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正堂就坐,侍女依次上了茶。
谢岁安坐在萧霁云的旁边,抬头打量她这位父亲。
一身束袖袍服,端坐上位,不笑时面庞尚带着几分武将的坚毅,笑起来时便泄去威严,变得有些谄媚起来,与他在人前不怒自威的模样相去甚远。
倒是与她的那位继母,如出一辙。
她垂下眸,听着两人的寒暄,安静地饮着茶,没有说话的意思。
然片刻的工夫,贺氏就以说些女儿家的闺房话为由,想要将她唤出去。
萧霁云目光掠过这一家子人,随后停留在他的王妃脸上,她神情平静的有些寡淡,看不出丝毫归家的喜悦。
反像是奔赴战场的将士,带着一丝沉痛。
“在自家府上,王妃自便就是。”
他轻晃折扇,算是答应了。
谢岁安站起身行了一礼,跟着贺氏出了门,一路直到她先前住过的院子,贺氏才停下脚步,打发了身后跟随的人,脸上一片不耐。
“二娘子这几日在王府过得如何?”
贺氏端着双手,臂间的披帛垂在秋橘色长裙上,泛着冷淡的光泽。
“劳母亲挂念,一切安好。”
谢岁安站在廊下,没有去看她,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温情。
见她不搭理人的样子,贺氏冷笑一声,“二娘子也莫要怪我和你父亲,谁让你生在谢家,又是个女郎,自是要听从父亲之命。”
谢岁安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转头看着她,平静地问道:“母亲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有看到预料中的反应,顿时有些气怒,“哼,你这性子,也不知能不能讨得昭王欢心。”
谢岁安不想听她说这些,朝她福了福身,扭头朝屋内走去,“母亲若没什么事,便归去吧,我乏了。”
“你……”贺氏没料到她立刻就走,追着她的脚步,咬牙切齿地说道,“都是当了王妃的人了,还是如此没有礼数,我该告诉你父亲一声才是,免得他日给谢家招来灾祸。”
“本王妃的确不知礼数,”谢岁安倏地转过身来,双眸如利剑直直射向她,“母亲快些去,正好趁王爷还在,一同说与王爷听,好让他知道谢家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一句话说得贺氏语塞,到嘴边的话顿时噎住,半晌才勉强道:“你以为我不敢?”
话虽如此,声音却是弱了很多。
谢岁安知道,当初将她丢在外祖家之事,若是被王爷知道,谢家也讨不了什么好,贺氏忌讳这件事,她却不惧。
“贺夫人有什么不敢的呢?”她语气轻飘飘的,身子却弯下来,盯着贺氏的双眼,“当初我母亲是怎么没的,贺夫人定然还记得。”
她不再叫她母亲,而是贺夫人。
贺氏却来不及生气,她心头慌乱一瞬,随即镇定下来,同样看着谢岁安道:“先夫人不是病逝了吗,二娘子今日问这些做什么?”
她微微一笑,拇指下意识摩挲着袖口,“您若是想去上香,自去祠堂便可,至于我来,是老爷有话让我告诉二娘子。”
去祠堂?谢岁安眸光微闪,退开一些距离,慢慢道:“什么话?”
贺氏绷紧面皮,扯了扯嘴角,“老爷让我转告二娘子,别忘了东宫里的小皇孙,他身上也留着谢家的血呢,你应当多去瞧瞧才是。”
谢岁安静了一瞬,她父亲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多少猜到一些。
“有机会自然会去。”
她留下一句,转身进了屋内,旁边的豆蔻快速走过来,朝贺氏行了一礼,也跟着主子进去,飞快地关上了屋门。
丢下一脸怒气的贺氏,看了屋内须臾后,恨恨地走了。
“王妃,夫人已经走了。”
豆蔻望着窗外贺氏离去的身影,转过身来禀报。
谢岁安点点头,“去告诉管家,就说我要去祠堂,祭拜一下母亲。”
豆蔻有些迟疑地看着她,“王妃,女子是不允许进入祠堂的,那贺氏定然没有安好心,您还要去吗?”
