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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归途

作者:栀栀栀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大二上学期,在一个平静得如同任何一天的秋日午后,江栀独自一人走出了校门。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浅灰色的开衫,脚步平稳,神情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安宁。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宿舍里她的物品依旧保持着整洁,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她坐上了通往市郊的公交车,终点站是“镜湖”。一路上,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城市的高楼逐渐被田野和树林取代。阳光透过车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也并不觉得寒冷。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此刻反而化成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镜湖到了。午后的湖区几乎没有什么游人,只有风吹过芦苇荡的沙沙声,和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节奏。湖水依旧清澈平静,像一面巨大的、映照着天空的镜子,深邃得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悲伤与疲惫。


    江栀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赤足踩在微凉的泥土和草地上,一种贴近自然的真实感从脚底传来。她走得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又像是赴一个期待已久的约定。


    她在第一次与周屹牵手的那处栀子花坛旁停留了片刻。花季已过,只剩下墨绿的叶片。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凉的叶片,脑海中闪过那个夜晚,那个带着花香的、生涩的吻,那个曾经让她以为抓住了光亮的瞬间。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淡淡的、遥远的影子,激不起任何涟漪。


    她继续走向水边。湖水是刺骨的冰凉,但她没有丝毫退缩。水波温柔地漾开,漫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每深入一步,身体的重量仿佛就被湖水承托去一分,那种长久以来禁锢着她、压迫着她灵魂的沉重感,似乎在一点点消融,被这无所不包的液体稀释、带走。


    水线升至腰际,带来一种轻微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被紧紧包裹的安全。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羊水之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期待、伤害与复杂。


    她微微仰起头,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和那轮明晃晃的太阳。光线有些刺眼,她眯起了眼睛。


    水没过她的胸膛,压迫感逐渐增强,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困难。然而,她的内心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死寂般的平静。


    她想到了母亲。那个被生活和病痛折磨、将满腹怨气撒在她身上的女人。她不再恨了,也不再怨了。或许母亲也是可怜的。她尽力了,至少,她曾努力按照母亲期望的“懂事”去活过。


    她想到了林瀚。那个尽了些义务、却始终隔着一层的继父。她不怪他的选择,现实本就沉重。


    她想到了周屹。那个曾给过她短暂温暖、却终究无法理解她灵魂的男孩。希望他以后能遇到一个更简单、更快乐的女孩。


    她想到了苏念和沈雨萱。谢谢她们曾经像光一样照亮过她的青春。祝她们永远明媚。


    她甚至想到了那些渐行渐远的朋友、室友……她都理解,都原谅。


    水没过她的肩膀,脖颈……她感到自己的长发像海藻般在水中散开,漂浮。


    最后,是她的口,她的鼻,她的眼睛,她的额头。


    当冰冷的湖水最终彻底没过她的头顶,隔绝了最后一丝空气与声音时,世界在她周围轰然关闭。所有的声音——风声、水波声——瞬间消失了,被一种绝对的、庞大的寂静所取代。


    窒息感如期而至,肺部像被烈火灼烧。但这生理上的痛苦,与她二十年来所承受的、那绵密而无处不在的心灵钝痛相比,显得如此短暂,甚至微不足道。


    她没有挣扎。


    甚至,她的嘴角,在湖水深处,似乎还凝结着一丝极淡、极飘渺的弧度。那不是微笑,而是一种终于抵达终点、放下所有负累后的安然。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涣散溶解于无边水体的前一刻,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走马灯般飞速掠过——


    父亲将她高高举起时的朗笑;奶奶在栀子花树下为她梳头时的温柔;母亲偶尔流露出的、未被生活磨蚀的慈爱;朋友们的欢声笑语;周屹表白时紧张的眼神;代码第一次成功运行时的喜悦;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片刻欢欣……


    所有她失去的、渴望的、破碎的;所有快乐的、悲伤的、温暖的、冰寒的碎片……


    在此刻,在这生命最终极的寂静与清洁之中,被这包容一切的湖水温柔地托起,不再离散,不再冲突,不再带来痛苦。


    它们仿佛找到了各自唯一正确的位置,缓慢地、庄严地、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不再有缺憾,不再有等待,不再有求而不得的撕扯。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一种灵魂被彻底整合的、浑然的完整。


    她对得起很多人了。理解了母亲,原谅了父亲(的离去),祝福了朋友,放过了周屹……她尽力去爱过,也尝试被爱。


    唯独,对不起那个将她视若珍宝、用苍老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奶奶。她知道,这个消息会像最锋利的刀,剜去老人余生最后一点光亮。对不起,奶奶,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对不起自己,这个在世间挣扎了二十年,从未真正好好爱过自己、善待自己的江栀。


    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太苦了。这苦,渗透了她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味被文火慢煎了二十年的药,汁液熬尽,只余下苦涩的渣滓。


    如今,这煎熬终于到了尽头。药渣沥尽,魂灵得以从这具承载了太多沉重的皮囊中解脱。


    在拥抱这终极的、绝对的寂静与清洁之后,在将所有破碎的过往于此定格、融合之后——


    她,江栀,终于完整了。


    她终于,重新活了一次——以彻底告别的方式。


    她终于,解脱。


    湖面之上,秋风依旧,芦苇沙沙。


    那双干净的旧帆布鞋,被整齐地、安静地放置在岸边,鞋尖向着湖水,像两个沉默的句点。


    镜湖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深邃的湖面完整地倒映着秋日高远的天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水下那不断上升、最终消散于无形的、细微的气泡,曾短暂地打破过这永恒的沉寂。


    而遥远的城市另一端,奶奶窗台上那盆江栀留下的栀子花,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悄然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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