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霁云本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手指揉着额头,神情有些不耐,钱福的话从他的耳边掠过,只留下“王妃”两个字。
他正待要问,是不是送酒的人多嘴了,视线就和绕过屏风的人撞上。
想起成婚这几日,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萧霁云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王妃怎么来了?”
他放下额上的手,改为活动着手腕,眸光却停在她的身上。
谢岁安换了身湖水蓝的轻纱及地长裙,层层叠叠,仿若天边的薄云,通身轻缓,除开腰上的禁步,再无多余的装饰。
唯一吸引人的,是发间簪着的一支云间月兔步摇,正微微晃动着,昭示了主人的急切。
萧霁云微微勾唇,仿若未听到她适才说的话。
谢岁安渐渐冷静下来,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就坐,神情已经恢复往日的平和。
她同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眸光却直直看过来,像一只兔子,盯着胡萝卜。
萧霁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哑然失笑,须臾后才慢悠悠地答道:“不过是旧疾犯了,一点小事,劳王妃关心。”
他没有向她袒露自己的意思,只是用不紧不慢的语气,来掩盖身体的疼痛。
谢岁安听出了他话中的疏离,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温情,又一点点磨灭。
她知道,若想借他的力,查清母亲身死的原因,此刻她该说些软话,好听的话,来哄他开心,好让两人的关系更亲近一些。
可她就是做不到。
袖口的轻纱像是带着锯齿,一下一下割着她的掌心。
谢岁安‘噌’一下站起身,用平静到近乎刻板的语气,说道:“既然王爷身体无碍,妾身就不打扰了。”
语罢,也不等是什么反应,快速离去。
等在门口的豆蔻,没想到王妃会这么快出来,看着脸色还不是很好。
她有些好奇地瞅了瞅屋内,疾步跟上去,想问又不敢问,一路憋着回到王妃的寝殿。
“王爷,王妃是不是生气了?”钱福望着门口,后知后觉地问道。
萧霁云已经沉下脸,“谁告诉王妃的?”
钱福顿时明白了,王爷不想让王妃知道,自己患有头疾的事,他心知犯了大错,也不敢求情,立刻跪下扣头道:“请王爷恕罪,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死。”
“出去。”
萧霁云拿起一个枕头,砸在他身上。
额上因疼痛,冒出细密的汗珠,连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御医很快来了,因是旧疾,早就心中有数,没有什么治愈的法子,只能开一些止痛的汤药,但到底还是不好受。
“王爷,下官曾与您说过,让您舒缓身心,这思绪莫要太重才是,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年过五旬的老御医,留着一撇花白的胡子,一脸的语重心长。
钱福赶紧提醒,“王大人,殿下心情不太好,您就别说了。”
再说下去,他又要遭殃了。
王御医也知道这病不致命,就是有些磨人,遂也能理解他心情不好这件事。
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让人去抓药来熬。
“本王何时说要吃药了?”萧霁云目光森森地望着他们,“王御医写个脉案,禀了父皇就是,何必浪费东西。”
王御医揪心地看着他,“殿下,这药还是要吃的,至少能缓解……”
他话未说完,就被萧霁云打断,“都出去。”
钱福见状不敢耽搁,赶紧拉着王御医撤退。
片刻后,偌大的屋子内,就剩下萧霁云一人,还有满屋的烛火,照得如同白昼。
他闭着眼躺在榻上,汗珠一滴滴没入鬓间的青丝中。
疼痛让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幼年的时候。
耳边是母后的怒斥,“连个字也写不好,到底不如你皇兄。”
下一刻又是侍女求情的声音,而母后依旧生气,“将他关到房间去,什么时候练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他只记得自己写了一屋子的字,也没换来母后的一句关切。
萧霁云想不起来,他是何时患了头疾。
但每每此病发作,都提醒着他,他曾为了让母后开心,整整一月,手腕都无法抬起。
那间晦暗的,只有昏昏日光的屋子,铺着满地纸张,像一座囚笼钉入他的脑海。
谢岁安踏入殿内时,已经冷静下来,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沉下心来,吩咐豆蔻将一个锦匣取出来。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
豆蔻有些疑惑,这里放着的都是王妃亲自调配的,最喜欢的几支香。
谢岁安没有回答她,只是将中间的几个香饼拿出来,又匆匆出了屋子。
等她再次走到萧霁云的屋前时,房门已经紧闭,只露出白得晃眼的亮光,和守在门前的宦官。
钱福见她去而复返,急忙迎上去。
“御医走了吗?”
