脸蹭了蹭季承宁的手。
柔软冰冷的触感弄得季承宁一震。
“做什么这样粘人。”季承宁嘀咕道。
崔表妹生得琪花玉树冰雪色,一双清泠泠的眼睛此刻望着他,其中却含着潋滟的光,似冰雪消融,春水汨汨。
季小侯爷本就不是心若磐石的真君子,强忍着没去戳崔杳的脸。
“阿杳。”
崔杳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心口过于鼓噪了,以至于崔杳甚至听不清季承宁的声音,只好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唇。
季承宁被他盯得后颈愈发僵硬。
大抵是车帘没有撩起,马车内的空气有些滞重黏腻。
季承宁张口。
他道:“你给我吃的什么药?当真好用。”
虽有打破尴尬氛围之意,但也确实是实话。
血肉模糊的膝头现下微微有点热,不是血涌出来的热,而是好似被热巾拂过,舒筋活络的热,又热又麻,痛感因此削减不少。
崔杳:“……”
蹭他指尖的动作顿了顿。
视线一垂,紧紧地盯上自己搁在膝头的手。
认真得好像皮肉里刚刚钻出多花。
季承宁深觉表妹此刻像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脾气不好的猫,明明很想与人亲近但不会,僵硬地靠上去,人茫然不解,猫尴尬非常,只得若无其事地盯着自己爪子。
崔杳幽幽道:“是鸩毒。”
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笑容开怀,简直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
崔杳心头蓦地一松,季承宁敬帝王如神明,亲近其又似家中亲长,乍见帝王远非他想象中的那样英明,没有因此伤心欲绝,一蹶不振,那自然很好。
可,人真的能在一夜之间接受自己从前十几年的认知被瞬间推翻吗?
又或者,季承宁在强颜欢笑?
崔杳目不转睛地看他。
季承宁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眸中翻涌的情绪,“阿杳,你可听说了考生罢考,围堵贡院的事情?”
崔杳斟酌道:“有风闻入耳。”
毕竟这不是小事。
季承宁半阖上眼,“我听秦悯的意思,考生得知策题泄露,早就内定的名次被贴在贡院大门口,乃至群情激奋,在贡院外聚集,不过是两三个时辰间发生的事。”
崔杳抬眸,“哦?”他见季承宁的衣袖散乱,就在自然不过地伸出手,为他抻平袖口。
季承宁手腕一僵,第不知道多少次随他去了。
“太快了阿杳,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快了吗?”季承宁恹恹地说,提到公事他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考生并不住在一处,就算有考生聚集的客栈、寺庙,消息也不回传递得如此迅速,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且,贡院外一直有兵士巡视守卫,是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张贴了名次?”
崔杳注视着季承宁,目光黏腻地游走。
季小侯爷太倦,在他面前又太过放松,便忽视了身体上若有若无的异样。
“倘若名次是编的,太过荒诞不经,这些学生不会相信,”毕竟,其人能考到京城,不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绝对不是傻子,“可若有理有据,编造名次的人,必定对本次考试的学生极其熟悉,至少,对他们的家境背景极其熟悉。”
这样,才能更好地挑起,寒门学子的怒火。
“若是名次是真,早早定下……”季承宁深深皱眉,没有再说下去。
他不愿意深想这个可能。
话音未落,他眉心突然一凉。
崔杳的手指。
崔杳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体温远低于常人,随意抚弄得极小心。
如被木叶擦过额头。
季承宁闷笑一声,眉宇缓缓舒展。
“而后,得到消息的学生们围堵贡院,”季承宁道,到此为止,事情进行得极其迅速,又有条不紊,“好像,有人在暗中操控一样。”
崔杳柔情蜜意地说:“也许,是世子多心了。”
季承宁轻轻点头,“春闱就在三日之后,倘是有心人在背后引导,最好的时间,应该是春闱当日。”
难道真是他想多了?
季承宁从不信巧合。
“不过……”
季承宁竖起耳朵。
崔杳欣赏着他生动的神情,慢慢道:“就算真有人引导,也要确有其事,世子,泄露策题,以行贿多寡和家中官爵高低定名次是朝廷之顽疾,就如肌肤下的脓疮,即便现下不显露,长此以往,必将蔓延全身。”
手指下移,落到季承宁心口处。
他伏下身,柔声道:“病入膏肓。”
幽冷的吐息吹拂,刮过喉咙。
季承宁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下。
“以阿杳的意思,假设真的有幕后主谋也非是他的过错,”他盯着崔杳的脸,“而是,”他声音放得轻,滚着点含糊的水音,“朝廷之过?”
崔杳摇摇头。
“小侯爷,真的有主谋祸首。”
季承宁睁眼。
“是谁?”他沉声问。
崔杳弯唇,空闲的手指朝上一点。
是,天上人啊。
季承宁注视崔杳半晌。
后者自然地任由他看,还露出了个极其温存的笑。
季承宁缓缓闭眼。
倘若确有其事,崔杳说得全无错处。
季承宁正苦思冥想,忽觉后颈一凉。
崔杳以五指托住了他的后颈,轻手轻脚地将他一移过来。
季承宁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杳已松开手,将他的脑袋整个放到自己膝上。
崔杳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以袖遮住季承宁的眼,循循善诱道:“世子,睡一会吧。”
眼前瞬间暗了下去。
崔杳袖中似乎笼了安神香,幽香徐徐,被强行压制的倦意铺天盖地地涌来。
季承宁再撑不住,含糊道:“表妹,我要回侯府。”
回去,二叔见到他腿上的伤定然要忧心,不回去,季承宁不确定二叔知不知道他被罚跪的事情,若是听到了些许风声,却不见他,更增担忧。
遂取其轻。
“世子特意叮嘱我,是怕我把世子拐走吗?”
季承宁闷闷地笑,“怕阿杳将我叼到哪个狐狸洞去。”
被比作狐狸精,崔杳有些纳罕。
再度将季承宁从头至尾地看了遍,小侯爷遭逢大事,眉宇间若有愁绪笼罩,更显多情。
分明是贼喊捉贼。
他想。
想象了下季承宁长出狐狸耳朵和尾巴的模样,崔杳扬唇,“不是蛇窟吗?”
季承宁转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喃喃,“太冷了。”
再无二话。
倦意侵蚀,季承宁合眼,呼吸声渐渐沉稳。
崔杳凝视着他。
世子有所察觉,又或者,是试探他?
不要再接近季承宁了。
他并不蠢,相反,他极聪明,对政事有种可怖的天然敏锐,最最要紧的事,崔杳看不出,季承宁对皇帝,到底是真心,还是虚与委蛇。
以永宁侯的耿耿忠心,以季氏的家学,崔杳很难相信是后者。
现在抽身,他听见自己冷静地对自己说,尚来得及。
编造出一个理由,再稳妥些,假造场意外,让崔杳这个身份,永远地消失在季承宁的视线中。
如果到那时,以小侯爷多情又绝情的性子,会为他落几滴泪再将他抛之脑后呢,还是,全然不在意呢?
崔杳为自己想象中的可能呼吸急促。
颧骨上瞬间笼罩了层病态的潮红,配上他明亮冰冷的眼睛,分外诡异渗人。
崔杳垂下头。
若实在舍不得他,脑海中的声音蛊惑着他,循循善诱,就杀了他。
一具干净的、漂亮的、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意外和变故的身体。
于是,崔杳也就真的像被魇住了似的。
他头垂得更低。
柔长的发尽数滑落,密密匝匝地将季承宁裹在自己怀中。
季承宁睡着。
只要伸出手,卡住他的喉咙。
都不必太用力,就能听到骨头“咔嚓”一声想,就像在隆冬中,折断一枝梅花。
再或者,崔杳目光贪婪地黏在季承宁身上,先割开他的喉咙——小侯爷脖颈细且长,倘多道艳红的痕迹,定然会很漂亮,想象中的血顺着伤口涌出。
崔杳不可自控地舔了下犬齿。
尖牙割破舌面,瞬间满口血腥。
可,一点都不够。
焦渴有增无减。
崔杳想将头埋入季承宁的脖颈,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用刀,而是要将尖齿刺入季承宁的喉咙,他慢慢地,如捕食前的蛇一般警惕地凑近季承宁。
因身坠南柯,那些被刻意收敛的神情再压抑不住。
季承宁眉心紧蹙。
好似,其中凝结着再难消解的痛苦与,失望。
你在想什么?
皇帝,还是这个不可救药的朝廷?
鬼使神差间,崔杳换了反向。
他居上,与季承宁的眉心不过半纸之距。
渴求难以消解,煎熬如置群蚁中,一点一点地噬咬着粉红的软肉。
疼,痒。
于是他顺从欲望。
以唇,贴上季承宁的眉心。
砰砰砰——
像是火枪炸膛般的喧嚣。
崔杳瞳孔有一瞬放大。
明明是与想象中南辕北辙的举动,却令他,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狂喜。
和,越来越难以填平的欲求。
肌肤相贴,热力源源不断地传过来。
于是,他当真像汲取人精气的妖物一般,痴缠不放。
想要下移。
想要贴得再紧密些。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想从小侯爷有限的反应中得到回馈。
并没有。
但亢奋有增无减。
濡湿下移。
季承宁长睫一颤。
崔杳身体陡地僵住——
作者有话说:我来了老婆,啾咪咪。
这两天更新不稳定,抱歉抱歉。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
崔杳猛地抽身。
明明他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个,却是受惊过度,又连呼吸都竭力压制,胸口微弱而急促地起伏。
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后者似在噩梦中挣扎,长睫颤抖,几欲睁开眼,然而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蹙眉闷哼。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片刻。
直到确认,季承宁仍睡着,方缓缓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
崔杳的掌心冰凉,可他的动作太轻柔,太小心翼翼,手掌覆在眼睛上,隔绝外物,带来了一阵令人安心的黑暗。
“没事了,睡吧,”崔杳俯身,他犹豫了下,有些生涩地唤道:“阿菟。”
倘季承宁醒着一定会大为惊讶。
因为这个小名除了季琳外早就无人会叫,崔杳是怎么知道的?
温柔缠绵的话音入耳,于是半梦半醒,魂梦颠倒的小侯爷真以为自己身边是此世间与他最亲近的长辈,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
回温的面颊撒娇般地蹭了蹭崔杳的手,如扇长睫刮过掌纹,那里说不上敏感,甚至没什么感觉,然而在相接的刹那,痒得崔杳半个身体都僵硬。
晦暗的目光钉在季承宁身上。
他的表情惊疑而审视,如同看见了砧板上被开膛破肚,剔骨拔刺的鱼肉突然口吐人言。
自掘坟墓的蠢货。
他盯着季承宁,刻毒又冷漠地想。
却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
季承宁做了个梦。
梦里不知是藤蔓还是蛇紧紧地缠着他,他动弹不得。
双目睁不开。
他乞怜讨好统统无用,只得被缠绕其中,越来越紧,骨骼相撞,紧密贴合得季承宁甚至感受到了疼。
季承宁醒来先看见的是他二叔的脸。
季尚书沉着脸色,然而沉的要命的脸色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担忧,然而在与季承宁视线相撞的刹那,立刻变成了股凉飕飕的寒意。
“醒了?”季琳没什么情绪地问。
虽然没什么情绪,但是小侯爷已经感受到了将欲压城的风雨,他缩了缩脖子,余光悄然环顾了圈,不见崔杳,又不敢问,生生咽了下去。
季承宁讨好一笑,“是。”
季琳斜睨了季承宁一眼,看得后者愈发心惊胆跳,笑容愈发讨好,拖长了嗓音,“二叔。”
季琳被他这一套哄了多年,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的本领,他不为所动,冷冷笑道:“小侯爷为官半年,本事比从前大了千百倍,”他拱手,“真是失敬。”
季承宁头皮发麻,讪然道:“岂敢,二叔我……”
“你还知道不敢!”季琳见他还是滑不留手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面上的笑容再维持不住,怒道:“小侯爷,你好厉害,好气性,敢当面顶撞陛下,还赌气辞官,你若是不想为官……”
难道不会提前和我说,让我想办法吗?你行事如此鲁莽,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话还未说完,季琳只觉怀中一重。
“唰啦。”
他那个不省心的侄子乳燕投林似地撞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二叔。”季承宁小声唤他。
季琳嘴唇动了动,所有带着怒气和疼惜的告诫教诲,都随着这个动作而堵在喉中。
季琳垂眼。
季承宁这段时间的确公务繁忙,少得闲暇,骨架虽已逐渐长开,肩膀却仍旧单薄削刻,他长臂一揽,就能如季承宁小时候一般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季承宁也的确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头深深埋进季琳怀中。
呼吸起伏一颤一颤的,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季琳说不出此刻内心涌动的滋味,是气恼小侄子不要命更多,还是怜爱心疼占据上风。
他只感觉到一点热力从季承宁与他相贴的地方传来,指尖都泛着麻。
于是垂下手,拂过季承宁发颤的肩膀。
刑部尚书多数时候都冷淡着一张脸,要他好声好气哄人时还从未有过。
可季承宁伏在他怀中,凌乱的发都随着少年人啜泣的动作一晃一晃。
季琳急得口焦,近乎于无措地放软声音,“承宁,不想为官明日我替你写折请辞便是了,不要哭了,听话。”
话音未落,季琳感受到衣襟处似被什么濡湿了,身体更僵。
他立刻就想起了上次季承宁救人,反被他训斥,二人数日没有说过话的场面。
男人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上季承宁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给他顺气,“阿菟?”
