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屋表面上是一间从门面到员工看起来都很没品的旗袍洋装定制店,实际上的确也是,连社会实践课上领到非遗文化任务的小学生都不屑于踏足。
但偏偏屹立在老街千年不倒,若想承认自己的清朝血统倒也不难,不过秦老板不屑如此。街坊邻里面貌换了又换,青伶屋岿然不动。连着三十年最受欢迎的老字号面馆都光荣歇业后,就有人半打抱不平半开玩笑地讨论,凭什么那家过时又过气的旗袍店能熬到今天?
问就是房子是老板家的。
老板秦规苓刚过花甲不久,人老觉少,却也不爱早睡,常常到了午饭点才施施然下楼,对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好员工不吝夸奖。
这天他十点半就醒了,在被窝里闭目养神,突然听见楼下一阵骚动,此起彼伏炸起尚欢与蔡峡两人的尖叫。
“你你你你你怎么回来了?!”
“这骚包到只有你能镇住的是什么邪气东西?又是什么莎剧戏服鬼吗?”
“才不!你穿着特好看!往门外一站别说客人,什么Vlog什么巴扎的立马给咱店让出金银刊封面。”
“你的王座我们一直在细心呵护。这两个纸箱放这儿是为了压住防尘膜,一挪走,哎,你看,光洁生辉,咳咳咳。说起这防尘膜,那可高级了,只有聪明人才能看见……”
“老板吗?老板在楼上睡着吧——不对,我突然想起来,昨天下班时老板说要去海街花园散步,天一亮就出发了,要找他恐怕得去那儿。”
“我们陪你去吧。”
秦老板果断将被子蒙过头。
“还睡呢?”
凉气灌入袖管领口,秦老板对上祖昔在笑得微眯的眼角,暗叫不好,假装手抖得厉害,可怜兮兮去够矮柜上的老花镜,却被年青的老前辈抢先捞起,宠溺孩子一般替他戴上。
“你这丝衫真是漂亮。”
祖昔在只是没心没肺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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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在咖啡店干久了,闻着味道一直睡不着。”祖昔在撕开一袋小饼干,倒入牛奶,狠狠搅拌,“我想换一家店打杂。”
“完全没有问题。”秦老板抬手用绢帕抹抹额头,“这条街上你喜欢哪个地段?随便选,我再向大老板申请。”
“喜欢的地段还真不少。不过还是算了,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
“嫌这块地方不适合年轻人的话,那就去海街吧。慢慢考虑,不用着急。大老板不知道你回来了,还没有派任务。”
祖昔在响亮在不锈钢吸管尾部啜了一口。
“我想开家店煲汤。”
秦老板咂咂嘴。
“这个好啊,但恐怕不方便请假吧?”
“调给我一两个员工不就好了?”
“我可以去哦。”蔡峡举手。
“算账去。”秦老板冲他挥舞老拳,回头吁气,半口茶含了半天,方咽下,道,“虽说死者为大,但一来,你这也没死成。二来,当时你违反命令,插手普通案件,按规定来说连牺牲这个词都不能用在档案里……我觉着,还是收收心,休息几天,接着回海街上班吧。”
祖昔在不语。
“你走的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试着揣测你的想法,想着如果我是你,会活成什么样子。”
秦老板见他只是低头喝奶,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几辈子,这一世抱着只有一次的心态活着,也熬到了现在。你懂的,我大部分都不懂;但我的一些道理,你可能也还没琢磨清楚。”
他为自己斟茶。
“你从没要求过什么,我们也都知道什么都报答不了你对人类的付出,最多只能尽力配合你的行动,非原则性的问题也不怎么深究。但这次——你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祖昔在听笑了。
“谁能没有弱点?我要是真刀枪不入,也死不了这么多回。倒不用由你来说。”
“你以前什么时候会死在人类手上?”
“你不也说没死成吗?”
“为什么要去找他?”
“那天我可放着假啊,怎么规划时间是我的自由。”
秦老板没有辩论的打算。
“这么些个轮回转世以来,你还是第一次结婚,对吧?”
“已经离了。”
“你来这儿之前,在老家有过类似温家的案例吗?”
祖昔在突然冷静下来。
“也没有听说过垂瓶会吧?”
“那是什么?”
“你昨晚逃出来的地方就是垂瓶会一个上过证的拍摄场所。”蔡峡道,“是一个爱编故事的组织,成员多是从艺人士,不在我们关注范围之内。如果不是温昀观大张旗鼓地加入,还将你的身体运进他们的地方,上面也不会允许我们介入。”
“那里有朱红级别的物品,是一本包白色皮革的书。”祖昔在沉声道,“但我还没见过这种能力。”
每一世并非完全相同,比如各世的秦老板并非都像此世一样左耳后有朱痣。一般在本维度内的存在,距祖昔在越遥远,变数便越大。
那些存在于本维度映射引发的超自然现象,每一世自然也并不相同。祖昔在追踪了几千万世,目前也只归纳出九类常见的能力影响,实践上对解决个案有帮助。仅此而已。
那些存在又怎会温驯至任由人类傲慢的方法论总结?
