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隔世》 第1章 我想娶你为妻 春阁有女江绯,艳若桃李,才情斐然,名扬京城,从不恃美而骄,□□水,体贴入怀。 一曲倾城,不为留客,只为一人。 …… 京城冬深,柳絮纷飞如雪,华灯初上,情丝缭缭。 春阁厅堂内,烛光摇曳,红绸一泻而下,丝竹声随风飘散,恍若天籁,二楼雅间,一曲而终,江绯双手轻抬,随即交叠于膝上。 乌发轻垂,几缕碎发拂过她白皙的脸颊,她抬起头,眸光微亮,朝面前的人莞尔一笑。 “小侯爷接连来了好几些日子,绯儿很是感激。” 从上月起管事的妈妈就来寻她,说是有位贵人掷了万金,不为旁的,只是接连买了她好几月的局。 她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老爷,竟也未曾想是那位满汴京都赞扬的裴小侯爷。 他不似旁的人那般油嘴滑舌,只要逮住了机会就动手动脚,只是坐着静静听琴,同她清谈,时不时的开几句玩笑话逗她开心,却总是会莫名红了脸。 属实有趣,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裴熠抬眼,目光撞进她含笑的瞳子里,心口像似被什么轻挠了下,骤然失序,竟不由自主地又红了脸,耳尖更是染得通红。 他张了张嘴,想应一声却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垂眸攥紧了袖中的手。 “我……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绯心下有疑,却仍是柔声:“若是奴家有何做的不妥之处,还望您指正。” 裴熠终抬眸直视她的眼,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我……我想娶你为妻。” 茶盏“啪”地一声倾倒,四周忽而静谧。 江绯闻言呆愣在原地。 娶…娶谁?裴熠说要娶她? 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清醒。 裴小侯爷谁人不知,科举中榜,领兵打仗,名满京城,何况他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哥,是皇戚,当今孙皇后的亲外甥。 这样高位的人竟说要娶她?他是怜悯罢,还是戏弄?还是……只一时兴起? 她想提唇,却笑不出,想哭,却又觉得荒谬至极。一个世家子弟求娶一个青楼贱婢,传出去何等玩笑,且不说丢了皇家的脸面,就算是裴熠自己也会身陷囹圄… 见江绯沉默不语,裴熠眉宇间拢着一丝焦灼,他猛的撑起双手,掌心重重压在桌沿,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我是认真的…我…” “小侯爷。”她出声打断,心底有了计较。 随即缓缓起身,踱至窗边,伸手将窗户慢慢合拢,而后不自觉地揉搓着指腹。 冷风被隔绝在外,屋内又静了几分,她对上他的视线,这才弯唇缓声开口。 “您的情意,奴家感念于心……可奴家这一生,早已不属于自己了。” 言罢,她再低眉垂睫:“您如今心悦奴家,只是为着这张皮囊,可在貌美的娘子,也会有迟暮的一天,那到了那个时候,您若厌弃了,奴家该指望谁?您仕途顺遂,前程远大,何必坐井观天,寻着一棵残花养着。” 裴熠急的起身,他眼眶泛红,抬手按在心口,声音一字一顿,似铁铸般沉重:“你若怕我负你,我便在此立誓。” “我裴熠此生此世只想求娶你一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永世不得安宁。” 江绯抬眸看着他,沉默良久。 她混迹勾栏多年,人心早已看淡却也看的透彻,这裴侯所言,竟是真心的… 可为何是她呢?是她又能如何呢?天地是永不会交融的,就同他们二人。 半顷,她终笑了。 那笑如春水初融,又似雪落梅梢,清浅而遥远,美却莫名令人心碎。 “时辰不早了。”江绯轻声开口,扫过他苍白的脸,眸光掩下不忍,却还是未给他回应。 “侯爷,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 月色无言,唯有铜铃轻响。 “绯姐姐,适才如此好的机会,你为何不应了裴家小侯爷?我瞧他方才走时,魂都快没了。”青月用丝布擦拭着琴弦,有些惋惜的开口。 她年十三,原被家人抛弃在路旁,幸而遇见了江绯肯收留自己,现在也就在春阁里当个琴童,每日替这些行首们擦擦琴,又因生的圆润,瞧起来为人老实,做事也稳妥,就时常被叫去才买些胭脂头油。 江姐姐对裴小侯爷是有情的……她虽傻却也瞧的出来,因为姐姐的《忆江南》只为小侯爷弹过。可她不明白,为何二人分明是两厢情好,却这般别扭。 江绯靠在窗旁,素白的指尖轻轻推开雕花木窗,夜风霎时涌入,拂起她衣裙的紫纱,如水波荡漾,轻盈似云。 窗外,长街灯火星罗棋布,画舫穿行于河上,坊间的吆喝声隐隐传来,笑语喧哗,一派繁华盛景。 可她只是静静望着,眼底映着万家灯火,却无半分暖意。 风拂过她的鬓发,一缕青丝缠绕在唇角,她抬手轻轻拨开,忽然低低地笑了,那笑声极轻,极淡,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 “青月,他是个好人,有远见抱负,就是公主郡主也配得的。” 三年前,她正被一权贵强掳,要强纳为妾,那人醉醺醺地扯她衣物,她挣扎无果,几乎绝望,是裴熠解下外袍,救她于水火…… 自那后她却没见过他了,她心底感激裴熠,渐渐的竟对他心生爱慕,日日盼着能再见他一面……直到上月,他出现了。 这是她心上之人,若能嫁于他,又怎能不愿… 可陷入烟花柳巷,又哪有清白的道理,她一人受尽白眼可以,怎能让裴熠因为娶了她而被议论诟病。即便是心动了,她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命有没有这么硬。 “你不明白,我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 青月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到底是年纪小,也不会将事往深了想,片刻又想到了旁的事。 “说到裴侯爷,这些天我听楼里其他做杂事的小厮们说,他明日要出征,去打那个…那个…” 青月一时想不起来那两个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地名儿我给忘了……” “可是漠戎?”江绯转过头,发间的钗镮随之轻晃。 听到这个词,青月捣蒜般点头:“正是正是。” 漠戎向来同大梁不对付,自前朝以来便屡次三番想进犯我朝边疆,她曾听闻裴熠少时曾与当今圣上一同出征平漠戎之侵扰,那时就是因裴熠置身一人斩下漠戎皇子的头颅,大梁方才取胜。 此战后裴熠的声望日隆,今上非但没收兵权,反倒是让他统管整支军队。如今他尚且要一人前去应战…… 江绯心底愈发不安,那些漠戎人本就记仇,杀他们一千,便还你一万。他们如此生性野蛮,若是设了陷阱想要报复裴熠,那该如何是好? 见江绯眉心紧皱,青月忙宽慰。 “姐姐也别太担心了,裴小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凯旋而归的!” 江绯霎时一顿,这心本也轮不到她来忧…压下不安,她仰头望向高悬着的明月,低声呢喃。 “但愿…他平安归来。” … 翌日清晨,晨雾未散,城门处已鼓角齐鸣。 “侯爷,您当真没事吗?”庆云忧心的骑着马,跟在裴熠身后。 自他家侯爷昨日从春阁回来后,就一副被雷劈后痴傻了的模样,就连那位继母大娘子听闻他又上勾栏瓦舍,上赶着来冷嘲热讽,他都不像平日里讥讽回去,只像没听见似的,盯着手里那枚被他宝贝珍藏的玉佩看。 裴熠闻言回过神,手把着缰绳,身子随马轻晃,随后缓声道。 “我无事。” 思虑了整夜,他有些想明白了。 从前本是想着寻到救命恩人后,定要好好报答,可谁知便是第一眼见那女子,就如海上的漩涡,霎时便被吸了进去。 她总是轻声细语,瞧自己时的眼神,叫人心痒。她不似旁的女子傲气凌人,却也饱读诗书,写的一手好字……他喜爱她,不只是因为江绯救了他,更是为她所吸引。 可他要娶江绯,终归只是自己混帐的想法……只为着一己私欲,却全然没有考虑到她的处境,或许会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被世人诟病辱骂,她这般温柔良善的人,不该被闲言碎语而侵扰。 所以他下了决心,待他凯旋,就向官家请辞官职,他要娶江绯,和她远离京城,远离是非,只过他们二人的日子。 此战他定要赢! 裴熠抬头望向天边,那一抹红渐渐浮上,“庆云。”他突然开口。 “哎!侯爷您说!” “你说这场战,我们能赢吗?” 庆云闻言,猛然握紧手中长枪,臂膀一振,昂首朗声答道:“侯爷您在说笑吗?有您在,我们想输都难啊!” 裴熠闻言,唇角微扬,眸光骤亮,他仰天一笑,抬手按剑。 “好啊!此战若是赢了,你便是要吃百个猪肘子,侯爷我也买给你!” “嘿嘿有侯爷您这话,庆云定誓死跟随!” 铁骑浩浩荡荡的扫过街道,马蹄踏地,如惊雷滚过长街,震得窗棂轻颤。 春阁之上,帘幕半垂,只留得一道缝隙。 江绯一夜未眠,她裹着外衣往窗外望去。 她瞧见了,少年郎银甲披风,身姿挺拔如松,端坐于乌鬃马上,眉目冷俊,目光如炬。 片刻,那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却终究未向她的方向看来。 她久久伫立,直至那人的背影渐远,消失在晨雾黄沙间。 …… 第2章 你说……谁死了? 半月去,深冬已过,这风依旧带着几分凉,却不再刺骨。 那日边关传急报,汴京传的沸沸扬扬,裴小侯爷在此捷战受了重伤,箭穿左肩,虽无性命之忧,却因寒夜追敌,伤染至肺腑,如今虽醒了,却不知能否撑到凯旋。 自那日起,江绯便似丢了魂魄。 窗外春意渐浓,她却日日蜷在临窗的软榻上,披着厚重的狐裘,却仍觉得冷。 身为春阁的名妓,掌事妈妈自然看不得钱袋子空瘪,就算是那位贵客没了,日后也还会来无数的贵客,这头牌儿自是得好生照看着,她索性就命青月放下手头不要紧的事儿来照看她。 每日端来的粥饭,江绯只轻轻拨弄两下,便又原封不动地撤下,起初是吃不下,后来是忘了吃。 夜里辗转难眠,只要一闭眼就似能看见血色残阳,还有裴熠浑身是血的倒在雪地里的身影,每每梦中惊醒,那噩耗便如刀锋般一遍遍刺入她的心口。 她开始咳嗽,起初是轻咳,后来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竟泛起潮红。 掌事妈妈瞧见她这副病弱的模样,面上心底着急:“我说姑奶奶,好娘子,你这到底是怎的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我这春阁可如何能开的下去。” “妈妈你少说几句。”青月瞧江绯这模样也心疼,只着急的拖着掌事妈妈往外走,好让她静心些。 江绯也未曾想过,裴熠在她心中竟占如此重位,她竟会为难过到这般地步。光,无论是陷入泥潭再久的残花,也是心向往之的,于她来说,裴熠亦是光,也是期望。 “还有希望的…还有希望的…”她倚着木床柱,眼底空洞,却一直喃喃着。 若有天神菩萨,求您保佑他。 保佑裴熠,平安无事… …… 边疆之地残阳如血,尸海成堆,风卷着硝烟与血腥扑面而来。 裴熠着残裂的银甲,肩上披着的玄色袍子已被鲜血浸透,肩头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缓缓渗血。 他手中长剑轻颤,剑尖滴落的血珠,一滴、一滴,坠入尘埃。 “庆云,援军……还没到吗?!!”他喘着气,哑声开口。 庆云单膝跪地,手中的剑柄杀入沙中,盔甲碎裂,脸上满是血污,声音沙哑:“回侯爷……尚未见旗号,斥候未归,怕是……怕是……” 话未说完,他已认命的闭了闭眼。 刹那间,风静了。 裴熠缓缓睁开眼,眸光如电,扫过前方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铁骑,那层层叠叠的战旗上,赫然是漠戎太子的徽记。 他忽而低头笑了,那笑极冷,甚至带着几分讥诮。 “原来如此。” 他轻声道,声音如落叶跌入深潭,却又平静得吓人:“他们,不会来了。” 风拂起他染血的发丝,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没有绝望,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清明,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漠戎此番派来的精兵足有万人,以千如何抵万?他早在身负重伤那日便差人快马回京请求增援,即便是昨日,援兵也该到了… 终归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陛下等的,不是我凯旋。”他缓缓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血迹,眸光骤然一厉,高声呐喊。 “好啊,那我便成了陛下之美愿。” “大家都给我听好了,便是死,也得保疆土!!” 他一人在前冲向敌阵,身后虽仅余残兵数十,却无一人退后。 “都给我杀——”庆云举着长剑,仰头呐喊,“誓死追随侯爷,誓死追随侯爷!!” 博甫尔高骑在马上,见这残兵败将之景象不由得嗤笑出声:“我那位好皇兄便是败在这等人手里?不过区区跳梁小丑罢了,还真是没用啊。” “全军听令,今日我博甫尔便要让大梁人死无葬身之地,给我杀——” 一声号令,千骑奔腾,如黑云压城。 刀光如影,金属碰撞之声霎时撕裂长空,裴熠怒吼一声,长剑横扫,剑气破空,漠戎的兵应声倒地,却又有数十人将他团团包围。 可就在这时,一道寒光,自斜刺里疾射而来,博甫尔跳下马直朝裴熠而来,那剑快如鬼魅。 “侯爷小心!”庆云剑抵着敌军嘶吼,想去帮忙却已来不及。 那柄淬毒的短剑,早已从后直刺他胸口。 噗——利刃入肉之声,沉闷而清晰。 裴熠身形一滞,瞳孔骤缩,低头看向胸前那截突兀的剑尖,黑血顺着剑槽缓缓滴落。 剧痛如毒蛇噬心,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踉跄一步,手中长剑“当啷”落地,整个人缓缓跪倒,最终,重重摔在血泥之中。 “咳……咳咳——” 他仰面躺在地上,唇角不断涌出鲜红的血,一遍又一遍,呼吸艰难,浑身剧痛,视线逐渐模糊,可那双眼睛,却是带着笑。 颤抖缓缓抬起手,摸索着胸前,那块温润的玉佩早已被利剑斩成两半,他终于握住了那半块玉,冰凉的触感刺入掌心。 那是她给他的,是江绯给他的。 是她,她的眼眸,和鼻尖那颗痣,他绝对不会认错。 “抱歉…没能告诉你…”他喘着气喃喃,声音微弱却带着轻柔。 “不能回去娶你了……” 耳旁的声响逐渐消弱,他的眼眸渐渐失焦,可那块玉,仍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如有来世,江绯…你在等等我吧…等我再去寻你… 如愿隔世,再见你。 …… 汴京如旧,市井依旧喧嚷。 孤灯摇曳,江绯素手执青瓷药盏,指尖微凉,病了好些时日,她如今全凭着这几盏汤药吊着,大夫说这药能安神,可瞧着却也是很没用的。 “江姐姐——” 正欲放下杯子,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青月喘着气打开屋门,颤抖的嗓音。 “方才方才……那些人说…说边关八百里加急……援兵途中遇袭,赶到时裴小侯爷已战殁于关外……半身…半身都被,被砍下了。” 哐当—— 瓷碗碎裂之声骤然响起,药盏自她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碎成数瓣。 江绯怔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耳中嗡鸣作响,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唇角却微微扬起,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笑意。 “你说……谁死了?”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 青月上前了几步,眼眶也不由得泛红。 裴小侯爷是个顶好的人,从未嘲她们出身卑贱,反倒是时常会差人送些小玩意儿来给她们解闷,真是老天无眼,这般好的人竟惨死。 如今心上人已故,江姐姐可想而知是何等心碎。 “姐姐…” 宽慰的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敲门声,来之人是掌事妈妈,她握着帕子低声催促,却又不由得向后瞟。 “你们二人素素收拾一下,有贵人来访。” “贵人?”青月抹了抹眼,转头看向江绯。 “这位便是江娘子吧?” 端庄持重的声响起,自管事妈妈身后走来一位老嬷嬷,身披着墨色斗篷,眼神锐利如刀扫过江绯身上时,闪过一丝了然,有这般美貌也怪不得自家小侯爷这般痴迷,当真是红颜祸水。 她声音低而稳:“我们老夫人请您即刻过府一叙。” 江绯抬眸,目光如水,却毫无光亮,压下喉中腥甜,她未问缘由,只轻轻颔首,晕眩着起身更衣。 如今能来寻她的,也只有镇北侯府家的人了,是来兴师问罪的,还是要她的命? 若是要她的命,她也愿的。 如今她就是活着,也无期盼了… …… 第3章 重生 马车碾过长街,吱呀作响,江绯闭目不语,指尖却死死掐着掌心,仿佛唯有痛楚,才能证明她还活着。 待轿子停稳,她提着裙摆不由得抬眸,朱门之上,已挂起素白绸缎,如雪垂落,随风轻摆,廊下灯笼尽数换作白纱,灯影惨淡。 灵堂已设,香烟袅袅,哀乐低回,仆从皆着素服,步履沉重,不敢高声。 她一路低首,不曾多看一眼,只是直至步入正厅,可一想到这是裴熠曾住的府邸,眼眶又止不出的红起来。 行至垂花门,刘嬷嬷忽而停下脚步,侧身同江绯低语。 “江娘子,有些话老身恐得先同你道个明白,这厅里头坐的是镇北侯府的老夫人,她年高德劭,最重规矩,也最疼小侯爷。