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吴管家挨个敲门叫人。
“吃早餐了。”他在门外催促。
虞承南身体还行,熬了一夜虽然有点困,不至于爬不起来。他问管家要一件厚棉袄,对方还真送到房门口。衣服对木络泽来说大了一号,其他没毛病。
大家在饭堂集合,气氛比昨天凝固。
一大早的没肉包,豆浆白粥,也没鸡蛋,整了点青菜煮面。
面也算了,还是线面,这东西五分钟不吃完能繁衍出两碗的量。
虞承南满脸黑线咀嚼着,吃到后面,面坨了,连汤也喝不到丁点儿。
刮了胡子的刘逵看上去年轻几岁,但离他自己的期待还有差距,时不时扫一眼他们。
虞承南索性推开碗,“有话说?”
“昨夜听见你们房里有动静,有人很用力拍门。”刘逵开门见山道。
“白bro爱好夜里练降鬼十八拍。”虞承南给自己定下嗦最后一根面的目标,先胡乱回了一嘴。
面挂着不沾油的寡淡汤汁吸溜进嘴里,他刚打算认真细说说,被脚步声打断了。
吴管家轻快地从正堂那边冒出来,他穿着厚实的长绒袄子,迫不及待地问:“各位,不知春的饭菜还算可口吧?”
饭堂里安静得像坟场。
“喜欢就好。”
众人脸色瞬间黑了。
吴管家替大家赞赏完,随即抛出重点:“山上的乌牛早春来头一遭,我给你们指路,每人采够两斤的量,天黑前完工,把茶叶带下来。”
见大家不再动筷,他面色一凛,“确定不吃了?”
这句话给好几个人安了发条,立马埋头苦吃。祝涛最努力,刘逵其次。
旁边的白越寒依旧优雅地挑起一筷子,欣赏片刻后,手微微倾斜,面条滑溜回碗里。
虞承南猜测他在现实里大概是位少爷,要么是小明星,他不怎么关注这些,不大认得。
“一定要吃完吗?”虞承南试探问。
“为什么非得吃光?”吴管家有些好笑,“能吃多少吃多少,千万别撑着了。”
撑着还在努力的人:“……”
祝涛幽怨地鼓着腮帮子,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某NPC已经人间蒸发了。
始作俑者毫无共情力,端端正正地走开,让大家吃好到院子里集合。
“前面没说完。”刘逵抓紧时间问,“昨夜发生什么了?”
虞承南使了个眼色,木骆泽心领神会——过了头。
小孩哥化身说书先生,什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鬼手过后背爬上南哥的脖子,他抓起那卤香手指头甩了出去。
他寒哥也没落下,转身一招飞腿,将弹回来的手踢趴在门上,将那鬼东西治得服服帖帖。
虞承南佩服到摇头,能睡还能吹,现在的孩子还是太全面了。
听完半真半浮夸的叙述,刘逵暗自分析:“据我的经验判断,头一回进来的人占了六个,但是目前为止才死了一个人,任务难度应该蛮低的,大家听话些,完成任务就能出去。”
“不止。”白越寒将早镇所见简单提了下。
刘逵的脸色越发难看,下意识责问:“昨天怎么不说?”
