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放心,”耳廓狐说话时眼睛半眯着,尾音黏蜜得连空气也甜酥,“把它交给我。”
虞承南:“不放心。”
耳廓狐:“……”
她唇角还勾着的笑意僵在脸上,空气中仿佛破了一串的粉红色泡泡。
“我声音不好听吗?”她试图找回点场子。
门外的野狗倒是被勾得五迷三道,哈喇子淌到地上。
虞承南弹出两道符,拎起臭狗耳朵,把它拉进屋子,关上门。
他盘腿坐下,“把你们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我死不死都行,你威胁我没用。”耳廓狐说,“还有个不幸的消息一并告诉你。”
她软软地抬起手,指甲尖指指恶狗的脑门,“它是半妖。”
虞承南:“所以?”
“哈,也有你不知道的事。”耳廓狐蹦上床尾趴下,狐尾巴左右刷着床沿的床单,“本事有了,脑子没完全受教,使点手段稍微蛊惑,一下就给拐走了。”
虞承南总结:“智障。”
“还有一点,半妖是出不了那地方的。”耳廓狐狐疑道,“除非,它在一百二十年前躲过那场清洗,一直躲在你们的世界。以它的智商来看,背后有人操纵。”
“清洗?”虞承南总算听到新鲜的信息,“展开说说。”
耳廓狐半眯着眼,琥珀色的瞳孔缩成一道细缝,似斟酌了一番,又慢慢漾开,向后方束起的耳廓弧度也缓缓打开。
动物驿站没有收容过狐狸,但敏感如兔子对饲养员放下戒备时,耳朵也是这般变化。
“托他们祖师爷的福,以前那地方勉强算安乐窝。”耳廓狐吐露往事,“后来听说那位祖师爷死了,没多久,我们被强行召回去,不愿离开这个世界的统统被抹杀。那地方也经历了一番清洗,跟他们祖师爷有关的小可怜全都离奇失踪,同一天,鬼域封闭了。直到一年半前,凡是修炼有成,也就是你们人类俗称有人的智慧、能化成人形的神性动物,被迫在种种限制下来这个世界活动。”
她话里的“他们”、“那地方”不难理解,问题是中间发生的事她也不清楚。
“听说道观群的祖师爷有一只养了许久的鸟,你了解吗?”
虞承南半边身子浸在房里的淡墨色中,声音淡得像窗外的凉夜,可隐在阴影里的眸光在黑夜里束拢。
不敢张扬,两点光贴着眼底线颤动。
耳廓狐一双狐狸眼冷了下来,“不死鸟。”
意料之中的答案。
等她话音稍落,虞承南才慢悠悠开口,语气淡得像在聊家常,“还有么?”
他将尾音压得很平,语调也处理得不留痕迹,表达不出半丝心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阴影里,搭在膝头的手指攥得有多紧。
“你只想实现心愿的话,没必要知道这么多。”耳廓狐避开这个话题。
房里陷入沉默,连白越寒绵长的呼吸声也轻了。
片刻后,耳廓狐长叹了一口气,“往事而已,没什么好帮那只臭鸟遮瞒的。”
“可你知道吗?”她忽的嗤笑,“你的脖颈线条不自觉紧绷了哦,说完话气息平静,胸腔却比平常说话起伏得要大。”
虞承南:“……”
耳廓狐抬爪子撩了一把慵懒耷拉下来的耳朵,身体随动作柔软扭向一边,而后坐直前倾,“实话与你说,我知道的不多。”
“告诉我。”虞承南坦然道。
“光说没诚意。”耳廓狐咬字的节奏不疾不徐,每个字都甜软而清晰,“在诡域我就注意到你了,形形色色的人姑奶奶我见的也多了,却看不透你这后生有几许气量。”
虞承南明白她的目的了,“你要我的气量。”
耳廓狐打了一个欣慰的弹指,“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不过,不是我要。”
她俯下身,像主人把玩宠物一般一下一下顺着恶狗的炸毛耳朵,“把你现有的气量渡给他,等姑奶奶帮他受完教化,自然会告诉你。”
“你不怕得罪它背后的人?”虞承南淡淡盯着对方始终带笑的狐狸眼,猜不透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还是说,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后面这种可能,虞承南是昧着良心说的。
“不知道。”耳廓狐的面容像蒙了一层迷雾,“它挺可爱的,我确实喜欢。”
虞承南:“……”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肤浅的人,面对这条炸毛、流哈喇子、目光混沌、色眯眯不堪的臭狗,也就这位眼光向来不行的姑奶奶说得出可爱这种话。
窗外淌进屋子的月光偏离了几分,额角生出点钝痛,像有团雾气在脑子里慢慢散开,胀得虞承南按住太阳穴。
这是记忆复苏的征兆。
他咬破指尖,将凝在指腹的血珠一弹,恶狗的眉心多了一抹红。
“别说姑奶奶没提醒你,”耳廓狐侧卧趴下,“气量可渡,殊途难调,半妖可不懂得配合,强行将作为人的气量转化渡入半妖,会难受哦。”
“教我。”虞承南不知道从何下手,既然要渡,最关键得把体内的气量调动起来。
刚才下意识破指点血开个头,再怎么往后进行却突然茫然了。
耳廓狐见他清澈的蠢样不似作假,无语笑了。
这不相当于惊世武学不知道内力怎么来的,仙门第一不懂吐息纳气。
纯天赋,太特么气人了。
无语归无语,正事还得干。
在耳廓狐的指点下,虞承南捏决起手,细若涓流的气量聚在经脉间。
气过之处有实感的流意,不燥不凉,迅速汇成浩荡的江涛,四肢百骸像浸在温吞的江水里,撞得脉壁轻轻震颤。
将将点上恶狗眉心的时候,虞承南骤然停住点去的手指。
“卡bug呢?”耳廓狐催促,“全盛开脉,停两秒漏一浴缸,十秒一吨水啊!”
