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一阵风一样,掠过门口,消失在雨幕中。
豆蔻有些紧张地从门外进来,小声唤道:“王妃,王爷怎么走了?”
谢岁安没答,只是坐在书案前,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寄出去,末了还嘱咐道:“莫要让府里的人知道了。”
豆蔻将信揣在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正要出门去,谢岁安又道:“安排人留意点王爷那边,他若是对府里的人有什么安排,记得来禀报一声。”
豆蔻一听明白了,“王妃是将奴婢整理的册子,递给王爷了?”
谢岁安默然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她不明白,王妃已经有管家之权了,为何不直接将府里的这些事处理了,还要交给王爷。
不过转念又一想,王爷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交给王爷总归是稳妥的。
想清楚以后,她也不再纠结,揣着信借着天色的掩护,朝门外走去。
萧霁云的离开,让这殿内显得空旷很多。
他在的时候,只要坐在那儿,谢岁安总不能完全放松自己,她要么应承他几句,要么就想着找个话头,不至于让两人间太过尴尬。
如今他拂袖而去,她本该忐忑,可心中却莫名涌上几分松缓。
笑兰香还在燃着,混合着潮湿的雨气,越发静谧祥和。
谢岁安斜倚在榻上,手中握着一把梅花团扇,一下一下摇着。
她已经给师父去了信,相信紫苏很快就会到,如此往后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母亲,母亲。
她的心中一遍遍念着这个称呼,这是拼命给了她性命的人,她不能忘记她。
凉风卷着雨点,从屋顶房舍吹到廊下。
萧霁云坐在书房中,只觉外面叮叮咚咚的雨声,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他打开那本谢岁安给她的册子,一行一行看过去,不过须臾的工夫,就被里面所记载的内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早知道府中有别的人,却不知会这么多,还这么杂。
除了六弟之外,太子、二哥、甚至连腿部有疾的五哥,都在他府中安插了人手。
从厨房做事的小厮,到侍弄花草的花匠,还有他书房伺候笔墨的宦官,几乎遍布了王府各处,将他所有的动静,都昭示在日光之下。
萧霁云气怒至极,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这些年,他处处避着锋芒,不是听曲就是狩猎,虽不曾像六弟一样出入秦楼楚馆,但也养就了一副风流浪荡的名声,可他们还是不曾放过他。
钱福不明白王爷为何生气,吓得双膝跪地,大气不敢出。
萧霁云双手扶着几案,深深地喘着气,眼前又浮现幼年的事来,因着皇兄是太子的缘故,他要是犯一点错,连带着皇兄都会被父皇斥责。
而母后一旦知道了,从不会给他辩驳的机会,不是打手心就是面壁思过,再就是练字。
母后曾说:“若再给你皇兄拖后腿,往后就别叫我母后了,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一句话,让他不敢造次。
他学会了离皇兄远远的,学会了装作愚笨的样子。
他以为他可以平安地过下去,谁料在通往皇权的这条路上,任何人都是敌人,哪怕你只是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石子呢。
萧霁云绕过钱福,抬步朝谢岁安的殿中走去,雨水打湿了袍摆,他也恍若未觉。
方才他还在恼怒和王妃之间没有信任,现在看来何其可笑,和他拥有同样血缘亲情、从小一起长大的家人,早已经将所谓的情分明码标价。
他的去而复返,让谢岁安有些惊讶。
不过看着他手里拿的东西,她随即了然,看来是这份册子,刺激到了他。
谢岁安不露声色地行礼。
萧霁云冲口而出,“王妃是如何查到这些的?”
他高高举着册子,脸上的表情愤怒又伤心。
看着他这个样子,谢岁安心中倒是踏实很多,真实的怒气总比虚假的敷衍,来得让人安心。
“从王爷将管家之权,交给妾身的那时起,妾身便放松了他们,同时又派人盯着,只赏赐不责罚,如此下来直至近日才有了结果。”
好一招外松内紧,萧霁云沉默。
谢岁安坐起身,神情十分平和,“妾身不信,王爷对此一无所知。”
她直视着他,一双眼睛如秋日的湖水,明亮澄澈,仿佛照到他的心里去。
一瞬间,有一股恐慌蔓延上来,席卷了萧霁云的心间。
他质问自己,是真的对府里的这些奸细,一无所知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
他从来都清晰地知道,他府无寸恩,身无寸功,实在没什么可供人惦记的。
他只是想要维持一种表面的和睦,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有这样的事。
而今日,他的王妃却**裸地,将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扯过来兜头浇到他的脑袋上,砸得他耳清目明,再也容不得一点马虎。
所有涌到嗓子眼上的怒火,就这样被熄灭。
他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慢饮完,才正式地看向他的王妃。
她端端正正立在窗前,身量比绝大多数女郎都显得高挑,一张芙蓉面清绝明艳,配着身上西子色束腰长裙,好似孟夏时节刚刚露出水面的清荷。
他的心咚咚跳着,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安宁,好似常年游荡在海上的漂泊客,头一次寻到岸边。
他望着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谢岁安讶异于他的举动,迟疑片刻,终归是抬手接过。
萧霁云见此,弯唇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说,大有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
“王妃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办?”
