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过了多久,柳倾阮又在一片嘈杂中悠悠转醒。她缓缓睁眼,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床前,站着好多人。
    江映蓉见自家女儿醒了,高兴得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泪如雨下:“菩萨保佑,我的儿啊,你可吓死母亲了!三日不醒…你若真有什么好歹,母亲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柳倾阮僵在原地,任由那妇人紧紧抱着她,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沉香气息,竟让她心头一颤。
    她茫然无措的抬眼,目光扫过屋中众人,这些人……是谁?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恍然中再转头,便见两名年轻男子立于床前,一左一右,皆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左侧那位,玄衣广袖,眉目清冷,眸光如潭水深邃,静静凝视着她,见她看过来,唇角含笑意。右侧那位则是笑意盈盈,仿佛夏日骄阳,只是面上一抹红印,像是被人打了。
    只听那人咋咋唬唬道:“四妹妹你可算是醒了,好在那大夫不是庸医,不然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番!”
    四…妹妹?
    正恍惚间,脑中忽如针扎般剧痛,一段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灌入。
    柳倾阮,字温妤,柳知县家四小姐,自幼体弱,性情骄纵,蛮横无理,家中有两位嫡亲兄长,和一位庶姐。
    三日前,她因偷窥隔壁梁府二公子沐浴,失足掉进了自家池子。
    本因是三日不醒,大夫束手,阖府哀恸,可竟在濒死之际,被另一缕魂魄夺舍。
    柳倾阮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额上冷汗涔涔,那落水分明不是她的记忆,可那窒息感却真实得如同亲历。
    她猛的躬身咳了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脸色涨红,眼角沁出泪来,指尖死死抠住锦被,指节泛白。
    重生这二字如惊雷滚过心野,震得她魂魄微颤,她竟真重活了一世,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而是借了另一个女子之身,重活了一世?!
    “妤儿!”江映蓉惊呼,慌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快,药拿来!”柳竹栖低喝一声,立即从侍女手中接过青瓷药盏,快步上前,动作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他一手托着药碗,一手轻拍着柳倾阮的后背,声音沉稳:“慢些,别呛着。”
    柳穆朝见状,立即上前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江映蓉手中,“母亲快给妤妹妹喝些。”
    江映蓉接过药碗,轻轻舀起一勺,吹凉,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边:“妤儿乖,喝些药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柳倾阮本能地张口,药汁微苦,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住了那股翻涌的血腥。
    她抬眼,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慈爱的脸,竟是有几分眼熟,心头一热,不由得脱口而出:“谢谢母亲。”
    这声音虽轻,却如一道惊雷,炸得满室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药匙“叮”地一声轻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柳穆朝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的一把扯住柳竹栖的袖子:“大哥……我没听错吧?四妹妹说……谢谢?莫不是落水后脑子真进水了?”
    柳竹栖也怔住了,他这位平日里骄纵任性、对兄长们使小性子,欺负三妹,连“母亲”都懒得叫一声的四妹妹,此刻竟乖乖喝药,还说了“谢谢”?
    他喉结微动,压下心头惊涛:“许是妤妹妹方才苏醒,见母亲便想撒撒娇…罢了。”
    说出这番话,连他都有几分没底气。
    江映蓉轻轻放下药碗,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泪,声音微哑,却带着如释重负:“没事了就好……母亲这几日,连觉都不敢合眼,就怕你……”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抬手轻抚了抚柳倾阮的发丝,柔声道:“你父亲近日在督办税案,日夜不休,已连着三日未归府了,我这就传人去通报一声,让他知道你醒了,也好安心。”
    “母亲,妹妹既是醒了,那我这便去请大夫来。”
    柳栖竹说罢,匆忙大步向外,不多时,一位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大夫俯身搭脉,闭目凝神,良久,方才缓缓睁眼:“四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两虚,元气未复。加之脑后受了冲撞,若有短暂失忆,也属寻常,大娘子莫要忧心,静养些时日,自会恢复。”
    江映蓉闻言大喜:“多谢大夫妙手回春,这几日劳烦大夫日夜守候,寸步不离,实在是多有叨扰。”
    大夫收起药箱轻笑:“大娘子言重了。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本是本分,况且四姑娘脉象反复,若我不留在此,也反恐延误病情。如今她已苏醒,我也可安心告辞了。”
    江映蓉起身深深一福,两兄弟也一齐行礼:“无论如何,还是深谢大夫了……我亲送您出去。”
    大夫拱手还礼:“有劳大娘子了。”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内室,柳竹栖也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柳倾阮的头。
    “若是夜里有不舒服的定要喊哥哥。”
    柳穆朝也忙笑着上前:“是呀,四妹妹你好生休息,若是有何不舒服的,定要说,别憋着,哥哥们都在呢。”他语气轻松,却字字关切,末了还故意眨了眨眼,想逗她一笑。
    柳倾阮提了提唇角微微颔首,声音仍有些沙哑:“好……”
    两人迈出屋子,门扉合上,室内重归安静,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入耳,如细针轻挑心弦。
    柳倾阮阖目片刻,眉心微蹙,只觉脑中似有乱麻缠绕,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一丝清明,重回一世,这竟是真的……
    正恍惚间,耳畔忽传来一声怯怯的轻唤:“姑娘……姑娘?”