“不必担心,你只管去好了。”
谢岁安淡淡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
很快豆蔻去而复返,身后跟着谢府的管家。
他带着几个人,手里提着祭拜用的东西,见了她先行了一礼。
谢岁安叫起,知道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准备的东西定然都是母亲喜欢的。
她打开食盒看了看,都是一些甜甜的食物,想来母亲是喜甜的。
“走吧。”
谢岁安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只在外祖家的时候,见过一张母亲未出嫁时的画像。
她穿着一身樱粉的长裙,站在一棵刚冒出新芽的柳树下,手中撑着一把青竹伞,笑容婉约,身姿端妍。
那是她唯一对自己母亲的印象。
舅父说:“你父亲南下办差的时候,与你母亲相识,两人不过寥寥几面,就互许终身。”
谢岁安犹记得,舅父当时说这话时脸上的悲伤。
“你外祖母知道他的身份后,本不同意你母亲远嫁,可你外祖父觉得谢家家世不错,是段好姻缘,所以两人这才成婚。”
“谁知他们成婚后,不过屈屈六年,你母亲就香消玉殒。”
豆蔻的声音,打断了谢岁安的回忆。
几人绕过回廊,来到祠堂前,竟发现萧霁云也在。
身后的人纷纷行礼,谢岁安刚要动作,被他托住了胳膊,“这里没有别人,王妃不用多礼。”
他脸上难得没什么笑,但是神情透出一丝温和。
谢岁安不知道他与父亲谈了些什么,但对于他出现在这儿,也是有一丝好奇,“王爷怎么来了?”
“听府里的人说,王妃要来祭拜自己的生母,本王便来上柱香。”
他立在门前的槐树下,叶片的碎影落在他的袍摆上,点点星光,让他显出几分昂扬的少年气。
“多……”
谢岁安要道谢的动作,再次被他制止,“你我夫妻,不必如此客套。”
若不是成婚之礼时,他避之不及的样子,谢岁安险些就要软了心肠。
见他执意要在人前,做出情深义重的样子来,便也跟着道:“王爷这般体贴,妾身感激不尽。”
萧霁云望见她通红的眼眶,伸出去的手慢慢僵直,连身体也仿佛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眸光压下,似林间浓雾一样将谢岁安包裹。
紧跟着赶来的顺阳侯,急匆匆拱手道:“不知王爷要祭拜亡妻,臣准备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谢岁安松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们,转身进了祠堂跪下。
面前的供桌上,罗列着一座座谢家先祖的牌位,最下面的是她的母亲,上书“故先室亡妻沈氏之灵位”几个字。
仆人张罗着将贡品摆上去,谢岁安上香叩头,一言不发。
萧霁云跟着进来,同她一起上香,随后鞠躬。
他对这位顺阳侯的原配妻子并没有多少了解,只记得下人查到的消息,说是江南人士,出身青陵城。
弥漫的烟雾中,谢岁安慢慢站起身,刚转过来就看到她父亲铁青的脸色,以及满脸恐惧的管家,瞬间就猜到了是什么原因。
“是我硬要来祠堂祭拜的,父亲莫要错怪旁人。”她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顺阳侯哆嗦着手指着她,“你是出嫁女,身负不……怎能来祠堂这样的地方,岂非给谢氏一族带来灾厄。”
他没有说完的那几个字,谢岁安立刻便听出来,又是拿她的命格不详说事。
当年不过是那道人几句话,她险些没了性命,若不是母亲一力保她,将她送往外祖家,她如何能有今日。
可谁知她一岁时,母亲也跟着没了。
谢岁安攥紧双手,想起她在江南时拜的习武师父,她是母亲生前的好友,就是她告诉自己,母亲的死另有原因。
她此番来京,便是要查清真相,为母亲报仇雪恨。
“父亲说笑了,谢氏一族若有灾厄,也定是他们平日忘了积德行善,如何会同女儿有关。”
谢岁安抬眸,不避不闪地直直看过去。
不等谢父说什么,贺氏捏着一张绢帕,急急忙忙赶来,“哎哟,谁带着王妃进入祠堂的,这女子怎能,怎能……”
她说着像是说不下去,‘扑通’一声跪在顺阳侯的面前,“老爷,是府里的下人不懂事,没有告诉王妃,这祠堂神圣女子是不能进的,尤其王妃已出嫁,求老爷宽恕。”
谢岁安笑了,静静地看着她说完,才道:“不是贺夫人刚刚告诉本王妃,可以来祠堂祭拜的吗,我以为贺夫人已经请示过父亲了。”
她话落,瞥了一眼身后供桌上的东西,意思不言而喻。
贺氏小心地看了一眼昭王,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才壮着胆子道:“我掌家多年,岂会不知这些规矩,又如何让王妃犯下这天大的错误,王妃莫要说笑了。”
谢岁安没有与她争辩的意思,只看着顺阳侯道:“是非真假,相信父亲心中自有判断。女儿只是来祭拜自己的母亲,以尽孝心,何况律法也未曾规定,女子不准入祠堂。王爷,您说是吗?”
她转过身,眼角的一行清泪直直落下,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也仿佛砸进了萧霁云的心中。
他终于开口道:“祭拜亡母,乃为人子女的本分,王妃所为,何错之有?”
语罢,他上前牵起谢岁安的手,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侯爷与其计较这些陈规陋习,不如想想如何替陛下分忧。”
钱福见状,连忙喊道:“王爷王妃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