“嘎吱。”
门被推开。
能不经通报进季承宁卧房的人不多,崔杳算一个。
季承宁倏地从季琳怀中弹起。
若是被表妹看见他这么大人了还扑在长辈怀中耍赖,他脸还要不要了!
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在他起身的瞬间,崔杳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立在门口,好像在等季承宁允他进来。
他逆光站着,季承宁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总归该很温和。
季琳被季承宁突然的动作弄得一怔,旋即视线在季承宁脸上迅速地转了一圈。
后者的脸在他怀中蹭得通红,眼眶双颊艳色连片,倒看不出是不是哭了,唇角还有点莹润,他以为是泪水的东西,分明是口涎!
心瞬间放下大半,而后席卷而来的才是后知后觉的怒气。
那边季承宁刚朝崔杳招招手,后者爪子就被季琳一把握住。
季尚书沉着脸,面色阴沉得可叫小儿止啼。
就着季承宁的手指在前襟那块圆润的湿痕上一点,沉声道:“承宁。”
季承宁一抹嘴唇,表情难得尴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眼泪已经淌出来了,忽地意识到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可沾到衣服上的眼泪收不回去,只能拿哈喇子遮掩吧。
“因为,二叔你身上有股杏花味,”季承宁捧着饿得几乎贴后背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叫侄子想起杏花糕。”
季琳:“……”
头好疼。
他之所以不成亲,除了对男女都兴趣有限外,最大的缘故就是有季承宁一个侄子已经要他半条命了,再有一个儿女,足够他英年早逝。
一面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一面唤人将一直炖煮着的甜汤端上来。
崔杳一撩衣袍,坐到季承宁床边,动作自然得好似这里不是季承宁的卧房,而是他崔杳的深闺。
看得季琳额角青筋直跳,他想说崔姑娘此举未免与礼不合,可毕竟崔杳是好意,更何况,今早还是崔杳将自家侄子送回来的。
季尚书抿唇,住口。
季承宁神色尚有三分赧然,揉了揉脸,笑看崔杳,伸手拉住崔杳的衣袖,“我能回来,还要多谢表妹。”
崔杳望着季承宁,柔声回答:“世子客气。”
他声音轻缓温柔,动人非常,季承宁没忍住多看了崔杳两眼。
不看不觉有异,仔细看方见崔杳的轮廓似乎更柔和些,好似刻意拿妆粉修饰了面容,光彩昳丽,如美玉照人,虽着男装,却愈发难辨性别,光下面颊分外清透,看不出丁点用过铅粉的痕迹。
季承宁怔然几秒。
他眼中的惊艳崔杳清晰可见,想来若非季琳在这,早就小狗似地凑上来夸他好看了。
崔杳垂眼,风姿柔婉。
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晦暗之色。
看得季琳头更疼。
崔杳能比他还提前知道宫中的消息,内闱中定然有人与他传信,问题是,是谁?
这位表姑娘……
季琳眼中闪过抹忌惮,神色转换,面对季承宁时又变成了副似叹似恼,无可奈何的表情。
季小侯爷季承宁一边缩在他怀中,一边还拉着崔杳的袖子,他皱眉,未免太不像话。
季琳轻咳。
季承宁忽地想到什么,藏在乌发下的耳尖一红,从季琳怀中钻出来,专心致志地去拉崔杳的袖子。
表妹身上有股很幽雅的香,闻着使人静心凝神,他想问问香方。
季琳:“???”
崔杳抬首,目光越过季承宁的肩头,与季琳短暂地对视了眼,笑容都真挚了几分。
季琳面色微暗,正要开口,忽闻外面道:“大人,刑部有要紧公文,需大人处置。”
季琳道:“知道了。”
又不放心,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额头,“好好养伤,不许胡闹,听见了吗?”
季承宁嘿嘿一乐,没说听见,也没说听不见。
季琳被气笑了,又给了他三下,凑齐了个六六大顺。
崔杳极贤淑道:“小侯爷这有我照料,请尚书放心。”
季琳微笑:“多谢你。”
季承宁不明所以,但就是莫名感觉二人氛围不对,眸光一转,恹恹地往枕上靠,低声对崔杳道:“阿杳,你叫得好生疏。”
你还想让他叫我什么?季琳气不打一处来。
可看见季承宁蜷在床上,脸上全无血色,双颊有点凹陷的可怜模样又狠不下心,撂下句,“好好休息,三,三姑娘你看好他。”
崔杳干巴巴地说:“是,尚书。”在季承宁的注视下,崔杳深吸一口气,挤出来个笑脸,“二叔。”
季琳心绪诡异地颔首,他再度检查了遍季承宁的脸色,这才转身而去。
季承宁心满意足。
崔杳心中那股认贼作父……不是,总之就是极其难言的感受还未散去,季承宁就腻腻歪歪地凑过来,“阿杳,”凌乱的额发中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你真好。”
啪。
有什么东西坠地。
好像,是他所剩无几的清醒。
崔杳定定看了季承宁粲然的笑脸半晌,蓦地笑了。
季承宁觉得他笑得虽然有点渗人但确实好看,就乖乖地躺着,看崔杳。
已俨然有了色令智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昏聩风范。
“我好?”
季承宁点头。
崔杳笑容愈发温柔,“既然世子觉得我为人尚可,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颔首,“好。”
他难得听话,仰面顺从地看着他,令崔杳心头既酸麻又烦躁。
喜的是季承宁信任他,不喜的是季承宁全无防备的模样。
若是,他恶意地想,我想要你弑君呢?
弑杀你忠心耿耿,本该毕生效忠的君王。
不用问出口就知道季承宁的答案,于是心情愈发恶劣——若是,我心怀叵测,目光顺着季承宁荦荦纤长的颈线下滑,明明昧昧,隐隐可见一点半弧形的凸起,你,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季承宁被看他发毛。
下意识朝自己的胸口看去。
全无伤痕,也无丁点异样,怎么了?
崔杳垂眼,尽量将呼吸放得轻缓,不吓到,面前这个过分敏锐,对信任之人却全戒心的小狗。
他从袖中拿出个巴掌大小的药盒。
“我能,为世子上药吗?”
季承宁回府后已上过一遍药,更衣清理上药全是季琳亲自做的,绝不肯假手于人。
药需两个时辰换一次,算算时间,正是时候。
季承宁大惊,断然道:“不可!”
他伤得是腿不是脸,若是脸表妹想上药就上了,可腿伤要半褪亵裤才能抹药,季承宁还没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
而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语气太生硬,“我知道阿杳是担心我,只是,只是我自己可以,况且伤口血肉模糊的,就莫要脏阿杳的眼了。”
那为何季琳可以,我却不行?
锱铢必较的表妹心说。
他悄然凑近几寸,季承宁无知无觉。
他垂下眼,神情泫然,语气低落的要命,“世子是不是嫌我粗手笨脚?”
季承宁有一瞬晃神,“我绝无此意。”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隔着杯按住季承宁的脚踝,“世子,你方才已经应下了,”缓缓收紧,“堂堂永宁侯世子,不会言而无信吧?”
季承宁心说巧了,小侯爷就是很擅长食言。
可崔杳就那样看着他,柔婉又可怜。
季承宁顿了顿,“好。”
崔杳方展颜,焕然冰消,好似有人将满捧细雪般的梨花送到季承宁面前,清润而粹白,好看得他几乎移不开眼。
“咔。”
崔杳拧开药盒,将药放到桌案上。
季承宁的心跳也跟着停顿了下。
崔杳小心地掀开薄被,半跪在季承宁身侧。
小侯爷能明显感受到身侧陷下去一块,喉结紧张地滚了滚。
下一刻,崔杳的手便落在他小腿上,手指沿着亵裤与肌肤相接的边缘探入,向上卷起。
冰凉的手指似是极无意地与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相接。
季承宁被冰得轻嘶一声。
缩瑟了下,却又碍于已经答应崔杳,强迫自己放松,乖乖躺着,任他摆弄。
这种控制欲得到极大满足的感觉太好。
崔杳鼻尖有点湿润。
他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解下裹着双膝的纱布,比起方才好像过度紧张,不慎频频碰到季承宁,此刻他的手却异常稳,一次都没有碰到伤处。
狰狞的伤势暴露在眼前。
因上过药,伤处已经不再流血,皮肉向外翻,露出还笼罩层血丝的、粉红色的肉。
纵然已经检查过季承宁的伤势,再看,崔杳还是狠狠住了腮内软肉。
皇帝真是……该死!