    她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双杏眼水汪清澈,却又藏着几分怯意。她双手交叠于身前,指尖微微绞着衣角,见柳倾阮睁眼,顿时又惊又喜,只低低道:“姑娘可算醒了,可把奴婢吓坏了……”
    柳倾阮望着她,那名字竟如流水般自唇齿间溢出:“……冬儿?”
    “是、是奴婢!”冬儿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她家姑娘虽说是跋扈了些,却是念旧情的。
    她幼时便跟在柳倾阮身边,从前柳倾阮性情并非这般目中无人,反倒是柔和体贴,只是那次风寒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人就似变了。
    虽说在旁人眼里她骄纵蛮横,可对她这个奴婢还是好的,从不打也不骂,便是自己打碎了盏子姑娘也不曾责骂过她,只是除了常忘记她的名字,总是“那个那个”的叫着……
    可今日那太阳还当真打西边出来了!姑娘第一次叫对了她的名字!
    冬儿一边高兴,一边忙不迭地转身,小跑着去桌边端来一碗温热的药粥,动作虽急,却稳稳当当,半点不曾洒出。
    “这是大夫刚开的安神粥,大娘子唤我喂姑娘吃些,您昏迷了三日,定是伤了神,好暖暖身子。”冬儿双手捧着青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眸中满是关切。
    柳倾阮接过碗,毕竟上一世也是做奴的,还是未习惯旁人伺候,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有着实感,不知是想到何事,她心头赫然猛地一震。
    等等!她既是重生了,那裴熠呢?裴熠还在吗?
    这个念头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轻颤,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冬儿的手腕,力道之大,连自己都未察觉。
    冬儿还以为自己是何处说错话了,腿脚发软惊愕地望向她,“姑娘?”
    “现在……现在是哪一年?”柳倾阮声音打颤,力道失控,手中青瓷碗猛地一斜,温热的药粥倾泻而出,大半泼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滚烫的粥顺着腕骨滑落,浸湿了袖口,她却浑然不觉痛,只死死盯着冬儿。
    “姑娘!您烫着了!”冬儿惊得眼眶都红了,急忙去扶碗,又慌忙取帕子。
    “现下是大梁永和十二年……才刚开春,三月十五……”
    永和十二年?
    柳倾阮瞳孔骤缩,心口如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永和十二年……那不就是五年前?!
    她呼吸一滞,眼底骤然涌起滚烫的湿意,“这儿离京城……离京城有多远?”
    她喉间发涩,唇角颤抖着扬起,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狂喜到失神。
    “姑娘您忘了吗,这儿是扬州府啊…”
    冬儿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她手背上的粥渍,一边轻声道,“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呢,快马也要走七八日……”
    “那……”柳倾阮咬着唇,指尖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棉被,一瞬不瞬盯着冬儿,心底焦急:“你可听过……京城镇北侯府的小侯爷,裴熠?”
    冬儿一愣,她不知姑娘为何忽而提到裴小侯爷,随即点头,眼底满是崇拜之色:“奴婢听过的!裴小侯爷虽年纪轻轻,却已是天子亲信,永和十年他只身一人出征北狄,一战成名,破敌三万,夺回失地百里,朝中都说他有乃祖父之风呢。”
    镇北侯府,大梁勋贵之首。裴家世代为将,祖父裴老侯爷,乃前朝遗臣,却在先帝起兵时毅然归附,以花甲之年披甲上阵,助今上夺下江山,开国封爵,位列三公。
    当年血战昆阳,他率三千残军断后,死守孤城七日,为大军争取了反攻之机。今上曾亲执其手,言道:“若有裴侯,何愁天下不平?”
    可这样一位功高盖世的老臣,终究敌不过岁月,柳倾阮记得前世永和十一年,裴老侯爷病逝,享年七十九岁。那时天下震动,今上亲临吊唁,赐谥“忠武”,命礼部以国公之礼厚葬,灵柩出城那日,京中百姓夹道相送,素幡绵延十里,连宫中都辍朝三日。
    裴熠的父亲似是文臣,不善舞刀弄枪,听闻裴老不喜也瞧不惯自己的儿子这般赢弱谄媚,觉着他难堪大任,便立遗嘱传爵位于裴家嫡长孙,裴熠。
    这些她也只是旁人在春阁说嘴时才听了一两嘴,这么说…
    如今自己和裴熠都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