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春意盎然。
一道残阳从屋脊上铺泄而下,给满园的红绸镀上一层金光。
庭院中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闹哄哄一团,宦官婢女往来穿梭,几只喜鹊落在窗前的海棠花上叫个不停。
随着手中的团扇缓缓落下,谢岁安抬眸看向眼前的人,她的新婚夫君昭王萧霁云。
他头戴幞头,穿着一身绯红圆领袍衫,身姿闲闲地站着,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在一众人的嬉闹中,直直朝她看来。
谢岁安不期然对上他的眸,清泠泠一层霜色,好似深秋的寒潭,看不见一点喜色,和他方才做却扇诗的热切判若两人。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耳边是周遭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赞美,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谢岁安记得数月前在传她要嫁给太子时,他们好像也是这样称赞的。
随着唱礼声,谢岁安同萧霁云相对而坐,侍者各夹了一片肉,放在他们二人碗中。
谢岁安半垂着眼,与面前人互相行礼后,才小口进食。
“行合卺之礼。”
礼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岁安执起面前的匏瓜,一条红线系在上面,将二人相连。
她眉眼微弯,脸上的羞意恰到好处,两人各饮一半,随后交换手中的匏瓜。
谢岁安望着他饮过的酒,顿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饮下。
对面的萧霁云同样有须臾的凝滞,一直观察他的六皇子良王笑道:“三哥怎么不饮,难道是看新娘子看呆了?”
随即此起彼伏的笑声响起,萧霁云视线掠过太子微笑的脸,仰头饮下。
“好……”
鼓掌声响彻天际,惊飞了窗外的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行结发之礼。”
萧霁云站起身,袍摆在半空荡开一抹弧度又归于寂静,他拿过婢女呈上的剪刀,绕到谢岁安身后,解下她发间的许婚之缨。
‘咔嚓’一声,随着他的动作,谢岁安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在这满堂的纷繁中,如一根针钻入她的心间。
昭王身患有疾?
谢岁安搁在几案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皇家诸事隐秘,她倒是未曾听闻。
一缕青丝被放在承盘中,她收回思绪,朝萧霁云淡淡一笑,而后站起身同样绕到他身后,从他的发间剪下一缕。
谢岁安拾起承盘上自己的那缕青丝,同萧霁云的挽成一个合髻,放在婢女端来的香囊中,交给了自己的贴身丫鬟。
天色慢慢暗下来,西边的晚霞火红一片,像是要烧穿半边天空。
跳动的烛火中,谢岁安听见了一声轻笑。
她抬眸去看,萧霁云已经站起身,他微颤的睫毛如两柄小扇,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暗影,衬得那微勾的唇瓣越发风流。
谢岁安敛下神色,同他再度对拜。
末了二人一同朝宾客敬酒,两人并肩而立,行走间喜服缠绕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在一片吵嚷声中,仪式结束,谢岁安被人簇拥着同萧霁云站在一起,她的手背无意间触到了他的手,很快她察觉身旁的人站远了一些,她转头就对上他含笑的脸,“王妃可要小心。”
谢岁安点点头,没有说话。
紧接着两人被送入洞房,一左一右坐在床榻上,一群妇女鱼贯而入,将刻有‘长命富贵’字样的六铢钱撒在帐中,同时口中还唱着词,“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
待撒帐结束,谢岁安就听见赞者告天,曰:礼成。
众人说完祝福的话,纷纷退出去。
不过少顷的功夫,屋子内就剩下新婚的两人。
无人说话,满目耀眼的红中,透着一股死寂。
鸳鸯锦被上散落的喜钱,还带着恭贺的余温,几案上微晃的喜烛,尚且昭示着今夜的欢闹。
谢岁安暗叹一口气,看着兀自闭眼揉着额头的人,轻声道:“王爷可是身体不适?”
