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夕逝雪》 第二章:遗失东京
列车载着满身风雪的气息于三个小时后驶入东京站的站台。
踏上大城市的一刻,少女有些许恍惚。月台上行人摩肩接踵,嘈杂异常。这里的雪也染上了一种纷争感,不同于北海道静谧的雪。
少女的脖子紧紧躲在灰蓝色的围巾下,目光在横纵交错的密集地铁线路图上努力寻找着目的地——人形町。
这里的雪被密集的脚印踩成模糊色,大概是灰黑色的泥泞。东京今日阴天,没有夕阳,只有林立的小高楼切割着铅灰色的天空。她在车门关闭前两秒挤上电车,只觉得这里好闷。
18:32,到达人形町——大型的联谊会。
她紧了紧围巾,上面好像还残留着雪村里咖啡馆的暖意和一抹不经意的栀子花香。
她鼓起勇气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是极其浓烈的酒气。粉紫色霓虹下是五色斑斓的发丝,数量多到瘆人的耳钉唇钉……小林奈的身子不自觉地远离那一块,来到一片相对安静的吧台。
目光前是一片空白。自己明明是来熟悉环境的,为什么要答应别人来联谊这种地方。很快她又说服了自己——“联谊会也是熟悉的一种嘛,哈哈。加油,小林奈,你可以的!”
“小林同学!”一个穿着淡黄毛衣金丝眼镜的男子往这边走来。
“宫下啊!和你打电话的宫下。”
“哦哦哦…抱歉学长。” 林小姐脑子里闪回了几个画面——眼前的男子长的清秀,是之前在考试时认识的学长。
“呀,没事。话说,小林同学从北海道来,那边的雪和东京很不一样吧。” 他注意到林小姐这边的静谧,恍如夕阳与夜色的分割线。
她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嗯…雪更厚实,更加闪着一大片莹白。”
“莹白?说起来像是《雪国》呢。”
“几分相似,但不完全相像。那是一种,别样的孤独之美。”少女的眼眸回荡在清透的玻璃窗上,在不远处的霓虹下映衬着不属于这儿的冷,或许在那片冷中,有一个优雅如艺妓般的身影站在白茫茫中。
“很别样的孤独美?”
宫下少年的喋喋不休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很冷很冷吧。”
对话陷入僵局,很冷很冷……这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小林奈有些厌恶的。
“我给你拿些吃的吧。”未等林小姐推辞,芒果慕斯就出现在眼前。上面的金灿色果肉水灵灵地摆在上面,垂涎欲滴。“这是这家店的招牌,女孩子们都喜欢这种可爱又好吃的蛋糕吧。”
林小姐轻声道谢。甜腻的芒果果酱与奶油在味蕾上融合,最后化开。
“好吃吗?”男人殷切地问道。“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嗯?唔…多谢款待。”少女的心思并未过多放在蛋糕上。
“我看过你画的水粉,很好看。有莫奈的感觉。”
“谢谢…”
“说实话,十六岁就能在上东京的画展,十七岁破格进入东艺,姐姐已经领先同龄人一大截了。”
受宠若惊,她的目光不自觉移到香槟酒液上,液面倒映着人群的热闹与欢愉,华灯初上的繁花,争相斗艳……
不真实而又恍如隔世。
“为什么要叫我姐姐?”
“习惯吧,姐姐。”宫下少年自顾自地答着。
“奇怪。”
“你会习惯的。”
联谊进行到**,高谈阔论,同龄人开始交换联系方式。
“请问你是宫下学长吗?”远处一个细长的声音传来,那个女孩双颊潮红,穿搭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成熟,像是小妈。她自若地搭在宫下的肩上。酒颜下的痴笑灵动在灯下,细长的手指与精致的发色不断挑逗着眼前的男人。
宫下不为所动,眼中带着股厌恶。
“啊,你喝醉了呢。”宫下说着,“我有这么显老吗?”
