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晒过来,廊下的竹帘筛了一地的光影。
谢岁安惊得久久不语,也不知过了几息,才有些艰涩地问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厨房里端了吃食上来,萧淮被琉璃领着去了殿内。
疏疏松松的日光下,除了几个远远站着的宦官婢女,就只有他们两人。
萧霁云没有看她,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王妃,嫁给本王让你受苦了。”
“王爷,我们圆房吧。”
谢岁安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声音低低的,但字字清晰。
“王妃刚刚说什么?”
萧霁云震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爷没听清楚就算了。”
谢岁安不愿再重复,提起裙摆转身进了殿内,只有发髻上的流苏在半空晃动。
萧霁云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扬起唇角,远处的天光似是也不及这笑容明亮。
殿内,萧淮乖乖地坐着喝莲子汤,见三婶进来,他放下汤匙,仰头看她,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
“陶陶怎么了?”
谢岁安不解,才几岁的孩子,怎么有这样的神情。
萧淮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她跟前,拽着她的衣裙,小声说道:“三婶,你同我娘亲是嫡亲的姊妹,你可知道,她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好看?”
孩童稚嫩的脸庞,期盼的眼神,看得谢岁安险些落下泪来。
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难道要说,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姐吗?
可陶陶也知道,她们是嫡亲的姊妹,她要如何将那些出身时的糟污,道给一个孩子听呢?
她的唇张了又张,喉咙像塞了块石头,殿内寂静的只听得见蝉鸣,和重了一次又一次的呼吸。
“当然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萧霁云不知何时进来,一把将地上的小人儿抱起,高高举在半空逗弄他,“你的娘亲是最最好看的人,她呀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
“真的吗?”
听见他的话,萧淮瞬间开心起来,“娘亲真的在天上看我吗?”
“当然,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萧霁云抱着他走出殿外,指着湛蓝的天空道,“你的娘亲已经成了天上的星星,等晚上你就看到了。”
“哇,娘亲好酷啊,”萧淮环着他的脖子,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叔,什么时候才会天黑?”
“很快了,天黑以后,三叔抱你去屋顶上看星星。”
听着外面一大一小的对话,谢岁安长舒一口气,有些疲累地坐在椅子上。
“换支清神的香来。”
她揉着额头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婢女应声。
殿外渐渐没了声响,萧霁云抱着萧淮不知去了何处。
侍女传膳来,她略略用了一些,就没什么胃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豆蔻将侍候的人打发了出去,偌大的殿内只余一片静谧。
还不等谢岁安歇息多久,成嬷嬷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王妃,今日该学规矩了。”
豆蔻急得就要去和成嬷嬷掰扯,却见榻上的人已经醒了。
“嬷嬷,王妃今日身体不适,不如改日如何?”
她侧着身子挡住成嬷嬷的视线,王妃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歇一会儿觉,还被劳什子的学规矩打扰。
“豆蔻姑娘,让王妃重新学习规矩,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不敢不从。”
成嬷嬷板着一张脸,眼角的皱纹微微抖动,身子倒是稳稳地立在殿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豆蔻,让嬷嬷进来。”
谢岁安坐起身子,双眸幽深如潭,哪有一点困意。
“奴婢拜见王妃。”
“嬷嬷,这规矩是非学不可么?”
谢岁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上一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也知道,皇后娘娘的话,无人可以违抗。”
沉默几息,谢岁安从榻上起身。
偏厅内,成嬷嬷立在旁边,腰身微弯,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严肃,“王妃,请示立容。”
闻言,谢岁安调整姿态,挺直脊背,平展两肩,同时下巴微收,脖子直立,双眸直视前方。
成嬷嬷点了点头,眼露赞赏,“不错,王妃立容规范,但奴婢还有两句话要叮嘱,《礼记》有云:‘立必方正,不倾听’,王妃切记。”
“谨遵嬷嬷教导。”
谢岁安神态平静,看不出一点不耐。
从午后到傍晚,从立容到坐容、行走、色容,直至侍女要传晚膳,一切才停止。
足足两个多时辰,她始终保持不骄不躁,不怒不喜的样子。
无论成嬷嬷说什么,她都尽量做好。
到此时,谢岁安看不出一点疲色,成嬷嬷倒是满头大汗,她看着王妃镇静的样子,竟然不敢再多问一句。
入宫半辈子,经她手学习礼仪的人,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宫中女官、世家女郎,林林总总不少的人,但没有一个有王妃这般的耐性和定力。
她心中有些慌乱,第一次觉出这位昭王妃的不同寻常来。
成嬷嬷匆匆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晚风吹来,只觉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王妃,您觉得如何?”
豆蔻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谢岁安眸光看着成嬷嬷的背影,轻轻摇摇头,“无妨,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从小练武,这点苦她还不至于受不了。
换洗了一番出来,晚膳已经摆好。
谢岁安只略略用了一碗鸡丝蕈菇汤面,并几样小菜,就饱了。
豆蔻着人收拾碗筷。
“府里的禁足解了么?”