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进去后,莫要失礼,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得掂量清楚,适才便是有个不守规矩的在老太太跟前胡言,所以……” 刘嬷嬷是老太太身旁的老人,自小也是见着小侯爷长大,如今她便是瞧着这姑娘也算乖巧,又是小侯爷心尖上的人,方才多说了几句,若是换做旁人,即便惨死冤死也同她没有半分关系。 江绯垂眸俯身行礼轻声道:“江绯明白,深谢嬷嬷提点。” 她自是知晓镇北侯府门第森严,她一歌妓原是连给侯府做浆扫丫鬟都不够格的,如今登了侯府的门楣,若在这节骨眼上还胡乱说话,那届时抬出去的,便是她的尸首了。 侯府正厅,烛火通明,香炉中燃着沉水香,青烟袅袅,缠绕梁柱,混着纸钱焚烧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老夫人,江娘子来了。” 裴老夫人端坐上首,一身墨色锦袍,银发如霜,神情肃穆,眼下的青色道着疲倦,便见一貌美女子身子薄弱,着素白中衣,外罩鸦青长裙,未施脂粉,发间仅簪一支白玉簪,垂头而进。 江绯缓缓跪下,双手扶在额前:“奴婢见过老夫人。” 裴老夫人凝视她片刻,终是长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绢信,递予刘嬷嬷。 “交给她罢。” 她只感造化弄人,她这老身子怎的竟没走在她乖孙前?如今人走茶凉,即便是再如何看不起,如何厌恶青楼女子,可裴熠心中所挂念的也唯有面前这位女子… “江娘子抬起头来拿信吧。” 江绯闻声抬起头,接过刘嬷嬷递来的信,指尖微颤,却仍强自镇定。 “这是然儿出征前夜,亲笔所书,托我代为保管,他说若他战死,便将此信交予你,若他归来……便当面焚之。”裴老夫人低声开口难掩悲痛。 “我不知你同然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他这般痴迷于你,连陛下赐婚他都拒了……这封信你且好好看看吧,若是有旁多嘴的问起你二人的关系,也请你为着他的名声莫要多说半字……” 话毕裴老夫人缓缓自紫檀嵌玉的太师椅上起身,衣袂轻动,她只深深看了江绯一眼,终是摇了摇头,刘嬷嬷见状躬身搀扶。 厅中,霎时只剩江绯一人,她呆愣着看着手中的信。 …… 分明是春至,可春阁旁的花已落尽,只余着枯枝迎风。 江绯独坐窗前,烛火映照她苍白的容颜,指尖微微颤抖,终于拆开那封信。 信纸展开,墨迹清峻,她不由轻笑,还当真是字如其人,只是这字却也如针,竟这般刺人。 她怔坐良久,眼睫微颤,终是再也撑不住,一滴泪顺着落下,滴在“绝笔”二字上,墨迹顿时晕开,她指尖一松,信纸飘落于地。 她哭得喘不过气,跌坐在地,忽而鼻下传来一阵温热,紧接着猛咳了起来,染污了信纸。 她自知时日不多,靠药吊着命,也全凭一缕执念支撑,如今这执念骤然崩塌,如同大坝倾颓,她再无支撑。 因为裴熠,是真的死了,而她的心也死了。 “我死了…也好来陪你…裴熠……若是有来世,你等等我吧…换我来…寻你……”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江绯的眼神渐渐涣散,呼吸微弱如游丝,她缓缓闭上眼,唇角溢出血却轻扬起。 ”待我凯旋,我便弃了功名,娶你为妻,我们二人便去乡下寻一片清净之地,生活一辈子……” 这可是你在信中说的啊……小侯爷…你失言了…… 如愿来世,这情谊…不变。 翌日待青月发现时,江绯闭着眼看似睡的安稳,手中仍死死攥着一封信,只是早已断了气… …… 江县属扬州府下,自前朝以来便是商贾云集,文人荟萃之地,知县柳呈山三甲同进士出身,年不过四十,上任第二年便以“清廉公正、体恤民情”闻名乡里。 柳府即落于城中心,门庭不算恢弘,却也规整气派,柳家共四子,儿女绕膝,其三位皆由大娘子江映蓉所出,另一位则是已过世小娘所生。 柳家大公子眉目如画,气质沉静,自幼随父诵读论史,十岁可作策论,是江县有名的神童。二公子与其兄长截然不同,肤色微黑,朗目炯炯有神,自幼不喜笔墨,就偏爱刀枪棍。 三姑娘生得清丽婉约,虽为姨娘所出,却性子沉静,知书达理。唯有那三姑娘生的一副娇艳的皮囊,实在美的很,可却是个跋扈好欺人的恶女,人人皆唾弃,也替柳家有这么个女儿感到惋惜。 夜雨敲窗,烛火微摇,檐下铜铃在风中轻响,檀炉在雕花紫檀木架上泛着白烟。 江绯只觉魂魄如浮萍般飘荡了许久,终被一股无形之力拽回她闭着眼,意识尚在混沌之间,耳畔却已传来窸窣低语—— “母亲,四妹妹这都睡了三天三夜了怎的还未醒……”说话之人便是柳家二公子,柳穆朝,他伸手探了探躺在床上昏迷的人儿。 “莫不是断气了?” 江映蓉见状气的发抖,一巴掌拍了过去:“嘘!你这臭小子胡说什么?方才大夫都说了妤儿脉象平稳,又没旁的伤,只是还未睁眼……有你这么咒自己亲妹妹的吗!” “那还不是她自己非要去偷看那梁家公子……”柳穆朝捂着手吃痛躲开,不服气的喃喃道。 他可没说错,要不是自己这位四妹妹自讨无趣,非得趴墙根去偷窥那梁家二公子洗澡,结果没看成反倒摔了下去,头磕到石子上,这才掉进园内的池子里。 如今倒好,她这一摔连带着整个柳家也被旁的议论,说他们柳家教出来的女儿没个正经样,平日里骄纵跋扈也就算了,竟是做出如此荒唐不知廉耻之事。 幸亏爹娘宠爱的紧,若换做是别家,早就大棍子打了出去。 “难不成是那大夫胡乱说——” “好了阿朝,莫要再说了,” 柳竹栖皱着眉头轻斥,他身为兄长平日里忙着科考读书,竟也是疏忽了对弟妹们的管教,如今最小的妹妹闯此祸,他自认难逃其责。 “如今重要的是如何让妤妹妹醒来。” 屋内谈话声压的极底,却一字不落地钻进江绯耳中,她指尖微动,睫毛轻颤,周身竟不同死后的极寒,反倒燥热不堪,像是被数个暖炉围着。 阿妤?妤妹妹? 这些人在说谁?是她吗? 她皱着眉头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席茜色绣百蝶穿花帐,帐角垂着银流苏,床头小几上,摆着一只青玉瓷瓶,插着几枝将谢的白梅。 这不是她在春阁的房里。 忽而,一道年轻男声惊喜地响起:四妹妹醒了!!我见她睁眼了!快,快去请郎中!” 