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女容华》 第1章 两心相疑 暮春三月,春意盎然。 一道残阳从屋脊上铺泄而下,给满园的红绸镀上一层金光。 庭院中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闹哄哄一团,宦官婢女往来穿梭,几只喜鹊落在窗前的海棠花上叫个不停。 随着手中的团扇缓缓落下,谢岁安抬眸看向眼前的人,她的新婚夫君昭王萧霁云。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身绯红圆领袍衫,身姿闲闲地站着,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在一众人的嬉闹中,直直朝她看来。 谢岁安不期然对上他的眸,清泠泠一层霜色,好似深秋的寒潭,看不见一点喜色,和他方才做却扇诗的热切判若两人。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耳边是周遭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赞美,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谢岁安记得数月前在传她要嫁给太子时,他们好像也是这样称赞的。 随着唱礼声,谢岁安同萧霁云相对而坐,侍者各夹了一片肉,放在他们二人碗中。 谢岁安半垂着眼,与面前人互相行礼后,才小口进食。 “行合卺之礼。” 礼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岁安执起面前的匏瓜,一条红线系在上面,将二人相连。 她眉眼微弯,脸上的羞意恰到好处,两人各饮一半,随后交换手中的匏瓜。 谢岁安望着他饮过的酒,顿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饮下。 对面的萧霁云同样有须臾的凝滞,一直观察他的六皇子良王笑道:“三哥怎么不饮,难道是看新娘子看呆了?” 随即此起彼伏的笑声响起,萧霁云视线掠过太子微笑的脸,仰头饮下。 “好……” 鼓掌声响彻天际,惊飞了窗外的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行结发之礼。” 萧霁云站起身,袍摆在半空荡开一抹弧度又归于寂静,他拿过婢女呈上的剪刀,绕到谢岁安身后,解下她发间的许婚之缨。 ‘咔嚓’一声,随着他的动作,谢岁安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在这满堂的纷繁中,如一根针钻入她的心间。 昭王身患有疾? 谢岁安搁在几案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皇家诸事隐秘,她倒是未曾听闻。 一缕青丝被放在承盘中,她收回思绪,朝萧霁云淡淡一笑,而后站起身同样绕到他身后,从他的发间剪下一缕。 谢岁安拾起承盘上自己的那缕青丝,同萧霁云的挽成一个合髻,放在婢女端来的香囊中,交给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天色慢慢暗下来,西边的晚霞火红一片,像是要烧穿半边天空。 跳动的烛火中,谢岁安听见了一声轻笑。 她抬眸去看,萧霁云已经站起身,他微颤的睫毛如两柄小扇,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暗影,衬得那微勾的唇瓣越发风流。 谢岁安敛下神色,同他再度对拜。 末了二人一同朝宾客敬酒,两人并肩而立,行走间喜服缠绕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在一片吵嚷声中,仪式结束,谢岁安被人簇拥着同萧霁云站在一起,她的手背无意间触到了他的手,很快她察觉身旁的人站远了一些,她转头就对上他含笑的脸,“王妃可要小心。” 谢岁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紧接着两人被送入洞房,一左一右坐在床榻上,一群妇女鱼贯而入,将刻有‘长命富贵’字样的六铢钱撒在帐中,同时口中还唱着词,“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 待撒帐结束,谢岁安就听见赞者告天,曰:礼成。 众人说完祝福的话,纷纷退出去。 不过少顷的功夫,屋子内就剩下新婚的两人。 无人说话,满目耀眼的红中,透着一股死寂。 鸳鸯锦被上散落的喜钱,还带着恭贺的余温,几案上微晃的喜烛,尚且昭示着今夜的欢闹。 谢岁安暗叹一口气,看着兀自闭眼揉着额头的人,轻声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萧霁云闻言,缓缓睁开双眸,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像春花拨开的湖面,只泛着一层浅浅的涟漪,“劳王妃担心,本王无碍。” 他说着不露神色地打量谢岁安,她穿着一身花钗青质连裳,身姿端正,眉眼浅淡,如雨后泛着薄雾的远山,让人看不透原本的面貌。 这位顺阳侯府的嫡次女,已故太子妃的胞妹,数月前曾险些成了他的嫂嫂,如今却安然坐在他的榻上,成了他的王妃。 萧霁云勾唇笑笑,见她唤了侍女进来卸妆,便起身道:“去给王妃端些吃食来。” 谢岁安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讽刺,听见他说的话,面上不由得露出两分诧异。 侍女应声出去,萧霁云转身在桌案前坐下,没有再看她的意思,只是饮着酒。 谢岁安坐在铜镜前,头上的花冠被取下,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 侍女拿起妆奁中的梳子,替她通发,有人端了水进来,谢岁安净面后才在萧霁云的对面落座。 一桌席面已经摆好,金盏银箸,飞禽走兽倒是样样都有。 谢岁安略略扫过一眼,端起一杯酒道:“妾身多谢王爷体贴。” 萧霁云听了这话,脸上一派冷淡,没有与她对饮的意思,站起身道:“本王有事处理,王妃且先歇着。” 语罢,也不等她作答,推门而去。 谢岁安望着一桌子美酒佳肴和满屋的喜色,微微一笑,随即拿起筷子用膳,直到感觉不饿了,她才停下筷子。 下人将桌上的东西收走,谢岁安在屋内走动消食。 书房内,萧霁云拿起桌上的信件打开,里面的内容,全部和他的这位王妃有关。 起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句,“满月时遇一游方道人,那道人言:此女‘八字五行失衡,财星受冲克’,乃是克父之相,生来与父亲缘分浅薄。” 他蹙了蹙眉,继续往下看,“其后被送往江南外祖家,一岁时生母病逝,未见其面;六岁时,外祖父外祖母病逝,跟着舅父生活;十八岁时被召回本家,顺阳侯有意让其嫁予太子,落空。” 萧霁云放下信件,脑海中想起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来,与王妃虽是一母同胞,倒是生得不像。 烛火下他的面容隐在暗中,显出几分沉郁来,他与太子同为中宫所出,只因生他时难产,自小母后便对他处处不喜,就连婚姻之事,也是拣兄长不要的人。 他犹记得母后曾经的原话,“这样命格不祥,自幼被抛弃的女子,实不配你兄长,他乃储君,自当娶一位出身高贵的有福之女。” 这话说完仅仅月余,一道赐婚的圣旨就落下来。 他几次去找母后,母后都避而不见,直至他成婚前一月才说了句,“这是你父皇的意思,岂敢违背,你自当遵从。” 萧霁云握着折扇的手渐渐收紧,烛火晃动了几息,倏地熄灭。 有侍从进来重新点燃火烛,并提醒道:“王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重新踏入婚房,桌前已经没了人影,绕过屏风,看到床榻上安睡的人,萧霁云微微有些错愕。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听到脚步声的谢岁安已经坐起来,她穿着一身淡粉的寝衣,看见他有些意外,随即道:“妾身原以为王爷不会来了。” “是吗?”萧霁云转身在软榻落座,“王妃倒是了解本王。”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谢岁安沉默一息,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准备侍候他就寝。 “王妃没能嫁给太子皇兄,可是心生遗憾?” 他蓦地抛出一句,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晃着,脸上笑意浅淡。 谢岁安没防备他会这样问,愣了一瞬。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刁钻,她扬唇笑了,不再打算下床,就那样拥着被子坐着,问道:“王爷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道:“是想听,我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生出了念念不忘,还是想听,我对王爷您心存疑虑?” 萧霁云眸子微眯,凝视着她,“王妃倒是敢说,不知王妃的疑虑为何?” 谢岁安挑眉,“妾身问了,王爷莫要生气才是。” “你说。” 萧霁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话到嘴边,谢岁安又不想说了,不过是一位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是王爷,就算是有十几位,她也管不着。 她淡淡一笑,“是妾身逾矩了,王爷可要妾身服侍就寝?” “不必了,本王今夜就睡在这儿。” 他没有圆房的意思,谢岁安也不强求。 翌日,天光微亮,二人一同起来。 萧霁云看了眼旁边的元帕,摸出一把匕首来,刺破手指抹在上面。 谢岁安看到了他的举动,耳朵微微发热,没有说什么,心中倒是感激他的周全。 他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但也没有与她亲近的意思,两人就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直到踏入皇宫。 今日要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敬茶。 谢岁安是第一次踏入皇宫,她从前在江南长大,在这上京生活的时日不过一年。 入目所及,飞檐翘角,红墙黛瓦,宫人屏息凝神穿梭在长长的甬道中,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只有远处的屋顶覆着一层日光。 她很快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二人来到皇帝勤政殿外,刚刚站稳,就有宦官出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议事,命王爷和王妃先去拜见皇后娘娘。” 闻言两人只好先来到皇后的凤梧宫中。 刚进去,就有宫女笑着同二人见礼,而后便去禀报。 没等多久,两人就被请进去。 “请王爷和王妃稍作歇息,皇后娘娘马上就来。” 谢岁安点头道:“有劳。” 片刻后有人上了热茶,她视线微移看向萧霁云,他今日穿了身朱红色锦袍,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团花暗纹,显得整个人有些深沉。 筋骨分明的手指捏着青瓷茶盏,不过浅尝一口,又很快放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冷气,和昨日的疏离明显不同。 察觉到谢岁安的目光,他挑眉一笑,却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 谢岁安捏了捏衣袖,缓解心中的紧张。 皇后很快被人扶着出来,她穿着一身红色作底墨色为饰的曳地长裙,面上妆容精致,搭在宫人小臂上的手指染着丹蔻,瘦削的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儿臣/妾身拜见母后,恭祝母后凤体康健,万事顺遂。” 两人以额触地,行大礼。 “昭王妃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皇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谢岁安直起身子,微微抬了抬下巴,视线半垂着看向面前的青砖地。 “相貌倒是不错,与云儿是极配的。” 听见皇后这样说,她再度行礼道:“妾身蒲柳之姿,不敢当皇后娘娘夸赞。” “起来吧,”皇后声音淡淡,“你既已嫁入皇家,今后自当恪守礼节,绵延后嗣,谨守三从四德,莫要做出令皇家蒙羞的事来。” “多谢皇后娘娘教导,妾身自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谢岁安躬身听训。 又说了几句,赏赐了东西,皇后便打发二人离去。 除了那句请安,谢岁安全程未听到皇后和昭王两人多说一句话。 第2章 琴瑟不调 出了凤梧宫,太阳已经完全将这座宫殿笼罩,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屋脊飞向远方。 谢岁安侧身朝萧霁云看去,他仍旧噙着那抹柔和的笑,初看似扑面而来的春风,细看才知是夏日骤雨前的疾风,蕴含着一股名为宁静的风暴。 知晓他此时定然心情不太好,谢岁安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问。 母子间的事,旁人是掺和不了的。 何况他们一个是当今皇后,一个是陛下的第三子昭王,如此关系更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走吧。” 萧霁云淡淡出声,穿过廊柱,两人再次来到勤政殿外。 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早已在门外候着,见了他们行礼道:“奴才见过昭王殿下,见过昭王妃,陛下请二位进去说话。” 谢岁安朝他点点头,跟着萧霁云的步伐踏入殿内,鼻尖率先闻到一股清幽的沉香气味。 她视线微偏,就看到御案侧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座莲花铜香炉,青烟袅袅,蜿蜒而上。 “儿臣/妾身拜见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两人跪地行礼,上首的承明帝道:“不必多礼,平身。” “谢陛下。” 谢岁安站起身,随即又跟着萧霁云朝一旁的太子行礼,“臣/妾身拜见太子殿下,祝太子殿下康泰安顺。”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谢岁安抬眸,太子一手掩唇,一手示意他们起来。 旁边的小宦官,忙上前替太子顺背。 “去请御医来。”承明帝道。 太子赶忙出声,“父、父皇不必了,儿臣这是老毛病了,缓缓便好。” 谢岁安早先便听闻太子身体不好,今日所见的确虚弱,整个人病歪歪的,连手指也泛着几分苍白,衬得那身墨色绣飞禽的长袍变得空荡起来。 她想起婚礼上闻到的那股药味,不由得看向萧霁云。 见他脸上已经没了笑意,而是显出一种异样的温和来,直直瞅着太子,半晌后才将旁边的茶递过去,并道:“皇兄要保重身体才是,莫要逞强。” 这二人乃皇后同出,瞧着倒是兄友弟恭,就是不知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太子接过饮了两口,这才恢复神态。 他看了看萧霁云,又看了看谢岁安,笑着道:“看你们二人琴瑟和鸣,孤倒也放心了。” 萧霁云神色僵住,双眸望向谢岁安,眼底意味不明,没有接话。 见他不应声,太子笑笑,挥手让宫人呈上来两件物品。 一柄长剑,一套红宝石头面。 “一点见面礼,收着吧。” 太子声音低哑,显然是喉咙还不舒服。 谢岁安抬眸去看萧霁云,他脸上又漾开那熟悉的笑,眸中却似有风暴肆虐,“若弟弟没记错,这套头面是皇兄命人为已故的太子妃所打造,今日赠予本王的王妃,是否不妥?” 太子送给姐姐的? 谢岁安无声地看向那套头面,自小离家,她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并没有任何印象,只听说她在东宫极受宠。 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一定是真的。 见她目光盯着那套头面,萧霁云的脸色有些沉,倒是一旁的太子和善地笑笑,“无妨,你皇嫂已经故去,这东西留着也无人可赠,不如送予岁安,权当是你们新婚的贺礼。” 岁安? 叫得倒是亲密,萧霁云‘唰’一下打开折扇,挡在了太子的面前。 谢岁安站起身行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厚爱,只是此物既然是姐姐的,妾身便不能要,姐姐既已故去,此物就留在殿下宫里,权当一点念想。” 她柳叶眉轻蹙,莹白的脸上带着一点惆怅,像江南三月里的细雨,丝丝密密地下个不停,浇湿了满眼的新绿。 萧霁云望着她,唇角深了深,“王妃所言甚是,此物还是留给皇兄,至于这把剑,弟弟就不客气了。” 话落,他站起身,拿过宦官手中的剑慢慢拔出一段,耀眼的寒光刺破了满殿的香雾。 上首的承明帝开口道:“好了,不要就不要,老三既已成婚,今后也该为朝廷效力,不能再如从前一般贪玩。” 一句话,让两个人变了脸色。 谢岁安看着太子凝滞的笑,和萧霁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无声地垂下视线。 “父皇,朝中大事有您和皇兄撑着,用不着儿臣。” 萧霁云放下剑,闲闲地拱手,一副随意的姿态,“儿臣今年堪堪弱冠,还担不起如此大任,您就允我再松快几年。” 承明帝不悦地看着他,“太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学会了处理政务,你还如此贪玩,像什么样子。” 萧霁云歪着头,冲着上首的皇帝做了个求饶的动作,“父皇,儿臣怎么能跟皇兄比,皇兄自幼聪慧,儿臣向来惫懒,做不到皇兄那样勤勉,您就绕过我吧。” 谢岁安看着这个对父亲撒娇的儿子,眸色微深,上首的承明帝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神色倒是松缓了几分,就连太子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父皇,既然老三不愿,您就不要勉强了,横竖他才刚刚成婚,就让他多陪陪自己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好。” 太子出来打圆场。 萧霁云龇着牙朝他笑了笑,“多谢皇兄体谅。” “罢罢罢,你们兄弟既已有决断,朕不干涉。” 承明帝摆手,宫人很快送上了赏赐,两人谢恩后告退。 马车‘吱吱呀呀’驶向宫外,萧霁云一下一下晃着折扇,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岁安,后者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不解地问道:“妾身可是有什么不妥?” 萧霁云摇摇头,须臾后笑道:“王妃聪慧,本王只是有些意外。” 谢岁安眨眨眼,“妾身还以为王爷是在意太子呢。” 听出她话中之意,萧霁云眉头轻挑,“今日之事,王妃如何看?” “王爷指的是哪件?” 谢岁安理了理衣袖,眸光带着浅笑看向他。 萧霁云看懂了她的意思,一时哑然,他与母后,太子,甚至陛下,那一件提起来都有的说,又不能说。 他摇着折扇,到底没有开口。 他们之间,何时能讨论这些了? 他暗自责怪自己鬼迷心窍了,遂不再言语。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开来,无声地割开了两人的距离。 谢岁安脸上的笑慢慢淡下去,没再说话。 两人回到府邸,太阳已至中天,有匠人在修剪花圃,萧霁云说了一声,转身朝书房而去。 谢岁安回到自己的院子,端起侍女呈上的茶饮了两口,想起刚刚在马车上,昭王最后的不语,她有些明白了。 这场婚姻不止是她无可奈何,就连昭王怕是也不满。 他另有放在心尖上的人,而她——也不是全然自在。 谢岁安摩挲着茶盏,望向窗外摇曳的海棠,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她该去看看母亲了。 “王妃,府里的许侧妃和两位侍妾前来请安。”侍女豆蔻进来禀报。 谢岁安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她们,婚前没有人告诉她昭王府的情况,不过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办法打听到了。 “让她们进来吧。” 豆蔻应声出去,很快三位盛装丽人从门外进来。 当先一人,步子堪堪迈进来,眼珠子就四处乱转,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剩下两位,一个看向她,一个也随着前头那人一样。 谢岁安笑笑,低声在豆蔻耳边道:“去请王爷过来。” “妾身许氏见过王妃。” 许卿如一身暖橘色抹胸襦裙,头发挽成螺髻,眉间点着花钿,一双细长的眼斜斜地望过来,嘴角向下撇着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 她身后的两人也跟着道:“妾身余知鸢/乔言心,拜见王妃。” 一人着绿,一人着粉。 着绿的余知鸢是个圆脸,长着一双杏眼,若是忽略她刚刚四处乱瞟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娇俏可爱。 乔言心半垂着头,眼神看了看前面的两人,才小心地望向谢岁安,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萧霁云甫一进来,看见这一屋子的女人,立刻眉头紧皱,“你们怎么来了,本王不是说过,没事待在自己院子,不要随意走动。” “王爷,”许卿如兴奋地看着他,娇娇软软地喊了一声,随即又飞快看了谢岁安一眼,“府里有了王妃,我等自是要来拜见的,否则岂不是无礼。” 两个侍妾同样带着高兴的神色,像是蜜蜂见到了花,带着采蜜的愉快。 不等她们行完礼,萧霁云就不耐地摆摆手,“这府里的事情,往后王妃说了算,你们没什么事就退下吧。” 许卿如不满地看向谢岁安,随即嘟着红唇道:“王爷,您已经许久没有看过妾身了。” 其他两人也一脸期盼,萧霁云坐在主位,指尖轻扣扇骨,“许卿如,你是如何来的本王府中,难道忘了不成?” “妾身、妾身……”许卿如嗫嚅半天,跺着脚道,“哎呀,王爷,现在妾身是您的侧妃,您不能这样对我们。” 她说着朝身后的两人看了一眼,似是寻求同盟。 萧霁云微微俯身,盯着她,“许卿如,本王当初与你说的话,是白说了是吗?” 他语气幽微,夹杂着十足的寒意,“你若不想在府里待了,不如本王向父皇禀告,就说本王的侧妃暴毙了,你看怎么样?” 听见这话,许卿如的脸顷刻间失去血色,只衬得那唇上的红惨烈一片。 她哆嗦着身子,颤颤巍巍行礼,“妾身,妾身告辞。” 语罢,也不管那两个侍妾,飞快地逃离。 萧霁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口中倒是慢悠悠地说道:“你们两个也一样,老实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少出来走动。” “妾明白了,妾告辞。” 看着三人落荒而去,萧霁云转头,眸光幽幽地望着谢岁安,“王妃可满意否?” 谢岁安看向他握着扇骨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如画上的一样。 “她们是谁的人?” 萧霁云笑了,一张如秋月的脸凑过来,朗声道:“王妃果真没让本王失望,都是些外面人送来的,本王不乐意见她们,往后就交给王妃了,你可要好好盯着才是。” 谢岁安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过去,小小的案几被两人各占了一半,她伸手捏住萧霁云垂落的衣袖,慢吞吞地说道:“有什么好处?” 清逸悠远的香气扑鼻而来,萧霁云蓦地想起在勤政殿内,她拒绝太子的赠礼时露出的那一截脖颈,凝脂如白玉,似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不由得摩挲了一下手指,稍稍远离了一些身体,“王妃想要什么好处?” “唔,还没想好。”看见他的动作,谢岁安也撤离了身体,“王爷去忙吧,府中的事,让您身边的人交代就行。” 躲她像躲瘟疫一样,谢岁安生气了,不乐意与他共处一室。 她起身去歇着了,也不管他走没走。 萧霁云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沉静一片,再不见一点笑意。 第3章 貌合情离 自那日将府中的管家之权交给她后,谢岁安再未曾见过萧霁云的面。 倒是他身边的宦官钱福领着两个小的过来,手里抱着账本和对牌,见了谢岁安率先行了一礼,笑盈盈地说道:“王妃,这些是王爷吩咐奴才交给您的。” 谢岁安正摆弄着手里的棋子,见他过来,点了点头问道:“有劳钱公公,不知王爷现下在何处?” 王妃这般客气有礼,钱福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他弯着腰道:“王爷有要事在忙,他交代了奴才,万万不可怠慢了您。” 谢岁安知道这是客套话,但还是笑着道:“劳王爷挂怀。” 旁边的豆蔻适时递上一包银子,“钱公公平日照顾王爷辛苦了,请你得空了也去喝喝茶。” 得到王妃的赏,钱福喜笑颜开,“哎哟,多谢王妃体恤,王妃有什么话奴才可转告给王爷。”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谢岁安看着他道,“就是明日归宁,公公提醒王爷莫要忘了才是。” 钱福一张脸笑得满是褶子,“王妃放心,咱家一定带给王爷。” 等人离开,豆蔻上前道:“王妃,可要将各处的管事都叫来?” 谢岁安看向窗外明晃晃的日光,摇了摇头,“不必,你派些人盯着府中各处,尤其是这几日出府的,将他们去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都一一记下来,回来告知于我即可。” 这王府的情况,她尚不清楚,总要摸摸清楚才好。 她想起府中的那几个妾室来,连这些人都是别处送来的,不知藏着什么心思,其他人就更不好说了。 那日入宫敬茶,王爷的处境实在有些微妙。 既不得皇后喜爱,与太子之间似乎也有嫌隙,只有陛下像是念着两分父子之情,但这情意能维持多久,谢岁安不敢说。 如此,还是少些错漏的好,以免出事了,也无计可施。 “是,王妃,奴婢这就去安排。” 豆蔻领命离去,谢岁安继续坐在窗前自己跟自己对弈。 太阳一寸寸落下,萧霁云踏着夜色回府,身后跟着另一个宦官张禄,他和钱福同为贴身伺候昭王的,两人远远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王爷,您小心脚下。” 钱福小跑过来,立在萧霁云的身侧,刚刚站定鼻尖就闻到一股酒味,“哎哟,王爷,您喝酒啦?” 萧霁云脚步不停,穿过回廊轻声问道:“她说什么了没有?” 钱福立马猜出这个‘她’指的是谁,笑着道:“回王爷的话,王妃很是惦记您,她让奴才提醒您别忘了明日的归宁。” 萧霁云的脑海中蓦地想起,谢岁安那双带着锐利的双眼,他不由得扯了扯唇瓣,脚下的步子也跟着一转,朝着谢岁安的院落而去。 自打新婚夜之后,两人就分房睡。 钱福愣了片刻,快速跟上他的步伐,心想王爷虽然只在王妃的屋中歇了一夜,可到底还是在乎的。 只是来到王妃的屋前,几人都愣住,除了廊下的两盏昏烛,里面黑漆漆一片,显然屋内的人早已歇下。 守夜的小宦官看见王爷来了,就要禀报,萧霁云低斥道:“闭嘴。” 随即转头看向钱福,视线如刀子一般,似是要将人凌迟。 钱福心中暗暗叫苦,他也没想到,这王妃会歇息得如此早。 “王爷,奴才,这……” 他比划着手,不知该如何。 萧霁云已经转身离去。 张禄落后一步,看着钱福不断地摇头,想要通过讨好王妃,来引起王爷的注意,也不是这么个讨好法呀。 又被这老小子看了笑话,钱福恨恨地拍了拍腿,随即快步跟上前方的主子。 不远处有夜枭掠过树梢,又惊叫着飞走。 谢岁安站在黑沉沉的屋子中,目睹萧霁云来了又走,脸上一派宁静,只握着几案的手渐渐收紧。 一旁的豆蔻不解地问道:“王妃这些时日都睡得迟,为何今日要早早地熄灯,让王爷扑了空?” 她有些纳闷,王爷好不容易过来,王妃为何要主动将王爷推开。 谢岁安没有将心中的打算,与她全盘托出的意思,只是温声道:“今日有些累了,想早点歇息,未曾料到王爷会过来。” “那王妃刚刚为什么不……” 豆蔻有些迟疑,总觉得王妃说得哪里不对,又想不明白。 谢岁安拍拍她的肩膀,无奈道:“我已经卸去钗环,这般形容不整的模样,让王爷见了恐会不喜,不如等下次收拾妥当了,再请王爷过来也不迟。” 原来王妃是觉得自己未曾好好梳妆,所以害羞啊。 豆蔻偷偷地抿唇笑了笑,随后扶着谢岁安在床榻上躺下来,“时候不早了,王妃既是疲累,不如早些歇息,明日奴婢定将王妃装扮得漂漂亮亮。” 谢岁安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夜无话。 次日谢岁安刚收拾停当,钱福便来禀道:“王妃可收拾妥帖了,王爷已经在等着了。” 想起昨夜的事,他心中滋味一时有些难辨。 这王妃怎么这么不开窍呢,王爷好不容易去她院中一趟,她还早早歇了,白白错失机会。 他觉得有些可惜,面上却不露出来,一如昨日般恭敬。 “劳王爷久等,我们这就走吧。” 谢岁安穿过庭院,来到马车前,见萧霁云的另一位宦官张禄在旁边,便猜到他已经在车内了,立时也不再耽搁,蹬上了马车。 萧霁云手中握着一本书,听见动静头也未抬。 谢岁安在侧边坐下,借机打量他今日的穿着,一身墨色圆领长袍,边缘处用朱红色做了滚边,满头青丝用玉冠束起,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着半片暗影,像是雄伟的青山,掩盖了半阙面貌。 被她这般看着,萧霁云像是没有察觉到一般,稳稳地翻过一页书。 马车缓缓启动,谢岁安从一旁的挎包中摸出一包吃食来,随后淡淡的甜香,在狭窄的空间内弥漫开来,是一包松仁粽子糖。 她取了一颗,放在掌心,从他的书页下递过去。 密密麻麻的字迹中,蓦地出现一只莹白的手,一直留意她动静的萧霁云,立刻便注意到了。 他望着那柔软的手心,静静躺着的东西,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谢岁安举着手臂半晌,见他不接,故意板着脸道:“毒药,王爷敢不敢吃。” 萧霁云悄悄向下压了压手中的书,眸光瞥见她气鼓鼓的脸,不知怎的心情大好,指尖拈起放在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开来,原来是颗糖。 不过想起她刚刚的话,萧霁云眸光一闪,故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而后歪到在车厢壁上。 谢岁安刚察觉他神情有异,他就倒在一边没有动静了,想起那股药味,她登时紧张起来,凑过去探他的鼻息,“王爷,你怎么样了,可是哪里不适?” 一缕幽香由远及近的传入他的鼻中,萧霁云感知到她的靠近,正要睁眼,忽地怀中一片柔软,紧接着有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脖颈处。 萧霁云身体瞬间绷紧,他立刻睁开眼看向谢岁安,不等他说话,身前的人已经快速地起身,并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个没、没有坐稳,王爷,你没事吧?” 看着她脸上的羞恼,萧霁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王妃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岁安不答,耳朵倒是渐渐红了,“王爷,您真的没事吗?” 见她眼神探究,萧霁云不由得眯眼,“王妃倒是对本王的身体很是关心。” “这是妾身应该做的。” 谢岁安笑得温婉,挑不出一点错来。 她今日一身天水碧长裙,青丝挽成云朵髻,眉目清丽柔和,似是阴雨天搁在窗边的一盏清茶,远远地就嗅到了香气。 萧霁云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拾起地上掉落的书,没再言语。 他不说话,谢岁安便安静地吃着粽子糖,直到马车在顺阳侯府慢慢地停下。 府门外,提早得了消息的顺阳侯,已经领着一大家子人等着了。 萧霁云率先下了马车,随后伸出手去扶谢岁安,后者身形微顿,不过须臾就从容地搭上了他的手。 两人拾级而上,并肩而立的身影,在升起的暖阳中,显得有些注目。 “小婿见过岳丈大人,见过岳母。” 萧霁云泰然自若地行礼,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谢岁安见状微微挑眉,很快便也跟着道:“女儿拜见父亲,拜见母亲。” 两人行过礼,顺阳侯又带着众人道:“下官拜见昭王殿下,拜见昭王妃。” “侯爷不必多礼。”萧霁云抬手虚扶了一把。 有侍从将两人带来的礼卸下,顺阳侯摸着下巴满脸喜色,腰间的玉玦叮当作响,“王爷里面请。” 谢岁安落后半步,听着她的父亲向昭王谦虚道:“小女这几日没有给王爷添麻烦吧?” “岁安温婉有礼,能娶她为妻,是本王的福分,何来添麻烦一说。” 萧霁云答得顺畅,仿佛是真的一般。 谢岁安无声地笑了笑,安静地听着。 她的继母贺氏,走在她旁侧,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只当没有看见。 “那就好,那就好,若是小女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王爷千万要告知才是,下官定好好教导。” 顺阳侯呵呵笑着,身后的一众人也附和着笑起来。 谢岁安视线掠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眉宇间慢慢涌上一层沉郁。 第4章 陈规陋习 一行人在正堂就坐,侍女依次上了茶。 谢岁安坐在萧霁云的旁边,抬头打量她这位父亲。 一身束袖袍服,端坐上位,不笑时面庞尚带着几分武将的坚毅,笑起来时便泄去威严,变得有些谄媚起来,与他在人前不怒自威的模样相去甚远。 倒是与她的那位继母,如出一辙。 她垂下眸,听着两人的寒暄,安静地饮着茶,没有说话的意思。 然片刻的工夫,贺氏就以说些女儿家的闺房话为由,想要将她唤出去。 萧霁云目光掠过这一家子人,随后停留在他的王妃脸上,她神情平静的有些寡淡,看不出丝毫归家的喜悦。 反像是奔赴战场的将士,带着一丝沉痛。 “在自家府上,王妃自便就是。” 他轻晃折扇,算是答应了。 谢岁安站起身行了一礼,跟着贺氏出了门,一路直到她先前住过的院子,贺氏才停下脚步,打发了身后跟随的人,脸上一片不耐。 “二娘子这几日在王府过得如何?” 贺氏端着双手,臂间的披帛垂在秋橘色长裙上,泛着冷淡的光泽。 “劳母亲挂念,一切安好。” 谢岁安站在廊下,没有去看她,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温情。 见她不搭理人的样子,贺氏冷笑一声,“二娘子也莫要怪我和你父亲,谁让你生在谢家,又是个女郎,自是要听从父亲之命。” 谢岁安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转头看着她,平静地问道:“母亲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反应,顿时有些气怒,“哼,你这性子,也不知能不能讨得昭王欢心。” 