崔杳面上神情无改,取出玉绵棒,蘸取药膏,慎之又慎地往伤处涂抹。
疼倒不十分疼,却凉飕飕的,好似扑了层薄荷叶。
季承宁小腿不可自控地抽搐了下,被崔杳一只手钳制住脚踝,不让他动,免得撞上棉棒。
五指冰凉,存在感十足,季承宁低头去看,只见五根苍白的手指拢做一排,紧紧圈着他的脚踝骨,微嵌进皮肉。
宛如道,精巧美丽的锁链。
“阿杳。”
崔杳的声音有些沉,“就快好了,世子。”
他似乎很有应对伤口的经验,除却最开始的犹豫,之后动作有条不紊,认真谨慎地进行。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崔杳身上每一处都太冷,令季承宁忍不住产生了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
确实像是鱼。
崔杳也莫名地想到。
不,不对,是传说中的鲛。
线条流丽有力的尾,可极其敏感,只要轻轻揉捏某处,就能换得对方受不住似地发颤。
崔杳抬眼。
季承宁害怕自己给他上药,可还要一眼不眨地看。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季小侯爷桃花眼中笼罩着层濡湿,像是雾。
令人头晕目眩,难分此身在何处的,雾气。
长睫狠狠下压。
于是,内里晦暗的、黏腻的、连崔杳自己都要唾弃作呕的情绪,随着他的动作被好好地隐藏。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上药本极顺利,崔杳好好地给他擦完药,又细致地给他裹上了全新的纱布,正要放下亵裤。
放在一旁的玉绵棒却不慎滚落,正砸在季承宁脚踝上。
圆润而分明的一块骨,笼罩着净白柔软的肌肤,洁白无暇得几乎透出了珠光。
季承宁喜洁,这处自然也极干净。
现下,却被粘稠灰白的液体濡湿,弄脏。
【此处只是上药而已,上的还是腿上的药,请审核通过。】
崔杳呼吸蓦地一沉。
季承宁被擦出了满身热汗,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阿杳,我这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崔杳就以袖擦去了上面的药液。
绸衣娇贵,被轻而易举地揉捏出了褶皱,半粘的液体在其中若隐若现,好像,是某种,不可自控的,被主人慌乱隐去的罪证。
“手帕。”季承宁干巴巴地将话说完。
崔杳闻声抬头看他。
明明是京中正流行的妆容,可他偏偏束着男子发冠,令季承宁甚至恍惚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长梦未醒。
错乱,又禁忌。
崔杳将薄被重新给他盖好,“好了。”
他尽量少出声。
因为连他自己都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喑哑古怪。
他该离开。
床帐放下,被季承宁吸入又吐出的气息炙热得他坐立难安。
就算不离开,也要离季承宁远些。
更何况,这段时间他与季承宁接触的太多,人的劣性都是唾手可得时反而不珍惜,尤其是季承宁这样喜新厌旧的性子。
无论从哪方面考量,他现下都要与季承宁保持距离。
若即若离,才好,引逗鱼儿上钩。
他如是想。
于是,拉远了与季承宁的距离,转过脸,尽量将注意力放到季承宁卧房的陈设上。
“阿杳。”
崔杳一下转头,“什么?”——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啦。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阿杳。”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季承宁揉了揉发痒的喉咙,清清嗓子,“有些闷,你能不能帮我将窗子打开。”
崔杳:“……好。”
崔杳起身去开窗,再回头,季承宁已把自己缩进被中,裹得严严实实,活似只茧。
但又怕热,脸小半露在外面,从崔杳的角度看,一截凝雪的颈若隐若现,骨相荦荦。
崔杳上前,鬼使神差间,伸出二指,往凸起的骨节处一点。
季承宁一颤,那截颈骨也如将欲融化的雪一般,“作甚?”被子掀开,把自己埋了进去。
“唔,”崔杳话音含笑,“有蛇。”
季承宁扭头,谴责地看了崔杳一眼。
他知道自己并非绝顶聪明之人,但也不是傻子。
他卧房里哪来的蛇!
余光乜向崔杳,不对,有倒是有的,只不过不是寻常的蛇,而是披了最精致清秀的美人皮囊的精怪。
“阿杳,”他见崔杳眼底泛着红,“你起得大早,又陪我这么久,快去歇歇吧。”
崔杳却不动,“我既然应了季……二叔,”他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不可失信。”他盯着季承宁的脸,温柔笑问:“亦或者,世子要留我在卧房中歇息?”
季承宁道:“好。”
崔杳一怔,“什么?”
心口却诚实地传来了一阵震颤。
“房内另有别室,”季承宁认真地说:“内置软塌,表妹若是不介意。”
震动偃旗息鼓,崔杳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还有丁点恼怒转瞬即逝,幸而季承宁一直背对着他,“岂非,还是见不到世子?”
季承宁疑惑。
只当表妹关心则乱,道:“那,叫他们将软塌抬到这来,阿杳意下如何?”
崔杳:“不必了,多谢世子,我还不累。”
说着,隔着被屈指敲了敲季承宁的后颈,“睡吧。”
……
养伤期间季小侯爷委实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无人叨扰,亦无需处置纷乱的杂务,还不用每天早上起得比鸡还早地去操练,整日睡着了起来用膳,实在睡不着就让阿洛捧本话本给他读,表妹和二叔又常来,看见他稍稍动弹,紧张得好似看见有人将传国玉玺悬在摇摇欲坠的高塔上。
季承宁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才躺两日,就觉得浑身筋骨酥麻。
“再胖下去,告诉庖内今年除夕不必杀年猪,”季承宁二指夹在小腹上,细白的皮肉从他指缝间挤出,“炖我就是了。”
阿洛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线条依旧精悍流畅,哪里有丁点赘肉。
分明是他躺不住了,寻理由想出去玩!
阿洛说:“不行。”
季承宁闷闷道:“我还没要做什么呢,阿洛你好狠心。”
阿洛重复,“二爷说了,不行。”
季承宁眼窝浅,眼泪去得比来得更快,猛地抓住他话中的漏洞,“你听我二叔的话还是我的话?”不等他反驳,“你是我的人还是我二叔的人?”
阿洛说不过他,只无言地盯着季承宁看。
季承宁四肢摊平,轻飘飘的亵衣散乱,在床上几乎要化开了,“再不出门我就要憋死了,阿洛,你真的忍心看我辗转反侧吗?”
阿洛道:“您的腿不宜出门。”
季承宁眼前一亮。
在他看来,这句话无异于松口。
“库房内有轮椅,”他脑子转得飞快,“阿洛,就推我出去晒晒太阳,不会有事的。”
况且他只是伤到了皮肉,又不是伤到筋骨,若非天天有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早就溜出门了。
阿洛看他。
季承宁双手合十,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似在求神拜佛。
阿洛静默几息,“只能出去半个时辰。”
季承宁点头如捣蒜,“好,好,我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你的?”
一道声音突兀地插-入其中。
季承宁身体一僵。
他缓缓转头,果不其然看见表妹正站在窗边,笑容温存地望着他。
阿杳走路怎么没声!
“表妹,”季承宁楚楚可怜地与崔杳隔窗相望,“想必表妹一定不忍心看我被困府中,如笼中之鸟一般,是吧?”
崔杳微微一笑,“不是。”
季承宁泫然欲泣。
一个时辰后。
大昭观内。
钟渡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季承宁,从发顶看到略有点圆润血色的脸,视线滑动,手拎起他的袖子晃了晃,又蹲下,正在他要摸季承宁小腿时,被崔杳一把按住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钟渡讪讪。
“我就是看小侯爷太久没来了,有些,受宠若惊,”他殷勤地把季承宁往茶室请,“小侯爷今日怎么如此清闲?”
崔杳看了眼钟渡。
“世事浮云何足问1。”季承宁一面满不在意地回答,一面坐下。
茶室里不止他们一行人,因春闱在即,来大昭观里求神祈祷签的人比平日多了好几倍,多是家中长辈,而非学子本人。
茶室内无里间,只拿屏风将茶案围起,圈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
茶室极热闹。
季承宁等刚一坐下,便听邻座在摇签子,哗啦哗啦的摇签声与人含笑的谈话声混在一处,热闹而富烟火气。
崔杳自然地去给季承宁倒茶。
钟渡还记得这位“撞破”了他与季承宁私相授受的崔姑娘,今日虽着男装,但其相貌出众,见之不忘,钟渡一眼就认出了崔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崔杳只余光往他的方向一瞥。
钟渡的样貌就他而言看不出好坏,但纵然崔杳对其无甚好感,也不得不承认,钟道长身上最特别的气韵,在他静静坐下时,竟真有几分化外仙人的出尘飘逸。
季承宁接过茶,轻笑着道了声谢。
“啪。”
似是灵签落到桌上的声响。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隔壁传来少女含笑的声音,“婆婆,这是文昌帝的庚己上上灵签,”小姑娘掩唇笑,“签文是:见说今年新运好门阑喜气事双双。2连神仙都说好运连连,双喜临门,怀哥定然高中,您老人家就等着日后做诰命夫人吧。”
话音娇憨讨喜,听得季承宁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老夫人被哄得见牙不见眼,轻拧说话少女腮边的软肉,笑道:“你个小油嘴的。”
“哎呦。”少女故意呼痛。
老夫人忙松手,“绵绵,小祖宗,疼不疼?”
绵绵这才展露笑脸,一吐舌头,“疼,疼得脸颊肉都要掉下来了,需得婆婆买上二斤桂花糖才能粘上。”
季承宁闻言没忍住,噗嗤一笑。
在房中闷了两日,乍听这少女和她长辈玩笑,令他只觉周身阴霾顿消散,多了好些活气。
老太太合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不疼就好,别说是二斤糖,要是能把姑娘这张小嘴黏上,二十斤老身都乐意呢。”说着,又对少女笑道:“再给姑娘添上一斤吉顺斋的糖果子。”
绵绵笑着往老夫人怀里贴。
“阿婆,这里是道观,怎么反求佛祖啊。”旁侧有人笑着打趣。
“老身是高兴糊涂了。”老夫人爱怜地摸着少女的手,“都怪我这古灵精怪的丫头逗我。”
祖孙一番话将四面闲谈的香客都逗笑了。
季承宁见崔杳一直盯着自己看,逗他:“阿杳看我作甚,你也想吃桂……”
“哗啦哗啦——”
茶室的帘子被猛地撩起,吵得人心烦意乱,季承宁话音一顿,有些不悦地向外看去。
钟渡满面疑惑,起身去看。
一个侍从打扮的青年人从门外窜进来,目光快速在茶室中扫过,落到那对祖孙身上时如见救命神仙,跑上前,慌乱道:“老夫人,老夫人不好了!”
茶室里热络的氛围陡地凝住。
老夫人面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那名为绵绵的少女思绪敏捷,“怎么不好了,你快说!”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颤抖,“是啊,怎么不好了?”
侍从面色血色全无,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怀少爷,怀少爷叫官府的人给抓了!”
季承宁端茶杯的手顿住。
参加春闱的学子、被官府的人抓了,他与崔杳对视了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钟渡茫然地挠挠头。
“不可能,二哥这两个月都都和同窗住在般若寺内温习功课,连城都不入,怎么可能会犯禁被抓?”绵绵一面斥,一面给老夫人端茶顺气,“二哥最谨慎持重不过,不会出事的,说不准是同名同姓的,婆婆,您别急,咱们先回家。”
那侍从急得要哭,“小姐,不是小的听错了,怀少爷聚众闹事,堵塞贡院,官府的人都挤在门口了,老夫人,您快去回去看看啊!”
老夫人面色一白,满眼不可置信。
绵绵恨不得冲上去给那蠢货两耳光。
只觉搀扶着奶奶的手接触到块绵软松懈的冰。
老夫人眼前一黑,人倏地朝外栽倒。
“婆婆,婆婆!”
得季承宁的示意,阿洛立时起身。
崔杳静默一息,紧随其后。
他们离得最近,赶忙将老夫人扶住了。
钟渡二指迅速地往她手腕上一搭,只觉脉象僵直,“年岁大了又气急攻心,快,将人抬到寮房去。”
他一面吩咐,一面对绵绵道:“姑娘别怕,随我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老夫人抬入寮房,观内有精通医术的坤道,与绵绵一道给老夫人松了衣扣,且命道童煮水煎药,赶紧给老夫人服下。
几名男子皆退了出来,只有几名夫人在房内。
不多时,只听老夫人气若游丝地唤了声,“绵绵。”
绵绵强人眼泪,上前攥住了老夫人的手。
寮房外,众人议论纷纷。
“能参加春试的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能犯了什么事,让官兵到府上抓人?”
“你竟连这件事都没听说?三日前考题泄露,说是连名次都事前排好了,啧啧啧,平郡爷家的老六是状元,学子们气不过,将贡院围了,”他朝屋内努努嘴,“定然是带头闹事的!”
有人赞道:“物不平则鸣,真是一帮铮铮傲气的男儿!”
话音未落,立时被人嗤笑,“你怎么知道所谓的策卷泄露不是风言风语,危言耸听?”
“考题泄露的事情这几年还少了?”方才说话的人不屑道:“之前不也……啧啧啧,还杀了个主考官平物议呢。”
“可惜了,”一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摇头叹道,“我见那姑娘年岁尚小,她兄长应该也才刚弱冠,少年英才,这下不仅功名被剥去,还要有牢狱之灾啊。”
季承宁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们二人已在内院,外面喧闹的人声没入林中,隐隐约约,听得不甚清晰。
清风拂过。
面前翠绿的竹叶簌簌作响,其中夹病竹,斑斑点点的黄叶随风飘落。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轻声道:“世无清净地。”
是吗?
