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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知春

作者:李悬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脖捂着水壶上了车,人还没坐下,先伸手点火,车门“哐”一声关上。


    巴士是旧巴士,司机是老司机,但老司机操作旧巴士,一溜烟跑了,生怕轮子滚慢些,某些死嘴继续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害他脖子从车窗里撞出来。


    “你们是镇上来的采茶工吧。”吴管家出声将大家的注意力扯回来,在院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早春天寒,一路劳苦,其余人都到了,你们也进去歇歇吧。”


    他说话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出吵闹声,谁扯着粗犷的嗓子嚷嚷,语速太快听不清内容。


    “看来大家对这份工作充满了期待。”吴管家兴奋地望向茶园背面的方向,那里同样罩着浓密白雾。


    “是我听力有问题还是他脑子有问题。”木骆泽跟在虞承南身边,踮脚轻声言语,“那声哪跟兴奋沾边,明明是害怕吧。”


    虞承南冲他使了个眼色不要多嘴,打头绕过排列紧密的细竹景观墙。


    隔着空旷的院子,二十米开外立着一堵约十米长半米宽的石壁,有两层楼高,雕刻了一幅山水图。


    八个人聚在那儿,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挺着大肚腩,恶狠狠盯着其他人。


    “不要搞我啊,出去了老子弄死你们。”啤酒肚挨个指向其余人,“老掉牙了你们,老子不参加什么实验,不玩密室逃脱,不参加素人综艺,快说这是什么地方!”


    他背对着大门,注意到有人进了院子,紧张兮兮地后退几步。


    其余人看见虞承南这边的五人,有惊讶、惊艳,也有冷漠的。


    其中一个冷冷“切”了声,“还没认清现实呢,不就几条蜘蛛脚么,至于吓成这样。”


    “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放我回去!”啤酒肚神情紧绷,随时会崩溃发疯的样子。


    “谁拦着你了。”看不惯他的年轻女人不耐烦,脾气跟她的修身裤一样紧,“良言劝不听找死的鬼,你爱干嘛干嘛。”


    进了门开始,外头呼啸的风声骤停,一时间只剩下两人不友好的对话。


    虞承南见管家的眉骨压低,原本和蔼的面色黑了下来。


    “天气不好,确定不留下?”吴管家颇儒雅地走到啤酒肚身边,“新来了五位工友,多热闹啊。不知春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笑容里藏不住的狡黠。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搭话。


    全场只有啤酒肚陷入自己在意的事,他微微一怔,“我能走?”


    吴管家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腿长在你身上。


    此时的院门关了半扇,另半扇掩在一半的位置,啤酒肚手指着所有人,侧着身子,步子加快往外面跑。


    中途唐小糖想拦他,对方亮了一手青筋暴起的拳头,给她逼了回来。


    啤酒肚刚跑出院子,大门发出沉重的闭合声,如同好戏上演前先敲梆子。


    “靠山吃山,不懂事的人会惹怒神明,可不知春没有勉强人留下的规矩,真遗憾。”吴管家说着扬起标准的管家笑容,也不知是遗憾人走了,还是规矩太少。


    “各位,房舍备了餐食,吃了请早些休息,明早天亮开工。”吴管家说完一手持身前,另一手背到身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屋子。


    房子古色古香的,青瓦白墙,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院子一圈间隔着都挂了灯笼。


    木骆泽毕竟才十三岁,正是藏不住事的年纪,朝吴管家离去的方向动了动嘴皮子,然后嘟囔道:“我信他个鬼,难道我们自己想不开跳河,死来这种鬼地方的?”


    肚子不争气地蹿响,虞承南本想跟去吃晚饭,听见由远及近传来山风呼啸。


    巧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们还没进门前管家望去的地方。


    风声一呼一静,分明巨型飞兽靠近。


    有人生怕被那东西当成猎物叼走,麻溜跑去屋檐底下。


    一声鸟啸从周遭山林里骤然炸开,急促拔高,像被丝线牵着拽向云端,尾音却骤沉。


    看不见的巨鸟如利剑划破林莽,带着排山倒海的锐气,连余音都震颤了湿漉漉的空气。


    那东西盘旋在茶园上空,似乎盘算着降落到哪里。


    能见度跟二楼的房顶齐平,再往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石壁上方砸落第二声呼啸,但这次是人的声音。