谢岁安不想听她说这些,朝她福了福身,扭头朝屋内走去,“母亲若没什么事,便归去吧,我乏了。” “你……”贺氏没料到她立刻就走,追着她的脚步,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当了王妃的人了,还是如此没有礼数,我该告诉你父亲一声才是,免得他日给谢家招来灾祸。” “本王妃的确不知礼数,”谢岁安倏地转过身来,双眸如利剑直直射向她,“母亲快些去,正好趁王爷还在,一同说与王爷听,好让他知道谢家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一句话说得贺氏语塞,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半晌才勉强道:“你以为我不敢?” 话虽如此,声音却是弱了很多。 谢岁安知道,当初将她丢在外祖家之事,若是被王爷知道,谢家也讨不了什么好,贺氏忌讳这件事,她却不惧。 “贺夫人有什么不敢的呢?”她语气轻飘飘的,身子却弯下来,盯着贺氏的双眼,“当初我母亲是怎么没的,贺夫人定然还记得。” 她不再叫她母亲,而是贺夫人。 贺氏却来不及生气,她心头慌乱一瞬,随即镇定下来,同样看着谢岁安道:“先夫人不是病逝了吗,二娘子今日问这些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拇指下意识摩挲着袖口,“您若是想去上香,自去祠堂便可,至于我来,是老爷有话让我告诉二娘子。” 去祠堂?谢岁安眸光微闪,退开一些距离,慢慢道:“什么话?” 贺氏绷紧面皮,扯了扯嘴角,“老爷让我转告二娘子,别忘了东宫里的小皇孙,他身上也留着谢家的血呢,你应当多去瞧瞧才是。” 谢岁安静了一瞬,她父亲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多少猜到一些。 “有机会自然会去。” 她留下一句,转身进了屋内,旁边的豆蔻快速走过来,朝贺氏行了一礼,也跟着主子进去,飞快地关上了屋门。 丢下一脸怒气的贺氏,看了屋内须臾后,恨恨地走了。 “王妃,夫人已经走了。” 豆蔻望着窗外贺氏离去的身影,转过身来禀报。 谢岁安点点头,“去告诉管家,就说我要去祠堂,祭拜一下母亲。” 豆蔻有些迟疑地看着她,“王妃,女子是不允许进入祠堂的,那贺氏定然没有安好心,您还要去吗?” “不必担心,你只管去好了。” 谢岁安淡淡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很快豆蔻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谢府的管家。 他带着几个人,手里提着祭拜用的东西,见了她先行了一礼。 谢岁安叫起,知道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准备的东西定然都是母亲喜欢的。 她打开食盒看了看,都是一些甜甜的食物,想来母亲是喜甜的。 “走吧。” 谢岁安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只在外祖家的时候,见过一张母亲未出嫁时的画像。 她穿着一身樱粉的长裙,站在一棵刚冒出新芽的柳树下,手中撑着一把青竹伞,笑容婉约,身姿端妍。 那是她唯一对自己母亲的印象。 舅父说:“你父亲南下办差的时候,与你母亲相识,两人不过寥寥几面,就互许终身。” 谢岁安犹记得,舅父当时说这话时脸上的悲伤。 “你外祖母知道他的身份后,本不同意你母亲远嫁,可你外祖父觉得谢家家世不错,是段好姻缘,所以两人这才成婚。” “谁知他们成婚后,不过屈屈六年,你母亲就香消玉殒。” 豆蔻的声音,打断了谢岁安的回忆。 几人绕过回廊,来到祠堂前,竟发现萧霁云也在。 身后的人纷纷行礼,谢岁安刚要动作,被他托住了胳膊,“这里没有别人,王妃不用多礼。” 他脸上难得没什么笑,但是神情透出一丝温和。 谢岁安不知道他与父亲谈了些什么,但对于他出现在这儿,也是有一丝好奇,“王爷怎么来了?” “听府里的人说,王妃要来祭拜自己的生母,本王便来上柱香。” 他立在门前的槐树下,叶片的碎影落在他的袍摆上,点点星光,让他显出几分昂扬的少年气。 “多……” 谢岁安要道谢的动作,再次被他制止,“你我夫妻,不必如此客套。” 若不是成婚之礼时,他避之不及的样子,谢岁安险些就要软了心肠。 见他执意要在人前,做出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便也跟着道:“王爷这般体贴,妾身感激不尽。” 萧霁云望见她通红的眼眶,伸出去的手慢慢僵直,连身体也仿佛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眸光压下,似林间浓雾一样将谢岁安包裹。 紧跟着赶来的顺阳侯,急匆匆拱手道:“不知王爷要祭拜亡妻,臣准备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谢岁安松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们,转身进了祠堂跪下。 面前的供桌上,罗列着一座座谢家先祖的牌位,最下面的是她的母亲,上书“故先室亡妻沈氏之灵位”几个字。 仆人张罗着将贡品摆上去,谢岁安上香叩头,一言不发。 萧霁云跟着进来,同她一起上香,随后鞠躬。 他对这位顺阳侯的原配妻子并没有多少了解,只记得下人查到的消息,说是江南人士,出身青陵城。 弥漫的烟雾中,谢岁安慢慢站起身,刚转过来就看到她父亲铁青的脸色,以及满脸恐惧的管家,瞬间就猜到了是什么原因。 “是我硬要来祠堂祭拜的,父亲莫要错怪旁人。”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顺阳侯哆嗦着手指着她,“你是出嫁女,身负不……怎能来祠堂这样的地方,岂非给谢氏一族带来灾厄。” 他没有说完的那几个字,谢岁安立刻便听出来,又是拿她的命格不详说事。 当年不过是那道人几句话,她险些没了性命,若不是母亲一力保她,将她送往外祖家,她如何能有今日。 可谁知她一岁时,母亲也跟着没了。 谢岁安攥紧双手,想起她在江南时拜的习武师父,她是母亲生前的好友,就是她告诉自己,母亲的死另有原因。 她此番来京,便是要查清真相,为母亲报仇雪恨。 “父亲说笑了,谢氏一族若有灾厄,也定是他们平日忘了积德行善,如何会同女儿有关。” 谢岁安抬眸,不避不闪地直直看过去。 不等谢父说什么,贺氏捏着一张绢帕,急急忙忙赶来,“哎哟,谁带着王妃进入祠堂的,这女子怎能,怎能……” 她说着像是说不下去,‘扑通’一声跪在顺阳侯的面前,“老爷,是府里的下人不懂事,没有告诉王妃,这祠堂神圣女子是不能进的,尤其王妃已出嫁,求老爷宽恕。” 谢岁安笑了,静静地看着她说完,才道:“不是贺夫人刚刚告诉本王妃,可以来祠堂祭拜的吗,我以为贺夫人已经请示过父亲了。” 她话落,瞥了一眼身后供桌上的东西,意思不言而喻。 贺氏小心地看了一眼昭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才壮着胆子道:“我掌家多年,岂会不知这些规矩,又如何让王妃犯下这天大的错误,王妃莫要说笑了。” 谢岁安没有与她争辩的意思,只看着顺阳侯道:“是非真假,相信父亲心中自有判断。女儿只是来祭拜自己的母亲,以尽孝心,何况律法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准入祠堂。王爷,您说是吗?” 她转过身,眼角的一行清泪直直落下,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也仿佛砸进了萧霁云的心中。 他终于开口道:“祭拜亡母,乃为人子女的本分,王妃所为,何错之有?” 语罢,他上前牵起谢岁安的手,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侯爷与其计较这些陈规陋习,不如想想如何替陛下分忧。” 钱福见状,连忙喊道:“王爷王妃回府。” 第5章 各怀心思 顺阳侯跟在后面一路挽留,到底还是没有将人留住。 谢岁安登上马车,看着随后就坐的萧霁云,红着眼道:“今日多谢王爷解围。” 语罢她侧过脸去,望着紧闭的车厢门陷入沉默,没有将目光留给萧霁云。 马车朝着王府驶去,有嘈杂声自街道上传来,狭窄的空间内,光影明明灭灭。 萧霁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看着自己伸在半空的手,慢慢问道:“王妃原来长在江南,不知昔日过得如何?” 公侯之家的女郎,日子再是难过,也不至于手心都生茧才是,尤其虎口那里,倒和习武之人有得一拼。 他将胳膊搭在膝盖上,手指互相摩挲着,目光再次看过去,停在刚刚和他交握的那只手上面。 只可惜谢岁安握着手,他什么也看不到。 须臾,萧霁云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来,洁白的颜色,叠得整整齐齐,只在边角处绣着一丛翠绿的兰草,除此之外干干净净。 他伸手递过去,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人。 “舅父待我极好。” 听到他的问话,谢岁安停顿片刻,声音沙哑地回了一句。 见他递过来帕子,她摇头道了声谢,并没有接,从袖中摸出自己的来,朝他示意了一下。 她这一个动作,还是让萧霁云看到了她虎口的老茧,心中的疑惑更大。 不过他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收回了手。 直到马车驶入王府,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早有仆人等候在门前,谢岁安垂下眸,没什么心情和他多说,只草草行了礼,径自离去。 萧霁云立在池塘前,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处,抬手唤来了张禄,“去查查王妃以前的日子。” 张禄摸不清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迟疑道:“殿下是要事无巨细,还是?” “事无巨细。” 萧霁云留下一句,抬步离开。 刚走到门前,就看到钱福在那儿候着,“殿下,良王来了。” 他快步走上来,目光朝东次间看了看。 萧霁云点点头,脚步不停,只是他还未进去,听到动静的良王已经出来。 “三哥,你怎么才回来?” 他穿着一身嫩绿的圆领长袍,大步跨过门槛,拇指上套着一个玉扳指,不停转动。 “有事?” 萧霁云瞥他一眼,走向了书房。 “三哥,往常我来找你,你可从不说这样的话,”萧霁朗跟在他身后,语气夸张,“怎么如今成婚了,连弟弟也开始见外了?” 两人的关系,在陛下的几位皇子中,向来都是最好的。 连太子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都稍稍落后两分。 萧霁云在书案后坐下,身子靠在椅背上,闲闲地望着他,“你想知道?” “什么?”萧霁朗没领会他的意思,有些迷茫地问道。 “不如也让父皇给你赐一门婚事。” 萧霁云补充完剩下的话。 “三哥,”萧霁朗大叫,须臾后冲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弟弟知错,您绕过弟弟吧。” 语罢,生怕萧霁云真起了这个念头,立刻又道:“五哥还没成婚呢,我最小,还轮不到我。” 萧霁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老六今年才十七,自然还不到成婚的时候。 见他笑了,萧霁朗心中的紧张解除,凑到他耳边,用扇子将两人的脑袋遮住,小声道:“玉楼近日新来了一位唱曲的伶人,听说是从南边过来的,嗓子那叫一个绝,三哥想不想去听听?” “南边过来的?” 萧霁云听到这句,下意识问了出来。 萧霁朗解释道:“是啊,江南水乡来的,一口吴侬软语,像吃糍粑,那叫一个软糯。” 他说得起劲,萧霁云却想到,今日在顺阳侯府,王妃哭泣的模样。 如一串玉珠,从眼角滑落至腮边,顺着下颌落入地上,砸开一圈极小的水花。 他倏地握住了手,鼻尖似乎嗅到一丝清冽悠远的香气,是从掌心溜出来的,顺着指骨钻入脑海中那张泪眼朦胧的脸。 “三哥,怎么了?” 萧霁朗说完,见他陷入沉思,不说话,顿时好奇。 “走吧,去瞧瞧。” 萧霁云压下眸光,再抬起时换了一副熟悉的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见他同意了,萧霁朗歪头看了看,试探道:“三哥可是怕被嫂嫂知道?” 萧霁云拿起案几上的折扇,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不过是听曲儿,想什么呢?” 天色已至黄昏,大片的彩霞覆盖了西边的天空,燕子三三两两向巢穴飞去。 两人没坐马车,就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着。 有认识的人,远远地行礼。 萧霁云微一点头,就径自掠过,没有多说的意思。 两人到达玉楼的时候,距离那伶人上场还有半刻钟。 管事的早早得了消息,已经在门口等着,“哎哟,两位王爷大驾光临,小的未曾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不必多话。” 萧霁朗不喜他的庸俗。 越过人朝楼里走去,他们是这里的常客,没事就喜欢来坐坐。 二楼早给他们预留了雅间,管事的亲自领路,送两人上去。 待下楼时钱福跟着出来,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扔过去,“上些好酒好菜来,爷们不喜被人打扰,你安排好。”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请大人放心。” 管事的喜笑颜开,脸上的褶子堆积在一起,快要看不见眼睛了。 很快几个小厮上来,将酒菜摆好,其中一个将今日演出的曲目单子放下。 萧霁云拿起看了看,上面写着今日演出曲目《琵琶记》,并演出的人员,以及内容介绍等等。 萧霁朗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解释道:“听说这戏在南边很是热闹,近日来到上京,不过才演了几场。” 正说着,楼内忽地暗下来,只有几盏灯烛隐隐约约闪烁着。 初始还听得见几句人声,后来全场寂静,又过了片刻,才听到一阵乐曲声传来,声音呜呜咽咽,像是深秋的寒风,掠过树枝,落了满地的枯叶。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只听得一个女旦唱道:“春梦断,春梦断……” 嗓音幽幽噎噎,只不见人。 这唱腔的确不是上京的,萧霁云收扇在手,细细听着。 待几句唱词结束,出来一位头戴官帽,蓄着美髯的大官生,口中同样唱着词,仔细听倒像是述说委屈的。 萧霁云听了几出,又结合刚才看到的曲目单子,已约莫了解。 这戏讲述的是一位姓蔡的男子上京赶考后抛弃发妻,而其妻名唤赵五娘,独自侍奉公婆,在家中遭灾,公婆相继故去后,上京寻夫,终得团圆之事。 这戏班唱的着实不错,旁边的萧霁朗看着赵五娘的不易,一掌拍向桌子,直骂那蔡姓男子不是个东西。 萧霁云见状,朝桌上的茶水看了一眼。 钱福会意,倒了一盏热茶,放到良王面前。 萧霁朗察觉到动静回头,见三哥正示意他饮茶。 顿时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那个三哥失态了,失态了,实在是他们这戏演得不错。” 萧霁云挑眉,“你等会儿莫要将这掀了就行,我出去走走。”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悄然下了楼。 萧霁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已经没了刚刚看戏的兴致,招手叫来管事,吩咐了几句。 出了玉楼,夜色已渐渐浓了,街道上人倒是不少。 钱福看着兀自揉着额头的殿下,担心地问道:“主子可是又头疼了?” 萧霁云点点头,“回府。” 玉楼内,很快管事的去而复返,朝着萧霁朗说了什么,随后他也大步离开。 路过一家酿酒的铺子,萧霁云忽地停下步子,不知是想起那可怜的赵五娘,还是什么,他吩咐人去买了一坛桃花酿。 钱福有些不解地看着他,如今的时节,虽是喝这个的时候,但主子平日很少饮酒,尤其这样的甜酒更是碰都不碰,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正琢磨着,就听到王爷说话了,“送去给王妃。” 萧霁云躺在窗边的软榻上,钱福也顾不上亲自给王妃送酒,找了个人送过去,赶紧去请御医。 谢岁安还未歇下,她双手撑着下巴,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明月,海棠树的花枝斜斜地伸过来,恰好有一朵停在她的面前。 送酒的小宦官,刚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一幕,险些晃了眼。 豆蔻见来人,迎出去问道:“可是王爷身边的?” 小宦官笑得喜庆,“正是,奴才是王爷身边的德来,奉命给王妃送酒。” “送酒?”豆蔻疑惑。 “正是呢,这是王爷方才出去,亲自买回来的。” 小宦官余光瞥见窗边的人,心想王妃肯定能听见他说话,于是极力替萧霁云说着好话。 “辛苦你了。” 豆蔻从他手中接过东西,顺带着问了句,“天已经黑了,怎么不见王爷?” 小宦官就等着她问这句话呢,立刻就道:“王爷犯了头疾,此刻钱公公正去宫里请御医呢。” 头疾?原来萧霁云真的有病。 “哎哟,可不知如何了,奴才得去瞧瞧,就不耽搁时间了。” 他一脸焦急的样子,匆匆行过一礼,快步走了。 豆蔻将酒拿进屋内,谢岁安已经起身,“去前面看看。” 这么好的机会,能拉近和王爷的关系,她自然不会错过。 毕竟要想报母亲的仇,就得借助王爷的力量。 一路分花拂柳,谢岁安这是在成婚后,第一次踏入前边萧霁云处理公事的地方。 她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里面的说话声,“王爷,王妃来了。” 于是便径直走了进去,绕过山水刺绣屏风,她在软榻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关切道:“听府里的人说,王爷犯了头疾,如何了?” 她心里猜测,难道殿下和太子一般,也身患有疾? 文中戏曲《琵琶记》是元末戏曲作家高明根据长期流传的民间戏文《赵贞女蔡二郎》改编创作的南戏,是中国古代戏曲中的一部经典作品。并引用了开头两句,“春梦断,春梦断……”,望知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各怀心思 第6章 冷热交织 萧霁云本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手指揉着额头,神情有些不耐,钱福的话从他的耳边掠过,只留下“王妃”两个字。 他正待要问,是不是送酒的人多嘴了,视线就和绕过屏风的人撞上。 想起成婚这几日,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萧霁云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妃怎么来了?” 他放下额上的手,改为活动着手腕,眸光却停在她的身上。 谢岁安换了身湖水蓝的轻纱及地长裙,层层叠叠,仿若天边的薄云,通身轻缓,除开腰上的禁步,再无多余的装饰。 唯一吸引人的,是发间簪着的一支云间月兔步摇,正微微晃动着,昭示了主人的急切。 萧霁云微微勾唇,仿若未听到她适才说的话。 谢岁安渐渐冷静下来,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就坐,神情已经恢复往日的平和。 她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眸光却直直看过来,像一只兔子,盯着胡萝卜。 萧霁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哑然失笑,须臾后才慢悠悠地答道:“不过是旧疾犯了,一点小事,劳王妃关心。” 他没有向她袒露自己的意思,只是用不紧不慢的语气,来掩盖身体的疼痛。 谢岁安听出了他话中的疏离,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温情,又一点点磨灭。 她知道,若想借他的力,查清母亲身死的原因,此刻她该说些软话,好听的话,来哄他开心,好让两人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可她就是做不到。 袖口的轻纱像是带着锯齿,一下一下割着她的掌心。 谢岁安‘噌’一下站起身,用平静到近乎刻板的语气,说道:“既然王爷身体无碍,妾身就不打扰了。” 语罢,也不等是什么反应,快速离去。 等在门口的豆蔻,没想到王妃会这么快出来,看着脸色还不是很好。 她有些好奇地瞅了瞅屋内,疾步跟上去,想问又不敢问,一路憋着回到王妃的寝殿。 “王爷,王妃是不是生气了?”钱福望着门口,后知后觉地问道。 萧霁云已经沉下脸,“谁告诉王妃的?” 钱福顿时明白了,王爷不想让王妃知道,自己患有头疾的事,他心知犯了大错,也不敢求情,立刻跪下扣头道:“请王爷恕罪,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出去。” 萧霁云拿起一个枕头,砸在他身上。 额上因疼痛,冒出细密的汗珠,连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御医很快来了,因是旧疾,早就心中有数,没有什么治愈的法子,只能开一些止痛的汤药,但到底还是不好受。 “王爷,下官曾与您说过,让您舒缓身心,这思绪莫要太重才是,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年过五旬的老御医,留着一撇花白的胡子,一脸的语重心长。 钱福赶紧提醒,“王大人,殿下心情不太好,您就别说了。” 再说下去,他又要遭殃了。 王御医也知道这病不致命,就是有些磨人,遂也能理解他心情不好这件事。 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让人去抓药来熬。 “本王何时说要吃药了?”萧霁云目光森森地望着他们,“王御医写个脉案,禀了父皇就是,何必浪费东西。” 王御医揪心地看着他,“殿下,这药还是要吃的,至少能缓解……” 他话未说完,就被萧霁云打断,“都出去。” 钱福见状不敢耽搁,赶紧拉着王御医撤退。 片刻后,偌大的屋子内,就剩下萧霁云一人,还有满屋的烛火,照得如同白昼。 他闭着眼躺在榻上,汗珠一滴滴没入鬓间的青丝中。 疼痛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幼年的时候。 耳边是母后的怒斥,“连个字也写不好,到底不如你皇兄。” 下一刻又是侍女求情的声音,而母后依旧生气,“将他关到房间去,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他只记得自己写了一屋子的字,也没换来母后的一句关切。 萧霁云想不起来,他是何时患了头疾。 但每每此病发作,都提醒着他,他曾为了让母后开心,整整一月,手腕都无法抬起。 那间晦暗的,只有昏昏日光的屋子,铺着满地纸张,像一座囚笼钉入他的脑海。 谢岁安踏入殿内时,已经冷静下来,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下心来,吩咐豆蔻将一个锦匣取出来。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豆蔻有些疑惑,这里放着的都是王妃亲自调配的,最喜欢的几支香。 谢岁安没有回答她,只是将中间的几个香饼拿出来,又匆匆出了屋子。 等她再次走到萧霁云的屋前时,房门已经紧闭,只露出白得晃眼的亮光,和守在门前的宦官。 钱福见她去而复返,急忙迎上去。 “御医走了吗?” 谢岁安脚步不停,声音冷淡地开口。 “回王妃的话,已经走了。” 刚刚被训了一顿,钱福低着头,不敢再多说。 眼见谢岁安要推门进去,他立刻开口道:“王妃,您还是别进去了,王爷吩咐了,要自个儿歇着。” “你要拦我?”谢岁安凉凉地瞥他一眼,“让开,出了事,我担着。” “王妃,这,我……” 钱福到底不敢真拦着她,一番支支吾吾后,还是将人放了进去。 谢岁安在门口停留一瞬,还是踏了进去。 下一刻,一个花瓶就摔碎在脚边,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本王不是说了吗,都出去。” 钱福缩着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要再劝她出来。 谢岁安已经关上了屋门。 听到脚步声的萧霁云,正待要发火,看清来人是谁后,立时愣住。 不过仅仅一瞬,他就冷下脸道:“王妃如此,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认为,她仅仅只是为了关心他。 谢岁安知道他的防备心重,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 只是唤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将屋子打扫了,又命人将大半的烛火熄灭,只留下几盏照明用的。 “将南北的窗户打开。” 她稳稳地站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安排下人行事。 钱福看着满脸怒气,却是一句话不说的王爷,吓得瑟缩着身子,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完了屋子退出去。 “王妃倒是能耐,连本王身边的人,也使唤得得心应手。” 萧霁云忍不住冷嘲。 谢岁安转身,终于给了他一个认真的眼神,“王爷要治我的罪吗?” 清泠泠的声音,如山涧的溪水,带着几分冷气,意外让萧霁云混沌的神思,清明了几许。 见她说着这样的话,却没有一点请罪的意思,只走过去将案几上正燃烧的香炉熄灭,换上了她拿来的香。 他不由得睁大眸子,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宁静祥和的气味徐徐升起,冲淡了烛火留下的昏沉之味,伴随着晚来的凉风,一瞬间像是置身于林间花海之中,又像是坐着船飘摇在湖水上,将他那股烦躁不耐之意,减轻了许多。 “这是什么香?”他忍不住问道。 朦胧的青烟中,谢岁安慢慢转身,语调温和了许多,“我自制的,还没有名字,但有安神之用。” “里面放了什么?” 他身姿斜斜地歪靠着,目光却追随着谢岁安的一举一动。 “沉水香片,还加了茉莉花和素馨花。” 她说着将刚倒的温水递过去。 萧霁云未接,看着她道:“我想饮茶。” 谢岁安摇头不答,却继续将手里的水递过去。 “你怎么像个小顽固?”萧霁云凝眉道。 话是这样,手却伸出去,将杯盏接过来。 谢岁安也不恼,只道:“晚间少饮些茶,也能睡个好觉。” 萧霁云听了心下满意,面上却依旧平淡。 他正要说话,谢岁安已经站起身,“王爷早点歇息,妾身告退。” 语罢,行完礼就退了出去。 留下一句话哽在嗓子眼,满脸错愕的萧霁云。 不过,这一夜他难得睡了个好觉,连梦也没做。 谢岁安回去后,倒是辗转反侧。 她想查清母亲当年身故的真相,可她从前不在侯府生活,对府内的诸多事都一知半解,尤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和母亲有关的人,也都已经找不见了。 要从何查起,这成了难题。 直至天光渐明时,她才有了一些头绪。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望着窗外的艳阳,昨夜的事渐渐清晰起来,长姐生前从府里带到东宫的人,如今定然还在那里,她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如何见到那些人,又不让太子知道,这又成了一个难题。 豆蔻伺候着她梳妆完毕,见王妃神思不属,以为她还在为王爷的事担心,便劝慰道:“王妃放心,王爷已经无碍了,听钱公公说,王爷的休沐结束了,今早已经去上朝了。” “啊,你说什么?” 谢岁安回过神,满脸迷茫。 “王妃,感情您不是担心王爷啊?” 豆蔻张嘴看着她。 谢岁安回眸一笑,“自是担心的,我只是想这上京没有素馨花,再如何制些香出来才好。” “本王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有。” 萧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昨夜睡得不错,他今日恢复了精神,人也感觉轻松许多。 谢岁安起身行礼,被他制止,“往后只有咱们两人时,这些礼节什么就免了,你不必将母后的话奉为圭臬,她说得也不一定对。” 这是谢岁安第一次听他提到皇后,不由得好奇,“皇后娘娘是一国之后,她说的话岂会有错?” 萧霁云显然心情很好,解释了一句,“是一国之后不假,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做不到完美无缺。” 他坐在桌前,饮了一盏茶。 谢岁安暗暗地点了点头,心中赞同他的观点,面上倒是不好说什么,便拉回话头,“王爷刚刚说能找到素馨花,不知是哪里?” “东宫。” 第7章 亲情之间 谢岁安站在东宫的暖房前,看着里面一株株盛开的花朵,心间却是细细密密的疼,像是那柔软的花上生出了血泪。 “这是姐姐最喜欢的花?” 她有些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本是同根生的姊妹,可她竟然连姐姐的面都没有见过。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几句命格不详的话,从此她的一生便天翻地覆。 谢岁欢,谢岁安,她们的名字就差一个字,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极力稳住颤抖的双手,不让心间的刺痛泄露出半分。 “阿欢生前曾说,这花来自南边,看到它仿佛就看到了妹妹。” 太子立在旁侧,沙哑着声音解释。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眼眶,谢岁安扭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后她才用极慢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姐姐这么惦记我啊。” 看出她神情不太对,萧霁云装作随意地向前走了一步,手里的折扇不停晃动着,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中,任她在这寸许之地,可以肆意倾泻悲伤。 太子高大的身躯在这素白的花朵前,竟显得有些佝偻,“阿欢说她最遗憾的事,便是没能好好照顾你这个妹妹。” 他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她曾想接你回来的,甚至派了人去青陵,去的人传信说,你在沈家生活得很是开心,她听了有些意外,又说这样也好,最终便没接你回来。” 谢岁安一瞬间错愕,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却不知。 在外祖父外祖母病逝后,沈家的确来过好些人。 她记得是位年长的嬷嬷,面相慈和,穿得也很是体面,见了她说了两句话,还亲自抱了抱她,末了将一块白玉蝙蝠云纹佩送给她。 当时舅父只告诉她是位贵人,未曾说是姐姐的人。 玉佩后来也被舅父收着,直到她回京时,才翻出来重新给她。 舅父说:“此佩珍贵,你好好留着,莫要弄丢才是。” 彼时,她以为是此物价值不凡。 原来,竟是姐姐所赠。 她颤抖着从袖中拿出来,呈到太子面前,“这个可是姐姐之物?” 太子将玉佩拿起,翻到背面,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便点了点头,“这字是你姐姐亲手所刻,她希望你余生安乐。” 余生安乐,余生安乐……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纯净的面容,仿若初春时的湖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冰,不知何时就会破裂。 就在萧霁云以为她快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却忽然笑了,“殿下,这花妾身能带走一些吗?” “不必了。” 萧霁云出声阻止。 他知道东宫栽有素馨花,却不知这花中,承载着一对姊妹不能相见的思念和痛楚。 王妃制香,定然是为了他。 可这花还是留作纪念吧。 谢岁安抬眸,望着他微皱的眉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感激地笑笑,还是道:“无妨,若是姐姐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罪。” 太子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这花有何妙用?” “这花有清心宁神之效,妾身想摘一些用来制香。” 谢岁安解释,末了又福了福身道:“妾身想见见姐姐身边的人,不知殿下能否通融?” 她将满腹的悲痛掩藏,只露出一双水色的眼来。 王妃如此体面明理,萧霁云觉得他该欣慰才是,她温婉端庄,时时刻刻谨记“仪态”二字,他心中更该满意才对。 皇室子弟,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妻室吗? 可为什么,他如此不痛快。 萧霁云分不清这不痛快来自哪里,但就是让他难受,像塞了一团乱麻在心口,拿不出咽不下,又不知如何去说。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却愈加难耐。 太子摆摆手算是应允,很快有宦官下去找人。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空气中涌着热意。 “只是几朵花而已,不妨,倒是三弟很久没来东宫了。” 太子目光看着萧霁云,话却是对谢岁安说的。 明白他们有话要谈,谢岁安不好打扰,便跟着侍从离开,去东宫偏殿等着。 她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她一定要查清真相,将她和姐姐还有母亲,这些年分离的痛,还给顺阳侯府。 萧霁云的视线,一直跟着谢岁安,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脸上那点稀薄的笑意,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钱福看得暗自叹气。 自家王爷跟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但两人之间的年龄差了近九岁。 一个将将二十又一,一个已至而立。 再加上皇后生太子时,与陛下的夫妻关系尚在浓情蜜意的时候,于是对太子也很是看重,从衣、食,到住、行,无不亲手操持。 而生王爷时,皇后与陛下已经情断,两人整整五年,谁也不搭理谁。 还是一次中秋宴饮,陛下醉酒闯入凤梧宫,这才误打误撞让皇后有了身孕,可这个孩子的到来却并没有缓和两人的关系。 若说从前是互不搭理,那么如今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因此皇后对王爷是没有一点喜爱之意,再加上后来难产,心中竟生出了厌恶。 