崔杳想。
他却觉得很静。
林深闻蝉鸣。
他偏头。
季承宁靠在轮椅背上,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眉心紧锁,神色恹恹。
“是,”崔杳俯身,伸手抻平了季承宁的衣袖,“世子无出世心。”
季承宁不语,半晌才道:“没想到春风竟也如此寒凉,阿杳,我们回去吧。”
一路无话。
待回府,季承宁先看见的不是他二叔似笑非笑的脸,而是秦悯如同见到自己祖宗再世的殷勤面孔。
季承宁被阿洛稳稳地放到轮椅上。
“秦公公怎么来了?”季承宁笑道。
秦悯目光扫过崔杳和阿洛,表情有些为难。
待小侯爷屏退众人,秦公公亲自为人推轮椅。
季承宁一把按住了秦悯的手背,“岂敢劳烦秦公公?”
秦悯一愣。
季承宁的手极其有力,一时之间他竟挣脱不开。
季承宁松手。
秦悯缓缓将手挪开,垂首笑道:“小侯爷这么说,就是折煞奴婢了。”
季承宁弯眼。
触怒龙颜,前途未卜者如此镇定,远远出乎了秦悯的意料。
他以为,季承宁就算不恐惧,至少也该表现出心焦。
事实上,并没有。
季承宁神色怡然,眼中甚至含着笑意,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
进退失据的人反而变成了他这个天子使者。
先前想过的高高在上敲打一番,再搬出陛下的旨意令季承宁感恩戴德,他好顺势而为提出令季承宁去处置贡生闹事的做法已全然行不通。
秦悯放低了声音,几乎有点伏低做小了,“小侯爷实在是误会陛下了。”
季承宁霍地抬眼,“哦?”
秦悯摆出一副伤感的神色,“春雨之害陛下又岂会不知,陛下之所以重用曲奉之,正是因为春雨在我朝已绝迹十几年,曲奉之竟能运回,可见其与贼人相交甚厚,若能直捣黄龙,肃清海外,岂非能让我朝百姓再不受春雨滋扰!此事本是绝密,不想竟让小侯爷对陛下生出嫌隙,陛下宠信看重侯爷,方让我据实相告。”
季承宁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秦悯要得正是季承宁无暇细想,从袖中取出鱼符,恭恭敬敬地送到季承宁面前,“这正是小侯爷的鱼符,陛下收走后夜里抚摸鱼符,几度长叹,小侯爷,陛下这么多年待小侯爷如何人所共知,无需奴婢多言,小侯爷七窍玲珑心,怎会不明了陛下之意?”
鱼符先前被季承宁不慎摔到地上,撞破了边角。
皇帝便令能工巧匠,为鱼符错金,满身金鳞,熠熠生辉,如越门之锦鲤。
季承宁怔怔地看着秦悯。
秦悯的意思是,皇帝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将制作倒卖春雨的贼人一网打尽?
怎么,季承宁蓦地产生了种想要大笑的冲动——可能!
倘若季承宁没有看过刑部的旧文书,倘若他不知道皇帝曾默许将帅以春雨练兵,他见秦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或许,真的就相信了。
然而,然而……
桩桩件件,黑白分明。
竟能,虚伪至此。
秦悯见他神情恍然,似是动摇了,忙趁热打铁,“更何况,还有殿下呢。”
他长叹一声,“您想想,殿下因您的事,该多么为难啊。”——
作者有话说:1.出自王维的《酌酒与裴迪》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2.签文诗
老婆晚安。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一把刀,足以剜肉去疮! ……
季承宁本就不耐烦和这满面假笑的老太监虚与委蛇,听他提起太子,更腹内翻腾,几欲作呕,险些没冷笑出声。
然而下一刻,秦悯就叹了口气,“小侯爷还不知道吧,自那夜后殿下就病了,连日高烧不退,昨夜方好些。”
季承宁眼中的怀疑与探究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猛地直起身子,“为什么没人来告诉我!”
秦悯被他吓了一跳,双肩不由得往后一缩。
隔墙静听之人也为季承宁焦急的反应眸光为之发暗。
周彧与世子,果然感情深厚。
崔杳漫不经心地拂过身侧花枝。
“咔吧。”
幽微的断裂声入耳。
另一边,秦悯心思飞快流转,长叹了声,“小侯爷,殿下知您心烦意乱,以殿下待您之情切,怎么忍心告诉您,令您再平添烦恼?”
所有要出口的话都顿住,季承宁神色有几分恍惚。
是啊,殿下从小就体弱,生病是常有的事,他又极心思细腻的人,唯恐自己忧心,往往病好了后才撒娇讨哄一般说他先前病了。
唯有一次病笃,周彧连发了数日夜高烧,人被高热烧得几乎昏死过去,稍稍清醒些,说的第一句话是,只要季承宁入宫。
他们昔时已相识近十年,唯有那次,季承宁才知道周彧发病时是如何令人惊心动魄的模样。
东宫里四下无声,季承宁紧紧攥着周彧的手,想说些令病人宽心的话,张口了,先落下来的却是眼泪。
一滴一滴,撒在周彧腕上。
于是储君艰难地睁开眼,见到季承宁,先露出个很惊喜,很开怀的笑。
他说:“小宁,我是不是要死了。”
喉咙瞬间若有利刃哽住,每滚动一下,都疼得撕心裂肺。
季承宁拼命摇头,“殿下,”他半跪在床边,垂首几乎将周彧整条手臂都抱在怀里,“您是龙子,要活千秋万岁无忧的,殿下,这只是一场小病,明日,”他声音哑得已快不能听了,“明日就好了。”
周彧缓缓摇头。
他被烧得迷蒙的眼睛中终于渗出点少年人濒死的恐惧,“我看见我娘了,她说人世……咳咳咳!”
季承宁一把托着了他颤抖的脊背。
满手病骨,硌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一点莹润破睫而出,周彧好像忘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只道:”不过是奉承话,谁人,能活万岁,遑论是我这样的……”
“阿彧,”季承宁拿脸贴着周彧滚烫的手,素来如簧的巧舌此刻僵硬得要命,他慌不择路地说:“阿彧,钟渡大师,就是那个给大长公主给永安王都算过命,算命奇准无比,几可通神的钟大师,他给我批过命,他说我长命百岁,他还说他会借命之术,殿下,你不会死的。”
周彧眸光渐渐聚拢,他吃力地笑,“你分我五十年?”
“我全都给殿下。”季承宁抬手去给他擦泪。
后者颤了颤,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哀一起涌来,心口激荡,竟比方才多了几分活气,他喃喃道:“孤不要。”
不要你,死在我前面。
他的小宁配得上世间一切完满之物,倘真有人可活千秋万载,无灾无忧,那,合该是小宁。
合该是,小宁。
只那一次,就足够让季承宁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了。
秦悯见季承宁眸光动颤,忙道:“小侯爷,事关太子殿下,老奴岂敢扯谎,小侯爷若是不信老奴的话,随便找个东宫宫人打听,便都知晓了。”
季承宁猛地从回忆中抽身,乍听秦悯的声音,目光利利地扫过他的脸。
后者强忍着缩瑟的冲动,“现在,家国正值多事之秋,国事纷杂,老奴这样的阉人不敢置喙政事,然而陛下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老奴还是看在眼中的,小侯爷,连奴婢都忧心圣体,何况太子殿下呢?”
鱼符近在咫尺,光华耀目。
金光嚣张跋扈地闪烁,刺得季承宁眼睛都发疼。
他头痛欲裂。
周彧苍白的脸与大昭观内昏倒的老夫人面孔不断重叠。
“这两年策题泄露的事情还少了,上次不还杀了主考官吗?”
“物不平则鸣……”
“策题泄露,连名次都早就排好了,亲王之孙居榜首!”
脑中无数的声音交错,声声如尖锥刺颅,季承宁手指痉挛般地颤抖了下,而后似乎是要平息这股颤抖,他伸手,一把抓住鱼符。
金与玉皆一片冰冷,沉沉地坠在手中。
重逾千金。
秦悯险没涕泗横流。
说动这位小侯爷比他想象中的难上千百倍,但幸好,幸好季承宁接过了鱼符。
无论季承宁这么做到底是为何,但结果是他想要的,更是陛下想要的,就足够了!
“老奴完璧归赵,”秦悯深深躬身,“这就回宫复命。”
季承宁魂不在身地敷衍了句,“我送秦公公。”
秦悯忙道:“小侯爷,请留步,留步。”
语毕,断然不要人相送,千恩万谢地走了。
季承宁怔怔地坐了片刻。
直到听到脚步声传来,方缓缓抬头。
“阿,”洛字只来得及发出一个轻飘飘的气音,季承宁恍然地看着崔杳,“阿杳?”
旋即他露出个恍惚的笑来,“怎么不回去休息?”
崔杳不答,只安静地站在季承宁身后,轻轻推动轮椅。
季承宁喉咙里逸一点模糊的笑,“要带我去哪?”
“蛇窟。”崔杳说。
季承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以阿杳姿容气韵,怎么说也该是个妖仙,”他偏头,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睛若有水色涌动,“还请神仙大人,”伸出手,轻轻一扯崔杳的袖子,“救我性命。”
他嘴上说着求救,实则崔杳深知其人心性不可动摇。
但他还是伏下身,“如何救世子?”
温热的呼吸被崔杳悄无声息地纳入口中。
有一瞬间,他忽地想到,周彧离世子这样近过吗?
世子也曾这样可怜兮兮地,向他求救吗?
崔杳眸光陡冷,然而在抬眼面对季承宁时,仍是一派温婉。
季承宁眼中复杂的神采无改,沉默几秒,他道:“求神仙告诉我,我爹当年辅佐君上时,会像我这样辗转反侧,反复无常吗?”
这个问题很难答。
若说有,未免有诽谤先人之嫌,尤其是这个先人还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的永宁侯。
其在与季承宁年岁差不多大时,已经上阵杀敌获功受赏了,之后更有在先帝驾崩人心浮动时,控制了整个京畿军,有包围洛京的从龙之功。
季承宁想到永宁侯,再联想而今自己进退两难,踌躇犹豫的模样,心中的挫败感可想而知。
若说没有,于季承宁此刻的心境有百害无益。
所以崔杳伸出手,轻轻挡住了季承宁的眼睛。
纤长的睫毛擦过掌心,痒得他指尖颤抖了下。
出乎季承宁预料的是,崔杳的掌心居然是温热的。
他缓缓吐息,才闻到后者掌心中有股淡淡的、锡奴散发出来的炭气。
眼前光线被挡去大半,季承宁却在黑暗中莫名地感受到了阵安心。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举。”崔杳柔声回答。
声音撩过耳垂,循循善诱,令人自觉地相信、沉溺。
季承宁攥紧了鱼符。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
秦悯将与季小侯爷的话原原本本地告知圣上,全无隐瞒,其中,自然有——“小侯爷听闻殿下生病,动容失态,而后接了鱼符,小侯爷果真是多情人。”
皇帝执黑子的手指顿了顿。
方才听闻秦悯说季承宁接过鱼符,那种算无遗策,万事俱在掌控之中的自得散去大半,只不冷不热地哦了声,“他是听说,太子病重,才接下鱼符的?”
秦悯双膝一软,跪俯在地,忙道:“回陛下,小侯爷是听闻陛下不仅操劳国事,还要为自己分心,愧怍感念非常,方接下鱼符。”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不必编谎哄朕高兴,他的性子,朕比你清楚。”
秦悯好似极慌张地叩头,“谢陛下不责之恩。”
皇帝眸光晦暗。
“他与太子相识多年,情逾棠棣,如此,亦不负太子待他之心。”
“一如,朕之于永宁侯。”
他落子。
“咔。”
……
翌日,季承宁特意起了个大早,欲悄悄去官署。
不料被要去上朝的季琳逮了个正着。
迎着二叔的目光,季承宁讪然地挠了挠头。
毕竟,先几日在季琳怀里哭着喊着不干了的人是他,现在又巴巴地去官署的才是他,饶是季小侯爷这样厚的脸皮,都颇尴尬。
幸好季琳只是看了他几秒,就平淡地移开视线。
可能是骨头又痒了,季承宁颠颠地凑上去,“二叔,您就没什么要嘱咐侄子的?”
