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夕逝雪》第一章:与你相像
十七岁的冬天,小林奈第一次坠入爱情的温度。那场爱恋几乎是人生中的某块不可或缺的部分。由一场雪开始,直到井底干涸。
彩虹隐隐在布满夕阳的千叶县一侧乍泄。
零七年的初冬,莹白在墓园里穿梭飘零,最后一片落在一块小小的坟上。碑很小,上面少女的黑白遗像渐渐被雪掩埋。
照片上的森奈子算是玖欣子的旧友,也算是一段遗憾——世人常说十七岁是最美好的年纪,既不显得幼稚也不太老成。可惜沧海桑田了。
阳光正从蔚蓝的最上方穿过枯枝洒下,在这片空白里吸收哽咽。
刚从药店回来的玖欣子轻轻走上前将雪抚开,女孩黑白色的笑容难得地在冬日里展开。阵阵阴雨埋伏了七年,在这一刻伴随咳嗽乍泄而出。
“怪我…怪我…”女人喃喃道。“我没敢翻…书签还在那一页上。我也没敢怎么动…好像放在书柜上你就一直在身边。” 她说的好像是一本旧书。
墓地离玖欣子的家不算远,但也不近。
“另外告诉你,我偷偷来的,第一次直面你的墓碑。说实话,这么多年没来看你…很生气吧。你在那边骂我也好,咒我也好,总之能让你好受些的。”不敢久留,女人轻轻放下一支花,转身消失在雪幕中。
墓地离家很远,从晌午走到傍晚,终于是回到了千叶县。小镇人影稀疏。
天空一片橙黄摇曳。玖欣子路过一个古旧的鸟居。“世人常说穿过鸟居便是神域,神明会保佑我们的。”她突然想起女孩生前想去札幌看看雪,“雪也能看到的。”
穿过雪原层层叠叠鸟居后是一口井,井口不大,水面下却深不见底,似暗涌悲伤成河的瞳孔,诉不尽,诉不清。
黄昏里的另一个身影未曾出现,剩下她眼眶里深邃的雨水只是停着。她死了七年,她的心也停止了七年。
夕阳渐渐没过山巅,玖欣子快步向家里走去……
一楼是小巧的咖啡书店,很少人来。摆着两三张小木桌子,书柜有条不紊以及收纳得甚至有些乱的中岛台。阁楼便是玖欣子日常起居的场所,不大,却足以应对这七年来的寂寞。
壁炉里的炉火烧完了,房间内又涌上了寒冷。玖欣子轻轻拉开凳子坐下,写了一封寄给远方的信。
信上有她的自白,也有她的告白。寄向的地址是札幌,那是她曾想去的地方…
那封信几近去到垃圾桶里。写得情到深处时甚至掉了几滴早该干涸的眼泪。
要寄吗?
玖欣子…你不能总活在过去。具体地址是?真的要寄吗?随便填一个吧。
念头不断浮现,直到她胡乱填了个不存在的地址,可思索片刻她还是决定把刚写好的信揉得皱巴巴,然后丢进垃圾桶里。
夜色蔓延在地平线的远端,仍未落幕。睡眠是忘却的不二之选,也是难得的喘息时刻。
可是想起旧友的死她便睡不着,蜷缩的床单上,窗帘紧闭,小小的阁楼房间内没有一丝光亮。
在橱柜中拿出一瓶廉价辣清酒。
雪原另一端,列车上十七岁的少女第一次乘坐新干线,眼中闪着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少女的脸颊轻轻贴在车窗玻璃上,窗外的丰雪夕阳与白皙的面颊重叠。
斑驳的列车迎着呼啸的北风行驶在独属于白的琉璃中。这里好像被时空所遗忘,像是一块掉在东京下水道上的水晶。天际线边上的夕阳渐渐掉下山巅,昏红的斜阳映在山峦勾勒中。尘雪在漫天中抹开一层淡雾,像是一场永不复醒的红梦。
这光景只是昙花一现,直到列车停稳。
“尊敬的各位乘客,现在很遗憾地通知..由于前方的暴风雪,前往东京的列车全线停运,我们...