直至满月宴上,皇后才第一次抱他。 他所需的一切,也全是有宫里的嬷嬷和宦官打理。 若不是陛下隔三差五来看,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个未知数。 他家王爷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娶了王妃,他只盼着两人夫妻和睦,长长久久才好。 钱福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两人,径直登上东宫的一处楼阁。 楼阁下面是池塘,几尾锦鲤游来游去,旁边是一座假山,怪石嶙峋,拔地而起,颇有一些气势。 太子先开口道:“三弟以为,如今这太平盛世,还能维持多久?” 萧霁云听见这话,刚端起的茶盏,再度放下,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皇兄这是何意?” 远处的飞鸟鸣叫着,掠过东宫的上空。 太子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眉宇间慢慢生出些愁绪来,“前日漠北来报,北境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几番劫掠过往商队,致使他们财物损失不少。” “李勋上折子,希望朝廷想办法保护商队。” 萧霁云虽未彻底入朝,但对这些事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他不解地问道:“李勋乃边关大将,他手下有人,为何要请求朝廷另想办法?” 听起来好像是为了避嫌,可若是真要避嫌,便不该由他自己上这道折子。 太子显然也清楚,迎着日光,他面上出了一层薄汗,有宫女想替他打扇,被他制止。 “李勋此人霸道,明面上是让朝廷想办法,实际上怕是又想要钱。” 他饮了口茶,缓了片刻,才又道:“漠北乃是朝廷要塞之地,李勋常年在此驻守,大梁又与北境通商日久,他手中的银钱怕是不会少。” 听到这儿,萧霁云笑了笑,他一下一下晃着折扇,日光在他的手中,划成一片一片。 “皇兄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却还不肯直说。 “我想让你去军中。” 太子握着拳咳嗽了一声,“我的身体你也知道,若有那一日,这江山总得有人撑住。” “不是还有陶陶,皇兄多请几个名士,让他早日成才。” 萧霁云望着楼下,谢岁安手里牵着一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正朝这边走来。 这男童正是太子和谢岁欢唯一的嫡长子,萧淮,乳名陶陶。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他有些无奈地说道:“陶陶还小,就是再过十年,也未必能撑得起大周的天下。” “我也撑不起啊,皇兄。” 萧霁云像是全然不在意他的话中之意,食指慢悠悠地敲着扇骨,脸上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皇兄你才是储君,你好好活着,将来我这大侄子,定能撑得起。” 太子皱眉,“父皇已经朝北境发了国书,严明通商一事的立场,若北境仍旧允许军队肆意劫掠,此事恐怕不会善了。” “我们需提早做好应对之策,让你去军中历练,已经迫在眉睫。”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萧霁云沉默,没有接话。 太子又道:“顺阳侯掌兵多年,和北境人打过不少交道,且又是你的岳父,你去他的帐下是最好的。” “皇兄……” 萧霁云刚一开口,就被太子打断,“就这样决定,我已经见过顺阳侯了,你明日便去他的帐下应差。” 见他脸上不太情愿,太子难得有些严肃,“你自幼习武,又曾在禁军中任过职,怎么年岁渐长,倒是越发懒散了。” 几声上楼的脚步传来,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日光铺天盖地的侵袭过来,将这方寸之地,晒得密不透风。 谢岁安牵着小皇孙上来,一眼便看见他们兄弟二人,脸色不是很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陶陶上去见礼。 这个孩子将将过了四岁的生辰,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以为她要费些工夫,才能同他熟识,没想到在知道她的身份后,小家伙很快便同她熟络起来。 俨然将她当做了长姐,谢岁安心中酸楚,面上扬起笑容,哄他开心。 长姐从前的婢女,现下都被派到了皇孙的身边,全心全意照顾着皇孙。 她今日只是同她们熟识了一番,没有多问,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侄儿见过皇叔。” 第8章 孩童之乐 奶声奶气的声音,瞬间融化了空气中凝固的坚冰。 萧霁云身子向前倾了倾,展开双臂道:“陶陶过来,让三叔抱一下。” 他脸上一副无事人的样子,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将方才的话听进去,太子捏着茶盏,一时有些无奈。 萧淮噘着嘴,摇了摇头,小小的身躯不断后退,最终躲在了谢岁安的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瞧着他,“三叔,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这样的,羞羞。”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惹得几人好笑不已。 萧霁云收回手,竖着眉,装作严肃的样子看着他,“谁告诉你的?” 他冷起脸,萧淮还是有些怕的,他抬头看向谢岁安,见婶婶笑吟吟地望着他,顿时勇敢了一些。 从她身后走到旁侧,一只手虽然还抓着谢岁安的裙裾,脊背却挺得笔直,脸上满是认真。 “侄儿近日学《三字经》,其中有几句叫‘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而我又是萧氏子孙,更该如此,所以三叔以后不能抱侄儿了,侄儿已经长大了。” 这话意外地和太子方才说的异曲同工。 谢岁安不知他们先前的谈话,只觉王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由得打圆场道:“皇孙殿下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觉悟,果真是极聪颖的。” 孰不知这一句话说完,萧霁云的脸色是更难看了。 他冷哼一声,袖角拂过几案,语气凉凉地说道:“回府。” 知他向来不爱在东宫多待,太子虽无奈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再次提醒道:“别忘了,孤适才交代你的事。” 他拿出太子的身份来,萧霁云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谢岁安蹲下身子,摸了摸萧淮的头,与他道别,“婶婶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看到这一幕,萧霁云凶巴巴地道:“不让我抱,却让她摸你的脑袋,萧淮你越来越出息了。” 小小的孩童根本不理会他说的话,只是有些伤心地拉着谢岁安的袖子,“婶婶,我想让你多留一会儿。” “你莫要对孩子太凶,”谢岁安嗔怪地看他一眼,随即又安抚道:“殿下别难过,婶婶说到做到,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两人一番依依惜别。 萧霁云想说些什么,又顾忌她刚刚因为姐姐的事心中难过,话到嘴边,到底换了一副温和些的口气,“三叔的府邸又没对你上锁,若想你婶婶,过来寻她便是。” 这一回小小的人儿,终于搭理他了,“三叔说的是真的?” 看他高兴的样子,萧霁云一撇嘴道:“骗你的。” 一句话,他小小的脸立刻垮下来。 太子看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道:“陶陶别担心,到时为父给你一块令牌,不怕你三叔不开门。” 萧淮这下得意了,蹦蹦跳跳地跑到太子的怀中,对他做了个鬼脸,“三叔真坏,还是父亲最好。” “你……”萧霁云气了个倒仰,谢岁安眼疾手快拉住了他的衣袖,劝道,“王爷就别和一个孩子计较了。” 语罢,拉着他行过礼,两人告辞。 登上马车,萧霁云的神色犹自不好,语气却显得平和,“初次见面,王妃倒与本王那侄儿,相交甚好。” 他的话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快,谢岁安抿唇笑笑,“他是姐姐的孩子,见了妾身自是亲切,说起来殿下应当是看着陶陶长大的,怎得他好似不待见你一样。” 萧霁云反驳道:“跟他那父亲一样,没眼光。” 他难得卸掉一些深沉难测的样子,露出点孩子气。 谢岁安眨眨眼,一动不动瞅着他,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物件。 萧霁云后知后觉,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们之间何时这般亲密了? 他悄悄敛了神色,又恢复往日懒洋洋的模样。 谢岁安很想问问他,今日和太子说了什么,可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之间虽有夫妻的名义,却更像是一纸契约绑定的买卖双方,每一次行事都有自己的考量。 马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车轮吱吱呀呀的声响,不停歇地传来。 就在快要到王府的时候,萧霁云忽然开口,“我要去拜访岳父,不知王妃可要同去?” 谢岁安疑惑地看着他,归宁不是才刚结束,“王爷这是要?” 萧霁云‘唰’一下打开折扇,眉眼沉沉压下来,脸上却带着几分难辨的笑意,“皇兄命我投入谢侯帐下,从军。” 闻言,谢岁安错愕,“难道朝中要起战事?” 萧霁云摇头,没有详说的意思,只道:“未雨绸缪罢了。” “如此,妾身不便打扰。” 听她不愿回去,萧霁云也不强求,自个儿下了马车,吩咐护卫将谢岁安送回去。 临近午时,他带着钱福,找了一家食店,要了几样小菜,和一碗鸡丝蕈菇汤面,用完才朝顺阳侯府走去。 天气渐暖,街道上的行人越发多起来,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热浪在半空蒸腾,小孩子寻着缝隙窜来窜去,好不欢乐。 萧霁云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捏着折扇,四处看看停停,走得不紧不慢,没有一点着急的意思。 两人刚走到巷子口,正要转进去,身后一句,“三哥……”成功叫停了两人。 萧霁云回头看去,见是六皇子良王萧霁朗,便彻底转过身来,等他上前。 “三哥这是要去哪儿?” 良王穿着一身湛蓝色锦袍,手中提着一个香囊,在他面前站定。 见三哥的视线落在他手上,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一把将香囊塞在袖子中,呲着牙道:“让三哥见笑了,你就当没看见。” 良王喜好风月,朝中知道的人不少。 萧霁云以为他又去逛了哪家秦楼楚馆,便皱着眉道:“那些地方还是少去,你年纪小,莫要被人诓骗了。” “三哥,这上京谁敢诓骗我。” 他笑嘻嘻地扯开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呢?” 萧霁云没有回答他,只道:“我有事要办,你若空闲就回去温习课业。” 语罢,转身离开。 萧霁朗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手中的香囊快要被撕碎,他抬了抬手,立刻有人跟了上去。 他身侧的宦官道:“王爷,三殿下最近对您是越来越防备,有什么话都不和你说了。” 一句话,让萧霁朗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冷声道:“去,打听一下昭王近日的行踪。” 宦官很快领命离开。 到了谢府门前的时候,萧霁云才想起来要同他的岳父知会一声。 遂指派了谢府的一名小厮前去谢侯上值的南衙通传,他则大摇大摆进了谢府。 贺氏听到下人来报,一边念叨,“这祖宗怎么来了”,一边让人去将读书的谢时彦唤来。 他是谢府的嫡长子,今年正好十二岁,跟着府中请的西席读书。 因父亲不在家中,女眷不便抛头露面,便由他出面接待来客。 听闻来的人是昭王,他眉头皱得死死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 他与那位自幼不在家中的二姐并不熟悉,是以对于她所嫁的夫君,也没有多热络。 谢时彦来到正堂,见堂内一人坐在侧首饮茶,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姿态闲适随意。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漾出恭敬的笑来,“时彦见过昭王殿下,殿下安好。” 萧霁云抬眸,收了手里的折扇,悠然道:“起来吧,不用多礼。” “不知殿下驾临,时彦未能远迎,实在罪过。” 他小小年纪,对于人情应付倒是很有一套,姿态不卑不亢,行礼时脊背弯下去的弧度刚刚好,再高会显得傲气,低了又显得谄媚。 萧霁云心中暗赞,倒是比谢侯显得真诚些,就是这身子骨看着瘦弱了一些。 “是本王临时有事,前来拜访,谢公子莫要介怀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倒是说了不少的话。 萧霁云本就是奉太子之命前来,再加上又是王妃的母家,因而姿态放得极低。 谢侯来得很快,五年前他出征漠北,同边境诸府一起收拾了北境,立下战功不少,回来后便在南衙左卫中任大将军一职。 “下官见过王爷。” 他身上的甲胄还未卸下,面上带着几分爽朗的笑意,全然不见归宁时,对着谢岁安横眉冷竖的样子。 “侯爷不必多礼,往后还要仰仗侯爷照拂才是。” 萧霁云一个跨步上前,托住了他行礼的胳膊。 两人一番谦让,顺阳侯满意地坐在了主位,“彦儿,你自去忙你的事,我和王爷有事相商。” 谢时彦告辞离开。 刚出了门,就被他的亲姊姊谢婉晴一把拉到廊下。 “王爷说了什么?” 谢婉晴今年十五,已经及笄,正是议亲的时候,贺氏管她管得严,等闲不让踏出院子。 今日也是听闻昭王来访,贺氏忙着准备家宴,所以她才有机会偷溜出来。 她穿着一身樱粉的流光云锦长裙,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腕上带了一只青玉云烟镯,目光好奇地朝正堂看了看,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谢时彦挣开被她拽着的手,有些不满地说道:“三姐,你如此行事,实在有失体统。” “你怎么这么古板,”谢婉晴蹙眉看着他,也有些生气,“我不过就是问问,你又拿书上的这套东西来糊弄我,简直是个书呆子。” 听她说自己是个书呆子,谢时彦更加生气,又考虑到这里在正堂外,不敢造次,遂一甩袖子走了,留下原地鬼鬼祟祟的谢婉晴。 “哼,不说算了,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谢婉晴到底害怕谢侯和贺氏,跺跺脚有些遗憾地走了。 第9章 焚香品茶 谢岁安这边回到王府后,一边安排下人将摘来的素馨花放到她的殿中,一边琢磨着应该将紫苏调来。 她身边得用的人,实在不算多。 豆蔻是回到谢家后,她自己挑的,其余的下人也不怎么熟悉。 只有紫苏算是同她一起长大,同样也会些功夫。 若是调来上京,定能助她一臂之力,也不至于她如今举步维艰,手里边没有一个可用的人。 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查到母亲身故的真相。 原本想着同王爷打好关系,也好用用他的人。 如今看来,他们只能做这圣旨之下的皇家夫妇,却做不了能将背后交于对方的人。 王爷对他多有顾忌,她又何尝不是。 她一直记得临行前,师父告诉她的几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皇家的男人生来就背负很多,家国大义、朝堂百姓,件件都是不可摆脱的责任,唯独在情之一字上可有可无。 从父母亲情,到妻妾之情,均是如此,何曾会有例外。 豆蔻见王妃心事重重的样子,替她倒了杯茶,疑惑地开口,“王妃?” “何事?” 谢岁安抬眸。 “已至午时,厨房的人送来了点菜单子,您看您要用些什么?” 谢岁安接过,随意地点了几样,春韭饺子、笋汤、一道清蒸的鲥鱼,并一碟清炒的时蔬,便也作罢。 原本王妃的份例,每顿少说也有七八道菜。 可谢岁安用了几天,发现不仅浪费,也甚少有自己想吃的,便做主让厨房写了单子每日点菜,如此倒是更加方便。 多出的份额,她给府里的下人加了两道菜。 自接了管家权之后,她除了赏赐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豆蔻担心,这样一来会让府里的人觉得,王妃是个绵软性子,好拿捏的很。 不过谢岁安不着急,打蛇打七寸,总归要他们都露出马脚来,也好一网打尽。 “让你盯着府里的人,有进展了吗?” 她浅饮一口茶,视线掠过旁边摆得整整齐齐的素馨花,心中又涌上一层难过来。 她虽被送到江南,可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在暗中来过上京,可姐姐是太子妃,她总是没有机会得见。 原本以为,此生绵长,迟早都会相见。 谁知等她光明正大来此,姐姐已经薨逝,只留下他们这些愁郁难解的人。 “王妃,有。” 说起这事,豆蔻顿时兴奋,王妃终于要收拾府里的人了吗。 这些时日,她多少听到了一些府里的传言。 他们在背地里嚼舌根,说王妃虽然出身顺阳侯府,实则自小就被丢在南边,不受父亲喜爱。 还说王妃如今虽与王爷成亲,可看着并不受王爷宠爱。 就连新婚,王爷也只在她屋里歇过一夜,就再也没去。 更有人说,王爷将管家之权交给王妃,是看在顺阳侯的面子上,但王妃自个要是立不起来,王爷早晚都要换人的。 诸如此类的言论,数不胜数。 豆蔻没想到,堂堂一座王府,竟会这样复杂。 她将这些日子查到的情况,整理成册子递上去。 谢岁安并没有立刻去看,只是吩咐她放在几案上,打算用过午食了再说。 日光一束一束闯进殿内,混合着窗棂和花草,留下满地斑驳的影子。 她小口小口用着饭食,直至吃了七分饱,才停下筷子。 侍女很快将桌上的碗碟撤走。 她今日心绪不宁,午间小憩也睡不踏实,便打算起来制香。 豆蔻陪着她,将她所需的东西一一找来。 她先拿来一个圆肚形的青瓷坛子,不过比手掌大一点,坛口较大,不算特别深,用来制香刚好。 接着又领人从花房搬来几盆开得正好的茉莉,将上面花朵摘下来,放在承盘上面。 谢岁安净过手以后,取出劈成薄片的沉水香,将素馨花、茉莉花和沉水香片,一层层间隔密封,而后每日更换,使花不蔫。 一日日之后,待花谢了,香料即成。 这香制作起来不算麻烦,但着实废时日。 她从前烦躁不安的时候,便以此静心,久而久之便学会了制香。 一切做好之后,天色已经阴沉下来。 暗沉沉的云层,铺天盖地袭来,顷刻间就看不见日光。 待将殿内收拾干净,雨也跟着落下来,滴滴答答敲在青瓦上,又顺着凹槽,在檐下形成一道雨幕。 窗外的海棠开得正浓,几滴雨珠子落下去,叶片绿得发亮,粉白花朵倒被摧折了不少,满地都是残红。 丝丝凉意,顺着半开的窗格钻入殿内,豆蔻想要将窗关上,谢岁安摆摆手阻止了她。 幼时跟着师父练武,常常不得休息,只有这样的阴雨天,她才可以读书习字,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久而久之,对阴雨天便有一种异常的偏爱。 谢岁安吩咐豆蔻,取一小块熏香用的香炭,将其放在廊下烧透,直至其通红而无明火的时候再拿进来。 豆蔻知道王妃要品香,待烧了炭后,又问道:“王妃今日要品什么香?” “把白瓷罐的笑兰香拿来。” 谢岁安正在香炉中放入香灰,看着份量差不多了,就用香铲轻轻抚平,这一步很是关键,要使香灰均匀、疏松才好。 待抚平香灰,又用香匙在中间挖出一个深一些的孔洞来,将烧透的炭火用香箸夹进孔洞中,再用香灰盖上,末了扎出几个小孔来,以便香炭的燃烧。 她做得认真,并未察觉窗边站了一人。 萧霁云和谢侯谈完事,刚出了门就下起雨来。 上次头疾发作,曲子听了一半,本打算乘着午后的半日闲工夫,再去听听的,谁料天色竟是如此,只好作罢,打道回府。 张禄见王爷回来了,立刻上前问安。 萧霁云顺势问道:“王妃呢?” 张禄恭敬答道:“王妃在殿中,听下人说在制香。” 萧霁云挑挑眉,眼中涌上一丝兴味,抬步朝谢岁安的殿中走去,雨水还未停歇,天色越发昏暗,大有下到明日的态势。 他刚绕过回廊,就从窗前看到了谢岁安弯下腰点香的样子。 她手里拿着羽尘,在扫香炉周围沾染的香灰,末了拿出银叶片置于其上,又从旁边的罐子中取了一块比指甲盖大点的香饼放在上面。 不过须臾,就有袅袅青烟,蜿蜒而上。 她的动作轻柔而又认真,脸上带着舒缓的笑,好似无比的满足一样。 萧霁云第一次认真看她,没有带着目的,没有带着顾虑,只有纯粹的欣赏。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跟那一炉香一样沉静,像是躺在了云端,晒着暖暖的日光,有清风拂过面颊,一切都是无比的舒畅。 他不自觉屏息,享受着此刻的安宁,怕惊散那一缕烟。 一个准备去归置物件的侍女看见了他,赶忙行礼。 萧霁云眉头轻蹙,果然里面的人立刻换了副笑颜,目光直直朝他看来。 “王爷回来了?” 谢岁安刚饮了一口茶,正准备倚在软榻上歇息片刻,谁知他竟在此时回来。 心中升起片刻被搅扰的不满,不过他是王爷,他想去哪里,也由不得她置喙。 谢岁安屈膝行礼,虽然早上他说过,只有两人的时候不必多礼,可她全然做不到与他放松亲近的模样,反倒是这些礼节,让她获得了难得的自在。 萧霁云跨进来的步子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满,到底什么也没说。 刚刚忙碌的殿内,刹那间变得安静下来,只有香炉中的笑兰香,乌泱泱晕开一团。 王爷不喜人多,豆蔻领着殿内其他人退了下去。 见他好似不快,谢岁安主动问道:“王爷同家父谈得如何?” “尚可。” 他淡淡丢下两个字,一口一口饮着茶。 两人一时无言,谢岁安便将下午豆蔻送来的册子递过去。 “这是什么?” 萧霁云没接,抬头望着她,眼中的不悦十分清晰。 谢岁安一时摸不准,他到底和父亲谈得是好是坏,若说好不该是这个样子,若是不好,他又说尚可。 她有些纠结地说道:“我让豆蔻盯着府里进出的人,都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又做了何事,如今正好有眉目了。” “王妃看过了吗?” 萧霁云抬手接过,一缕青丝从肩背滑下来垂在胸前。 谢岁安这才发现,他的衣裳有些湿了,许是回来时淋了雨。 “还未来得及看,”她说了一句,又道,“王爷是否要更衣?” 萧霁云捏着册子,没有立即打开,而是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皱眉道:“无妨。” 她这样关心他,他应该高兴才是。 可那熟悉的不适再次袭来,让他有些烦躁,说话的语气便也不太好。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冷脸,谢岁安最后的一点耐心被消耗殆尽,“妾身身子不适,就不陪王爷了。” 她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萧霁云的声音再度袭来,“王妃为何会在青陵沈家长大?” 谢岁安迈出去的步子立时僵硬,关于她命格之事,除了谢家和沈家之外,没有人知道。 她的父亲心里虽忌讳,但因好面子,所以从未对外说过,恐怕连谢府那几个小的也不知道。 不然,她又怎么会被赐婚与皇室之人。 如今王爷这样问出来,她有些猜不透,他到底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纯粹的好奇? 缄默片刻,她还是道:“这是父亲的决定。” 她留下一句,转身离去。 青烟随着她的影子,一同消散在殿内。 身后萧霁云脸色难看至极,手中的册子因用力而变形,他没想到仅仅一个试探,就将两人的关系暴露得彻底。 她的王妃,原来并不信任他。 这样的感觉熟悉得可怕,如同母后当年,明明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在心里判定了生死,却还要找一堆借口,说他不如皇兄。 萧霁云拿着册子起身离开,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 第10章 蜘蛛结网 他如一阵风一样,掠过门口,消失在雨幕中。 豆蔻有些紧张地从门外进来,小声唤道:“王妃,王爷怎么走了?” 谢岁安没答,只是坐在书案前,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寄出去,末了还嘱咐道:“莫要让府里的人知道了。” 豆蔻将信揣在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正要出门去,谢岁安又道:“安排人留意点王爷那边,他若是对府里的人有什么安排,记得来禀报一声。” 豆蔻一听明白了,“王妃是将奴婢整理的册子,递给王爷了?” 谢岁安默然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明白,王妃已经有管家之权了,为何不直接将府里的这些事处理了,还要交给王爷。 不过转念又一想,王爷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交给王爷总归是稳妥的。 想清楚以后,她也不再纠结,揣着信借着天色的掩护,朝门外走去。 萧霁云的离开,让这殿内显得空旷很多。 他在的时候,只要坐在那儿,谢岁安总不能完全放松自己,她要么应承他几句,要么就想着找个话头,不至于让两人间太过尴尬。 如今他拂袖而去,她本该忐忑,可心中却莫名涌上几分松缓。 笑兰香还在燃着,混合着潮湿的雨气,越发静谧祥和。 谢岁安斜倚在榻上,手中握着一把梅花团扇,一下一下摇着。 她已经给师父去了信,相信紫苏很快就会到,如此往后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母亲,母亲。 她的心中一遍遍念着这个称呼,这是拼命给了她性命的人,她不能忘记她。 凉风卷着雨点,从屋顶房舍吹到廊下。 萧霁云坐在书房中,只觉外面叮叮咚咚的雨声,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打开那本谢岁安给她的册子,一行一行看过去,不过须臾的工夫,就被里面所记载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早知道府中有别的人,却不知会这么多,还这么杂。 除了六弟之外,太子、二哥、甚至连腿部有疾的五哥,都在他府中安插了人手。 从厨房做事的小厮,到侍弄花草的花匠,还有他书房伺候笔墨的宦官,几乎遍布了王府各处,将他所有的动静,都昭示在日光之下。 萧霁云气怒至极,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这些年,他处处避着锋芒,不是听曲就是狩猎,虽不曾像六弟一样出入秦楼楚馆,但也养就了一副风流浪荡的名声,可他们还是不曾放过他。 钱福不明白王爷为何生气,吓得双膝跪地,大气不敢出。 萧霁云双手扶着几案,深深地喘着气,眼前又浮现幼年的事来,因着皇兄是太子的缘故,他要是犯一点错,连带着皇兄都会被父皇斥责。 而母后一旦知道了,从不会给他辩驳的机会,不是打手心就是面壁思过,再就是练字。 母后曾说:“若再给你皇兄拖后腿,往后就别叫我母后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一句话,让他不敢造次。 他学会了离皇兄远远的,学会了装作愚笨的样子。 他以为他可以平安地过下去,谁料在通往皇权的这条路上,任何人都是敌人,哪怕你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子呢。 萧霁云绕过钱福,抬步朝谢岁安的殿中走去,雨水打湿了袍摆,他也恍若未觉。 方才他还在恼怒和王妃之间没有信任,现在看来何其可笑,和他拥有同样血缘亲情、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早已经将所谓的情分明码标价。 他的去而复返,让谢岁安有些惊讶。 不过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她随即了然,看来是这份册子,刺激到了他。 谢岁安不露声色地行礼。 萧霁云冲口而出,“王妃是如何查到这些的?” 他高高举着册子,脸上的表情愤怒又伤心。 看着他这个样子,谢岁安心中倒是踏实很多,真实的怒气总比虚假的敷衍,来得让人安心。 “从王爷将管家之权,交给妾身的那时起,妾身便放松了他们,同时又派人盯着,只赏赐不责罚,如此下来直至近日才有了结果。” 好一招外松内紧,萧霁云沉默。 谢岁安坐起身,神情十分平和,“妾身不信,王爷对此一无所知。” 她直视着他,一双眼睛如秋日的湖水,明亮澄澈,仿佛照到他的心里去。 一瞬间,有一股恐慌蔓延上来,席卷了萧霁云的心间。 他质问自己,是真的对府里的这些奸细,一无所知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 他从来都清晰地知道,他府无寸恩,身无寸功,实在没什么可供人惦记的。 他只是想要维持一种表面的和睦,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有这样的事。 而今日,他的王妃却**裸地,将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扯过来兜头浇到他的脑袋上,砸得他耳清目明,再也容不得一点马虎。 所有涌到嗓子眼上的怒火,就这样被熄灭。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饮完,才正式地看向他的王妃。 她端端正正立在窗前,身量比绝大多数女郎都显得高挑,一张芙蓉面清绝明艳,配着身上西子色束腰长裙,好似孟夏时节刚刚露出水面的清荷。 他的心咚咚跳着,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宁,好似常年游荡在海上的漂泊客,头一次寻到岸边。 他望着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谢岁安讶异于他的举动,迟疑片刻,终归是抬手接过。 萧霁云见此,弯唇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说,大有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王妃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办?” 他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过去。 谢岁安没有推辞,认真看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足足半刻钟后,她才出声道:“妾身以为,这些明确背主的可以即刻处置,身份尚不明朗的留后观察,府中各要务上的人手,也需适当轮换一番。” 她说得坦荡,没有丝毫保留的意思。 萧霁云心下满意,那点因为她隐瞒命格之事的不快,也慢慢消散。 “就依王妃所言,外府那边本王自会处置,这内庭之事就交给王妃了。” 谢岁安眨眨眼,有些诧异于他的爽快,“王爷不怪罪妾身,查了外府的事?” 萧霁云难得软了态度,“我知你行事也是为了我,如此有什么好怪罪的。” 何况他也不是全然不知。 谢岁安笑着点点头,心中感激他在内庭之事的英明。 望着她白净的侧脸,萧霁云首次生出了想要亲近的心思,喉结滚动着,脊背上似乎有蚂蚁来回攀爬。 他轻咳一声,掩饰身体的异样。 天光彻底消亡,有侍女进来点燃烛火。 萧霁云知道他该走了,可臀部像是生了根,无法挪动。 终于在谢岁安第三次看过来时,他起身离开。 她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也说不出留下的话。 萧霁云离开了,谢岁安望着他消失的门口,出神了许久。 天暗了又亮。 次日,用过早膳,谢岁安吩咐豆蔻将府中所有人,集中在殿前。 豆蔻知道王妃要惩治府里的人了,一大早便严肃起来,不轻易地笑,生怕一不小心漏了怯,给王妃丢脸。 谢岁安看得好笑,伸手戳了戳她紧绷的脸颊。 豆蔻攥着双手保证道:“王妃,奴婢今日一定好好表现。” 她是谢府为谢岁安出嫁新买来的丫鬟,虽学过不少时日的规矩,但到底没见过人多的场面,是以早早就开始紧张。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我耳朵要起茧了。” 谢岁安放下茶盏笑她。 豆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步子慢慢挪到谢岁安的身后,给她捶肩,“王妃,奴婢这不是怕办不好,丢了您的人嘛。” “别怕,你跟了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我在,不用慌。” 谢岁安轻声安慰着她,说话间外面有人来报,各位管事的宦官、嬷嬷,以及侍女均到齐了。 豆蔻闻言,立马板起脸。 谢岁安拍了拍她的手,抬步走出殿外,殿前的台阶上,有机灵的下人,已经摆好了桌椅和茶水,旁边还堆着账本。 这些都是近日送来,她逐一看完的。 谢岁安没学过多少掌家的本事,但看账本的事,还是舅母当年压着她学的。 果真,人生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作数的。 “奴才/奴婢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问安声齐齐的响起,一眼看过去婢女多于宦官。 谢岁安开口道:“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本王妃将各位召集在此,不过是想相互认识一番,顺便有一些事告知大家。” 她话落,豆蔻便跟着道:“请诸位一一上前,报上名姓和各自负责的要务,先从膳食开始。” 典膳所负责的是一位宦官,年纪看着不大,细长脸,尖下巴,还未说话脸上已经带了笑。 “奴才李寿,见过王妃。” 谢岁安记住他的样貌,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紧接着豆蔻又道:“下一个,针织所。” 一位花信之年的侍女出来道:“奴婢兰芷,见过王妃。” 看着是个话少的,谢岁安同样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还有内使、库房的、物资的等等,至于起居和文书方面,暂且都由豆蔻管着。 至于掌管内庭人员调配、日常侍奉、庭院洒扫等,都是钱福。 从前这府里没有王妃,外府内庭都是有王爷的人一手打理,不过今后倒是不同了。 谢岁安想着同萧霁云商量一番,要么将钱福调到她身边,要么就换个人,否则与她管理内庭岂非不便。 见完所有人,已近晌午。 谢岁安翻着账本,王府所有的钱财来源基本只有三处。 王府庄田的租赋、宗室禄饷、还有陛下的赏赐。 但这些收入却要负担着王府日常用度、婚丧嫁娶、营造府邸、以及王府官吏仆役的俸禄食银、节日庆典活动、祭祀、接待宾客等,林林总总算起来,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今日是成婚后,王妃第一次召见他们,谁也摸不准她的意思,一时都不敢说话,殿前安静至极。 