    还没看清人,先砸出骨头脆裂的声响,再是结结实实的重物落地声。


    一个人先摔在石壁顶端,又落到地面,四肢以奇异的姿态扭曲,脸和背部朝上,身下淌出鲜红色的一滩血。


    那人的五官在石壁顶砸扁了,通过身上的衣服,还有水气球爆裂般摔炸的大肚腩,不难认出他就是刚前不久跑出去的啤酒肚。


    惊叫响彻茶园,唐小糖和祝涛抱作一团。


    有个小姐姐缩在他们身边,一直没说过话,眼泪争气到现在,终于不用窝在眼眶里了。


    她不认识任何人,只能弱小无助地抱住自己。


    唐小糖见状,把她拉到身边,两人年纪差不多大,都是清澈的大学生模样。唐小糖分了一只手过去,两人手挽手——


    一起害怕颤抖。


    “李逵,我叫你不用这么好心吧。蜘蛛腿挂他脖子上而已,又没吸脑髓,吓得没了理智。”皮衣御姐插着手,数落站在身边的胡子拉碴?男人,“加上早镇失踪那个,又死一个。”


    胡茬男人:“其实……”


    皮衣御姐:“可惜了,你说那人帅的一塌糊涂,我还没见过。”她说完朝白越寒抛去高高的媚眼,带着明媚的笑意,然后是虞承南。


    “有他们好看?”


    “我说你能拎重点吗?”


    那两人像开了结界,聊得旁若无人,特别无视死人。


    虞承南脑补出送他们来的巴士司机身体暴涨,伸出八条蜘蛛腿的画面。


    别说,经这位大胆姐一描述,恐惧的氛围倒散了一些。


    “你姓李,我姓刘。”胡茬刘逵淡淡道,“李御婕,我们真的认识有两年?”


    皮衣御姐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死掉的啤酒肚:“记这么清楚做什么,我们这种普通人啊,死了以后,早晚被世界忘得一干二净。”


    听她这么说刘逵颇为赞同,拍拍李御婕肩膀:“不要太悲观,其实在早镇的那人没死。喏,帅的一塌糊涂的在这里。”


    他的目光直接略过其他人,那是种把别人当成空气的刻意忽略,眼皮朝上抬高三十度,落在白越寒面前。


    “闲得发闷逛了圈,”一塌糊涂一本正经地说,“顺路结交了几个朋友。”


    “看你顺眼的份上劝一句,在这地方交太多朋友纯属浪费感情。”刘逵毫不避讳其他人。


    白越寒笑道:“那你为什么让我在居民楼里等,不浪费感情么?”


    刘逵从口袋里抽出一包烟,叼着烟头含进嘴尖,努了努鼻头,“你淡定,不是装的那种。我很少见新来的有这份胆力,算个好苗子,如果能出去,私下见一面。”


    “怎么不抽?”白越寒问。


    “你不知道,这里头看着平静,规矩又多又怪,有的地方禁烟,指不定做了他们不喜欢的事,呼——”刘逵轻飘飘吹出一口气,“小命就交代了。”


    他说得轻巧,跟唐小糖拉紧手的女孩却吓坏了,两汪泪滚在眼珠子底,天可怜见的。


    “嘿,第一次来的。”刘逵用眼神点她,还有唐小糖和祝涛,“多看,少搭理奇奇怪怪的东西,少问问题。”


    三个受气包弱弱点头。


    反倒虞承南回了个“好的”,打头推开门。


    干了半天活,还跑了这么久,午饭没吃呢,他真的饿了。


    刘逵跟李御婕对视了眼,后者奇怪:“这么多新手。”


    门后连着四方天井,右手边飘来阵阵饭香。闻着味道进了饭堂,一看菜色,饥肠辘辘的虞承南顿时没了一半的兴致。


    腌菜冬笋汤,炒青菜,炒萝卜,炒牛角包心菜,炒大白菜。


    满满一大桌,各样盛了两大碗。


    菜里油少没肉渣不说,连盘鸡蛋都没。


    虞承南破防了。


    反倒木络泽吸溜一口口水,盖了两大勺白米饭。别人还在懵逼,他已经炫了半碗。


    虞承南:“……”之前只知道他有个酗酒的父亲,喝了酒满屋子骂人,现在看来,这孩子平日里过的着实是苦日子。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虞承南也坐下,就着清汤寡水的蔬菜糊口。


    如果不是因为饿,他一口都不想吃。


    吃饭怎么能没有肉呢?


    其他人也面露失望,毕竟院子气派,门廊端庄,伙食却差成这样。


    木络泽炫满满三大碗才抬起头,打圈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寒哥,你怎么才吃两口,不合胃口吗?”


