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柳倾阮低声哽咽,却笑得欣喜,“我们都还活着……”
    话音未落,那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
    冬儿见她哭得厉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都带了颤:“姑娘都怪奴婢不好!是奴婢没端稳碗,是奴婢伺候不周,烫着您了……求姑娘责罚,您别伤心…别哭啊!”
    她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额上泛起红痕,声音里满是惶恐,像是犯下了滔天大错。
    先前总是看着姑娘凶狠泼辣的模样,如今哭的像个泪人倒是着实让她吓了一跳,若一会被大娘子和公子们瞧见了,她可解释不清啊!
    “不,不怪你,是我太高兴了。”
    说罢,柳倾阮稍作平复,抽泣着拭去泪水,一想到能再见到康健着的裴熠,她难掩欣喜的神情。
    只是如今她不在京,又非孤身一人,身后有了家人,若是贸然前去寻他,不免叫人起疑。更甚,他们二人此世还未曾熟识,若裴熠届时将她当成疯婆子,那该如何是好?
    思索片刻后,她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冬儿…明日,你且替我去打听打听裴小侯爷的近况,别太过张扬…若是有何消息,无论大小,都立即来报我。”
    冬儿是头一回从自家小姐这儿接到此种重任,忙郑重应下:“裴小侯爷是吧!姑娘放心,奴婢一定用心打听,绝不漏过一丝风声。”
    柳倾阮这才浅放下心,拇指无意识搓揉指沿,动作却在半空顿住。
    前世她虽说只是歌妓,却也不愿做那最底的层的,为了有出头之日,她每日习琴,一练便是数年,双指皆有茧。可如今这双手,白皙娇嫩,指尖圆润,掌心光滑如脂,竟无半分茧痕。
    可见这柳四姑娘是被娇养大的。
    她无父无母,自她有记忆起,便是在京城富户人家里头做丫鬟长大的,后来东家被抄,她也一并被发卖了。现下成了这柳四姑娘,平白多了一双父母,兄长和妹妹,竟也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冬儿,我从前……和父母,兄长妹妹们相处可好?我跌这一跤后,许多事都记不真切了…”
    屋里焚着安神的沉水香,这几日柳倾阮还昏睡不醒,江映蓉便命人点上了一炉,如今见她精神已好,冬儿便想将香熄了,免得熏得久了反倒头晕。
    她正悄然起身,却听见姑娘的询问,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大公子这几年忙着科考,和姑娘您是不常见面的,但却很是疼您,时常会差人送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给您和三姑娘。您与二公子平日里倒是常见,只不过您时常同他拌嘴,二公子虽嘴上不饶人,却也是很护着您的。”
    “至于老爷夫人……您自是他们心尖儿上万分宠爱的,只是……”
    柳倾阮探头:“只是什么?”
    见青月犹豫了几分,她又柔声开口:“你照实说便是。”
    “只是……您和三姑娘,关系却不怎么亲。她虽是庶出,但夫人一向仁厚,从不苛待,可您却常在人前讥她出身低微…姑娘,其实三姑娘很在乎您的,您不让她进翡月居,还说……说她晦气。”
    像是瞧着她面色如常,青月这才又小心翼翼继续:“但您昏迷这几日,她日日都来问姑娘您醒来没……”
    从青月口中柳倾阮方才得知,上月的花宴,先柳四姑娘当着往来宾客的面,笑三姑娘柳如茵的衣裳是去年的旧料,还嘲她是个妾生女、天煞灾星,连小娘都是被她克死的……甚至还故意将汤汁洒在她衣裙处,让她当众出丑。
    且那位被“自己”偷窥的梁家二公子原是同柳如茵定了亲的,梁家怕是知了此事,又听先四姑娘在宴上的胡言,硬是吵着要把这门婚事给退了,只委屈得大娘子亲前去赔礼道歉,这不明儿还得去那梁家商议此事。
    一家子姊妹兄弟自是同气连枝,同荣同损,最后倒是因为“她”的过错而连累了柳如烟,何况她这三姐姐竟也是从未怪罪过,也不知是不在意,还是不敢说…
    柳倾阮闭了眼,心中竟泛起一阵愧疚,未曾想这原身的娘子竟是这般刻薄。
    即是占了她的身子,那便替她赎罪吧。
    ……
    京城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镇北侯府其他苑同往日般热闹,茶烟袅袅,琴声依旧。要紧的是西苑,檐下铜铃在风中轻晃,烛影摇曳,为着裴小侯爷的病忙的不可开交。
    宫中太医院的院使亲自前来诊脉,开的方子换了七回,参须用了半斤,雪莲、血燕、紫芝等名贵药材日日煎煮,强灌了下去,可裴小侯爷依旧昏睡不醒。
    太医也束手,只摇头道:“小侯爷之症,非风非寒,非毒非蛊,似是心魂离体,命灯将熄……恐难以久持,悉凭天意…”
    若是换旁的勋爵人家上下早已乱作一团,可镇北侯府…除了裴老夫人,其余几院平静得如同外人般,事不关己,连瞧都未曾来瞧过一眼。
    内室中,药香缭绕,床榻上本昏睡着的人缓缓睁开眼,眸光初时涣散,继而聚焦,他唇色苍白,额上冷汗未干,呼吸微弱如游丝,却在看清床前那道熟悉身影的刹那,猛然一震。
    “祖…祖母?”