第11章 赏罚分明 谢岁安没有当众念出,那些背主者的名字来。 非是她心软生出怜惜,实在是这样的事不怎么体面,要是传扬出去,恐怕王爷以后出门,都要被人暗戳戳地议论。 她行至偏殿坐下,将各处管事的人单独叫进来说话。 刚才他们混在一众人群中,虽然平日里的关系不全是融洽的,但到底都是一样的身份,在面对主子的时候,便有一种自信和勇气来。 此刻被一个一个叫进来,那股子自信和勇气,顷刻间便消散殆尽,全都捏着手悄悄地吸气吐气,怀疑着自己被王妃抓住了什么小辫子。 首先进来的是李寿,毕竟吃饭一道向来都是大事。 他想不明白王妃是什么意思,但脸上却一直带着笑,进来后恭恭敬敬地行礼,争取不让自己露出一点胆怯来。 谢岁安待饮过两口茶,才慢慢开口,“李管事,你手底下可有一个叫王柱儿的人?” “回王妃的话,是有这么个人,他平日都做些处理厨余的活儿。” 李寿不敢托大,很快就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倒出来。 “你知道他平日里都同什么人来往么?” 谢岁安继续问,一双眸子直直盯着他,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李寿摸不着头脑,犹疑着说道:“除了府里的人,便是收集弃物的……” 他到底是从宫廷中出来的,说着便想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下,连忙自证清白,“王妃,奴才不知这小子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还请王妃见谅,奴才并不知情。” 他‘砰砰’地磕了两个头,额上通红一片。 豆蔻立刻阻止道:“李公公这是在做什么?” 她声音严厉,吓蒙了李寿。 “王妃尚未决断,你便如此,难道是想让王妃背一个苛待下人的罪名不成?” 一句话吓得李寿不敢动弹,只望着上首的谢岁安磕磕巴巴地说道:“王妃,奴才不知情啊。” 豆蔻听着都替他着急,一张小脸绷得更严肃了,“王妃何时怪罪你了,让你把王柱儿的事说清楚。” 李寿闻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极力回忆着这小子平日的行为。 他蓦地想起,每月发了月银的时候,这小子都会孝敬他喝酒,往常他以为是这小子懂事,今日看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此时他也顾不上别的,一股脑儿将这些都说了,就连王柱儿有个老母,每月都要告假一天这样的事也交代了。 谢岁安听罢,微微蹙眉,心中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豆蔻看王妃点了点头,便递上一张纸,并直接告诉他,“王柱儿的老母早在去年就已经故去了,他每月告假可并不是为了去看老母。” “什、什么?” 李寿震惊,他并不知道这件事,颤抖着从豆蔻手里接过纸张细细去瞧,竟都是王柱儿背主的证据。 从何日出府,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事事俱清。 他的脑海中蓦地想起,前日傍晚看见这小子在角门处鬼鬼祟祟,像是在等什么人。 因着王柱儿平时的表现,当时他没有多想,只是斥责了几句。 现在看来是他大意了,竟不知不觉让这小子骗了这么久。 想到此,李寿瘫软在地,徒劳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谢岁安已经了解清楚,这里面的弯弯道道,直接下令道:“王柱儿欺上瞒下,私通府外,毁坏府中规矩,打二十大板,着人送回内侍省。” 在李寿惊恐的眼神中,又继续道:“另,膳食所李寿有失职之责,自今日起降为副管事,而主管事则有原来的副管事升任。” “王妃,求您给奴才一个机会,王妃……” 李寿跪地求情,他好不容易从内侍省出来,做到今天的位置。 豆蔻皱着眉道:“王妃做事向来公允,你若再嚎叫,便同王柱儿一同受刑罢了。” 话落,殿内即刻安静下来。 殿外的人看见李寿满脸沮丧地出来,腰上的管事对牌已经没有了,顿时小声吵闹起来。 下一刻就见王府的侍卫,押着一个灰袍短衫的人过来道:“启禀王妃,此人意欲逃出府去,被属下等抓获,请王妃发落。” 谢岁安推门而出,站在台阶上望着他,声音仍旧不疾不徐,“你可是膳食所的王柱儿?” 地上跪着的人,瑟缩着身子,只眼睛咕噜噜地四处转了一圈,又垂下来看向地面,“是,是。” 谢岁安抬了抬手,豆蔻将刚刚王妃下的命令,重新宣读了一遍,而后道:“行刑。” 侍卫很快抬来了条凳。 谢岁安道:“既然是李管事手下的人,李管事就好好数着,待惩罚完,你亲自送回内侍省。” 李寿哆嗦着腿应声,再不敢多说一句。 随后膳食所新上任的主管事前来磕头,“奴才吴一拜见王妃,王妃万安。” 他看着比李寿更年轻,圆脸,圆眼睛,颊边还有一个小酒窝,倒是讨喜。 谢岁安点点头,“往后府内的膳食就交给你了。” 她语气轻淡,并没有多余的话,可吴一却看明白了,王妃是个菩萨的面,将军的心,做事自有一套章法。 他不敢造次,强压下心中的喜悦,老老实实叩头,“奴才谢王妃提拔,日后定不叫王妃失望。” 声音洪亮得盖过了殿前的议论声。 有了李寿这个前车之鉴,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很多。 从针织所到库房的、物资上的,一共处置了七八人。 除了针织所那位叫兰芷的管事没被替换之外,其余所有的管事都被替换了。 不过兰芷没换,她的左右手却换了一个。 对此,兰芷道:“多谢王妃慧眼如炬,是奴婢失职未曾管理好手下的人,奴婢愿自请罚奉三月,请王妃处罚。” 谢岁安将手里的团扇朝前递了递,“这上面的绿梅可是你所绣?” 兰芷微微抬眼看了看,随后肯定地答道:“回王妃的话,正是奴婢所绣。” 谢岁安虽不会针织,但也认得出这是苏绣,指尖拂过开得正盛的那朵绿梅,配色秀雅,针法精湛,很是不俗,是她这些时日最喜欢的一把扇子。 谢岁安心中起了点爱才之心。 她知晓这世上女子谋生不易,尤其还有这样一手技艺,若是埋没了,到底可惜。 便接了她的投诚,温声道:“你既诚恳认错,本王妃不再追究,切记此后不可再犯。” “奴婢铭记在心,多谢王妃教诲。” 这一场内庭的变动,直到正午时分,方才结束。 谢岁安看着众人道:“天色渐暖,即日起府内每人多做两套夏衣,此事就交给兰芷去办。” 她话音落下,众人纷纷满脸喜色地谢恩,“奴婢/奴才叩谢王妃,恭祝王妃吉祥如意。” “奴婢定不辜负王妃所托。” 兰芷以额触地,行大礼。 待所有人散去,豆蔻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松懈下来。 她一连饮了三盏茶,才平复下来心情,一边用手扇着面颊,一边问谢岁安,“王妃,适才婢子的表现如何,有没有给您丢脸?” 谢岁安看得好笑,将桌上的一碟糕点赏了她,并道:“你今日立了功,是大功臣。” 豆蔻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神气地说道:“这回他们该长记性了,以后谁再敢说王妃的不是,奴婢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是是是,你最厉害的。” 谢岁安弯腰捏了捏她的鼻尖。 夜里,萧霁云从南衙大营回府,立刻就知道了白日里发生的事。 他略微有些意外,昨日说好,今日就动手,王妃行事倒有武将的风格。 他在净室沐浴更衣一番,才朝着谢岁安的寝殿走去。 远远地还未到跟前,就看见昏黄的烛光,在夜里晕开一团,有不知名的虫鸣声闹着,却并不觉得吵。 萧霁云拾级而上,海棠花的枝叶斜斜地向门口伸来,他顺着去看,这才发现王妃趴在窗前,身影淹没在红花绿叶中,险些让他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他勾唇笑笑,朝着窗边走了两步,脚步略重。 “王爷回来了?” 谢岁安略略直起身子,视线从花枝间移开定在萧霁云身上。 他一身月白软袍,姿态闲闲地站着,正含笑看她,发丝还带着几分水汽,无端抹去了一点身上的锐利,倒像是一把入鞘的宝剑,只需静静地停在那里,就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谢岁安莫名想起他的心上人来,不知是位怎样的女郎,让他身为王爷也不能与她成亲,反而按下不提。 掌心传来一丝痛意,她这才惊觉自己握着窗框的手有点用力。 “听说王妃今日在府中立威?” 萧霁云开门见山。 谢岁安顿了一下,走到门口去迎他。 昨日下了雨,白日虽然天晴了,但傍晚开始阴云便飘过来,遮盖了月光。 廊下的六角宫灯晃晃悠悠,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王爷已经知道了?” 谢岁安问了一声,却不意外。 “可顺利?” 萧霁云说完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抬步踏进殿内。 谢岁安看着他窜进去的身影,怎么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她怀疑自己想多了,摇了摇头也跟着进去,“没遇到什么困难,只是有件事要同王爷商量。” 萧霁云已经猜到了,“你是想说钱福?” 谢岁安点点头,“不知王爷有何打算?” “将他拨给你使唤。”萧霁云想也没想地说道,随后扬声唤人。 钱福听到声音进来,朝两人行过礼,等着王爷的吩咐。 “你管着内庭的事,往后就跟着王妃。” “奴才谨遵王爷安排。” 钱福笑着应声,心中凄凄,面上倒是不显。 语罢,又朝着谢岁安道:“奴才拜见王妃,往后王妃让奴才往东,奴才绝不敢往西。” 他信誓旦旦地表忠心。 谢岁安眼眸微闪,有些惊讶地看向萧霁云,“王爷,他是您身边得用的,拨给妾身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第12章 两重剑影 “你说呢?” 萧霁云下巴微抬看向钱福。 后者弯着腰,脸上笑得如花一样,“王妃您说笑了,奴才无论是跟着殿下还是您,不还都是为王府效力。” 说着他小心地看了萧霁云一眼,面朝着谢岁安道:“况且跟着您,奴才还能躲懒,不用日日奔波了。” 他这话有讨好之意。 谢岁安也不是那等严苛之人,便欣然受了,“如此,辛苦钱公公了。” 语罢,当着萧霁云的面,拿了一个红封给他。 钱福手指微动,不知该不该接,目光犹疑地看向萧霁云。 “看本王做什么,往后你是王妃的人,自当以王妃为重。” 萧霁云浅啜一口茶,眼眸抬了抬又再度看向盏中。 这话便是将他彻底送给王妃的意思,钱福心下明了,笑嘻嘻地将红封接了,又磕了一个头。 “不必多礼,往后这内庭之事就要仰仗钱公公了。” 她这人在不触及底线的时候,向来都是好说话的。 钱福悄悄捏了捏,红封不薄不厚,既无笼络之意,也无看轻之嫌,王妃果真聪慧。 他心满意足地退下,打定主意以后要好好替王妃做事。 清风卷着花草气息,偷溜进屋子内,吹起两人的衣带。 萧霁云侧眸,烛火透过轻纱落在身旁人脸上,像是千年古玉重逢天光,莹润中流淌着勃勃生机。 他抬起手中的茶连饮两口,想留下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难觅的芳香。 “王爷今日如何?” 气氛沉闷,谢岁安主动开口。 她有些时候实在好奇,萧霁云这样的性子是如何养成的,人前笑意连连,人后沉默寡言。 “尚可,”萧霁云吐出两个字,才觉有些冷淡,又解释道,“岳父于掌兵一道,很有章法。” 他今日去,不过是认一认南衙各部的将领,看看朝廷的兵事安排,做了一日的闲人罢,暂无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也没什么可说的。 谢岁安对他的评价不否认,她的父亲顺阳侯,于家不是个好父亲,但于国事一道,他可谓是尽心尽力,否则也不能一直深受盛宠。 “王爷今日辛苦了,不如早点歇息。” 她点点头回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应该开口将他留下,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王妃该做的。 可内心深处,总是做不到。 他有他的心上人不能释怀,她也有她的责任不能放下。 “这个给你。” 萧霁云看出她的抵触,从怀中摸出一张请柬递过去,打算离开。 他身为王爷,亦有他的骄傲,断没有勉强一个女子的道理。 况且,他从心底里,不想她恨他。 “这是什么?” 谢岁安接过。 “秦王今日送来的,”萧霁云凝视着她,语气淡淡地解释,“你我大婚时,他尚在南边核查赋税,未曾赶得及,近日回来后便打算办一场赏荷宴,想要让几位兄弟聚一聚。” 谢岁安翻看着请柬,上面的确有他们夫妇两个人的名字,时间是三日后。 “除了太子,其余的人你也未曾见过,正好去见见。” “可要备什么礼?” 谢岁安询问,秦王她倒是有所耳闻,名霁风,排行第二,他的母妃也是近年最受陛下宠爱的敬贵妃。 “按照惯例即可,不用特意准备。” 萧霁云说完,不好再多作停留,只丢下句早点歇息,便抬步离开。 门口守着的钱福稍稍有些诧异,他还以为王爷今日会留下呢。 这两人除了新婚夜,便再也没有同过房,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他担心得不行。 可屋内的谢岁安已经安然入眠。 第二日,她刚刚醒转,豆蔻就急匆匆进来,“王妃,有你的信。” 谢岁安迷蒙的眸子瞬间清醒,定然是紫苏来了。 她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师父在信上先是恭贺她觅得佳婿,后又告诫她别忘了母仇,随同信封一起的,还有紫苏的身契。 “送信的人呢?”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门房上说在府外,是个女郎,要叫她进来吗?”豆蔻疑惑。 “快,请她进来。” 豆蔻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妃这般急切的样子,不敢耽搁,匆匆朝殿外交代了一声,亲自在门外等着。 很快一位身着束袖青衣的女子,从回廊尽头出现。 她手中拿着一根鞭子,三千青丝绑成马尾,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细长的眉如弯月一样,就是一张脸没有一点笑意,显得怪冷的。 豆蔻搓了搓手臂,将人迎回屋内。 谢岁安听到声音,‘噌’一下站起来,惊喜地说道:“紫苏,果真是你。” 紫苏看着她,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笑容来,“奴婢拜见王妃。” 她恭恭敬敬行礼。 谢岁安一瞬间却红了眼眶,这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是陪着她日夜练武的人,是她真真切切的‘娘家人’。 她忍不住走上前,拉住了紫苏的手。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话。 “王妃,奴婢这不是来了,你莫要伤心才是。” 紫苏以为女郎成婚后怕是忘了自己,谁知是她多想了。 想到此,泪水盈满了眼眶。 豆蔻早已经看出这女郎和王妃的关系非同一般,早早让人准备了茶水,还有糕点。 好一番伤怀,两人这才渐渐平息情绪。 谢岁安转头看见她准备的这些,笑着赞赏道:“好豆蔻,你果真贴心。”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紫苏,往后就和你一起,做我的贴身侍女。” 豆蔻笑盈盈地走过去,上下打量了紫苏一番,道:“紫苏姐姐还会武呀?” 紫苏感受到她的善意,跟着点了点头,“会一点。” “哇,能不能教教我,”豆蔻两眼放光盯着她,“我看过一些话本子,那些江湖人飞来飞去的,别提多厉害,可惜我只有羡慕的份。” 紫苏看了看她,摇头,“不行。” “为什么?”豆蔻垮着脸。 “你年龄太大了,只能学学防身的技巧。”紫苏一本正经地回道。 豆蔻瞬间难过起来,转身拉着谢岁安的衣袖,假装哭泣,“王妃,你看看她,奴婢才十四,她就说奴婢老。” 紫苏以为她真哭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想学……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去哄人,又不知道怎么哄,一张脸憋得通红,求助地看向谢岁安。 后者拍了拍身侧人的胳膊,轻声道:“好了,豆蔻,紫苏说得没错,让她教你几招防身的功夫,日后遇到坏人也不用怕了。” 一听这话,豆蔻立刻高兴了,“那好吧,就这么定了,王妃都发话了,你可不能耍赖啊。” 紫苏没想到她是诈自己的,有些愕然。 这女子好生狡猾。 几人在府内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南衙内,萧霁云刚结束一场比试,额上全是汗。 他随手抹了一下,拿过旁边的水壶,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这才转身坐下。 紧跟着一位年龄比他低一些的小将,也从校场内跑下来,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王爷,太子殿下近日怎么想起来整顿军备了,累死我了。” 萧霁云拿起另一个水壶递过去,目光越过兵器架,看向西北方向的天空,声音沉沉地说道:“今日整顿军备,自是为了来日出征,能够一击必胜。” “要打仗了吗?” 崔启辰惊讶。 他是崔家的嫡次子,同太子和昭王是表兄弟,关系向来不错。 “不准乱说,”萧霁云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站起身道,“好好地打什么仗,再来比试一场。” 谢侯今日忙着外府番上调配之事,没空管他们。 萧霁云便带着几个将领,在场内比武切磋,一较高低,打算选出几位各方面功法不俗者,担任训练的教头,练出一支精兵来。 他和太子说了这些想法,两人倒是不谋而合。 据东宫的消息,北境人正在加紧训练骑兵,而且还是重甲骑兵。 若是大梁没有应对之法,往后的战场便难测起来。 想到此,萧霁云愈发感觉肩上的担子不轻。 “还来啊……” 崔启辰看着他矫健的步伐,着实有些吃不消,干脆投降,“王爷,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放过我吧。” 萧霁云脚尖挑起地上的长枪,随手抓住就朝他扔过去。 泛着寒光的利刃迎面而来,崔启辰不得不闪身避开,再一把抓住枪尾,“王爷,你这是谋杀。” 他大喊着,可没人理他。 场内萧霁云已经和几位中郎将分开站好,就等着他了。 崔启辰不敢再推辞,几个飞跃落在场地中央,新一轮的比武再度开启。 因着他萧霁云下了全力以赴的命令,所以各位将官都不敢留情,奋力将自己毕生的本事施展出来。 一时间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有人披甲被挑飞,有人干脆被踹下场。 红缨衬着利刃在半空翻飞,嚎叫声惊动了路过的飞鸟。 从日出到日暮,一连比试了三日,方才有了结果。 翌日正好是秦王举办宴会的日子,萧霁云大发慈悲,允他们休沐一天。 几位将官欢呼雀跃,围着萧霁云吼吼乱叫。 第13章 宴中之意 这是谢岁安成婚后,首次参加皇室的宴会。 两座王府隔着一条街并不算远,谢岁安先登上马车。 萧霁云落后了两步,他提着袍服走下台阶,正巧看见张禄从府外疾走而来,行至跟前见了礼后,踌躇地唤道:“王爷……” 看出他有事要说,萧霁云停下步子,视线望过去,“何事?” 张禄看见王妃的侍女豆蔻站在车外,便猜到王妃估计在车上,他余光掠向车帘,从袖中摸出两封信来递给王爷。 想起日前交代他要查的事,萧霁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里面定是王妃的生平。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虽对王妃有所怀疑,但心境已然不同。 萧霁云望着信件,迟疑了又迟疑,到底没有接过,只说了句,“收起来。” 听到他的话,张禄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不是王爷叫他事无巨细地去查王妃以前的日子,怎么现下他查到了,王爷又不想看了? 张禄心里直犯嘀咕,面上他还是应了一声,将信收起来,打算回头放到王爷书房的锦匣中。 萧霁云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马车,谢岁安已经端坐好,两只手交叠在身前,目光不偏不倚地望过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交领云锦长裙,腰间坠着荷花纹白玉禁步,长长的流苏从她的膝盖垂下来,随着马车的晃动,微微摇曳着。 鼻尖率先闻到一股幽兰般的气味,像误闯一片开满兰花的空谷。 萧霁云的身体不由得顿了一下,这些日子他每天在南衙大营练武,充斥在口鼻间的,不是尘土的气息,就是汗臭味,今日乍然嗅到女子身上的幽香,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后他就若无其事地在谢岁安身边坐下。 狭窄的空间内,骤然多了一抹极强的气息。 谢岁安觉得挨着他的那半边身子在发烫,她有些不自在,想挪一挪臀部,又觉得这样做会太明显,遂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 直到马车在秦王府门前停下,她才暗自舒了口气。 门口迎宾的人,远远地就看到了昭王府的马车,还不等两人出来,吉祥的话已经说了一串。 刚进得大门还没走几步,秦王已经从另一头的府门迎出来,他旁边跟着一位身着银红色长裙,头挽云朵髻的妇人,看样子应当就是秦王妃了。 “哎哟,老三来了?” 秦王站在台阶上,满脸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嵌在圆圆的面庞上。 “见过二哥,二嫂。” 萧霁云抱拳行礼。 谢岁安跟着道:“见过秦王,秦王妃。” “弟妹快起来,你和三殿下成婚的时候,我们见过的。” 秦王妃齐氏向她还了半礼。 她的身量比谢岁安要略低一些,正好到秦王的肩膀处,身姿也更纤细,站在健硕的秦王身旁,颇有些小鸟依人的意味,倒也相配。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舆碾地声,紧接着便是一句问候,“二哥,三哥。” 谢岁安回头,认出这是良王萧霁朗,他推着一位坐着素舆的男子进来,显然就是排行第五的宁王萧霁霖了。 陛下一共育有六位皇子,除了英年早逝的四皇子萧霁清和不知是否会前来的太子之外,剩下的四位今日都在此了。 又是一番互相见礼,几人这才被引着去往正殿。 正殿西边是秦王府的花园,应当就是今日赏荷的地方了。 谢岁安顺着人群略略扫了两眼,就跟着萧霁云迈入殿门。 不过刚踏进来,便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抬眸就和上座的秦王对上,他的脸上挂着笑,眼睛倒是极冷,不知怎的让她感觉到一阵不适。 谢岁安移开视线,跟着引路的宫女,在秦王府设置好的条案后就座。 她目光扫过,就见殿中立着四根朱漆圆柱,最中间放置的是青铜香炉,里面燃着上好的沉香,青烟缭绕盘旋四散。 左右两边各设置了数十张条案,用来招待来客。 宦官侍女衣着鲜亮,步伐轻盈地穿梭在人群中,行走间不见一丝急躁之意。 除了这些皇子家眷,今日的宴席,还邀请了朝中的大臣和一些年轻的女郎公子。 她的父亲顺阳侯和继母、妹妹以及兄弟均在此列,谢岁安不得不前去问安。 萧霁云刚端起茶盏,她的身子就猝不及防靠过来,一缕青丝也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垂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些许痒意。 他脑袋刚偏了偏,耳畔就已经有热意涌上来,“王爷,妾身想去给父亲问个安。” 口还未张,头已经下意识点了点,萧霁云随即又补充道:“小心点。” “多谢王爷。” 随着幽香的飘来又飞远,萧霁云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跟着颤了颤。 谢岁安离席而去,穿过人群,径直来到顺阳侯面前,躬身行礼道:“女儿见过父亲。” 那日归宁宴不欢而散,让谢乾对自己这位自小不在身边长大,且命格克父的女儿,又多了几分厌恶。 他板着脸,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可去看过小皇孙了?” “回父亲,看过了。” 谢岁安声线平静,仿佛对他的冷厉浑不在意。 “昭王和太子殿下是亲兄弟,往后你要多去东宫,和小皇孙打好关系。” 谢乾大马金刀地坐在条案后,身旁是贺氏,再往后是谢时彦和谢婉晴。 谢岁安目光掠过他们,看见谢婉晴小声地比划着,“二姐,二姐,我有话同你说。” “父亲的话,女儿记住了。” 她漠然地回了一句,随即道:“三妹妹可是有话要说?” 谢婉晴就要站起来,被贺氏一把拉住,低声警告道:“你要干什么,母亲是不是告诉过你,离她远点。” “母亲,你别这样……” 谢婉晴一边挣脱贺氏的拉扯,一边朝谢岁安靠近。 “你若再胡闹,信不信以后母亲不准你出门。” 贺氏声音大了一些,像是特意说给谢岁安听的。 见此,她也彻底没了要听的兴趣,福了福身离开。 “二姐,二姐……” 谢婉晴在背后叫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颓然地坐下,埋怨道:“母亲,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二姐她虽不是你亲生的,可也是我们谢府的女儿。” “你……” 贺氏被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旁边的顺阳侯看不过道:“好了,你也是,孩子们之间说两句话怎么了?” 谢家这边如何吵闹,谢岁安不想知道,她转身刚走到昭王府的条案前,还未来得及就座,就听到宦官高喊,“太子殿下到,小皇孙到。” 她跟着众人一起行礼,还未直起身子,就有一个身影‘噔噔噔’朝她跑来。 “三婶婶,我又见到你了。” 小小的孩童仰着脸,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谢岁安一想到他是姐姐的血脉,就忍不住心软。 她蹲下身子,小声道:“皇孙殿下,要先去给其他几位王叔见礼哦。” 萧淮小小的脑袋,重重地点了两下,转身牵起太子的手,朝旁边的几位王爷一一见礼。 秦王看着小皇孙同谢家那位次女如此亲密的样子,转身吩咐了几句,很快他身边的一个侍从应声退下。 “太子皇兄大驾光临,弟弟今日真是十分高兴。” 秦王站起身,亲自引着太子在上首就坐。 太子妃故去,太子今日只领着小皇孙前来,几位王爷纷纷围着小皇孙逗弄,将自己身上携带的宝贝,都当作礼物送了出去。 萧淮不知该不该接,皱着鼻子看着他们,又看向上首的太子。 他眼巴巴地模样,惹得谢岁安忍不住跟着笑。 上首的太子,捏着茶盏道:“你们呀,再这样下去都把他给惯坏了。” 他本是推脱之意,谁知萧淮听了不依,径直走到他面前,严肃地说道:“父亲,孩儿是好人,不是坏人。” 一句话,惹得殿内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夸赞小皇孙的天真可爱。 萧淮摸着脑袋,有些看不懂这些大人都在笑什么。 “诸位,诸位,”秦王端起酒杯,站在中间道,“感谢诸位赏光,来参加本王的宴席,今日略备薄酒,还请诸位莫要嫌弃才是。” 他圆润的脸庞,看着人笑的时候,总有几分亲和之意。 堂下的人也跟着一同举杯道:“多谢王爷款待。” 客套话说完,秦王拍了拍手掌,随即有教坊司的人前来献歌献舞。 一时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众人赏着舞,听着曲,吃着美食。 主座这边,秦王再度举杯道:“三弟、五弟、六弟,我们一同敬太子殿下。” 除了行动不便的宁王,其他人都站起身敬酒。 酒停,秦王忽然将话茬转到谢岁安身上,“这位便是老三媳妇?” 谢岁安本跟着敬酒,听见他的问话,又福了福身,道:“妾身谢氏见过秦王。” 她行完礼,秦王的目光却还盯着她不放,“我怎么记得你先前要嫁的人,不是老三?” 话落,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他看来。 萧霁云更是先前一步,将谢岁安挡在身后,似笑非笑地晃了晃手里的酒液,语气缓慢中带着锋利,“二哥这话是何意?” 秦王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好哥哥的模样,关心道:“三弟别误会,二哥我只是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言,怕你受委屈而已。” “是吗?” 萧霁云轻飘飘地反问,仰头饮下杯中的酒,眼神斜斜地睨过去,“不知是什么传言,二哥也说来让弟弟听一听。” 秦王扬起唇看了看上首太子,模棱两可地说道:“传言嘛,到底是不好听,今日人多,三弟就给三弟妹留点脸面。” 萧霁云冷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闲闲一扬,赤金玛瑙杯便滑过半空,‘哐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浑不在意,语气不咸不淡地回道:“半年多不见,二哥的口齿倒是伶俐了很多,让我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鹦鹉,就是因为多舌,被我处理了。” 他话音刚落下,上首的太子立刻呵斥道:“老三,还有没有分寸?” 第14章 讨个公道 “分寸?” 萧霁云嗤笑出声,目光从秦王的脸上移到太子的脸上,眼神冷得如淬了冰一样,“太子殿下何不问问秦王,可知分寸?” 眼见着气氛紧张起来,场上却无一人劝阻。 谢岁安怔怔地望着立在自己眼前的身影,从前她觉得王爷其人忽冷忽热,深不可测,今日才觉得是她错了。 王爷分明是青竹一般,主干笔直,从不弯曲。 不等她开口,秦王指尖轻拂袖口,不慌不忙地笑笑,“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三弟何必较真。” 他的语气轻飘飘地仿佛述说的是一片落叶,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准你这样说三婶婶,二叔是坏人。” 萧淮紧紧攥着拳头,身子绷得如弓一样,站在萧霁云的前头。 谢岁安没想到,小小的孩童竟然也有如此气魄。 她吐出一口气,上前一步从萧霁云的身后站出来,朝他柔和地笑了笑,随后面向秦王一字一句回道:“秦王今日大摆宴席,却如此轻慢妾身,轻慢天下女子,不知秦王可还记得你的母亲也是女子?” “你有什么资格,同本王的母妃相提并论?” 秦王怒目而视。 谢岁安淡淡一笑,“那么王爷又有什么资格,对妾身评头论足?” 不知谁的吸气声,混着殿内的琵琶声铮铮作响。 “牙尖嘴利。” 秦王冷斥一句,拍了拍手掌,很快殿外走进来一男子。 他穿着一身银白长袍,青丝束起,双手置于身前,因逆着光,众人尚未看清他的样貌,只觉身段挺直,步履急中有序,当是个文士。 不过谢岁安却已经认出了此人是谁,她眉头紧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场内舞姬几个旋转跳跃后,慢慢停下步伐,甩着长长的袖子。 “江某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各位王爷和大人。” “你是何人?”良王疑惑道。 秦王微微一笑,“不如让谢氏来同众人解释解释?” 谢氏? 良王有些惊异,二哥这是有备而来,难道今日要毁了三哥和三嫂不成? “江公子,许久不见。” 谢岁安压下心头纷繁的思绪,神色平和地打着招呼。 “王妃同他认识?” 萧霁云拧着眉,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谢岁安朝他笑了笑,解释道:“认识,妾身在青陵长大,江家与外祖沈家毗邻而居,年幼时妾身与江公子常常见面。” 她没有遮掩的意思,坦坦荡荡地将过往一一道来。 站在旁边的江晏,眸中难掩惊讶,自从谢岁安被召回京城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 如今在这种场合重逢,他的目光忍不住久久停在她的身上。 察觉到他视线的萧霁云,微微侧身将两人之间隔开。 “好一个谢氏,满口谎言。” 秦王不满她的话,怒斥道:“据本王所知,你与这江公子当是有婚约在身,你为了嫁本王的王弟,不惜做出抛弃情郎之事,你可知欺骗陛下的下场?” 他的声音很大,场上顿时一静。 舞姬乐声纷纷停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上首的几位天家的皇子。 谢岁安感觉到萧霁云握着她的手倏地收紧,她知道萧霁云作为丈夫,不可能不在意此事。 这或许是秦王今日真正的目的,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更重要的是挑拨王爷和太子的兄弟之情,以及王爷、储君和谢家的关系。 无论哪一样,对秦王来说,都有益无害。 就算禀到陛下跟前,他顶多受到一点不轻不重的责罚,而谢家可能会遭到猜忌。 谢岁安深感此事的棘手,她没想到今日是一场鸿门宴。 “王爷从何处得知,妾身与江公子订立婚约?” 秦王看向江晏意思不言而喻。 谢岁安转身问道:“不知江公子可有凭据?” 江晏不期然对上她犀利的眼神,心中微紧,朝秦王拱了拱手道:“昔年,你的外祖母曾与家母亲口谈及此事,岂能有假。” “沈家老夫人已故去多年,江公子此话莫不是一家之言?” 萧霁云脸色微冷,左手朝一旁的张禄快速打了个手势,右手却仍旧握着谢岁安的手,两人在满堂的宾客中从容而立。 张禄明白了王爷的意思,领命离去。 江晏望着他们相偕而立的样子,面上露出一抹遗憾,随即从袖子中摸出一个绣着清荷的香囊来,“此物可是王妃亲手所赠,昔日你的贴身侍女亲口所言,乃是你连续多日所绣。” 谢岁安愕然,在大梁只有相互定情的男女,才会互赠香囊,以表相思之意。 见她无话可说,秦王嘴角扬起一抹笑,“三弟,为兄没说错吧,这样的女人如何与你相配。” 良王讶异的声音适时传出来,“三嫂真的与江公子有情?” “何止……”秦王甩了甩袖子,满脸不平,“本王回京后听到不少议论,说此女原本是要许配给太子为太子妃的,谁知阴差阳错嫁给了昭王,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如何配为宗室妇。” “秦王哪里听来的荒谬之言?”太子愤而起身,扬声道,“今日宴席至此结束,都退下。” 玉磬声猝不及防停下,殿内众人不明所以,只感觉上首的几位王爷,似乎起了争执。 “荒谬吗?”秦王转身望着上座的人,笑得得意,“太子敢说不是将自己不要的女人,扔给了自己的王弟。” 一句话正好刺中萧霁云内心最隐秘,最在意的地方。 手掌传来剧烈的刺痛,让谢岁安赫然抬眸,她敏锐地感觉到,这定是王爷一直不喜她的原因。 原来在萧霁云的心中,她是太子不要的女人? 很快殿内的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谢岁安忍着疼痛,在几位王爷和江晏的注视中,弯唇笑了笑,“江公子怕是不知,本王妃根本不会针织女红。” 话落,几位王爷诧异至极。 江晏更是愣住,半晌后脱口而出一句,“你撒谎,我明明见过你拿绣绷……” “江公子,”谢岁安打断他,“你可将此物拿到沈府交予舅母,她定一眼认出,这是府中绣娘所绣。” “我自幼不爱针织女红,外祖母为了让我潜心学习,便以此法子激励我,她老人家以我的名义送出去的香囊恐怕有数十个了,你手中这个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语气微冷,没有留任何情面。 “至于你所说外祖母与令堂提及的婚约之事,舅父舅母一字也不曾与我讲过,故而我从不知晓。” 听见她的话,江晏连连后退,满眼不可置信,“王妃,你已成婚,不愿认这桩旧事,江某也能理解,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替自己辩驳?”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谢岁安彻底气笑了。 她挣开萧霁云的手,走到江晏的跟前,双眸紧盯着他的面容,问道:“江公子,我不知你今日因何来此,但我劝告你一句,无故诽谤可是要受到律法的惩处。” 说着她蓦然转身,看向秦王,“毕竟,我所言非假,不怕有心人去查,至于江晏,你敢发誓你今日所言都是真的?” 她最后两句陡然严厉,江晏被她气势所迫,当堂退了一步。 他指尖摸到昔年尚未送出的一方旧帕,脑海中不禁想起,她攀上墙头折杏花的模样。 “世家之女针织女红乃自小必学的课程,王妃怎说自己不会?” 秦王妃感受到秦王不满的神情,抬步从他的身侧走出来,语气带着诘问。 与宴席前同她说话时的温和模样,判若两人。 谢岁安讽刺一笑,皇家果真没有良善之人。 她正要开口,萧霁云忽然将她拉住,侧首安慰道:“不必解释,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他脸上又露出那不可捉摸的笑来,“秦王和秦王妃今日对本王的王妃如此刁难,果真是好得很呐。” 太子也跟着道:“今日之事,孤会如实禀报父皇,老二你满口胡言,不但污蔑昭王,就连孤的名声也被你毁得一干二净,你好好想想要如何交待。” 他说罢,拂袖而去。 然而,刚走出大殿,就被迎面而来的昭王府府兵拦住去路。 “张禄,关门。” 秦王府的大门轰然关上。 太子心中一惊,转身责问,“老三,你要干什么?” 萧霁云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理也不理。 “王爷,你要做什么?” 谢岁安同样心中不宁。 “嘘~”萧霁云伸出食指在她唇上比划了一下,“我来给你讨个公道。” 极轻的话语,却力如千钧。 他拉着谢岁安在旁边的圈椅就坐,眸光直直对上秦王,‘唰’一下打开折扇,“许是我这些年太过修身养性,让二哥忘记我是怎样的人。” “老三,你敢,”秦王怒目圆瞪,“你为了个女人,难道要坏了我们的兄弟情分不成?” 萧霁云闻言大笑不止,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兄弟情分?你欺我发妻之时,可曾想过兄弟情分,你污她名声,造谣太子时,可想过兄弟情分?” 也不等秦王再说,他摇着折扇,淡淡地吩咐道:“张禄,还愣着干什么,给本王好好地砸,若有反抗之人,就地斩杀,记住莫要伤了各位主子。” 他的语气像早春的风,初闻柔和,细品只觉满含冬日遗留的凛冽。 谢岁安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样做不对,事后陛下定会责怪,可那又如何? 她愿意陪他一起,共赴鲜花荆棘。 “告诉他们,乖乖待着,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张禄听命离去,他是自小跟着王爷的人,最是知道王爷的脾性。 今日王爷就是将天捅破了,他也会照做。 上好的琉璃盏顷刻间碎裂满地,紫檀木屏风轰隆倒地,伴随着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很快响彻秦王府的上空。 “来人。” 秦王吼叫着自己的亲卫。 “三哥,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了?” 坐在素舆上的宁王首次开口。 萧霁云停下折扇,上下打量着他,讥笑出声,“方才怎么不见五弟替本王的王妃说上两句呢?” 末了,也不管宁王是什么脸色,只用折扇点着良王道:“老六,若还念着我是你三哥,今日莫要开口。” 良王嘴巴张了张,最终默然。 太子见他是铁了心要砸了秦王府,忍不住提醒道:“老三,你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若要报今日之仇,大可徐徐图之,何必赔上自己。 萧霁云仿佛明白他心中所想,“太子殿下放心,本王一人做事一人担,不会连累你,何况本王的王妃今日受了委屈,作为丈夫,我岂能无所作为。” “孤不是这个意思,你……” “好了,”萧霁云打断他,“太子殿下还是想想如何同父皇禀报,本王的事你就莫要管了。” 第15章 众生之相 除了暴跳如雷的秦王,所有人都缄默不语。 太子满眼担忧,他很想用储君的身份,命令老三停止现在的举动。 可他心中清楚,若是真的这样做了,老三一定会恨他,甚至会让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比现在还差。 太子长叹一口气,他告诉自己只容许他发泄一刻钟,一刻钟后无论如何,这场闹剧都得停下。 他心中清楚,在这几个兄弟中,萧霁云的武艺是独一份的。 他自幼习武,府里的兵士除了少部分是陛下拨的,其余大部分都是跟着他一路陪练到如今的,武艺只高不低。 再加上自己身体孱弱,无法习武。 秦王虽习得一些骑射之术,但更擅长文事。 宁王身体未受伤之前,武艺倒也不错,可惜一场狩猎,让他断了双腿,武艺自然也施展不出来,至于良王倒是文武兼习,但年岁略浅,和萧霁云不能同日而语。 这样一来,竟叫秦王奈何不得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府邸被砸,就连今日为宴客准备的蔷薇、芍药等一众花木也跟着遭了殃。 更别提殿中的茶盏、器乐等,几乎毁于一旦。 秦王阻止不及,大吼道:“老三,本王跟你势不两立。” 秦王妃挥着手,拉着自己的侍女哭喊道:“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太子,你身为储君,难道就任由老三如此胡闹而不作为?” 秦王见制止不了萧霁云,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站在殿门口的太子。 太子此刻已经知道了江晏的身份,新任军器监监正江澍之子。 江澍是他亲自下令调任的,竟不知他的长子和昭王妃有这样一段渊源。 他抬手一指,很快有侍从去请江晏。 萧霁云一下一下敲着扇骨,目光和路过的江晏对上,两个男人一坐一站,一墨紫一银白,穿堂风将他们的衣袂带起,隔着半臂的距离,翻飞挣扎飘落。 “前四门学进士出身江晏拜见太子殿下。” “你是今科二甲的进士?” 太子负手而立,眸光带着审视看向眼前人。 朝廷今年的殿试刚过,今科进士及第者以及二甲进士出身者,他大都记着,然而对此人却没什么印象,想来是二甲末尾。 “回太子殿下话,正是。” 江晏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身姿微微躬着,显出一种谦卑的姿态来。 太子眉目微冷,声音带着些严厉,“你既是今科进士,为何不潜心准备吏部关试,却出现在秦王的宴会上?” 江晏听出了太子话中的责备之意,他‘扑通’一声跪下,“太子殿下明察,今日之事非是江某故意为之,实在是昭王妃她本与江某订有婚约,谁知却不告而别,后来江某才知她另嫁他人。” “江某日夜痛心,不得已才求了秦王殿下,想与她当庭对峙。”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是真被抛弃的有情郎。 “满口胡言,”太子气怒,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将人踹倒在地,“昭王妃亲口所言,与你并无婚约,还敢攀扯。” “说,你拜在秦王门下所求为何?” 江晏跪地祈求,“太子殿下明鉴,江某与昭王妃虽无婚约之实,但两家长辈早有口头约定,江某也早已视她为未来妻子。” “且从前在青陵,她与江某情好甚笃,怎得到了上京说变脸就变脸,江某总要问个清楚。” 太子听完他的辩解,心中对此人失望至极。 “你父江澍清正廉明,大公无私,于社稷有功,孤亲自提拔他为军器监监正,竟不知他有你这样一位儿子,简直是奇耻大辱。” 听见这话,江晏慌张不已,连忙告罪,“殿下,江某知错,江某这就向昭王妃赔罪,今后万不再提这事,求殿下宽恕。” 他起身朝谢岁安走去,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汹涌。 他不过是二甲末尾的进士,就算通过了吏部的关试,顶多也是个庶吉士,回头还不是要外放至偏远州县做官。 他不甘心,他好不容易来到上京,如此繁华的地方,他舍不得离开。 因此在知道秦王就在江南后,他制造了一场相遇,不经意地透露了和谢岁安的过往,他要通过秦王,留在京城,可眼下此事有变,他决计不能得罪太子。 江晏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正堂上秦王双眼赤红,手指哆嗦着指向几人,“老三,本王要进宫去告父皇,你们一个无法无天,一个纵容兄弟惹祸。” 身为王爷,从来没有人让他这样难堪过。 秦王气极、怒极,却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初闻尚有几分震慑之意,再听只觉聒噪。 良王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这一场闹剧,让他明白了,他的这位二哥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 倒是他的三哥,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是不知父皇那里要如何说了。 他垂下头,弯了弯唇,低声道:“今日之事,五哥如何看?” 宁王坐在素舆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盯着地上碎裂的瓷器,仿若呆滞,听见问话,冷冷的丢下一句,“与我何干?” 便由身后的侍从推着朝殿外走去,全然不顾良王是怎样的神情。 太子正要命令萧霁云停下,他却先一步让人收手了。 “本王要即刻进宫,面见父皇。” 秦王大叫着,恨不得提剑杀了他。 他好端端的王府,一夕之间变成一堆废墟。 秦王妃瘫坐在椅子上,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白瓷春瓶,朝谢岁安喊道:“今日砸了秦王府,你以为你的丑事,就无人知道了?” “看来二嫂还是没长记性啊。” 萧霁云站起身,拍了拍袍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始终挂着笑。 秦王妃下意识把怀中的春瓶抱得更紧,生怕这个混世魔王,再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一时不敢言语。 萧霁云这才将视线转向秦王,“二哥独自进宫多孤单,不如做弟弟的陪你一起。” 秦王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招呼着下人换了身衣裳,直奔皇宫而去。 “送王妃回府。 萧霁云交代了一句,抬步就要跟上。 谢岁安主动拉住了他的手,“王爷,我们一起去吧。” 她眸中的担忧藏也藏不住,与先前在车驾中的拘束全然不同。 萧霁云回握住她的手,眼睛从她满头顺滑的青丝,移到白净的脸上,竟而停在她如樱的唇上,他喉结轻滚,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不用,这点小事,我能解决,你回府安歇。” “钱福,好生送王妃回去。” 他交代完后,跨马离开。 江晏躲在门后,一直等着几位王爷和太子的身影消失,这才出来命仆从截住了谢岁安的马车。 “大胆。” 钱福的喝止声传来。 豆蔻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厌恶地说道:“王妃,是那个江公子,奴婢去打发他。” “不用,”谢岁安蹙着眉道,“找个茶楼,我有话同他说。” 她将头上繁重的头饰取下,只留下几样固定发髻的,又在车厢内换了身轻便的衣裳,这才扶着豆蔻的手下来。 旁边就有不少的茶楼,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茶博士将一壶顾渚紫笋,并几样茶点放下后,转身离开。 两人坐在临街的位置,窗户敞开着,耳边就是鼎沸的人声。 “岁岁,别来无恙。” 江晏叫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称呼,眸光忍不住落在对面人的身上。 她的面容没怎么变,眸若秋水,唇若樱桃,雪肤凝脂,美若天仙,何况如今做了王妃,光彩倒是比从前更甚。 “江晏,我与你何时这般熟了?” 谢岁安冷着脸,拆穿他的虚伪。 她从前忙着习武,忙着读书,忙着学习治家理账、琴棋书画,哪里来的多余功夫谈情说爱。 “你若再这样称呼我,少不得要拜访一下令尊。” “谢娘子,”江晏从善如流,换了称呼,“你我到底是旧识,我今日所言,也不过是将你外祖母的话复述了一遍,你又何必对我不满。” “江晏,我外祖母已经故去多年,她老人家有没有说过这话,无人可知。” 谢岁安凝视着他,“而你今日利用这莫须有的事,污蔑我的清白,你觉得你能得到什么?” “我自然是对谢娘子你,念念不忘了。” 没了别人,他毫无顾忌。 谢岁安冷笑一声,没有被他激怒,“昔日你我不过是邻居而已,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前我以为你是个好学之人,今日才知如此卑鄙无耻。” 一句话让江晏变了脸色,他紧紧捏着茶盏,鼻孔重重地出气。 他很想斥责她一顿,可是他不敢,她是顺阳侯的女儿,是昭王妃,是皇室的人。 他双臂直直地放下,搁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那又如何,只要有人愿意相信,这件事就是真的。” 谢岁安顿住,“你用这子虚乌有之事,投在秦王门下,妄想一步登天,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会如实告诉令尊。” 她站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望向窗外。 既然说不通,便没有再说的必要。 清风吹起她的裙摆,在半空摇曳,又缓缓落下,一如那年她抱着两本书,从街上一路回家,裙摆荡起的样子,竟同现在没什么差别。 江晏盯着她的衣裳出了神。 谢岁安最后说了一句,让他浑身冰冷的话后起身离开。 “你以为你找的是登天梯,殊不知你是在给自己挖坟掘墓。” 求收藏,谢谢,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众生之相 第16章 帝王之心 皇宫,勤政殿。 承明帝打开一本奏折,只看了几眼,就开始咳嗽不止,旁边候着的李全赶忙上前抚背,口中不忘吩咐道:“快,重新换了热茶来。” 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内侍,立刻端着尚还温热的茶下去,换了一盏差不多的上来。 “陛下,要不要奴才宣御医?” 李全小心地询问着,眼睛不错过陛下脸上的任何变化。 承明帝摆了摆手,就着他的服侍,饮下一盏茶,这才渐渐平息胸腔的憋闷。 “这个李勋,上回说要朝廷想办法保护边境的商队,朕与诸卿商量,朝北境发了国书,这才没过几天,又说边境匪徒猖獗,手中银钱不够,竟索要三十万两。” 承明帝一掌拍在桌子上,满脸怒意,“他堂堂边关大将,但凡做点事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若什么都要朝廷铺好了路,那还要他干什么?” 帝王发怒,殿内的侍从跪了一地。 “请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 正在这关头,又有内侍来报,“陛下,太子殿下和几位王爷前来求见。” 承明帝正为国事烦忧,听见太子来了,立刻道:“宣。”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福金安。” 几人齐声行礼。 “平身吧,”承明帝敛去怒色,“你们怎么来了?” 其余几人均已起身,只有秦王跪着不起,听见陛下的问话,顿时扯着嗓子开始嚎叫,“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啊,老三他欺人太甚。” 他手指着萧霁云,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承明帝顿时一凛,目光看向太子,“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太子苦笑一声,“是儿臣对几位弟弟约束不力,求父皇责罚。” “老五,你说。” 承明帝绕过看似沉默的萧霁云,和满脸怒气的秦王,直指坐在素舆上的宁王。 他原本打算归家的,被秦王拉过来替他作证,良王也同样如此。 “回父皇的话,二哥今日设宴,却找来一位与三嫂有旧识的江公子,那江公子口口声声与三嫂立有婚约,意图毁坏三嫂名声,三哥气不过,砸了二哥的王府,事情就是这样。” 宁王脸上寡淡至极,没什么表情,只将自己看到的述说出来,就安静地坐在一旁。 良王立在他的身侧,眼睛在几位哥哥和太子身上来回巡视,悄声看着也不说话。 “老五,你胡说,”秦王立刻站起来道,“江晏不是我找来的,明明是他自己想要讨个公道。” “你闭嘴。” 承明帝眉头一挑,喝止住了秦王,目光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萧霁云,“你砸了老二的王府?” “是。” 萧霁云拱手回话,眼睫半垂着,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 秦王听见他的话,立刻又跪下,圆润的脸上五官皱在一起,身体绷得像一座小山,“父皇,他自己都承认了,您一定要给儿臣做主,您是没见儿臣的王府被他砸得面目全非,已经没法住人了。” “太子,老五说的是不是真的?” 太子转头看了一眼萧霁云,无奈道:“是真的。” “姓江的是何人?”承明帝问道。 “军器监监正江澍的长子,”太子继续道,“是儿臣识人不清,还请父皇处罚。” 承明帝对江澍此人有些印象,南衙军现在用的长弩就有他的一份功劳,此弩射程远,威力大,未来若是投在边军上,将是绝好的利器。 而最先挖掘出江澍的,正是太子。 “此事与你无关,”他摆手没有责备太子的意思,只道:“那个什么江晏的交给你去处理,至于江澍倒是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太子领命,他明白父皇的考量为何。 承明帝又道:“老三,你有什么话说?” 萧霁云面色平静,再度拱了拱手,“父皇,儿臣无话可说。” 承明帝看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眼,转头朝李全道:“去叫昭王妃进宫来。” “诺。” 听见这话,萧霁云终于道:“父皇,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父皇处罚。” “你也知道你做错了?” 承明帝厉声呵斥,“区区几句话,你就敢砸了你二哥的王府,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干的。” “父皇,”萧霁云抬眸,毫不畏惧地与皇帝对视,“儿臣认罚不认错。” “老三,你在说什么?” 太子有些着急,示意他赶紧认错,莫要犯倔。 上首的承明帝,拿起旁边的奏折,就朝他扔过去,萧霁云侧首躲开,无比认真地回道:“父皇,您今日就是打死儿臣,儿臣也绝不认错。” 他这一句话,让盛怒的承明帝眼中闪过一抹兴趣,他板着脸质问道:“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认错?” 萧霁云看了一眼旁边的秦王,冷着脸道:“父皇,二哥身为兄长却不辨是非,故意损毁儿臣王妃的名声,此为其一;其二,儿臣身为夫君,在妻子名声受辱后,岂能无动于衷。否则,儿臣还算什么大丈夫。” “如此说来,你非但没错,还有理了不成?” 承明帝怒问一句。 可太子明显看出,父皇已经没有刚才那般生气了,他悄悄地松了口气,不再担心。 萧霁云别过头不说话,意思不言而喻。 承明帝气笑了,扬声道:“来人,将秦王和昭王押出殿外,各打二十大板。” “父皇,您不能这样对儿臣,明明是老三的不对,父皇,儿臣的府邸怎么办啊?” 秦王被禁军拖着胳膊,脑袋却转过来,满脸不甘心地朝皇帝呼喊。 “你不睦兄弟,挑拨是非,还要朕明说吗?” 承明帝将方才没砸中的奏折,全数砸在他的身上。 秦王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承明帝犹不解气,指着他们道:“一个两个,不思为国分忧,一天尽惹麻烦。” 萧霁云倒是一句不辩解,转身跟着禁军就走。 “秦王府被砸的东西,让他自己承担,告诉敬贵妃不准补贴银子。” 承明帝朝着李全吩咐完,又对太子道:“另外,老三府里是不是缺个长史,你给他选个有学问的,好好教教他如何行事。” “父皇息怒,”太子一边领旨,一边跪下求情,“此事他们已经知道错了,还望父皇从轻处罚。” 宁王和良王也跟着道:“求父皇从轻发落。” “不必多说,”承明帝没有松口的意思,“你们两个退下,太子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见劝不动,良王只好推着宁王告辞,正好和刚进宫的谢岁安擦肩而过,几人互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启禀陛下,昭王妃到。” 李全进来禀告。 谢岁安眼睁睁看着萧霁云被禁军带出去的,忍不住唤了一声,“王爷……” 后者给她做了个无碍的口型,抬步跨了出去。 谢岁安刚请过安,承明帝就问道:“老三媳妇,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陛下面色严厉,她的心也跟着提起来,想了想道:“回父皇的话,今日之事虽不是由妾身挑起,但却和妾身有关,因此让两位王爷不和,妾身知错,请陛下责罚。”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老三今日的确做错了?” 承明帝也不叫她起来,目光带着审视看着她。 “妾身认为王爷没错。” 谢岁安挺直脊背,脸上一片平静。 她的话说完,旁边的太子立时瞪大了眼睛,承明帝也显出些微的意外,不过立时就变了一副更加严肃的口气,“老三砸了秦王府,你身为王妃不加劝阻,还认为他做得没错?” 听出陛下的不悦,谢岁安没有慌张,而是继续答道:“父皇,王爷是妾身的夫君,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妾身,所以妾身不能说错,但妾身认为王爷行事的确不够冷静。” 若是她,定不会选择这么冲动的方式,痛快是痛快了,但明面上留下的麻烦也不少。 不过她内心深处,感激王爷,感激他毫不犹豫地替她护住名声。 “不够冷静?”承明帝听着她的这句说辞笑了,“顺阳侯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语罢,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 “去给皇后请个安,这些时日你们夫妻俩好好在王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命令,不准随意出府。” “谢父皇,妾身告退。” 谢岁安松了口气,躬身离开。 承明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将那封李勋的折子递给太子,并道:“你觉得老三媳妇,日后能不能成为老三的贤内助?” “这……”太子犹豫着问道,“不知父皇的意思是?” 承明帝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沉默片刻道:“老三已经及冠,迟早都要去封地,李勋用各种名目向朝廷索要钱粮,朕担心边关生变,打算将老三的封地划在那边。” 太子惊愕,将老三的封地划在边关的贫瘠之地? “父皇,老三怕是会生您的气。”他如实说道。 承明帝见他脸色不好,示意他坐下说。 “皇家的男儿总归要承担责任的,”面对太子,承明帝的神情放松了一些,“你的这几个兄弟当中,就他在兵事上有所涉猎。” 说着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目光有一搭没一搭瞅着太子,“朕知道,皇后对你有所偏爱,对老三倒是苛待了很多。” 日光寸寸西移,映着窗格留下满地棱角分明的暗影。 承明帝的声音,在这半明半昧的时光里显得无比悠长,“朕看在眼里,却不能多说什么,毕竟皇后十月怀胎,甚是辛苦。” 父皇少见的直白,让太子陷入沉默。 这些事他不是不知,母后因同父皇的关系不如从前,就将心结归咎于老三,的确对他不公。 他不是没有劝说过,可母后不但不爱听,还要大发雷霆,惹得中宫侍候的人战战兢兢,久而久之他也就不说了,只私下里多关照一些老三。 太子暗叹一口气,他看不透老三心中所想,但知道老三还是愿意听他这个兄长的话。 承明帝踱步到窗边的摇椅上躺下,也不等他回话,只继续说道:“老三这些年为了避你的锋芒,还有皇后的芥蒂,不惜自污名声。” 他说着慢慢合上眼,语气逐渐低沉,“既如此将他留在京城也是不好,不如让他做你手中的剑,往后这江山交给你们兄弟,朕也就放心了。” 第17章 心悦之人 谢岁安从皇帝的勤政殿出来,一眼就看到被押在条凳上挨板子的两个王爷。 秦王哀嚎声不断,试图博得一些同情,反观她家王爷垂着头,双手抱着条凳一言不发,仿佛不是在挨板子,倒像是在做什么自我训练。 她看得实在心有不忍,刚向前走了两步,就被行刑的禁军拦住,用一种无比严肃的口吻告诉她,“王妃不得上前。” 她只好停在台阶下,小声地唤道:“王爷~” 想确认他是否安好。 萧霁云听到声音,偏着头视线斜斜地朝她看过来,脸上竟还挂着一抹笑。 他说了什么,谢岁安没有听得太清,但大致读懂了他的唇形,他要她莫要看,想来是觉得难为情了。 谢岁安福身行了一礼,指了指中宫的方向,示意她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萧霁云点了点头,目光久久地追着她。 谢岁安已经换了身水绿芙蓉纹蜀锦长裙,上面用水红的丝线绣了花蕊,随着走路的动作,裙裾一摇一摆,像是荡漾在水中一般,有一种动态的美。 他看得入了神,想着今日护住了王妃的名声,这顿板子倒也不算白挨。 谢岁安到了凤仪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正与几位嫔妃说话。 她略略听了几耳朵,才知道她们议论的,正是今日在秦王府发生的事。 消息传得真是够快,谢岁安目不斜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从容行礼。 皇后端坐在上首,身姿端正,眉头微皱,看见她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来,“起来吧。” 当着众人的面,她向来好说话的很。 谢岁安刚刚站起身,耳边就听到一句,“哟,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昭王妃,倒是长了一张魅惑人的脸,难怪能惹得昭王连兄弟情义都不顾了。” 她略微有些诧异,宫中还有人说话如此乖张,顺着人声去看,就见皇后娘娘左手边坐着一位身穿娇红宫装的美人。 她戴着白角冠,发上插着赤金红宝石发簪,肤色格外白皙,脸庞倒是微圆,显出几分年轻的姿态来,一双眉画得细长,尾部如一缕烟伸向鬓角。 如此鲜活的人,谢岁安想应该是秦王的母妃敬贵妃了。 “见过敬贵妃娘娘。” “本宫可不敢受你的礼,免得昭王以为本宫欺负了你,改日又找风儿算账。” 她摇着折扇,偏过头去,满脸的嫌弃,全然不顾皇后娘娘还在上首。 “娘娘受或不受,妾身这礼都是要行的,”谢岁安微微一笑,“至于我家王爷,他做事向来有章法,除非遇到不得已的事,这才失了体面,想来贵妃娘娘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你敢这么跟本宫说话?” 敬贵妃‘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捏着手中的团扇,指向谢岁安,双眼瞪得如铜铃。 “不敢,妾身只是回娘娘的话。” 她低垂着眉眼,再度福了福身,完全一副温顺的样子。 “你……” 敬贵妃一拍几案,就要发火。 旁边有人适时地开口,“贵妃娘娘身娇体贵的,何必同一个半大的孩子计较。” 谢岁安侧眸看去,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宝石蓝宫裙,手中正端着一盏茶,眉眼淡淡的,辨不出喜怒。 能帮她说话的,应当就是贤妃了。 陛下的后宫里,有品级的妃嫔并不是很多。 除开皇后娘娘和敬贵妃,其余四妃中,只有一个淑妃和一个贤妃。 淑妃是四皇子的生母,据说四皇子病逝后,她就不大爱出来走动,平日里多吃斋念佛。 而贤妃是五皇子宁王的生母,那年五皇子断腿后,她险些哭瞎双眼,后来就变得冷淡许多,寻常不爱说话,只同皇后娘娘的关系还算尚可。 至于六皇子的生母,谢岁安视线微转,坐在末尾一直未曾说话的丽贵仪便是,她位分不高,一般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有听着的份。 “哼,你充什么好人?” 敬贵妃一甩袖子坐下,冷着眼喝茶。 一直未开口的皇后,这才道:“好了,闹什么,都散了吧。” 末了又对起身的敬贵妃道:“敬贵妃,别忘了陛下的口谕。” “皇后娘娘养的好儿子,嫔妾不敢忘。” 她恨恨地看着皇后和谢岁安,扶着宫女的手,转身离去。 “皇后娘娘莫要同这样的人一般计较。” 贤妃安慰了一句,又朝着谢岁安点了点头,也起身离去。 待凤仪宫渐渐安静下来,皇后陡然发怒,“跪下。” 谢岁安惊诧一瞬,还是跪了下来,她不解地问道:“不知娘娘因何发怒?” “你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皇后紧绷着脸,发髻上的朱钗因愤怒微微晃动,“本宫原以为你出身世家,自小谨行慎言,却不知连三从四德都不懂,做出这等令人蒙羞的事来,害得云儿为你受罚。” “娘娘……”谢岁安惊愕,不知她这番话因何而来,“今日之事非是妾身之故。” “你已成婚,却和外男纠缠不清,还说与你无关?” 皇后捏着帕子的手,直直指向她。 日光照在她身后的翠鸟屏风上,显得她的身影愈发暗沉,好似被嵌在上面一样。 “请娘娘明鉴,”谢岁安以额触地,行大礼,“妾身同那江公子,只是在闺中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瓜葛,是他攀咬妾身,妾身成婚后并未见过他。” “莫要在此胡搅蛮缠,”皇后并不听她解释,“你既不懂规矩,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来教教你。” 语罢,她朝着一旁站立的一位嬷嬷道:“成嬷嬷,自今日起,你便侍候在昭王妃身侧,好好教教她规矩。” “老奴遵命。” 成嬷嬷侧头看了一眼谢岁安,躬身领命。 “这几本《女戒》、《女训》的书,也一并带回去。” 皇后指了指旁边的案几。 她枯瘦的手指,一半晒在日光下,一半藏在暗影中,泛着几分森森的暮气。 谢岁安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后会是这样的反应。 “昭王妃,走吧。” 成嬷嬷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岁安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皇后,她扶着宫女的手,从明亮的阳光下慢慢没入黑暗中,那抹樱红的丹蔻也跟着变成灰白,仿佛整座凤仪宫已经沉入地下,只有死寂不断透出来。 出了凤仪宫,看到钱福,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王妃,”钱福行了一礼,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嬷嬷,不由得皱了皱眉,“王爷已经回府,传话让奴才接您回去。” 谢岁安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马车停在宫门外,钱福侍候她登上车驾,同成嬷嬷一左一右在外面坐下。 待到了王府,谢岁安立刻便想去看看萧霁云,她刚走了没几步,就被成嬷嬷叫住,“王妃,女子应靠左侧行走,且需仪态端庄,步伐轻盈,勿不可急躁。” “钱福,”谢岁安停住步子,面上神情极淡,“成嬷嬷今日初来乍到,对王府还不适应,你带她去熟悉熟悉。” “是,王妃。” 钱福弯腰朝谢岁安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拦在了成嬷嬷的前面,“嬷嬷请~” “王妃。” 成嬷嬷在身后叫了一声,试图留住谢岁安。 钱福胳膊朝前伸了伸,彻底截住她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嬷嬷,这里是王府,不是皇宫,你不如先歇歇?” 他话里有话,成嬷嬷听出来了。 知道再纠缠下去,这些阉人肯定会来硬的,她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钱福在后头望着她,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前殿内,萧霁云刚刚让大夫上过药,正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听见张禄说:“王妃来了。” 他立刻扯过被子,就要将腰部以下盖住。 张禄连忙劝阻,“王爷,大夫说您现在不能动,这药需要敷一敷,才能起药效呢。” 谢岁安甫一踏进来,就听到了他们主仆的拉扯,于是体贴地站在屏风前没有再动,“王爷,妾身不进去,就在这儿同你说话。” 萧霁云和张禄一人拽着被子的一角,在榻前僵持着。 看着王爷要杀人的目光,张禄颇有些委屈,听见王妃不进来,他立刻卷了被子,放到床里侧去。 萧霁云红着耳朵,狠狠瞪着他,“去给王妃倒茶。” 一句话让他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张禄不敢再触他的眉头赶紧离开。 他在屏风前放置了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又让人拿来几样茶点,这才退出去,并将房门关好。 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屋子内掌了灯,朝西的窗户开着,挂着绚丽的晚霞,像一匹刚刚织就的锦缎。 “王爷还好么?” 谢岁安望向屏风后模糊的影子。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一阵柔和的风停在了耳边。 萧霁云从没有在她面前如此狼狈过,只觉身体好似被放在火上炙烤,没有一处是自在的,他张了张口,却发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淹没了他,让他说不出话来。 “王爷?” 没听见他的回话,谢岁安不由得又问了一遍。 听见她声音中带着一丝着急,萧霁云赶忙道:“我,我没事。” 他的回答着实有些急切,生怕她担心他,硬要闯进来。 “王爷没事就好。” 谢岁安松了口气,心中却被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占据。 她无比清楚,从此以后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同之前有了彻底的区别。 