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牙尖发痒。
下一刻,季承宁眼前骤地一黑。
若非黑得很有层次,还隐隐有光透过,小侯爷险些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瞎了。
遮住他眼睛的东西触感细腻若流水,季承宁一捻边角,是,崔杳的手帕。
“嗯?”
崔杳平静道:“世子眼睛才上过药,恐日光伤眼,还是阖目休息会吧。”
季承宁听他说得一本正经,不由得轻笑了声。
莹润的唇上翘,唇珠饱满,很有几分得意之态。
他笑得未免太张扬,叫人想,将这挑衅般的弧度压下去。
崔杳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无声无息地伸出凉得好像冰琢的一双手,二指并拢,轻轻按到季承宁太阳穴上。
“嘶!”季承宁被冰得差点跳起来。
他表妹是酥山成了精吗?
他张口欲言,可表妹又是好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抱怨吞下去,方才还上扬的唇角抿做一线,像只吃了亏又只能汪汪叫的小狗,气恼得团团转。
崔杳弯眼。
季承宁只觉被被一块冰贴在肌肤上,幸而崔杳是个活人,不会接触到温暖就化开,留下道道湿漉漉的水痕。
虽是在戏弄季承宁,崔杳手上的力道却恰到好处。
季承宁操劳半日,本就头昏脑涨,被表妹这样轻重得当地揉按了一番,顿觉舒坦不少。
小侯爷得了舒适,语调就愈发懒散,拖着没骨头似的尾音,“表妹,你手好冷,不若寻个太医来看看 ,如何?”
崔杳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息,“多谢世子关怀,只是从前我亦请大夫诊治过,大夫说我天生体温便比常人低,并无大事。”
季承宁唔了声。
崔杳按得太舒服,他甚至感受到了点困意,于是声音变得含含糊糊的,“殿下身上也凉,前些日子太医给他开方,仿佛是拿几味活血通经络的药沐浴,据殿下说,效果尚可,改日我将药方讨来,再找大夫看看,对不对你的体质。”
一番话说得贴心之至,叫崔杳眼中的笑意瞬间散了大半。
能让季承宁称为殿下,言辞还如此亲近的,唯有太子周彧而已。
他略略伏下身,几乎是在季承宁耳畔道:“世子怎么知道,殿下身上也冷?”
这算什么问题?
季承宁有些莫名其妙,加之神智不甚清明,随口答道:“当然是因为我碰过。”
指尖蓦地顿住。
崔杳似乎没听清,温吞如水地、心平气和地问:“什么?”
“殿下手冷,有时不爱用锡奴,我便给殿下焐一会手。”季承宁不觉有异,毕竟他和周彧认识十几年了,相交甚厚,也就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了。
御史台经常弹劾他对太子殿下轻慢无礼,季承宁没怎么样,先把周彧气得面色惨白,差点发邸报说孤乐意。
只是,这种相识多年,自然而然的亲密,落入旁人眼中就太刺眼了。
譬如说,落入他面前的崔杳眼中。
因为被手帕遮住了眼睛,所以季承宁看不见,他以为性情温驯的表妹在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看他。
阴沉,滞重,又挥之不去。
周彧凭什么,能得季承宁如此厚待。
崔杳弯唇,笑意却未至眼底。
倘若,指尖轻轻刮过季承宁鼻梁偏下的位置,一颗极小的痣,季承宁知道了周彧根本不是他想象中与他亲厚无比,从无隐瞒的挚友,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季承宁抬手,在崔杳眼前晃了晃。
“什么?”
小侯爷笑得很粲然,也很没心没肺,“要我给你也暖暖手吗?”
满腹阴暗的想法都随着季承宁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小侯爷骨相极好,每一节指骨都好看得宛如能工巧匠精心雕琢。
崔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逃避似地下滑。
掠过季承宁的胸口。
他并不是那种清瘦干瘪的身材,入轻吕卫后锻炼量更大,于是胸口线条愈发流畅地隆起,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肉大多长在了这,有种富有力量的、健康的,几乎因人产生了某种食欲的肉感。
牙尖发痒。
他挪开目光。
却不可抑制地想到,季承宁血气充足,掌心向来温热,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经这样烫,被衣料掩藏下的呢,会不会更暖?
“不必。”崔杳回答。
他的声音冷漠,带着一种好似被沙石磨砺过的,有些沙哑的平淡无波。
“珰——”
风动。
悬铃倏然作响。
……
此刻,御书房内。
皇帝将奏折扔到案上,神色有些阴沉。
三司会审,证据确凿,此事不仅牵涉梅氏、公主府、郭氏、陆氏。
太巧了。他心说。
自从季承宁对梅雪坞发难后,这些隐匿在暗处的不法之举,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尽数冒了出来。
与其说是巧合,皇帝更愿意相信,是人为。
问题是,是谁所为。
季承宁?
不,哪怕是为在轻吕卫中立威,季承宁先前所做的一切都已远远足够,更别说背后还有皇帝在推波助澜,使轻吕卫内诸人对他的畏惧更上一层。
更何况,皇帝也不觉得,自己素来宠信喜欢的孩子,有这样的头脑与手腕。
如果,是季承宁的二叔呢?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皇帝自己先冷哼了声。
季琳这么多年一直想着如何保全永宁侯府,于季琳而言,不多事,就不会做错事,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君臣相安无事地熬到他们两个都去死。
到底是谁?
皇帝忽然开口,“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隔着纱屏,一个内侍躬身回奏:“回陛下,殿下这半月来旧疾复发,只在东宫修养,与外并无牵连。”
皇帝皱眉。
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
又三日,崔杳正式入轻吕卫。
说是正式其实也不尽然,不同于他们这些有固定职位,有升迁可能的护卫,亦不同于府衙里处置杂事,由官家雇佣的小吏,崔杳的身份属于受季承宁所雇的文书。
有些类似于朝臣养在府中的幕僚,反正是季承宁自己花钱雇人,只要他想,顾上百八十个,一天换一轮也无人会置喙。
崔杳同季承宁去府衙当天,小侯爷送了表妹一只银质西洋荷包。
通体以银丝编织,制成了一个小小的网兜,可以放诸如官印、丸药、手帕之类的小东西,倘内里无物,则可拧成一股,两边皆有机扩,扣在手上,乃是条篆刻西洋蔷薇藤的手链。
崔杳有些愕然,“世子这是作甚?”
季承宁笑道:“按律法规定,书办一个月俸禄三两银子,这是东家发的俸禄。”
崔杳闻言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银链,扣在手腕上,“多谢世子。”
银光熠熠,配上崔杳锋利嶙峋的骨,愈显寒光四射,好看得到了凛然不可犯的地步。
季承宁多看了两眼。
崔杳似乎对他的目光一无所觉,手腕一转,将手放在膝头。
搭着银链腕骨正好对着季承宁。
小侯爷没忍住,又瞥了眼。
崔杳在季承宁的书房办公。
他知道小侯爷工作不算清闲,但没想过如此规律。
季承宁卯时四刻到府衙先料理一番昨夜突发的事务,辰时整操练两个时辰,而后用午膳,末时二刻巡街,申时三刻回府衙处理公务,酉时四刻散衙。
季小侯爷生怕表妹起不来,本想刻意早起二刻,不料自己打着哈欠起来,表妹已经穿戴整齐,立在院中同阿洛说话了。
从世子喜欢什么花到爱戴哪家的发冠,从他常穿的衣料绣花再到他爱吃的酒楼。
阿洛将不耐都写在了脸上。
这表小姐却不知知难而退,瞧只一味问自己想听的,还不忘从阿洛的只言片语里记录季承宁的喜好。
看得阿洛愈发堵心。
“世子平时也这个时辰起吗?”
季承宁脚步一顿。
表妹这是在说他贪睡?
崔杳余光一瞥,见他来了,面上冷冷淡淡的微笑瞬间为之一变,又真挚,又柔软。
小侯爷耳朵有些红,崔杳善解人意道:“小侯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些也无妨。”
季承宁难得尴尬,气恼地说:“你比我还小呢,表妹莫要用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说话。”
“对不住,”崔杳含笑垂首,“是我说错了。”
季承宁哼了声。
好不容易才将世子的毛捋顺。
下午崔杳第一次同小侯爷巡街。
季承宁觉不够,嘴里含着拿鸭舌香、薄荷、还有姜汁压在一处制成的糖块,又凉又辣,他鼻尖都呛红了,却觉得清醒而舒畅,见崔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将糖袋递过去,“要吗?”
崔杳婉拒。
城门附近,但见客商来来往往,热闹非常,其中最壮观的当属一挂着官牌的马车,前前后后足有数十架。
季承宁低声对崔杳道:“按律,挂官牌的车马不必查验货物,只核对勘文,确认主人身份即可。”
崔杳颔首,“我记下了。”
季承宁带着崔杳上前。
守门巡逻的是一支禁军小队,为首者显然认识季承宁,见到他,忙凑上前,笑着打趣道:“小侯爷,今日忙什么公务?”
季承宁笑道:“我不过带人随便看看,你且去查验你的。”
小队长有意讨好,“哪里的话,挂官牌的东西,我们岂敢擅动。”
毕竟,这位小侯爷家的车马也可挂官牌。
季承宁目光一扫,眯了下眼睛,抬步上前。
他们二人这边叙着闲话,可苦了那头查验的副队长,他是新来的,不知规矩,只能等待队长的指示,可队长偏偏久久不回,这挂官牌的长长车队都停住了。
他鼻尖不住地冒冷汗。
打头马车上撩开车帘,先伸出一只白皙细长,一看就是握笔的手。
手的主人半撩车帘,眉心微皱,有些不耐烦地问:“还没好吗?”
听到声音,季承宁惊讶地看过去,旋即露出个再粲然不过的笑脸,“曲大哥!”
为首者竟是曲平之的长兄曲奉之。
曲奉之面上的烦躁之色登时褪去,他忙下车,笑问:“小侯爷怎么在这?”
“公务在身,”季承宁叹了口气,“没办法啊。”他视线了无痕迹地越过曲奉之的肩头,“曲大哥这是才从,”垂首看了眼过关的勘文,调侃道:“琬州回来,大哥新婚燕尔,怎舍得了嫂子,去那么远的地方?”
曲奉之笑,“正是为你嫂子,诺,你瞧瞧,”他引着季承宁上前,“你嫂子婚前从未来过京城,岳父岳母都忧心她,怕她诸事都不惯,这满车的缂丝绸缎都是岳父岳母让我带回来的。”
一面撩开一车挡帘让季承宁看,一面笑道:“你瞧瞧,好不好看?我听说你家中新来了个表妹,这些都是南来最新鲜的花样,说不准小侯爷的表妹喜欢。”
季承宁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曲大哥,无功不受禄。”
他自小和曲平之一起玩,凡是曲奉之带回来的东西,他和曲平之皆有,且别无二致。
曲奉之大笑,英俊的脸上半点阴霾都不见,他就像寻常人家宠爱弟弟的兄长那样,“和我客气什么。”
二人正说话,崔杳安静地绕过车后。
冷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车架每一处,落到车轮时,他目光一顿。
手指捻了下车轮缝隙,蹭了丁点晶莹,若非他目力极佳,早就忽视了过去。
他微微皱眉。
是,盐?
琬州可不产盐。
“好承宁,看在为兄的新婚燕尔的份上,能否放我进城,你嫂子还在府中心急如焚地等我回去呢,我改日必去府上道谢。”
季承宁笑,“兄长太客气了,来人,放行。”
他挥挥手,示意车驾进城。
曲奉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亦朝季承宁笑。
季承宁抬眼,和站在一马车后的崔杳对视。
只须臾之间,崔杳立刻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手倏地伸入袖中,冷不防抽出一截利刃,趁人不备,狠狠刺入丝绸。
“你做什么?!”在旁边巡视的侍从本没在乎崔杳,一则挂官牌的车马无户部文书不得查验,二则崔杳沉默寡言,阴影似地立在暗处,叫人不甚留意,见他突然发难,毫无防备地惊呼了声。
曲奉之面色微变,“承宁,你这是何意?!”
季承宁看起来也被惊到了,他赶紧上前,慌乱地和曲奉之解释,“大哥有所不知,我这个下属家中是做丝绸生意的,看见漂亮绸缎就走不动路,阿杳,你就算再喜欢也没有抢扯下来一块的道理。”
他一面好声好气地解释说,一面攥住崔杳的手,狠狠向内一搅。
“咔嚓。”
刀刃与什么东西相撞。
季承宁抽刀。
随着他的动作,一斛深红碌碌滚下。
季承宁霍地抬头,“曲大哥,此为何物?”——
作者有话说:小侯爷的工作时间大概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十二个小时左右,刨去午休时间应该是十小时。
老婆我今天写了九千字(骄傲)[猫头]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季承宁语气陡地转沉,曲奉之被吓了一跳,“这是,这是赤蚌珠,怎么了?”
季承宁拈起一粒血珠。
耀目日光下,血珠光华流转,流露出了几分不祥之美。
“这是禁物,京中上个月已不许买卖,”季承宁沉声道:“曲大哥不知?”
曲奉之愕然道:“禁物?我实在不知啊。”他神色慌乱,“承宁,你看,勘文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这两月一直在琬州,离京千余里,并不知多了这样一条禁令。”
曲奉之说得有理,但季承宁刚要开口,崔杳忽冷漠地反驳:“倘若曲公子不知,何必遮遮掩掩,将血珠藏匿在锦缎中?”
曲奉之面色微变,眼中怨恨之色一闪而过。
他转向季承宁,低声道:“承宁,我先前的确听闻了一些风声,可你嫂子又实在喜欢这珠饰,就报了侥幸之心,”他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些令人不忍的恳求意味,躬身欲拜,“请大人明鉴。”
季承宁一把扶住曲奉之,安抚道:“尚未有明律发布天下,曲大哥莫要担忧,无甚大事。”
曲奉之刚要松口气,却听季承宁继续道:“货物由我等带走,上报之后再做定夺。”
曲奉之忙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承宁请便,”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就算没有明律,我也不敢再留这些了。”
目睹了一切的禁军小队长立时来了精神。
好个小侯爷,他方才还以为这小侯爷是破获了什么弥天大案,不料竟是为敛财去的!
禁军对这一套极熟稔,在巡视时说进城商人货物违禁,将东西扣下,要对方赎回去。
若赎,则他们白得一笔罚金,不赎,他们将东西变卖,所得亦不少。
好好的一块肉,禁军小队长只怕季承宁吃不下,忙凑上前,义正词严道:“小侯爷,搜查过往人来系禁军本职,您越俎代庖,恐怕不太好吧。”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满脸垂涎,恨不得将眼珠子黏在血珠上,曲奉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恨恨心道真是虎落平阳,连这等末流小官也敢来分一杯羹。
“多谢提醒,”季承宁歉然一笑,“是我疏忽了。”
小队长见他如此好说话,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好像真被天上掉的元宝砸了满怀,刚要笑,猛地想起自己的身份,清了清嗓,强压笑容,“好好好,小侯爷如此明事理我就放心了,来人……”
“来人,就地清点血珠、锦缎数额,”季承宁截断,立时有护卫上前,“登记造册。”
小队长瞠目结舌,“小侯爷?”
曲奉之到底是官家子,真让他们明着要钱他们不敢,但偷拿一两颗珠子的胆量还是有的。
如数登记,他们怎么做手脚?
季承宁眼皮半掀,“对了,还有一事,既然冯队长说搜查往来人员属禁军本质,那么,还请你回去告诉周统领一声,让他如实上报。”
不仅无利可图,还要往上司那跑一趟,这种蠢事但凡长脑子的人都不会干。
小队长咬牙,暗道一声你有手段,强笑道:“既然是小侯爷发现的,我们岂敢插手,小侯爷请便,请便。”
季承宁见他无二话,嗤笑了声,命人将车队挪到旁边,不要耽误后面的人进城,而后清点货物,登记数额。
毕竟不是大事,曲平之一面看轻吕卫们利落地乔执行命令,一面同季承宁闲聊。
“我在琬州时,平之给我来信,还同我说起小侯爷,道小侯爷行事雷厉风行,颇有建树,我先时还怕小侯爷到底是大家出身,镇不住这些老油子,现在看来,”他笑,“果真神勇无比,有老侯爷遗风。”
崔杳皱了下眉。
季承宁摸了摸鼻子,“曲大哥,你这话该不会是在明褒暗贬吧?”