千叶县,列车停滞在了这儿。十七岁的小林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跟着人潮挤下了车。
寒风裹挟着少女白皙的脖颈,二零零七年的冬天尤为寒冷,她不禁将围巾往上围了一圈又一圈。寒风依旧冷冽。
少女拿着画板的手止不住地发抖。她吃力地看了一眼怀表—---19:25了,斜阳的最后一抹余光早已落尽到了山巅的另一端。
走在一片莹白之外,只剩下一片又一片的枯色。此时的雪仍未眠,断断续续地落满少女的发丝,像极了凋零的血樱。
循着少女的脚印望向右边,是一个小巧的木屋,招牌上来看应该是咖啡馆,很小。透过彩窗,依稀看见里面格外温暖。
四周只有这能落脚了,小屋子四周皆是阴翳。小林奈纠结了半晌,站在门口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不好意思?我想在里面收拾一下东西,很快就走,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过了半分钟后,木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门未上锁,她犹豫地将门推开半个口子,又胆怯地合上了。
大概就在这里取下暖,一会儿就走。她内心虽忐忑,但难以驱赶的寒意还是迫使她进门,然后诚实地坐在一个舒适的角落。
不合身的大衣与宽大的围巾紧紧裹着她,壁炉里温暖的焰火在她的眼眸中丝丝缕缕,很快暖意便将少女含在温暖的手心,就要被壁炉融化成一团。她在毫无防备下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吊钟在准点响起,雪霜被拍在窗户上。栀子花香混杂着苦涩的咖啡味从远端袭来,而后是狭窄的旋转木楼梯上发出的吱呀作响。那女人轻轻靠着楼梯扶手,嘴角总是带着一抹微笑。
“不好意思啊,招待不周。”女人一边绑起头发略带歉意地说着:“我怎么能让客人睡在狭小的沙发上呢。真是睡过头了……”眼前的女人摇晃着清酒瓶,穿着淡黄色的毛衣,带着一股醉醺醺的味道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小林奈陡然惊醒。“实…实在不好意思…外面太冷……我就擅自想进来取取暖.…”她慌张得像一只惊愕的小鹿。“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就走”少女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
兴许是一种与生俱来对年长同龄人的害怕。
“不,客人小姐,您误解了。我是来带您上楼休息的”女人“一楼太冷了,身子骨这么单薄会冻坏的。”女人轻声开口道,另一边脱下,将披肩披到林小姐的双肩上。
“不不不不不…这样子太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的。”女人开口道:“已经十二点了,外面乌漆麻黑的。况且这里距离小镇还有5公里的山路,姑且放你一个小姑娘在荒郊野岭……”
有个照应。
寂静的山岭荒无人烟,或许有个人能呆上一晚陪陪自己能分散下情绪,就算对面是哑巴也无所谓。玖欣子脑海里浮现着。
话说,她很像那位离开七年的小姐。不能再多想,不然眼眶一直打转。
“如果你想,叫我玖欣子就可以了。你呢,小姑娘?” 玖欣子努力挤出热情。
“小林奈。”少女支支吾吾地回答着,显然对于陌生人的热情她还不懂如何招架。
“嗯,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高中生?”
“嗯…准备去东京的美院。”
“那以后一定是个大画家。”玖欣子不由自已地捏了捏小林奈的脸。
“唔…那…借您吉言。”
玖欣子的毛衣上沾着清酒的气息,一点都不令人讨厌,反倒还伴随着轻微的栀子花香。
真的有人身上自带花的气息吗?从科学上说不清楚。
“你和我一个老朋友很像。”
“啊…是吗?”
玖欣子收拾被褥的身影变得迟钝了些。沉默良久后,玖欣子率先开口:
“你是,北海道来的?”
“嗯…话说,您怎么知道的?”
“可能是感觉吧,哈哈。”
“那儿的雪很好看吧。”
“嗯…还好…分情况。” 小林奈顿了顿,说到:“就像你喜欢一个人,她的行为无论多蠢,闪烁在你眼里的永远是可爱。之类的吧。”
“那你有初恋吗?”