他不再仅仅是大梁的王爷,也不仅仅是她成婚后的丈夫,而是另一种全新的、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身份。 心上人。 谢岁安闭了闭眼睛,她从来都了解自己,她在感激这个男人之余,竟然开始担心他,希望他好,更是忍不住想看见他,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夜更深了,一缕风窜入殿内,盘旋逗留,又悄悄地离开。 第18章 抛却过往 晚霞彻底消失在天际,只余一层淡金色虚虚渺渺地飘着。 烛火晃动了几息,又渐渐归于平静。 “我尚好。” 萧霁云答了一句。 屋子内陷入完全的沉默。 谢岁安没有说话,让他刚刚升起的一丝雀跃的心思,又再度跌到谷底。 一瞬间,他仿佛从炙热的火中,落入冰冷的寒潭,连呼吸也被冰冻了。 “值得么?” 谢岁安听见自己这样问,她觉得应该要问个明白,关于她和他,他们从来没有好好敞开心扉地谈过话,今夜也许是个很好的时机。 “王妃为何会这样问?” 萧霁云侧着头,望着屏风的方向,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他能想象出,她问这话的时候,眉头一定是皱起的。 见他不直接作答,谢岁安深吸一口气,干脆开门见山:“听闻王爷有一位心悦之人,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 闻言萧霁云愣住,他想爬起来,又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疼得他额头冒汗。 “王妃是从何处得知?” 这件事隐秘,知道的人很少,他记得不曾告诉过王妃。 “王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谢岁安回了一句,她是不会告诉他,在成婚前她翻过王府的墙头。 那是接到赐婚圣旨的半月后,谢府在办宴会,继母不希望她出席,她也对那种场合不感兴趣,便想着去看看她这位圣旨赐婚的夫君。 她换了身男子的装扮,飞上了昭王府的墙头。 在园中的凉亭,她见到了人。 彼时,天色已近黄昏,满池的枯荷覆着白雪,他却一人坐在亭中饮酒,身边侍候的正是张禄。 谢岁安听见他说:“王爷,没有找到那位娘子,奴才怀疑她并不是上京人士,或许是来京述职的其他州府的千金。” 借着繁茂的树枝,她悄悄靠近。 “可她的口音分明是上京口音。” 是她那位未婚夫君,略带笃定的声音。 “王爷,或许这女娘与您并没有缘分,如今圣旨已下,不日您将同顺阳侯府的嫡次女成亲,还是忘了吧。” 耳边又传来一句。 谢岁安借着矮枝的阻挡,歪过头小心打量,却看见那宦官苦着脸,眼中满是心疼,也看见萧霁云长久地沉默后,摆了摆手。 那年的雪是真厚啊,厚得让她的心也跟着瑟瑟发抖起来。 谢岁安至今记得他眼中的遗憾和哀伤,如今她不敢确定他对她有几分心思,她想即使心悦于他,她也不会告诉他的。 喜欢一个人,是她自己的事。 她不能对他生出渴望来,她怕陷入他织的网中不能自拔,从而丢了清明,忘了自己。 想清楚了这些事情,谢岁安笑了,心中的酸痛让她有些难受,但同时她也觉得安心,她从来不是个喜欢失控的人。 萧霁云同样在想着多年前的事。 那时,临近年关,宫中的宴会不少。 皇室子弟,官宦勋贵,穿梭在红墙墨瓦之间,就连平日寂静无声的内宫,也多了不少带有喜色的面孔,伴随着几句小声的议论,很快消失不见,没过多久,又再度出现。 萧霁云想去瞧瞧,可他还未走到举办宴席的地方,就看到了在一株梅花树下,独自玩耍的女孩。 她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粉白色童子服,拿着个簪子在树下刨土。 像只挖洞的兔子。 他走过去想吓一吓她,谁知她一看见他就开始哭,还喊着让他一起来挖。 “你,你别哭了。” 萧霁云看着她玉团子一般的小脸,声音忍不住放轻了一些。 可她不理他的话,仍旧哭。 萧霁云吓得朝四周看了看,生怕母后的人就在附近,他今日才被批评了一通,再不能被逮住了。 “好好好,我帮你挖,我帮你挖。”他妥协地说道。 看着眼前湿漉漉的泥土,他抖了抖肩膀,到底没有下去手,而是问道:“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挖,不然我就不帮你。” 眼前的女孩,红着眼睛,倒更像一只兔子了。 “娘亲生病了,大夫说娘亲要多看花病才会好,所以我要挖回去,给娘亲看。” 听她要挖树,萧霁云赶忙摆手,“不能挖,这里是皇宫,不能挖。” 听到不能挖,那女孩哭得更伤心了。 后来,还是他折了几枝梅花,才将人哄好。 萧霁云从帐幔后的暗格中摸出一个锦匣来,锦匣中静静躺着一块连年有余的白玉佩,尾部坠着青色的穗子。 他的手在上面的纹路上抚过,这块玉佩便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时,他以谢礼为由,从她手中讨回来的。 从前他一直戴着,后来圣旨赐婚后,他就收起来了,再也没有戴过。 犹记得他们约定,下次见面时他也送她礼物的,可谁知却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只记得她说自己叫绥绥。 年关时,回京述职的官员不少,他至今无法确定,她到底是谁。 萧霁云想,他们真的没有缘分吧。 如今他好像想起她的时候也越发少了,若不是今日王妃提起,他已经有许久不曾打开过这个锦匣。 萧霁云合上锦匣,将它放在原处,他想就让这玉佩和那些过往一起停在记忆中吧 “王爷早些歇息,妾身告退。” 谢岁安起身,所有的话淹没在喉咙处,没有一句能说出口的。 她望了一夜窗外沉沉的夜色,平静地笑了一下,他们之间到底是不能坦诚相待了。 裙摆滑过半空,停在门前,她正要推开,萧霁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岁安,我很庆幸今日护住了你的名声。” 谢岁安愣住,背对着他,心如擂鼓一样。 身上的药已经起了效用,他小心地穿好衣裳,见没有什么不妥后,才慢慢开口,“王妃不进来看看我么?” 他只漏了一句真话,又恢复到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谢岁安搭在门扉上的手渐渐落下,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却又极稳,最终停在屏风旁,目光朝床榻上人看去。 他脑袋枕在胳膊上,趴着看她,眼睛中满是细碎的影子,应当是她吧,她看不明白。 谢岁安张了张口,不知要说些什么。 萧霁云先开口道:“实在有点疼,今夜怕是不能好眠了。” 谢岁安上前走了两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要不要再去请大夫过来?” “唔,那边有药。” 他下巴抬了抬。 谢岁安顺着他的动作,看到了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汤药。 她端起来试了试,温度刚好,于是递过去。 萧霁云不接,仰头望着她,“王妃,我现在动不了。” 看懂了他的意思,谢岁安耳尖有些发红,她眨了眨眼,慢慢道:“一饮而尽的话,会没有那么苦。” 她不接他的招,萧霁云无法,摇头笑了笑,“王妃走近些,我够不着。” 谢岁安便又朝前挪了挪,离床榻几乎没有缝隙了。 谁知刚站好,手中的药被人夺了去,连带着她也跌入到床上。 她有些慌乱的去看药,尽量忽视腰间的那只手,却见他已经将汤药尽数喝完,随后扬手一丢,药碗就稳稳地落在几案上,一丝晃动也无。 两人离得实在有些近,肩膀挨着肩膀,就连发丝也缠绕在一起。 萧霁云箍着她的腰,唇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我不知王妃因何知道的这件事,但我想告诉王妃,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本王在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抛却过往,心中不作他想。” 萧霁云声音幽幽,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他从不打算将他的婚姻,变成母后和父皇那样,半生相爱,半生怨怼。 他呼吸的热气喷在她的耳际,谢岁安有些痒,伸手捂住耳朵,扭头去看他,她着实有些意外,从没想过他会毫不遮掩地告诉她,他已经放下过往。 谢岁安想若他的心,真的是干净的,也不是不能要。 她学着他的样子,偏过头去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骗了妾身,下场可是很惨的。” 她像个呲着牙、浑身炸着毛的小兽,仿佛他表露出一点恶意,就扑上来咬你一口,一定也让你感受到痛意。 萧霁云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觉得好笑,他松开揽着她腰的手,转而放在她的脑袋上使劲揉了揉,“王妃,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有点……” 他话说了半截就停下,将她的胃口高高的吊起。 谢岁安盯着他微颤的睫毛,手指紧抓着榻上的褥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怎么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萧霁云伸手再度揽上她的腰,仰头大笑,他身体抖动的厉害,脑袋一下子靠过来埋在她的肩窝处。 谢岁安躲闪不及,两人就这样亲密地歪靠在一起。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是在逗自己,顿时气恼不已,抬手就想去打他,忽地又想到他身上还有伤,只好停下,只用一双眸子,假装“恶狠狠”地看着他。 看着她气鼓鼓地脸颊,萧霁云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 谢岁安立刻就绷不住笑起来,暖黄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给美玉披了霞光,连唇上的那一点粉色,也变得夺目起来,仿若三月里的桃花落在春水上,荡起层层涟漪。 萧霁云像是被蛊惑一般,望着她出了神。 谢岁安静静地回望过去,腰上的手如烙铁一般滚烫,她情不自禁抬手抚上他的脸颊,在他期盼的眼神中,吻了上去。 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两人身陷其中。 萧霁云顾不得身上的伤,手上的力道渐渐加重,将人压向自己。 烛台的‘噼啪’声,敲开了旖旎的夜。 谢岁安喘着气爬起来,丢下一句,“王爷早点休息”后落荒而逃。 余下萧霁云望着她的背影失笑。 刚刚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此刻又停在了唇上,只觉偌大的殿中,都是她的气息,深深地将他包裹在其中。 第19章 砸得轻了 从王爷的寝殿出来,谢岁安的脸上一片宁静,看不见一丝方才亲密中的羞涩。 她步伐稳健地朝后院走去,目光掠过漫天的鸦青,又慢慢收回。 “王妃回来了?” 紫苏在门口等她,见到人回来,立刻打帘跟着进去,奉上一盏刚刚沏好的热茶。 谢岁安接过柔和一笑,“紫苏,在王府适应的如何?” “还不错,豆蔻很好。” 她言语简单,短暂地笑了一下。 谢岁安便知她说的不是假话,点了点头,搁下茶盏道:“豆蔻,你去厨房看看晚膳,我有话和紫苏说。” “是,王妃。” 豆蔻领命出去。 谢岁安转入内室,一边换着衣裳,一边吩咐道:“紫苏,你今夜就出府去。” “王妃的意思是?” 紫苏不太明白。 谢岁安解下外衫,低声道:“王爷今日砸了秦王府,陛下惩罚我们闭门思过,没有说期限,我担心时间会很长。” 她换了身轻便的豆白色束腰长裙,从床边摸出个匣子来,又从里面点着银票,“这些你拿着,在上京置办一座小院,不需要多大,清幽隐秘即可。” “这些时日你就住在那里,想办法查一查我母亲的旧事,贺氏上门后虽然换了府里的仆从,但也有一些关系远的还留在府里。” 谢岁安将银票塞到她手中,“至于贴身伺候的,我不确定还有没有活着的,你着人在各个牙行打听一下,记得不要被人察觉。” 紫苏接过银票,犹豫了一下塞到袖子里,“王妃放心,属下一定会办好的。” 谢岁安手指在匣子底部一块玉兰绢帕上抚过,眼神悲戚如墨,随后她敛去神色,拍了拍紫苏的肩膀。 “你办事我放心,若有什么线索,你着人递个消息给城西王家食铺里送菜的小宋,他会送进府里来的。” “是,王妃。” 两人刚说完话,豆蔻领着人来传晚膳。 “王爷那边送过去了吗?”谢岁安问道。 “王妃放心,已经送过去了,厨房送的都是清淡的,有利于王爷伤口的恢复。” 豆蔻一口气说完。 谢岁安笑着夸了她一句,“豆蔻现在是越来越能干了。” 豆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在一旁侍候谢岁安用膳。 桌上都是一些时兴的菜蔬,从竹笋、苋菜,到清炒的莲藕,还配了乌米饭,并熬好的一锅鸡汤。 谢岁安每样少用了一些,剩下的都赏给了殿内侍候的婢女。 待一切收拾完,夜色已经深了。 “豆蔻,”谢岁安放下手中的清茶,看着她道,“紫苏这些时日要出去办一些事,不在府内,殿中的事就暂时有你一个人支应了。” “王妃放心吧,”豆蔻拍了拍胸脯,“您都说奴婢越来越能干了,奴婢一定能干好的。” “那就好。” 谢岁安欣慰地看着她。 次日,太阳刚刚升起,钱福就来报,王府门口已经被禁军接管,只留了一个角门,供日常采买出入,其余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准外出。 谢岁安听了没有说话,只庆幸昨晚将紫苏送走了,否则要是等到今日,怕是出不去了。 “王爷那边可起了,今日感觉如何?” “王爷尚好……” 钱福话说了一半,门口的婢女进来禀报,说成嬷嬷来了。 “知道了,请嬷嬷去偏厅候着。” 谢岁安神色平静地安排。 钱福打量着王妃的脸色,斟酌着回道:“王妃,要不要奴才找个借口,好好同成嬷嬷说道说道?” “不用,”谢岁安摇头,手指搭在他的胳膊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她是娘娘派来的,到底不能太过不当回事,稍后我还是要去应付应付的。” “那要不要告诉王爷?” 皇后娘娘派来的人,王妃不好说什么,王爷应该好处理一点,钱福如是想着。 谢岁安同样拒绝了他的提议,“不准告诉王爷。” 她语气有些严厉,“王爷伤势未好,这点小事何须麻烦王爷,要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岂不是对本王妃的印象更加不好。” 钱福弓着腰,立刻告罪,“是奴才考虑不周,王妃恕罪。” 谢岁安没有多说的意思,只道:“你如今在我的身边伺候,只要记得谁是你的主子就行。” “王妃放心,自从王爷将奴才拨给您的那天起,奴才就只有您一个主子。” 钱福赶紧表忠心。 谢岁安点点头,两人绕过回廊,一路来到偏厅。 成嬷嬷看到他们率先行了一礼,“奴婢见过王妃。” “嬷嬷不用多礼,”谢岁安径直在主位就坐,“不知今日要教些什么?” 她面色从容淡定,没有不耐的意思,成嬷嬷稍微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经过昨日的那一出,她可不认为这位王妃是个软性子的主儿,不过是更有城府罢了。 于是她也没打算将人得罪死,毕竟昭王到底是娘娘的儿子,她要是做得太过,一不小心就成了两位主子泄怒的对象。 “王妃今日起要熟读《女则》《女训》,最少抄写两遍,将里面的规矩烂熟于心才行。” 她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回答。 谢岁安示意钱福接过她手里的书,随后又问道:“嬷嬷还有其他吩咐吗?” 成嬷嬷道:“每日午时过后,王妃要重新学习宫规,时间约为两个时辰。” 谢岁安听罢,皱了皱眉,直接拒绝,“嬷嬷,我每日有半天的时间,要处理府中的琐事。” 成嬷嬷顿住,抬头看了她,改口道:“既如此,那就请王妃先抄写《女则》《女训》,其余事宜,延后再说。” “如此,有劳嬷嬷体贴。” 谢岁安看着她,“钱福,嬷嬷的住处记得选好一点的,再拨两个婢女给嬷嬷使唤,日常的饭菜也吩咐厨房,给嬷嬷多加一个菜。” “是,王妃,奴才这就去办。” 钱福领命离开。 “那嬷嬷今日先在府里歇着。” 谢岁安留下一句,也跟着离开。 成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皇后娘娘的安排她拒绝不得,可这位昭王妃,从行事来看倒是个仁善的,可也绝不是能忍的性子。 但愿她在王府的这段时日,能够平安地度过。 处理完成嬷嬷这边的事宜,谢岁安还未返回后院,前殿的小宦官就来请,说是太子殿下到了,王爷请王妃过去说话。 她只好脚步不停,调转方向去了前边。 走到门口张禄端着汤药过来,谢岁安抬手接过。 进门后见太子正坐在窗边软榻上喝茶,萧霁云趴在不远处的床榻里,神情恹恹的,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苍白着脸色,扬唇咳嗽了一声,“这几日父皇正在气头上,你们两个就好好在府里待着。” “是,有劳殿下操心了。” 她从容行过礼,在萧霁云床尾的椅子上就坐。 太子饮了一口茶,又道:“父皇让我给你选的长史,人我带来了。” 随后,宦官领着一身着青袍长衫的男子,从门口进来。 “下官周时拜见太子殿下,拜见昭王,昭王妃。” 谢岁安抬眼去看,他容貌端正,身形偏瘦,下颌蓄着胡子,是大梁标准的读书人打扮。 “起来吧,往后你就是昭王府里的长史,负责府中日常事务和昭王的言行劝导。” 太子说完,周时应了一声,算是领命。 日光争先恐后地从窗外进来,留下满地斑驳的影子。 太子满意,又对着萧霁云道:“往后行事万不可像今日这般鲁莽,你可知今日早朝弹劾你的折子有多少?” 萧霁云撇撇嘴,颇不服气地说道:“难道就没有人弹劾秦王,他如此行事,我还嫌昨日砸得太轻了呢。” “老三……”太子严肃地看着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萧霁云扭过头去不看他,也不吭声。 殿内一时静默。 谢岁安无奈一笑,对着太子道:“殿下放心,王爷就是有些生气而已,他往后行事定会小心谨慎。” 太子点点头,“有你在身边,想来他会收敛一些。” 他说完就要离去,谢岁安趁机道:“殿下,不知这些时日,妾身能不能见见皇孙殿下?” 太子转身,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随即道:“孤会让他来王府的。” “恭送太子殿下。” 谢岁安垂下眸,原来在姐姐身边伺候的宫女,如今都伺候在小皇孙身边,若是小皇孙来王府,她们想必也会跟着来。 到时,她就可以好好了解一下,关于母亲的旧事了。 她们从前出身侯府,后来跟着姐姐留在东宫,若不是如此,怕是也会如当年伺候过母亲的婢女一样,一同消失在上京。 太子离开,周时还在殿内。 萧霁云记得这个人,他是元德十二年的探花,一直在翰林院任翰林学士,原是天子的近臣,负责起草诏制。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陛下会同意,将此人派到他的身边来。 他趴在床榻上,语气调侃,“周翰林,入了本王这王府,倒是委屈你了。” 周时目光在他和谢岁安的脸上掠过,很快垂下双眸,拱手道:“王爷言重了,能入您的府邸,是臣的荣幸。” 他在翰林院多年,一直未曾得到重用,今日入了昭王府,也许是天意吧。 他虽有些惆怅,但也对自己的前程颇有信心。 昭王是陛下和皇后的嫡子,日后的作为定不会小。 “这些客套话,往后就不用说了,”萧霁云摆手,“陛下让你来,可有吩咐?” 周时道:“陛下命下官带来一本《周礼》,告诉臣要督促王爷好好研读。” 说着,他身后的小童,将书册递上来。 “就知道是这样。” 萧霁云嫌弃地看他一眼,随后扭头对谢岁安道:“王妃着人给周大人安排一下。” “是,妾身知晓了。” 萧霁云看着周时,面色冷淡,“你下去吧,明日再来点卯,今日本王允你休沐。” 待人离开,他立刻目光灼灼地望向谢岁安。 第20章 群芳争艳 他殿中燃的香,恰好是上次他犯头疾时,她给的那款。 谢岁安目光停在南窗下放着的那尊青釉褐彩五足炉上,见上面绕着炉身刻了一圈云纹,线条流畅,形状优美,很是典雅。 配着袅袅清香在日光下缓缓流动,仿若缥缈的轻纱,又像传说中九天之上的祥瑞。 “王爷这座香炉倒是特别。” 她收回目光,看向萧霁云。 “王妃若是喜欢,本王送你了。” 萧霁云偏着脑袋看她,神情懒洋洋地,一只手从锦被下伸出去,悄悄地朝她的小指靠近。 “倒也不用,”谢岁安摇摇头,“我不过是欣赏一番,放在王爷这儿,我也能看到。” “好啊,那王妃要常来看呐。” 萧霁云勾住她的小指,像个偷腥的猫一样,露出满足的笑,就差舔舐毛发了。 谢岁安假装看着窗外的青竹,尾指却在他的掌心挠了挠,纤长的指甲带来些微的痒意。 萧霁云的手顺着她的袖管一路往上,捉住了小臂。 谢岁安倏地回头,两人的脑袋撞在一起,她吃痛地捂着额头,眼眸如水落在他脸上。 “可是痛了?” 萧霁云凑过去想看看,却不想她一个歪头,反扬起下巴亲在了他的唇上。 还不等他反应,谢岁安已经飞快地逃离,站在大殿中央,掩着嘴偷笑,“王爷,妾身还有事忙,就不陪您说话了。” 萧霁云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正要开口命她留下,就听到张禄的声音,“王爷,王妃,许侧妃和两位侍妾求见。” “她们来做什么?” 萧霁云脸上露出两分不耐,“本王不是说了,让她们等闲不要出自己的院子?” 张禄弓着腰,斟酌着回道:“许是有事要说。” “让她们回去,本王不想听。” 他摆摆手,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看着张禄为难的样子,谢吟风出声道:“王爷,还是见见吧,说不定真有事呢。” “王妃倒是心善。” 萧霁云扭过头,连她也埋怨上了。 谢岁安无声地叹气,示意张禄将人请进来。 “王爷,妾听说您受伤了,特来瞧瞧。” 人未到,声先到。 谢岁安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许卿如今日穿了一身水红色抹胸襦裙,头发梳成同心髻的样子,唇上的胭脂堪比殿前的凌霄花。 她扭着纤细的腰肢跨进殿内,没想到一眼看见的竟然是王妃,顿时不快地瞥了瞥嘴,朝着谢岁安屈了屈膝,“妾拜见王妃。” 紧跟其后的两位侍妾也一同行礼,“妾余知鸢/乔心言拜见王妃。” “起来吧。” 谢岁安脸上神情淡淡,“可是有事?” 许卿如下意识就想反问一句,“没事就不能来了”,话到嘴边又想起敬茶那日,王爷的严厉来,顿时收敛了一些,不情不愿地说道:“回王妃的话,妾听说王爷受伤了,特来看看。” 谢岁安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两位侍妾,“你们?” “妾也是如此。” 两人齐声答话。 谢岁安了然,“王爷在里面休息,你们进去看吧。” 她说完,就打算离开。 可萧霁云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一样,开口道:“王妃进来。” 谢岁安望了望屏风,顿了片刻,脚尖到底转回来,抬步走近内室,脸上神情极淡,“王爷还有何吩咐?” 萧霁云敏锐地意识到了她的不快,眉心蹙了蹙,指了指床前的椅子,示意过来坐。 谢岁安无法,只好过去坐下。 许卿如刚刚高兴的脸色,立刻又萎靡下去,跟着王妃的脚步,绕道内室,乍一见王爷躺在榻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锦被,霎时大惊失色道:“王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她做出一副夸张的样子来,两个手在半空乱舞。 谢岁安微微蹙了蹙眉,有一股不悦冒出来,好像王爷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 她抿着唇转头去看萧霁云,他如剑的眉紧皱着,显出一种异样的凌厉来,与他满脸的疲色有些违和,脸上更是少见地烦躁。 谢岁安蓦地想起敬茶那日,他说的话来,“许卿如,你是如何来的本王府中,难道忘了不成?” 她不禁心神一动,难道这里面还有缘故不成。 当日她没有心思多问,今日却是在意起来,只觉有只蚂蚁钻入心间,让她坐立难安,便更留意起两人的举动。 许卿如站在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再不肯多前进一步,倒与她满脸关切的样子有些不符。 “本王无碍,你有何事?” “妾,妾就是担心您。” 许卿如微微垂着脸,眼睫颤动着,白皙的肤色衬得她更加惹人怜爱。 可谢岁安还是看出了一点端倪,她的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身躯坚硬地挺着,脚像是被钉在那块地砖上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她在怕王爷? 谢岁安微愣,对她入王府的缘故更加好奇起来。 “本王还死不了,无事就回去吧。” 萧霁云侧过脸去,彻底不想看她,摆明了是在赶人。 许卿如看了一眼王妃,又转回来看他,口中期期艾艾地说道:“王爷,妾想求您一件事。” “说。” 他转过脸来。 谢岁安看出他在压抑自己的怒气,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拍了拍。 萧霁云回头看她,谢岁安扬眉笑了笑,柔声道:“王爷莫要这样,许侧妃想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哼,不用你假好心,”许卿如并不领情,继续看着萧霁云道:“王爷,妾,妾想回家一趟。” 她缩着脖子,有些不敢确定王爷会不会答应,毕竟一旦入了皇室,没有允许,这辈子怕是都回不了家。 她心中有些悲哀,面上还强颜欢笑。 萧霁云锋利地眼神射过去,直直瞅着她,直瞅着许卿如身子发抖,这才道:“许家出什么事了?” “妾,妾母亲生病了,想去看看。” 萧霁云挑眉,没有立即应她,只是道:“上次本王就说了,府里的事全凭王妃做主,你要想回去,就问王妃。” 许卿如惊讶极了,她以为上次王爷说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话。 王妃进府前的那些流言,她不是没有听过,她同她一样,本来是要赐婚给太子的,如今却都成了王爷的人,按理来说王爷不会待见她们的。 怎么到王妃这里就不同了? “王爷,妾,这……我……” 她茫然地看着两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岁安皱眉,没有因她刚才的不敬,就不允她回家,而是叫来钱福,吩咐道:“许侧妃要回家看望母亲,你替她备一些礼,就以王爷的名义。” 她刚说完,萧霁云开口道:“不必,本王没这么好心,回去告诉许御史,是王妃的意思。” “王爷?” 谢岁安回头看他,向来这些事不都是为了彰显家中男子的品德吗? 什么友爱妻妾,为人大方,做事仁善等等。 萧霁云笑笑,握住了她的手,“本王不需要这些虚名,既然是王妃的好意,他们感谢的人就该是王妃。” “这……” 谢岁安还想说什么,萧霁云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又对着许卿如道:“还不谢过王妃。” 许卿如白着脸色,嗫嚅着唇瓣,半晌后朝谢岁安福身道:“妾谢过王妃大恩。” “有什么需要的跟钱福说。” 谢岁安丢下一句,就不再多说。 许卿如告辞离开,剩下的两个侍妾,眼巴巴地望着萧霁云,想说些什么又不敢。 谢岁安淡淡一笑,“你们还有何事?” 没了侧妃在,两人也不敢造次,余知鸢胆子大一点,福了福身道:“妾也是担心王爷,不知王爷可要妾等留下侍奉?” “回去。” 萧霁云摆手,一个字不愿多说。 “妾等告退。” 余知鸢不甘心地行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出了正殿,她就扭头对旁边的乔心言道:“你说,王爷对王妃到底是怎样的?” 乔心言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我不知道,不过看着王爷对王妃还是很尊重的。” 余知鸢不服气,撕扯着手中的绢帕,“我怎么听说,王爷和王妃就在新婚夜同房过一次,除此之外,两人都分开睡,你说王爷是不是也像对许侧妃那样,不喜欢王妃?” 乔心言不信,“怎么可能,那可是王妃,王妃的父亲是顺阳侯,领着南衙的兵马,在陛下面前很得重用,王爷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也就是这点能得王爷看重了,”余知鸢一脚踢飞飘落的树叶,“你说我们入府都这么久了,王爷从不宠幸我们,许卿如那个贱人就算了,我们可不一样……” 她还要说,被乔心言捂住了嘴,“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她是侧妃,要是被她听见了,能有你我的好果子吃。” “听见又怎么样?” 余知鸢仍旧不服,声音到底是小了很多,“没看见她刚刚的样子,还想在王爷跟前露脸,谁知王爷根本不在乎她,要不是王妃好心,她还能回得去吗?” 乔心言沉默地听着她的话,许侧妃家在京城还能回去,可她们呢,家人都在外地,就是王府允准,怕是也回不去。 这一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上家人一面。 “你怎么了?” 余知鸢见她不说话,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自顾自说道:“你说王爷最看重王妃,我们常去给王妃请安,是不是就能看到王爷了?” 乔心言震惊地看着她, “你疯了不成,敢在王妃的面前打这种主意,不怕被赶出府吗?” “哼,王妃又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余知鸢盯着远处高大的槐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我只是去伺候王妃的,要是王爷看重了我,那也不能怪我是不是?” 乔心言看着她,只觉她疯得更厉害了,扭头就快步离开,她不想和这种疯子待在一起,否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第21章 娓娓而谈 “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霁云还是趴着的样子,不过身上的锦被已经去掉,穿着银白软衫,脚板随意地晃动着,袖口向上挽起,露出青筋凸起的小臂来。 谢岁安诧异于他的敏锐,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好像已经感觉到了。 “王爷怎么知道我有事要问?” 她歪着头去瞅他,唇角微微弯起,青丝从肩头滑落,搭在他的肩臂上。 萧霁云抬手摸了摸,一只手撑着脑袋,仰头笑着看她,“王妃要是不想问,那我可就不说了。” 他狡猾得像个狐狸,总要她亲口询问,才肯吐出两句真话来。 “王爷,妾身也不是很想知道。” 谢岁安虚虚地望着他,身子刚直起来,就被他捉住,拉着她跌倒在他身上。 “王爷,你的伤?” 她有些担心,萧霁云倒是不管,只揽着她的腰,脑袋凑到她的耳畔,颇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王妃说的是真心话么,难道对本王的事,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方才关心王爷的人倒是不少,王爷怎么不问问她们?” 谢岁安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她虽然已经察觉了自己心意,但到底没有打算直白地表露出来。 她心中总有一股不安定感,她怕叫他知道了,从此以后她就在他面前失了自在,也失了随心所欲的体面。 她总要清清爽爽地活着,不能将希望留在一个男子身上,那样到底会很艰难。 萧霁云不知她心中的顾虑,只觉她这个样子分外可爱。 他长到这些年,得到的关心实在太少了,渐渐的便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开始害怕别人突然的关心,生怕这里面又夹杂着什么,为了那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要他付出代价。 “她们不是来关心我的,是来讨东西的,或权利或家财,总之背后都张着一张深渊巨口,怎么也填不满。” 他捉着她不放,谢岁安扭着身子,总也不舒服,只好挪了挪屁股,离他更近了一些,两人的身子贴在一起,相触的地方有炙热滚烫的暖意传来。 窗外的阳光一层一层铺设下来,照着殿内满是零零碎碎的星光,香炉中香已经燃尽,只有余香盘旋在殿内,久久不散。 “那王爷怎么知道,我不是来讨东西的?” 谢岁安侧过头,两人的呼吸在方寸之间交融,衣裳搭着衣裳,发丝缠着发丝。 “王妃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萧霁云盯着她的眼睛,有些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谢岁安那缥缈不定的心,忽地就踏实了一些,她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王爷这样说,我可是要当真的。” 萧霁云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轻笑道:“我还怕王妃不当真呢。” 谢岁安望着他水润的唇,手指颤了颤,被他亲吻过的地方,变得又酥又麻,这酥麻顺着经络一路蔓延到了心间。 她倏地抽回了手指,垂下眼趴在他的枕上,声音闷闷地说道:“王爷,说说她们吧,我想知道。” 萧霁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同趴着,小小的玉枕上,倒长了两颗紧挨着的脑袋。 “她们都不是我想娶的。” 他的声音也跟她一样闷闷的,仿佛夏日暴雨前的空气,黏糊得让人发昏。 谢岁安没有去看他,也没有回应他,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许卿如……” 他说到这个女人,倒是率先嗤笑了一声。 谢岁安听出他言语中的忿忿不平,有些好奇地扭过头去,见他的目光盯着床榻上挂着的一个香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紫檀木的床架,像是在思量什么。 她不知如何接话,她知道自己也不是他想娶的,是陛下的考量,是她父亲的筹算,总之,都不那么单纯。 “父皇唯一做得对的事,就是将你我赐婚。” 他忽地冒出这样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 谢岁安面上难掩惊讶,怎么好像他能看透她所有的想法,她一时有些不安起来,扭动着身子,不能好好地趴着。 “别动,”萧霁云一下子贴过来,鼻尖挨着她的鼻尖,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的,我没有说假话的必要。” 谢岁安僵住,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他是当朝亲王,是陛下和皇后的嫡次子,还有身为太子的嫡亲兄长,这样独一份的出身,的确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何况还是对着她这样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女人。 “我信你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心中却告诫自己,不能沉溺于这样的温情中,人总是变化的。 