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林奈走后她便一直回想一个问题,一位故人,她与她的十七岁是怎样组成的呢?
总而言之,玖欣子讨厌冬天,这种雪惨白惨白的,容易睹物思人。太过悲伤了,以至于想起来便也称为“拾凄”了。
那是千禧元年,逝者森奈子小姐的十七岁。只是躯体浮在井底,肌肤雪白,与那年的寒冬下坠,跌成妖冶的景观,面目痛苦狰狞,如一条蛆虫爬行。没留下什么,一幅画也没有,全都和着井水和尸体泡发在清晨。
那天下了场雨,井边是鸟居,鸟居后是白雪皑皑一片小群山。
天色微明时分,上空是深蓝的层层叠缀。森奈子提着油灯静静地踱过一片死气横秋的日式园林,松石阴冷寒凉。少女吃力地爬上一个小坡,就静静地提着灯坐着,身前是破烂的鸟居,朱红褪色成暗红,像个玩笑。
寒气很快钻进少女的脖子,风声沙沙不停,可她出门走得急,没带围巾,只得任由这个讨人厌的东西摆布。
远处轨道的声音逐渐远去,千叶县的火车站倒像是摆设,都在匆匆,只有这儿停止了流转。
“喂~傻…傻瓜,你不冷吗?” 对面山坡传出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与胆怯。
森奈子站起来往那儿看去,是熟人,是同窗,是好友,是不止于好友...
“还好。”
“你怎么起这么早——” 玖欣子的声音在不变的松柏间回荡,拉的绵长,但轻松了不少。
“起床看风景。” 声音带着一股与平常截然相反的凉。
“这么有心情?”
“不算吧,算是...再看看这里的风景...”
“千叶哪有什么风景啊?” 玖欣子笑着说道:‘‘以后还得带你去札幌看雪呢。’’
天空逐渐要被白色淹没,蓝调快要散了。森奈子愣了一会儿,答了句淡淡的:
“嗯...” 风舞得更大,埋过了女孩的声音。“玖欣子——!” 少女突然发了疯似的呼喊着对面的女孩,近似呐喊。
“什么——?” 窸窸窣窣。
“你能——陪我吗——?” 近似哀求的暗色松丛带着纯白飘在半空,摇曳在山巅的耳朵里,淹没了所有。
“风太大——听不清——”拉长的错误答案被呼啸盖过,分不清彼此。“小心你背后的那口深井,十几米呢!有什么事等会吃饭团的时候再说吧,走了,傻瓜!” 玖欣子匆匆地消失在山坡的背面。
麻绳从上方放下了,但抓不住了,最长了,但抓不住......如恒星,在一种错误的时间以偏离的角度擦身而过,消失在宇宙星辰的转角。期望越近,希望越急切,失望就如洪水更深沉地在少女的眼中闪烁,汇聚成一团不可见的光,最后被一点点扯开,散落在井水镜面的边缘,□□,清冷得静谧,却再不圆满妖冶了。
少女摆摆手让玖欣子离去,寒凉的指节里布满失望与不甘。
她到死都忘不了兄长的鞭子,她到死都忘不了那一夜受的屈辱,她到死忘不了玖欣子无动于衷的眼睛。
井边有一个矮矮的围栏,防止别人失足落水的,那儿的螺丝被工人拧的紧实,但森奈子今早来把大部分的螺丝拧掉了,只是她弄的时候正巧手上湿了水,掌心打滑被螺丝批戳出一个小血坑。很疼,疼的钻心,可平日连打针都怕的小姐这次一反常态,没吭一声,嘴唇都咬破了。
【穿过鸟居,便是神域。】或许她还在期待着神明还能来拉她一把,但休论公道,休论公平,有些公道与公平无法在现世偿还,更无法在人间得到伸冤。
少女趴在摇晃的栏杆上,显得故意,等着神明的判决,完全地将生命摆在天平上观赏,精巧得如同一件上好的瓷器。她的眼睛里空无一物,连自己渺小的生命也放不下。
天已明,白色太阳直射,弱不禁风的姿态在寒风里一直撕扯,静静地垂在鸟居下。
啪嗒——
不可靠的螺丝敲在石板上,下一秒少女像雪一样飘在空中了。
时间的节点被拉长,井壁擦在手肘,最后脖颈处传来下沉的终章。雪被染上了猩红,沦为十七岁的永恒休止符。
她只记得很重,很痛。但身躯如同水滴般平静。
玖欣子这天早上买了两个饭团,也泡了两杯拿铁,森奈子最爱喝双份奶的拿铁了。
她从八点等到十点,最后打算翘一整天的课骑着单车等着。等到斜阳落山,她不解地骑回了只有一个人家,带着些闷气。
等夜色落幕将群山染成迷离的金黄时。
“傍晚在千叶县北部的爱神井内发现一具女尸,目前已经确定死者身份——” 玖欣子的耳廓被电台揪着。“死者身份为水粉画艺术家森桥三郎次女森奈子。” 女人快步跨过杂乱的榻榻米,将电台掐下。
“怎么可能...怎么能是她...” 女人不解地又打开那锈迹斑斑的电台,“一定是假新闻...无良媒体...”