木骆泽:“你也没问哪。”
“十六个人,死四个了。”李御婕搭话,“一般来说排点期间不作死是不会死的,没有明确的线索指向不能开车,那三个如果是老手,这地方就复杂了。”
“所以,早镇的存在有什么意义?”白越寒看向李御婕。
后者一副你问到关键了的模样,但是赞赏里带着几分不耐烦,“这就是我不喜欢结交新人的原因,要解释的东西太多了,你们慢慢悟吧。”
她说完起身往外走,余下的,除了唐小糖和祝涛,其他人也跟出去,反而让人觉出点要把新人择出来的意味。
祝涛的视线跟在那些人背后,喃喃不爽:“他们不打算告诉我们。”
“人家死里逃生得来的经验,有不分享的权利。”白越寒从容走出去,“悟呗。”
“只要不拿我们当试错小白兔就成。”虞承南大跨步走开,不愿再看破面一眼。
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桌,罗列着一些物品。
缝了两根布带条的麻袋十二个,装水的铁罐十二壶,塞了十来个馒头、两把腌菜的塑料袋若干。
吴管家开始示范怎么绑摘茶叶的袋子,其实跟袋鼠的小屁孩儿兜一样,绑腰上,兜在肚子位置,随手采随手放进去。
这套流程虞承南熟悉了五个春夏,闭着眼都能上手。
“原本用篓更方便,可早春的嫩茶不占斤两,卡竹编缝隙里品相也次。”吴管家兴致勃勃地解释。
大家没动作,他伸手请道:“老吴我在山里生活了半辈子,天黑前回来不会碰见山兽,放心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谁还敢留下。
昨天被浓雾覆盖的区域露出真实面貌,山谷如蛇蜿蜒伸向大山,罩着薄霜的路贴着野林子和荒草堆,临山崖曲折通向高山。
路不宽,只够两人并行,一脚下去,枯枝败叶脆生生碎断在霜里,沙沙的响。
打头的男人走了一路,骂了一路,半个小时了,还喘着粗气搁前面碎碎念。
“王八蛋,老不死管家不跟来,老子长这么大没出过二环。”
“什么破地方,出去让我爷爷炮车开来炸了。”
“得了吧。”李御婕出声压下那人的碎嘴,“出去了哪儿炸去?那套京城公子爷做派在这地方没用。”
然后就听那男的长吁一口气,“总算他妈的到了。”
狭长的田块里,枝条参差错落,青翠的叶芽儿炸开一点口,含着青嫩芽芯。
临出发前吴管家说不用带路,这么一看,地方确实好找。
茶田坡上和坡下的地里也种满了茶叶,不过是别的品种,还没抽出芽。
再高处没有路,野林子连着陡峭山峰,气势压人。
木洛泽拍着虞承南的肩膀假装老大人,“老虞,昨天我以为说说的,没想真干回你老本行了。”
虞承南弹开他的手,抬头望着连天光也破不下来的阴沉天色。
时间还早,但头一遭的乌牛早最难采,从刚才穿戴茶袋的动作来看,这群人甚至不及木骆泽。
毕竟旺季时候,这个小鬼头还会到他的茶山上去采茶。
刘逵路过身边时候说:“还有一点,吴管家说每人采两斤,没提品相,老老实实采还是一把把抓,两种方式的效率相差很大。”
“肯定要认真。”虞承南笃定道,“否则用不着一天时间,芽嫩叶小,以新人的手速来说,一天两斤不容易。”
“家里做茶叶生意的?”白越寒掐尖揪下两叶一芯,“这样对吗?”