“没…我才十七岁呢!” 小林奈吞吞吐吐地说着。
“十七岁谈恋爱也很正常啊。”
正对着窗户,她的身影被月光披着,如同盐裹成的雪糖衣,面容如月色纯洁清透。
小林奈的脸红透了,像是被烛火透出的灯笼。
“怎么?脸这么红,难不成喜欢我啊。”
“怎…怎么…是…这样?冷的啦!”小林磕磕巴巴的,把头扭过,双手不停捂着脸,仿佛这样能把红晕化下来。
“哼,不经逗。”
阁楼里唯一的窗户被厚实的窗帘盖的严丝合缝,只有壁炉将熄的叠影中幻出橘红波纹映在土黄色的墙皮上。玖欣子提着清酒瓶子摇摇晃晃走上阁楼,木质台阶伴随着吱呀声,玻璃瓶与楼梯时不时碰撞发出清脆。
小林奈由于奔波睡得死沉。
她缓缓停在熟睡的少女面前,跪坐着。羊毛毯随呼吸轻微起伏,身影中青涩的轮廓被火光倒映在清酒瓶上,妖冶而又怀念。
“森奈子?不,你叫小林奈。真是见鬼了。”
玖欣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悬在少女的脸颊上方三寸处,仿佛在临摹不存在的轮廓。
二人实在是相像的。
“森奈子…”酒精中的女人被撕扯着。“你是回来责骂我了吗?责骂我碰了一直都不想碰的酒精……责骂我那时没能……”
她的指尖落下,轻抚着她的面颊。掌心带着温暖完全贴合,感受着皮肤之下温热血液的流动。
“我知道的…你总是这样假装生气。”她俯身时的酒精味笼罩着。
沉睡的少女无意识偏头,将发丝埋进手掌中。她在睡着时的某个呓语,音节与某个名字相像。玖欣子像是被烫到后缩回手,神志突然清醒,踉跄地往后退,直到撞到书柜,将几本书撞掉。
一只橘猫不知何时出现在阴影处,异色的瞳孔中映着诡异的场景。玖欣子望着少女再度平息的睡颜,说:“对不起…我喝的有点多了。”
她最终蜷缩在离床榻三四米远的衣柜底下,像守候,又像逃避。
咸咸的液体不断渗出,泡软了头发和不久前新换的榻榻米。
朝旭的晨光洒下的第一缕金黄落在孤独的白中,扫起连雾拍打在小木屋的门牌上。等风缓缓将铺在牌子上的雪吹开。
拨开蔓延不绝的雾气,玖欣子正一根根处理房檐上的冰锥。凑近看,女人眼角暗红,似是一夜未眠。
‘‘早…早安。’’ 小林不敢用正眼去瞧她,只怕越看耳朵便愈发变得红透。
‘‘早安,小林。怎么起这么早?’’
‘‘唔...还要看看去最近的一趟列车什么时候到。’’ 小林奈说着,不断地摩擦着手掌心。
‘‘也是,毕竟这里班次很少。”
“美院有一个联谊会…顺便去熟悉一下新环境…”
“嗯…也好。”
‘‘呼~’’ 屋内的壁炉燃烧着,火苗旺盛,但抵不过今日的寒风比昨夜更为凛冽刺骨,小林奈的手心止不住地发抖。
‘‘你很冷...来,把这毛毯披上吧。’’ 玖欣子略带些心疼地说着。
‘‘唔...真的特别谢谢你,玖欣子小姐...’’ 小林奈万分感激地答谢着。“这屋檐底好别致。”小林奈望着挂在屋檐上的风铃齐整地在小冰锥下飘着,有一种乱中的美感。上面还系着些祝语,如【所愿皆所得】。这类的。她望得出神。
“很久前的东西了。” 那是另一个女孩挂上去的,玖欣子的眼前浮现着往事。
“好看吗?”另一位少女的手被冻得通红,睫毛上被雪花叠上厚厚一层。头发盘起来却将细长的脖颈暴露在寒冷中。
“好看,你挂的都很好看。” 玖欣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披肩披在故人脆弱的脖颈处。“你很怕冷,不带围巾站在这里会着凉的。”
“你不是能照顾我吗?”
