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越寒起身伸来他劲瘦的胳膊,虞承南借力起来谢过他,转头却见木骆泽两腿外八跪坐在地上,眼里涌着泪花。
“尿了?”他问。
木骆泽摇摇头,鼓胀的泪花朴朴流下,“南哥,我以后一定听你话。”
“出息。”虞承南走过去也伸出手,“多亏你车神寒哥,咱们才没被剁成肉酱。”
说话间,从浓雾里钻出来的城乡巴士已经开到站台,三人小跑几步上车。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学生模样。
很宽敞的一辆小巴士,那两人挨坐在一起,脸色苍白,神情还留着几分惊恐,看样子也经历了不太妙的事情。
坐在过道边的年轻女生戴着大框眼镜,窗边座位坐的男生很瘦,眼里没太多年轻人的神采,两人就这么跟他们三人干瞪着。
这也许是,他乡遇人,又喜又怂。
没人打招呼。
“往里走,关门了。”司机催促。
虞承南跟在白越寒身后,没瞧见收票机,暗自庆幸得亏是免费搭乘的,不然这会儿上哪儿找冥币去。
司机刚才一直没动作,现在转头看了三人一眼,忽然说了句“来啦,坐好。”
五人:“……”
而后大家的反射弧到达彼岸,司机应该只是顺口对乘客一说,并非见到熟人的问候。
白越寒走到那两人身边坐下,虞承南和木骆泽坐在前面一排。
屁股才搭到座椅,窗外雷电哐啷啷上阵,一道惊雷落在不远处,却照不亮雾里的面貌。
“你们从雾里出来?”木骆泽直白问道。
这话好像刺激到年轻姑娘敏感的神经,更挨向身边人,两十个手指头交叉缠得很紧。
“我们刚死里逃生,原来雾里能进人啊?”木骆泽说他的,那两人继续害怕自己的,头都埋低了。
“看得出来吧,我们也是误入这地方的。”白越寒的语气比较柔和,“恐惧求不来生路,咱们谈谈天,说不定还能多点线索。”
长得好看的人本身极具吸引力,何况他过分的好看,那两人同频转过头。
“哈喽,我叫白越寒。”
“我叫唐小糖,你好……”女生先开口。
他旁边的年轻男人下巴刺起胡茬,背也弯,手臂跟女孩子差不多细,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祝涛。”他说。
木骆泽凑到虞承南肩头轻声嘟囔:“太屈辱了,就算寒哥是世界中心,小爷我也不至于是甲乙丙丁背景板啊。”
虞承南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回头再把俩 i 人吓得不敢说话。
唐小糖右手握成收拢的猫爪状,把大框眼镜推高,刚要动嘴皮子,目光不自觉抬向车头的方向,又快速收回视线。
虞承南读懂了这个举动,她害怕司机……所以才不敢讲话。
这么看来,现在的确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不过他们既然活下来了,说明经历的事在可控的范围内,倒也不着急知道。
雨点噼里啪啦打着巴士,这个短暂的“庇护所”一摇一晃迎着风雨前行。
窗外亮了一瞬,惊雷炸落,雨幕中,小镇逐渐隐入朦胧雨帘。
“我知道了。”虞承南望着离去的方向,某条街口,几个镇民曲着腿,以一种扭捏的姿态站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墙拦住了出镇的路。
他们的嘴张到不能再大,贪婪地深呼吸,乍一看引空气过肺。
“南哥,你说什么?”木络泽余惊未消,以为又发生什么了。
“正常人呼吸氧气,而早镇的镇民吸食茶香才能活动。”虞承南推测。
“这么说来,茶香味是氧气,我们是食物?”
白越寒欣慰:“孺子可教。”
木络泽刚恢复一点的面色刷的暗下去,“我不太想间接聪明一回。”
他说着表情一顿,下巴抵着食指,露出一点点指头尖对着司机,用气声说:“我们不会也是他的食物吧?”