“哪里有,来和我们喝一杯?”女孩戳了戳宫下略显单薄的胸口,黏腻的酒气呼在男人的面颊上。
“那想问姐姐,如果把我喝倒了,还能放我平安无事地回家吗?”
“先来和我们喝酒!表现好的话,今晚……” 女孩说着,解开了胸口的v领衬衫。
这一小片吧台充斥了潮湿的放荡。
宫下少年转头笑着望着小林奈,说:“如果可以,你想认识新的朋友吗?”
“嗯…不了…我还有点事…”
宫下的笑容渐渐暗淡。可见那笑容中带着股凄楚的感觉,仿佛今夜不测了。
少女将最后一口蛋糕吃下,选择提前离开。
走在半路,她突然全身特别特别的痒,怎么抓挠都止不住,一片雪白的肌肤甚至被指甲戳破,流出一片红。——芒果过敏,她逞强地没有拒绝。
糟糕。
东京的雪也格外轻浮。
等她去药店买完药已经夜深,她赶上东京的终电,静静地坐在电车的一边。她想着:
提前离场,不算礼貌的行为,可她实在对联谊提不起半点兴趣。东京…我以后要在这种地方呆上四年吗?她平时总会这么想到。可今天仍旧心不在焉,思绪却拉回到千叶县的那场雪里,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士,她的眼眸下藏着一股暗涌的哀愁。
泥板路蔓延着干燥,雪只是下着,等着融化成一滩灰色的死水。
她踱步过不知第几条小巷,来到不知名旅馆前。
房间的隔音很差,但奖学金没到手,没得选。一个十七岁的毕业生能有多少钱?
林小姐躺在榻榻米上,卸下奔波的疲惫,望着发黄的天花板,心中莫名的五味杂陈。说实话,她对东京这座陌生的都市还是心里发怵的。
自己来东京是为了什么?
房间内的死寂被一堵墙后的声音打破。
娇嫩的花朵雌蕊被尖刺挑出露水,鸟儿欢愉地发出嘬嘬的响声。水声啪嗒落地,无限乍泄的爱欲涌出。
少女别过头,尽力让自己不要专注于这些乱七八糟,可奈何她怎样躲着,那声音就是如同蜈蚣般钻入耳朵里挑拨着每一处神经。
心烦意乱。
最后一抹桃花被浸湿,最后一颗雨滴落地,润进了泥土,浪雨归于平息。正当林小姐感慨终于结束时,另外一朵桃花骨朵又悄然盛放,雨水迭起。
今晚有三个人辗转难眠了。
林小姐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刺鼻的霉酸馊味也从不知何处侵袭,整整两小时,她得出了两项“真理”——热恋时的情侣是不会累的。这男的那方面绝对没问题。
“恶俗。” “今天过得太糟了。” 这两句话一直浮现在少女的心头。
等到低俗的回响真正散去,转身望着吊在门前的古钟,4:00了。少女轻轻走向窗边,将窗门拉开伴随着铁锈的撕拉声。也许是今年温度极寒,梅花心紧紧缩在蕊里不出,如同娇羞的公主等着她的骑士。
她拿着铅笔在窗边呆坐到天色微明,雪落到心下的雪村。
旅店的墙上是一幅雪景,宽广无比,只有最远处的地平线尽头有一口小小的井,隔着几米是一颗歪脖子树。枝桠上落着些许雪迹,除此外空无一物。
不知怎的,好像是一刻的灵光乍泄,少女手上的炭笔忽然在画板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在枝条上食叶。纸上跃然在一片莹白里,作响的风铃摇曳在铺满霜的房檐下,女人双手端着咖啡,静静地望着。少女擅自为她披上件橙白相间的和服,后颈落在雪中红得透出黛色,玫瑰黛与白雪层层相叠,泛着水光。
水彩渐渐成型,朦胧中为画披上洁白的婚纱。林小姐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叠加态,痴笑格外显眼。
她从未在如此之快的情况下完成一副水粉画。添加细节时格外迅速果断,可以说毫不犹豫,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悄悄发力。
林小姐惊异地发现,尽管只是一面之缘,玖欣子脸上的每个细节她记的一清二楚,如同一面全身镜轻柔地在记忆深处映照。眼角边上的一小颗泪痣,锁骨凹陷的弧度,发丝被直射的阳光挑拨出的形状......
