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岁安站在东宫的暖房前,看着里面一株株盛开的花朵,心间却是细细密密的疼,像是那柔软的花上生出了血泪。
“这是姐姐最喜欢的花?”
她有些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本是同根生的姊妹,可她竟然连姐姐的面都没有见过。
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道士,几句命格不详的话,从此她的一生便天翻地覆。
谢岁欢,谢岁安,她们的名字就差一个字,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极力稳住颤抖的双手,不让心间的刺痛泄露出半分。
“阿欢生前曾说,这花来自南边,看到它仿佛就看到了妹妹。”
太子立在旁侧,沙哑着声音解释。
一股酸涩瞬间涌上眼眶,谢岁安扭头望着灰白的天空,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后她才用极慢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姐姐这么惦记我啊。”
看出她神情不太对,萧霁云装作随意地向前走了一步,手里的折扇不停晃动着,将她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中,任她在这寸许之地,可以肆意倾泻悲伤。
太子高大的身躯在这素白的花朵前,竟显得有些佝偻,“阿欢说她最遗憾的事,便是没能好好照顾你这个妹妹。”
他咳嗽了两声,又接着道:“她曾想接你回来的,甚至派了人去青陵,去的人传信说,你在沈家生活得很是开心,她听了有些意外,又说这样也好,最终便没接你回来。”
谢岁安一瞬间错愕,指尖无意识掐入掌心却不知。
在外祖父外祖母病逝后,沈家的确来过好些人。
她记得是位年长的嬷嬷,面相慈和,穿得也很是体面,见了她说了两句话,还亲自抱了抱她,末了将一块白玉蝙蝠云纹佩送给她。
当时舅父只告诉她是位贵人,未曾说是姐姐的人。
玉佩后来也被舅父收着,直到她回京时,才翻出来重新给她。
舅父说:“此佩珍贵,你好好留着,莫要弄丢才是。”
彼时,她以为是此物价值不凡。
原来,竟是姐姐所赠。
她颤抖着从袖中拿出来,呈到太子面前,“这个可是姐姐之物?”
太子将玉佩拿起,翻到背面,看到上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安”字,便点了点头,“这字是你姐姐亲手所刻,她希望你余生安乐。”
余生安乐,余生安乐……
她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纯净的面容,仿若初春时的湖面,覆着一层薄薄的冰,不知何时就会破裂。
就在萧霁云以为她快承受不住的时候,她却忽然笑了,“殿下,这花妾身能带走一些吗?”
“不必了。”
萧霁云出声阻止。
他知道东宫栽有素馨花,却不知这花中,承载着一对姊妹不能相见的思念和痛楚。
王妃制香,定然是为了他。
可这花还是留作纪念吧。
谢岁安抬眸,望着他微皱的眉眼,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感激地笑笑,还是道:“无妨,若是姐姐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罪。”
太子有些好奇地问道:“不知这花有何妙用?”
“这花有清心宁神之效,妾身想摘一些用来制香。”
谢岁安解释,末了又福了福身道:“妾身想见见姐姐身边的人,不知殿下能否通融?”
她将满腹的悲痛掩藏,只露出一双水色的眼来。
王妃如此体面明理,萧霁云觉得他该欣慰才是,她温婉端庄,时时刻刻谨记“仪态”二字,他心中更该满意才对。
皇室子弟,需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妻室吗?
可为什么,他如此不痛快。
萧霁云分不清这不痛快来自哪里,但就是让他难受,像塞了一团乱麻在心口,拿不出咽不下,又不知如何去说。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却愈加难耐。
太子摆摆手算是应允,很快有宦官下去找人。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空气中涌着热意。
“只是几朵花而已,不妨,倒是三弟很久没来东宫了。”
太子目光看着萧霁云,话却是对谢岁安说的。
明白他们有话要谈,谢岁安不好打扰,便跟着侍从离开,去东宫偏殿等着。
她没忘了自己的目的,她一定要查清真相,将她和姐姐还有母亲,这些年分离的痛,还给顺阳侯府。
萧霁云的视线,一直跟着谢岁安,等看不见她的身影后,脸上那点稀薄的笑意,也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钱福看得暗自叹气。
自家王爷跟太子同为皇后所出,但两人之间的年龄差了近九岁。
一个将将二十又一,一个已至而立。
再加上皇后生太子时,与陛下的夫妻关系尚在浓情蜜意的时候,于是对太子也很是看重,从衣、食,到住、行,无不亲手操持。
而生王爷时,皇后与陛下已经情断,两人整整五年,谁也不搭理谁。
还是一次中秋宴饮,陛下醉酒闯入凤梧宫,这才误打误撞让皇后有了身孕,可这个孩子的到来却并没有缓和两人的关系。
若说从前是互不搭理,那么如今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因此皇后对王爷是没有一点喜爱之意,再加上后来难产,心中竟生出了厌恶。
直至满月宴上,皇后才第一次抱他。
他所需的一切,也全是有宫里的嬷嬷和宦官打理。
若不是陛下隔三差五来看,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是个未知数。
他家王爷可怜,如今好不容易娶了王妃,他只盼着两人夫妻和睦,长长久久才好。
钱福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两人,径直登上东宫的一处楼阁。
楼阁下面是池塘,几尾锦鲤游来游去,旁边是一座假山,怪石嶙峋,拔地而起,颇有一些气势。
太子先开口道:“三弟以为,如今这太平盛世,还能维持多久?”