    其他人再嫌弃也少说下肚半碗一碗的,白越寒却实实在在只啄了两口。


    他本人挂着淡淡的笑,“小鸟胃,吃不多。”


    闻言,刘逵默默放下手中的筷子。人家吃这么少也能长这么高,还绝好看。对比之下,惨烈,太惨烈。


    直到晚饭结束吴管家都没有再出现,但他交代过早点休息,加上啤酒肚的前车之鉴,大家也不敢乱走。


    饭堂的对面,天井另一边的走廊里,左右各开了两房,每间一张大床,够两人睡。


    二楼还有两间房,每人两间正好塞满十二个人。


    几个胆小的,比如跟在唐小糖身边的小姐姐,晚饭唯一胃口大开的木洛泽,宁可睡地板也不跟陌生人住。


    木洛泽说这话的时候,很自然把自己择掉了睡床的资格。


    两个三间其余两人一间的话,又有一间得分去楼上。


    谁都不乐意分到单间去,哪怕有人组队。


    所以有的互相之间虽然不认识,也临时组团睡一间,最后一楼的四间填满了,各三人,二楼空着。


    虞承南等七八个纠结好半天的尘埃落定,打着哈欠走进靠近天井的一间房,一屁股坐到长木椅上。


    够躺大半个他的,膝盖挂在椅子扶手上,或者曲着腿能将就一晚。


    木洛泽念着要去嘘嘘,房间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大家一起看过,走道尽头连着后排宅院的小路旁,有两间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门没关,走道里响起祝涛不怎么有底气的声音,问有没有搭伴去厕所的。


    “你个大男人还学小姑娘手牵手上厕所?”刘奎粗豪的嗓门给他顶了出来。


    i 人吃了瘪,瘦削的身影融在晦暗的灯光下,扭捏又委屈。


    他在门口顿了好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蹑跺到虞承南这间门口。


    “走啊走啊。”木洛泽迎上去,“憋半天了。”


    “快点儿的。”刘奎也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捏了一把老一辈刮猪毛用的薄片小刀,“你们速度,我要剃胡子。”


    几串有重有轻的脚步声离开,虞承南也站了起来。


    房间里有个洗手池,还有脸盆,虞承南用刚开包装的上海硫磺皂洗干净了,打了一盆水到天井冲干净脚,回来却顿在门口。


    白越寒两手撑在床上,身体微微后倾,挂着他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袖管缩在胳膊肘处,手臂瘦长紧实,绷起薄肌。


    虞承南忽然就生出一抹尴尬,可能对方太自来熟了让他不习惯。


    放好脸盆,他打开开水龙头洗脸,哗哗的水声盖过一点奇怪的氛围。


    “你去卫生间洗还是?”虞承南弯腰,随口一问。


    “跟你一样。”白越寒说,“椅子我们两个轮着睡。”


    虞承南“嗯”了声,继续洗自己的。


    房间里响起慢悠悠的脚步声,对方从身后经过的时候,柔软的衣料从身体某个部位轻轻擦过去。


    虞承南搓着脸,侧身让开一小步,结果方向反了。“不好意思。”


    白越寒嗤笑了声,弯腰从他身下拿脸盆。


    两分钟后,上完厕所的木洛泽顺便洗了脚,跟回来的白越寒一起进门,也顿在原地。


    “南哥,你很热吗?”木洛泽睁着一双清澈的圆眼问。


    虞承南抹掉脸上未干的水渍,手心含着温热,解释说:“皮肤有点敏感,洗脸洗的。”


    “噢。”木洛泽顺手关好门,还拧了保险锁。


    “睡吧。”虞承南率先躺下。


    过了会儿身上泛起凉意,他才想起来没盖被子,摩挲着后脑勺的头发起来,对上星辰般的玫粉色瞳仁。


    他一怔:“怎么不睡?”


    白越寒拍拍身旁叠好的一床被子,“看你什么时候记得拿被子。”


    虞承南:“……”


    “睡觉也不摘美瞳吗?听说眼睛会涩。”


    “会么?”白越寒刻意用力地眨了两下眼,坐床上把被子递过来。


    灯是在这时候黑的。


    托房间格局小的福,床靠着窗,椅子靠着床。


    有人靠着长椅,虞承南明显感觉椅子那头有股推力,将老旧的木板平移了几公分,连带着他屁股轻晃了下。


    他还没接过被子,所以托着被子的那双手一定是白越寒的。


    那么背后谁靠着椅子?