曲奉之眼中闪过一缕尴尬,哈哈大笑,“你多心了。”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春闱将至,平之的先生说他极用功,天资又尚可,极有望登科,不像我,”曲奉之苦苦笑了下,“学问平平,没给弟弟们做个榜样不说,还要给全家蒙羞。”
“不过小事,”季承宁温言安慰,“就算当真违律,充其量是将这些血珠没入府库,别无其他惩罚。”
曲奉之长舒一口气,“承宁这样说,我便落意不少。”
他目光一转,看向默不作声的崔杳。
半是无心半是有意,与崔杳视线相接,却是悚然一惊。
此人气韵冷沉寒冽,既像是一片阴影,又好似幽魂,附着在季承宁身边,形影不离。
他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为何会选这么个人贴身相随,难道不怕做噩梦吗?
“承宁,你这个侍卫出手倒是果断,”曲奉之笑道:“目光如炬,日后定有大作为。”
此言明为夸赞,实则若有挑拨之意,给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上司听来,定然无比刺耳。
季承宁心胸的确不开阔,更甚爱压旁人一头,闻言,轻轻一拉崔杳的衣袖,笑道:“借曲大哥吉言。”
他的笑容毫无阴霾。
曲奉之也只好回以一笑。
明明是青天白日的好天,他却觉得身上冷得厉害,好像,被什么鬼物盯上了。
轻吕卫行事利落迅速,不足片刻,即有有人上前,和季承宁汇报统计完的数额。
季承宁将册子分做两份,皆扣了自己的官印,一份留档,一份给曲奉之。
曲奉之接过,面沉若水,“小侯爷,这下我可以离开了吧?”
因为方才护卫还将他的马车里里外外地查验了遍,他虽未阻止,但深觉受辱。
季承宁颔首,“自然。”
曲奉之笑了声,比起开怀,更像是冷笑,“多谢。”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登车。
其余车马都被扣下,随行的护卫家丁足有三十几人,只能步行跟上。
季承宁忽道:“等等!”
曲奉之霍地转头,深吸一口气,“……又怎么了?”
季承宁露出个无害的笑脸,“既是押送了禁物,这些仆从都要扣押,审问一番后,倘无事,便给曲大哥送回。”
曲奉之深觉季承宁就是看他好说话得寸进尺,恼怒道:“小侯爷此举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按律办事,还请曲大哥不要与我为难。”
到底是谁在与谁为难?!
曲奉之大怒,然而势比人强,他不得不低头,于是放软了声音,“我这些仆从都是签了活契的良家子,从未经历过牢狱,还望小侯爷高抬贵手,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季承宁不为所动,“轻吕卫内没有牢狱酷刑,请曲大哥放心。”
他油盐不进,曲奉之咬牙道:“你当真要如此?!”
他方才态度柔顺,提到押送下人却大动肝火。
季承宁思绪飞快一转,唇角笑意立刻散得干净,威势煞气十足。
“曲大哥,莫要妨碍我执行公务。”语毕,喝了声,“带走!”
“你,”曲平之被气得浑身发抖,“好得很!”
季承宁垂首,“恕不远送。”
曲平之拂袖而去。
禁军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就算要敲竹杠,小侯爷做得也忒过火了吧?
季承宁摆摆手,示意下属点好人数,领着他们入城。
季承宁则与崔杳上了马车。
才过片刻,忽听刷拉作响,季承宁一下转头,朝声源看去。
看见了一个傻笑的大脑袋。
崔杳缓缓松开手。
季承宁:“……有事?”
李璧的马几乎要黏在车驾上了,讪笑道:“有。”他本想等回官署在问,奈何实在好奇,心里就好似被猫轻轻抓了似的痒,“大人,您是怎么知道曲奉之的车队有问题?”
季承宁倒毫无保留,“车辙印太深了,”昨日刚下过雨,车队中有几辆脱离官道,压在泥水中,半个轮子都差点陷进去,“此人既然能用十几辆车,何必将货物都堆在一起,若压坏了车子,岂不更麻烦。”
便想着,内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与货物混在一起。
不料下来的人竟是曲奉之。
李璧恍然大悟,“大人果真才智双全。”
季承宁受用地嗯了声,扬起下颌,“你眼光也很不错。”
崔杳垂首一笑。
李璧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退下。
“对了,”季承宁忽道:“表,阿杳,”他对男装的崔杳还叫表妹,怎么说怎么别扭,遂改了称呼,明知故问,“你怎么突然动手了?”
崔杳沉静无波的眼睛盯着季承宁,“因为,我与世子心有灵犀。”
季承宁失笑,“是你心细。”
若是他的下属们有崔杳一半细致,那——我轻吕卫岂非天下无敌?
季承宁为自己荒唐的想法大笑两声。
“世子,车轮深处内卡着点粗盐。”崔杳道:“十余辆马车车轮内,大半都有粗盐。”
“哦?”
是未煮过的粗盐,而非寻常人家食用的细盐。
琬州,可不产盐。
临海三州倒是产盐,内陆极西的璋州也有盐井,但勘文上只写了琬州。
曲奉之在撒谎。
季承宁有些烦躁地阖上眼。
曲奉之的爷爷曾做刑部尚书,算起来还是他二叔的老上司,现在虽赋闲在家,但门生故吏可不少。
更况且,季承宁攥紧了荷包,还有平之。
崔杳没有忽略这个小动作。
季承宁阖着眼,随口道:“阿杳,你方才用刀伸手可谓敏捷。”
“是吗?”崔杳反问。
“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唰”地一声,寒刃出鞘。
季承宁霍然睁眼。
但见崔杳反手持刀,寒光落在清丽的、毫无表情的脸上,更显肃杀。
季承宁吞了下口水,干巴巴地赞道:“好刀。”
他刚想劝崔杳把刀收起来,车轮不知压过什么,“轱辘”一声,剧烈地往边上一晃。
季承宁毫无防备,身体猝地往崔杳的方向倾去。
刀光掠过面颊。
寒光照亮了季承宁的眼睛,他呼吸一滞。
崔杳一把扶住了他的腰。
却没有收刀。
刀锋卡在喉间,近在咫尺。
季承宁抬眼。
后者垂眸看他,明明是个很顺从的姿势,却因为居高临下,而显出了几分危险的睥睨。
季承宁喉结滚动。
喉间的软骨好像过于激动了,上下起伏,几乎要撞上刀尖。
于是崔杳便体贴地以指按住刀尖。
肌肤与肌肤相贴。
季承宁竟然分辨不出,崔杳和刀刃哪个更冷。
刀锋的寒意砭骨,又经过人阻挡的中和,而显得分外,古怪。
不上不下,将人吊在半空。
季承宁汗毛倒立,然而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生死之间,不正常地感受到了亢奋。
越是濒死,越是恐惧,越能让他激动得血管贲张。
这对武官而言,绝不是好事。
向死而生,不知退却,越到绝境越觉亢奋,固然勇冠万人,倘天时地利人和,说不定能铸就无尚功勋,然而这种悍勇,也终究会要了季承宁的命。
可能这也是他二叔不愿意他进入军营的原因,之一。
他眼眸缩紧,兴奋得有些意乱神迷。
崔杳注意到了,于是垂下头,冷声问:“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难得驯服,却令崔杳心火愈盛。
激荡且恼火。
季承宁显然爱这种感觉,而非,对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
而看似在控制一切的他,却为季承宁的反应心旌摇曳,手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握不住刀柄。“这把刀。”
季承宁目光快速在崔杳握住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一划,诚实回答:“喜欢。”
下一秒,崔杳利落地收了刀,犀牛角的刀柄在季承宁小腹处轻轻一抵,他柔声道:“送世子。”
季承宁定定看了他几秒,旋即蓦地笑了起来,“多谢。”
经过二人方才一番友好的“交流”,季承宁鬓发都有些湿了,方才的烦躁却消去大半。
待回官署,季承宁立刻将众人都送去审问。
他则在一旁看着。
这些仆从看起来各个老实巴交,所言与曲奉之说的别无二致。
问了半个时辰,毫无结果,众侍卫皆不司刑讯,将三十多人都害怕地缩着,活似鹌鹑似的,面露不忍,“大人,这……”
季承宁按着眉心,来回踱步,“让我想想。”
方才刑部右侍郎给他去了信,道良家子若无罪,最多只能关两日,请司长大人好自为之,不要知法犯法。
言辞虽温和,内容却强硬,看得季承宁心头火气,奈何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律法规定。
曲家在给他施压。
这只是个开始,还是个温和无比的,开始。
季承宁出去透气,正碰上吕仲急匆匆地跑来,“司长,有个小郎君在外面,他自称姓曲,想见您。”
平之来了?
季承宁一愣。
曲奉之方才还说春闱在即,让平之专心备考,回去就告诉了曲平之,让他来求情。
软硬皆施,气得季承宁冷笑了声。
他快步出去。
一见到曲平之,季承宁立刻露出副毫无破绽,亲近无比的笑脸,“平之,”他摆摆手,“这里。”
曲平之闻声看去,只见个异常俊美的郎君正站在官署门口,一身官服叫他穿得气势凛凛,锋芒毕露。
曲平之三步并两步,“承宁!”
兄长告诉他的话他来时在心头过了几百遍,看见季承宁,却不知怎么开口了,“承宁,我……”
季承宁笑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语毕将事情原委和曲平之讲了遍,包括若真是禁物,曲奉之会面临的惩治。
曲平之一愣。
这和他大哥说得不一样。
他甚至怀疑承宁在骗他,不然他兄长为何回去后长吁短叹,好似天塌了一般?
曲平之有些忐忑,但还是露出了个笑脸:“我相信世子。”
此事是他兄长有错在先,合该惩罚,只不过承宁雷厉风行,不留丁点情面,又令他心中微微有点不舒服。
他当然不是要世子徇私枉法,只是,只是没必要将事情做绝。
曲平之正想着,忽听季承宁问起他春闱的事,软语温和。
曲平之据实答了,犹魂不守舍。
季承宁见他面带忧虑,又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又道:“不知平之可有意,这段时间先去国子监住?”
曲平之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季承宁是好意。
一则,有不解之处,他可以随时问国子监的先生们,二则国子监比家中杂事少得多,可以专心学习,三则,曲平之咬紧了唇,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春闱期间,非国子监学生想在国子监居住极其不易,季承宁既然开口了,就是可以为他安排的意思。
这算什么?
补偿,还是想让他远离家中事务?
曲平之思量几息,而后坚定道;“多谢世子,我要留在家中。”
季承宁不勉强,道:“好。”
二人再无话可说,各自分别。
季承宁满腹心事,慢悠悠地走回官署。
“刷拉,刷拉——”
院中木叶作响。
季承宁垂眼,正想着曲平之的事情,忽觉耳畔一冷。
季承宁脖颈微僵。
那股幽冷幽冷的气息化作人形,轻声问:“见到好友,世子可觉得开心吗?”
季承宁一震。
他猛然回头,正与崔杳视线相撞。
他表妹走路怎么没声?!
季承宁干巴巴地说:“开心。”
开心什么开心,平添烦恼罢了!
他嘴上说开心,实际上眉心紧紧皱着。
崔杳看不惯他为别人烦心,轻轻道:“世子还是觉得曲奉之有问题?”
季承宁思绪被他轻而易举地带走,“是。”
若无事,曲奉之等他检查完便好,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这其中也有大少爷被他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的可能。
但,这种可能性太低了。
呼吸交融。
季承宁有些不舒服,转过脸和崔杳说话。
不想看见他吗?
崔杳眸中暗光翻涌。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抵住了季承宁的胸口。
冰冷坚硬,一如那把刀。
季承宁身体僵直,“做什么?”
手指沿着流畅的线条向下,崔杳几乎将头埋入他颈窝。
湿冷的气息吹得季承宁耳下立刻起了层小疙瘩。
“动刑吧,”崔杳循循善诱,“世子。”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求求我。”
手指微微用力,像把再精细不过的小刀,指尖做刃,带着点说不出的、异样的愉悦,划过季承宁的小腹。
季承宁轻嘶了声,被表妹弄得头皮发麻,想拍开后者的手,却反被攥住。
相当凉,相当滑,莫说是茧子,连细纹都少有,当真是像是冰玉凝成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甚至怀疑身后的到底是不是活人。
还是自那日他做噩梦后,神思困倦,趁虚而入的妖物。
是狐狸,是蛇,还是什么其他光滑的、颜色艳丽的毒虫?
季承宁断然道:“不行。”
崔杳似乎有点奇怪,反问道:“为何不行?”
他手指冰冷,凉得人牙齿都要打颤。
幸而崔杳似乎感受到了他在发颤,极其善解人意地松开手,只不过冰冷的指尖依旧贴着季承宁的小腹,好像要透过官服摸到内里美好精悍的肌肉,“世子家学渊博,不知有没有读过刑律。”
绵柔的、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动。
如同蛛丝,轻轻掠过人的肌肤。
季承宁想躲避,点在他小腹上的手却展开,修长而分明的五指扣住他的腰,“譬如说磔刑,便是以钝刀,将人的皮肉、四肢慢慢从躯体上剔下来,”季承宁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崔杳手上,于是冷不防被他凑近耳垂,低声道:“咔嚓。”
鼓膜震颤。
季承宁后颈一麻。
而后才反应过来崔杳在说什么鬼东西,听得直反胃。
尤其是,这种酷刑带来的恶心和表妹身上幽雅清淡的香气相融合,矛盾得要命。
“知道你崔郎君精通刑律了,”季承宁浑身发毛,然而略略偏头,与崔杳对视,后者浓黑的长睫微微垂着,宛如一把静美精致的扇面,他顿了下,“莫要再说。”
崔杳轻笑。
季承宁被那股冷冷淡淡还带着点香的气息垂得耳朵发痒。
“这样下去,没有不招的。”崔杳柔声道。
当真古怪。
也许是季小侯爷生得太漂亮,也许是什么其他缘故,任何神情放在他脸上,都不显违和,只令崔杳想看。
看得越多,就越谈心,想看更多,隐秘的、不足为外人所见的表情。
为何?
长睫下压,遮住了崔杳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
季承宁顺手拿令牌敲了下他的手腕,对方动作顿了顿,季承宁顺势挣开崔杳的怀抱。
也……他皱眉,也不能说是怀抱。
比起一个亲昵旖旎的拥抱,更像是占有欲作祟的,禁锢。
季承宁扇了扇鼻尖,好像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然后把人剥成一团烂肉,等着曲奉之参我一本,说我无辜对良家子动刑?”季承宁叹了口气,“阿杳,二叔已经很操劳了,就让他省点心吧。”
崔杳弯唇。
“世子,”他声音愈发温柔,瞥了眼院中的日晷,“已经过去三个时辰了。”
还毫无进展。
季承宁有些焦躁地轻啧了声。
若是无事那自然最好,大不了他亲自上曲府请罪,可今日之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若不水落石出,季承宁绝不会甘心。
季承宁眉形偏长,且很浓黑,望之英气十足,他无论是鼻梁边缘的星子大的小痣,还是饱满殷红的唇,都过于艳丽了,幸而眉宇秾烈而不失英锐,令他绝不会被人错认性别。
此刻浓眉皱起,没有丁点含嗔怨之感,看上去倒像立刻要去找抽刀砍人了。
崔杳下意识抬手,旋即立刻放下。
衣料擦磨,速速作响。
季承宁抬眼。
四目相对。
季承宁忽地意识到什么,试探似地问:“阿杳,你知道什么?”