“下次就要收费咯。”
“小气。” 森奈子的脸颊浮现出气鼓鼓的模样。
对白很简短。
“玖欣子小姐。玖欣子小姐?”小林奈的手在发愣的女人面前挥了一挥。“您好像不大对劲,是身体不舒服吗?”
“哦…不好意思,想起些事情罢了。”
‘‘快进去吃早餐吧,站在门口可冷哩!’’ 未等少女拒绝,玖欣子便热情地将少女带回屋内,体贴地带到了餐桌上最靠近壁炉的位置。
‘‘那就...麻烦了...’’
柔和的温度几近要将小林奈包裹,身上的毛毯也让暖意从少女的头顶流至脚下,身体里如同有一座温泉缓慢地流淌,甚至额头都冒出了些许汗珠。
木屋内充斥着咖啡苦涩的香和一抹浓烈的栀子花香气,二者融合得严丝合缝,给人一种更独特的感受。
昨夜的困意席卷了一切,小林奈方才想起昨夜自己不合时宜地闯入来别人的家,愈想脸颊便愈发红烫。她望着不远处在中岛台摆弄着早餐的玖欣子小姐,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姐姐。
她的书柜里很多书,最显眼的是一本厚重的《瓦尔登湖》。小林奈有所耳闻,读国中时她听同学抱怨过这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书。
一回神,从半开的门中走出一只橘猫。它的瞳色一绿一黄,如同水晶般通透。它先是慢慢走近小林奈,端详着,确认眼前的少女并没有敌意后再贴近。
面对橘猫的贴近,小林奈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而是轻轻地将手指触在那毛绒球团上轻抚着。‘‘呀,小猫咪,你叫啥?’’ 少女和猫咪聊了起来。‘‘你这橘白相间的,倒是像只剥了皮的橘子呢!先叫你橘子吧。’’
猫咪用微微的刮蹭作为回应。
小林奈的面颊上扬起一丝痴笑,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真可爱,软糯糯的。”
‘‘久等啦!’’ 楼梯上,玖欣子正端上她精心准备的早餐----典型的西式与日式混搭。一些鹰嘴豆酱,温泉蛋,意面,以及一小碗味增汤,一杯苦咖啡。这些足以让人精神一个上午。
“这只猫叫橘子,在车站捡到的。” 玖欣子说道,“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即使把人裹成福袋也会发抖的。看它可怜就把它带回来了。” 说罢,玖欣子顺带将一盆猫粮递到橘猫跟前。
咖啡很苦。
“失礼了,我昨晚喝了点酒,很失态吧。”
“不会不会。”小林连忙答着,双手缺不自觉地搓着。
“很冷?”
“唔…有点…”
“来,把衣服披上。”
“唔...好的...” 少女的声音被风吹的直发抖。
“嗯...那个,我忘记车站在哪了,昨晚来的时候天很黑,不知不觉就往山上爬了...”
“从这走下山去就能看见小镇了。进去后往最北边走就能看见了。” 玖欣子用手大致指了指。
“谢谢。请把您的电话告诉我,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答谢您。” 少女的脑袋被塞进硕大的围巾中。
“好,等你回来。”
玖欣子在房门口微微扬起小臂,行为举止一切循优雅,动作缓慢,像极了古都的建筑里那些穿着神鸟和服的艺妓。可眼神里尽是暗淡,如同死水——她希望她别走。与昨夜喝酒后的失态截然不同,玖欣子此时有些冷冷清清。
除了风雪划过脸颊带起的沙沙声,不远处少女的呼吸声,还有某种不可名状物在心湖下的跃动。她久久未进屋,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下。
“小林奈…小森奈子…好像…”心跳声愈发明显, “不止名字像,那种第一次见面的扭扭捏捏…好像…”玖欣子喜出望外地悸动着。
雪没这么大了,铁轨外依旧莹白一片。
少女站在月台上,嘴中缓缓吹出雪雾。白色与灰蒙交织一块。第三种颜色,是少女脸上的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隔着一层细小的黑色眼镜框与雪雾,但仍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