季琳道:“别站太久。”
季承宁:“……”
下一秒,季琳就觉得袖子一重,他那全天下最有出息的侄子抱着他的胳膊,嗷嗷哭道:“二叔,等我日后位极人臣了,定要给您请封个诰——太傅!”
季琳听得额角青筋直跳,强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快滚!”
季承宁快快乐乐地滚了。
见他往马车的方向来,崔杳放下帘子,安静地坐回原位。
季承宁含笑上车。
崔杳凝视着他的笑脸,亦笑了起来,“什么好事,令世子如此开怀?”
季承宁一掸腰间刀鞘,笑得露出两排森森白牙,“一想到等会要处置桩泼天大案,我就欢喜不尽。”
策题事先泄露,名次早已排好,这样大的事情,其中牵涉的人定然不可能只是个小小主考官。
先前杀主考官,不过是为了平物议。
他倒要看看,这块脓疮埋得有多深。
但无论有多深,季承宁手死死地压住刀鞘,脸上浮现出了抹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血腥笑意,一把刀,足以剜肉去疮!——
作者有话说:小侯爷:把你们这些混账豆沙喽。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等等鹿血那玩意不是壮…………
众人本以为季承宁是去处置桩秘密案子,毕竟前任轻吕卫司长,现在躺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的许大人先前就惯常不在官署,若有人问及,则道公务在身,不便相见。
今早见到小侯爷坐着轮椅而来,皆大吃一惊。
早操散去,季承宁的书房被挤得如同花朝节时的闲云坊,嘘寒问暖好不殷勤,且还都不是空手来的,不过鉴于贵重礼物被挂树上的前车之鉴,诸同僚送的多是食药等物。
季承宁看见江临舟送来的当归牛骨汤时简直生出了赞叹——这么短的时间,江郎君从来变出来的汤!
二人对视,江临舟似有些赧然地垂眼,又叮嘱了几句请大人保重身体的话才离开。
一滴浓墨滴到宣纸上。
崔杳写得一手端雅大气,刀刻斧凿般的好字,整篇文书规整无比,无一字错漏,偏偏将写完时污损了纸张。
崔杳蹙眉,信手将文书一折,丢入笔洗中。
正在同下属说话的季承宁分心一瞬,他瞧着可惜,“写得那么好看,丢了作甚?”
崔杳唇边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柔声道:“既然是给大人的东西,不该有丁点污损。”
季承宁挠挠头,想说我没那么讲究,但对上表妹昳丽的眉眼,鬼使神差间颔了下首,“阿杳说得很是。”
崔杳挽袖执笔,心满意足地继续写去了。
看得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做平白吸引上司注意力,增加自己工作量的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待众人七七八八地散去后,崔杳正要放下笔,忽闻一声极抑扬顿挫的:“大人!”
话音未落,门外风风火火地窜进来一个黑漆漆的脑袋,黑得就像崔杳的心情。
哦,崔杳定睛一看,面无表情地心说,不是脑袋。
而是个和人脑袋差不多大的坛子,蜡封还未开,却闻得股辛辣甘醇的酒香。
吕仲忙要上前接,李璧却摆手,自己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抹了抹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露出个极其阳光开朗的笑凑上前。
“我听说大人受伤了,特意送来一坛虎骨鹿血酒,强筋壮骨,补血益气。”
季承宁:怔住。
等等鹿血那玩意不是壮……四目相对,季承宁居然得到了李璧坚定地点头。
崔杳拿笔的手悬停在半空。
季承宁无言几秒,断然拒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本官年岁尚轻,暂时不用这个调理身体。”
他余光一瞥若有所思的表妹,又晃了晃爪子,“阿杳。”
墨又要滴下去了!
季承宁还没来得及夺崔杳的笔,外面又一声通报:“大人,宫里来人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
忘了自己在轮椅上,刚要起身,又被崔杳一把按了回去。
小侯爷伤养得实在不如何,他天生爱动,将已结痂的皮肉生生扯开两次,以至于崔杳现在看见他动弹都胆战心惊。
恨不得,半是气恼,半是担忧地瞪了季承宁一眼,恨不得将他变作个几寸大小,挂自己身上日日看着才算安心。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朝崔杳嘿嘿一乐。
气得崔杳恨不得将他唇边那抹没心没肺的笑容压下去。
深吸一口气,将人推出书房。
李璧原本还想和上司表达一番关心,奈何宫中来人来得实在不巧,满腹遗憾地看了看那坛酒,多好的东西啊,小侯爷应该很需要才对啊。
不足片刻,季承宁便看见了宫中来使。
那是个脸生的中年人,圆脸圆眼,一团和气,望着很容易放下戒心。
他不语先朝季承宁笑,“小侯爷,有旨意。”目光一垂,落到季承宁腿上,“陛下吩咐,季承宁不必跪听。”
“谢陛下。”季承宁深深垂首。
“传朕口谕,贡生罢考围堵考院,事关重大,朕命你全权处置此事,兹事体大,万万谨慎,勿要让朕失望。”
季承宁应得掷地有声,“是,臣领旨。”
来使眼中闪过抹惊讶。
此事绝对算不上美差,其中牵涉的世家贵胄众多,若做得好,是职责所在,若做不好,必然会使得罪这些豪族亲贵,更会使龙颜大怒,吃力不讨好。
连许晟都借故躲了出去,不然他家公子早不病重晚不病重,怎么就赶在贡院被围那一晚不省人事了?
可季承宁竟全无勉强,他阅人无数,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小侯爷此刻表现出的情绪皆出自真心。
来人不由得一乐。
这小侯爷看着精明,莫非是个傻的不成?
送走公公,季承宁将事情与众人交代一遍,令李璧、江临舟并五个行事持重的护卫去大理寺要人。
李璧一怔,“要谁?”
季承宁微微一笑,“自然是,带领考生们闹事的,张毓怀了。”
江临舟接过令牌,也不多,“是,属下等领命。”
目送一行人离开,季承宁则踱回书房,信手拿起一张崔杳写好的文书,一目十行,感叹道:“张毓怀,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子,其人十六岁中举,乃是乡试第一,啧,书香门第啊。”
崔杳道:“关乎清流,”他为季承宁斟茶,“若从重处置,必使言官议论纷纷。”
季承宁满不在乎地摆手,“且不管言官。”
言官弹劾他弹劾得还少了?他今早就算今早早膳多吃俩韭菜盒子言官都得骂他为官奢侈,不顾黎民百姓。
季承宁连自辩折子都不写,全当御史台放屁。
嚣张得言官弹劾他的折子又多了十几份。
“陛下要我谨慎处事,”季承宁沉吟道:“就是要安定人心,不要将局面扩大的意思。”
崔杳微微一笑,语调温柔,“毕竟,龙椅上至高无上的君王不在乎公平与否,君上在意的唯有如何平息人言民愤,稳定局势。”
而已。
季承宁瞥了他一眼。
惊悚地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越来越习惯崔杳这么大逆不道的说话方式了。
虽则大逆不道,但,是实话。
季承宁无从反驳。
伸手在自己脖颈上一划,沉下脸恐吓道:“不许诽谤朝廷。”
崔杳轻轻一笑。
不觉可怖,视线却顺着季承宁的动作下意识滑动。
正落到季承宁自然滚动的喉结上。
不知为何,他喉口也跟着滚动了下。
只是,无比滞涩。
梦中景象再度浮现脑海。
但不过一瞬。
崔杳觉察到季承宁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以为自己偷看被觉察,一下收回视线,故作疑惑地抚了抚自己的脸,“世子,我脸上可有什么不对?”
“没有。”季承宁回答。
世事艰难纷乱,他的确没什么功夫去研究那玄之又玄的破梦。
见崔杳欲言又止,季承宁又道:“很好看。”
崔杳无言,顺从地垂下眼眸,“世……”
却被猛地截断:“大人!”
吕仲急急忙忙地小跑进来。
然而甫一踏入屋内,他先感受到的却是一阵严冬冰雪般的阴冷,吕仲打了个寒颤,大着胆子朝冷意的源头看去。
撑着下巴,慢悠悠等他汇报工作的季小侯爷,以及,他身后那个微微笑着的,崔先生。
吕仲又打了个寒颤。
他赶忙垂下头,“大人,有位贵人到了。”
“哪位贵人?”
吕仲双手奉上一枚盘龙黄玉佩,是那位贵人随手解下来的物什,“那位贵人说了,您看见这枚玉佩,就全然明白了。”
这玉佩,季承宁瞳仁猛地收紧,殿下也有一块。
殿下竟参与,不对,不对,细看之下这枚玉佩与殿下的玉佩有所差异,穗子上也没有编织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华盖。
是,哪位皇子的东西?
“我知道了,请那位贵人进来。”
语毕,只听一人朗声笑道:“我未通传擅入,承宁不会怪我吧?”
崔杳冷漠地抬眼。
季承宁朝声源看过去,只见那人身着褐金麒麟纹束袖袍,腰系玳瑁匕首,拇指间还戴了枚青玉扳指,俨然是刚跑马打猎完归来的模样。
其人轮廓坚毅,自有三分英挺在其中,眉目与皇帝五分相似,亦是万里挑一的好样貌,英姿勃发。
二皇子,周琢。
“岂敢。”季承宁笑道:“不知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殿下请。”
一面说,一面递了个眼色。
房中人立刻都出去,只留季承宁和周琢在一处。
周琢笑道:“小侯爷公务繁忙啊,上次与你一道打猎,还是去年秋狩时呢。”
因太子的缘故,季承宁与周琢不过时面子上的交情罢了,听他语气热络,季承宁亦笑,“我只怕自己武艺疏懒,引殿下见笑,故不敢与殿下同行。”
周琢抚掌,“听承宁说话,使我心旷神怡,”说着一叹,“若是承宁愿意到我府上为官,那些个属官,本殿下就是全部裁撤了也不可惜。”
幸而他说这话时太子不在,不然定然要冷笑出声:你的面子竟比孤还大,让承宁舍我而就一区区皇子属官,凭你也配?
季承宁道:”多谢殿下抬爱。“
表情中倒看不出什么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的模样。
周琢只觉这位季小侯爷多年来眼高于顶的破毛病还没改,只因今日有求于人,压下心中不满,笑道:”奸人围堵贡院的事情,承宁大约已经知道了。“
季承宁颔首。
既然事情交给他处理,他没有隐瞒的必要,也瞒不住,更何况,他很想知道,周琢找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周琢长叹一声,“真是胆大包天,那奸贼的父亲到底也是个读书人,还是翰林,不自重身份也就罢了,为着点风言风语,竟敢如此放肆,哼,不过是个贡生,来日若真中进士,岂不是要翻天?”
人心不足,周琢在心中冷哼,先朝以门第选官,本朝以科举选官,对于那些个平民百姓来说可谓天恩浩荡,他们不知感恩,还敢聚众闹事!
季承宁笑道:“我亦如此觉得。”
若放任策题泄露,长此以往,当真要翻天覆地了!
周琢听季承宁赞同自己,虽在意料之内,面上笑意更真挚了三分。
“唉,世间皆道水至清则无鱼,我若说科举全然不徇私,想必无人相信,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周琢义正词严道:”被贴出来的所谓状元人选我识得,小侯爷想必也认识,为人极端方,素日除了用功读书,酒色财气一概不沾染,听了张贴名次的事,只道这次自己不考试,以平黎庶之怒。“
季承宁微笑。
好一番,冠冕堂皇,厚颜无耻之言。
他道:“请殿下放心,我一定彻查本案,还诸考生一个清白。”
周琢想听的可不是这句话!