谢岁安询问钱福。
“回王妃的话,陛下没有发话,但府外的禁军已经撤走了。”
钱福小臂上搭着谢岁安的手,扶着她朝殿外走去。
“王爷呢?”
“王爷下午被周长史拘在书房,学习《周礼》呢,小殿下也跟着一同习字,将将才被王爷送去东宫。”
“知道了。”
在院内走动消食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谢岁安同豆蔻交代了一句要早点歇息,不许人打扰,便转身进了内殿。
紫苏被派出去后,没传进来过任何消息。
谢岁安有些不放心,换了身月白色长裙,又拿了顶帷帽,腰间还不忘装一把软剑,待收拾妥当后,她绕过巡夜的侍卫,踩着院中的树木,从后墙飞身而出。
这是她成婚以后,第一次使用武力。
街道上昼市已歇,晚市将开。
往来行人三三两两,再往城西走一些,湖水边八角亭中都是歇凉的人。
谢岁安戴着帷帽,发髻已经散开,换成少女的样式。
她一路来到城西的王家食铺里,在后门处一块大石头上蹲着,约莫一刻钟的时候,小宋出来了。
他年纪很轻,但做送菜这活儿已经有几年了。
一张微圆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双手因常年做活的缘故,粗糙了些。
谢岁安是在成婚前出来闲逛时偶然认识的他,彼时他拉着一车的菜蔬,遇上打猎回来的世家公子,菜蔬散落一地,人还被抽了一顿鞭子,满身伤痕。
她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把,也就是这一次,两人认识了,后来她出门喝酒,慢慢又遇见了几次。
次数多了,她知道小宋给王府也送菜,便留下话,往后少不得要请他帮忙,小宋欣然答应。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朋友了。
谢岁安虽出身世家,如今又嫁与当朝王爷,但毕竟不在上京长大,外祖家怜她自幼没有母亲,很是宽容。
再后来一些,遇见母亲的好友,拜其为师,日日习武,倒更加肆意了很多。
青陵不像上京,没有那么多的拘束。
她时常作男儿打扮,出去骑马狩猎,跟相熟的朋友饮酒,日子久了,也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
奈何日有落时,人有归途。
而她终究要回到上京,来做她的闺阁千金,自此规行矩步,再不行差踏错,从前的岁月成了旧梦,好不真实。
“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小宋很是意外,忙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手,快步走到石头前,仰头望着她。
谢岁安跳下石头,将路上买的烧饼递给他,而后道:“我有事想问问你。”
“谢娘子请说,”小宋接过东西,笑着看她,“我什么都不缺,您下次不用给我带了。”
小宋只有个姓,没有名字,因家中排行第三,大家便都叫他宋三。
“我有个婢女,叫紫苏,我嘱咐她去办事,末了传信给你,再送回王府,她可有来找你?”
小宋摇了摇头,须臾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没有人来找我,倒是前几日有个女子,在我们家食肆这里停留过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看了看就走了。”
“你可记得她的相貌和身高?”谢岁安追问。
小宋回忆着那日的情形,手中比划着道:“巴掌大的脸,手中拿着一把剑,很是严肃,不怎么笑。”
根据他的描述,谢岁安基本确定是紫苏。
她有些疑惑,紫苏到底是查到没有,怎么不传信回来?
谢岁安微微蹙眉,“我知道了,若她再来找你,你记得告诉她,我来找过她。”
语罢,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谢岁安告辞。
小宋望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手里的烧饼,满脸笑意。
暂时找不到紫苏的信息,谢岁安无法,只好等着了。
她们相识日久,早有默契,没有传信回来,说明人应当没事。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她一时不太想回去,便在街上闲逛。
有孩童好奇地瞅着她,却并不靠近,待他们距离拉近了,又笑着跑远。
谢岁安逛着逛着,看到了一家酒肆,离得十步远,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她顿了片刻,到底有些舍不得离去。
待进去才发现,酒肆内人不少,还好靠窗的地方有个空位。
她走过去坐下,小二招呼道:“客官,要喝些什么?”
“你们这儿名酒给我上一壶,再来一斤切好的牛肉。”
“好嘞,客官稍等。”
没有多等,她要的东西就端上来了,谢岁安拿过酒壶闻了闻,“这是什么酒?”
“客官是第一次来上京吧,”小二看她的装扮,以为她是江湖客,十分热情,“这叫黄桂稠酒,曾是前朝贵妃喝过的,在上京很是有名,您今儿算是来对了,我们家的最是正宗。”
“原是如此。”
谢岁安给他赏了银子,拿过酒盏倒了一杯,慢慢品了一口。
入口绵甜醇香,有黄桂的芳香,又有酒的清冽,似酒非酒胜似酒,却是不俗。
她想再尝一尝,抬眸却看到一个熟人,那人也正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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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今时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