萧霁云听见这话,刚端起的茶盏,再度放下,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皇兄这是何意?”
远处的飞鸟鸣叫着,掠过东宫的上空。
太子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眉宇间慢慢生出些愁绪来,“前日漠北来报,北境人在边境蠢蠢欲动,几番劫掠过往商队,致使他们财物损失不少。”
“李勋上折子,希望朝廷想办法保护商队。”
萧霁云虽未彻底入朝,但对这些事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他不解地问道:“李勋乃边关大将,他手下有人,为何要请求朝廷另想办法?”
听起来好像是为了避嫌,可若是真要避嫌,便不该由他自己上这道折子。
太子显然也清楚,迎着日光,他面上出了一层薄汗,有宫女想替他打扇,被他制止。
“李勋此人霸道,明面上是让朝廷想办法,实际上怕是又想要钱。”
他饮了口茶,缓了片刻,才又道:“漠北乃是朝廷要塞之地,李勋常年在此驻守,大梁又与北境通商日久,他手中的银钱怕是不会少。”
听到这儿,萧霁云笑了笑,他一下一下晃着折扇,日光在他的手中,划成一片一片。
“皇兄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却还不肯直说。
“我想让你去军中。”
太子握着拳咳嗽了一声,“我的身体你也知道,若有那一日,这江山总得有人撑住。”
“不是还有陶陶,皇兄多请几个名士,让他早日成才。”
萧霁云望着楼下,谢岁安手里牵着一约莫四五岁的男童,正朝这边走来。
这男童正是太子和谢岁欢唯一的嫡长子,萧淮,乳名陶陶。
太子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他有些无奈地说道:“陶陶还小,就是再过十年,也未必能撑得起大周的天下。”
“我也撑不起啊,皇兄。”
萧霁云像是全然不在意他的话中之意,食指慢悠悠地敲着扇骨,脸上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皇兄你才是储君,你好好活着,将来我这大侄子,定能撑得起。”
太子皱眉,“父皇已经朝北境发了国书,严明通商一事的立场,若北境仍旧允许军队肆意劫掠,此事恐怕不会善了。”
“我们需提早做好应对之策,让你去军中历练,已经迫在眉睫。”
说到后面,他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
萧霁云沉默,没有接话。
太子又道:“顺阳侯掌兵多年,和北境人打过不少交道,且又是你的岳父,你去他的帐下是最好的。”
“皇兄……”
萧霁云刚一开口,就被太子打断,“就这样决定,我已经见过顺阳侯了,你明日便去他的帐下应差。”
见他脸上不太情愿,太子难得有些严肃,“你自幼习武,又曾在禁军中任过职,怎么年岁渐长,倒是越发懒散了。”
几声上楼的脚步传来,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日光铺天盖地的侵袭过来,将这方寸之地,晒得密不透风。
谢岁安牵着小皇孙上来,一眼便看见他们兄弟二人,脸色不是很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陶陶上去见礼。
这个孩子将将过了四岁的生辰,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以为她要费些工夫,才能同他熟识,没想到在知道她的身份后,小家伙很快便同她熟络起来。
俨然将她当做了长姐,谢岁安心中酸楚,面上扬起笑容,哄他开心。
长姐从前的婢女,现下都被派到了皇孙的身边,全心全意照顾着皇孙。
她今日只是同她们熟识了一番,没有多问,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
“侄儿见过皇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