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凤梧宫,太阳已经完全将这座宫殿笼罩,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屋脊飞向远方。
谢岁安侧身朝萧霁云看去,他仍旧噙着那抹柔和的笑,初看似扑面而来的春风,细看才知是夏日骤雨前的疾风,蕴含着一股名为宁静的风暴。
知晓他此时定然心情不太好,谢岁安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问。
母子间的事,旁人是掺和不了的。
何况他们一个是当今皇后,一个是陛下的第三子昭王,如此关系更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走吧。”
萧霁云淡淡出声,穿过廊柱,两人再次来到勤政殿外。
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早已在门外候着,见了他们行礼道:“奴才见过昭王殿下,见过昭王妃,陛下请二位进去说话。”
谢岁安朝他点点头,跟着萧霁云的步伐踏入殿内,鼻尖率先闻到一股清幽的沉香气味。
她视线微偏,就看到御案侧旁的案几上放着一座莲花铜香炉,青烟袅袅,蜿蜒而上。
“儿臣/妾身拜见陛下,祝陛下万福金安。”
两人跪地行礼,上首的承明帝道:“不必多礼,平身。”
“谢陛下。”
谢岁安站起身,随即又跟着萧霁云朝一旁的太子行礼,“臣/妾身拜见太子殿下,祝太子殿下康泰安顺。”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谢岁安抬眸,太子一手掩唇,一手示意他们起来。
旁边的小宦官,忙上前替太子顺背。
“去请御医来。”承明帝道。
太子赶忙出声,“父、父皇不必了,儿臣这是老毛病了,缓缓便好。”
谢岁安早先便听闻太子身体不好,今日所见的确虚弱,整个人病歪歪的,连手指也泛着几分苍白,衬得那身墨色绣飞禽的长袍变得空荡起来。
她想起婚礼上闻到的那股药味,不由得看向萧霁云。
见他脸上已经没了笑意,而是显出一种异样的温和来,直直瞅着太子,半晌后才将旁边的茶递过去,并道:“皇兄要保重身体才是,莫要逞强。”
这二人乃皇后同出,瞧着倒是兄友弟恭,就是不知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
太子接过饮了两口,这才恢复神态。
他看了看萧霁云,又看了看谢岁安,笑着道:“看你们二人琴瑟和鸣,孤倒也放心了。”
萧霁云神色僵住,双眸望向谢岁安,眼底意味不明,没有接话。
见他不应声,太子笑笑,挥手让宫人呈上来两件物品。
一柄长剑,一套红宝石头面。
“一点见面礼,收着吧。”
太子声音低哑,显然是喉咙还不舒服。
谢岁安抬眸去看萧霁云,他脸上又漾开那熟悉的笑,眸中却似有风暴肆虐,“若弟弟没记错,这套头面是皇兄命人为已故的太子妃所打造,今日赠予本王的王妃,是否不妥?”
太子送给姐姐的?
谢岁安无声地看向那套头面,自小离家,她对这位一母同胞的长姐,并没有任何印象,只听说她在东宫极受宠。
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一定是真的。
见她目光盯着那套头面,萧霁云的脸色有些沉,倒是一旁的太子和善地笑笑,“无妨,你皇嫂已经故去,这东西留着也无人可赠,不如送予岁安,权当是你们新婚的贺礼。”
岁安?
叫得倒是亲密,萧霁云‘唰’一下打开折扇,挡在了太子的面前。
谢岁安站起身行礼道:“多谢太子殿下厚爱,只是此物既然是姐姐的,妾身便不能要,姐姐既已故去,此物就留在殿下宫里,权当一点念想。”
她柳叶眉轻蹙,莹白的脸上带着一点惆怅,像江南三月里的细雨,丝丝密密地下个不停,浇湿了满眼的新绿。
萧霁云望着她,唇角深了深,“王妃所言甚是,此物还是留给皇兄,至于这把剑,弟弟就不客气了。”
话落,他站起身,拿过宦官手中的剑慢慢拔出一段,耀眼的寒光刺破了满殿的香雾。
上首的承明帝开口道:“好了,不要就不要,老三既已成婚,今后也该为朝廷效力,不能再如从前一般贪玩。”
一句话,让两个人变了脸色。
谢岁安看着太子凝滞的笑,和萧霁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无声地垂下视线。
“父皇,朝中大事有您和皇兄撑着,用不着儿臣。”
萧霁云放下剑,闲闲地拱手,一副随意的姿态,“儿臣今年堪堪弱冠,还担不起如此大任,您就允我再松快几年。”
承明帝不悦地看着他,“太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学会了处理政务,你还如此贪玩,像什么样子。”
萧霁云歪着头,冲着上首的皇帝做了个求饶的动作,“父皇,儿臣怎么能跟皇兄比,皇兄自幼聪慧,儿臣向来惫懒,做不到皇兄那样勤勉,您就绕过我吧。”
谢岁安看着这个对父亲撒娇的儿子,眸色微深,上首的承明帝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神色倒是松缓了几分,就连太子的眼中也有了笑意。
“父皇,既然老三不愿,您就不要勉强了,横竖他才刚刚成婚,就让他多陪陪自己的妻子,也没什么不好。”
太子出来打圆场。
萧霁云龇着牙朝他笑了笑,“多谢皇兄体谅。”
“罢罢罢,你们兄弟既已有决断,朕不干涉。”
承明帝摆手,宫人很快送上了赏赐,两人谢恩后告退。
马车‘吱吱呀呀’驶向宫外,萧霁云一下一下晃着折扇,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谢岁安,后者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不解地问道:“妾身可是有什么不妥?”