谢岁安脚步不停,声音冷淡地开口。
“回王妃的话,已经走了。”
刚刚被训了一顿,钱福低着头,不敢再多说。
眼见谢岁安要推门进去,他立刻开口道:“王妃,您还是别进去了,王爷吩咐了,要自个儿歇着。”
“你要拦我?”谢岁安凉凉地瞥他一眼,“让开,出了事,我担着。”
“王妃,这,我……”
钱福到底不敢真拦着她,一番支支吾吾后,还是将人放了进去。
谢岁安在门口停留一瞬,还是踏了进去。
下一刻,一个花瓶就摔碎在脚边,紧接着是一声怒吼,“本王不是说了吗,都出去。”
钱福缩着脖子,朝里面看了一眼,就要再劝她出来。
谢岁安已经关上了屋门。
听到脚步声的萧霁云,正待要发火,看清来人是谁后,立时愣住。
不过仅仅一瞬,他就冷下脸道:“王妃如此,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认为,她仅仅只是为了关心他。
谢岁安知道他的防备心重,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
只是唤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将屋子打扫了,又命人将大半的烛火熄灭,只留下几盏照明用的。
“将南北的窗户打开。”
她稳稳地站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安排下人行事。
钱福看着满脸怒气,却是一句话不说的王爷,吓得瑟缩着身子,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完了屋子退出去。
“王妃倒是能耐,连本王身边的人,也使唤得得心应手。”
萧霁云忍不住冷嘲。
谢岁安转身,终于给了他一个认真的眼神,“王爷要治我的罪吗?”
清泠泠的声音,如山涧的溪水,带着几分冷气,意外让萧霁云混沌的神思,清明了几许。
见她说着这样的话,却没有一点请罪的意思,只走过去将案几上正燃烧的香炉熄灭,换上了她拿来的香。
他不由得睁大眸子,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宁静祥和的气味徐徐升起,冲淡了烛火留下的昏沉之味,伴随着晚来的凉风,一瞬间像是置身于林间花海之中,又像是坐着船飘摇在湖水上,将他那股烦躁不耐之意,减轻了许多。
“这是什么香?”他忍不住问道。
朦胧的青烟中,谢岁安慢慢转身,语调温和了许多,“我自制的,还没有名字,但有安神之用。”
“里面放了什么?”
他身姿斜斜地歪靠着,目光却追随着谢岁安的一举一动。
“沉水香片,还加了茉莉花和素馨花。”
她说着将刚倒的温水递过去。
萧霁云未接,看着她道:“我想饮茶。”
谢岁安摇头不答,却继续将手里的水递过去。
“你怎么像个小顽固?”萧霁云凝眉道。
话是这样,手却伸出去,将杯盏接过来。
谢岁安也不恼,只道:“晚间少饮些茶,也能睡个好觉。”
萧霁云听了心下满意,面上却依旧平淡。
他正要说话,谢岁安已经站起身,“王爷早点歇息,妾身告退。”
语罢,行完礼就退了出去。
留下一句话哽在嗓子眼,满脸错愕的萧霁云。
不过,这一夜他难得睡了个好觉,连梦也没做。
谢岁安回去后,倒是辗转反侧。
她想查清母亲当年身故的真相,可她从前不在侯府生活,对府内的诸多事都一知半解,尤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当年和母亲有关的人,也都已经找不见了。
要从何查起,这成了难题。
直至天光渐明时,她才有了一些头绪。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望着窗外的艳阳,昨夜的事渐渐清晰起来,长姐生前从府里带到东宫的人,如今定然还在那里,她们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如何见到那些人,又不让太子知道,这又成了一个难题。
豆蔻伺候着她梳妆完毕,见王妃神思不属,以为她还在为王爷的事担心,便劝慰道:“王妃放心,王爷已经无碍了,听钱公公说,王爷的休沐结束了,今早已经去上朝了。”
“啊,你说什么?”
谢岁安回过神,满脸迷茫。
“王妃,感情您不是担心王爷啊?”
豆蔻张嘴看着她。
谢岁安回眸一笑,“自是担心的,我只是想这上京没有素馨花,再如何制些香出来才好。”
“本王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有。”
萧霁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昨夜睡得不错,他今日恢复了精神,人也感觉轻松许多。
谢岁安起身行礼,被他制止,“往后只有咱们两人时,这些礼节什么就免了,你不必将母后的话奉为圭臬,她说得也不一定对。”
这是谢岁安第一次听他提到皇后,不由得好奇,“皇后娘娘是一国之后,她说的话岂会有错?”
萧霁云显然心情很好,解释了一句,“是一国之后不假,可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做不到完美无缺。”
他坐在桌前,饮了一盏茶。
谢岁安暗暗地点了点头,心中赞同他的观点,面上倒是不好说什么,便拉回话头,“王爷刚刚说能找到素馨花,不知是哪里?”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