“没有……”唐小糖说话轻轻弱弱的,“就是有点凶。”
“哎,我当什么,这么多男子汉在呢,不用怕。”木骆泽满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没再搭话。
虞承南被传染了,上车前走了个把小时又跑了这么久,陡然歇下来腿部肌肉因放松变得沉重,酸软和困意很快占据理性。
暴雨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地拂过巴士,浓雾从两边吞没过来,前方能见度不足三米。
司机一直没说话,现在却很贴心地提醒大家不要中途下车。
实际上,尽管车里安了逃生锤,但没人会这么没眼力见用它跳窗。
虞承南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仰头靠着座位,眯起眼修整。
即将睡着的时候,身旁掠过一道阴影。
车子刚拐了个弯,白越寒平衡感很好,不用扶座椅也走得很稳当。
这么点时间,他那雪□□致的脸庞消去大半倦容,挂着温和的笑,灿如淬星的眸子却透出审视意味。“师傅,这条路通往不知春吧?”
司机目视前方,半晌过去了也没理他。
“您的车一天当中行程怎么安排?”
司机没答。
杂乱的雨声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虞承南回头一看,坐在后座的唐小糖睁大了眼,一双眸子颤啊颤。
“让他别再说话了。”唐小糖十只指头互相缠得更紧,额头还沁出细密的汗。
“为什么?”木骆泽不明所以。
“问三个问题,他会不开心,会,会……”
“哪儿这么多废话!”她话还没说完,祝涛绷紧消瘦的身体,像给自己壮胆,气势汹汹地走向车头,“让你别问就别问,听不懂人话吗?”
不过他还是晚了一步。白越寒转头看向车外,淡然自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刺耳的刹车声拉得老长,虞承南下意识撑住前座,等缓冲完惯性再抬头,司机的脸怼在摔地上刚爬起来的祝涛面前。
他的头距离身体两米,脖子跟下水管道似的在空中折了一道弯。
“聒噪,聒噪!”那颗头的头顶,湿漉漉的头发冲天竖直,嘴巴大张着占据半张脸的宽度。
“不知春专车,专车懂了没!除非管家呼叫,我是不会出车的!”
唾沫喷了祝涛一脸,看得出来司机师傅没多大耐心,突出眼眶的两颗眼球胀满了红血丝。
不过他的气性来得凶猛退得也快,没等人吓出反应,脖子已经收回去了,当然,还有那两颗眼珠子,也缩回眼眶。
发动机轰轰作响,车子继续前进。
祝涛声都吓没了,带着一脸惊愕,下巴抖落下来,好半天才说出话,“问问题的是,是他,为什么凶我啊……”
他很害怕,更多的是委屈。
白越寒有些同情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前面对着车头说的话,但你的‘懂了没’冲我俩一块喊的。”
说道“我俩”的时候,他由自己指向司机,“这么算起来,你的问题刚好踩在三个问题的雷点上。”
“是吧师傅?”白越寒挂着一抹笑意,没有任何嘲讽,单纯礼貌地笑。
祝涛:“什么?离谱吧。”
话声刚落,虞承南同情地“啧”了声。
就见那颗头重新怼在祝涛面前。“是是是!本来上班就烦,有完没完啊!”
祝涛又踩雷点了,祝涛瘫坐下去了。
白越寒单手捞起他,把人架回唐小糖身边,“有问必答是好事,我想大家的问题应该差不多,我打头,你们有其它想知道的,第二批补充。”
“兄弟,不是我打击你。”木骆泽相当同情地拍拍祝涛大腿,“数学不好还胆小,你还是少说话吧。”
虞承南也来了兴致,扶着空座椅走到白越寒身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起。”
车子停停行行,雨点和发动机的启动声成了欢奏的鼓点。
每问三个问题,司机停车发飙一次。
“怎么出去”、“要去茶园做什么”这种问题他答不上来,虞承南也没指望咆哮司机提供太多信息。
但跟他有关的,“这条路叫什么”、“还有没有其他专车”之类的,咆哮司机用嘶声力竭的方式提供得非常详细。
两位高个子翘着二郎腿,你一提我一问,手里拿着车头放置的毛巾,熟练地挡口水。
通过零碎的话语,拼凑出关于不知春茶园的一些信息,甚至还有八卦。
这条路叫沈梅路,不知春茶园主人沈老板出资修建的,“梅”是他爱人的名字。
当然,这是温和的版本。
咆哮司机的原话:“你们连沈梅路都不知道!什么沈?什么梅?啊我要疯了,枕头的沈啊!不是,沈阳的枕啊!”