“死因——意外失足。”
她缄默,默默地在榻榻米上喝完了早已冷掉的咸咖啡,眼眶暗红。静默良久后,她想着去事发地点看看,再想想,还是算了。
起身,把屋檐下的风铃一只只扯下,带着一些东西放进盒子里。这些东西留着也心烦意乱,况且……
无可否定,已经是真相了,尘埃落定,她死了。
而她是缄默的凶手。她坐在榻榻米上,把早上的饭团热了好几次。
葬礼在一周后,小姐挤在只有一乍高的陶盒子里,一铲一铲的土变成被子,她紧紧把头埋在那被子里面。
玖欣子远远地望着,哽咽却几乎溢出来。她拿着望远镜在不远的山头悄悄望着,手冻僵了也望着。她知道森府的人不喜欢她,从前就觉得她土里土气无亲无故,会把他们的大小姐带坏,所以时时刻刻让佣人提防着这个同窗孤儿。
葬礼的角落上,她望着人群没有丝毫的悲伤之色,隐约听到几句安慰话,那是几个大叔同森桥三郎说的。
玖欣子嫌烦心,把耳朵堵上,从白天待到晚上……她望着远处小姐的父亲森桥三郎,面色复杂。他会为了自己的次女而伤心吗?不,伤心的更像是一股对于投资失败的懊悔。
真是拾凄。
又是十七。记忆与现实重叠着拉回零七年冬天。
从小林奈走后女人便一直坐在门口若有所思,马克杯里的咖啡见底,不觉着冷。
冷艳的天空出现了转机,是一片不同的光景。按理说这里看不清富士山,可这时的橙黄阳光被远处的山墙一点点泄在莹白的雪花里,形成灿黄的圆圆满地倒映在雪原上,朴质木地板上的薄雪被轻抚泛起沙沙声,最后被彻底扶散,散在天上。
玖欣子只想冷不丁地在这坐到死,这点难见的景象算是一点赎罪的嘉奖。
太阳以西渐渐圆润发红,在纯白色的世界里像是少女递出的第一封情书,与十七岁的她相衬。
玖欣子这样想着,嘴角难得地弯出一抹弧度。
第二天玖欣子躺在榻榻米上断断续续地睡了一整天,但偶尔辗转难眠时,她好似心血来潮打开暗黄的台灯写信。
亲爱的傻瓜木头女士:
你好!
这是我不知道第几次写信给你了,这几年来算是第一次正式说话。
有时候我觉得你像块木头一样冥顽不化,啄也啄不开,可到头来好像我才是那块木头。
我希望你能过的好些,至少没有那些不好的回忆。请不要担心我,我过的很好,只是有点思念成疾。
木头玖欣子
第三天大清早,她骑着以前的单车把这封意义不明的信投进邮箱,或许带有恶趣味,这些年她调皮地干过无数次。辽阔的婴儿蓝下,她悠哉悠哉地骑着车,风没这么刺骨了,轻抚着电线杆波动。
信寄去了札幌,今天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