他说着将手中的册子递过去。
谢岁安没有推辞,认真看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足足半刻钟后,她才出声道:“妾身以为,这些明确背主的可以即刻处置,身份尚不明朗的留后观察,府中各要务上的人手,也需适当轮换一番。”
她说得坦荡,没有丝毫保留的意思。
萧霁云心下满意,那点因为她隐瞒命格之事的不快,也慢慢消散。
“就依王妃所言,外府那边本王自会处置,这内庭之事就交给王妃了。”
谢岁安眨眨眼,有些诧异于他的爽快,“王爷不怪罪妾身,查了外府的事?”
萧霁云难得软了态度,“我知你行事也是为了我,如此有什么好怪罪的。”
何况他也不是全然不知。
谢岁安笑着点点头,心中感激他在内庭之事的英明。
望着她白净的侧脸,萧霁云首次生出了想要亲近的心思,喉结滚动着,脊背上似乎有蚂蚁来回攀爬。
他轻咳一声,掩饰身体的异样。
天光彻底消亡,有侍女进来点燃烛火。
萧霁云知道他该走了,可臀部像是生了根,无法挪动。
终于在谢岁安第三次看过来时,他起身离开。
她没有挽留他的意思,他也说不出留下的话。
萧霁云离开了,谢岁安望着他消失的门口,出神了许久。
天暗了又亮。
次日,用过早膳,谢岁安吩咐豆蔻将府中所有人,集中在殿前。
豆蔻知道王妃要惩治府里的人了,一大早便严肃起来,不轻易地笑,生怕一不小心漏了怯,给王妃丢脸。
谢岁安看得好笑,伸手戳了戳她紧绷的脸颊。
豆蔻攥着双手保证道:“王妃,奴婢今日一定好好表现。”
她是谢府为谢岁安出嫁新买来的丫鬟,虽学过不少时日的规矩,但到底没见过人多的场面,是以早早就开始紧张。
“你已经说过三遍了,我耳朵要起茧了。”
谢岁安放下茶盏笑她。
豆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步子慢慢挪到谢岁安的身后,给她捶肩,“王妃,奴婢这不是怕办不好,丢了您的人嘛。”
“别怕,你跟了我也有一段时间了,有我在,不用慌。”
谢岁安轻声安慰着她,说话间外面有人来报,各位管事的宦官、嬷嬷,以及侍女均到齐了。
豆蔻闻言,立马板起脸。
谢岁安拍了拍她的手,抬步走出殿外,殿前的台阶上,有机灵的下人,已经摆好了桌椅和茶水,旁边还堆着账本。
这些都是近日送来,她逐一看完的。
谢岁安没学过多少掌家的本事,但看账本的事,还是舅母当年压着她学的。
果真,人生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是作数的。
“奴才/奴婢见过王妃,王妃万安。”
问安声齐齐的响起,一眼看过去婢女多于宦官。
谢岁安开口道:“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本王妃将各位召集在此,不过是想相互认识一番,顺便有一些事告知大家。”
她话落,豆蔻便跟着道:“请诸位一一上前,报上名姓和各自负责的要务,先从膳食开始。”
典膳所负责的是一位宦官,年纪看着不大,细长脸,尖下巴,还未说话脸上已经带了笑。
“奴才李寿,见过王妃。”
谢岁安记住他的样貌,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紧接着豆蔻又道:“下一个,针织所。”
一位花信之年的侍女出来道:“奴婢兰芷,见过王妃。”
看着是个话少的,谢岁安同样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还有内使、库房的、物资的等等,至于起居和文书方面,暂且都由豆蔻管着。
至于掌管内庭人员调配、日常侍奉、庭院洒扫等,都是钱福。
从前这府里没有王妃,外府内庭都是有王爷的人一手打理,不过今后倒是不同了。
谢岁安想着同萧霁云商量一番,要么将钱福调到她身边,要么就换个人,否则与她管理内庭岂非不便。
见完所有人,已近晌午。
谢岁安翻着账本,王府所有的钱财来源基本只有三处。
王府庄田的租赋、宗室禄饷、还有陛下的赏赐。
但这些收入却要负担着王府日常用度、婚丧嫁娶、营造府邸、以及王府官吏仆役的俸禄食银、节日庆典活动、祭祀、接待宾客等,林林总总算起来,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今日是成婚后,王妃第一次召见他们,谁也摸不准她的意思,一时都不敢说话,殿前安静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