虞承南惊讶地点点头,随即道:“谈不上生意,我父母种了点茶。”
“听他瞎说。”木骆泽两只手交替着采上了,动作很熟练,“他家有两大片山头,妥妥的农场主。”
“笑死我了。”六七米远的位置,打头爬山的男人重重翻了个白眼,“农民。”
“有点素质好不好!”木骆泽抻着脖子回击,“城市废渣。”
“你再说一遍!”男人挤进茶坪,气势汹汹冲过来,不小心勾了脚,摔了个狗啃泥,给小孩哥逗得哈哈狂笑。
他咬紧后槽牙,起身的同时挥起拳头,结结实实抡出来却被拦下。
白越寒将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再一推,四两拨千斤,让男人摔了个大的。
“行了!”刘逵拨开枝条从茶坪对面挤过来,“多大点事,都消消火。”
他捞了一把自诩太子爷的那位,强行将人拉到田的另一头。
这片田宽五六米,长六七十米,大家分散到头尾和中间。
带着火气也好,怨气也罢,所有人忙碌起来。
采茶这事本身不难,看一眼就会,难的是速度和耐力。
没采习惯的人动作笨拙,手臂容易酸,加上早春天寒地冻,手指头受罪得很。
半天下来,木骆泽的袋子鼓起小包,虞承南的装了三分之一左右,而大多数人才将将填满底部的空隙。
中午时分,刘逵嗷了一嗓,让大家歇会儿。
腌菜冰冷,面包提前分了捂在衣裳里,但拿出来还是冰,跟田边的石头一个德行。
祝涛把面包撕成两瓣泡进自己的铁罐子里,再用筷子夹了一片辣腌大白菜,哄没胃口的唐小糖吃。
“你喝我的水吧。”唐小糖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
对方摇摇头,“我不渴,你留着自己喝。”
其他人就没那么讲究了,包括李御婕和另外两个女生,一脸生无可恋地啃着发硬发冷的馒头,嚼几下就一口热水。
幸好铁制水壶的内部有保暖层,要不一个个都要由内而外冻成雪人。
下午的时间过得更慢了,除了虞承南和几个身体健壮的男生,其他人的速度慢下来,一个个手通红,女孩子的手基本冻肿了。
祝涛叫了三次让唐小糖休息,唐小糖摇了三次头。
山上黑的早,虞承南长吐一口气,掂了掂袋子,再去看木骆泽和白越寒的,两人的量差不多,应该够数了,目测绰绰有余。
刘逵拖着沉重的步伐向他走来,回身嚎了一嗓子:“喂,回去了。”
一直待在尽头干活的太子爷好像没听见,背对着他们。
“嘿,这人。”刘逵累得不想多动,叫应离他五米远的李御婕,让她喊人回来。
太子爷定定站着,也不理她。
李御婕没好气地往那头白了一眼,心说钱难挣屎难吃,不情不愿挤在茶叶坪里过去。
刚长开的枝叶很有楞劲,在她手边扒拉开,又刷拉拉地弹回原位。
李御婕想少走两步,结果被横错的枝条拦住脚步。
两秒后,虞承南等人见她急忙掉头跑了起来。脚步重到田里的泥巴溅到裤腿上,顺路拉走跟唐小糖有手挽手交情的小姐姐,叫站在田垄里做着最后努力的另外三个人赶紧撤。
看情况不对,刘逵拔腿过去,跟李御婕打上照面。
“怎么了?”
“他被东西迷住了,长头发遮着脸,懂吧。”
刘逵暗骂了声衰神,咬牙继续往前去。
“不要命啦?”李御婕着急道。
“妈的这二世祖还欠我八十万尾款,我老娘等钱治病,你先过去找他们。”
因为紧张,他嘹亮的话声尽数顺风吹到人多的这边。
虞承南忽然明白了,这些人有预谋找来的。
他们一定为了什么诱惑很大的目的,刘逵口中的二世祖听上去不缺钱,那就是金钱以外的东西。
让他们不惜堵上命。
虞承南转头看向白越寒,对方的视线落在右边虚空,也在思考着什么。
“我误入的,没比你了解的多。”他对上虞承南的目光,很郑重地解释。
虞承南:“……我这么挂相?”
白越寒没回答,反而说:“我觉得我们该走了。”
他刚说完,六十米开外的田里传来刘逵凄厉的叫声。
“跑!”