    “好饿啊。”


    房间里响起第四个人的声音。


    虞承南背脊凉到前胸,因为吹着冷气说话的那张嘴就贴在耳边。


    “好饿啊,做顿肉给我吃好吗?”


    窗外,院墙上的灯笼在漆黑夜色中映着血色光芒,透过磨砂窗子,将白越寒冷白色的皮肤映得不似活人。


    他睁着眼,眼神却是空洞的,出窍的失魂样。


    虞承南使劲抠他的手,余光抖着慢慢斜到身侧。


    只见一只酱油色的手,皮肉绽开,呈托举状悬在他身边乞求着。


    活像锅里煮烂糊了捞上来的。


    “好饿啊。”它又说话了,声音却飘在耳边。


    虞承南咽口水的劲顶到嗓子眼,沉默不敢出声。


    冰凉、满是褶皱的皮肤抚摸他的脖子,虎口渐渐张开。


    “Pardon,please.”虞承南想糊弄过去。


    “你说什么,人家听不懂。”断手停顿了一秒,继续贴着皮肤摸到虞承南的大动脉,虎口张得更大了,一只手包住半个脖子。


    虞承南骂了声娘,一把拨开黏不拉几的臭手,从椅子上跳起来:“请你自重,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断手:“……”这次它呆了许久。


    “可是我饿……”连声音都轻了。


    “饿去厨房吧,大白菜包心菜……”虞承南把丰盛的素菜宴报了一遍,任君挑选。


    “所以你不肯烧肉给我吃。”断手飘高了些,张开五指缓缓逼近。


    讲真,如果不是那两个还在房间里,虞承南早踹开它跑了。


    他挡在白越寒面前,手背在身后拍他的脸,叫着“快醒醒”,一边冒着虚汗。


    “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对你不感兴趣。”虞承南随即补充,“不如你去找卤鸡爪做好朋友。”


    说完这句话,“唰——”灯亮了。


    脸上噼里啪啦落下什么,虞承南下意识挡开。


    “南哥!你终于清醒了。”


    模糊感消散去,光线渐渐聚拢。


    虞承南看清面前的人,房间里陈设简单,没断手的影子。


    他一把推开木骆泽,光脚走到洗手盆前,对着贴墙上的镜子照起来。


    脖子上**辣的疼,五个深浅不一的指头印,有灼烧的痕迹。


    不过看上去不太严重,跟油滋了差不多,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保险起见,虞承南弯腰抻着脖子,想用凉水冲一下。


    “会流到衣服里。”白越寒找了块毛巾出来,垫在他下巴到脖子根的位置,“我帮你。”


    他用手接水,淋到灼烧的位置,水量不多不少,能减轻烧感又不至于弄湿毛衣。


    十多分钟后,虞承南腰僵了,起身用毛巾擦干脖子周围的水痕。


    “刚才怎么回事?”他问。


    “不知道。”白越寒微皱眉,“灯一黑你不动了,有只手拍我肩头,问我能不能给它炖肉吃。”


    虞承南忙问:“你怎么回答的?”


    白越寒朝门上一抬下巴,“甩那儿了。”


    虞承南转过头,门上一个烧红了的巴掌印,还冒着热气。


    “甩了三回。”白越寒补充。


    虞承南:“……好吧。”能动手绝不动口的准则也很适配超自然生物啊。


    床那头,木骆泽拉好窗帘,挡住外面透进来的红光。


    “你又是怎么说的?”


    木骆泽指着自己露出疑惑的表情,嘿嘿两声。


    “嘿什么?”


    “他睡着了,我把他拍醒的。”白越寒淡淡地说。


    虞承南:“……”如果没记错,灯黑前的两分钟,小孩哥才躺下去。


    一个比一个6。


    白越寒见人无碍,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拍干净了放到长椅上,“你受惊了,今晚我睡椅子。”


    三人互看了眼,打起重重的哈欠。


    夜凉如水,灯再一次黑了。


    朦胧的红光映在窗帘上,虞承南翻了好几个身,脖子的**感再次袭来,怎么也睡不着。


    过了一两分钟,房间里没异样,这回没闹幺蛾子。


    小孩哥睡姿奇差,脚挂在他身上。


    长椅上,白越寒的睡姿也不遑多让。大长腿伸到床沿挂着,两手曲在枕头边,把头埋在胳膊旁遮住脸,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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