崔杳弯眼,唇瓣开阖。
季承宁希冀地看着他,眼睛闪闪发亮。
崔杳强忍着去揉他额发的欲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季承宁:“……”
季承宁和崔杳生不起气,他和大部分美人都生不起气,闷闷地嗯了声,有几分哀怨地看向崔杳,“阿杳,你是不是该对你的官长多点,敬畏。”
笨是笨了些,但未免,太会招人喜欢。
崔杳将季承宁从上到下地审视了一遍。
季承宁不明所以,有求于人,所以乖乖巧巧地站直,屏息凝神,任由他看。
崔杳愈发诧异了。
天生万物,总该有个缘由,比如,他面前的小侯爷。
他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的,性格骄矜,可一点都不惹人烦,还很……
崔杳强迫自己别再往下想。
他含笑道:“属下对司长大人实在又敬又惧。”
季承宁:“……你的惧表现得太过委婉含蓄了。”
崔杳又笑,“我的确想起了,我观刑律文书时曾知晓一法,道东南海贼,将违禁之物偷偷运上案,又怕官兵发现,于是……”
季承宁眼巴巴地瞅着他。
崔杳含笑的目光蓦地泛暗。
小侯爷好像不知道,他这幅难得听话的模样,非但不会令人不欺负他,反而更想,得寸进尺。
“阿杳,”季承宁急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意识到不对,又缓缓松开,牵住他的袖子,尾音重得好像要化成蜜水,“好阿杳,别为难我。”
崔杳柔情似水地笑了笑,“好啊。”
他声音愈发低柔,“求求我。”
其实未必是柔的,但一定低,这话崔杳自己说出来,都觉得长久冰凉的肌肤隐隐发烫,一句话说得很轻,若非季承宁离他极近,恐怕都听不见。
不像是要季承宁求他,却好似在求季承宁。
季承宁猛地退后两步。
崔杳眸中笑意有一瞬黯然。
他果然还是,厌恶他。
忍到此时,终于难以忍受了。
下一刻,季承宁脸上的无措登时散得一干二净,他戏谑道:“呀,原来阿杳和我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听我求你啊~”
崔杳不喜欢季承宁这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心情却随着他一举一动而瞬间放松。
他能感受到自己面颊在变热。
季承宁却凑上来,险些没贴到他脸上,崔杳立刻垂眼,目不斜视。
小侯爷半躬身,从下往上看崔杳的眼睛。
好像一只太爱戏弄人的桃花妖,终于碰到了个端雅的正人君子。
妖怪偏不信对方一本正经的皮囊,定要他失态。
“哎呀,阿杳,你敢和我开口,怎么不敢看我?”小侯爷没摸到扇子,就拿令牌了敲了敲崔杳的手背。
光滑的穗子流水般地,划过崔杳的掌心。
他小指不可自控地蜷缩了下。
崔杳声音轻得快要湮没在风中了,“当我没……”
“不行。”季承宁好不容易扳回一城,扬起唇,“阿杳,阿杳,”一声比一声轻软,一声比一声上扬,“好阿杳,你帮帮我这一回吧。”
一缕长发垂落,季承宁极自然地将这缕头发卷入指上,慢慢收紧。
迫使崔杳低头看他。
他忽地收敛了满面不正经的笑,“求你了,阿杳,帮帮我。”
轻,且郑重其事。
又因为过于正式了,反而流露出点认真的好欺负。
这回霍地后退的人变成了崔杳。
一缕头发还卡在季承宁手指上,但头发的主人已经在三丈之外了。
季承宁大惊失色,“表妹?!”
他不疼吗?
二人隔着一个正堂,遥遥对望。
不对,应该是季承宁单方面看崔杳。
我把阿杳吓到了?
小侯爷深深地反思了一下自己,半秒。
崔杳深深地吐了口气。
李璧刚从戒律房出来,迎面就撞见季司长和他表弟各站大堂两侧的木廊一边,好像中间不是空旷的正堂而是天堑,“两位这是怎么了?”
季承宁笑道:“自然是我表弟想出锦囊妙计了,我二人激动太甚,是不是阿杳?”
激动太过所以分开了?
李璧大为不解。
但他有不置喙上司行事的好习惯,遂虚心求教,“请问大人,是什么呢?”
季承宁看向崔杳,笑眯眯道:“是啊阿杳,是什么呢?”
崔杳隔着衣领揉了揉脖颈。
许是肌肤发热,与衣料擦磨,就显得格外痒。
他闷闷地咳了声,道:“回大人,官署中可有大夫?”
季承宁和李璧对视了眼,“有。”
崔杳道:“烦请世子请大夫开几贴泻药和催吐药,给那些个下人灌下去。”
季承宁眼睛瞬间亮了,豁然开朗道:“你是说,他们有可能将东西藏进了肠胃里?”
倘若当真如此,曲奉之在听闻他要将侍从们都带走后的反应就说得通了!
崔杳颔首。
季承宁如获至宝,恨不得现在就搂住崔杳感谢一番,然而公务要紧,他朝崔杳一点头,“我先过去了,阿杳,里面脏,你若难受,就留在外面。”
李璧目光在季承宁和崔杳身上一转。
虽然知道崔杳提出的方法或许能解眼前困局,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大人待表弟大人真好。”
季承宁无语,“你都说是我表弟了。”
他将纵容表现得如此明显,李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
季承宁拍拍他的肩膀,“乖,你要是看不得也留在外面。”
李璧忽觉脖颈发冷,然而又不知道这冷意来源。
但见大堂内只点着几盏不大的灯笼,还是米黄色的,这种颜色在夜幕中透出了股阴惨惨的白,李璧倒吸一口凉气,“我和您进去!”
季承宁已经不在原地了。
李璧寒毛直立,忙跟上去,“大人您等等小的——”
崔杳收回视线。
季小侯爷此人,他冷淡地想,并非蠢得不可救药,相反,他其实算得上聪明,虽有傲气,但能屈能伸,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他下意识伸出手,抚过自己的唇角,伤早就好了,却无端地,令崔杳觉得一阵痛痒。
季琳对他娇惯太过,且小侯爷也不爱读书,更确切地说,是不爱读那些关乎私刑,血淋淋的,阴气四溢的书籍。
垂下的手死死压住扳指。
只听嗖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自扳指正中射出,刺向悬挂灯笼的绳子。
绳子立断。
那薄如月光的小刀片狠狠扎进木廊柱上,发出“砰”地一声。
灯笼落下,火舌立刻从中蔓出,贪婪地吞噬着纸张。
崔杳垂眸。
火光摇晃明灭,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有个管杂事的小吏端着茶过来,被不远处的人影吓了一跳。
此人身量修长,火光照出的影子,更是长得露出了几分怪异。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前,混杂着纸灰的火点向外逸散,“噼里啪啦”地作响。
像是,小吏打了个寒颤,中元节烧纸,祭拜祖先的……不,不是,更像是守候在纸灰堆前,等待着纸钱燃尽的,恶鬼。
崔杳见有人来了,便上前。
小吏退后两步。
他喉头颤动,险些没吐出鬼啊。
崔杳拎起白瓷壶,朝火堆一泼,水液倾泻而出。
瞬间将火浇灭。
只余一地死灰。
崔杳转头。
那小吏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
季承宁本就喜洁,平日里连马场、猎场都不爱去,嫌弃这些东西都有味道。
直到今日,季承宁才知道何为真正的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为止人犯逃跑,戒律房内只在接近屋顶的位置开了扇半尺长半尺宽的小窗,关了三十多个人,人的体汗味、蜡烛燃烧的油味、还有久久没人房屋的灰尘味混在一起,本就熏得季承宁上不来气。
服过药后,只听这些人胃肠里各个咕噜作响,恶臭瞬间逸散开。
在场众人面色都变了。
季承宁面色惨白,见状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他毕竟是上司,这种时候他若不在难以服众。
然而……
虽已预备好了恭桶,但,药效太急,也不是人能控制住的。
“噗通——”
室内的臭气浓得呛眼睛,李璧吃力地看向季承宁,见小侯爷面无表情,被恶心得快吐的同时,还不忘感叹一句,季司长真是成大事的人,泰山崩……蹦于眼前都不变色。
事实上季承宁都呆滞了。
他头一回体验如此绝望,整个脑子都是麻的。
他只是愣愣地思考着,思考自己当时为何要拦下车驾,为何要接下陛下委任他的圣旨,为何……
一道清凉的香气瞬间弥漫鼻尖。
有那么一瞬间,季承宁以为自己终于被被熏出幻觉了,他麻痹的鼻尖小心地抽动了一下,发现这股香气居然是真实的。
面衣从脸前绕过,一双手灵巧地绕过他耳后,将面衣系好。
他方才闻到的香气,就是面衣上的蔷薇水味。
清凉而浓烈的香瞬间驱散了大半臭,季承宁扭头,果然看见了崔表妹正站在他身后,感动得热泪盈眶,“阿杳,你真是我亲弟弟!”
崔杳系面巾的手一顿,“我不是。”
另有侍从捧了面衣紧随其后,在场诸人都如获大赦,纷纷道:“多谢先生。”
崔杳无官,论职位是季承宁私雇的文书,叫先生再合适不过。
崔杳点了下头。
季承宁鼻尖动了动,低声说:“他们面衣上没有蔷薇水。”
崔杳平静地回答:“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给每一个上面都掸上。”
季承宁笑。
旋即又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臭味,面色瞬间沉了下去。
待折腾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曲家的侍从们倒在粗垫上,哎呦哎呦地呻吟不断。
季承宁命人将桶抬出去,将官署外宽三尺高三尺的排水沟两面拿有孔洞的木板拦截,下面又垫了纱网,将几桶秽物一股脑地倾倒进去。
而后抬了水龙车出来,以剧烈水流冲刷,不足片刻,已渐渐显露出本色。
季承宁扯下面衣。
他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恨不得跳到排水沟内溺死,但转念一想刚才排水沟里有什么,又觉得还能再活一阵子。
火把照得此处雪亮。
季承宁眯起眼,终于看清了内里的东西。
一个个狭长的小块,像是拿来刻字的章子,上面似乎裹着什么东西,光滑的,油亮亮的,有些裹着的东西被腐蚀了些,隐隐露出这玩意青中泛红的色泽。
这是,季承宁皱眉,什么玩意?——
作者有话说:老婆我整理大纲ing,今天十二点左右更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摆摆手,众人系网兜的绳子拖拽上来。
又嫌不洁,拿水龙车冲了好段时辰,直冲得表面那层油滑的皮都卷边发白了才算完。
季承宁蹲下身。
虽然知道这玩意已经弄干净了,但想到此物是怎么从人体内排出来的,胃里还是一阵翻涌。
他面色青白,崔杳见状要上前,季承宁却拿手臂将他一拦,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
既食君禄,居高位,这点小事都捱不住不如趁早挂印回家。
他抽出把匕首,轻轻刺入东西内。
软的?
季承宁讶然。
不,也不能算是软,而是一种格外韧性、还有点黏的触感。
他起先还以为是某种刻章的石头,现下看来,这种细细长长的形状是被人刻意压制成的。
刀尖用力一挑,从上挽出了一小块。
他小心翼翼地调转匕首,稍稍往自己鼻尖前送。
“大人,危险!”
季承宁摆摆手,“曲家的护卫将这些东西藏在肠胃都没事,这么一小点,”话还没说完,手臂已被人紧紧攥住,“无碍。”他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
崔杳拉他起身。
季承宁虽不太想,但崔表妹扣住他肩膀的力道十分刁钻,算不上大,却足够让他难以挣脱了,手腕一提,他惊悚地发现,自己就像只被抓住后颈肉的猫儿似的随之而起。
崔杳怎么这么大力气?!
季承宁不愿意在下属面前丢人,顺势起身。
崔杳迅速低下头,借着季承宁的匕首闻了下。
季承宁色变,“表……”
“香的,”崔杳平静地转脸,“烈香。”
季承宁生生将满腹想说的咽了下去,他闻言扭头。
那堆东西方才糊满秽物,又经过水流冲刷,味道不算明显,现下被尽数捞出,堆放在一起,一股诡异的、甜蜜得像是石榴腐烂的香气,向外逸散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曲奉之费了那么大劲该不会是从南边偷运回了一堆香料吧,可如果是香料,又何必偷运?
季承宁命众人将面衣戴上,又命人去府库内找了数十个陶瓷罐,将这堆东西扔到罐中,罐口则拿蜂蜡封住,清点过数字后,置入内库中锁好。
内库四面无窗,只有一扇精铁浇筑的门,挂黄铜大锁,莫说是寻常线锯,连火器一时半会都炸不开。
小侯爷平素懒懒散散,临事却有条不紊,指挥若定。
崔杳站在不远处看他,眉眼微微弯起。
好像,他就该在最中央的位置,为万人簇拥、效忠于前。
崔杳不笑了。
匕首上的那一点则被装进小盒中。
季承宁传府医来检查,自己则再度进戒律室。
戒律室内虽已冲洗过一遍,但那股如有实质的、浓烈到呛眼睛的味道依旧挥之不去。
见季承宁下来,众人乌泱泱地跪倒,“大人,大人您何时放我们回去啊?”
一时之间不大的戒律室里哭声回荡,却又不是扯着嗓子哭,呜呜咽咽,强忍哽咽,听着万分凄惨。
“小少爷……”有人虚弱地唤道。
季承宁望去。
一中年男子两腿岔开,半死不活地靠着墙壁,张开干燥起皮的嘴唇,又唤了声,“小少爷。”
是曲奉之的贴身侍从,常给他和平之送东西,仿佛叫……叫赵银?
见他看过来,赵银赶忙坐起身,蜡黄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讨好地问道:“小少爷,您,您何时能放我们回去啊?”
季承宁静默了一瞬。
“世子。”
崔杳毫无波澜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府医有话对您说。”
季承宁朝赵银点了下头,“若无异常,你们今晚就能回去。”说着,他露出了个笑脸。
似是,污泥之中绽开了一树桃花。
赵银有一瞬恍惚。
“赵叔,你是曲府的老人了,你家大少爷让你运的是何物,你果真,一点都不知吗?”季承宁声音放得轻柔。
赵银干涩的唇翕动,沉默几秒,最终断然摇头,“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态度坚决。
季承宁转身而去。
府医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回大人,卑职学识有限,或有含糊不明之处,还请……”
季承宁抬手,“周大夫,请直言。”
府医深吸了一气,“大人您看,此物软腻中又含细颗粒,卑职仔细看过了,里面的细颗粒是石头研磨的粉末,软腻的大抵是某种果子的酱与香粉混在一处,卑职以明火靠近,发现这里面的东西可以点燃,”他面色有些红,“卑职只闻了一点点,就觉得身上倦软滚烫,心情昂然,卑职以为,”他顿了顿,尴尬地说:“这也许是种春药。”
季承宁:“……什么?”
他怀疑府医诊断错了。
可府医满面酡红,目光含笑又有些涣散,恰如,用了春药的症状。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
荒唐!
曲奉之乃官宦子弟,书香门第出身,学识虽平平,但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同进士,怎么会费尽心力运春药回来?!
季承宁宛如被一桶凉水浇了个透心凉,一面是深觉众人一晚上折腾尽数付之东流,一方面却是有点高兴和愧怍。
无事,最好是无事。
不然他不知该——“而且大人,卑职发现,这东西或可合酒服用。”
思绪被陡地打断。
季承宁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又一下波涛汹涌,他崩溃道:“你怎么发现的?”
府医茫然道:“医书上说的。”
季承宁干巴巴地哦了声,“原来如此。”
末了,他咳嗽了数声,“劳烦大夫再开些止泻止吐的药。”
吩咐厨下做了些好克化的饭食,连带着药一并送进戒律堂。
诸人折腾了半夜,至坠兔收光,方疲倦地回府。
季承宁回府中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里里外外地洗了数遍,换到第五桶水,才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臭味了。
他阖目靠在浴桶边缘。
这事情太古怪了。
曲奉之若觉得琬州春药有起效,特意带回来,虽数量大了些,但并不违律,轮不着季承宁来管。
可这小小的春药要用血珠做掩护,还藏进人体内,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
更何况,曲奉之还有可能作假了勘文。
那东西怎么可能只是春药?!
季承宁把脸埋入热水中,烦躁地吐了两口气。
“咕噜咕噜。”
泡泡一簇簇地升起。
“唰啦——”
季承宁茫然地睁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衣料擦磨的声响。
他叹了口气,“阿洛,衣服放下就行。”
隔着扇薄薄的屏风,若见人影闪动。
是个格外纤长、高挑的人影。
季承宁忽地觉察到古怪,“阿洛?”
对方不言。
只是微微垂下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在看他矮几上,他从身上解下来的东西。
目光从一道符纸上一闪而过。
他目力极佳,因而一眼就看见了,那符纸最不起眼的边角,几乎要同祈福万寿纹混在一处的一团,其实不是花痕,而是,名字——信男曲平之敬祈。
他眼中闪过缕暗光。
季承宁悄无声息地摸到旁边悬着的匕首,又问了遍,“谁?”