萧霁云闻言,缓缓睁开双眸,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像春花拨开的湖面,只泛着一层浅浅的涟漪,“劳王妃担心,本王无碍。”
他说着不露神色地打量谢岁安,她穿着一身花钗青质连裳,身姿端正,眉眼浅淡,如雨后泛着薄雾的远山,让人看不透原本的面貌。
这位顺阳侯府的嫡次女,已故太子妃的胞妹,数月前曾险些成了他的嫂嫂,如今却安然坐在他的榻上,成了他的王妃。
萧霁云勾唇笑笑,见她唤了侍女进来卸妆,便起身道:“去给王妃端些吃食来。”
谢岁安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讽刺,听见他说的话,面上不由得露出两分诧异。
侍女应声出去,萧霁云转身在桌案前坐下,没有再看她的意思,只是饮着酒。
谢岁安坐在铜镜前,头上的花冠被取下,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
侍女拿起妆奁中的梳子,替她通发,有人端了水进来,谢岁安净面后才在萧霁云的对面落座。
一桌席面已经摆好,金盏银箸,飞禽走兽倒是样样都有。
谢岁安略略扫过一眼,端起一杯酒道:“妾身多谢王爷体贴。”
萧霁云听了这话,脸上一派冷淡,没有与她对饮的意思,站起身道:“本王有事处理,王妃且先歇着。”
语罢,也不等她作答,推门而去。
谢岁安望着一桌子美酒佳肴和满屋的喜色,微微一笑,随即拿起筷子用膳,直到感觉不饿了,她才停下筷子。
下人将桌上的东西收走,谢岁安在屋内走动消食。
书房内,萧霁云拿起桌上的信件打开,里面的内容,全部和他的这位王妃有关。
起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句,“满月时遇一游方道人,那道人言:此女‘八字五行失衡,财星受冲克’,乃是克父之相,生来与父亲缘分浅薄。”
他蹙了蹙眉,继续往下看,“其后被送往江南外祖家,一岁时生母病逝,未见其面;六岁时,外祖父外祖母病逝,跟着舅父生活;十八岁时被召回本家,顺阳侯有意让其嫁予太子,落空。”
萧霁云放下信件,脑海中想起那位已故的太子妃来,与王妃虽是一母同胞,倒是生得不像。
烛火下他的面容隐在暗中,显出几分沉郁来,他与太子同为中宫所出,只因生他时难产,自小母后便对他处处不喜,就连婚姻之事,也是拣兄长不要的人。
他犹记得母后曾经的原话,“这样命格不祥,自幼被抛弃的女子,实不配你兄长,他乃储君,自当娶一位出身高贵的有福之女。”
这话说完仅仅月余,一道赐婚的圣旨就落下来。
他几次去找母后,母后都避而不见,直至他成婚前一月才说了句,“这是你父皇的意思,岂敢违背,你自当遵从。”
萧霁云握着折扇的手渐渐收紧,烛火晃动了几息,倏地熄灭。
有侍从进来重新点燃火烛,并提醒道:“王爷,夜深了,该歇息了。”
重新踏入婚房,桌前已经没了人影,绕过屏风,看到床榻上安睡的人,萧霁云微微有些错愕。
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听到脚步声的谢岁安已经坐起来,她穿着一身淡粉的寝衣,看见他有些意外,随即道:“妾身原以为王爷不会来了。”
“是吗?”萧霁云转身在软榻落座,“王妃倒是了解本王。”
听出他话中的嘲讽,谢岁安沉默一息,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准备侍候他就寝。
“王妃没能嫁给太子皇兄,可是心生遗憾?”
他蓦地抛出一句,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晃着,脸上笑意浅淡。
谢岁安没防备他会这样问,愣了一瞬。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刁钻,她扬唇笑了,不再打算下床,就那样拥着被子坐着,问道:“王爷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不等对面的人回答,她又道:“是想听,我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生出了念念不忘,还是想听,我对王爷您心存疑虑?”
萧霁云眸子微眯,凝视着她,“王妃倒是敢说,不知王妃的疑虑为何?”
谢岁安挑眉,“妾身问了,王爷莫要生气才是。”
“你说。”
萧霁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话到嘴边,谢岁安又不想说了,不过是一位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是王爷,就算是有十几位,她也管不着。
她淡淡一笑,“是妾身逾矩了,王爷可要妾身服侍就寝?”
“不必了,本王今夜就睡在这儿。”
他没有圆房的意思,谢岁安也不强求。
翌日,天光微亮,二人一同起来。
萧霁云看了眼旁边的元帕,摸出一把匕首来,刺破手指抹在上面。
谢岁安看到了他的举动,耳朵微微发热,没有说什么,心中倒是感激他的周全。
他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但也没有与她亲近的意思,两人就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关系,直到踏入皇宫。
今日要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敬茶。
谢岁安是第一次踏入皇宫,她从前在江南长大,在这上京生活的时日不过一年。
入目所及,飞檐翘角,红墙黛瓦,宫人屏息凝神穿梭在长长的甬道中,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只有远处的屋顶覆着一层日光。
她很快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二人来到皇帝勤政殿外,刚刚站稳,就有宦官出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议事,命王爷和王妃先去拜见皇后娘娘。”
闻言两人只好先来到皇后的凤梧宫中。
刚进去,就有宫女笑着同二人见礼,而后便去禀报。
没等多久,两人就被请进去。
“请王爷和王妃稍作歇息,皇后娘娘马上就来。”
谢岁安点头道:“有劳。”
片刻后有人上了热茶,她视线微移看向萧霁云,他今日穿了身朱红色锦袍,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团花暗纹,显得整个人有些深沉。
筋骨分明的手指捏着青瓷茶盏,不过浅尝一口,又很快放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冷气,和昨日的疏离明显不同。
察觉到谢岁安的目光,他挑眉一笑,却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
谢岁安捏了捏衣袖,缓解心中的紧张。
皇后很快被人扶着出来,她穿着一身红色作底墨色为饰的曳地长裙,面上妆容精致,搭在宫人小臂上的手指染着丹蔻,瘦削的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儿臣/妾身拜见母后,恭祝母后凤体康健,万事顺遂。”
两人以额触地,行大礼。
“昭王妃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皇后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
谢岁安直起身子,微微抬了抬下巴,视线半垂着看向面前的青砖地。
“相貌倒是不错,与云儿是极配的。”
听见皇后这样说,她再度行礼道:“妾身蒲柳之姿,不敢当皇后娘娘夸赞。”
“起来吧,”皇后声音淡淡,“你既已嫁入皇家,今后自当恪守礼节,绵延后嗣,谨守三从四德,莫要做出令皇家蒙羞的事来。”
“多谢皇后娘娘教导,妾身自当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谢岁安躬身听训。
又说了几句,赏赐了东西,皇后便打发二人离去。
除了那句请安,谢岁安全程未听到皇后和昭王两人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