他推开二世祖,“我娘治病的钱——”话还没说完,额头流下两行血注,眼睛睁大到充斥着眼白和血丝。
刘逵身体僵了两秒,而后笔直朝前倒了下去,面庞溅起两行血,洒在田边的茶叶枝条上。
虞承南见状拉起木骆泽就跑。“小心滑。”他提醒,但是胳膊被身后的白越寒一把拉住。
身体顿住的同时,他也发觉了不对劲。
下山必经路上的转弯处,山坡边倒伏着几丛马儿杆,叶片细长,那是种轻触也容易被割破皮的锋利植物。
柔软的白纱拂过锋利叶片却没破,穿着白纱的人,暂时称之为人。
及腰的黑色长发遮住面庞,集优雅、轻盈于一身的纤长身体往前飘了半米,挡在路中央。
她刚才似乎……追过头了。
“妈呀……”木络泽害怕地抖出转音,被虞承南拉到背后。
刚从地里跑出来的几人踩着碎石也急急刹住脚步,几步外比断崖还可怕。
一群人和那东西之间仿佛隔着透明屏障。
白纱女鬼像被丝线吊起的傀儡,又往前飘了半米,那儿到田尖是一块陡坡,套着浅口绣花鞋的两脚抵着坡,卡着没上来。
“她好像不大聪明,”李御婕轻声说,表现出的样子还算冷静,其实心快跳出来了,“我们怎么办?”
道左边是近乎垂直的崖坡,硬跑的话只好从右边田里走。
且不论这儿的田块与田块之间高度落差超过四米,就算跳下去没摔断腿,四阶过后,往下便是高崖深谷。
要下山,只得从小路走。
这时,众人的视线齐齐上抬了一点点。
斜坡下方的女鬼踮起脚,身体微微前倾,足尖刮过地面,绣花鞋头摩擦凹凸不平的泥路,拉出两条泥痕。
一群人屏住呼吸,虞承南从背后的人堆里拉出捣腾着小碎步倒退的二世祖,“刚才发生什么了?”
对方想缩回手,虞承南拽得更紧了,眉峰微蹙,眼神冷峻不少,眼尾捎起冷峭的弧度。
“不说你先出去。”
二世祖的目光迅速游移在女鬼和虞承南之间,半个人后仰却挣脱不掉。“她问我要茶叶,我没给。”
其余人:“……”不理解。
不给会没命,没完成任务也会没命。
虞承南一把扯下自己的茶叶袋,倒了一半进白越寒的袋子递出去:“给你。”
白纱裙飘扬如浪花,丝丝缕缕的黑发随风抽到虞承南的羽绒服上。
两人相隔不过一臂。
女鬼抬起头,垂在面前的长发如黑瀑滑落到两边,仍旧没露出真容。
她伸出惨白的手,接过茶叶袋的时候指甲刮过虞承南的食指关节,像流水滑过。
“你——”虞承南松开手,“发量好多。”
其余人:“……”这是重点???
胆子小的就地晕了。
女鬼掂了掂重量,一晃眼消失在面前。
顺着白色残影掠去的方向,众人看见白纱盖住刘逵的尸体,慢慢隐入地底。
又死了一个。
回茶园的路上没再遇见奇怪的东西,高山漫起浓雾,从山脚望上去,云海淹没茶田,掩盖了一切,包括死亡。
进茶园前,白越寒拉住虞承南,分了一半到虞承南的采茶袋里。
院门大开,吴管家早早等候,院子里置了一台公斤秤,旁边倒着两个大米袋。
第十一个人走进院子后,等了片刻,吴管家问:“少了一个?”
李御婕脸色铁青,“死了,你说呢?”
吴管家:“遗憾,但这不是偷懒的理由,生活要继续,该完成的工作也得继续做。”
院门发出陈旧的关阖声,把所有人锁在里面。
“我看看,大伙都完成今天的工作了吗?”吴管家没再过问刘逵的死,好像在不知春,死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按他的要求,采茶袋挨个上秤,索性所有人都过关了,很平均,每人采了三斤左右。
总数33.8斤,管家给四舍五入到了34斤,除去22斤,富余12斤。
吴管家很满意,随即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年轻人合该锻炼体魄,吃完晚饭,七点开始,我在厨舍里等你们炒茶。”
李御婕采了一天的茶累了,还没从刘逵出事的阴霾中出来,所以空耳了一瞬。
“什么?”她下意识问,但是遭了吴管家的一记冷眼,立马识趣地闭嘴。
“人是铁饭是钢,走吧。”白越寒丢开采茶的袋子,插兜走进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