那一声如惊雷炸响,满室的人皆是吓了一跳。 柳倾阮也不为过,还不等她探寻这大嗓门是何人,她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如坠深渊,再度沉沉昏去。 …… 第4章 柳倾阮 不知是过了多久,柳倾阮又在一片嘈杂中悠悠转醒。她缓缓睁眼,视线模糊,像隔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床前,站着好多人。 江映蓉见自家女儿醒了,高兴得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泪如雨下:“菩萨保佑,我的儿啊,你可吓死母亲了!三日不醒…你若真有什么好歹,母亲没了你可怎么活啊……” 柳倾阮僵在原地,任由那妇人紧紧抱着她,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沉香气息,竟让她心头一颤。 她茫然无措的抬眼,目光扫过屋中众人,这些人……是谁?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何会在这里? 恍然中再转头,便见两名年轻男子立于床前,一左一右,皆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左侧那位,玄衣广袖,眉目清冷,眸光如潭水深邃,静静凝视着她,见她看过来,唇角含笑意。右侧那位则是笑意盈盈,仿佛夏日骄阳,只是面上一抹红印,像是被人打了。 只听那人咋咋唬唬道:“四妹妹你可算是醒了,好在那大夫不是庸医,不然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番!” 四…妹妹? 正恍惚间,脑中忽如针扎般剧痛,一段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灌入。 柳倾阮,字温妤,柳知县家四小姐,自幼体弱,性情骄纵,蛮横无理,家中有两位嫡亲兄长,和一位庶姐。 三日前,她因偷窥隔壁梁府二公子沐浴,失足掉进了自家池子。 本因是三日不醒,大夫束手,阖府哀恸,可竟在濒死之际,被另一缕魂魄夺舍。 柳倾阮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额上冷汗涔涔,那落水分明不是她的记忆,可那窒息感却真实得如同亲历。 她猛的躬身咳了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脸色涨红,眼角沁出泪来,指尖死死抠住锦被,指节泛白。 重生这二字如惊雷滚过心野,震得她魂魄微颤,她竟真重活了一世,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而是借了另一个女子之身,重活了一世?! “妤儿!”江映蓉惊呼,慌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快,药拿来!”柳竹栖低喝一声,立即从侍女手中接过青瓷药盏,快步上前,动作利落不带一丝迟疑。 他一手托着药碗,一手轻拍着柳倾阮的后背,声音沉稳:“慢些,别呛着。” 柳穆朝见状,立即上前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江映蓉手中,“母亲快给妤妹妹喝些。” 江映蓉接过药碗,轻轻舀起一勺,吹凉,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边:“妤儿乖,喝些药就不会这般难受了。” 柳倾阮本能地张口,药汁微苦,顺着喉咙滑下,稍稍压住了那股翻涌的血腥。 她抬眼,看着眼前这张满是慈爱的脸,竟是有几分眼熟,心头一热,不由得脱口而出:“谢谢母亲。” 这声音虽轻,却如一道惊雷,炸得满室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药匙“叮”地一声轻碰碗沿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柳穆朝瞪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的一把扯住柳竹栖的袖子:“大哥……我没听错吧?四妹妹说……谢谢?莫不是落水后脑子真进水了?” 柳竹栖也怔住了,他这位平日里骄纵任性、对兄长们使小性子,欺负三妹,连“母亲”都懒得叫一声的四妹妹,此刻竟乖乖喝药,还说了“谢谢”? 他喉结微动,压下心头惊涛:“许是妤妹妹方才苏醒,见母亲便想撒撒娇…罢了。” 说出这番话,连他都有几分没底气。 江映蓉轻轻放下药碗,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泪,声音微哑,却带着如释重负:“没事了就好……母亲这几日,连觉都不敢合眼,就怕你……”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抬手轻抚了抚柳倾阮的发丝,柔声道:“你父亲近日在督办税案,日夜不休,已连着三日未归府了,我这就传人去通报一声,让他知道你醒了,也好安心。” “母亲,妹妹既是醒了,那我这便去请大夫来。” 柳栖竹说罢,匆忙大步向外,不多时,一位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大夫俯身搭脉,闭目凝神,良久,方才缓缓睁眼:“四姑娘的身子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两虚,元气未复。加之脑后受了冲撞,若有短暂失忆,也属寻常,大娘子莫要忧心,静养些时日,自会恢复。” 江映蓉闻言大喜:“多谢大夫妙手回春,这几日劳烦大夫日夜守候,寸步不离,实在是多有叨扰。” 大夫收起药箱轻笑:“大娘子言重了。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本是本分,况且四姑娘脉象反复,若我不留在此,也反恐延误病情。