声音中虽含着笑,可以来人对他的了解,自然听得出,潜藏在温软笑音下的,杀意。
“是我。”他回答。
季承宁一惊,去握匕首的手扑通一下砸入水中。
水花飞溅,有不少都撒在屏风上。
正落在那人影嘴唇的位置。
季承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捂胸捂脸还是捂哪,瞠目结舌,“表表表妹……?!你怎么来了,你快出去!”
水声混杂着惊慌失措的人声,崔杳不看他,却能想象得出,小侯爷现在该是副怎样可怜的模样。
双颊上,都要附着着一层羞恼的薄红。
“世子快两个时辰没出来,我很担心您,便贸然进来了。”
确实很贸然!
季承宁绝望地闭上眼,“现在看见我没事,表妹尽可放心了,请回吧。”
崔杳嗯了声。
季承宁刚要放心,却听一道轻缓若春水的声音温柔道:“世子,可要我服侍?”
季承宁身上烫得只觉这桶水冰凉,此言甫一入耳,季承宁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玩意?
用你服侍?
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听不见季承宁的声音,崔杳便向前两步。
含珠垂花步摇随着他的动作,一晃,又一晃,“哗啦——”
“别过来,不必!”
简直声嘶力竭。
话音未落,只听崔杳轻轻一笑。
水珠顺着流丽的线条滚落,还没完全向下,就被季承宁滚烫的体温蒸干。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
崔杳在逗他。
是对他晚上追着崔杳要求他的还击。
季承宁小声嘀咕,“睚眦必报。”
崔杳闻声缓步上前,“世子说什么?我没听清。”
步摇晃荡的声音入耳,季承宁剧震,忙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别过来,别过来。”
崔杳柔声问:“世子说什么?”
与明珠摇曳相撞的声音混在一处,好听,又叫人胆战心惊。
季承宁立刻道:“我说表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好表妹,好阿杳,你先出去,容我把衣服换上了,咱们再说话,好不还?”
慌张,却还要刻意放软嗓音,竭力讨好。
崔杳这才弯唇,“好。”
听外面再无声音,季承宁缓缓从水中站起,先探出头确认一下,而后才迅速拿擦巾擦了身,换好衣服出去。
他头发犹然在滴水,出门第一件事便是要找崔杳,狠狠敲他额头一下,“好啊,你竟敢戏弄……”
手指伸出,崔杳的额头近在咫尺。
他的动作却僵住。
因为崔杳不仅仅沐浴更衣了,竟然大晚上的还化了妆。
被裁剪成金莲的金箔贴在眉心,一点珍珠为花蕊,配上崔杳泠泠清丽的眉眼,若冰玉雕琢,好似羽化的仙人。
季承宁生生停住。
手指被烫了似地缩回,季承宁抱怨道:“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
崔杳弯眼。
他虽不知道季承宁为何喜欢他的脸,但既然有幸蒙其喜爱,他不加以利用,未免可惜。
“想着世子乏累,特意博世子一笑。”
季承宁想叹气又想笑,心情一时五味杂陈,忧虑虽仍在,但就像被什么轻轻罩住了似的,影影绰绰,感受得很模糊。
崔杳近在咫尺。
自从崔杳着男装后,二人男女之别不甚清晰,他就总在自己身边。
三步之内,如影随形。
季承宁忽地很想抱一下崔杳。
但表妹着男装再好看也是女子,他犹豫了下,只轻轻拍了下崔杳的肩,“多谢你。”
崔杳落在季承宁触碰自己的手上。
月光下,小侯爷的手指白得几乎生辉,单薄的骨头荦荦地凸起。
好像微微用力,就能将他收拢入掌中。
“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季承宁道。
崔杳扣紧扳指,又迅速地松开,不动声色到:“是。”
二人各自回房。
身体虽累,但季承宁毫无睡意。
他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的纱帐。
事情古怪,他不可一人做主。
可若在事情没有结果之前上报陛下,又显得小题大做。
季承宁烦躁地按了按眉心,忽地灵光一闪。
既然府医说是春药,那他就去些个在花楼附近诊病,有经验的大夫、经年的鸨母,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既有思绪,季承宁再睡不着,起身便去穿衣。
阿洛一眼不眨地在角落盯着他。
“乖,”季承宁朝他伸手,“把腰带给我。”
阿洛不语,黝黑的眼珠被烛光映照出了种别样的色泽,像只脾气不好的猫。
季承宁掩面,“事已至此,连你都不帮我,我还能指望谁,呜呜……”
不等他嚎完,只觉腰间一重。
他放下手。
阿洛跪在他面前,帮他系好衣带。
季承宁顺势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喟叹道:“还是你好。”
阿洛仰面,拿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想得虽好,但季承宁到底是官家公子,与这些人从无接触。
他思量片刻,决定先去轻吕卫官署找吕仲。
能在京中府衙长久混下去的杂事小吏,不能通天,朋友却遍布三教九流,阴司晦事,无所不能探知。
遂乘快马,一路朝官署去。
管事小吏皆住在官署,便于工作,也免去请人守夜。
他骑得飞快,不足二刻,轻吕卫官署大门近在咫尺。
“唰——”
季承宁急急勒马。
却见原本该门可罗雀的大门站着数十个人,皆着黑锦袍服,腰间斜挎长刀,煞气逼人。
“季大人,您可算来了。”吕仲连贯带爬地凑上来。
为首者着上前,他虽一身黑,衣袍下摆却绣了满幅粲若流金的凤凰振羽菊纹,极致的黑与极致的金红比对,分外肃杀。
“绣衣司奉命拿人收赃,”来人举起令牌,往季承宁眼前一挥,“但有敢阻拦者,斩!”——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抱歉老婆。
本章红包掉落,爱你哟。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这就是个疯子!
季承宁下马,环视了一圈。
一双双漆黑如墨,杀气腾腾的眼睛。
吕仲见局面一时僵住了,急得嘴上都要被烧出几个燎泡,“大人,”他放低声音,去拉季承宁的衣袖,“绣衣司办案,有先斩后奏的专权,咱们且先,且先让他们进去吧。”
为首者闻言下巴微抬,双眸睥睨地一扫季承宁,似笑非笑道:“小侯爷,莫不是要阻挠办案吧?”
季承宁笑,“岂敢。”
他面上毫无怒色,反而好声好气地问:“敢问诸位,办得是什么案子,要抓的是谁,收得是什么赃,奉得又是哪位大人的令?”
为首者凉凉一笑,令牌再度在季承宁眼前用力晃了晃,绣衣司三个錾金大字在烛火下散发出嚣张跋扈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痛。
“绣衣司办案,闲人不得问。”
他话音重重咬在闲人二字上。
按成规,任何司不得跨府衙办案,然而绣衣司是禁军十八卫中最特别的一支,绝对隶属皇帝,虽无品级,然权位煊赫,有陛下亲授专权。
季承宁好歹也是一卫长官,此举无异于直接扇他耳光。
而据他所知,季小侯爷最好面子不过,娇生惯养,张扬跋扈,半点委屈受不得,半点亏也吃不得。
倘若其发难……为首者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正好,上奏治他一个妨碍公务之罪!
为首者道:“小侯爷听明白了吗?若是听明白了,烦请让开。”
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卫士中传来了阵稀稀拉拉的笑声。
吕仲面色惨白,又拉了拉季承宁的衣袖,“大人。”
季承宁略略垂首。
为首者见他服软,哼笑了声,正欲越过季承宁上前。
却有一道黑影比他快得多!
为首者一愣,抬手就要去拔剑,然而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剑,便与季承宁发热的肌肤短暂地相接,后者扣住他的手腕,反方向狠狠一转。
什么时候?!
为首者骇然。
他们不多说季小侯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吗,除了投了个好胎外别无长处,他怎么会有如此了得的身手?
“咔嚓!”
骨头被生生扭断,发了声令人牙酸的声响。
众皆色变,一拥而上。
季承宁一把抽出为首者的挎刀,寒光熠熠生辉,冷月般地划过男人青白的脸。
下一秒,这把刀就架在了他喉咙上!
众人投鼠忌器,忙立住不敢动弹。
“你,”喉结拼命地滚动,为首者转头,狠狠瞪向季承宁,“小侯爷难道要与绣衣司为敌吗?”
季承宁当了几个月的官,自以为已经十分收敛脾气了,今日被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加之案子无甚头绪,其中还牵涉挚友,本就烦躁至极,对方竟又给火上泼了一桶油。
他勾唇,笑意丁点不达眼底。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们办的是什么案,要抓的是谁,收的是什么赃,奉的又是谁的令?”
那人冷笑道:“无可奉告!”
季承宁赞道:“好好好,有骨气,小侯爷最喜欢硬骨头的人,”绮丽得几乎妖异的桃花眼沉下,登时流露出无边煞气,看得众绣衣卫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种胆寒之感,他低下头,炽热的吐息黏在对方耳廓,后者发颤,又被自己强行压制住,“我听闻绣衣司的犀角刀削铁如泥,你说,拿这样好的刀,砍大人这么硬的骨头,会不会卷刃呀?”
为首者还未开口,已有下属沉不住气,又惊又怒,“你敢!”
季承宁大笑。
泛红的眼尾一挑,透出了股诡魅的血气。
他一手抓起为首者的头发,迫使他仰头,露出截绷得极紧的颈,“轻吕卫乃陛下亲卫,朝廷重地,无缘由擅闯轻吕卫官署,就凭这一桩就够杀你百回。”说着,刀刃毫不犹豫地向内切去。
一道艳红倏然顺着放血槽涌出。
刀刃寒意砭骨,比这把饮血无数的武器上杀气更重的是,握着武器的人本身。
为首者咬了咬牙。
口子并不深,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血在疯狂向外涌。
他不敢杀我,他不敢杀我。
为首者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然而在对上季承宁清亮的眸子后,他惊悚地发现,对方眼中非但没有丁点忐忑,反而,满是亢奋。
好像在说,待杀了你,我就提着你的头给你们许大人看看。
这就是个疯子!
脖颈一冷,刀似乎还要向内切。
他知道这把刀有多快,他曾经用这把刀一日之间斩杀过十九个人,皆是逆臣的家眷,末了,刀身不过稍稍有了划痕而已。
在那瞬间,那道浅浅的痕迹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是为曲奉之的案子!”
他猛地出声。
刀刃瞬间停住。
雪白的刀身照亮了他的脸。
惊魂未定的男人种种喘息着。
季承宁眯起眼,“什么?”
事已至此,他反倒没有负累了,哑声道:“我等奉司长之命捉拿三十余个被扣押的家丁护卫,并收缴禁物。”
他原想着趁夜行,轻吕卫内不会有多少人留守,就算有,摆出绣衣司的令牌也无人敢阻挡,谁料竟碰到这么个煞神!
“绣衣司的人如何知道我扣押了曲家仆从,”季承宁神色愈冷,“谁说的?”
他根本没报对方能说出告密者的想法,谁想到男人闻言露出了个格外古怪的表情,“是曲大公子自己说的。”
季承宁闻言只觉身上的血冷透了半边,“你是说,曲家人现在在绣衣司?!”
要杀人时,季小侯爷还言笑晏晏,仿佛拿的不是能切下活人头的利刃,而是一支再无害不过的桃花,此刻,他眼中笑意全无,唯有令人胆寒的凶戾。
他缩瑟了下,“是,是。”
季承宁猛地抽刀。
寒光流转,众人随之震悚。
“歘——”季承宁将刀稳稳地插回鞘中,刀身犹自颤抖。
惊怒疑虑还有,被季承宁强制压下,却无论如何都会涌出的担忧,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季承宁反而笑了,“诸位,请吧。”
众人无声。
火光下,绣衣司诸人静默如铁铸。
他们方才眼见了季小侯爷的所作所为,知道此人是多么难缠的凶煞人物,此刻他突然换了副面孔,哪怕生了泼天的胆量,也不敢直接上前。
季承宁微微笑,“诸位,曲家的下人们都在戒律堂,至于那东西,我引你们去取。”
饶是季承宁也承认,绣衣司执法,任何衙门都绝无拒绝的余地,他现下能搬出律条来压这些卫士一时,待天明,许晟将此事上报皇帝,说他阻碍绣衣司查案,皇帝绝不会偏私他。
更何况,季承宁也无心在这耗费时间。
为首之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像见到了活生生的鬼。
季承宁继续道:“但我有个条件。”
为首者:“您说。”
“我要随你们一起回绣衣司官署。”
为首者沉默几秒。
绣衣司内没有任何律条说不许季承宁入内,若是拖到白日,事情更加不可收拾,更何况,那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季承宁就算再跋扈,进了绣衣司也要收敛。
思绪飞快地流转。
“好!”
季承宁一扬手,示意吕仲开门。
众人鱼贯而入。
他们动作飞快,不足一刻,就已把三十多个下人捆做一处,另有人清点“春药”坛,送上马车。
季承宁上马。
天渐渐亮了。
春寒,晨间的空气中笼罩着层薄薄的雾气。
许是没休息好,许是不太聪明的脑子这两日承受了太多本不该他承受的压力,季承宁吸一口气,只觉寒意冰得浑身发冷,脑仁针刺般地疼。
事情怎么会到如此地步。
曲奉之私自运回来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季承宁头疼欲裂,平之呢,绣衣司抓人,定然不可能只抓曲奉之一人,曲家老小,除了曲老大人,此刻说不准都在绣衣司缧狱里。
平之呢,季承宁闭了下眼,眼珠上蒙了层发颤的红丝,平之怎么办?
为首的卫士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就散得一干二净,老老实实地策马跟在季承宁三步之外的位置。
又是谁,将曲奉之私运那东西的消息,告诉了绣衣司?
无数问题萦绕,季承宁紧紧攥着缰绳,指骨隐隐泛起青。
一行人行路飞快,季承宁只觉不过片刻,就已到了绣衣司门口。
与轻吕卫官署不同,绣衣司官署处地极偏僻,自己独占了一整条街,三丈高墙,通体全黑,唯独大门漆了朱红,正门两侧立着两只威风凛光,凶神恶煞的獬豸。
墙上每五丈立一一人高的阴沉木牌,上书:肃静。
铁画银钩,威势赫赫。
使人望之就忍不住屏息凝神,恨不得立马叩拜。
官署虽大,却不闻人言,只有往来出入的脚步声。
与这里相比,轻吕卫官署简直称得上可爱了。
季承宁下马,大步踏入正门。
身后众侍卫面面相觑,为首者低声道:“快去请大人。”
其实不必麻烦,因为季承宁刚往内走了十几步,就看见了一道修长的身影。
平心而论,他对此人并不熟悉,只在幼时被抱到宫宴上时,于陛下三步之内见过此人。
季承宁对许晟印象很深,记得他长眉细目,面若好女。
面前人,恰是如此,与记忆中分毫不差。
绣衣司三千凤凰振翅菊纹的官服穿在许晟身上,极致的灿金非但没有令他看起来稍稍平易近人,反而衬得他皮肤苍白若纸,更显出十分鬼气和阴沉。
“季小侯爷,”许晟见到他非但不意外,反而微笑道:“别来无恙啊。”
季承宁手压在腰间,亦露出了个笑脸,“多谢许大人挂怀,许大人安。”
许晟轻笑。
这幅虚情假意的嘴脸,他目光划过季承宁的脸,满意地心想,真是和永宁侯一模一样。
“小侯爷,你匆匆来找我,想来不是为了问我安康与否的,”许晟笑道:“有话,便直说吧。”
季承宁挑眉,“许大人此言我不明白,明明是许大人命人先去轻吕卫要与我合作,为何反而问我有什么事?”
合作?