虞承南两指一点,指缝间立起一张黄符,那头顶着恶狗的眉头,“下不去手。”
耳廓狐:“……”
刚触入恶狗的身体,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炸开般,气量瞬间削下去一小半。
一股类似反噬的力道折刺回身体,震得虞承南皮肉生疼,两眼一阵冒黑。
那是恶狗本身的气量在抵制外入的,本该温养经脉的暖流在它本能的反抗下变成戾气。
偏偏它没干预的意识,任由戾气外涌。这样一来,不仅渡进去的气量打了折扣,还容易伤到对方。
亏的虞承南气量庞大,不至于被伤到内脏和经脉,但皮肉之苦免不了。
加上渡气量本身非常耗精力,冷汗很快透出内衫,额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领处,在月色下晕开深色的印子。
气量顺着指尖,经过黄符往对方体内灌。
符能支撑的量不多,短短两分钟,换了五张。
每流走一分,虞承南的经脉就像被抽走一截生气,空得发酸发胀,也发疼。
体内的力量在快速流失,像饱满的米袋破了个洞。
眼皮渐渐重了,耳中由嗡鸣到刺鸣。
虞承南手部酸软得垂了下来,闭上眼深深地缓了一口气。
指尖的温热感早化为霜花般的冰凉,残留一点湿意。
“可以了。”耳廓狐颇为满意,“看出来你尽力了。”
她俯下身,前爪搭在床沿,后脚点了点,像踩着细碎的月光斑点腾空而起,眨眼落在野狗的脖子根处。
前爪握住恶狗后脖子炸开的一戳毛,身体直立起来,俨然将恶狗当成坐骑。
坐骑本骑欣然臣服,抬起的前脚却顿在半空。
“好超标的人。”耳廓狐的目光由冷淡转为雪亮,透出点痴迷,呆呆地望着床上的人。
一束狭长的月光从窗子顶部淌在床上,落在白越寒侧睡的身影上。
他没完全埋进枕头,侧脸露着小半,一双手自然地放在面庞边,手指松松地蜷曲。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朦胧动人,月色掩映的美男子更冷清俊朗。
床尾砸下一片阴影。
虞承南撑着双膝起来,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床尾。那束狭长的月光折断,攀在他身上。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走吧。”
恶狗神清气爽地驮着耳廓狐离开。
虞承南手腕一转,掷出备在衣袋里的两张纸人。
一张跟着他们离开,一张出门右拐到走廊阴影里,沿着地脚线巡逻。
过了两分钟,又有五张符纸顺着门缝钻出去,游鱼般分散去往不同方位。
做完这两件事,虞承南攀着床边挪了下位置,“范布拉不求死了,真不理解他们动物的想法,但某只鸟除外。”
回应他的只有夜色。
他扶着脑袋侧躺下,身体鬼压床般难以动弹,天旋地转间,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力量拽入深渊。
记忆冲开尘封了许久的闸门,如电影画面一帧帧地幢入脑海。
虞承南闻到了雪松的淡香。
他本人正从松林离开,过一道复杂的梵文大阵里现身,周身威压空滞,像从密不透风的茧中破出。
那股子令人放松的雪松淡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清冷。
这是一处洞府。
虞承南缓缓抬起头,在缓步行动中很快适应了洞内的光线。
洞壁的岩石饱满如肌理,爬了一些苔藓绒衣。天然形成的钟乳石偶尔低落一颗水珠,粘着他的布鞋底,脚步落下时,发出潮湿的一声“嗒”。
景物熟悉,声音熟悉,连某块凸起的石面也跨过千百回。
这是他修炼的洞府。
洞口被一层薄藤覆盖,两个望风的纸人掀开细藤,像古时候仆人为主家开路,掀开挂垂的珠帘。
目之所及深谷密林,虞承南站在洞口,掐了个“乘风”诀,飞行符从宽垂的袖袍里飞出来,钻入布鞋底与岩石的缝隙里。
“师父!”