萧霁云摇摇头,须臾后笑道:“王妃聪慧,本王只是有些意外。”
谢岁安眨眨眼,“妾身还以为王爷是在意太子呢。”
听出她话中之意,萧霁云眉头轻挑,“今日之事,王妃如何看?”
“王爷指的是哪件?”
谢岁安理了理衣袖,眸光带着浅笑看向他。
萧霁云看懂了她的意思,一时哑然,他与母后,太子,甚至陛下,那一件提起来都有的说,又不能说。
他摇着折扇,到底没有开口。
他们之间,何时能讨论这些了?
他暗自责怪自己鬼迷心窍了,遂不再言语。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内蔓延开来,无声地割开了两人的距离。
谢岁安脸上的笑慢慢淡下去,没再说话。
两人回到府邸,太阳已至中天,有匠人在修剪花圃,萧霁云说了一声,转身朝书房而去。
谢岁安回到自己的院子,端起侍女呈上的茶饮了两口,想起刚刚在马车上,昭王最后的不语,她有些明白了。
这场婚姻不止是她无可奈何,就连昭王怕是也不满。
他另有放在心尖上的人,而她——也不是全然自在。
谢岁安摩挲着茶盏,望向窗外摇曳的海棠,再过几日就是清明了,她该去看看母亲了。
“王妃,府里的许侧妃和两位侍妾前来请安。”侍女豆蔻进来禀报。
谢岁安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来她们,婚前没有人告诉她昭王府的情况,不过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办法打听到了。
“让她们进来吧。”
豆蔻应声出去,很快三位盛装丽人从门外进来。
当先一人,步子堪堪迈进来,眼珠子就四处乱转,像是在搜寻什么人。
剩下两位,一个看向她,一个也随着前头那人一样。
谢岁安笑笑,低声在豆蔻耳边道:“去请王爷过来。”
“妾身许氏见过王妃。”
许卿如一身暖橘色抹胸襦裙,头发挽成螺髻,眉间点着花钿,一双细长的眼斜斜地望过来,嘴角向下撇着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
她身后的两人也跟着道:“妾身余知鸢/乔言心,拜见王妃。”
一人着绿,一人着粉。
着绿的余知鸢是个圆脸,长着一双杏眼,若是忽略她刚刚四处乱瞟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娇俏可爱。
乔言心半垂着头,眼神看了看前面的两人,才小心地望向谢岁安,巴掌大的脸上带着惶恐和不安。
萧霁云甫一进来,看见这一屋子的女人,立刻眉头紧皱,“你们怎么来了,本王不是说过,没事待在自己院子,不要随意走动。”
“王爷,”许卿如兴奋地看着他,娇娇软软地喊了一声,随即又飞快看了谢岁安一眼,“府里有了王妃,我等自是要来拜见的,否则岂不是无礼。”
两个侍妾同样带着高兴的神色,像是蜜蜂见到了花,带着采蜜的愉快。
不等她们行完礼,萧霁云就不耐地摆摆手,“这府里的事情,往后王妃说了算,你们没什么事就退下吧。”
许卿如不满地看向谢岁安,随即嘟着红唇道:“王爷,您已经许久没有看过妾身了。”
其他两人也一脸期盼,萧霁云坐在主位,指尖轻扣扇骨,“许卿如,你是如何来的本王府中,难道忘了不成?”
“妾身、妾身……”许卿如嗫嚅半天,跺着脚道,“哎呀,王爷,现在妾身是您的侧妃,您不能这样对我们。”
她说着朝身后的两人看了一眼,似是寻求同盟。
萧霁云微微俯身,盯着她,“许卿如,本王当初与你说的话,是白说了是吗?”
他语气幽微,夹杂着十足的寒意,“你若不想在府里待了,不如本王向父皇禀告,就说本王的侧妃暴毙了,你看怎么样?”
听见这话,许卿如的脸顷刻间失去血色,只衬得那唇上的红惨烈一片。
她哆嗦着身子,颤颤巍巍行礼,“妾身,妾身告辞。”
语罢,也不管那两个侍妾,飞快地逃离。
萧霁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口中倒是慢悠悠地说道:“你们两个也一样,老实在自己院子里待着,少出来走动。”
“妾明白了,妾告辞。”
看着三人落荒而去,萧霁云转头,眸光幽幽地望着谢岁安,“王妃可满意否?”
谢岁安看向他握着扇骨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如画上的一样。
“她们是谁的人?”
萧霁云笑了,一张如秋月的脸凑过来,朗声道:“王妃果真没让本王失望,都是些外面人送来的,本王不乐意见她们,往后就交给王妃了,你可要好好盯着才是。”
谢岁安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过去,小小的案几被两人各占了一半,她伸手捏住萧霁云垂落的衣袖,慢吞吞地说道:“有什么好处?”
清逸悠远的香气扑鼻而来,萧霁云蓦地想起在勤政殿内,她拒绝太子的赠礼时露出的那一截脖颈,凝脂如白玉,似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不由得摩挲了一下手指,稍稍远离了一些身体,“王妃想要什么好处?”
“唔,还没想好。”看见他的动作,谢岁安也撤离了身体,“王爷去忙吧,府中的事,让您身边的人交代就行。”
躲她像躲瘟疫一样,谢岁安生气了,不乐意与他共处一室。
她起身去歇着了,也不管他走没走。
萧霁云看着她的背影,脸上沉静一片,再不见一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