只须臾之间,许晟立刻就明白了季承宁的意思。
必是那群废物办事不力,反而被季承宁挟制住。
他眼中笑意更深,“确有此事,”他伸出手,“那,小侯爷,请吧。”
季承宁毫不犹豫地上前。
他如此坦然无畏,倒令许晟有些惊讶了。
他视线扫过季承宁的脸,从少年人过分锋锐艳丽的眉眼,看到惯爱上扬的嘴唇。
真像。
他在心中感叹。
倘若他是季承宁亲近的长辈,他一定要好好地告诉季小侯爷,永宁侯是怎么死的。
你千万不要如此轻率,步永宁侯的后尘啊,小侯爷。
缧狱建在地下。
季承宁紧随许晟下去。
道道混杂着血腥气的、阴沉浑浊的气不住往季承宁脸上扑。
他的心越来越沉。
“哒、哒、哒。”
脚步声回荡。
许晟似乎觉得这条路太长也太静了,于是他开口,“曲大公子当真有本事,能运回这么多……”
季承宁耳尖一动。
火把昏黄,许晟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季承宁的小动作。
季承宁不知道这是什么?
许晟先是震惊,而后心头蓦地涌上了阵荒唐的喜悦。
“小侯爷,竟然不知道曲奉之带回来的是什么?”低沉的话音瞬间出现在耳后,许晟身上的沉檀香与阴沉的血腥气混杂在一处,弄得季承宁胃里翻涌,他猛地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许晟笑得愈发开怀,“小侯爷,你连他带回来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大张旗鼓地将事情挑明,”他苍白的唇角上扬,露出了个无比嘲弄的笑容,“陛下怎么重用了你这个蠢货?”
季承宁来不及惊骇许晟话中的深意,便被骤地打断思绪。
“啊——”
凄厉的尖叫从底下传来,声音的主人好像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哀嚎与血腥味一道送入季承宁面前。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季承宁面色陡变。
他再顾不得身后的许晟,大步跑了下去。
许晟在他身后轻笑了声。
他跑得飞快,铁锈味疯狂地从喉咙中向外溢。
几息之后,面前豁然开朗。
火把将整个地牢照得雪亮。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紧缩,刺激太过,他干涩的眼睛一酸,竟溢出丁点晶莹。
他快速闭了下眼,面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来。
他对上一双眼睛。
震惊的、不可置信的、乃至,带着恨意的眼睛,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是平之!
季承宁见他无事,心头蓦地一松。
旋即,又提起。
好友望向他总会含着笑,微微泛红的脸此刻无比惨白。
曲平之在看他。
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老婆下章更新中午十二点,爱你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此事到此为止,尔等各回原……
季承宁遽然一震,这才意识到曲平之膝下,他以为是身体投下的暗影的东西,其实是一滩半干涸了的血。
谁的血?
平之的?
还是……视线迅速掠过监牢之内的、曲家老少的脸,每一张脸他都熟悉,每一张脸都死气沉沉,唯有在与他对视时,目光颤动。
内里闪烁的是疑惑,是怨怼,还是其他什么?
季承宁喉头一动,生生将那句你没事吧咽了下去。
许晟慢悠悠地走下来。
锦袍下拜擦过台阶,发出一阵“唰啦唰啦”的声响,如同秋风扫残叶。
在场诸卫士无不垂首,“大人。”
许晟一手轻轻搭在季承宁肩上,语带笑意,“小侯爷看到了,现在可觉放心?”
他的动作太熟稔,也太亲密,曲平之死水一般的眼睛顿起波澜,满目不可置信。
那些他原本不信,现在又令他不得不信的流言蜚语迅速在脑海中连成一片。
季承宁错开他的手,厌恶地皱了皱眉。
抛去他与许晟的恩怨不谈,这位绣衣司首领大人本人就给他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虚情假意得一眼就能看出,许晟也不屑让假意变得看起来像真。
于是,他的一举一动就透出了种戴着傩面的诡异。
季承宁沉声道:“按本朝律法,纵然私运禁物,但未确定前,不得抄家、抓人、对其家人动刑,许大人这是视国法于无物了。”
许晟闻言眼中笑意更深。
小侯爷一则在警告他,二则,是在套他的话。
想从他口中得知,曲奉之运送的到底是什么。
“小侯爷这话说得太严重了,”许晟叹笑了声,“不过是请曲家诸位来绣衣司坐坐,”唇角扬起,露出点惨白的齿,“就像小侯爷你请那三十四个护卫在轻吕卫问话一样。”
话音未落,许晟果然看到曲家人投向季承宁的目光愈发愤恨。
许晟偏头,用一种在场诸人都能听到的诡秘语调道:“曲大公子那有消息了吗?”
下属垂首,“回大人,并无。”
许晟长叹,“这位大公子啊。”语毕,一抬手。
有卫士心领神会,只听哗啦一声响,黄铜大锁落地,男人狞笑,粗壮的手臂一揽,扯住孩子的小腿,竟生生将人拖拽出来!
“娘,娘救我!”
“大人,他还年幼,他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那女子声嘶力竭哭求道,鬓发散乱,不住叩首,“求求大人放过他,我愿意代他受刑。”
曲平之嘶声道:“敛之!”
季承宁面色惊变。
他素来手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孩子在怀中,卫士在地上,双眼泛白,两条腿蹬了几下,不动了。
许晟神色沉冷,“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他嫌恶地一瞥地上的人,示意下属抬走。
曲敛之紧紧搂着他的手臂,如同乳燕紧贴着赖以栖身的巢,季承宁张了张嘴,先前那些在二叔书房内胡闹时,装模作样看进去的典籍不料在经日派上用处,“刑律明言,六岁以下稚子不得动刑。”
许晟眯眼,眸中掠过一丝暗沉。
季承宁一而再,再而三地坏他的事,倘若能将季承宁与曲家人易地而处,别说一个换一百个,就算换一千个,换一万个,许晟都毫不犹豫!
他倒像看看,这位小侯爷若真身陷囹圄,大刑加身时,还能不能义正词严地告诉他,刑律不许如此。
许晟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他极其愉快的场面,勾起唇,蓦地露出个嗜血的笑来。
吓得曲敛之直往季承宁怀里缩,哭道:“宁哥哥。”
“小侯爷将我想得未免太坏了,我不过是听大公子久久没有消息,想把他弟弟送给去给他看看,万一,他见到曲小公子,一下,就能想起许多了呢?”
季承宁冷笑了声。
“罢了,罢了,今日便给小侯爷一个面子。”
说着,再度打开牢门。
曲敛之扑入自己母亲怀中,放声大哭。
曲敛之的母亲一面拍着孩子的脊背,一面无声落泪。
许晟环视了一圈。
纵然如此,曲家那些个人看向季承宁的眼神也没缓和多少。
毕竟,他们所能只晓的,只是曲奉之回来说轻吕卫将血珠和侍卫扣下,半夜,绣衣司的卫士们凶神恶煞地闯入曲府,除了曲老爷子,因做过正二品高官,斧钺不得加身,剩下曲家这些亲眷内,被尽数抓到缧狱中。
在他们看来,就是季承宁与许晟联手做套,或为讹诈,或受与曲家结怨者所委,以公谋私而已。
现下季承宁又要害之,又要救之,落入曲家人眼中,真虚伪可恨得比许晟还要多百倍!
季承宁恍若无觉,斜倚铁栏,似是个倦累,又回护的姿势。
以他为界,绣衣司的护卫与曲家人两两相对。
却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许晟笑,上前两步,声音轻得几乎等同于耳语,“小侯爷,你想不想知道,曲奉之到底运了什么?”
季承宁半掀眼皮,“待事情水落石出,我自然会知晓。”
许晟哼笑,“只怕不能如你所愿。”
他视线在曲家人身上一转,“小侯爷,我知道你不离开是为了什么,你放心,这些人不过是妇孺而已,一无所知,也熬不过大刑,我无意杀人,小侯爷。”
说着,朝前点了点,示意季承宁随他过去。
季承宁思量几秒,紧随其后。
缧狱极大,季承宁方才见到关押曲家人的牢房不过百中之一而已,二人一路走过去,哀嚎声求救声咒骂声不断,隐隐约约还有指甲狠命抓挠地面的嘎吱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许晟余光瞥向季承宁。
后者眸光沉沉,满身煞气,竟,许晟心说,与此地十分相配。
复行百步,许晟领季承宁入一别间。
别间内只有桌案竹席等物,想来是绣衣司卫士们拿来休息,临时议事的所在。
所有诡异的声响都已远了,时有时无,哀怨地萦绕在耳畔,更添恐怖。
许晟坐。
季承宁扫了眼席子,站在门边,姿态虽算不上戒备,右臂却绷得极紧。
“小侯爷,你知道什么是春雨吗?”许晟忽地开口。
不待他回答,许晟便继续道:“所谓春雨,乃是种来自海外瀛洲的秘药,服用后令人情欲高涨,”这与府医所言别无二致,“最开始,这种东西运到京中,不过拿它当个无足轻重的助兴之物,直到有一日,有人将春雨、血珠粉和酒吃下,而后竟神智全无,其人力大无比,又不知疼痛,小侯爷,你说,这药起有不有趣?”
季承宁强压反胃,冷冷反问:“有趣在哪?”
许晟一笑,“若功效仅仅如此,其实也不过尔尔,最妙的是,那人虽神魂不在,状若癫狂,却对服下药前,最后所见的,给他端酒的娼妓言听计从,令他割肤断掌都毫不犹豫。”说到这,许晟眼中就显露出了几分向往渴望之色。
季承宁寒毛直立。
不是恐惧,而是从心底的抵触和恶心。
许晟三言两语,季承宁就彻底明白了曲奉之为何要如此小心,因为拿东西根本不是简单的春药,而是能拿来控制人的凶物!
曲奉之竟敢偷运这种祸国殃民的东西入京!
“不过这春雨虽好,但闹出了几桩极不光彩的事情,陛下便不许再买卖春雨,上有禁令,春雨量少又要从海外进入,风险太大,获利却少,这么多年,就迹绝了。”
季承宁冷冷反问:“听许大人的意思,竟很遗憾?”
许晟深以为然地点头,“小侯爷,你果真是个痴人,”他目光落在摇曳的火光上,“譬如我司中人,若要培养一精悍干练,又忠心耿耿的部下,你以为要多久?悍不畏死,视死如归的呢?十年,二十年?倘其难成大器,便是一百年也无用,可有了春雨之后,只要一点点,就足够他们为我赴汤蹈火了。”
“小侯爷,你也是一司之长官,其中利害关系,想必你能明白。”
季承宁冷冷笑道:“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谬论。”
若以许晟所言,凡用过春雨的人尽皆失去理智,绝不会违拗主人的命令,倘主人要其自损自伤,视旁人性命如草芥,又或者,亲手杀害至亲挚爱皆照令从之,人岂非连禽兽都不如?
更何况,其中还有诸多大患,若放任其蔓延,必定贻害无穷!
许晟很喜欢季承宁的态度。
他越是抗拒,越是厌恶,许晟就越期待,他知道曲奉之下场的表情。
许晟语带叹息,“小侯爷,看在我算是你长辈的份上,我要告诫你一句,”季承宁警惕地看着他,“曲奉之已经到了圣上面前,你就算对他,对春雨再不满意,为了陛下的宠信、为了你的身家性命,”这个一直微笑着的男人终于露出尖锐的恶毒,“也要学着三缄其口才是啊。”
许晟说什么?
季承宁霍地抬头。
许晟的意思是,陛下非但不会处置曲奉之,还会对他加恩重用?
倘若许晟先前告诉他的药效属实,陛下怎么可能不杀此人?!
季承宁一时心乱如麻,种种念头疯狂翻涌,逼得他耳边隆隆作响。
许晟微笑着看他。
季承宁强压动摇的心绪。
许晟的话如何可信?
季承宁定了定心神,迅速冷静下来。
或春雨药效是假,或曲奉之面圣是假,或陛下将放过曲奉之是也,又或许,都是假的。
他扬唇,也朝许晟露出了个微笑,“多谢许大人告知。”
看他神色镇定平静,许晟深觉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季承宁如此信任他心中一尘不染、待下宽和的圣明天子,等下,季承宁会流露出怎样的反应呢?
会不会比季琳知道永宁侯身死时,更有趣?
内室寂静无比。
空气中若有血腥气翻涌,还有点,龙涎香的味道。
季承宁精神一震。
他这是整夜没睡出幻觉了?
不,这个想法立刻就被季承宁否决。
不是幻觉。
同龙涎香一道而来的还有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许晟笑。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内室门口闪过了道身影。
季承宁愕然地睁大眼睛,是秦悯?
秦悯见两人都在,被吓了一跳,而后神色立刻平稳,笑道:“可巧,两位大人俱在。”
语毕,面上笑意顿时散去,“传陛下口谕。”
季承宁与许晟下拜,“陛下圣安。”
“朕躬安,”秦悯一板一眼地答:“曲奉之之事朕业已知晓,经绣衣司轻吕卫查实,一切皆是误会,血珠为禁物本无明律,无心之过,过而不罚,以昭天家宽仁。实不该如此劳师动众,将曲家人放回,所扣之物一律还给曲奉之,此事到此为止,尔等各回原职,不必再问。”——
作者有话说:本章红包掉落,啾咪。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只有我不会。”
什么?
季承宁霍然抬头。
少年人瞳仁紧缩,显然不可置信到了极致。
又惊愕又疑虑又质疑,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唇瓣开阖,又生生忍住了。
许晟满意地收回目光。
“两位大人,”秦悯宣完旨立刻又换回了一副笑面,“奴婢可说明白了?”
许晟笑道:“秦公公哪次旨意宣得不明白。”
秦悯哈哈一笑,余光往季承宁的方向一瞥,哎呦了声,“地上凉,两位大人快起来。”又亲亲热热地步扶季承宁,“小侯爷的手怎么这样冰,可要老奴替您和陛下告假,您回去歇歇?”
“多谢秦公公。”季承宁面容雪白,“我无事,不过地牢太冷,有些着凉罢了。”
“小侯爷无事,奴婢就放心了,两位大人都是国之股肱,倘伤着一星半点的,该让陛下忧心了。”太监的手白且软,算不上热,但也不冷,季承宁被他握着手腕,只觉好像被一团面紧紧裹住。
又亲密地寒暄两句,秦悯放快步离开。
转身的瞬间,太监脸上的笑容立刻连点影子都不见了。
这鬼地方,秦悯强忍着搓手臂的冲动,可真冷。
甬道漫长,有人犯认出了秦悯,一下扑到栏杆旁,尖声求道:“秦公公,秦公公是不是陛下有旨意,要放罪臣出去了,秦公公——”
秦悯猝不及防,差点被这只手拽住。
这只手瘦得有骨无肉,不过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在骨架上,鹰钩似的干枯锋利,满指缝黝黑的东西,不知是干涩的血还是泥巴。
“啪!”
剑鞘带起阵利风,狠狠朝手背上一击。
那人吃痛,猛地收回手,怨毒地瞪过去,正与许晟对视,他打了个寒颤,迅速缩回牢房深处。
“这么久了,还学不会规矩,”许晟从袖中掏出一条手帕递过去,“秦公公受惊。”
秦悯接过,随意擦擦手,低笑道:“季小侯爷到底年岁尚轻,不若许公老成谋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许晟笑,“秦公公谬赞,请。”
季承宁头脑一片混乱,定定地盯着墙壁,上面道道裂纹,细长黝黑,就像是,许晟弯起的眼睛。
他被自己的比喻恶心得一下清醒,大步踏出内室。
正与出来的曲平之相撞。
他衣袍下拜被染得黑红,显然是之前被用了刑,最后一个出来,步伐还有些踉跄。
季承宁伸手去扶。
曲平之颤了下,而后猛地拍开季承宁的手。
“啪。”
皮肉相接,发出一声清脆地响。
四目相对,皆惊愕无措。
季承宁僵硬地放下手。
后者倚靠住墙,与漆黑的墙面相映,显得少年人面色愈发惨白,“我,我听许大人说了,家兄与小侯爷的事原是误会,”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是误会就好,我还以为小侯爷真要拿我哥哥做……”
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摇摇头,苦笑着说:“不过,像我等这般低微的身份,便是有成百上千,也垫不上小侯爷的青云路。”
曲平之性格温软懦弱,二人相识数十载,季承宁从未听他说过一句重话。
乍然听来,如坠冰窟。
若此事真如陛下所言,那就是他做错了,曲家受此无妄之灾,怨恨他,自然理所应当。
季承宁张了张嘴。
素日里最牙尖嘴利的少年郎连半个字都吐不出。
曲平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半晌,见他终是无言,才强压颤抖,“小侯爷,你就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此话一出口,连曲平之自己都觉得好笑。
让季承宁说什么?