虞承南循声望去,旁边也有一处天然洞府,一个身形苗条的少女探出上半身,左手却背在身后,逃不过他的法眼。
两个纸人抓住细藤,顺着岩石荡过去,小嘴叽里呱啦地念着符咒,迎面被少女挡开。
但她没注意到贴着她脚尖的符,整个人被按在洞壁上。
“师父你不能去!”少女楚昳枫的气量齐齐聚在身前,却顶不开那张薄薄的黄符。
“枫儿,”虞承南坦然笑道,“既是死局,舍为师一人作桥,山河无忧、怪潭无殇,何妨千鬼万魂噬骨。”
风掀动素色道袍的下摆,每一次虚点足尖,都能带他向前飞出数十丈。
“你当真大爱无疆吗?”楚昳枫用气量扩了声量,“不是为了那只鸟抛弃信徒吗!?”
虞承南顿住身形,回首望见少女潮红的双眼,殷切期盼什么的神情,终是惨淡一笑,“于为师而言同等重要,你们是我毕生守护的,而他,是我此生挚爱。”
虞承南轻点足尖,穿过深谷密林,跃向高山。
一处恢宏的顶峰映入眼帘——熠星顶。
早有四五百名弟子守在道场,齐齐朝他行掌门礼。
道场上空阴云满天,紫色的闪电搅动风云。云团中隐隐现出风涡状的气门,那是通往异界的传送门。
只不过少了开启的钥匙。
众弟子道袍猎猎作响,为首的五人为内门弟子。
当中没有一个是他亲传的。
虞承南想起自己生来六亲缘薄,为了不冲撞亲近人的寿数,早早做了俗家弟子,无师无子弟。
就连云游时救治的楚昳枫,也和另外两名投眼缘的弟子一样,以记名在道观群的俗家弟子身份,偶尔待在身边修行。
只不过楚昳枫偏要喊他师父。
“天师,求您将潭匙交予众弟子,我等定然护好传域大阵。”
“您若想归隐山林,我等为您颐养天年,若想待那处,也由您,只不过潭匙……”
“天师,是去是留,望您做决断。”
“吟虚、启梁、张望、御儿、海隅。”虞承南平静地叫出平日里对每个人的亲昵之名,他们有的是他亲手引入道观群,倾囊相授,修到熠星顶。
有的当年还是小小乞儿,跪在山门外求一口吃的。
还有的出身富贵人家,家道中落,看破红尘,拜求入山修道。
“你们早知我的决定。”
虞承南言罢,只见吟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挥剑斩断身前的虚空,那儿埋着一条隐藏的阵引,“大义无情,别怪我等不孝,布阵!”
弟子们层层往前递进气量,阵旗、符纸排兵列阵般飞横到众人上空,口诀声起,周遭自然之物蕴藏的气量被全然调动。
这也是当初虞承南把道观群主殿设在熠星顶的缘由,方便众弟子感悟吐纳气量,加速修道进程。
星芒大胜,在空中交织成锁链网,如天坠洪水笼砸下来,滔天的威压将他死死锁在阵中,消耗着他的气量。
威压足够的情况下,生命力同时被消耗。
只消五人一声令下,罩着他的唯一生门便会破碎。
每一个阵眼、每一股气量流转的轨迹,虞承南都了如指掌。
熟悉的弟子们成了最锋利的刀,由他们掌刃刺向自己。
虞承南运转气量相抗,抬头望向空中的风涡,那儿的另一面,留有他的一瓣灵神。
那里头有一处落脚地,虞承南与他一同起的名,务星观。
务星观背倚松山。
初雪乍上,那抹灵神那就在虞承南被众弟子困住的时候,幻化成他的模样。
走近了,一袭外袍很自然地拢住他,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寒意。
雪松的气息从拢着他的人的身上漫进鼻息,融淡了口鼻里的血腥。
记忆模糊起来。
虞承南看见本体的最后一幕,他卸了防御,被星芒吞噬。
那道生门和他自己,同时化为乌有。
记忆戛然停止。
虞承南猛地坐起来。
头重脚轻又栽倒了,栽进某人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