他若要季承宁彻查,今日根本无需多此一举特意来轻吕卫,他要的是季承宁轻轻揭过!
遂倒吸一口凉气,“承宁当真要这么做?”
季承宁似乎被他吓到了,“敢问有何不可?”
周琢面色沉重,“春闱在即,你若是彻查,少不得要请陛下推迟春闱,承宁,你想想那些考生,因为点无中生有的传言就闹得鸡犬不宁,你要是挡住了他们的上进之路,”他刻意咬重了上进之路四个字,“他们不仅不会感激你小侯爷明察秋毫,说不定,还会对你群起而攻之。”
季承宁听他言之凿凿侃侃而谈,如置身漫天大火中,怒意将头皮都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怒气与荒唐感到了极点,他反倒露出了一个分外好看的笑容。
周琢乍见他笑得开怀,仿佛被人堆了满身桃花,绮丽夺目,他话音为之一顿。
季承宁虚心求教,“请殿下教我。”
事情不费吹灰之力成功的欣喜与美人主动低头求教的得意一起在心中充盈,膨胀,周琢笑道:“这有何难,小侯爷处置了带头闹事的学子便是,他罪有应得,且不耽误春闱,你在陛下那也有了交代,岂非三全其美?”——
作者有话说:很难想象四月中竟还下雪。
外面北风呼啸,成功使我失去了电——拿手机仅存的电量留之。
晚安。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好像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
季承宁眼前一亮,“果真是殿下想得周全。”
周琢还没来得及笑,季承宁面色却忽地黯然,“张毓怀其父到底是翰林,清流出身,若是因此得罪文官,朝廷,恐怕,没有我的立足之处了。”
装模作样!
周琢在心中大骂。
小侯爷平时拿弹劾他的奏疏当厕纸,现在却顾忌起了在文官中的风评。
无非是,周琢眼中划过一抹暗色,哄抬价码罢了。
“一个从四品官罢了,”他温声说:“小侯爷放心,御史台那定然不会有分毫风声。”
季承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周琢这话说得实在不老实。
自本朝以策论举士后,翰林院就被誉为储相所在,两朝三十年来出过十七位宰相,只有四位不出身翰林,翰林院的官员们官位虽不高,但极清贵,为朝中臣子,尤其是文官尊崇。
周琢静默几秒,“我听闻小侯爷甚爱明月阁中的迁公子,若小侯爷不弃,我……”
季承宁断然道:“不必。”
周琢看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似乎在感叹小侯爷实在薄情,旧爱随意抛之脑后。
季承宁顿了顿,但又觉得没必要和周琢解释,只道:“白银万两,二殿下的礼太重了,无功不受禄,我岂敢承受?”
周琢心中冷笑。
季承宁非是不敢承受,而是嫌弃他给的好处太少,太无足轻重。
周琢忽地压低了声音,“我言辞轻佻,唐突了小侯爷,”沉默几息,“户部员外郎正有空缺,官阶虽不高,”却是实打实的肥缺,九州万方年税过手,“小侯爷若有意,我愿为小侯爷举荐。”
周琢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季承宁将此事解决,作为交换,他愿意拿出一实权官职来送给季承宁。
无论是季承宁拿来收买人心也好,培植自己的亲信也罢,随君所欲。
季承宁定定看了周琢几秒。
他眼睛黑沉,不含笑意时,就无端透出股凶煞的味道。
周琢方才升起的垂涎之心瞬间散了个干净,他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怎么了,承宁?”
季承宁噗嗤一笑。
气氛焕然冰消。
季承宁抬手一拍周琢的肩膀,“殿下如此礼重,臣若是再不答应,便是不知好歹了。”他勾唇,润泽殷红的唇瓣间泄露出点森森白齿,“殿下放心,我一定,将此事处理得,尽善尽美。”
周琢猝不及防,被季承宁拍了下。
他合该觉得冒犯。
然而小侯爷衣袖上的香气随着他的动作飘散过来,沉郁,又华丽。
高不可攀。
一如季承宁。
周琢顺势按了下季承宁的手,笑道:“我静候佳音。”
美中不足的是,小侯爷生得如此美貌,手却很硬,是一双确凿无疑的,男子的手。
周琢略略扫兴,又往季承宁脸上看了眼,“小侯爷公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
季承宁随意地拂去他的手,“我送殿下。”
太傲慢无礼。
明明主动伸出手的人是他,毫不犹豫地打掉自己手的还是他。
长眉微挑,骄傲而睥睨,是个,将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矜傲模样。
却莫名地……
周琢喉结一滚,“好。”
季承宁刚送走周琢的车驾往书房走,就听背后有人大喊,“大人,人犯抬回来了。”
“回来就回……”季承宁话音顿住。
等等,抬回来?
季承宁心中升起中不好的预感,他蓦地转身,只见四个护卫各抬支架一边,正中间蜷缩着个有进气没出气的人,满身血红,将雪白的麻布都染得黑红交织。
季承宁疾步上前。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饶是季承宁自负没心没肺,都为面前的场面倒吸一口冷气。
支架上的几乎已经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像是被刮去鳞片的鱼,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手腕脚踝处,伤口狰狞地外翻,显然是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唯有微弱起伏的胸口,昭示着此人还活着。
季承宁想过大理寺会审问张毓怀,想过他可能会受伤,但其父毕竟是官身,且自己还有功名,在没定罪之前,按律不得动刑。
但他没想过,大理寺竟敢将人打成这样。
但又不敢让张毓怀死,所以在季承宁派人去接他时,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只剩下半条命的烫手山芋甩给轻吕卫。
最好的结果,就是张毓怀刚到轻吕卫就死了,主谋伏诛,皆大欢喜,就算有过错,也是用刑过度的轻吕卫之过。
毕竟,人终究死在他们手上。
大理寺在算计他。
不,不是大理寺在算计他。
季承宁冷冷地想。
从他答应接下这桩案子起,所有被牵涉进来的人,都在盯着他。
“快,”季承宁沉声道:“就近送到房中,叫陈缄来。”
季承宁面色阴沉,目光落在张毓怀脸上。
半干涩的血块凝在头发上、睫毛上,诡异异常,看不出样貌。
陈缄迅速过来时,见到张毓怀说的第一句话是:“哎呦,小侯爷,您这是刚从乱葬岗挖出具尸体来逗属下玩的?”
季承宁按了按眉心,“别说笑话。”
陈缄好脾气地哎了声。
他不愧随军数年过,先给张毓怀喂了止血散,又命药僮去煎补血养气的药,而后干脆利落地剪去张毓怀身上和破布一样的衣服,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房中血味愈发浓重。
被擦去污血的伤口渐渐暴漏出来,最深的一处在大腿处,犹如一只狰狞的红蜘蛛伏在死白的皮肉上。
陈缄的动作绝对算不上温柔小心,但速度飞快。
他一直觉得,与其磨磨蹭蹭钝刀子割肉,不如伸头一刀。
张毓怀疼得身体发颤,却仍紧咬牙关,一线混杂着血丝的唾液顺着唇边淌下。
季承宁皱眉。
二指一捏张毓怀的两腮,迫使他张嘴,而后飞快地塞进去块干净麻布。
恐他咬舌自尽。
陈缄刚包扎好他腿上的伤,见季承宁若有所思地盯着张毓怀看,纤长苍白的手指虚虚刮过张毓怀脸上的伤口,“可惜,长得如此清秀,这样深的伤口定会留下疤痕,日后可做不得官了。”
以此人乡试第一的成绩,若不出意外,本次会试,定然也名列前茅。
“小侯爷,”他倏地凑近,温婉秀丽的脸在季承宁眼前放大,他温声问:“要不要,用让他快速醒来的办法?”
“哦?”
“两军对垒,常有细作潜伏在军中,抓到后动刑过重,但还要拷问,或者换俘时,既不要人死,但也不要其活太久,就用一种药,能使人精力大增,若小侯爷同意,我可在他身上试试,一刻足以。”
“回光返照。”季承宁冷漠地评价。
陈缄摸了摸鼻子。
“不必。”季承宁起身,“无需急于一时,你只当他是寻常病人便可。”
他虽有话要问张毓怀,但绝无杀心。
至少此刻没有。
若用此药,张毓怀必死无疑。
如果只杀张毓怀,皇帝、士子、清流都不会满意,但他会因此获得世家豪族的好感,更何况,他本就是公侯之家的郎君,天然,就该与豪门大族休戚与共。
但他很好奇,究竟是谁,在背后推动此事。
若不杀张毓怀,如从前那般杀主考官,平息物议,更换策题了事,提前拿到策题的世族们一场空,亦会对他心生不满。
同样,这种粉饰太平的举动,未必就会讨好皇帝。
季承宁一路思索着回书房。
崔杳不在。
但桌上似乎放了碟白白的小东西。
季承宁上前,定睛一看,乃是四只肥肥大大的兔子,胖得不像兔,倒像球。
碟子下镇了张小小信筏,道:家有急事,请世子恕我早离官署。
崔杳敬拜。
季承宁移开目光,捏了一只肥兔子,放入口中。
酸甜的果酱与醇厚的奶味相融合,瞬间在口中扩散。
季承宁又咬了一口。
鲜红的馅料随着他的动作从端头处流淌,舌尖一卷,尽数收入口中。
他显然没法做到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
濡湿的果酱顺着指尖滑落,季承宁猛然回神,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讲究了。
随意擦了擦手,季承宁沉默一会,长袖无意似地刮过桌案,转身离去。
碟子内还剩三只兔子点心。
碟子外,信笺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承宁如常出去操练护卫、巡街,后回书房理事,直到夜幕西沉,才有人来报:“世子,人犯醒了。”
季承宁放下书信,起身而去。
他迈入房间,陈缄见状快步出来,然后关上门。
“嘎吱。”
张毓怀艰难地抬了下头,灰蒙蒙的眼中毫无生机。
季承宁一撩衣袍,坐到张毓怀身边,“张郎君。”
张毓怀以为他会问,别来无恙,或者感觉如何,再不然,也要问一句,你害怕吗?来给他施压。
而后,见这位年轻的司长大人启唇,道:“谁人指使你?”
这话比张毓怀想象中的更没新意,也,更令人作呕。
张毓怀冷笑道:“无人指使。”
季承宁一掸衣袍下拜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无人指使?若无人指使你从哪里得知策题泄露的消息,若无人指使,是谁张贴的榜文,你个文弱书生难道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吗?”
面部被撕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
张毓怀掷地有声,“无人指使。”
季承宁微微笑,“张郎君,你可能不知道,陛下已将你带头围堵贡院的事情全权交给我,也就是说,不会再有其他人将你带走。”
他捏起张毓怀的下巴,“我杀你,会比大理寺杀你,更名正言顺。”
张毓怀额角沁出冷汗。
麻药去后,神智渐渐回笼的痛苦所致的冷汗。
他毫不畏惧地看着季承宁,褐色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后者的面容。
面若桃夭,心似蛇蝎。
一点温热的,带着香气的吐息吹拂。
张毓怀面颊抽出了下,旋即,大笑出声。
季承宁放下手,拿手帕拭去指尖上的血。
他动作慢条斯理,显然没有将张毓怀放在眼中。
是啊,于这位季小侯爷而言,他不过是他青云直上之路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张毓怀陡地收声。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承宁,“永宁侯为国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季大人,你辜负乃父之名。”
季承宁擦手的动作一顿。
张毓怀心口砰砰直跳。
他虽不怕,但对疼痛的恐惧是人的本能。
他相信,这个能随意将他救回的小侯爷,杀了他,不会比拂去尘埃更难。
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没有到来,季承宁抚掌,“说得好,家声这东西就是拿来败坏的。”他不以为耻,笑道:“你的父亲是清流领袖,你现在,不也是本官的阶下囚吗?”