“喝咖啡吗?” 画中人的声音细微到脖子发颤,呼吸产生的暖流在耳骨边拂过。林小姐感到细微的晕眩——莫名的亲昵从背后绕过,又令人陶醉得受宠若惊。
她想起九岁那年的冬天,孩子第一次去古都。在清水寺旁的三年坂。
松不变,唯有四季轮回。人已变,亦物是人非。
日式园林里,小林看到一个大她不知几岁的姐姐正坐在一旁画画。她好奇地凑上去看,那小姐倒也没说什么,也静静地画着。远端的清水寺天边雪停了,落日的余焰居中地落在寺庙嵿。
“姐姐,你为什么哭着画画?”
“小孩,你知道吗?有个都市传说:画家过于痴迷于还原一部分的人或景时,那个人的一部分灵魂会被吸进画里。”
“大人说过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糖。”
“我像坏人吗?” 小姐笑着说道。
“姐姐很漂亮。”
“嘴真甜!” 小姐把糖塞进了小小的手掌中,起身收拾画板。“或许我们很像…在某些方面。”小姐直视着眼前的小女孩,眼眶微微发红。
“姐姐叫什么名字?或许我们还能再见。”
“森奈子。记好咯!下次见面一定要认出我。” 未等小女孩回过神,眼前的大姐姐便消失在清水寺的转角,只留下了一个奇怪的都市传说和一颗糖。
过于痴迷某人灵魂吸进画里迷失?
像是朋友?不像只是朋友……
林小姐回过神来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荒唐玩意儿?怎么会过度痴迷?” 少女迅速跑到洗手台前用冷水不断拍打着面部。她不敢回味方才在记忆深处的癫狂,不敢回味画中人甜腻到窒息又真实无比的触觉。明明半天未喝水,她的嘴唇却如同月光落下后的光洁水面泛起白光。
望向镜中,面色潮红。
楼下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润物无声,浸透石板路,锈色的窗台花正开,少女正做着无意义的事。无意义吗?天知道。只有雨后的雪继续下着,轻浮而又潦草,通往庄重情深的羊肠山道。
今年的丰雪格外厚实。小林奈呆了几天后买了张去千叶的车票,来东京的目的早就被留在了爬满阴虱遍布发黄的青旅。
选择很冲动,可就连目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
期间宫下少年来找过小林,他们在明治神宫里参观着,聊着些有的没的艺术。她心不在焉,自然一点东西都没记下来。
在第三天宫下少年把小林奈送到车站口:“这么快就走?”
“嗯。亲人病了。”说完这句话后少女有些心虚,但终究只是为了打发眼前这个少年。
少女走上列车厢,靠窗,坐下。列车缓慢开动向前,正如老套的电影那般,宫下少年在一旁追着送别,可少女却趴在小桌板上装睡,宫下追到月台尽头只好作罢。望着火车开往远处,宫下心里也生出茫然,几滴泪竟也流下。
轰鸣在冬日的半途,小林奈想起在千叶的那一晚,她第一次见到玖欣子。玖欣子摸自己的脸,好像觉得自己像她的某位朋友。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这些想法好似都不应该出现。这条禁忌的红线标注得明晃晃的,可终究抑制不住那些涌动的不可名状,如同那些出轨成瘾的丈夫太太们。
想着,她的脸上再次将红苹果般的肤色流出,像极了火车另一边窗户的落日。
穿过隧道,望着灿烂慢慢消失在尽头,很快就到了另一边,来到了白色的千叶县,那儿依旧舞着冬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