如今她已苏醒,我也可安心告辞了。” 江映蓉起身深深一福,两兄弟也一齐行礼:“无论如何,还是深谢大夫了……我亲送您出去。” 大夫拱手还礼:“有劳大娘子了。”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内室,柳竹栖也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柳倾阮的头。 “若是夜里有不舒服的定要喊哥哥。” 柳穆朝也忙笑着上前:“是呀,四妹妹你好生休息,若是有何不舒服的,定要说,别憋着,哥哥们都在呢。”他语气轻松,却字字关切,末了还故意眨了眨眼,想逗她一笑。 柳倾阮提了提唇角微微颔首,声音仍有些沙哑:“好……” 两人迈出屋子,门扉合上,室内重归安静,唯有铜漏滴答,声声入耳,如细针轻挑心弦。 柳倾阮阖目片刻,眉心微蹙,只觉脑中似有乱麻缠绕,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一丝清明,重回一世,这竟是真的…… 正恍惚间,耳畔忽传来一声怯怯的轻唤:“姑娘……姑娘?” 她缓缓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一双杏眼水汪清澈,却又藏着几分怯意。她双手交叠于身前,指尖微微绞着衣角,见柳倾阮睁眼,顿时又惊又喜,只低低道:“姑娘可算醒了,可把奴婢吓坏了……” 柳倾阮望着她,那名字竟如流水般自唇齿间溢出:“……冬儿?” “是、是奴婢!”冬儿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她家姑娘虽说是跋扈了些,却是念旧情的。 她幼时便跟在柳倾阮身边,从前柳倾阮性情并非这般目中无人,反倒是柔和体贴,只是那次风寒大病了一场,醒来后人就似变了。 虽说在旁人眼里她骄纵蛮横,可对她这个奴婢还是好的,从不打也不骂,便是自己打碎了盏子姑娘也不曾责骂过她,只是除了常忘记她的名字,总是“那个那个”的叫着…… 可今日那太阳还当真打西边出来了!姑娘第一次叫对了她的名字! 冬儿一边高兴,一边忙不迭地转身,小跑着去桌边端来一碗温热的药粥,动作虽急,却稳稳当当,半点不曾洒出。 “这是大夫刚开的安神粥,大娘子唤我喂姑娘吃些,您昏迷了三日,定是伤了神,好暖暖身子。”冬儿双手捧着青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床前,眼巴巴地望着她,眸中满是关切。 柳倾阮接过碗,毕竟上一世也是做奴的,还是未习惯旁人伺候,轻声道:“我自己来吧。” 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才有着实感,不知是想到何事,她心头赫然猛地一震。 等等!她既是重生了,那裴熠呢?裴熠还在吗? 这个念头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轻颤,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冬儿的手腕,力道之大,连自己都未察觉。 冬儿还以为自己是何处说错话了,腿脚发软惊愕地望向她,“姑娘?” “现在……现在是哪一年?”柳倾阮声音打颤,力道失控,手中青瓷碗猛地一斜,温热的药粥倾泻而出,大半泼在她自己的手背上,滚烫的粥顺着腕骨滑落,浸湿了袖口,她却浑然不觉痛,只死死盯着冬儿。 “姑娘!您烫着了!”冬儿惊得眼眶都红了,急忙去扶碗,又慌忙取帕子。 “现下是大梁永和十二年……才刚开春,三月十五……” 永和十二年? 柳倾阮瞳孔骤缩,心口如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永和十二年……那不就是五年前?! 她呼吸一滞,眼底骤然涌起滚烫的湿意,“这儿离京城……离京城有多远?” 她喉间发涩,唇角颤抖着扬起,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狂喜到失神。 “姑娘您忘了吗,这儿是扬州府啊…” 冬儿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她手背上的粥渍,一边轻声道,“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呢,快马也要走七八日……” “那……”柳倾阮咬着唇,指尖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棉被,一瞬不瞬盯着冬儿,心底焦急:“你可听过……京城镇北侯府的小侯爷,裴熠?” 冬儿一愣,她不知姑娘为何忽而提到裴小侯爷,随即点头,眼底满是崇拜之色:“奴婢听过的!裴小侯爷虽年纪轻轻,却已是天子亲信,永和十年他只身一人出征北狄,一战成名,破敌三万,夺回失地百里,朝中都说他有乃祖父之风呢。” 镇北侯府,大梁勋贵之首。裴家世代为将,祖父裴老侯爷,乃前朝遗臣,却在先帝起兵时毅然归附,以花甲之年披甲上阵,助今上夺下江山,开国封爵,位列三公。 当年血战昆阳,他率三千残军断后,死守孤城七日,为大军争取了反攻之机。今上曾亲执其手,言道:“若有裴侯,何愁天下不平?” 可这样一位功高盖世的老臣,终究敌不过岁月,柳倾阮记得前世永和十一年,裴老侯爷病逝,享年七十九岁。那时天下震动,今上亲临吊唁,赐谥“忠武”,命礼部以国公之礼厚葬,灵柩出城那日,京中百姓夹道相送,素幡绵延十里,连宫中都辍朝三日。 裴熠的父亲似是文臣,不善舞刀弄枪,听闻裴老不喜也瞧不惯自己的儿子这般赢弱谄媚,觉着他难堪大任,便立遗嘱传爵位于裴家嫡长孙,裴熠。 这些她也只是旁人在春阁说嘴时才听了一两嘴,这么说… 如今自己和裴熠都还活着! …… 第5章 你且替我去打听打听 “太好了……”柳倾阮低声哽咽,却笑得欣喜,“我们都还活着……” 话音未落,那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冬儿见她哭得厉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都带了颤:“姑娘都怪奴婢不好!