张毓怀被气得眼珠子都朦上了一层血色。
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只觉肋骨阵阵发疼。
季承宁却还不放过他,继续道:“你本是官员之子,前途无量,为何非要淌这趟浑水?”
张毓怀却答非所问,“若以门第选官是万全之策,那先帝为何要改弦更张?可既以凭学识选官,放任科举舞弊,必生大祸。”
说到最后,声音已沙哑得不能听。
季承宁盯着他。
片刻后,张毓怀觉得下颌一凉。
是小侯爷沾了他血的指尖。
他听到一道极好听,含情脉脉的声音在耳畔道:“你活得好痛苦。”
“你这样做,你的同窗未必会感谢你,受你牵连的人必会怨你、恨你、外面的人也不会赞颂你的勇气,只会笑话你受流言蜚语蒙蔽,自讨苦吃。”
那声音太缠绵动人了,好像缠着丝丝缕缕的情意,直绕到人心底。
张毓怀熬过十几道刑罚,在此刻,却蓦地一颤。
如闻魔障,勾魂摄魄。
“好可怜,我给你个解脱,如何?”
张毓怀闭上眼。
他嘶声道:“杀了我。”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唇瓣却被什么狠狠压住。……
“杀你?”
季承宁露出一个分外好看的笑。
温热的吐息落在肌肤上,张毓怀耳侧去也有钩子留下的伤,被气息拂过,他紧要牙关,才能不让自己发颤。
疼自然是疼的。
可先前受刑留下的伤口被季承宁命令妥善治疗,药粉凉丝丝地覆在伤口上,宛如久旱逢甘霖。
耳后撕裂的痛楚由季承宁加诸,解脱亦然。
张毓怀深深闭上眼,被纱布包裹的脖颈下青筋直跳。
季承宁慢悠悠地说:“你带头闹事,围堵贡院,殴打朝廷命官……”
一直忍耐着的张毓怀一下睁开眼,“我们没有!”
季承宁扬声,“你能保证你带的所有人都没有?”他声音陡厉,“张毓怀,你该庆幸没有官员被围殴致死,不然,今日在轻吕卫的就不止你一人了!”
张毓怀闷吭一声。
冷汗顺着他染血的眉毛滚入眼中,蛰得他面颊抽搐。
面上的伤也跟着颤动,渗出血色。
下一秒,季承宁的神情陡地变了,方才的声色俱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方才擦手的帕子压到张毓怀伤口上。
后者肌肤紧绷,狠狠地盯着季承宁。
青筋激烈地鼓动,苍白的肌肤上渐渐溢出些恼恨的血气。
季承宁笑,柔声道:“谁要杀你?谁要现在杀你?”
他伏下身,“我方才数过了,你身上有大大小小四十七处伤口,多是鞭伤、棒伤、还有,”目光下移,张毓怀身体随之绷紧,“烫伤。”
血迅速被手帕吸收,成了朵向外蔓延的、活生生的花。
季承宁道:“这么多年了,大理寺还是那点手段,真叫我瞧不上。”
张毓怀戒备地看着他,喉结滚动。
此人生得副金尊玉贵的艳美公子样貌,心思就极狠辣,就如同话本中剔骨剥皮为乐的妖物。
明明满嘴鲜血的是他,季承宁的唇瓣却远比他猩红。
好像,是刚刚吞吃人心染上的。
润泽,殷红。
季承宁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扬唇道:“我则不然,若我审问你,”他手指下移,虚虚地点在张毓怀脊背的上方,“就从这,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灌入水银,便能完整地,剥下一整张人皮。”
不等张毓怀开口,季承宁继续道,“若你嫌弃此法太过血腥,我命人就地架起一口锅,”他微微笑,“君如此傲骨,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绮丽多情的声音入耳,或许是用了太多伤药,以至于张毓怀有些神志不清。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明明说得是再可怖不过的话,却因为主人湿润的语调而显现出股异样的甘美。
张毓怀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声带颤动,他说:“无人指使。”
季承宁烦躁地啧了声。
张毓怀神色毫无惧色。
他伤得太重,并没有看见,季承宁眼中一闪而逝的欣赏。
“铮铮铁骨,本官很喜欢你。”
张毓怀没有放松,肩膀反而绷得更紧。
他在等待下文。
果不其然,季小侯爷的下一句话是:“本官,愿意给你留个全尸。”
果然,果然!
先礼后兵全然无用,在确定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后,季承宁失去耐性,要杀他理所应当。
张毓怀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毓怀被污血覆盖的睫毛微颤,而后,他毫不退缩地仰起头,朝季承宁笑了起来,“多谢大人。”
季承宁救了他,也不曾对他动刑,他合该感谢。
他不畏死。
只是很不甘心。
不甘心关乎国脉的大事,就这样随着他的性命一般,轻若鸿毛地落地,不甘心,诸同窗寒窗苦读数十年,最后还落得个贵胄之子忝居高位的结果。
还有点可惜。
说好了,中进士后要带祖母、爹、绵绵去琬州游宴的,他们一定满心期盼地等他回去吧,还有,还有……
“大人,”张毓怀哑声道:“您为学生治伤,又对学生几次三番高抬贵手,学生感激不尽,”季承宁看他,“只是,为人鹰犬,须知狡兔死,走狗烹,请大人,保重自身,好自为之。”
季承宁闻言不恼,神色也无甚变化,显然对他的话颇不以为意。
也是,正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时,哪里会想身后事。
他移开手帕,将帕子慢条斯理地折了三折。
张毓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吸足了血的手帕厚重濡湿,季承宁将手帕搁在掌中,而后,单膝跪在床边。
张毓怀能明显感受到身侧的床榻被压下去了一块。
季承宁伏下身。
那块艳红的手帕也随着主人动作下滑。
亲昵温情地、严丝合缝地扣住了他的口唇。
张毓怀双臂剧烈地痉挛。
季承宁另一只手压住了张毓怀本能般想要挣扎的手臂,低声道:“别怕,不疼的。”
许是季承宁的语调太温存,张毓怀眼睑发颤,一行血泪淌下。
季承宁垂首,一字一顿地问:“谁指使你的?”
这是最后的机会!
张毓怀知道,季承宁的耐性难能可贵,能容忍他到此刻,已是格外开恩。
他唇瓣翕动。
他缓缓摇头。
季承宁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性,手下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一世,或是一瞬。
“啊呀。”陈缄立在门口,看见房中的场景,面色有些古怪。
季承宁与他对视,随手扬了帕子,“陈先生,来帮我。”
半个时辰后。
一辆送菜的破马车从轻吕卫官署后门驶离。
“之后呢?”
周琢沉声问。
探子毕恭毕敬道:“之后就往城外往生场去了。”
所谓往生场,就是化人场,将人尸烧做骨灰的所在,得了传染病的、横死又无亲无靠的、还有些身份特别,不可为外人所道的死尸,往往都会拉到这里,烧个干净。
周琢哼笑一声。
季承宁做事倒是利落。
也不知道他对张毓怀动了多重的刑,大约是打得破破烂烂没个人样了,才不得已拉去化了。
“殿下,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监视着轻吕卫官署时发现还有其他探子在。”
周琢一下坐直了身子,“那你被发现了吗?”
探子摇头,“属下离开得早,并无人发现。”
周琢又坐了回去,拨弄着指上的火珊瑚扳指,笑道:“知道了,下去吧。”
除此之外,还有谁在监视季承宁的动向?
老三,太子,还是,周琢眼中流露出一抹畏惧,父皇?
探子正要离开,却听周琢道:“等等。”
探子束手而立。
“将消息散步出去,就说,季司长动刑过重,生生打死了个翰林之子,为免遭责罚,还将尸体扔到化人场烧了,可怜还未顶罪,那贡生就被挫骨扬灰了。”
“是,属下明白。”
周琢懒洋洋地摆弄着手中的扳指。
湿红,细腻,就如同季承宁同他谈条件时,狡黠地扬起的嘴唇。
他要让小侯爷知道,他那份谢礼,不是轻而易举,毫无代价就能收下的。
待满城风雨后,季承宁会是什么表情?
会不会来找他,试图通过他的帮助,来平息人言?
周琢好像已经看见了那骄傲的青年人向他垂头乞怜的场景,猛地攥住了扳指。
……
张翰林听到儿子已死的消息扑通跪倒在地。
自张毓怀被抓进大理寺后,清廉自守半世的张翰林不得不去乞求同僚,上下求索,得到的只有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和,正词严的嘲笑与白眼罢了。
满腹忧虑与绝望化作字字血泪的奏疏,被送往宫中。
本本,皆留中不发。
张翰林恍惚地看着纸上被洇湿的墨痕,这一份,是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奏疏。
:臣张瞻英含泪谨奏……臣子张毓怀狂悖无知,九死难赎,然……臣乞以自己官位与性命换臣子……
渐渐模糊。
……
死讯是下午传出去的,季承宁是傍晚被叫进宫斥责的。
其实也不能说是斥责,因为皇帝全程根本没出现,只由秦悯代为传了口谕,大意是朕叫你谨慎行事,你竟急功近利,将张毓怀活活打死,你深失朕望!
一回生二回熟,季承宁嗯嗯嗯应得格外流畅。
秦悯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都觉得惊奇,季小侯爷脸皮之厚,真是越来越让他们叹为观止了。
季承宁听秦悯替皇帝骂完,才从袖中抽出奏疏,“劳烦秦公公替我转告陛下。”
秦悯为难地四下看了圈,“这……”
“小宁!”
却听一人欢天喜地地笑道。
季承宁眼前一亮,“殿下!”
秦悯忙见礼,“殿下。”
周彧目光不阴不阳地扫了眼秦悯,后者脑袋低得如同鹌鹑,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土里。
“怎么了?”
季承宁将事情原委同周彧说了遍,太子殿下不以为意,“这有何难,我正要去见父皇,你给我就是了。”
季承宁笑道:“多谢殿下,我一早起来就看见东边七彩祥光,还以为会有什么好事,现在撞到殿下,果然应验了。”
周彧面颊微红,敲了下季承宁的额头,“哼,小侯爷这张巧嘴,还是留着哄旁人吧。”
季承宁无辜地看着他。
周彧见他眸光清亮,似乎真的一无所知,摆摆手,“罢了,无事。承宁,”他自然地捏了下季承宁的下颌,尖尖的,叫周彧心乱,“公事要紧,身体更要紧。”
季承宁垂首,笑嘻嘻道:“臣知道了,臣今晚回去定然多吃两碗饭。”
周彧无奈一笑,与季承宁又说了两句,才离开。
留下秦悯和季承宁大眼瞪小眼。
毕竟,皇帝没说季承宁挨完骂后就能走了。
又静候一个时辰,天色昏暗,方见数十盏宫灯迤逦而来。
皇太子的辇车停下,周彧俯身,在季承宁耳畔低声道;“陛下说,朕准了。”
声音轻得只有两人才听得见,季承宁只觉再等一夜都值得,“多谢殿下!”
