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上,九点二十一分。
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倒影。晚上下过一阵小雨。街上的行人不多。
“静隅”门口,悬挂着的木质牌子翻到了“CLOSED”那一面。从外面看,深色门窗里透出的光线很微弱。
一辆黑色的宝马i8停在街对面一个不起眼的临时停车位上。
驾驶座的门打开,顾翎跨出来。她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同色运动裤,白色板鞋,戴着口罩和棒球帽,打扮得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人。她没撑伞,空气里带着点凉凉的湿意。
她快步穿过马路,推了推咖啡店的门。门没锁。
店内只开了吧台正上方一排暖黄色的筒灯,整个空间笼罩在柔和又有限的光圈里。其他地方陷入昏暗。吧台已经被仔细擦拭过。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消毒水的味道。
陆清川站在吧台后面,围着那条深蓝色围裙,正在把一个不锈钢奶缸擦干。
“锁门。”陆清川没抬头,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翎依言回身,按下门内侧的金属插销。“咔哒”一声轻响。
陆清川放下擦干的奶缸,抬眼看向她:“外面还有雨?”
“停了。”顾翎摘下帽子和口罩,顺手捋了下被帽子压乱的头发,走到吧台前,“我来得正好?”
“嗯。”陆清川示意她坐。她脸上的表情和在摄影棚和上次白天来时没什么太大区别。
沉静。专注。没有多余的寒暄。
她从吧台下方整齐的架子上取出器具:一个厚重的黑胡桃木粉碗手柄,一个带刻度的玻璃量杯,一个小巧的电子秤,一个装有深棕色咖啡豆的玻璃罐。
“就一杯?”顾翎坐下,胳膊搭在吧台面上,目光追随着陆清川的动作。
“看情况。”陆清川说,打开了电子秤。她将手柄卡在秤上,按了归零键。她的手很稳。
顾翎安静地看着。
陆清川拧开咖啡豆罐的盖子,深烘豆特有的浓郁香气瞬间飘散出来。她用一个特制的银色小勺舀出咖啡豆倒在电子秤上显示着数值的手柄里。
“18克。”她看着数字报出。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咖啡豆被倒入磨豆机顶部的豆仓。磨豆机发出一阵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细密深褐色的咖啡粉落入下方准备好的粉碗中。
“很香。”顾翎吸了口。
“深烘,黑巧风味。”陆清川讲解了一句,手指熟练地在磨豆机出粉附近拍了拍,确保没有残粉。她拿回手柄,放在电子秤上再次确认重量。
“称两次?”
“保证粉量准确。”陆清川把盛满咖啡粉的粉碗从手柄上取下。那粉碗是双层的,内里是金属网。她拿过一个圆柱形的金属压粉锤。
顾翎看着她的动作。
陆清川用指尖快速地在粉碗边缘抹了一圈,把挂在上面的散粉拂掉。然后她手腕下沉,带着一种精准的力道,用压粉锤垂直地、稳稳地向下压实咖啡粉。压了两次。咖啡粉表面变得平整光滑,边缘和粉碗壁贴合得一丝缝隙也没有。
“这叫布粉,压粉。”陆清川一边操作一边说,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流程说明,并非教学。她把压好的粉碗熟练地卡进手柄底座,扣紧。
“咔哒”一声轻响,手柄完美贴合。
“看起来很专业。”顾翎的目光落在她握着手柄的右手上。
“基础流程。”陆清川打开了意式咖啡机的热水开关预热冲煮头。蒸汽喷涌出来,几秒后又被关上。她把手柄稳稳地旋入咖啡机正前方的接口。机器发出一阵低沉的萃取启动声。
陆清川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预先温过的白瓷浓缩杯,放在咖啡机的冲煮头下方流口正对的位置。
琥珀色的浓缩咖啡液带着丰厚的油脂开始缓慢地滴落下来。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带着坚果、焦糖和黑巧克力的醇厚气息。油脂呈漂亮的深栗色,泛着油润的光泽。
滴落的咖啡液落入白瓷杯。
陆清川看着时间。二十秒刚过,她伸手按下了咖啡机上的停止键。萃取声停下。水流戛然而止。
杯中液面停在约30毫升的位置。油脂层浓厚。
她拿起那个装着纯净水的玻璃量杯,里面已经预先装好了一些冰块。她用勺子迅速地舀出几块冰,扔进一个空杯子里。
然后她拿起那个刚刚萃取好的滚烫的浓缩咖啡杯。
温热的浓缩咖啡被迅速浇在冰块上。冰块急速融化,瞬间降低了咖啡液的温度。浓缩咖啡的颜色变深了一点。
她拿出一个小壶,是密封冷藏的某种棕红色液体。她向里面加入了一点纯牛奶,又加了一点饮用水,然后快速摇晃壶体。壶里的液体变成了一种介于奶咖和淡奶茶之间的浅棕色。
她拿起雪克壶。
她把稀释好的液体倒进雪克壶底座杯,扣上滤网盖,再扣上另一个加厚的盖子。
紧接着,她的手臂快速有力地上下摇动雪克壶。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但非常稳定,频率极高。手腕发力。那声音在安静的、灯光幽暗的店里显得格外有力量感。
顾翎微微眯起了眼。
大约摇了二十几秒,陆清川的动作停下。她分开雪克壶的两半杯体,露出里面的饮品。冰块不见了,壶内的液体上层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极细密的白色泡沫,下面是融合的淡棕色液体。
她取过一个类似威士忌古典杯的玻璃杯,里面已经放好了两大块晶莹剔透的方冰。
金黄色的液体缓缓淌过冰块。
最后,陆清川拿起吧台上一个小玻璃瓶中暗红色的液体。浓缩糖浆。
她用一根细长的吧勺,沿着古典杯内壁,在白色的泡沫雪顶上淋了几圈断断续续的红色线条。
一杯特调完成。
“你的特调。”陆清川将这杯视觉效果独特的饮品推到了顾翎面前。
顾翎端起杯子,观察着分层的颜色:“它有名字吗?”