人类坚持这种傲慢的后果,祖昔在只对几个人说过,且只能浅尝辄止。否则,一旦唤起深深封存在潜意识里的记忆,恐怕他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已经原地超度了。
活过的每一世细节上都不一样,除了所谓物理法则,所谓人性,所谓喜剧一定要让人哭,诸如此类。而祖昔在能世世相传的只有专案相关信息,各学界重大研究成果不得透露半字。否则一旦因此引起磁场紊乱,于他是更早转生,于那一世的人类可是万劫不复。
“温家有坠鬼镜,垂瓶会有那本白书。”尚欢沉吟道,“坠鬼镜好像是夺取人类的精神力,转化为空间内的异磁力?那本书什么功能?”
“能调和磁场。”祖昔在回答。
地下办公室陷入一阵犹疑的深思状态,唯一清晰可闻的是电炉上的玻璃水壶。
“依你看,两者间有无因果联系?”
“我倾向于有。”祖昔在道,“而且,单从磁力指标判断,那个组织大概不止有一件物品。温昀观身上磁力超标,潜文的预警级别大大高于坠鬼镜的那次。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但他突然就变成这样,又是在加入这个组织之后——你们介入之后,查到了什么?”
秦老板久久盯着茶杯口,不出声。
“4日22时28分,我们的人先上了山,对温昀观和宁骐做了镇静处理,把你的身体带走。5日3时14分,除狙击手,绑匪团伙基本捉拿待审;6时43分,内部医院将身体转移至冷藏室。”
尚欢读着档案,胆战心惊,不断灵活调整措词。
“6日9时24分,温昀观拨打秦老板的通用电话,询问你的去处。经上级指示,我们拒绝直接回答,立即开始组织告别仪式,暗地放出信息。7日10时整,告别仪式于修园3号厅开始,我们及其他同事以家人、朋友的身份到现场待命。然后。”尚欢顿了顿,才道,“10时44分,温昀观携9名私人保镖,擅自领走你的身体。”
祖昔在忍不住笑出声,呛得直咳。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但没有再出现其他方面势力。放走温昀观后,我们全程追踪。7日13时至8日9时,你在温明总院进行手术,摘除体内残留的达姆弹碎片,嘶。”尚欢感同身受一哆嗦,“缝合伤口后注入了几针不明物质,具体还在调查。然后送进低温舱室。之后就移交给其他部门了,等下,需要换个页面。”
尚欢说到手术时,祖昔在掀开衣服检查,但看了半天,没有发现任何疤痕,一丝也没有。
“大概就是那几针东西?厉害啊。”蔡峡啧啧称奇,伸手要摸,被尚欢一掌打开。
“11日15时,除温昀观外,共计有392名垂瓶会成员进入华天谷影视基地,就是昨晚那片地方,你所在的建筑编号为018楼,17时,你被运入其中,当时还穿着病号服。只有你和温昀观留在里面。17时50分,所有人员进入建筑,五分钟后完全封锁。18时,仪式按原定计划开始。之后的就等你上报了。”
“谢谢。”祖昔在点点头,耳廓有些发红,“感觉我们要加班了。要不,今天下班一起去吃顿好的吧?我请客。问问立卿几点回来。”
“感觉不过六点不行啊。”蔡峡道,“西点屋可喜欢留人下午茶了。”
“那我跟她说,到时候我们去门口载上她。”祖昔在习惯性伸手入口袋,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一复活便马不停蹄跑来的目的。
“喏,账单。”他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只U盘,推到秦老板身前,“批过吧。”
秦老板抹汗愈发勤快。
“其实,你的档案在七天前就销毁了,现在还在联系大老板恢复。所以这期间的损失,嗯,怎么说呢,按理来说是报销不了的。”
祖昔在撕开一袋小馒头,嚼得嘎吱响。
“先随便给我台旧手机吧。”他道,“道具什么的,相信出任务前会给我打包好的。”
“那是自然。”
“这两天都没我排班吧?先去随便逛逛好了,五点见。”祖昔在伸了个懒腰,从蔡峡手中接过八成新的手机收好,端起杯子去水槽洗好晾起。
秦老板如影随形,从工位跟到水槽,再从水槽跟到楼梯口。
“我送你。”
尚欢与蔡峡竖起耳朵。
“请吧。”
通往地上店面的楼梯传统节能,喀吱声其实比任何电子音效更能让他感到心安。秦老板先走,祖昔在殿后,楼梯间默然无声。
穿过无数垂下的成衣,两人走出后室。柜台上已经坏了的招财猫泛起金色的笑容。
“借我点零钱。东街卖桂花糖的阿婆,挂的支付码还是她儿子的。”
“请君自助。”
秦老板走到门前,检查门帘上梅花鹿褪色的眼神,忽然它与身旁的丹顶鹤一齐后退,先入门的是一只长形的礼盒。
“祖叔好!吃过饭没有?前天收到些好茶,一直忙,没空带过来孝敬您。今天过来办事,就正好捎上了。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没有耽误您招呼客人吧?”
秦老板分明听见后室里衣架撞得哐哐响,有些好笑,但还是压下嘴角,召回五天前在修园的同样态度。
“不妨事。进来坐坐吧,温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