说自己没有冤枉他哥哥,说他哥哥的的确确私运了禁物,还是说,轻吕卫和绣衣司联手做局,意图陷害他兄长?
可,曲平之疑惑从生,先前的愤怒不解伤心渐渐褪去,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想法——如他兄长那样的身份,值得季承宁和许晟绕那么大圈子吗?
季承宁舌尖僵麻。
究竟是他当真弄错了,曲平之费尽心思只是带回了普通的情药,还是诚如许晟所说,那东西就是能使人神智全无,形同禽兽的春雨,如果是,陛下又为何将此事轻轻放下?
季承宁难以辨别是哪一种结果,也不知皇帝此举有何深意。
但他看得出,皇帝令他们三缄其口。
天心难测,知道的越多,越不是好事。
迎着曲平之隐含希冀的目光,他缓缓摇了摇头。
曲平之怔怔。
他看得出季承宁有话瞒着他,可到底,季承宁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告诉他。
凝望着自己以为此生都会如此静看的脸,曲平之脑中一片空白。
他想,到底是我兄长在说谎,还是你在说谎?
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为什么——连你也要瞒着我?
曲平之闭了下眼,竟意外地感受到了一点莹润。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颤抖,末了,睁开眼,朝季承宁勉强露出一个笑。
“虽是误会,但以陛下对小侯爷的恩宠,不愁没有立功之日。”曲平之涩然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小侯爷,你是谋大事之人,君来日,定然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若是冤枉,以季承宁的性子,听到他这样阴阳怪气,一定会怒气冲冲地打他脑袋两巴掌。
可季承宁没有。
季承宁唇瓣一瞬毫无颜色。
情绪混杂,季承宁死咬口内的软肉,不解疑惑倦累到了极致,又生出了些幽暗的委屈和怒气。
那你去问曲奉之,问清楚他运的是什么东西,总好过你我在这里互相猜疑,空耗情分。
腥甜蔓延。
季承宁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下,望向曲平之。
后者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季承宁只觉口内腥味更重,浓郁得令他喘不上气。
一直沉默地听着,一直好像无动于衷的季承宁蓦地露出一个微笑。
也许是崔平之的错觉,他居然看见了季承宁唇角深处透出点艳红。
季承宁说:“多谢。”
砰!
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地。
摔得粉碎。
曲平之浑身剧震,他颤抖地深吸了口气,“好。小侯爷圣眷正隆,又与权臣重臣相交甚厚,想来无需神明护持,若嫌我送的那护身符累赘,就,就烧干净吧。”
语毕,不待季承宁回答,匆匆转身,踉踉跄跄地向石阶走去。
石阶曲折九转,曲平之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季承宁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台阶。
台阶早被人来人往的脚步磨得凹陷,若有血色凝聚在小坑中。
倒映在瞳孔内,也烙下块血似的残红。
季承宁缓缓走上台阶。
许晟带他来时,他满心都是曲平之的安危,台阶长得好似走不到尽头。
阴沉沉的天光滚入眼中。
季承宁惊愕地抬头。
他这么快就上来了?
天地宽阔,满城暗云,带着凉腥味的雨扑面而来,春寒料峭,冷得人牙齿都发颤。
绣衣司的卫士事前得了许晟的命令,皆静默无言,好像根本没看见季承宁似的,穿过他身边。
绣衣司诸人尽着黑。
望之,满院黑影穿梭,好像在给谁守丧。
季承宁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气音,像是笑,又低哑太过,更像是喉骨擦磨,被迫溢出的响动。
风雨如晦。
许晟居高临下地望着季承宁离开的背影。
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形单影只。
许晟端起茶饮了口。
茶香四溢,他惬意地眯起眼。
你在想什么?
他心道。
想究竟是自己做错了,还是我骗了你,亦或者,连那至高无上的陛下都与之同流合污?
许晟蓦地笑出了声。
只是细长的眼中,毫无笑意,只有毒汁一般的怨恨。
他的孩子已经残废,连下床都不能了,此生就此一眼望到头,可永宁侯的儿子却扶摇直上,这让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才几个月而已。
权待日后,看这个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小侯爷,最终落入泥中,颓废不起。
许晟随手将茶泼到地上。
唇角上扬,他说:“敬你。”
……
季承宁本欲牵马,不料官署外竟停着辆无比眼熟的马车。
他恍惚地睁大了眼睛。
身长玉立的青年人一手持伞,一手臂弯中搭着条浅灰的大氅。
玉润冰清,琳琅照人。
明明周身无一处华色,却无端地令人觉得,整个暗沉的天际都为之一明。
崔杳快步向他而来。
“你怎么……”话未说完,季承宁只觉得肩头一暖,崔杳将大氅给他披上,他干巴巴地说:“来了?”
“我今早不见世子,去官署听吕仲说才知道,世子来了绣衣司官署。”崔杳话音里含着柔软的责备,“就算年岁尚轻,也不可彻夜不眠。”
纸伞隔绝雨幕。
崔杳请季承宁县上车,自己才随后跟上。
“世子累不累,要不要先回府?”
季承宁恍然回神,如梦初醒似的,刚要点头,又缓缓摇头,“去官署。”
他满面倦色,眼睫都垂着,长长的睫毛随着主人半阖的眼睛一颤一颤,看起来是副很不设防,很好欺负的样子。
崔杳满心恼恨。
才半日不见,那些该死的东西就把季承宁弄成这幅狼狈模样!
小侯爷上次生病好不容易养回来点血气,现下却惨白得和纸也无甚区别了,崔杳险些没咬碎自己满口牙,才竭力让自己维持住温顺柔和的表情。
季承宁定定看了崔杳片刻,“阿杳。”
崔杳一惊,抬眼,满目忧虑,“怎么了世子?”
季承宁闷闷地笑了声,“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崔杳不语。
他却并不是在回避,而是紧紧地盯着季承宁,像是怕白得像捧细雪似的小侯爷化在他眼前,轻轻拍了拍膝头,眼睛却注视着季承宁,“世子整夜没睡,来歇一会吧。”
并非邀请。
却如同,季承宁迟滞地想,交换。
他既然问了崔杳问题,作为回报,他就应该做到崔杳想让他做的。
若是放在寻常时,季小侯爷能寻出一万种法子逗得表妹面红耳赤,然而他现在倦极又意乱,思量几秒,什么都没想明白。
崔杳又拍了拍膝头。
崔杳的手很好看,又长又白,配上他送的银链就更好看了,腕似瘦竹,链若缠藤,相映成趣,夺目生辉。
大腿看起来也很韧,躺下去的触感定然比靠着车壁舒服得多。
他似陷在梦中,周身轻飘飘的,心头却跳得厉害,令他头晕目眩。
既然想不出所以然,他就不想。
慢吞吞地上前,吧唧一下倒了下去。
可他没有滚到地上。
因为崔杳环住了他。
长长的、带着香气的衣袖散落,轻轻遮住他的脸。
为他投下一道可供藏匿的、令他心安的阴影。
他扯了扯崔杳的衣袖。
崔杳说:“是。”
季承宁动作一顿。
然而下一刻,对方就垂下头,“不择手段非世子之过,而是世人多愚昧庸碌,他们妒你、怨你、惧你、恨你才会如此说,”手指温柔地擦磨过季承宁的发间,带来一阵舒适的唰啦声响,“世子,何需挂怀?”
季承宁似乎笑了声。
崔杳手指灵活用力,摩挲得他很舒服,紧绷了整日的肩膀开始逐渐放松。
虽然季承宁觉得这种精妙的手法是表妹从摸狗中汲取的经验。
“那你呢?”他问。
声音沙沙的。
崔杳动作愈发轻柔,“我亦是庸人。”
季承宁说:“我问的是,你会不会怨怼我,恨我。”
一时静默。
静到季承宁被崔杳这样缓慢地摸着,眼皮越来越重。
可他强行支起眼皮,不知是赌气还是为什么,只等崔杳的答案。
崔杳垂首。
柔长的头发像蛛网一般将他笼罩,有几缕发丝钻进他的领口,痒得季承宁想要躲避。
但他没有动。
崔杳柔声道:“我不会。”温柔的、蛊惑的、几乎令人心旌摇曳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只有我不会。”——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猫爪][猫爪]
晚安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用我,可好吗?”
温柔又循循善诱,宛如一张大网,而他被蛛丝缠绕在网底,太暖太香又太舒适,季承宁简直提不起力气抗拒。
崔杳垂眼。
黝黑到了极致的长睫轻颤,凝出了点沉沉的青光。
手指下滑,托住了季承宁的后颈。
皮肉骨骼严丝合缝地贴合,颈骨荦荦,崔杳以掌心去感受这幅骨头,这种亲密的感觉太好,季承宁的骨相又过于漂亮,只这样接触,就令他感受到了阵难言的满足。
手指收拢,掌心轻轻移动按压。
季承宁连月训练,无一日倦怠,若有轻微不适忍忍便过,实在疼狠了不过让府医开些活血化瘀的丸药而已,颈腰不可避免地埋下暗伤。
随着崔杳的动作,季承宁只觉僵硬的后颈好像被缓缓揉开了,似如酥细雨润过干涸的每一处,微微凉,却比灼热感更让季承宁舒服。
崔杳悄无声息地将衣袖挪开了个边角。
季承宁双眼轻阖,眉头依旧蹙着,方才的紧绷褪去大半,表情说不上是难捱多一些,还是舒快多一些。
衣领下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
手不自觉地用力,与季承宁的颈骨贴得愈发严丝合缝,毫无空隙。
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令崔杳呼吸略略急促。
小侯爷生得金相玉质的顶好样貌,张扬锐利的眼睛闭上,就透出了种格外安静乖巧的漂亮,就像是工匠精雕细刻的偶人。
面颊又开始发烫。
他与季小侯爷咫尺之距,倘有异样,一定会被发现的。
可他抑制不住那种幻想。
稍稍曲起指尖,擦过季承宁后颈发丝与肌肤相接处。
像是缝线。
有那么一瞬间,崔杳真的要怀疑,眼前的季承宁并非活人,而是哪个神庙供奉的塑像,不料却被野狐妖神占去,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骨相,这样……手指用力而不自知,这样会讨人喜欢的性情。
崔杳垂首。
季承宁不算平稳的吐息撒在他面颊上。
他本该觉得厌恶。
奇怪的是,并没有。
反而想近些,再近些。
崔杳启唇。
混杂着热气和小侯爷惯用的龙涎香的气息被他纳入口中。
喉结滚动得愈发厉害。
好想,就这样把他藏起来。
长睫轻颤,再遮不住内里幽暗病态的情绪。
好好地摆在金堂玉阙中,养尊处优地……
崔杳忽地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先前想季琳娇惯季承宁,以至于将侄子养成个小蠢货,实在可笑,现下却觉得,季承宁合该被百般纵容。
崔杳为自己想象中的场景简直有些头晕目眩,唇瓣轻动,差点就问出:世子,你愿意把身体给我吗?
“不对。”季承宁忽地开口。
崔杳猛地顿住,喉口尽量无声地吞咽,“什么,”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什么不对?”
季承宁牵住崔杳的袖子。
表妹的袖口这次绣的是满绣莲枝纹,缠缠绕绕,牵连不清,不像莲枝,倒像藤蔓,他以指尖挑了下根莲枝,不出意外地感受到“池面”动颤,顿起波澜。
“我说,你说的不对。”
崔杳弯起眼,“哦?”
季承宁一边勾崔杳袖子上的绣纹一边道:“我二叔也不会。”
崔杳:“嗯?”
他反应了半秒才想清楚季承宁在说什么。
“嗯,殿下也不会。”
崔杳:“……”
季承宁报菜名似的,“阿洛不会、沐芳也不会、还有,”他顿了下,“钟渡……”
崔杳听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原本扬起的唇角抻平,再抻平。
末了,小侯爷口干舌燥地总结,“阿杳,虽然你是好意,但我听你那句话,总觉得很怪。”
崔杳微微笑,“是吗?大约是我学养不足,说出的话词不达意吧。”
季承宁哼笑了声。
他只是累了又不是傻了,怎么会听不出表妹在同他耍心眼。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季承宁正对他这位表妹兴趣正浓,颇为怜爱,况且是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便依旧靠回去,拨弄崔杳的袖口玩。
“阿杳。”
崔杳低下头,“嗯?”
季承宁轻声道:“许晟告诉我,曲奉之私运的东西名春雨,有使人理智全无,言听计从的功效,你说世间真有如此奇药吗?”
崔杳声音温柔,“世子若怀疑许晟所言,寻个人试药便知是真是假了。”
季承宁霍地抬眼。
方才迷蒙舒适的,恍若幻梦般的氛围陡然烟消云散。
季承宁勾着崔杳的手一顿,而后——蓦然收紧!
崔杳顺从地靠近。
发丝交叠,不分彼此。
季承宁仰头,微笑道:“那,依表妹所说,拿谁试?”
崔杳反扣住季承宁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探去。
季承宁一惊,当即要甩手。
奈何表妹攥得太紧,不容抗拒。
季承宁苍白的脸瞬间红透了,耳朵上细小的经络充血充得几乎要炸开,“你做什么?!”
手在他胸口上方悬停。
崔杳垂眼,曼丽纤长的睫毛也随着主人动作柔顺地下压。
他说:“用我,可好吗?”
季承宁挣脱的动作顿了顿。
旋即,一把扯开自己的手。
“你你……”
季承宁半恼半怒。
崔杳柔顺地看着他。
季承宁哀叹了声,拿袖子狠狠捂住脸,侧过身不再开口。
崔杳见将人逗恼了,很想伸手过去,扯下季承宁的衣袖,看看他现在的神情,又怕将小侯爷气得太过,真和他一刀两断,遂季承宁的方向挪了挪。
“世子。”
季承宁不答。
这回换表妹去扯季承宁。
只不过崔表妹似乎以为拉袖子作用不大,手往季承宁腰间一探。
还没等碰到小侯爷的腰,就被一把按住。
“作甚?”季承宁凶巴巴地问。
色厉内荏。
崔杳想。
却没有再开玩笑,而是正色道:“既然春雨曾作为情药,世子不若寻三教九流的人打听一二,还有……”
季承宁状若不理,实则耳朵都竖起来等着了。
然而,崔杳就此截断。
季承宁等了片刻,等得心痒难耐,如被蚁噬咬,终于转过身来,恨恨道:“崔杳,你在拿我当狗逗吗?”
艳丽的容貌经过三分怒意蒸腾,更添秾色,鲜活而生机勃勃,比之方才恹恹躺着,四大皆空的模样好上太多。
“不敢。”崔杳垂首。
“哼,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
崔杳一手将季承宁折腾乱的袖子抻平,继续道:“还有,寻信得过的军中将帅旁敲侧击,或可探知出消息。”
季承宁心头一震。
他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然而这一切都太耸人听闻,只在脑中闪过的瞬间,就被季承宁断然否决了。
他慢慢阖上眼,“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脑中想法纷杂,季承宁忽地想到,崔杳能凭借他说的几句话就能迅速猜到这种药或被用于军中,但真是心思缜密。
他眼睛悄然露出条小缝。
正与崔杳看他的视线相撞。
这视线太专注,又太黏腻,季承宁猝不及防,后颈立时浮出一层冷汗。
崔杳像是早就预料到季承宁会睁眼,唇角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扯着,露出个好看,但死气沉沉的微笑,“世子在想我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你又在,怀疑我吗?
季承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怀疑崔杳什么?
且不说春雨这玩意到底是确有其物还是许晟在瞎编,听许晟的意思,这玩意十几年前风行一时,又在朝廷的打压下销声匿迹,那时候崔杳才几岁?
好重的心思。
季承宁心道。
转念一想,表妹父母双亡,自己支撑家业,不仅有外患,更有一干敲骨吸髓的亲戚等着从他身上扯下几块肉,多思多虑也是被迫如此,非他之所愿。
若不九曲玲珑多加戒备,难道要等群狼窥于阶下,尚一无所知吗?
如此想来,更多了几分怜意。
摇摇头,“并无。”
崔杳一眼不眨地看着季承宁。
后者一动不动,任由他看着。
他发现,季承宁说的竟然皆出自真心。
季承宁的眼睛太亮,眸光也太灼灼,甚至令崔杳感受到了种,狂喜与疼痛混合的诡异感觉。
“我只是在想,阿杳这样好看,偏生又如此聪慧,”季承宁弯眼,“当真是上天爱怜。”
砰。
崔杳猛地转脸。
季承宁不解地看他的动作。
怎么了?