他被自己气哭了,偏偏情绪跟脖子一样不受自己控制,边哭边咆哮。
虞承南两人之所以整理出了温和的版本,是因为,某小孩哥居然在一声声咆哮中睡着了。
等他醒来听虞承南转述,司机已经答无可答,木呆呆地砸吧嘴唇,继续开他的城乡巴士。
虞承南太困了,仰头靠着椅背小憩,白越寒主动担任起讲故事的老大爷重任。
沈老板的妻子不是本地人,镇上人都传沈老板年轻时在外经商,两人一见钟情。
后来沈夫人有孕,沈老板带她回到早镇,在镇外寻了块宝地修建山庄,雇佣些镇上的人采茶。
沈夫人临盆之际,镇上传出沈老板跟采茶工有染。
那是个温柔如水的女人,脸上总挂着笑,肤如白茶,也是个外乡人,还是个哑巴,大家喊她采茶女。
早镇不小,但地处偏僻,消息一夜之间传得到处都是。
没多久,沈夫人产子,沈老爷很高兴。
过了几年,采茶女在采茶的时候不停作呕,被人发现怀孕了,她不肯说出孩子的生父,大家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沈老板对此讳莫如深,始终也没站出来给女人一个名分。
孩子生下后还没断奶,采茶女和儿子一起被赶出不知春,住在不知春茶山的高山上。
某一年,上山采茶的工人发现一具尸体曝晒在茶地里,正是采茶女,而她的孩子失踪了。
再后来,一直闹鬼。
那之后,司机说他记不清了。
从这条路投入使用他就是城乡巴士专班车司机,往返于不知春和早镇之间,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一辆专车。
雨停了,车子拐过一道弯,前方豁然开朗。
路边岔着小道,道坐落一处大院子,门内横着一排景观竹,挡住了院内的景象。
门口站着个穿绒锻套装的男人,五十岁左右。
“到了。”司机哑声道,而后抢在乘客之前讪讪起身。
所有人都下车后,祝涛避到唐小糖背后,目光不敢跟过去,低垂在地面,“怎么还有他的事……”
另一边,穿着暖和的男人迎到司机面前:“八脚早回了,你这趟也太慢。”
木洛泽眼角抽动,能快嘛,十步一停的。
司机投过来一道余光,盛满幽怨,叹了老长一口气,“吴管家,有水么?”
吴管家:“?”
司机:“口渴。”
这俩NPC太像真人,会寒暄,会口渴。
始作俑者充耳不闻,反倒被周边的美景吸引了注意力。
虞承南望向来处,茶园坐落在山间,地势高过早镇,平平无奇的镇子此刻湮没在浩荡烟波中,仿佛不存在似的。
吴管家朝院子里喊了一声“雨点儿”。
沙沙的碎步声落在泥地上,跑出来个比木洛泽还要小几岁的小孩,大冷的天,脚上套着迷彩鞋,鼻头红得像胡萝卜,跟管家一对比,贫富差距相当扎眼。
“拎壶水来,要热的。”
十岁出头的小孩站在风口颤了个激灵,颔首跑回去,不多时捧着个铁罐子出来,外面包着粗布。
司机接过装水的铁罐,走回车子。
“师傅,”白越寒客气地叫住他,“相逢即是缘,您叫什么?”
司机嘴角挂了下来,憋了满脖子的委屈。
白越寒刚要开口,祝涛下意识说:“不重要的NPC怎么会有名字,是吧?”
“屁!”放大了的五官一二不过三怼到他面前,口水干了,喷不出唾沫,“你才没名字,我叫长脖!脖子长!”
下一秒收回脖子,司机噙了两汪泪,满眼祈求白越寒别再问话了。
如果虞承南没记错,下车前木洛泽随口问了句“到了?”
木骆泽搀住差点抖成癫痫的祝涛,“我真服,你惹他干嘛。”转头对白越寒说:“寒哥你真细致,连NPC名字这种细小的线索也不遗漏。”
白越寒斟酌一番,还是说出真相,毕竟孩子还小,不能让人学偏咯。
“他辛苦了,值得纪念。”
司机:“……”
祝涛:“……”重新投票,最辛苦的应该是我。
木骆泽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安慰道:“不哭,给你个最憋屈称号。”
祝涛本来努力坚强着,这下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