    裴老太太觉着耳畔似有极轻的一声呢喃,她顿住话头,侧耳细听,却只闻窗外风声,只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又转头对身侧垂首而立的刘妈妈低声道。
    “再去换一盆温水来。”
    声音轻得如絮语,带着疲惫,生怕吵醒了昏睡之人。
    刘妈妈应了一声,正欲退下,可就在老太太伸手去取搁在案上的帕子。
    “祖母……”
    一声沙哑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呼唤,如一根细针,猝然刺入耳畔。
    裴老夫人浑身一震,猛地旋身回头,对上那双微张开的眼眸,她心下一惊,素来端肃的眉目此时也染了热意,自是全然顾不上镇定,起身时,衣袖带翻了案边的药碗,瓷片碎了满地。
    “然儿!我的然儿醒了!!”
    她握着裴熠冰凉的手,眼眶通红,泪水簌簌而下,声音颤抖:“快!快去请太医来!!”
    “哎!”刘妈妈连声应着,一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角的泪,迈着步子朝外走,西苑上下顿时掀开了锅。
    裴熠有些未缓过神,他喉头滚动,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祖母……您怎么在这?…莫非…您…也死了?”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裴老夫人一愣,随即破涕为笑,抬手轻轻拍他的脸颊,笑骂:“你这小泼皮!刚醒来便胡言乱语,咒你祖母短命不成?我好端端坐在这儿,脉也跳着,气也喘着,哪有一点死相?”
    她虽笑着,却细细打量起裴熠的神色,又摸他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还是魂魄还没归位?”
    这感触,就像是真实存在一般,祖母的手,竟是温热的。
    裴熠怔怔望着她,心中惊涛骇浪。
    若不是祖母死了…那便是他…活了?!
    想到这他只觉着浑身泛麻,没忍住重咳了几声后,才慌忙开口。
    “祖母…现下是几年?!”
    “还当真是病傻了。”裴老太太掖了掖他的被角,心底心疼。
    “今是大梁永和十二年。”
    裴熠闻言瞳孔微缩,呼吸一滞,若非裴老太太忙顺了顺他的背,他险些没喘过气来。
    他这是回到了五年前?他这是重生了?!
    那既如此…他是不是便能见到江绯了?!!
    正激动着想爬起,可却忽觉双腿一软,他又重重跌回塌上,一阵密麻如蚁噬骨的疼,自腰腹之下蔓延开来,沿着双腿经脉寸寸爬升,似有一把大刀将半身砍了下来。
    裴熠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他素手紧揪着锦被,指节泛白,却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怎么了?可是哪里疼?”裴老夫人察觉他面色不对,忙的拿起帕子擦试他额间的汗。
    待疼痛些数散去,裴熠这才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微颤。
    “我无事……只是……躺得太久,腿有些发麻。”
    裴老夫人松了口气,喂他喝了几口汤药:“没事就好……待太医来了,再让他好好瞧瞧,定要将你调理回来,你这身子,可不能再伤了。”
    她自小便将裴熠带在身旁,原想着他年纪小,不愿让他习武耍枪,只静下心读些书便好。谁知这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要跟着他祖父学。
    若能强魄筋骨那也就罢了,可如今大捷归来,未得功赏,也未来得及办庆功宴,人却惹得一身伤,晕睡不醒,还险些没了命……少年心气,为国为民,她如何能不明白?只知见孙儿这般难受,裴老太太实在心疼的很。
    她随即轻叹一声,带着几分疼惜无奈,拄着乌木嵌玉的拐杖轻轻往木板上一叩。
    “知你醒了,那几房明日怕是会争着来瞧你,若不想见一概推了便是,祖母替你做主。”
    镇北侯府极大,九进院落,回廊曲折,单是主院便分东西南北四苑,各居其主,各怀其心。
    裴熠的父亲,裴乾,现任刑部侍郎,自诩才略过人却因未能袭爵,因而对老侯爷心生怨恨,即便得位者是亲儿子,他仍是不死心的在暗地里挑他的错,就等着在宗族耆老们面前,将这爵位再夺来自己承袭。
    东院则住着些旁支宗亲,叔伯婶娘,堂兄弟妹,人多嘴杂。如今外头传裴熠病入膏肓,这些亲戚没一人前来探望,竟上赶着巴结起南院,还盼着有朝一日裴乾翻身,他们好跟着分一杯羹。
    可裴熠这又醒了,不病了,那些人自然又得重新攀上他。
    裴熠自是心里有数的,重活一世,南苑的伎俩他还真没放在眼里。
    “祖母,孙儿有分寸的…只是有一事想问问您。”
    他斜靠在床头哑声:“陛下,可曾猜忌过裴家?”
    裴老夫人眉梢微动,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不知为何他会问到此事,而后几乎是并未迟疑的缓缓摇头。
    “在我看来是没有的…”
    “你祖父曾说,陛下年少时随他出征,曾在雪夜被困三日,是他背官家走出的绝境。论情分,你祖父托大些讲,也算得上是官家兵场上的先生,所以咱们侯府,陛下始终是照拂的。”
    可裴熠却皱了眉,指尖微微收紧。
    若真对裴家,对他毫无顾忌,那为何前世他忠心耿耿,最后却因无兵援助而惨死沙场?那时陛下可曾看祖父的面,对他手下留情了?
    如今他心中早已明镜高悬,这一世,什么情分,什么照拂,他是不会再信了。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今日的恩宠,明日便可能化作斩人的屠刀。
    势头太大,终究会惹祸上身。
    “然儿…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祖母,”裴熠深吸口气,缓缓开口:“您觉着陛下如今对裴家照拂,可这份照拂,又能撑几时?”
    裴老夫人一怔,抬眼看他,“你的意思是……”
    裴熠忽又没忍住低咳了几声,微喘着气,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树大招风,有些事,需得开始细细盘算了。”
    ……