什么都没有。
崔杳比季承宁更疑惑。
他方才分明听见了耳畔轰鸣作响,似有什么重物坠地。
然而转头观之,却空无一物。
见小侯爷一双乌溜溜清棱棱的眼珠茫然地看着他,崔杳沉沉一笑,“世子,谬赞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蒙上天见怜。
奇怪的是,崔杳并没有觉得嘲弄。
他只是凝视着季承宁的脸,想,不是我。
却牵起季承宁的衣袖,轻声道:“我父母在时,崔家于京中经营多年,我无能,现下虽不比以往,但尚有产业,世子若信得过我,我或许可命人探听些消息。”
季承宁呆呆地看着他。
崔杳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说出的话产生了疑虑,他沉默半秒,“怎么?”
话音未落,只觉手臂陡地一重。
季承宁就像见了主人的小狗似的,“嗷呜”地一下就扑了过来,牢牢搂住他的手臂。
崔杳:“……”
刚凉下去的脸又有发烫的趋势。
好乖。
他盯着季承宁毛茸茸的,晃来晃去的发顶有些痴迷地心说。
好想养起来。
季承宁撒娇打滚信手拈来,眼窝又浅得很,再抬头,已是泪水盈睫,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变脸如翻书,饶是崔杳知他秉性都为之惊了惊。
“表妹,”季承宁搂着他的手臂,哽声道:“大恩不言谢,唯有日后……”
“以身相许?”
“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答。”
二人同时开口。
语毕,二人静默地盯着对方。
崔杳被他气得发笑,“谁敢要世子做牛做马?”
目光却下意识往下划动。
季承宁的骑术他是见过的,两腿极有力,夹在马肚上,再颠簸也不会被甩下去,腰身随着马背起伏上下……
崔杳垂眼。
他双目低垂,一副不愿意再开口的模样,季承宁也不强人所难,自己又躺倒,闭目养神去了。
待回官署,又是副生龙活虎的模样。
召来吕仲,让他通传昨日参与理事的同僚们,此为误会,日后不准再提,这月休沐,小侯爷请诸位吃酒云云。
然而绣衣司来带人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众人深觉此事中必有内情,而非小侯爷指挥失当,酿成错处,各个讳莫如深。
此后,轻吕卫内一切如常。
除了,原本的府医突然请辞,告老还乡后,另换了更年轻,脾气更好的大夫。
五日后,官署。
季承宁正在绞尽脑汁地编奏疏,想上奏试探一下陛下的意思,奈何文笔太差,心思浅显得连季承宁自己都能看出来。
烦得直扯头发。
“大人。”
季承宁嗯了声,示意对方开口。
吕仲道:“大人,外面有个年轻男子找您,说有要事同您说。”
季承宁握笔的手瞬间顿住。
是平之?
一滴浓郁的墨顺着笔尖淌下。
“吧嗒”,洇湿了纸。
季承宁将没写完的奏疏薅起来,拿手团了团,往空空的笔洗缸内一掷。
“知道了。”
吕仲退下。
季承宁思量几息,扔下笔,快步出去。
出官署之前,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又捧着脸调整了下表情,才迈出大门。
环顾四周,却不见曲平之。
而是,周沐芳。
数月不见,周沐芳黑了些,身量竟比之前还高出大半截,面容渐渐褪去少年的俊俏,而显出了种坚毅果决的英武。
季承宁的心情起起伏伏,“沐芳。”
他下阶去迎。
周沐芳亲亲热热地搂住他的手臂,道:“承宁,我有话和你说。”
周沐芳的态度在季承宁预料之外。
他疑窦丛生,点点头,“你说。”
周沐芳与季承宁并肩而行,他偏头,去和季承宁说话。
从外人的角度看,这两个年轻郎君亲昵得都要挤一块去了。
“承宁,我听闻轻吕卫官署的演武场很大,不知你能否带我去开开眼界?”
季承宁定定看他须臾,而后蓦地露出一个笑,“好啊。”
二人皆是腿长身健的青年郎君,步伐飞快,不足须臾已到了演武场。
季承宁说:“我知道你所来为何。”
“哦?”
季承宁褪下手上的扳指,轻轻搁在旁侧。
周沐芳见他的动作,心中更了然。
那股压抑已久的火气和郁闷被倏地点燃。
他扬唇,露出一个微笑,毕竟军中历练已久,很有些凶残意味。
“好啊,既然小侯爷明了,就挑一把趁手的兵刃吧。”
季承宁摇头,侧身站在兵戈架前,“我不要兵刃。”
周沐芳黝黑如墨的眼睛死死盯着季承宁,“我也不……”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动手!
“呸,趁人不备,”周沐芳大骂,“你也配为一司之长!”
一句话的功夫,俩人你来我往已过了数招。
拳风凌厉地划过耳侧,季承宁怒道:“你又比我强到哪里去,军中教你的坦荡磊落被你喂狗吃了?!”——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更新。
生理期,腰疼得直不起来,手脚冰凉,就眯了会,不好意思老婆,本章红包掉落。
爱你。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二人……
季承宁偏身以手肘一挡,周沐芳半点没收力,重重砸上,季承宁只觉一阵痛麻交织,趁其半身倾来,重心不稳,扫腿朝他膝弯踹去。
“砰!”
周沐芳来不及躲,被他踹得一个踉跄,向后倾去,迅捷地伸手,竟将季承宁的小腿抱在怀中。
整个成年男子的体重都压在上面,季承宁被拽得站不住,只听砰砰两声响,二人一前一后地倒在沙地上。
季承宁以手称地,倏地撑起身,凭借着这点优势,翻身一跃,像驯马似的跨坐到周沐芳后腰上,手肘狠狠抵住他的颈骨。
小侯爷重重吐出口浊气,喉间铁锈味阵阵上涌,垂着头咬牙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周沐芳脸被狠狠抵在沙地上,偏生还不老实,一拧头,砂砾粗糙,生生在眉梢处蹭掉了指甲大小的皮。
血汨汨淌出。
周沐芳不快地眯了下眼。
他本就有些眉压眼,配上他脸上的血,满面凶气,像极了头野性未驯的狼。
“我什么时候说你做错了?”
季承宁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手上的力道随之松懈几分。
周沐芳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个变化。
腰间猛地施力,将身上的人一把掀翻,狠狠抵在地面上。
季承宁愣了半秒。
但不是愣周沐芳这小子也学会以退为进了,而是愣——“我的头发,周文叡你疯了!”
周沐芳晃了下脑袋,把刚才蹭上的灰土往下拂,得意道:“兵不厌诈,小侯爷,你兵法学得很不如何。”
季承宁:“像你这般孙膑孙武都分不清的还敢说我兵法学得不如何,”他拿一只手垫住头发,“你到底来做什么?”
周沐芳静默几秒,懒懒散散道:“为你三个月零十九天都没来找我,京郊大营军纪严格,我出不去你还不能来吗?”
他挥拳,本想一拳捶到季承宁脸上。
奈何小侯爷是个面若桃花的长相,他这结结实实沙包大的拳头打上去,不知要伤多少美人的心。
手腕一转,砸到了季承宁肩头。
季承宁看他手上蹭了砂砾还往自己衣服上蹭,呲牙咧嘴,“我怕我去军营,周伯父说我捣乱,将我乱棍打出。”
“绝无可能。”周沐芳道:“他不敢。”
此言既出,二人都无语了几秒。
季承宁从袖中扯出手帕,周沐芳脸上一扔。
还未碰到,先闻到了股馥郁甜腻的香,周沐芳忍不住咋舌,小侯爷比不少姑娘家都讲究。
他扯过帕子,随便蹭了两下血。
雪白的缎面上立时红黑交织,染得边角浅紫色的小花都变了颜色,周沐芳虽从不在意这些,却也看得出那绣样极精致,说不定是哪个仰慕小侯爷的美人送的,刚要说话。
隔着半张手帕,他听季承宁缓声道:“沐芳,你到底来做什么?”
周沐芳擦脸的动作顿了下。
他含含糊糊道:“前几日我休沐,平之来找我喝酒了。”
“之后?”
“你审人呢?”周沐芳不满道,可小侯爷全无解释的意思,转移话题失败,他咳嗽了好几声,“就,就把曲家出的事,那个,那个误会和我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他放下帕子。
却见小侯爷方才还嫌弃地上脏,现在却没什么表情地躺在地上。
他一惊,定睛一看季承宁头发底下还垫着两只手,被生生气笑了。
季承宁抬眼,“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周沐芳哼了声,“我自然是想,小侯爷你卖友求荣,立功心切,又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曲大公子犯了个小错,你就揪住不放,妄图构陷其私运禁物以更上一层。”他每说一句,季承宁脸色就沉几分,周沐芳认识他十几年,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困苦的模样,话锋陡地一转,“是不可能的。”
季承宁一怔,“哦?”
哦完他就后悔了,真想给自己两拳。
哦什么哦什么哦!
“以今上和咱们太子殿下对您的宠信,这个案子未免太不够看了。”周沐芳摇摇头。
语毕,只见小侯爷仰面,愣愣地看着他,眸光闪烁动颤,仿佛一泓秋水起了涟漪。
周沐芳被他看得尴尬,“你也别太感……”
“那你见到我就动手是作甚!”
周沐芳不期他嘴里居然吐出这么个象牙,怒不可遏,“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三月零十九天没来找我,你知道我一百多天怎么过的吗,我差点没累死在校场上!”
季承宁干巴巴地:“哦。”
气氛不似方才那般严峻,周沐芳摸了摸鼻子,“承宁,平之他……”他顿了顿,没有将曲平之的现状说出,只说:“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面是相识了十几年的挚友,一面是光风霁月,德行堪为典范,又自小带他读书识字,同父同母的亲长兄,两方皆语焉不详,无论倒向哪一方,都是在承认另一方铸成大错。
曲平之能感受得到事有蹊跷。
但,正如先前所言。
曲平之当然不想面对自家大哥违背律法的事实,既然陛下说是误会,那么,就是误会。
就是,季小侯爷急于求成,冤枉好人。
季承宁摇摇头,没有应声。
周沐芳便适可而止。
他翻身,往季承宁旁边一躺,“小侯爷,大军时日之后与沧州军换防,你送我去呗?”
沧州与夷地接壤,百年来大战百余场,小战不计其数,不仅战事频频,此地苦寒无比,不到十月就大雪纷飞,滴水成冰了。
季承宁没想过周沐芳竟然才入军营数月就要去沧州,百感交集,怅然有之、不舍有之、更有些,说不出上来缘故的向往,“嗯,带着柳枝去,与周小将军执手相看泪眼。”
周沐芳被腻歪得倒吸一口凉气,“你别害我。”
被他爹看见了还以为他和季小侯爷怎么着了呢。
季承宁闷闷笑了声。
日头高照,季承宁扯出一条帕子挡眼。
周沐芳忽压低声音,“承宁,曲大哥到底运了什么?”他不等季承宁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陛下说是误会,但我想,若是平平无奇的东西,值得圣上亲自出面吗?”
他看手帕微动,“你别搪塞我!”
“春药。”季承宁实话实说。
周沐芳大愕,“什么玩意?”
季承宁说:“春药。所以啊,”他一拍周沐芳,“小周将军,这一切当真是误会,皆是我之过也。”
周沐芳浓眉紧锁,半信半疑,但季承宁态度坚决,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结果,就缓缓点头。
过了几秒,他忽地惊道:“我听说曲大哥足足拉了十几辆车进城,那都是春药?!”
曲奉之就算壮硕可比西域宝马,也经不住这样竭泽而渔啊。
你在乎的居然是这个。
季承宁无语地看着周沐芳。
片刻后,蓦地摇摇头,大笑出声。
周沐芳却没笑。
他才是感觉后颈凉凉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简直像是被毒蛇缠上了,又阴沉,又杀气腾腾。
周沐芳猛地回头。
想象中胆大妄为,敢擅闯轻吕卫官署的刺客并没有出现,只见不远处站着个身量纤长的灰衣青年人,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朝他们笑呢——
作者有话说:我真的不中了。
晚安老婆。
第40章 第四十章 “这下真要给表妹当牛做马了……
“承宁,有人来了。”
隔着手帕,季承宁声音闷闷的,“有人来了怕什么,你我衣衫整齐……”顿了顿,忽地意识到他们方才痛痛快快地打了一场,衣服扯得散乱,的确有失官体,便扯下手帕,欲要起身。
正与周沐芳口中的“人”四目相对。
“阿杳?”见是崔杳,季承宁反而不着急起来了,坐在地上,笑眯眯地看崔杳。
周沐芳不认识崔杳,先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
崔杳亦周全回礼。
“地上凉,世子怎么不起来?”崔杳柔声道。
周沐芳还是头一回听到男人说话能温柔成这样,倒不是细声细气,而是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柔软缠绵。
周沐芳起了半身鸡皮疙瘩,余光瞥向季承宁。
小侯爷却是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还朝崔杳伸出手,耍无赖似的,“阿杳,”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掌心被砂砾硌出数个嫩红的印子,“我方才被沐芳打了,浑身疼得厉害,你拉我起来。”
周沐芳猛地转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季承宁。
他被踹的膝盖现在还火烧般地痛,季承宁不过拿手肘接了一拳,如何就到了浑身疼的地步?
更何况,小侯爷不过衣服乱了点,他可是发冠都被拆下来了,脸上尘血交织,明眼人都看得出到底谁吃亏了吧!
姓崔名杳的青年好似心盲眼瞎,闻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季承宁的手,还特意避开了那几个他再晚来片刻就会自行消除的红印,动作精细得好似捧起了一尊稀世玉器。
他俯身,另一只手揽住季承宁的腰,五指隔衣压在侧腰上,轻轻往起带。
季承宁愣了下,但旁人面前如避蛇蝎伤崔杳脸面,就放松下来,任由崔杳半抱他起身。
崔杳弯唇。
周沐芳:“……”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这个青年郎君是谁他为何和承宁举止如此亲密承宁可是永宁侯一脉的独子若是断袖季叔叔会不会把承宁腿打折打折腿的话他要预备什么礼物上门祝贺,呸,慰问?
无数荒诞念头纷至沓来。
最终只变成了个你有病吧的眼神投向季承宁。
季小侯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扬起下巴。
“我话已说完,”周沐芳实在不愿再看季承宁和崔杳腻歪,尤其是崔杳,一个大男人,居然一手托着季承宁的手腕,一手拿帕子小心地擦肌肤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承宁,别忘了你应我的事。”
崔杳擦得细致,以指隔着丝帕,将每一处骨节都认真地拭过。
季承宁颔首,郑重其事道:“知道了,我定去相送。”
“好。”周沐芳摆摆手,“不必送了。”
不然他还得多看半刻崔杳侍候季承宁,鸡皮疙瘩都要掉满地!
二人又说了两句玩笑话,周沐芳方快步离开。
直到周小将军的背影消失不见,季承宁只觉腕上软软滑滑的,低下头,发现崔杳居然还拿着手帕在他手上擦来擦去,从指尖拭到手背,再从腕内擦到掌心。
原本硌的印子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淡淡的,如染烟霞的薄红。
季承宁:“……表妹,你若要剥我的皮不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
崔杳茫然抬眸。
一双剔透明澈的眼睛抬起望着他,季承宁顿了下,语气下意识放柔,“我方才就打了沐芳两拳,没碰脏东西。”
是吗?
崔杳幽幽心说。
手帕流水似地划过指缝,弄得季承宁有点痒,崔杳继续道:“好了。”语毕,将手帕折了三折,放入袖中。
复压低声音,“世子,春雨之事有眉目了。”
季承宁精神一震,“你说。”
“春雨十六年前在京盛兴,其价格奇高,几同黄金,故而当时只有显贵豪族用春雨娱兴,甚至称之为雅事,只高洁之士可享。”
季承宁深深皱眉,“朝廷不曾理会?”
“朝廷大抵以为春雨左不过是价格高些的春药罢了,”季承宁偏头,从他的角度看,恰好能看见崔杳微微扬起的唇角,锋利,又嘲弄,简直像是把薄刃,“况且,更不少高官牵涉其中,谁来管,谁敢管,又,怎么管?”