周彧看了他一眼,提醒他说错了话。
眼中却毫无不满,反而有些,淡淡的得色。
季承宁赶紧改口,“多谢陛下。”
“天不早了,”太子道:“回吧,孤让人送你。”
季承宁垂首,“是。”
有宫人从人群中走出,礼送季承宁出宫。
折腾一天,季承宁更衣上床时已是半夜。
他身上倦累得要命,脑子却清醒非常。
每个关节无一处不沉重,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疯狂地叫着让他赶紧休息。
然而,就是睡不着。
无数张人脸在他面前变幻流转,时而是周琢高深莫测的容颜,时而是张毓怀被鲜血浸透,却无惧色的脸。
季承宁长睫颤动。
“咔。”
仿佛是香炉阖盖的响。
季承宁猛地睁眼。
然而或许是换了新窗纱,整个房中毫无光亮,连丁点月色都不曾透进来。
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季承宁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唤人点灯。
唇瓣却被什么狠狠压住。
那东西冷硬、光滑、带着股皮质古怪味道。
是,一只带着手套的手!——
作者有话说:晚安老婆。
第50章 第五十章(营养液过两千加更) 神智昏……
冰冷光滑的手指压在唇上,指骨微曲,意有所指地沿着唇线擦磨。
季承宁反手一拳。
对方却好像在黑暗中看得见一般,一把接住了他的手,反扣住,五指收拢,连同另一只都被狠狠扼住,压在头顶。
季承宁躺在床上休憩,本就行动受限又毫无防备,两腿被对方抵住,卡在了一个极不上不下的位置。
此时此刻,对方居然还有闲心临摹他的唇瓣,皮革特有的苦涩腥膻气肆无忌惮地侵蚀着鼻腔,迟滞却不可忽视地挪动,让压在他唇上的手指更像是独立的活物。
被冒犯的怒意与本能的戒备警惕混合,令他脊背都发麻。
季承宁眸光一冷,趁着对方慢悠悠擦磨他唇珠的功夫,张口,死死咬住。
古怪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弄得他胃里翻涌。
却没有松口。
尖齿隔着手套狠狠刺入肌肤,用力太过,季承宁甚至听到了骨头受重压时的嘎吱声响。
“嘶。”
那人今晚第一次发出声响。
一如季承宁在长公主府邸所听见的,低哑、冰冷。
状若痛呼,声音却毫无波澜,仿佛在逗弄只刚长出牙的小狗,明明一点都不觉痛,却还是鼓励、赞许一般地夸奖——好尖的牙。
是他!
季承宁陡地睁大眼睛。
怎么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季承宁咬牙,口中的关节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吧声。
然而来人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痛楚,“承宁。”他唤道。
冰冷却柔软的声音刮过耳廓,这感觉太过古怪,简直,像是骨殖颤动,从腹腔内逸散出的含混低语。
季承宁头皮发麻。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不然,怎么会有阴差鬼使来勾他的魂?
“承宁。”恶鬼低下头,湿润缠绵的话音使鼓膜震颤,他痴迷地夸奖:“你穿上官服好漂亮。”
季承宁只觉悚然。
这个畜生知道他穿官服的样子,倘是实话,那么,就是他的身边人!
是谁?
兼之此人身手了得,他脑中飞快划过了轻吕卫内众人的脸,从一直跟在他身后讨巧卖乖的李璧到沉静内敛腼腆的江临舟,再到,哪怕是官署内的杂役差使。
却没有一个,与眼前人重合。
究竟是谁?
“腰背玉带束着,只有一小截,”季承宁根本不想听的赞美还在继续,“好像,我用手就能笼住一样,但你官服的下摆我不喜欢。”
宛如痴惘的梦呓。
季承宁想呸一口。
我管你喜欢不喜欢!
但手指的存在太过不可忽视,季承宁只能保持着这个动作,免得这个混账东西得寸进尺。
为了便于活动,官服内里的胡裤收得有些紧,于是将小腿线条勾勒的鲜明,遮挡在冷黑滚金边的官服内,若隐若现。
又着军靴,堪堪遮住半截小腿,硬质的皮革紧紧包裹肌肉,黄铜扣被铸成凶神恶煞的野兽头,凌厉飒气得不行,叫他移不开视线。
自然,也令旁人看得目不转睛。
譬如那个,叫李璧的,下属。
身为下属,不知同上司保持距离还则罢了,日日跟在季承宁身边,他也能勉强忍耐,可李璧的眼珠为何总要黏在季承宁身上!
尖齿不悦地切入口内软肉。
血腥味瞬间扩散。
但,无论如何,承宁在他怀中。
恶鬼薄而削刻的唇角扬起,再扬起。
一线血宛如红妆,濡湿整个淡色的唇。
承宁在我怀中。
他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开怀,“八面玲珑又威风凛凛,”他顿了顿,像是很久不曾同人说过话那般,痴念不休,“好喜欢承宁。”
若是放在平时,季承宁听到旁人这样夸他,无论真假,才得意洋洋地认下再说,可现下不同,小侯爷每听他说一句喜欢,都觉得身上的冷汗又重了一层。
如被毒蛇绕颈。
他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个疯子!
此人,当真是活物吗?
就如在长公主别院的那日一模一样,不容反抗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
“好喜欢承宁。”
他张口,湿冷的吐息扑落在季承宁面颊上。
季承宁耳后立刻浮出一片小小的鸡皮疙瘩。
好像,已经闻到了毒蛇口中的冷腥气。
恶鬼低语,“可怎么那么多人在看承宁,真想,真想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然后泡到琉璃缸子中,摆在床头,让他们,注视着他与世子亲近,“承宁,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讨人喜欢,会招惹麻烦的。”
季承宁很少能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话,忍了再忍,到底没忍住,含糊道:“比如你个疯子?”
恶鬼点头,“是。”
他承认得如此坦然,将季承宁生生气笑了。
说着,还蹭了蹭他的脸。
又冷又硬,上面隐隐有些凸起的线条,剐蹭得季承宁下颌发麻。
这绝对不是活人的肌肤!
比起人类,更像是,蛇鳞。
季承宁寒毛直立。
难道他真招惹了恶鬼蛇精?
察觉到季承宁的僵硬,对方眸光有一瞬阴暗,旋即,又变成了深深的愉悦。
季承宁拼命去看,眼睛在适应黑暗后,借着一点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光,他勉强看清。
刺目的死白与浓稠的暗红色交汇,在那仿佛是玄铁所制的面具上肆无忌惮地勾勒游走,绘制出一张,极其狰狞,又无比的绮丽的鬼面。
只在第一秒呼吸有些僵硬。
旋即,季承宁心中一片雪亮。
此人必定是与我相熟之人,不然何需藏头露尾?
连半寸皮肤都不外露。
“我观承宁辗转反侧,”恶鬼温柔地关心他:“是不是心中有忧虑,睡不着?”
季承宁的回答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滚。”
对方轻轻一笑。
如果忽略他冷冰冰的嗓音的话,他笑起来其实很动人。
他毫不在意季承宁嫌恶的态度,继续柔声细语地问:“我有个好办法,能让承宁不多时就能睡着,承宁想不想一试?”
缠绵而阴冷,像是某种古琴久久无人保养,发出的震颤弦音。
美妙未必美妙,但刺得季承宁脊背发僵。
“滚出去。”季承宁这回多说了两个字。
话音未落,被压制的腿终于找到空当,狠狠朝对方的背心砸下!
动作凌厉狠辣,几乎带来了一阵厉风。
一直压着季承宁唇瓣的手指猛地抽出,迅捷无比地按住季承宁的膝头,狠狠往下一压。
“看承宁的反应,似乎已经想到了我要用的法子了。”恶鬼满意地感受着掌下肌肉强悍、又生机勃勃的触感,他满足地眯起眼,“放松,承宁。”
不等季承宁开口,他又低喃着道:“炉中燃着的是携云香,承宁,不要乱动。”
握雨携云……季承宁瞳仁紧缩,这鬼东西,是拿来助兴的!
“只是药力而已。”恶鬼柔声哄道:“不要多想。”
冰凉的手指沿着腿劲瘦流畅的线条向内移动。
……
或许是携云香的药效太好,或许是季承宁身体太紧绷,也或许是最近公务繁忙,无暇管那种事。
如疾雨,又似被反复冲刷到岸上的、堆积如雪的浪。
素日清亮的双目濡湿,季承宁偏了下头,眸光有些失神。
恶鬼呼吸陡地一重。
圈住季承宁手腕的手指下意识松了半秒,刚才还像条离水之鱼的季小侯爷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遽然抽手,反手甩了对方一耳光。
“啪!”
手腕被反震的发麻。
戴面具的恶鬼更不好受,只觉有一把凿子直直凿进眉心,耳边嗡嗡响,他闭了下眼睛,被血丝覆盖的眼中却毫无怒意,有的只有,亢奋。
“疼不疼?”他疼惜地问:“早知道承宁要打我,我就将面具摘下来了。”
季承宁很难在一日之内体会过这么多次被气笑的滋味。
他裂开嘴,朝对方笑了起来。
笑容中满是,杀意。
这也很好。
他满足地想。
世子厌恶他、恨他、想杀掉他,总比,让世子随意抛在脑后,好得太多。
他头一回做这种事,奇怪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反胃和厌恶。
灼烧着他喉口的干哑只因此缓解了一瞬,就再吝啬给予他解脱。
好像,只有从季承宁身上汲取更多,才能……
季承宁唇瓣开阖。
他嘴唇也润泽的像桃花瓣,虽未弯而含情,他说:“我要杀了你。”
骨子里的酥麻与满足却无法骗人,更给季承宁的怒气泼了数桶火油。
来人一下笑出了声。
“好。”他低头,柔声关怀,“那请承宁一定要保重身体,勿要思虑过重,心思太多,”他蓦地想起周彧,从鼻子中发出声阴阳怪气的冷哼,“是会早死的。”
季承宁咬牙,露出个极其漂亮的微笑,“你放心,我一定死在你之后。”
来人笑得更开怀了,“好啊,那承宁别忘了给我收尸,埋在,”他居然还思索了起来,“就埋在你旁边好不好?”
季承宁抬腿就踹,“你这样的只配扔去乱葬岗被野狗啃食,死无全尸!”
来人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被气成这样又无可奈何,于是,对于季承宁不配合的小小不满,都尽数被小侯爷颧骨上那点沁润的红消弭殆尽。
他弯眼笑。
过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忽地一沉,“承宁,你表妹知道我们这样吗?”
他居然知道表妹!
季承宁面色惊变。
这个畜生一定是我身边相熟的人!
可谁,谁又那么大的胆子和这样好的身手?
他根本想不出。
此人武艺在他之上,况且他现在筋骨酥麻,既然武力反抗不了,季承宁便不反抗了。
理智渐渐回笼,他微笑道:“哪样?难道不是你突然闯进来,自甘堕落,宁可做无名无分的侍奉?你不过是个供小侯爷玩乐的物件,何需让我表妹知道?”
空气陡地凝住。
来人在黑暗中隐隐透出些危险的光亮。
他扬唇,眼中却毫无笑意。
“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薄幸。”他说,“既然承宁还不想睡,便,继续吧。”
神智昏茫,不知日月。
季承宁在累及昏睡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其实,没有什么携云香,只是普通的安神香料而已。”
“你……!”
他倦极,甜美的睡意席卷而来,双眼皮微颤,最终还是没有撑住,阖眸,沉沉睡去。
……
翌日,天光大亮。
季承宁是被一阵的叩门声叫起来的。
“世子,快要到时辰了,可起了吗?”
是,季承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是表妹的声音?!
他浑身一震。
刚要起身,一点湿润冰凉的触感却划过肌肤。
在觉察到那是什么后,季承宁神情巨变。
是春梦无痕,还是……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在落到枕边的恶鬼面具后,猛地停滞。
面具眼眸空洞,唇角上扬,好像在对他笑。
季承宁抓起面具,正想往地上狠狠一砸,忽地想到崔杳还在门外。
他不愿吓到崔杳,狠狠咬牙,将面具塞入枕下。
“阿杳,你先,你先别进来。”
开口,声音异常沙哑。
崔杳好像也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不对劲,但是全然没有往别的方向想,只以为他是身体不适,担忧道:“世子,您怎么了?要不要我叫府医来?”
“嘎吱。”
是门被推开的声响。
季承宁大半腰身都僵硬了。
无数种情绪交织混杂,熊熊燃烧,逼得季承宁眼眶湿红,他一把掀起被子,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我无事,阿杳你不要进来!”
慌张无比的语调,终于不是先前那副,即便,和他肌肤相亲,都毫无动容的样子了。
诡异的满足感在心口扩散。
崔杳勾唇,轻声细语地应答:“好呀。”——
作者有话说:来不及了,下章红包掉落[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