是奴婢没端稳碗,是奴婢伺候不周,烫着您了……求姑娘责罚,您别伤心…别哭啊!” 她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额上泛起红痕,声音里满是惶恐,像是犯下了滔天大错。 先前总是看着姑娘凶狠泼辣的模样,如今哭的像个泪人倒是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若一会被大娘子和公子们瞧见了,她可解释不清啊! “不,不怪你,是我太高兴了。” 说罢,柳倾阮稍作平复,抽泣着拭去泪水,一想到能再见到康健着的裴熠,她难掩欣喜的神情。 只是如今她不在京,又非孤身一人,身后有了家人,若是贸然前去寻他,不免叫人起疑。更甚,他们二人此世还未曾熟识,若裴熠届时将她当成疯婆子,那该如何是好? 思索片刻后,她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冬儿…明日,你且替我去打听打听裴小侯爷的近况,别太过张扬…若是有何消息,无论大小,都立即来报我。” 冬儿是头一回从自家小姐这儿接到此种重任,忙郑重应下:“裴小侯爷是吧!姑娘放心,奴婢一定用心打听,绝不漏过一丝风声。” 柳倾阮这才浅放下心,拇指无意识搓揉指沿,动作却在半空顿住。 前世她虽说只是歌妓,却也不愿做那最底的层的,为了有出头之日,她每日习琴,一练便是数年,双指皆有茧。可如今这双手,白皙娇嫩,指尖圆润,掌心光滑如脂,竟无半分茧痕。 可见这柳四姑娘是被娇养大的。 她无父无母,自她有记忆起,便是在京城富户人家里头做丫鬟长大的,后来东家被抄,她也一并被发卖了。现下成了这柳四姑娘,平白多了一双父母,兄长和妹妹,竟也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冬儿,我从前……和父母,兄长妹妹们相处可好?我跌这一跤后,许多事都记不真切了…” 屋里焚着安神的沉水香,这几日柳倾阮还昏睡不醒,江映蓉便命人点上了一炉,如今见她精神已好,冬儿便想将香熄了,免得熏得久了反倒头晕。 她正悄然起身,却听见姑娘的询问,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大公子这几年忙着科考,和姑娘您是不常见面的,但却很是疼您,时常会差人送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给您和三姑娘。您与二公子平日里倒是常见,只不过您时常同他拌嘴,二公子虽嘴上不饶人,却也是很护着您的。” “至于老爷夫人……您自是他们心尖儿上万分宠爱的,只是……” 柳倾阮探头:“只是什么?” 见青月犹豫了几分,她又柔声开口:“你照实说便是。” “只是……您和三姑娘,关系却不怎么亲。她虽是庶出,但夫人一向仁厚,从不苛待,可您却常在人前讥她出身低微…姑娘,其实三姑娘很在乎您的,您不让她进翡月居,还说……说她晦气。” 像是瞧着她面色如常,青月这才又小心翼翼继续:“但您昏迷这几日,她日日都来问姑娘您醒来没……” 从青月口中柳倾阮方才得知,上月的花宴,先柳四姑娘当着往来宾客的面,笑三姑娘柳如茵的衣裳是去年的旧料,还嘲她是个妾生女、天煞灾星,连小娘都是被她克死的……甚至还故意将汤汁洒在她衣裙处,让她当众出丑。 且那位被“自己”偷窥的梁家二公子原是同柳如茵定了亲的,梁家怕是知了此事,又听先四姑娘在宴上的胡言,硬是吵着要把这门婚事给退了,只委屈得大娘子亲前去赔礼道歉,这不明儿还得去那梁家商议此事。 一家子姊妹兄弟自是同气连枝,同荣同损,最后倒是因为“她”的过错而连累了柳如烟,何况她这三姐姐竟也是从未怪罪过,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敢说… 柳倾阮闭了眼,心中竟泛起一阵愧疚,未曾想这原身的娘子竟是这般刻薄。 即是占了她的身子,那便替她赎罪吧。 …… 京城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镇北侯府其他苑同往日般热闹,茶烟袅袅,琴声依旧。要紧的是西苑,檐下铜铃在风中轻晃,烛影摇曳,为着裴小侯爷的病忙的不可开交。 宫中太医院的院使亲自前来诊脉,开的方子换了七回,参须用了半斤,雪莲、血燕、紫芝等名贵药材日日煎煮,强灌了下去,可裴小侯爷依旧昏睡不醒。 太医也束手,只摇头道:“小侯爷之症,非风非寒,非毒非蛊,似是心魂离体,命灯将熄……恐难以久持,悉凭天意…” 若是换旁的勋爵人家上下早已乱作一团,可镇北侯府…除了裴老夫人,其余几院平静得如同外人般,事不关己,连瞧都未曾来瞧过一眼。 内室中,药香缭绕,床榻上本昏睡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眸光初时涣散,继而聚焦,他唇色苍白,额上冷汗未干,呼吸微弱如游丝,却在看清床前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猛然一震。 “祖…祖母?” 裴老太太觉着耳畔似有极轻的一声呢喃,她顿住话头,侧耳细听,却只闻窗外风声,只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又转头对身侧垂首而立的刘妈妈低声道。 “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声音轻得如絮语,带着疲惫,生怕吵醒了昏睡之人。 刘妈妈应了一声,正欲退下,可就在老太太伸手去取搁在案上的帕子。 “祖母……” 一声沙哑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呼唤,如一根细针,猝然刺入耳畔。 裴老夫人浑身一震,猛地旋身回头,对上那双微张开的眼眸,她心下一惊,素来端肃的眉目此时也染了热意,自是全然顾不上镇定,起身时,衣袖带翻了案边的药碗,瓷片碎了满地。 “然儿!我的然儿醒了!!” 她握着裴熠冰凉的手,眼眶通红,泪水簌簌而下,声音颤抖:“快!快去请太医来!!” “哎!”刘妈妈连声应着,一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迈着步子朝外走,西苑上下顿时掀开了锅。 裴熠有些未缓过神,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祖母……您怎么在这?…莫非…您…也死了?”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裴老夫人一愣,随即破涕为笑,抬手轻轻拍他的脸颊,笑骂:“你这小泼皮!刚醒来便胡言乱语,咒你祖母短命不成?我好端端坐在这儿,脉也跳着,气也喘着,哪有一点死相?” 她虽笑着,却细细打量起裴熠的神色,又摸他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还是魂魄还没归位?” 这感触,就像是真实存在一般,祖母的手,竟是温热的。 裴熠怔怔望着她,心中惊涛骇浪。 若不是祖母死了…那便是他…活了?! 想到这他只觉着浑身泛麻,没忍住重咳了几声后,才慌忙开口。 “祖母…现下是几年?!” “还当真是病傻了。”裴老太太掖了掖他的被角,心底心疼。 “今是大梁永和十二年。” 裴熠闻言瞳孔微缩,呼吸一滞,若非裴老太太忙顺了顺他的背,他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这是回到了五年前?他这是重生了?! 那既如此…他是不是便能见到江绯了?!! 正激动着想爬起,可却忽觉双腿一软,他又重重跌回塌上,一阵密麻如蚁噬骨的疼,自腰腹之下蔓延开来,沿着双腿经脉寸寸爬升,似有一把大刀将半身砍了下来。 裴熠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他素手紧揪着锦被,指节泛白,却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了?可是哪里疼?”裴老夫人察觉他面色不对,忙的拿起帕子擦试他额间的汗。 待疼痛些数散去,裴熠这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微颤。 “我无事……只是……躺得太久,腿有些发麻。” 裴老夫人松了口气,喂他喝了几口汤药:“没事就好……待太医来了,再让他好好瞧瞧,定要将你调理回来,你这身子,可不能再伤了。” 她自小便将裴熠带在身旁,原想着他年纪小,不愿让他习武耍枪,只静下心读些书便好。谁知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要跟着他祖父学。 若能强魄筋骨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大捷归来,未得功赏,也未来得及办庆功宴,人却惹得一身伤,晕睡不醒,还险些没了命……少年心气,为国为民,她如何能不明白?只知见孙儿这般难受,裴老太太实在心疼的很。 她随即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疼惜无奈,拄着乌木嵌玉的拐杖轻轻往木板上一叩。 “知你醒了,那几房明日怕是会争着来瞧你,若不想见一概推了便是,祖母替你做主。” 镇北侯府极大,九进院落,回廊曲折,单是主院便分东西南北四苑,各居其主,各怀其心。 裴熠的父亲,裴乾,现任刑部侍郎,自诩才略过人却因未能袭爵,因而对老侯爷心生怨恨,即便得位者是亲儿子,他仍是不死心的在暗地里挑他的错,就等着在宗族耆老们面前,将这爵位再夺来自己承袭。 东院则住着些旁支宗亲,叔伯婶娘,堂兄弟妹,人多嘴杂。如今外头传裴熠病入膏肓,这些亲戚没一人前来探望,竟上赶着巴结起南院,还盼着有朝一日裴乾翻身,他们好跟着分一杯羹。 可裴熠这又醒了,不病了,那些人自然又得重新攀上他。 裴熠自是心里有数的,重活一世,南苑的伎俩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祖母,孙儿有分寸的…只是有一事想问问您。” 他斜靠在床头哑声:“陛下,可曾猜忌过裴家?” 裴老夫人眉梢微动,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知为何他会问到此事,而后几乎是并未迟疑的缓缓摇头。 “在我看来是没有的…” “你祖父曾说,陛下年少时随他出征,曾在雪夜被困三日,是他背官家走出的绝境。论情分,你祖父托大些讲,也算得上是官家兵场上的先生,所以咱们侯府,陛下始终是照拂的。” 可裴熠却皱了眉,指尖微微收紧。 若真对裴家,对他毫无顾忌,那为何前世他忠心耿耿,最后却因无兵援助而惨死沙场?那时陛下可曾看祖父的面,对他手下留情了? 如今他心中早已明镜高悬,这一世,什么情分,什么照拂,他是不会再信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今日的恩宠,明日便可能化作斩人的屠刀。 势头太大,终究会惹祸上身。 “然儿…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祖母,”裴熠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您觉着陛下如今对裴家照拂,可这份照拂,又能撑几时?” 裴老夫人一怔,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裴熠忽又没忍住低咳了几声,微喘着气,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树大招风,有些事,需得开始细细盘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