一旁的萧霁云倒是高兴了,话又说回到许卿如的身上,“她的父亲是监察御史许茅,她是承佑三年的秀女,原本她应是皇兄的人。” “宫里的圣旨已经拟好了,给了她良娣的位份,那一日我请安完毕准备回府,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她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下子从我面前跌入湖里。” “当时我身边只有个张禄,便让他去叫禁军来,许卿如在湖中扑腾着喊救命,待看清是我后,又惊慌失措,嘴里喊着怎么是你之类的,我便知道她心思不纯。” 萧霁云说到这儿,面上闪过厌恶,“谁知张禄喊来的除了禁军,还有父皇和母后,许氏被救上来后,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我,父皇和母后以为我对她有意,当下就赐了口谕,许氏立刻便成了我的侧妃。” “王爷没有同陛下和皇后娘娘,解释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吗?”谢岁安询问。 “坏就坏在这里,”萧霁云苦笑,“这许氏在闺中的时候,有个端庄贤良的名声,而我则相反,母后认定是我风流浪荡,父皇觉得我已经毁了她的名声,所以没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那太子殿下有说什么吗?” “当时太子妃,也就是你的长姐正好病重,皇兄无心纳妾,他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 萧霁云摊开手,十分无奈,“事后他说他没有见过许氏,也不在意,让我不要多心,圣旨已下,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王爷有没有问过许侧妃,她当时到底是要做什么?”谢岁安不解地问道。 萧霁云拧眉,语气满是不快,“如何没有问过,可她只说是个意外,其余的一概不承认。” “我虽是陛下之子,可她也到底是臣子之女,我一不能报官,二不能杀了她,如此只能哑巴吃黄连,将她丢在后院。” 谢岁安听出点儿不同,想也没想地问道:“这么说王爷没有与她圆房?” 听了这话,他像一只炸毛的猫儿,一下子就要坐起来,却不小心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又恹恹地趴下,“这样心机深沉的女人,我可不敢。” 他捂着胳膊,脸有些红,像是第一次同一个人解释这样私密的事。 “那余侍妾和乔侍妾呢?”谢岁安捏着袖口,有些紧张地问道。 萧霁云转过头去,没有看她,语气别别扭扭地说道:“她们是选秀时宫中赐的,我不喜欢。” “为何?” 谢岁安怀疑。 说到这儿,他不肯再说了,脸色也有些发白。 谢岁安作势要走,从榻上翻起来,就要穿鞋子。 萧霁云见她来真的,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妥协似的道:“我说,我说,我都告诉你。” 谢岁安转身坐在椅子上看他,“说吧,我想知道。” “你过来,要不然我不说。” 萧霁云和她讲条件。 谢岁安起身就走。 “好好好,我说,你别走。” 萧霁云揉着头发,一脸愁苦,小声地吐出三个字,“我害怕。” 谢岁安怀疑自己听错了,凑近两步,弯腰看着他,“王爷说什么?” 萧霁云找到机会,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不等她反抗,脑袋埋在她的发间,低声道:“你知道的,母后不怎么喜欢我,我在宫里的时候,都是自个儿住,她也很少来看我。” “十岁那年,有一天下暴雨,我原本是在屋子中看书,后来烛火被风吹灭了,我就有些害怕,便喊人来,可是没有人来。” 谢岁安感觉到他的身体紧绷着,将她箍得生疼。 她皱了皱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什么也没说。 萧霁云脑袋挪开一些,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许久后才进来一个宫女,谁知她并没有点燃烛火,而是朝我走来,不但捂住我的嘴,还,还解我的衣裳,我,我不得已只好杀了她。” 谢岁安听清楚他说的话,震惊地回头,嘴唇张了张,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萧霁云有些惨淡地遮住她的眼睛,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王妃不要这样看我。” 谢岁安喘着气,慢慢靠回到他的怀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是皇后的次子,是陛下的嫡子,怎么会? 一瞬间眼中有泪涌上来。 她咬着唇,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不让他发现。 萧霁云搂着她,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日光沉沉地照进来,晒得人头昏脑涨。 “后来呢?” 谢岁安轻声问。 “后来母后就越来越不喜欢我了,她认定我性情乖戾,不像皇兄那样能讨父皇喜欢。” 萧霁云的声音平静到听不出一点端倪,仿佛说得不是自己的事。 “所以这么多年了,王爷从不与女子行周公之礼?” 谢岁安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这样的话,可她就是忍不住,也许没有那个女子,在面对自己心悦的人时能忍住不问。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个俗人。 萧霁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沉默了半晌,才答道:“人与人一旦发生肌肤之亲,有些事情就会不一样了,你以为你只是得到了欢愉,孰不知暗中早已标好了价钱。” “无论是我这样出身皇室的人,还是她们嫁进皇室的人,都是没有情意可言的,她们要么谋权要么谋财,不管怎样,我都是那个诱饵,等着她们来分食掉。” “而我不愿沦为这样的人,人生海海,我总得有个自己喜欢的才行。”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中亮晶晶的,让谢岁安的心跳,不由得跟着加快起来。 窗外的风轻柔地飘进来,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谢岁安睁大眼睛望着他,眸中满是笑意。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 第22章 情真情假 等许卿如收拾好回家省亲的物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情了。 夏日的太阳升得早,才将将辰时过半,万物已经被笼罩在一片金光之中。 马车吱吱悠悠,从王府侧门出来,带着不少的礼品,许卿如的婢女颂夏扶着她坐稳,高兴地说道:“侧妃,王爷对您真好,不仅允您回家,还让人准备了这么多的礼品。” 许卿如想起昨日殿内的情形,脸上并没有多少的喜色,冷冷地甩开侍女的手,不耐地说道:“这些话还用得着你说。” 颂夏不知自家主子为什么发火,有些呐呐地收回手,坐在角落中不敢再出声。 直到马车在许府门前停下,她才扶着许卿如下来。 许茅领着府里的人,早早等在门前,看见人来了,行礼道:“见过侧妃。” 许卿如疾走两步,亲手扶起她的父亲,目光朝府内看了看,“父亲折煞女儿了,不知母亲的身体如何?” 她的眼中藏不住的担忧,许茅闻言叹了口气,“大夫说是惹了风寒,又加上劳累所致,近日需要好好休养。” “父亲,女儿想去看看母亲。” “进来说。” 许茅侧身让开。 他应当是刚从衙门回来,头上带着幞头,身上穿着官服,下巴上留着一缕花白的胡须,脸颊两侧凹进去,显得整个人十分清瘦。 只有一双黄豆般大小的眼睛,带着霜雪一样的凌厉,让人不敢忽视。 许卿如向来是有些怕她的父亲,只看了两眼,就微微垂下眸,避开许父的打量。 许府门前跟着一同来的宦官和婢女,将带来的礼品卸下,倒是不少,足足占满了正堂前的空地。 许茅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神情倒是比刚刚缓和了一些,他看着立在檐下的女儿,有些欣慰地说道:“看来王爷对你还是不错的。” 阶下奉命送侧妃省亲的德来,上前两步,微微一笑,回道:“禀许大人,这些都是王妃的意思,王妃体谅侧妃一片孝心,故而备了这些。” 许茅脸上的笑意僵住,一时分辨不清,他说的这话到底是谁的意思? 于是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见她扭过头,不敢看自己,心下顿时明了,留下一句,“请德来公公喝茶。” 便一甩袖子进了内堂。 许母病了,府中主持中馈的是许父的妾室罗氏,已经张罗着上了茶,连王府跟来的下人,也被一并请到厢房饮茶去了。 待堂内就剩下父女两人,许父冷着脸道:“怎么回事?” 许卿如皱了皱眉,故作不解地问道:“父亲说的是何事?” 许父重重地搁下茶盏,太子地位稳固,昭王和太子又是亲兄弟,将来许家在京中的地位,能不能再上一个台阶,就全看这这个女儿了。 “还给我装傻,你和王爷是怎么回事?” 他满面怒气,眼中带着质问。 许卿如撇过脸,手里的帕子搅来搅去快被撕碎了,半晌才道:“王爷不喜欢女儿,女儿有什么办法?” “你?”许父抬手指着她,见她还有脸委屈,顿时更加生气,“没用的东西。” 听着这话,许卿如险些哭出来,她‘噌’一下站起身,丢下一句,“女儿去看看母亲”,飞快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许父没想到她会走,抖着手看向旁边的罗氏,“她这是什么态度?” “老爷,消消气,”罗氏瞥了一眼许卿如的背影,抬手在许父的胸膛前顺着气,“卿如现在是昭王府的侧妃,不是咱府里的大娘子了,老爷说话还是注意点的好。” “我要注意什么?”许父怒瞪着她,“我是她的爹,我就问了她两句,就这个样子,怪不得连昭王都笼络不住。” “老爷~”罗氏将茶水端给他,柔声道,“卿如那孩子也不容易,您就别说她了,妾去看看。” 许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罗氏勾唇一笑,扭着水蛇腰一摇一晃地去了后院。 许卿如刚刚踏进母亲的卧房内,见她躺在床上,大夏天还盖着厚厚的棉被,屋内一股药味,夹杂着长久没开窗的浊闷,十分难闻。 她一边让婢女打开窗户换换气,一边向床榻前走去,“母亲,你如何了?” 听见她的声音,许母挣扎着爬起来,手向外面伸着,唤道:“女儿啊,你何时回来的?” 说完这一句,就咳嗽不止,撕心裂肺的样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吓坏了刚进来的许卿如。 她赶忙倒了一杯茶水端过去,“母亲,母亲,您怎么样了?” 她一边拍着许母的背,一边朝婢女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夫。” “哎哟,姐姐这是怎么了?” 许卿如刚吩咐完,门口传来一句娇柔的高喊。 她扭头看去,见是罗氏,脸色立刻沉下去,“你来干什么?” 罗氏瞥她一眼,并不理会,只朝着床榻上的许母道:“姐姐,老爷心疼您,让您好好养病,您说您激动什么呢?” “出去。” 许母指着门口,脸色因刚刚的咳嗽变得潮红,鬓间的几缕发丝黏在额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姐姐别生气啊。” 罗氏非但没有出去,反而又向里走了两步,手里的帕子紧紧捂在鼻子上,眼中满是嫌弃,“我是来替老爷传话的。” 她站在屏风前看着两人,不肯再向前走一步,“许侧妃竟然已经入了王府,老爷的意思是,您要好好地讨昭王的欢心,否则要是被王爷厌弃了,府里没人管得了你。” 许卿如扶着母亲躺下,目光骤然朝她射过去,“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我的事还轮不到罗姨娘操心。” 罗氏冷哼一声,不接她的话,扭头走了。 许母打发了屋内侍候的婢女,担心地看着她,“女儿啊,你和昭王到底怎么样了?” 她说着紧紧抓着许卿如的手不放。 看着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许卿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扭过头去,赌气似的说道,“母亲,女儿好不容易回来,您怎么也和父亲一样。” 许母一看她这个样子,立马了然,她不解地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昭王为什么不与你圆房?” “你比那王妃先进府,上次母亲就同你说了,让你抓紧机会,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她捂着胸口,直直看着许卿如,“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惹的王爷不喜了?” “母亲,”许卿如陡然提高了声音,“在您心中,女儿就是这样的人吗?” 她有些埋怨地坐在一旁,“您好好养病,女儿的事女儿自有主意,您就别担心了,明日我会去慈宁寺给您祈福的。” 见她这个样子,许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大夫过来又开了药。 她生了病身上本就没多少气力,如此一番折腾后,很快就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许母,许卿如写了一封信交给颂夏,让她找个人替自己送出去。 王府准了她三日的省亲,在许府过了一夜后,翌日,她便带着侍女朝慈宁寺去,表明了要替母亲祈福的意思后,没有人拦着。 一路上人声鼎沸,车马吱呀,许卿如攥着袖子,时不时就掀开车帘,朝外面看去,不过一眼又很快放下。 直到来到慈宁寺门前,她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颂夏扶着她道:“侧妃,我们走吧。” 进得寺内,只见里面古木苍翠,檀香袅袅,再往里走,经声清越,宝相庄严。 许卿如先是上了炷香,而后将自己亲手抄写的经文供奉在佛像前,扭头对颂夏道:“我要在此给母亲祈福,你吩咐人守在门前,不要进来打扰。” 因她身份特殊,今日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来寺庙上香的人,原本也不是很多,故而也没人打扰。 颂夏听了她的话,没有多想,转身离去,将大门关上。 待殿内没人了,许卿如迅速起身,朝门口看了看,立刻绕道佛像后面,推开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穿过一段暗道,等她再出现时,正好是慈宁寺后院的厢房。 许卿如从柜子中出来,一眼就看见软榻上歪躺着的人,顿时面上一喜,声音娇软地喊了一声,“六殿下~” 萧霁朗看见她,唇角微扬,晃着手里的扇子,勾了勾手指,“过来。” 许卿如不再犹豫,迈着小碎步停在他面前,还不等她站稳,就被伸过来的手揽入怀中。 “六殿下~” 许卿如有些惊慌地看了看外面,身子躲了躲。 萧霁朗埋头在她的颈项嗅了一下,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许侧妃怕什么,门外都是我的人,没有命令他们不敢进来的。” 这慈宁寺的主持与他相识多年,他向来放心。 “昨日收到信,本殿今日可是很早便赶来了。” 萧霁朗说着话,唇在她颈侧不断亲吻着。 许卿如高悬的心落下来,慢慢伸手回抱住了他。 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神情放松了一些,脑袋埋在萧霁朗的肩膀上,低声道:“六殿下,妾真的好久没见您了。” 刚说完这话,萧霁朗的唇就压过来,腰间的手越发用力,将她用力搂入怀中。 许卿如不但不拒绝,反而凑了上去,“殿下,妾好想你。” “本殿亦是。” 萧霁朗喘着气。 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人就已经滚到一起。 一时间,氤氲的檀香乱作一团,日光晒得屋子内旖旎暧昧。 窗外的一支黄栌花开得正艳,花苞在凉风的侵袭下颤了又颤。 待云消雨歇,许卿如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强撑着身体的不适,穿好了衣裳,榻上的萧霁朗斜斜地躺着,衣裳凌乱的堆积在身上,如樱的唇微张着,眉头轻挑。 “说说三哥府里的情况。” 他枕着胳膊,脸上已经换了一副神情。 许卿如穿好衣裳,趴在他身上,手指搭在他的肩膀上,慢慢道:“他还不是老样子,从不进后院,只是……” “只是什么?”萧霁朗追问。 “只是他最近好像挺喜欢王妃的,两人分外亲密,倒和成婚那几日的疏离不一样了。” 她凝着眉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萧霁朗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发顶,眼神极冷,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带着一番柔情,“好卿如,你还要好好帮本王盯着三哥府里的情况,等日后事成,必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能不能撼动太子的地位,就看他的好三哥了。 许卿如仰头去看他,手指缓缓滑过他的眉眼,眸中柔情似水,“六殿下说的是真的?” “本殿何时骗过你。” 想起他的那位三嫂,萧霁朗的眸子深了深,抬起怀中人的下巴,又吻上了她的唇。 第23章 明暗相间 自那日的谈话后,谢岁安同萧霁云之间,仿佛一下子亲密起来,后者更是借着养伤的由头,搬进了后院的主殿。 两人日日黏在一起,好似怎么也待不够。 于是府里上下很快就知道了,王爷对王妃十分宠爱。 这一日,异常的热,天空碧蓝如洗,看不见一片云。 谢岁安早早地命人,煮了解暑的绿豆汤,府里人人都有份。 萧霁云的伤已经好些了,不用经常趴着,便在殿内活动筋骨。 见谢岁安在看账,他也凑过来,拿起她刚写的纸张,细细端详,上面是端正的小楷,笔锋刚直俊秀,一撇一捺尽显透纸的力道。 他微微有些诧异,“都说字如其人,王妃的字如此遒劲,本王怎么看都觉得和王妃的性子不符。” 谢岁安停下笔看他,“那王爷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性子?” 萧霁云直起身,想也没想便道出心中的想法,“王妃温柔体贴,贤淑温良,最是和善不过。” 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谢岁安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这是世俗、是皇家对当家妻子的要求,是她立世必须要具备的能力,却不是真正的她。 萧霁云本以为,这些话会让王妃愉悦,谁知她只是笑而不语。 他目光落在案后人的睫羽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觉得是不是自己说得不对。 正待要问个清楚,张禄来禀,“王爷,太子殿下到了,还带着小皇孙。” 听见这话,他只好压下不提,招呼谢岁安一同去前殿。 两人见过礼,萧淮也绷着小小的身体,同他们行礼道:“侄儿见过三皇叔,见过三婶。” 话刚说完,就被萧霁云拎着后脖颈的衣裳提起来,“陶陶,这许多时日不见,可是想三叔了?” 他歪头欣赏着小孩愤怒的样子,胳膊稍稍伸直了一些,避免被他踢到。 萧淮挥着拳头,喊道:“三叔,你放开我,放开我。” “王爷……” 谢岁安不赞成地看着他,小皇孙虽然小,但身份不凡,太过无礼,到底不好。 萧霁云视线移过来,望她一眼,随后胳膊一缩,将人抱在怀里,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裳,又拿了旁边的芙蓉糕递过去,“吃吧。” 萧淮气瞪着他,不在他的怀中坐,挣扎着就要下来,“三叔,你是坏人。” “再说一句,信不信本王把你扔出去。” 他故作凶恶的样子。 萧淮果真不再说话,也不敢再闹腾,安静半晌后,才接过他手里的糕点,小口小口吃着。 太子有些无语地扭过头,“怎么还是这么幼稚,伤不疼了?” “托皇兄的福,好多了。” 他挑眉,将萧淮放在旁边的几案上,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又放下,“皇兄前来,可是有事?” 太子理了理袍摆道:“孤来与你说说江晏的事。” 谢岁安神色一凛,这件事她原本是打算告知江父的,但被王爷阻止,说陛下已经交给太子处理了,她只好按下不动。 谁知今日才有处理的结果。 她抬眸望了望萧霁云,见他也正向自己看过来,于是微微一笑,静等着太子的下文。 “江晏被发往落县为县丞,无诏不得回京。” 太子简短说完结果,又道:“其父江澍之职因涉及兵器,事关重大,陛下做主罚俸三月。” 谢岁安知道江晏的父亲江澍是军器监监正,所以对于太子这样的处理,她倒也能理解,便也没作声。 倒是萧霁云冷哼一声,摇着手里的折扇,有些不满地说道:“皇兄处事还真是思虑周全。” “老三,”太子朝他看过来,眉眼有些锋利,“孤知道你为岁安鸣不平,但事涉朝廷,不能意气用事。” 岁安? 再次听到太子略显亲密地称呼,萧霁云脸色有些不好看,‘唰’一下收起折扇,声音沉沉地说道:“太子殿下既然已经决定好了,何必还来告诉臣弟。” “你又在闹什么?” 太子不解他的气从何而来,自认自己处置的还算公正。 谢岁安见他们两兄弟起了争执,不好在待着,便主动开口道:“殿下,王爷,妾身带着陶陶去用些膳食。” 太子摆手同意了。 谢岁安便道:“陶陶,我们走吧。” 一大一小出了前殿,豆蔻已经从侍候皇孙的宫女琉璃处,知道了小殿下喜欢吃什么,叫厨房去准备了。 谢岁安又让人端来水喂给小殿下,随后立在廊下,看着几个宦官陪他玩耍。 清风从屋脊掠下,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 谢岁安知道,虽然江晏污蔑的是她的名声,但太子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经是给她交代了,她不能再说什么,毕竟朝廷的任何一件事,比起女子的名声来,都是顶重要的。 明白不能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她便也不想再提,转而想起另一件事来。 上次去东宫的时候,她见到从前跟着长姐,从侯府陪嫁到东宫的两个侍女琉璃和碧玉,当时有一些交谈,但并未深入。 借着今日的机会,她定要好好问问,母亲身死的真相。 正要遣人去寻,琉璃从回廊另一头,端着小殿下的衣裳过来,见了她行了一礼。 谢岁安叫她起来,温声道:“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人伺候在陶陶身边?” “回王妃的话,碧玉身体有些不适,今日是奴婢照顾小殿下。” 对面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神情恭敬。 “是吗?”谢岁安笑笑,“那今日可要辛苦你了,这些事交给豆蔻去做,你在此歇一歇。” 琉璃顿了顿,那个名叫豆蔻的小丫头,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东西,望着身姿玉立的王妃,她猜到了什么,便道:“那就有劳豆蔻姑娘了,奴婢今日借着王妃的地儿,正好偷懒一番。” “琉璃姑姑说的哪里话,您从前是贴身侍候太子妃的,仔细说来同我们家王妃也算是一家人,歇一歇不算什么的。” 豆蔻福了福身,笑得亲切。 很快廊下的人都退得远远的,只有谢岁安和琉璃离得很近,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在小皇孙身上,说的话却是对着彼此的。 “王妃可是有话要说?” 琉璃率先开口。 太子妃还活着的时候,时常提及自己的妹妹,话里话外都是遗憾此生不能相伴长大。 她听得多了,也替两人感到难过。 久而久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娘子,就多了几分同情,直到听说她嫁给了昭王。 上次见面时,王妃不但给她和碧玉送了首饰,还赏赐了不少的银子。 她心中感激,一直寻不到报答她的机会。 恰好今日又见面了,因此她十分恭敬。 谢岁安讶异于她的直接,不过瞬息便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顿时轻巧地笑了笑,“琉璃姑娘聪慧。” “王妃过誉了,若是有什么能帮到王妃,奴婢想太子妃在天之灵,一定十分高兴。” 说起已故的长姐,谢岁安笑意顿收,一颗心跟着颤了颤,须臾后才慢慢道:“多谢你了,我想知道我母亲身故的事,长姐从前有没有与你提过?” 琉璃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听到这话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叹了口气道:“主母故去前,朝东宫送了信,太子妃当时便带着奴婢回去了一趟。” “在侯府,奴婢听到太子妃与侯爷起了争执。” 她坦诚相告,“太子妃指责侯爷,听信道士谗言,硬要送走王妃,致使主母心中郁结,还说侯爷不顾夫妻情分,同贺氏纠缠在一起,让主母徒增难过。” 谢岁安愣住,手指掐入掌心,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她知道贺氏同父亲是青梅竹马,一直未嫁人,直到母亲去了后,她才入府做了侯府的正室夫人。 难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 她压着胸口的钝痛,看向琉璃,“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琉璃思索片刻,想起来一件事,“有一次主母来东宫看望太子妃时,抱怨过几句贺氏仗着和侯爷自幼相识,常来府中挑衅,当时太子妃还请皇后娘娘做主,训斥了贺家夫人教女无方。” “还有其他的吗?” 谢岁安不甘心,她想知道除此之外,母亲有没有受到其他的迫害。 师父说母亲的死,另有原因,不知又是什么? 她思索着要不要向师父去信一封问问,就见王爷阴沉着脸走来。 琉璃也看见了,她朝谢岁安低声道:“王妃,奴婢知道的就这些了,日后要是想起来什么,奴婢再告知于您。” “多谢。” 谢岁安木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萧淮‘噔噔噔’跑过来,站在萧霁云面前,仰头问道:“三叔,我父亲呢?” “他回去了,”萧霁云语气不怎么好,不过看见他,到底还是收敛了一些,“留你与我们作伴,迟一些再回去,如何?” 萧淮扒着他的袍服,朝他身后瞅了瞅,果真没看到父亲,只好瞥了瞥嘴,不情不愿地说道:“好吧,那我就委屈委屈了。” “你委屈什么?” 萧霁云都要被气笑了,一把将他提起来抱在怀里,捏着他的脸道:“小小年纪就和你的父王一个样,惯会气人。” “三婶救我。” 萧淮朝谢岁安伸着手,神情夸张,“我的脸好痛。” “喂,我没用力……” 萧霁云一下子松开手,只见他脸上有一块皮肤已经发红,霎时有些无措起来。 “王爷,孩子的皮肤娇嫩,您常年习武,手上生满了老茧,小殿下当然觉得痛了。” 谢岁安嗔怪地看着他,掩住心中的悲戚,将萧淮解救出来放在地上,刚刚站稳,小家伙就一溜烟跑远了,生怕再被三叔逮住。 看得廊下几人,好笑不已。 “太子殿下说了什么,王爷这般生气?” 谢岁安靠近他,若无其事地询问。 “父皇有意让京中的几位王爷就藩,”萧霁云背着手,丢下一记重锤,“给本王的封地,划在了偏僻的西北之地。” 第24章 今时旧梦 太阳晒过来,廊下的竹帘筛了一地的光影。 谢岁安惊得久久不语,也不知过了几息,才有些艰涩地问道:“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厨房里端了吃食上来,萧淮被琉璃领着去了殿内。 疏疏松松的日光下,除了几个远远站着的宦官婢女,就只有他们两人。 萧霁云没有看她,只是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王妃,嫁给本王让你受苦了。” “王爷,我们圆房吧。” 谢岁安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声音低低的,但字字清晰。 “王妃刚刚说什么?” 萧霁云震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爷没听清楚就算了。” 谢岁安不愿再重复,提起裙摆转身进了殿内,只有发髻上的流苏在半空晃动。 萧霁云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扬起唇角,远处的天光似是也不及这笑容明亮。 殿内,萧淮乖乖地坐着喝莲子汤,见三婶进来,他放下汤匙,仰头看她,神情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 “陶陶怎么了?” 谢岁安不解,才几岁的孩子,怎么有这样的神情。 萧淮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她跟前,拽着她的衣裙,小声说道:“三婶,你同我娘亲是嫡亲的姊妹,你可知道,她是不是也同你一样好看?” 孩童稚嫩的脸庞,期盼的眼神,看得谢岁安险些落下泪来。 她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他,难道要说,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姐吗? 可陶陶也知道,她们是嫡亲的姊妹,她要如何将那些出身时的糟污,道给一个孩子听呢? 她的唇张了又张,喉咙像塞了块石头,殿内寂静的只听得见蝉鸣,和重了一次又一次的呼吸。 “当然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时,萧霁云不知何时进来,一把将地上的小人儿抱起,高高举在半空逗弄他,“你的娘亲是最最好看的人,她呀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呢。” “真的吗?” 听见他的话,萧淮瞬间开心起来,“娘亲真的在天上看我吗?” “当然,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萧霁云抱着他走出殿外,指着湛蓝的天空道,“你的娘亲已经成了天上的星星,等晚上你就看到了。” “哇,娘亲好酷啊,”萧淮环着他的脖子,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三叔,什么时候才会天黑?” “很快了,天黑以后,三叔抱你去屋顶上看星星。” 听着外面一大一小的对话,谢岁安长舒一口气,有些疲累地坐在椅子上。 “换支清神的香来。” 她揉着额头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婢女应声。 殿外渐渐没了声响,萧霁云抱着萧淮不知去了何处。 侍女传膳来,她略略用了一些,就没什么胃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 豆蔻将侍候的人打发了出去,偌大的殿内只余一片静谧。 还不等谢岁安歇息多久,成嬷嬷的声音自殿外传来,“王妃,今日该学规矩了。” 豆蔻急得就要去和成嬷嬷掰扯,却见榻上的人已经醒了。 “嬷嬷,王妃今日身体不适,不如改日如何?” 她侧着身子挡住成嬷嬷的视线,王妃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歇一会儿觉,还被劳什子的学规矩打扰。 “豆蔻姑娘,让王妃重新学习规矩,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奴婢不敢不从。” 成嬷嬷板着一张脸,眼角的皱纹微微抖动,身子倒是稳稳地立在殿前,没有离开的意思。 “豆蔻,让嬷嬷进来。” 谢岁安坐起身子,双眸幽深如潭,哪有一点困意。 “奴婢拜见王妃。” “嬷嬷,这规矩是非学不可么?” 谢岁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上一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也知道,皇后娘娘的话,无人可以违抗。” 沉默几息,谢岁安从榻上起身。 偏厅内,成嬷嬷立在旁边,腰身微弯,双手交叠在身前,语气严肃,“王妃,请示立容。” 闻言,谢岁安调整姿态,挺直脊背,平展两肩,同时下巴微收,脖子直立,双眸直视前方。 成嬷嬷点了点头,眼露赞赏,“不错,王妃立容规范,但奴婢还有两句话要叮嘱,《礼记》有云:‘立必方正,不倾听’,王妃切记。” “谨遵嬷嬷教导。” 谢岁安神态平静,看不出一点不耐。 从午后到傍晚,从立容到坐容、行走、色容,直至侍女要传晚膳,一切才停止。 足足两个多时辰,她始终保持不骄不躁,不怒不喜的样子。 无论成嬷嬷说什么,她都尽量做好。 到此时,谢岁安看不出一点疲色,成嬷嬷倒是满头大汗,她看着王妃镇静的样子,竟然不敢再多问一句。 入宫半辈子,经她手学习礼仪的人,上至妃嫔公主,下至宫中女官、世家女郎,林林总总不少的人,但没有一个有王妃这般的耐性和定力。 她心中有些慌乱,第一次觉出这位昭王妃的不同寻常来。 成嬷嬷匆匆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开。 没走两步,晚风吹来,只觉后背爬上一阵寒意。 “王妃,您觉得如何?” 豆蔻满面担忧地看着她。 谢岁安眸光看着成嬷嬷的背影,轻轻摇摇头,“无妨,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从小练武,这点苦她还不至于受不了。 换洗了一番出来,晚膳已经摆好。 谢岁安只略略用了一碗鸡丝蕈菇汤面,并几样小菜,就饱了。 豆蔻着人收拾碗筷。 “府里的禁足解了么?” 谢岁安询问钱福。 “回王妃的话,陛下没有发话,但府外的禁军已经撤走了。” 钱福小臂上搭着谢岁安的手,扶着她朝殿外走去。 “王爷呢?” “王爷下午被周长史拘在书房,学习《周礼》呢,小殿下也跟着一同习字,将将才被王爷送去东宫。” “知道了。” 在院内走动消食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谢岁安同豆蔻交代了一句要早点歇息,不许人打扰,便转身进了内殿。 紫苏被派出去后,没传进来过任何消息。 谢岁安有些不放心,换了身月白色长裙,又拿了顶帷帽,腰间还不忘装一把软剑,待收拾妥当后,她绕过巡夜的侍卫,踩着院中的树木,从后墙飞身而出。 这是她成婚以后,第一次使用武力。 街道上昼市已歇,晚市将开。 往来行人三三两两,再往城西走一些,湖水边八角亭中都是歇凉的人。 谢岁安戴着帷帽,发髻已经散开,换成少女的样式。 她一路来到城西的王家食铺里,在后门处一块大石头上蹲着,约莫一刻钟的时候,小宋出来了。 他年纪很轻,但做送菜这活儿已经有几年了。 一张微圆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的大,双手因常年做活的缘故,粗糙了些。 谢岁安是在成婚前出来闲逛时偶然认识的他,彼时他拉着一车的菜蔬,遇上打猎回来的世家公子,菜蔬散落一地,人还被抽了一顿鞭子,满身伤痕。 