说不定,还有宫中的人呢。
崔杳声音微沉,话音却极其柔软,落入人耳中,好似被毒蛇信子舔了后颈,湿软,又毛骨悚然。
崔杳未明言,季承宁却明白他的意思。
季承宁只觉身上阵阵发冷,胃里好像落进了砂砾,被脆弱的血肉包裹着,蛰得内里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你继续说。”
“只不过,此物毕竟是石粉、朱砂、水银、麝香并几十种药熬制成的,毒性极大,和酒服用可致人神魂颠倒痴傻呆滞,若长期用春雨,在人体内的凝聚丹毒则会使全身肌肤溃烂,血流不止而亡。”
崔杳声音愈发温柔,“我猜,这也是春雨后来销声匿迹的缘故之一。”
季承宁沉默几息,“阿杳,话说在前,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兹事体大,可还有其他证据?”
崔杳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小小药盒。
极精致的一只红玛瑙盒,边角嵌着赤金万寿纹,被崔杳拿出,好像染了满手的血。
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定神看去。
透过薄亮得几乎透明的盒壁,他隐隐能看清盒子中摆着两只梅花形状的小小丸药,淋饴糖做瓣,洒金粉为蕊,但时间过去太久,两样东西褪得差不多了,露出油光黑绿的本色。
与他扣下的春雨竟别无二致!
季承宁神色微变。
他原以为崔杳能探听到春雨的消息已是所做极限,不料他居然能弄来一盒,这可是十几年前的东西,还是禁药!
季承宁看向崔杳,眸光闪烁,内里有惊奇、错愕、还有点……敬佩?
唯独没有崔杳想象中的恐惧与怀疑。
他目光灼灼,崔杳被他看得垂下头,“世子,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季小侯爷由衷地感叹道:“表妹果然手腕了得。”
崔杳唇角下意识往上扬了扬,旋即反应过来,淡淡道:“皆仰赖家父家母的遗泽,我不过传了个话而已。”
季承宁听他说得简单,实则寻到春雨何其不易,无异于从万林中寻一叶,喃喃道:“这下真要给表妹当牛做马了。”
崔杳目光又不自觉往下滑,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倘因小侯爷无意间的一言一行方寸大乱,那他和小侯爷豢养的猎犬也无甚差别了。
遂收回视线,平静道:“不必。”
季承宁往他肩头歪,笑嘻嘻地问:“不必还是不敢?”
崔杳抬手,好像要推他。
季承宁见他推拒,忙退开半步。
目光随意一扫正往这边走的青年,眼睛倏地亮了。
后者灵巧得好似一尾鲜活的鱼,不待人捕,就倏地就游到别处去了,“陈先生,来我书房。”他扬声道。
轻吕卫的新府医陈缄生得张好脾气的柔和面容,眉眼天然微垂,唇角一点小痣,好脾气太过了,以至于显得分外好欺负,可以随意捏扁搓圆。
他才来轻吕卫,万事不熟练,忙得鬓发散乱都来不及重新束,垂下一绺头发,绕肩而过,在胸前荡来荡去。
闻声先露三分笑,“是,谨遵小侯爷钧令。”
崔杳放下手。
白得像细雪似的眉心轻蹙。
这,又是谁?
“啊?”季承宁小声道:“陈先生是我,我爹出征时常带军医的师弟,我七岁时就给我诊病了,与侯府相交甚密,绝对可信。”
提起陈缄,季承宁就想起先前那个府医,据吕仲说,他未从绣衣司回来前府医就不见了,匆匆请辞,连封书信都没留下。
季承宁狠狠咬了下牙。
说不定就是此人向许晟泄露了消息,是他失察,上任后只顾着收拾那些不老实的护卫,忘记查此人的底细了。
听季承宁回答,崔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出声了。
懊恼地紧紧闭上嘴,嗯了声权作回应。
陈缄快步跟上。
他与季承宁少年相识果然不是假的,二人谈笑风生,看上去极其熟稔亲昵。
走了个曲平之,来了个周沐芳,周沐芳要随军开拔沧州,崔杳毫无表情,这位陈大夫又紧紧跟上。
季承宁本想为崔杳介绍一番,奈何表妹一路上一直在拨弄那只玛瑙盒子碗,见季承宁看过来,扬唇露出个极温和的笑。
大约,是怕生?
他表妹是个柔和恬静的性子,陈缄之于崔杳的的确确是外男生人,不想多言亦正常。
至于陈大夫,更无和季小侯爷这位容色惊人,脾气看起来极差的下属接触的打算,其人样貌虽好,但气韵有些说不出原由的阴冷古怪,令他觉得很是渗人,况且他并非性格开朗,交友广泛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待入书房,小侯爷脸上轻松的笑容瞬间一扫而空。
“陈先生,你来看这个。”
幸而他之前剜下的春雨拿随身的丸药瓶子装好保存了,现下才好对比。
又将两种药的药效和大概配方说明,请陈缄看看二者究竟是不是同一种的药。
陈缄颔首。
对他来说,通过丸药分析药方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道:“小侯爷这所用物件不全,不知可否容我回去查验,”想了想,“半个时辰足以。”
季承宁点头,“好。”
毕竟春雨是情药,他的书房人来人往,若不慎沾染——季承宁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冷汗直冒,足够御史台参奏他进棺材。
许晟拿过两个药盒,快步离开。
崔杳忽道:“世子,我突然想起来,告诉我消息的人还说,春雨在京中叫春雨,在外似乎别有名字,但他当时没能听清,只记得有个李字。”
“李子?”季承宁深思,“什么李子?”
崔杳无言片刻,垂首一笑。
罢了,罢了。
小蠢货。
若是,真像面上这般没心肝就好了。
季承宁虽娇惯,但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山崩似的天大打击睡一觉也就无恙了。
其敬皇帝若神明,无论内里如何惊涛骇浪,面上却已看不出异样。
正好李璧进来奏事,崔杳与季承宁对视一眼,极有分寸地退下。
季承宁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外面传来陈缄的声音,方如梦初醒,他腾地起身,“陈先生!”快步跑过去开门。
陈缄脸红扑扑的,眼神却冷静,见到小侯爷含着希冀的眼神,缓缓点头,因李璧在旁,他说得很含糊:“一模一样,只是那梅花状的放得太久,药力流失大半。”
季承宁如坠冰窟。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世间真有春雨,许晟没有骗他,可陛下用他作甚?
种种亵渎君王圣明的、大逆不道的、更令季承宁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想法在脑中乱作一团,以至于他傍晚回府时仍旧有些恍惚。
九州万方,亿兆臣民,皇帝已经统领四海了,还想要什么?
非要世间全部生民,皆心甘情愿、忠心耿耿地奉其为主吗?
季承宁咬紧了一口白牙,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冷笑出声。
他满腹心事,不要任何人陪,自己幽魂似的在府中乱走。
他心烦,走路就没个仪态,靴子尖一扫,把颗碎石头踢出老远。
“啪。”
石头辘辘滚出去好几尺,撞到台阶才停。
季承宁抬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永宁侯书房前。
季承宁愣了愣,推门而入。
自他爹过世后,他二叔时常把他抱进来,似乎是想让自己的侄子沾沾永宁侯的英武气,在季承宁第三次趁着季琳看书时在金丝楠木桌上拿刀刻小乌龟后,季琳就甚少放他进来了。
檀沉幽香和墨的味道扑面而来,季承宁深吸一口气,只觉闻了满腔苦味。
他缓步入内。
书房一看就是时常有人打扫,丁点尘埃都无,窗明几净。
季承宁立在一人多高的多宝架前,上面摆着的都是他爹生前读过的兵法、与诸人往来信件、文书等等。
季承宁闭上眼。
此处寂静,落针可闻。
密不通风的苦香将他包裹。
春雨误国害民,皇帝却不加以制止,反而有利用之意。
皇帝乃他敬重至极的长辈,他乍然意识到九重丹陛之上的君王非但不心怀天下,反而满心阴司筹谋,怎么不令他如见天倾般难以接受?
无边无际的疲倦涌来。
季承宁先前从未体会过这种滋味,于他而言,万事万物虽有艰难之处,但并非全无头绪。
不像现在。
季承宁喃喃,“爹,您老人家若是在天有灵,看在儿如此愁苦的份上,能否帮儿解惑?”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吹来,卷得书页唰唰作响,好像有人在指着骂季承宁平时不怎么想起自己,想还想要我保佑。
不孝子!
季承宁:“……”
他走到桌案前。
上面俨然三只互咬尾巴的小王八。
季承宁合上书,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当我没说,您别生气了。”
语毕,风有增无减,又把季承宁合上的书吹开了。
季小侯爷不愧是个天下独一份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见亲爹“显灵”,大为感动,拿起旁边的镇纸就将翻动不止的兵书压上了。
风不止,但又吹不动。
季承宁扬起下巴,颇有几分自得。
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破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鼻子。
他垂首,只见方才被他移走的镇纸下面是一卷极粗糙的手札,封面上一只像病猫的老虎在吃个长耳朵短尾巴怪物的脑袋。
季承宁无言。
难怪他二叔不愿意他来。
信手翻开手札,目光一目十行地扫过,瞬间顿住。
这是一份日录。
不对,与其说是日录,不如说是行军笔迹。
季承宁一面看,一面在心中感慨,比起他这笔破字,他爹的字可谓是铁画银钩,都说字如其人,但这笔煞气十足的鹤体和世人对永宁侯端宁方正的评价根本不沾边。
平格四年九月初二:无异常。
平格四年九月初三:无异常。
连续四天无异常,下一行便是逢敌激战,夜行剿贼,杀敌三千。
翌日,杀敌九千四百五十,缴获牛羊马匹无数,其中右贲军主动请缨,歼敌三千,请功。
两日之内杀敌万人,饶是季承宁是从小听着他爹这些战功长大的,都为之倒吸一口冷气。
当真,锐不可当。
手指不由得按紧纸张,蓦地反应过来,连忙松开。
除了杀敌数字和剿灭数量外,永宁侯本年记录得最多的就是本军伤亡。
其中以右贲军立功最多,常突袭夜战,悍不畏死,其主将军莫疏阁半年内被皇帝连生三级,但……季承宁眯起眼,短时间内可能看不出什么,但将这些数字连在一起看,他发现右贲军的伤亡人数也是最多的。
又三月,永宁侯记:右贲军内生大疫,兵士多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彼此厮杀。
季承宁目光陡地凝住。
肉身溃烂神志不清,和常用春雨后的反应一模一样!
他忙看下去。
三日后,手记上只有怪事二字。
又七日,永宁侯道:莫疏阁丧尽天良,以邪药‘五里雾’练兵,致使两千余人自相残杀,以他人性命填自家荣宠,万死难恕!
季承宁如遭雷击,赶紧往后看。
可之后竟无二话,再记录,已是一年之后。
随意写着:回京。季琳唠叨,小小年纪,活似我爹。
季承宁却已无心为自己爹和二叔间的棠棣情深感动了,他满心都是莫疏阁怎么处置的,死了吗?五里雾是什么东西,和春——“有一个李字……”崔杳的话忽地窜入脑中。
李字,不,是里!
所有的信息迅速连成一片,如果说五里雾就是春雨,那么岂不是十几年前,就有人拿春雨练兵?!
季承宁呼吸都发颤,然而越到这种时候,他大脑越是清晰,思绪飞快流转。
莫疏阁乃正三品将军,若要处置他,刑部必有记档,若能找到那份文书,那事情就清楚了!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两口气,“多谢,爹。”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能扯出个笑脸,“你老人家果然在天有灵。”
四下寂静,无声亦无风。
季承宁静默半秒,合上手札,快步往罔乐堂去。
他走得飞快,几乎是跑着进的院子。
又拿冰凉的手贴住自己发烫的脸颊,确认不那么热后,才深吸一口气,“二叔。”
季琳应了声。
季承宁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一见到季琳,赖皮糖似的缠上去,“二叔。”
季琳果然受不了他这样腻歪,拿文书一挡,“有话快说。”
季承宁讪然一笑,“我就不能是来看二叔的吗?”
季琳哼笑了声,险些没把不信写在脸上。
季承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二叔,二叔,我想去调刑部的旧档看看。”
“哦?为什么?”
季承宁放在身后的手已满掌湿汗,“因为,轻吕卫内出了个案子,有一护卫为了照顾老母亲错过训练,然而我又早早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可孝乃人之大伦,人伦律法相违背,我想找旧档,看看有无成例可参考。”
季琳抬眼。
他目光清正淡漠。
季承宁只觉季琳的目光像一面镜子,将他的心思照得一清二楚。
季承宁从小就不敢在他二叔面前撒谎,因为一旦撒谎就会被他二叔看出来。
他如芒刺背,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却还要摆出一张乖巧的笑脸,“二叔,求你了。”
还没等凑过去,又被季琳挡住。
季琳一手拿文书挡着他,一手写了张允准查验旧档的勘文给季承宁。
季承宁刚要接。
季琳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季承宁只觉冷汗都下来了,“早去早回。”他将勘文递过去。
季承宁双手接过,“是。”
在他接过文书的刹那,指尖立刻将未完全干的墨洇湿了小块。
他慌张地抬头。
季琳已经在看文书了。
季承宁屏息凝神,“二叔,我去了。”
“嗯。”
季琳头也不抬地答道。
季承宁心口狂跳,牵了马,也不要人相陪,策马而去。
因刑部档案众多,朝廷就另在离皇宫最近的仁安坊置官署,专门存放各部积年的旧档和文书,名曰:望海署。
调不同官署的文书则要该部侍郎及以上官员出具勘文。
季承宁飞快来了望海署,官员早就散去,只剩两个值守小吏,正在百无聊赖地划拳玩。
见到季承宁都惊了惊,以为他来巡查,忙殷勤上前,“大人!”
季承宁一展勘文,“轻吕卫有案情,需查看刑部旧档。”
一小吏连勘文都不仔细看,谁不知道季琳是他小侯爷的亲叔叔,立刻道:“大人请。”
刑部旧档在一独立的院落内,内里漆黑无比。
季承宁特意提了盏防风琉璃灯。
那小吏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纸灯,故作为难道:“大人,我这……”
“你且在外等。”
小吏极讨厌找旧档,里头一股霉味不说,阴沉沉黑惨粲的,格外渗人,还半天寻不到,在里面呆一会就头晕眼花,见季承宁如此善解人意,求之不得,忙道:“是,是,多谢大人体恤。”
入内,方见文书堆积如山。
一排排两丈高的架子,将人显得极渺小。
幸而旧档皆按年份摆放,季承宁眼尖,一排排找过去,不足片刻,竟真让他寻到了当年文书的架子。
有关军务的文书皆贴红绸条,季承宁一眼就看到了万灰中的一点红。
他喘了口气,方觉浑身湿冷。
信手抽出文书,低头去看。
果真与莫疏阁有关!
他精神巨震。
只见那莫疏阁并没有死,而是在被行军法前,遭监军霍公公拿皇帝口谕拦住了。
季承宁心绪不断下沉。
回京后果然没有被重罚,道圣上宽仁,以其战功赫赫,且适逢其亲姐姐莫婕妤诞育皇嗣之喜,只罚俸了事。
至于其过,文书上并未言明,而是含含糊糊地说,与永宁侯治军相悖。
倒像是永宁侯容不得人一般!
手中防风灯蓦地一颤。
季承宁猛低头,才发现,不是琉璃灯罩漏风了,而是他的手在发抖。
满腹翻涌,如生吞烙铁。
事已至此,季承宁反倒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确认一切无误,将文书放回。
夜风大作,季承宁一路策马狂奔回府。
好不容易看到府门,季承宁鼻尖有点发酸,他揉了揉,只当了吸入了太多粉尘的缘故。
翻身下马,正要去罔乐堂。
“小侯爷小侯爷!”一道惊喜的声音在他身后喊道。
季承宁身体一僵,缓缓转身。
秦悯见他回头,脸上绽开了一个比花都灿烂的笑容,“小侯爷,可巧奴婢遇到您,是奴婢的造化。”
季承宁听见自己冷静地问:“张公公,有什么事吗?”
秦悯笑道;“有,有,陛下宣您入宫呢!”——
作者有话说:老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