“没有。”陆清川开始收拾吧台上的器具,“喝喝看。”
顾翎就着杯沿喝了一口。
冰凉。
最先接触味蕾的是泡沫的绵密和一丝丝隐约的甜,随即是复杂风味的冷冽液体。浓缩咖啡的苦和烟熏感被冰块和稀释液体极大地缓解了,混合着微妙的甜酸,最后留下的是类似黑麦面包或者某种坚果的独特尾韵。
口感饱满,但不像普通奶咖那般顺滑,而是带着一种神秘的刺激感。
“有点…复杂。”顾翎放下杯子,又喝了一小口,试图分辨其中的元素,“苦味被冲得很淡了,但是咖啡味还在。加了什么?”
陆清川将刚用过的器具放进旁边的水槽:“几种茶煮的基底,一点香料糖浆,一点点柠檬汁。稀释用。”
“为什么这么麻烦?”顾翎看着那杯颜色漂亮的饮品,“普通的冰滴或者冷萃不一样吗?”
“感觉不一样。”陆清川拧开水龙头开始冲洗器具,“冷萃柔和,冰滴醇厚。这个,”她顿了顿,“比较……直接,带点冲撞感。”
“像你?”顾翎脱口而出。
陆清川冲洗奶缸的动作顿了一瞬,水流继续冲刷着不锈钢表面。
“或许。”她的声音隔着吧台传过来,听不出情绪。
店里又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水流声和器具之间碰撞的声音。
顾翎小口饮着那杯复杂而奇特的饮品。
“当明星是不是很麻烦?”陆清川背对着吧台,把洗好的粉碗放进消毒柜里,忽然问了一句。
顾翎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麻烦?”她晃了晃杯子里的液体,“哪方面?”
“所有。”陆清川关上消毒柜的门,转向顾翎,双手撑在身后的水槽边缘靠在上面,“被人盯着,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评论,拍个照片都能吵翻天。没什么自由。”
顾翎放下杯子,手指交叉撑着下巴:“习惯了也就那样。有得有失吧。麻烦是很多,被人盯着看是常态,有时半夜想吃碗街边馄饨都不敢下车。但说完全没自由也不对,”她停顿了一下,“选择进这行,很多代价就是默认要付的。赚钱嘛,哪儿有不累的。”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抱怨,她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的店开着不也挺好?自己说了算。”顾翎把话题抛了回去。
“琐事多。”陆清川的语气也是同样,“豆子要挑要试要烘焙,机器要维护,人员要管,成本要算,应付检查,顾客投诉…一样也少不了。”
“起码没人偷拍你喝咖啡。”顾翎取了一根吸管拨弄了一下杯子里的一块方冰。
“被拍过。”陆清川说得很随意,“刚开店那会儿,有探店博主来,拍了视频剪得乱七八糟,说我这咖啡又贵又难喝。”
“然后呢?”
“没理。过几天有别的客人评论说口味见仁见智。风头过了就过去了。”她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擦拭已经很干净的吧台台面,动作依然细致。
“心态挺好。”顾翎看着她擦拭台面的动作。
“不然呢?”陆清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气不过找人吵架?没用。味道摆在那儿,愿意来的人自然会来。”
“要是换做我,”顾翎扯了扯嘴角,“公关团队第一时间会发律师函。”
“成本不一样。”陆清川说。
顾翎没反驳,又低头喝了口咖啡,冰块已经融化了不少,风味变得更淡了一些,那股独特的刺激感也更明显了。
“这杯东西,喝到后面感觉反而有点烈。”
“基底有酒精。”陆清川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什么?”顾翎挑眉。
“浸泡香料的朗姆基酒。很少的量,主要是提香增味。”陆清川解释,“你说随便发挥。这个基底做热饮很好喝,冰的比较少见。”
顾翎放下杯子:“行吧,陆老板。”她带了点笑意,“这算惊喜还是惊吓?”
“看你对酒精的接受度。”陆清川拉开一个小抽屉,拿出一个封口机和一个装豆子的透明密封袋,开始给一包新开封的咖啡豆封口。
“一点点还行,喝完不开车就行。”顾翎看着她的动作,“你也不提醒。”
“开车来的?”陆清川按下封口机的加热键。
“嗯。车在对面。”
陆清川看了眼墙上的钟:“十点多了。叫个代驾?”
“司机就在附近等。”
陆清川点头。
顾翎喝完最后一口特调。
“下次再来,”她把空杯子往前推了推,“还有别的花样?”
陆清川把封好口的咖啡豆放进储物格:“看心情和有什么豆子。”
“啧,还藏着掖着。”顾翎站起身,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
“谢了,今晚的单品。”她指的是这杯特调。
陆清川关掉最后几盏筒灯,店内迅速暗下来,只留下角落一盏很小的应急光源。
“不客气。收摊了。”
顾翎走向门口,开锁。
开门前,她突然回头问了一句:“你通常几点开张?周一。”
“八点。”
“早场人多吗?”
“不多。附近上班族九点后才多。”
顾翎点点头,手放在了门把上:“下周拍封面,缺有眼力见的侧拍,按日结,来不来?主办方和上次是同一个。”她隔着昏暗的光线,看向陆清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