她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把,也就是这一次,两人认识了,后来她出门喝酒,慢慢又遇见了几次。 次数多了,她知道小宋给王府也送菜,便留下话,往后少不得要请他帮忙,小宋欣然答应。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是朋友了。 谢岁安虽出身世家,如今又嫁与当朝王爷,但毕竟不在上京长大,外祖家怜她自幼没有母亲,很是宽容。 再后来一些,遇见母亲的好友,拜其为师,日日习武,倒更加肆意了很多。 青陵不像上京,没有那么多的拘束。 她时常作男儿打扮,出去骑马狩猎,跟相熟的朋友饮酒,日子久了,也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 奈何日有落时,人有归途。 而她终究要回到上京,来做她的闺阁千金,自此规行矩步,再不行差踏错,从前的岁月成了旧梦,好不真实。 “谢娘子,你怎么来了?” 小宋很是意外,忙在衣裳下摆擦了擦手,快步走到石头前,仰头望着她。 谢岁安跳下石头,将路上买的烧饼递给他,而后道:“我有事想问问你。” “谢娘子请说,”小宋接过东西,笑着看她,“我什么都不缺,您下次不用给我带了。” 小宋只有个姓,没有名字,因家中排行第三,大家便都叫他宋三。 “我有个婢女,叫紫苏,我嘱咐她去办事,末了传信给你,再送回王府,她可有来找你?” 小宋摇了摇头,须臾想到什么又点了点头,“没有人来找我,倒是前几日有个女子,在我们家食肆这里停留过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看了看就走了。” “你可记得她的相貌和身高?”谢岁安追问。 小宋回忆着那日的情形,手中比划着道:“巴掌大的脸,手中拿着一把剑,很是严肃,不怎么笑。” 根据他的描述,谢岁安基本确定是紫苏。 她有些疑惑,紫苏到底是查到没有,怎么不传信回来? 谢岁安微微蹙眉,“我知道了,若她再来找你,你记得告诉她,我来找过她。” 语罢,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谢岁安告辞。 小宋望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手里的烧饼,满脸笑意。 暂时找不到紫苏的信息,谢岁安无法,只好等着了。 她们相识日久,早有默契,没有传信回来,说明人应当没事。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她一时不太想回去,便在街上闲逛。 有孩童好奇地瞅着她,却并不靠近,待他们距离拉近了,又笑着跑远。 谢岁安逛着逛着,看到了一家酒肆,离得十步远,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她顿了片刻,到底有些舍不得离去。 待进去才发现,酒肆内人不少,还好靠窗的地方有个空位。 她走过去坐下,小二招呼道:“客官,要喝些什么?” “你们这儿名酒给我上一壶,再来一斤切好的牛肉。” “好嘞,客官稍等。” 没有多等,她要的东西就端上来了,谢岁安拿过酒壶闻了闻,“这是什么酒?” “客官是第一次来上京吧,”小二看她的装扮,以为她是江湖客,十分热情,“这叫黄桂稠酒,曾是前朝贵妃喝过的,在上京很是有名,您今儿算是来对了,我们家的最是正宗。” “原是如此。” 谢岁安给他赏了银子,拿过酒盏倒了一杯,慢慢品了一口。 入口绵甜醇香,有黄桂的芳香,又有酒的清冽,似酒非酒胜似酒,却是不俗。 她想再尝一尝,抬眸却看到一个熟人,那人也正看着她。 求收藏,谢谢,谢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今时旧梦 第25章 生死之间 “我知道是你。” 江晏提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过来,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潮红的脸颊上,一副迷离之态。 谢岁安还未开口,酒气已经袭入了口鼻。 她身姿微微后撤了一些,什么也没说,丢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 “你别走……” 江晏跟着站起来,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口齿不清地喊她。 谢岁安像是没听见,脚步加快了一些,朝旁边的巷子走去。 出来时辰不短了,她该回去了。 “你再不停下,我要喊人了,”江晏跟不上她的步子,醉醺醺地在后面威胁,“你穿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不想让别人认出来。” 谢岁安侧首瞥了一眼,继续朝前走去,紧接着身后就传来很大一声,“昭……” “闭嘴。” 听着他要来真的,谢岁安不得不停下脚步,冷冷呵斥了一句。 江晏仰头饮下最后一口酒,将酒壶扔出去,陶瓷碎裂的声响,吸引了几个过路人的目光。 他的样子和城西的地皮无赖几乎没什么区别,丝毫看不出一点读书人的影子。 谢岁安皱着眉,站在原地没动,等着他走过来。 “昭王妃,你害得我好惨啊。” 江晏凑近她的帷帽前,隔着朦胧的轻纱面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是你多行不义,才落得今日的下场,与我何关?” 谢岁安推开一些,“听太子说,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为何还在此处?” “你是说那个边关的不毛之地落县?” 江晏身姿晃动了几息,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目光望着她,一脸的嗤笑。 “我苦读多年,好不容易成了二甲的进士,还没几天呢,就被你给毁了。” 他满脸不甘心,话语中流露出浓浓的恨意。 谢岁安没有与一个醉汉在此纠缠的意思,她摸着手中刚刚拾起的小石子,趁他不备,扬手就击打在他的脖颈处。 不过瞬息,江晏软软地倒在地下。 她松了口气,转身从巷子中出来,绕道回府。 夜晚的风拂过面颊,带来一丝寒凉。 谢岁安下意识停下脚步,她回头望了望巷子中的人,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将人弄醒。 看着江晏迷蒙的眼神,她眼疾手快,摸出身上的发带,勒住他的嘴巴,又绑住手,见他呜呜呀呀的,一时解不开,这才满意离去。 王府内,萧霁云从东宫回来,在前殿沐浴一番后,直奔向谢岁安的寝殿去,白日里她说的那句“圆房”,一直萦绕在心中。 他捻了捻指尖,脚步急切了一些,目光带着欣喜跨过寝殿的门。 入眼处只有两三个侍女,躲在帷幔暗影中打着盹儿。 他有些失望地四处搜寻着,殿内的香已经熄了好一会儿,只余一股清新的味道,淡淡地弥漫开来,像春末夏初细雨后的清晨,身心都跟着舒畅起来。 萧霁云的睫毛颤了颤,两只手下意识背在身后,径直走向屏风。 还不等他发话,侍女已然惊醒,惶恐地跪在地上请罪。 “王妃呢?” 他平静的声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侍女没听出他的异样来,只觉今天的王爷,似乎没有那么可怕,稍微放松了一些,回道:“王妃晚膳后便已经歇息,嘱咐奴婢等不得打扰。” 萧霁云皱了皱眉,他记得往日她睡觉不是这个时辰。 “王妃可是身体不适?” “回王爷的话,王妃今日学了许久的规矩,有些累了,是以才早早歇息了。” 豆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霁云转身去看她,有些疑惑地问道:“学规矩?什么规矩?” 豆蔻端着新泡的茶水,恭敬地立着,听见王爷的问话,面上闪过犹豫,一时不知要如何回话。 “张禄。” 萧霁云朝殿门口唤了一声。 后者立刻快走两步,在他面前停下,回道:“王爷,王妃那日进宫,皇后娘娘赐了成嬷嬷,说是要让王妃重新学规矩。” 在萧霁云越来越森然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豆蔻垂着头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事她早就想让王爷知道了,奈何王妃不让说。 萧霁云沉默几息,目光看向屏风后垂下的帷幔,挥手让几人退下。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月光悄悄摸进来,留下一地的光影。 萧霁云站在谢岁安的床榻前,抬手欲伸向帐幔,就在指尖触到那柔软的布料时,他又有些迟疑地顿住。 “王爷……”身后突然传来一句。 萧霁云回头,就见谢岁安穿着一身银白的寝衣,静静地站着,手里攥着一块布巾,发丝上还滴着水珠,正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他一时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道:“你……来了?” 谢岁安点了点头,平复着乱跳的心绪。 她将将从后窗翻进来,就听见王爷的声音,幸得净室中有水,她这才以沐浴的样子出现。 萧霁云没发现她的不对,只觉口鼻间都被一股馥郁的香味侵占,他猜测着她身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味道。 “我给你擦发。” 他主动开口,谢岁安偏过了头,没有说拒绝,也没有说同意,只露出一段细腻白净的脖颈。 她莲步轻移在妆台上坐下,透过泛黄的铜镜,望着身后替自己擦发的人,唇角弯了弯。 夜更加静谧,一丝风也无,只有窗外的虫鸣声一阵一阵传来。 萧霁云手指穿过她的青丝,潮湿柔滑的触感,仿若摸到了天上的云,他下意识放轻了力道,布巾慢慢搓动着,生平第一次这般小心珍重地做一件事,让他有些许的不自在。 擦完了头发,他的手却没有离开,而是慢慢落到了谢岁安的肩膀上。 “怎得这般瘦?” 他下意识脱口而出,骨架的轮廓清晰可感,他的手完全罩住了她一侧的肩头。 “王爷~” 谢岁安‘噌’一下站起身,有些嗔怪地看他一眼,神情难掩有些羞涩。 萧霁云挑眉,轻笑一声,抬手将人拉进怀里,唇贴在她的耳边轻声问道:“王妃白日里说的可是真话?” 热气氤氲在耳边,传来难耐的痒意,谢岁安歪头躲了躲,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却故意问道:“王爷说的是哪句?” 萧霁云愣了愣,一时辨不清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伸手抬起她脸细细瞧着,见她没有不情愿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 谢岁安将他的迷茫看在眼里,抿唇笑了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唇轻轻贴了上去。 烛火跳动着,屋内的光晕如水雾弥漫开来。 萧霁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股喜悦之情将他淹没,他一把抱起怀中的人,将她放在梳妆台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有烛火的‘哔剥声’传来。 萧霁云一只手捏着她的腰,一只手托在她的后颈上,急切地垂下头去,肩头的青丝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同眼前人纠缠在一起。 月亮悄悄挂在窗边,泄了满地的银白。 谢岁安抓着萧霁云的胳膊,脖颈高高扬起,露出一截美玉般的莹润来。 她被抱着丢在了床上,锦被上的鸳鸯依偎在一起,交颈而卧。 寝衣胡乱地散落在床榻边,谢岁安绷直了脚背,冒出一句略带痛苦的嘤咛。 有汗珠滴落下来,砸在她的锁骨上,又滑向幽深处。 清风吹过,窗外的海棠颤了颤,将最后的花瓣飘向大地。 烛火慢慢燃烧着,在晨曦中残留了一室的温情。 翌日,豆蔻领着一众侍女端着盥洗用具,等候在门外。 昨夜主殿叫了两次水,想必今日两位主子不会那么早起床的。 待日头彻底升起,她们这才听到殿内的铃响。 谢岁安动了动身体,浑身的酸痛,让她有些不适。 不等她爬起来,一只手搭在了腰上,紧接着肩膀上有脑袋靠过来,“再睡一会儿。” 萧霁云嘟哝着嘴,又将她揽得紧了些,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彼此间没有一点缝隙,仿佛什么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王爷,王妃该起了。”豆蔻在帐幔外小声唤道。 “听到没,不能再睡了。” 谢岁安挣扎了一番,显然是徒劳的,身旁人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 她无奈地笑笑,转头捏住了萧霁云的鼻子。 无法呼吸,他不得不睁开眼,对上身边人满脸的笑意,萧霁云扭头在她的额上亲了一下,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时辰了?” 豆蔻答:“回王爷的话,辰时过半了。” 听到已经这个时间了,萧霁云瞬间清醒,猛地从床榻上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转身问谢岁安,“王妃怎醒得这样早?” 还不等她回话,张禄匆匆进来,站在屏风前说道:“王爷,出事了。” 萧霁云腿一迈便下了床榻,身姿闲闲地踩在青砖地上,不急不忙地系着扣子,待里衣穿妥后,这才开口问道:“何事?” “江晏死了。” “你说什么?” 萧霁云系着腰带的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张禄闻言再度道:“回王爷的话,江澍之子江晏被今早巡街的街使发现,死在了青口巷中,身上还被人用发带绑着。” “什么样的发带?” 萧霁云走出屏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漱了漱口。 “是一条女子的发带,听衙门的人说,不像寻常百姓能用的。” 主仆俩的一问一答,没有瞒着帐内的谢岁安。 她无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被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不由得追问道:“张公公可见过尸体了,确认是江晏的?” 没料到她会询问,张禄愣了一瞬,看了看王爷的脸色,见他蹙着眉,看着王妃的方向,不禁小心地答道:“回王妃的话,尚未,不过衙门的消息向来不会出错。” “王妃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庶务来了?” 萧霁云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谢岁安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深吸了两口气,轻叹道:“只是想起他污蔑我名声的事来,不过短短几日而已,着实令人惊讶。” “王妃歇着吧,本王有事要忙。” 萧霁云洗漱完,早膳也未吃,匆忙离去。 第26章 半信半疑 走到王府门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朝身后的张禄吩咐道:“你亲自去,将成嬷嬷送回宫里,并告诉皇后娘娘,往后本王府里的事,不劳她插手。” 张禄听完心中一惊,却不敢多问,应了一身,转身去办事。 京师衙门内,萧霁云望着面前几样物品,眸色微微发沉。 死去之人的确是江晏,旁边的桌案上摆着他身上的物品,一条月白的发带就静静躺在中间,与这昏暗的室内格格不入。 发带约莫有一指宽,乍一看除了质地精良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然而细看才发现,发带上绣着暗纹,末端各有一朵盛开的小花,看起来格外别致。 萧霁云认得这花,正是素馨花。 素馨花原产于南方之地,京都甚少有衷情此花的人。 据他所知,除了已故的太子妃之外,应该就只有她的王妃喜欢此花了。 而在王妃的衣裳饰物上,他曾见过相同的纹样。 难道江晏的死,真的和王妃有关? 他背着手,转身去问一旁的京兆伊,“可有线索,凶手指向何人?” “根据伤口来看,他是被一剑穿喉的,那人的手法很快,而江晏被绑着双手,根本无法挣脱。” 京兆尹也是不解,难道这江公子和什么人结了仇不成? “可有目击者?”萧霁云继续追问。 京兆尹恭敬答道:“有一小童,说是见过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和江公子在巷口起了争执,时间就在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萧霁云沉默,昨天晚上他和王妃刚刚圆房。 他回想着昨晚的每一处细节,侍女说王妃早早歇下了,可他绕过屏风,王妃却是从身后出现,还是一副沐浴后的样子。 沐浴?他恍然明白,后院寝殿的净室外,是一处花园,花园中有一座小道,直通外墙,要是翻过外墙,便可直接到街道上。 难不成王妃昨夜真的出去了? 她与江晏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萦绕在萧霁云的心头,他望着江晏灰白的脸,心事重重的从京兆伊衙门出来。 “见过昭王殿下。” 萧霁云从思绪中回神,见是太子身边的桑木,便直接问道:“你是来查江晏的事?” “回王爷的话,正是。”桑木弓着腰,接着道,“殿下命奴才顺道请王爷去东宫叙话,不想在这儿见到您了。” “知道了,你且去忙。” 萧霁云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骑上马朝东宫而去。 东宫书房内,太子正同几位朝臣议论着边关的军事,听宦官禀报昭王来了,他示意请人进来。 萧霁云迈过门槛,一眼就看到正中间的江澍。 他穿着朝服,面上神情悲怆,眼睛红肿。 见了他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行礼,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 萧霁云又想起那条发带了,他摩挲着手指,心中尚未想好,要不要去查一查他的王妃。 太子见他愣神,笑问道:“何事烦忧?” 萧霁云看了看江澍,没有说话,太子瞬间明白了,挥手让几位朝臣下去,问道:“京兆尹如何说?” “暂未有什么明朗的线索,只是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一小童看到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昨晚在青口巷同江晏起过争执。” 这些事情,京兆尹已经查到,他不说反而引人怀疑。 太子听罢,没有接话,倒是递给他一本折子。 萧霁云打开,是李勋的,内容俱是边关匪患和北境调军的情况,形势不容乐观。 “所以,这便是将我的封地划在西北的原因?” 他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眸中的翻涌情绪。 太子一时辨不清他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沉思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我们兄弟之中,只有你尚武,其他人父皇不放心。” 他在殿中踱步,眉眼间的忧思,藏也藏不住,“此番江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父皇已经下令严查。” 萧霁云皱眉,“让谁去查?” 话落,蓦地猜到一人,“良王?” 太子颔首,“你和秦王此番闹得有些难堪,父皇暂时不会给你们指派差事。” 萧霁云亦是清楚,宁王身体不便,向来是富贵闲人,如今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良王了。 王府内,谢岁安在见一个人,正是消失多日的紫苏。 她发丝微乱,一脸风尘仆仆,显然是奔波已久。 豆蔻赶忙递了盏茶水过去,紫苏抖动着嘴唇并没有接,反而“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眶,悲戚道:“主子,师父没了。” 谢岁安‘噌’一下站起身,手上的镯子毫无预兆地碎裂,她低头去看,上好的羊脂白玉,已经断成几截,静静躺在地上,泛着冰冷的色泽。 这镯子是她离开青陵时,师父所赠。 她还记得师父当时说:“美玉养人,你此番离去前路茫茫,便让它伴你一程。” 谢岁安蹲下身子,颤抖着拾起一截断裂的白玉,喃喃道:“这一程,怎得如此短暂?” “主子,”豆蔻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蹲下身去要一起捡,被谢岁安阻止,“别动。” 她亲自将碎玉拾起,一块一块放在绢帕中。 “师父,是怎么没的?” 紫苏看不到主子的神情,却听出了她话中难掩的悲伤,她也跟着落下泪来,“师父身患不治之症已经多时,当时主子离开时,她就已经……” 谢岁安记起来了,那年在城门口,师父捂着嘴咳嗽,她还问过师父,是不是身体不适,可是师父只是告诉她一点风寒而已,无妨。 她听了也就没当回事,谁知……谢岁安捂着脸,懊悔自己当时的疏忽。 “主子,这是师父留给您的信。” 紫苏忍着悲痛,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来,上书“爱徒亲启”四个大字。 谢岁安接过,顺便拉她起来。 信并不长,只有寥寥几语,“吾徒知悉:闻尔近况,甚慰。当尔见此信时,吾已与你母亲团聚,得一密友,相伴一程,乃吾辛事。然,月有圆缺,天有阴晴,相聚终有分离。莫要为吾伤怀,望尔勿忘为师嘱托,往后前路,珍重再珍重。师花离甲辰年仲夏绝笔。附言:人生海海,开怀为要。” 两行热泪,倏然滑落,谢岁安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豆蔻早早打发了伺候的下人,偌大的殿中,只有住主仆三人。 “主子,”紫苏走上前,“师父她老人家临终前说,让您记得她吩咐的事。” 谢岁安嘶哑着声音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师父与她母亲果真情意深厚,临终前还记得母亲的仇。 “我想静静,你们出去吧。” 打发了两人,她拿出一把琴,摆在南窗下,一遍一遍弹着。 萧霁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府,刚走到王妃的寝殿外,就听到了一阵琴声。 他驻足细听,竟是《忆故人》。 夏风仿佛也感受到了悲伤,从半空席卷而下,吹得院内花草左摇右晃。 萧霁云蹙着眉,转身问张禄,“今日可是王妃生母的忌日?” 张禄想了想,摇头道:“王妃生母的忌日在季秋。” 日薄西山,倦鸟归林。 萧霁云听着她不断地弹着这首曲子,心中更添疑惑,王妃在纪念谁? 他抬步进了内殿,绕过铜鼎香炉,寻着琴声找到了南窗下的人。 乍一看,却让他心头一惊,王妃的十指已经渗出血来,染红了琴弦,她好似感受不到,仍旧弹着琴。 “王妃在做什么?” 他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发现,她的双眼也是通红一片。 萧霁云不禁松了手里的力道,轻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谢岁安不想说,用尽全力要从他手中挣开。 萧霁云看着她的样子吗,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气,一把将人拽进自己怀中,捏着她的下巴道:“王妃,看清楚了,是我。” 谢岁安深吸一口气,恢复了一些理智,不在挣扎,只是垂着眸也不看她,声音冷冷清清,“王爷,放开妾身。” “不疼么?” 萧霁云捏着她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瞧着,有血珠顺着伤口渗出来,他想也没想,低下头去吮 住她的指尖。 “王爷?”谢岁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萧霁云偏过头去,不回她的话,反而拉着她坐在软榻上,又扬声让侍女去换大夫来。 “王爷,一点小伤,不必麻烦了。” 谢岁安收回手,不想兴师动众。 萧霁云也不勉强,让侍女拿了药来,他要亲自包扎。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谢岁安的十指就被包了个严严实实,手法干净利落,又不显得臃肿。 她望着自己的手,一颗心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抬眸去看萧霁云,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谢岁安张唇欲要说话,萧霁云伸出食指,封住了她的唇,“不想说可以不说,只是我有话要问你。” 谢岁安约莫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微微坐正了一些,温声道:“王爷是想问江晏的事?” 她的聪慧,萧霁云早有所感。 他微微点头。 谢岁安沉默须臾,答道:“昨晚我的确见过江晏,但我没有杀他。” 随即她将与江晏相遇的那段,简短地说了一下,只是隐去自己外出的原因。 萧霁云听完,脸上的神色难看了几分。 谢岁安不解,“可是妾身哪里说得不对?” “所以王妃今日是在为此人伤心?” 萧霁云一错不错盯着她,像是看到她心里去。 谢岁安这才明白他不快的缘由,无奈地笑了笑,“王爷怎会这样想,我今日心情是不佳,但和他无关。” 知道她挂念的人不是江晏,萧霁云也跟着笑了,他放松身体,靠在软垫上,手里握着她的腕骨把玩。 “王爷,江晏的事会怎么处理?” 谢岁安有些担心,她没想到昨夜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第27章 真真假假 “父皇将此事交给了良王去查。”萧霁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放心,有我呢,不用担心。” 谢岁安望着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心中的疑虑仍在。 用过晚膳,萧霁云去了书房。 谢岁安再度召来紫苏,询问她,“关于我母亲的死,查的怎么样了?” 她立在书案后面,在摊开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忍”字,兀自看了顷刻后,又将其揉成一团,扔在案几上。 又一个重要的人,离她而去。 谢岁安双手撑在几案上,望着笔洗陷入悲痛。 “查到了原先伺候在主母身边的王嬷嬷,还有几位侍女,不过她们都不是近身伺候的。” 紫苏神情恢复了一些,主母来自青陵,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多半都是青陵的。 到的第一天,她便去拜见了师父。 她与主子是一同长大的,后来主子拜在花离师父门下练武,而她有幸,虽未被收徒,但却获得允准,能和主子一起练,故而在她的心中,一直将花离当做是自己的师父。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此番见面,竟然是她们的最后一面。 “可有问到些什么?” 紫苏闻言,从怀中摸出两张纸来递过去。 “所有关于主母的事,都在这里了。” 谢岁安长舒一口气,抬手接过,不过里面的内容,却让她震惊不已。 几个人的证词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是母亲不想搭理父亲,是母亲要和父亲断情? 等全部看完,谢岁安发现,每次只要贺氏来过,父亲和母亲便会争吵,而每次争吵完,两人便有很长一段时间,互相不理对方。 她颤抖着手,将那纸张叠起来,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带我去见见她们。” 谢岁安说完,换了身衣裳,和门房的人说了一声便出去了。 很快张禄便收到消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向萧霁云的书房。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萧霁云看着手里的折子,连眼也没有抬,却仿佛洞悉了他所有的想法。 张禄拱手道:“王爷,王妃出门去了。” 萧霁云顿住,抬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时候?” 张禄点点头,“王妃是扮成男儿的样子,从角门出去的。” 扮成男儿的样子? 萧霁云食指敲着桌面,须臾后吩咐道:“调几个暗卫,远远跟着,保护王妃的安全即可,莫要惊扰。” “是。”张禄领命出去。 第二日,萧霁云找到良王将一本册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良王疑惑。 萧霁云没说什么,只示意让他打开看看。 片刻后,良王笑着拱了拱手,“多谢三哥了。” “我有事与你说。” 萧霁云摆摆手,在他的旁边坐下。 “三哥是想说江晏的事?”良王多少猜到了一些。 萧霁云点点头,不知要如何开口。 良王收起手里的折扇,沉思道:“莫不是那条发带和三哥有关?” “六弟果然聪慧,”萧霁云也不再隐瞒,“江晏身死那晚,你三嫂曾见过他。” “因何缘故? ”良王侧头询问。 萧霁云将谢岁安的话,简短地说了一遍。 良王听罢,默然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他会处理的,让三哥放心。 “有劳六弟了。” 萧霁云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又说了些别的,他起身告辞。 南衙军中,崔启辰看到他这会才来,嚷嚷道:“王爷今日来迟了,当罚。” 校场上的将士面面相觑,无人敢接他的这句话。 崔启辰也不尴尬,抬脚踢向兵器架,一杆长枪带着劲风直朝萧霁云的面门而去。 “王爷,来打上一场。” 他仰着下巴,立在操练台上,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笑意。 萧霁云看见飞来的长枪,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身体微微一侧,避过扑面而来的锋芒,随即右手轻抬,就将长枪握在了手中,而后脚尖轻点,不过两个起落,就稳稳地立在台上。 崔启辰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同样提着□□过去。 “崔小将军,枪法有长进啊。”场下有人调侃。 “比起王爷来,还是差了一些。” “那是,王爷自幼练武,崔小将军怎能敌得过。” 崔起辰听着众人你言我一语,心中涌上一股不服,出枪的动作越发急促了。 萧霁云此前虽被禁足,但关于组建一支精兵的事,却一直未曾懈怠,他在禁足期间拟定了初步的计划,已经呈交到陛下的手中,只是还未得到答复。 两人好一番你来我往,直到场边传来一声朗笑,这才各自停下动作。 见是顺阳侯,两人上前两步见礼,“见过大将军。” “好,王爷和崔将军的枪法,愈发精益了。” 萧霁云笑笑没接话,崔启辰倒是拍着胸膛道:“我就知道,我这些日子天天练,还是有成果的。” 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顺阳侯捋了捋胡须,拿出一份折子递给萧霁云,道:“陛下今早召老臣商议,允了王爷关于组建一支精锐军的建议。” “真的吗,太好了。” 崔启辰率先叫出声来。 萧霁云接过一看,一个大大的御笔亲批的“准”字,他瞬间心中的石头落下来。 接下来几人围在一起,将其中的细节进行了更详细的讨论。 从人员安排,到兵士来源,每一处都有了大致的规划后,才各自回家去。 天幕沉沉,明月高悬。 “王妃呢?” 萧霁云回到府中,一边沐浴更衣,一边问话。 “王妃在寝殿,一日未曾出来。” 张禄立在旁边伺候,“昨夜王妃去了城中的一座宅院,见了几个人。” 他将今早暗卫禀报的事,如实告知了萧霁云。 “是些什么人?” “好像是从前侍候在王妃生母身边的婆子丫鬟,谈话的内容大都与其死有关。” 萧霁云穿衣的手停住,没有说话。 夜风从窗户掠进来,吹得屋内烛火不断晃动。 不知过去几息,他理了理衣领,沉声道:“你着人去查查,将消息透露给王妃的人。” “是,王爷。” 话音刚落,又有人禀报道:“王爷,许侧妃求见。” “让她进来。” 萧霁云换好衣裳,坐在上首喝茶。 许卿如回家探亲,今日刚刚回来,听闻王爷回府,立刻便来复命。 “妾拜见王爷,王爷万安。” 萧霁云放下茶盏,声音淡淡,“你母亲如何了?” “回王爷的话,妾母亲已经好转,多谢王爷。” 许卿如盈盈一拜,身姿婉转柔媚。 “既如此,你退下吧。” 萧霁云站起身,挥了挥手。 “王爷~”许卿如扬起头,声音怯怯地唤了一声。 “何事?” 萧霁云蹙眉看着他。 许卿如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过来,保住了萧霁云的大腿,哭着道:“王爷,您怜惜怜惜妾。” 她仰望着萧霁云,身子扑在他的腿上,露出莹白的肌肤,眼角沁着泪,发间的朱钗微微晃动,一副雨后粉荷的模样。 “纵然王爷不喜妾,可妾已经是王爷的侧妃了,还请王爷分一些宠爱给妾。”两串泪珠从她的眼中倏然落下,“妾回府探亲,父亲责怪妾没有好好侍奉王爷,连带着母亲也受到父亲的不喜,还请王爷可怜可怜妾。” “松开,”萧霁云怒斥一声,“许卿如,你进府之时,本王就告诉过你安安分分待着,不该想的别想,你难道忘了?” “妾,没忘。” 许卿如颤抖着声音,双眸通红一片,发髻微微凌乱,俨然雨打娇花的样子。 “可妾始终是您的女人呐,”她不甘地说着,“您如今有了王妃,不能忘了我们。” “你敢和王妃相比?”萧霁云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许卿如,你当初在御花园跌入湖中,是为了谋算谁?” “妾,妾……”许卿如慌乱了一瞬,立刻镇静下来,双手再度抱紧他的大腿,“妾当初听闻要被送入东宫,心中害怕,便想看看太子是个怎样的人,谁知意外偶遇王爷。” 她双眸含泪,红唇微张,“王爷,您可知道,妾从不后悔那一日的相遇,甚至庆幸,庆幸妾遇见的是王爷,因为只有见到王爷时,妾的心才会‘砰砰’乱跳,妾知道王爷才是妾真正心悦的人。” 她一番话说的声泪俱下,无比真诚。 萧霁云望着她,慢慢笑了,他想若是王妃说这样的话,或许他就信了。 “是吗?”他抓住许卿如的胳膊,一把将人拽起来,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么说是本王辜负了许侧妃的真心?” 他的眼睛像是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许卿如被他看得瘆得慌,不由得侧过了头,连带着脚下的步子也挪了挪,从萧霁云的身前站到了身侧,双手挽着他的胳膊,显出一种刻意的亲昵来。 “王爷明白妾的心意便好。” 她脸上堆着笑,身子却僵硬得如石雕,“王爷,您就疼疼妾吧,妾一直记挂着您。” “好啊。” 许卿如听到他的回答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笑得更加谄媚,“王爷,您,您真的答应了?” 萧霁云挑眉看着她,“怎么,许侧妃不高兴?” “怎么会?”许卿如故意朝他身上靠了靠,“妾只是有些不敢相信,原来王爷也是心疼妾的。” 她说着就拉着人朝自己的屋子而去。 萧霁云挣开胳膊跟在她的身后,没有作声,只是在跨过门槛时,朝一旁的张禄看了一眼,后者了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